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牛群、冯巩是属于电视晚会相声时代的组合。
其次,他们是电视晚会相声时代最后的名家。
春晚对相声作用,是把相声这门“北方”“民间”“传统”艺术,推向了“全国”“大众”“高雅”的殿堂。这个尝试,始于春晚始创时,马季的《宇宙牌香烟》,起于八十年代末,奇才梁左推动的创作高潮,盛于九十年代牛群冯巩合作后,“电视拍档”之印象的确立,也于两人解散后走向衰落。
必须说,牛群、冯巩属于电视的组合,他俩的舞台形象、风格、台词、表演,没有一步不是为电视相声设计的。他们的舞台形象,永远是西装革履,你甚至完全无法想象他们穿上马褂的样子。传统相声的那一套东西,他们并非没有,而是对他们而言,那个时代,相声是晚会中的压箱物,是决定晚会整体走向的路标,梁左在《笑忘书》里说的:“相声和小品搞好了,整个晚会就算基本成功了。”演员在仅有的时间里,唯一的任务就是把观众的情绪提起来。相声里的每一秒,甚至是两人的相互调戏,都是精心设计好的,传统的倒词、贯口、柳活,这离晚会太远,对他们而言,没有加进作品里的必要。
讲牛群冯巩,还是很应该先看看他们合作的背景。冯巩师出马季门下,与从小的拍档刘伟搭档,做的是捧哏。作为马季栽培的对象,两人86年始就在春晚连打了三年的头阵,但名声却没真正打起来,完全无法与同期的姜昆唐杰忠和陈佩斯朱时茂相比,于是冯巩跑去拍电影,刘伟张罗出国,两人组合也基本宣告结束了。而牛群年龄比冯巩大,当年转行说相声后,在八十年代还默默无闻,但88年一个“领导冒号”突然走红。那时两人一个在不得意中寻求转机,一个走红后寻求更大突破,两人的碰撞,自然是大有可为的。
晚会相声早期的好本子,多半借鉴了文学的形式,用小说的技巧写相声,像著名的《虎口遐想》,就直接改编自梁左的短篇小说。这类相声的包袱靠的是文学中的“荒诞”,以极端夸张与反差取悦观众,就像《虎口遐想》里老虎洞里的胡言乱语,《电梯奇遇》里不着调的训话。而两人合作初期,创作的很多段子,对这种荒诞的讽刺风格的创作和演绎,开创的是另一派独特的风格。不同于姜昆唐杰忠谐与庄的截然对立,牛、冯两人看起来都不那么正经,甚至两人一站到台上观众啥话不说都能惹人笑……牛群逗哏添油,冯巩捧哏加火,牛群一句包袱甩出,冯巩有时能跟一句更损的,最后对“荒诞”的演绎也便更有趣味。同出梁左之手,姜昆的演绎听起来是正经地讲故事,但听《小偷公司》,却感受得到每一段抖出来都是如今的一条神段子配上“神最右”,针针见血,简直是在前互联网时代就提前引进了“吐槽”,前卫程度可想而知。
除了《小偷公司》,两人早期的作品,《冒号》《灭鼠轶事》《假话世家》之类的,都处处流露着讽刺文学的意味,当然最让我推崇的还是跟冯小刚合作的那段只有五分钟的《我错了》,那真是两人风格演绎的极致(这段93年的作品,也许也是两人日后转型的伏笔)。说到这,不得不提下冯巩在九十年代初与冯小刚合作在综艺大观上演的一系列作品:《面的与皇冠》《串门》《心愿》《融》《开锁》等,这几段看似小品但核心还是语言的节目,看得出冯小刚的幽默配合冯巩驾驭语言的功底,效果相比同时代的正牌小品演员丝毫不逊色。
但正因两人初期的风格太前卫,他们上春晚的作品反而有些普通,开始的《生日祝辞》,带着梁左的影子,语言很大胆,但内容略为平淡。然后从90年的《无所适从》,一直到94年的《点子公司》,给人感觉一直是热闹有余,但韵味不足,虽有调侃,却不是真正的“讽刺”。《小偷公司》这般的尺度,放到春晚的台子上,确实是很难接受的。
