航海小说大概是我最不喜欢的小说题材之一。我不知道出海捕鱼的故事能写出什么新意,这个题材似乎早已被当代作家抛弃,正像这个职业在今天已被边缘化。大海上的旅程过于漫长而单调,非航海爱好者几乎不可能会觉得有趣。另外,船上都是男人,船下都是动物,我作为一个女读者可以理解他们身上发生的情节,但往往很难将心比心、受到触动。
读梅尔维尔出版于1851年的《白鲸记》纯粹是因为看了锤哥主演的电影《海洋深处》,惭愧地想到自己作为一个在美国读了硕士的文学爱好者居然没读过这部“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小说”。早就听说此书艰深晦涩,说是小说,其实更像是一本关于鲸鱼的百科全书。我很好奇“百科全书一样的小说”到底是什么样,当然也做好了因过于无聊而中途放弃的思想准备。
熟悉我欲扬先抑的习惯的朋友已经可以猜到结局了:我看得手不释卷、逢人就夸,最后把它列为我最爱的书之一。
一本讲述19世纪美国新英格兰地区捕鲸业的书有什么好看的?
**一个男人和一条鱼的故事**
《白鲸记》的情节很简单:在鲸油的巨大需求催生出欧美国家捕鲸业的年代,一个名叫亚哈的老船长在一次出海时遭遇了一条白色巨鲸,被咬断了一条腿,从此亚哈执着于在茫茫大海中寻找这条白鲸。别人捕鲸是为了利益,而亚哈捕鲸是为了复仇。最后,亚哈终于找到了白鲸,但在搏斗中船毁人亡,只剩下一个头一次出海的少年侥幸存活,给后人讲述了这个故事。
几乎所有对《白鲸记》的介绍都会提及亚哈偏执的追求。这个老人靠鲸鱼骨制成的假腿站立在颠簸的甲板上,即使在惊涛骇浪之中都目视前方、从不动摇,这种英雄般的执着令人敬畏,但他为报私仇而不顾全船人的生命、无视船员的提醒和恳求,这种独断专行的性格又仿佛把整本书变成了一个政治寓言。
亚哈和白鲸的斗争象征了什么?作者梅尔维尔显然没有给出明确答案。有人认为这代表了人对理想的追求,哪怕撞得头破血流都在努力靠近可能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有人认为这代表了人类和自然的搏斗,人类总想征服自然,殊不知自然根本不可征服。有人认为这代表了复仇之心的毁灭性,一个被复仇蒙蔽双眼的人最终也会变成怪物,他一切美好的品质都会逐渐凋零,甚至将周围人全都拖进深渊。
还有一种现代的解读:亚哈无谓的追求可能象征着作者对捕鲸业的批判,白鲸的袭击是对人类杀戮的控诉,悲剧的结尾预示着过度捕捞最后将要遭致的报应。
有人在政治事件中寻找隐喻,最典型的例子是小布什的中东战争:举兵横跨半个地球,为了寻找实际上根本找不到的东西(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而它的大背景是人类对石油永不满足的欲望,正像百年前的人们对鲸油的贪婪一样。
亚哈和船员的关系给了我们一点提示。亚哈的船“裴廓德”号似乎是个美好的大集体,白人、黑人、印第安人和亚洲人各尽其职、相处融洽,虽然仍有种族歧视,但不至于像陆地上的奴隶制那么极端。人人都想着多赚点钱早日回家,所以没有谁敢偷懒,有能力的人则会获得嘉奖。
但亚哈非理性的追求却把船员们兄弟般的友好变成了一群人对一个人敢怒不敢言的服从。这一幕相信很多人都不陌生,无论是一个学校、一个企业,还是一个社区、一个国家,只要有组织的地方,一个领导错误的决策加上专横的性格很有可能把整个集体拖进漩涡。
这一切都只是读者的猜测。也有可能梅尔维尔没想这么多,只是想讲一个人追捕鲸鱼的探险故事。但他又在书里留下各种线索,比如花大篇幅去写圣经里约拿和鲸鱼的故事,或者一次次在对鲸鱼的描写中插入对政治、历史和人性的观察,令人不禁浮想联翩,又因为找不到标准答案而不得不反复讨论,不同的解读不一定能反映作者的本意,但一定能折射出读者自身的观念。
可能这就是为什么至今还有人在写关于《白鲸记》的论文,美国学校还在一遍遍教这本书,而这本书也值得多回味几次吧。
(顺便开个脑洞,梅尔维尔在书中援引了各种关于鲸鱼的典故和文艺作品,但唯独没有提到关于鲸鱼旧称“leviathan”最著名的作品:英国政治哲学家霍布斯的《利维坦》。但梅尔维尔多次用leviathan一词指代鲸鱼,在开头的书摘里也引用了《利维坦》的句子,不可能不了解这本书。那么,为什么他“故意”遗漏了《利维坦》这本关于威权的书呢?)