两人在92年的元宵晚会上出了段《两个弄潮儿》,算是直接地表露出了“相声改革”的意愿:“我们再也不能这么站着干说了——我们打算趴着,喝着水说”。确实,八十年代末的那段相声高潮,太考验创作能力,也就是太需要梁左这样的文学奇才了,而梁左改去写剧本后,这条文学化相声的路,就基本走不通了。牛群冯巩早期的套路,逗与捧还是很鲜明的,牛群是逗,一直在继承一开始“领导,冒号”树立起的官腔形象;冯巩则还是沿袭着跟刘伟时的“冷吐槽”式捧哏的作风。但实际上以冯巩的能力,委身于捧哏确实是屈才了,电影都演了这么多年,舞台上还是绿叶就再说不过去了。
所以从95年春晚的《最差先生》起,两人转型成了有些许离经叛道的“子母哏”,也给电视观众真正树立起了两人拍档的概念。其实这种子母哏组合一样有捧逗,但不同的是捧哏与逗哏要承担同样的台词量,捧哏的地位大大提升,表演的重心完全压在接话茬的这边,包袱的响度几乎决定于捧哏的发挥。所以两人表演时,冯巩一定会站右边,一定是接话的一方,这才真正把冯巩的舞台功底展现了出来。从《最差先生》到两人最后的合作《有话坐着说》,这之间的作品虽然没有《小偷公司》的深度,甚至还不见得好笑,但不得不说,他们依靠这种表演形式树立起的舞台形象,确是已深深刻在了观众脑海里。正如“陈佩斯朱时茂”一样,“牛群冯巩”就是一个标签,看到陈佩斯的狡黠,旁边就得有朱时茂的正经反衬,同样听到牛群说一句,观众就必会期待冯巩回下一句,观众对电视拍档的期待,已经远远高过节目本身,至于几十年前的那些东西,谁在乎呢?
应该注意到,如今冯巩的口头禅“我想死你们了”,在牛群时代里几乎没出现,第一次在用春晚上,应该是2001年和郭冬临的《得寸进尺》,冯巩上场时还忘了,最后是由郭冬临说的……的确,牛群时代里,用得着这样的语言来取悦观众吗?冯巩的“我想死你们了”,说到底还是对当县长的牛群的怀念吧。
讲到“拍档”,不得不提到电视时代的另一对传奇——奇志大兵。他俩走的也是不分捧逗的子母哏套路,但不同的是他俩捧与逗的定位更淡,大兵的舞台形象本更接近于逗哏,但他却始终站在右边,对口表演时,大兵也始终是接话一方。当然,奇志大兵的舞台成就自然无需赘言,所以“北牛群冯巩,南奇志大兵”,网络未普及的年代,电视里这些一出面就让人乐的形象,对观众的吸引力,比他们说的相声还是小品大多了。
当然,当“拍档”不存在,电视相声自身也就走到了尽头。
二十世纪初,网络开始大规模普及,电视在家庭娱乐中的地位受到严重冲击,依赖于这个平台的曲艺形式,无论相声小品,唯一能支撑自己的,也只有那些前网络时代树立起的诸如赵本山与范伟和宋丹丹似的搭档了。
然而,没有不散的组合,更何况十几年前就去拍电影的冯巩和一直怀着出仕理想的牛群,与真正是裂穴的奇志大兵相比,他们的解散其实很平常,就是两个人没再多心思了而已。牛群混官场后,冯巩开始和郭冬临的作品,最初还多少想走点相声的路子,但很快他也就明白,在赵本山的时代,相声在春晚上已经真不剩什么价值了。冯巩之所以还冠着个“相声剧”的名头,主要还是看在八十年代出来的这一拨电视相声人,走到二十世纪,除了不受待见的姜昆,就只剩他这一个旗手了……牛群时代树立起的,“三等奖没咱俩”“二等奖没咱俩才值得庆祝”,垄断春晚语言类一个年代的荣光,放到新世纪,他要不假装再支撑一下,那就真没人了……记得冯巩新世纪来春晚上说的最像相声的一次,09年和金玉婷说的《暖冬》,却是按表演类参评的,于是毫无悬念地不敌那年的《不差钱》。但那之后,春晚评选似乎就连“相声类”都没了……
所以,这东西本身,无非时代的更替罢了,现在要再让牛群冯巩、奇志大兵重组,乃至梁左仍在世,电视相声也终究要没落,因为娱乐的形式已经改换了太多。
最后,推荐豆瓣上的一篇文章,对冯巩在春晚的节目总结得非常详尽,也不失为对他的一段挺深刻的评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