**论鲸鱼的白色和亚哈的腿**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如果能看英文原著就不要看中译本。
如果能看英文原著就不要看中译本。
如果能看英文原著就不要看中译本。
不是贬损中文译者,而是想要准确地翻译出《白鲸记》几乎不可能。
想象一下翻译莎士比亚,再想象一下翻译《大英百科全书》,最后想象一下翻译莎士比亚风格的《大英百科全书》,大概就能想象出翻译《白鲸记》有多难。
这本书最“臭名昭著”的地方,就是它奇特的写作方式:在捕鲸的情节中插入大段关于鲸鱼的动物学资料,再突然转为舞台剧,一两个角色走进某个场景开始大段大段的独白。旁白的身份也令人困惑,前半部分的“我”一直是第一次捕鲸的年轻水手以什马利,但读者发现自己的视角开始切换到其他船员和船长亚哈的身上。
换作今天,这本书很有可能被骂思维混乱、结构松散、冗长乏味。这本书刚出版时就曾遭遇这种批评。但仔细看书里的语言就可以发现,梅尔维尔的野心不在写一则有头有尾、结构工整的小说,而是写一部莎士比亚笔下那种情感迸发、自由舒畅的诗篇。
看看这本书的目录就会明白它的不凡之处。里面有“早饭”、“上船”、“第一夜”之类的叙事部分,也有“鲸类学”、 “抹香鲸的头”、“尾巴”、“龙诞香”之类看上去像是从科普书里抄来的部分。梅尔维尔用恋物癖般的细致去描述鲸鱼的皮肤、骨骼和内脏,但这还不够,他还写了艺术作品里的鲸鱼、历史上的鲸鱼故事、鲸鱼的化石,好像他自己就是执迷于白鲸的亚哈船长,搜集了所有关于鲸鱼的知识,一口气灌输给读者,丝毫不在乎他们的阅读体验。
难怪有评论说,要是梅尔维尔出生在今天,恐怕一辈子都写不完这本书,因为他会上网去搜所有关于“鲸鱼”的条目,然后试着全都写进书里。
但正是这种事无巨细带动了读者的情绪。你会发现你读得越多,对鲸鱼的了解反而越少了。你会惊叹深海里竟有这么多从未见过的庞然大物在游走,它们也许见证了比人类更早的历史,拥有某种人类没有的智慧,而人类自古以来就始终试图去寻找它、理解它、利用它,却连它的模样都画不精确。
地球表面有70%被海洋覆盖,但即使今天我们都对深海的了解还极其匮乏,更别提梅尔维尔写作的年代了。当梅尔维尔指着山丘和星空,神叨叨地告诉读者说只要仔细观察也可以在那里发现鲸鱼时,读者不禁要思考:如果我们连鲸鱼这一个物种都弄不明白,那地球上、宇宙中,还有多少其他未解的谜团?
如果说梅尔维尔对大自然的描述荡气回肠,那“鲸鱼的白色”一章只能用“骇人”来形容。在介绍了亚哈的“宿敌”白鲸后,梅尔维尔突然插入一章,同样是用强迫症般的笔法解释为什么白色会让人心生恐惧。他从古希腊神话里的白色讲到现代的白化病人,细数白色在历史上的象征意义。书里的捕鲸人之所以惧怕白鲸,很大原因是它和他们惯常抓捕的抹香鲸、露脊鲸颜色不同,他们说不出它的种类,有的甚至把它当成海怪。
为什么代表纯洁的白色会激起人本能的反感和恐惧?梅尔维尔没有给出答案,而是用一连串问题结尾。他越提问,“白色”这个词似乎就越显得可怕。在我看来,也许没有答案就是答案,因为它告诉我们,我们不光不懂大自然里的各种生物,就连人类自己的大脑,我们都从未懂过。
而在接近尾声时,梅尔维尔又花了整整一章去写亚哈船长用鲸鱼骨做的假腿。如果说船员恐惧白色的鲸鱼,那当他们看到亚哈白色的腿时,又作何感想呢?梅尔维尔用写鲸鱼的专注去写人,似乎又是在暗示,就像深海中有太多未知的角落一样,人心中也有太多我们从未发现(可能也不敢去发现)的秘密。
美学中有个概念叫sublime(崇高),指的是艺术作品描绘的内容宏大而庄严,令观者心生敬畏,这和传统意义上令人愉悦的美形成了对比。譬如一场暴风雨可能不美,但它反映出大自然的威力却是崇高的。一字一句都动人心魄的《白鲸记》是sublime在文学中最典型的诠释。
**梅尔维尔的复活**
前面已经提到,《白鲸记》不是一本很容易畅销的书。
梅尔维尔显然对它寄予厚望。他早期作品《泰皮》的成功促使他创作了续集,还借此娶到了波士顿名门望族的女儿。曾当过5年水手的他还有一肚子故事要讲,于是他怀着从未有过的野心,还有和好友霍桑那里获得的灵感,写下了《白鲸记》这本书。
但他的书不光被英国的出版商删改得体无完肤,还遭遇了书评人的鄙夷。有人说他写的都是常识,有人说故事情节过于仓促,有人说书里的内容都是东拼西凑,缺乏整体性,还有人说他用的英语简直是“疯了”。
《白鲸记》在英国只卖出了500本,远低于处女作《泰皮》的6700本。这本书在美国同样滞销。梅尔维尔靠这本书只赚了约1260美元,在他生命的最后4年,这本书已经停印。
梅尔维尔后续的作品同样没有获得商业成功。最终,他甚至要去做海关检察员以维持生计,自掏腰包印诗集。穷困潦倒中,他在72岁那年死于心脏肥大,《纽约时报》的讣告上甚至印错了他的名字。其他名作家大都是从默默无闻成为人生赢家,只有他是从成功的起点一步步走下坡路。
去世近30年后,梅尔维尔才被奇迹般地重新发现。1919年是他的百年诞辰。在那前后,以文学评论家卡尔·凡·多伦(Carl Van Doren)为首的学者为他写纪念文章、出版论著,他的作品开始渐渐为人所知。30年代,耶鲁大学教授斯坦利·威廉姆斯(Stanley Williams)指导了一批关于梅尔维尔的博士论文,开创了“梅尔维尔学”。到40年代,英国作家毛姆在《世界10大小说家及其代表作》中仅选择《白鲸记》为美国小说的代表,将其拔高到马克·吐温和爱伦·坡之上,《白鲸记》终于登上了神坛,被誉为美国最伟大的小说(之一)。
作为业余读者,我无法将《白鲸记》置于文学史中分析它在20世纪初被重新发现的原因。但仅从阅读体验来说,这确实是一本不讨同辈人喜欢,但容易受到后世读者欢迎的书。
《白鲸记》出版于19世纪中叶,当时现代石油业刚刚起步,距离宾夕法尼亚州建造第一口油井还有8年时间,电灯泡更是还在试验中。鲸油仍然是照明的主要燃料,捕鲸也是美国新英格兰地区的经济支柱之一。梅尔维尔只是个业余的捕鲸人,还总闲不下心来,不是跳船探险,就是参与叛乱。他对鲸鱼的描述在专业者眼中可能确实是常识,讲述的捕鲸故事可能也是报纸上常见的趣闻。
但在鲸油淡出历史舞台之后,他的作品开始多了一份异国情调,人们可以跳出书里的细节,探寻它背后的隐喻。特别是到了捕鲸被视为残酷暴行的今天,亚哈对白鲸的追捕看似越来越没有意义,反而是渔场的耗竭和大自然的报复更加夺人眼球。我们大可以忽略书中弥漫的清教徒气息,把它当成一本环保小说来看,尽管这不一定是作者的本意。
更重要的是,书里穿插的那些科普介绍不再是常识。我们这些读者从未出过海打过鱼,可能只是在动画片里见过鲸鱼,但却完全能按照他的描述想象出捕鲸船里的情景,读懂这个曾经很重要但已被淘汰的行业。历史的距离感叠加在大自然的崇高之上,更增添了神秘和庄严。
而现代文学对情节、文体和语言的解构,也使我们更容易接受《白鲸记》中各种体裁的混合、不合传统的节奏和支离破碎的语言。甚至有人说,《白鲸记》是一部“后现代”小说,尽管后现代主义直到20世纪中叶才开始出现。所以,当后世的评论家毫不留情地解构那些白人男性写作的大部头经典时,《白鲸记》还能符合现代人的审美观,还能被一代代师生翻来覆去地解读。
我不相信梅尔维尔故意写了一本领先于时代的书。他可能也曾迫切地想要扬名立万、像霍桑那样受人追捧,也必定会为自己的心血不受人赏识而心灰意冷。但他确实不顾当时人的陈规,写下了一个自己真正信仰的故事。而历史的巧合,最终促成了他的不朽。
(首发于个人公众号weimustu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