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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重修罗》达成。
这片大地是不公的。[1]
我又梦见了叙拉古的夜晚,那个时候叙拉古的风还是温润的[2],星光从大地上升起,女孩们穿梭在饰品与时尚交织成的梦幻般的流光里,略显古典的音乐在海滩上徘徊,篝火前年轻男女跳着热情的塔兰台拉。
帮派、冲突、流血和死亡是小说里才会出现的词语。就像生活在硬币正面的人没有办法看到背面的事物,普通的高中生只需要关注眼前的微小的幸福,偶尔为学业苦恼就可以了。
生存和死亡对于这片大地上的少年少女们来说实在过于遥远,除非——
除非你是一个感染者。
也许是一次任务意外,也许是一个不设防的呼吸,也许是一道微不可查的创口。回过神来的时候,你就变成了一个感染者。
一个传播瘟疫与死亡的将死者。
我从没想过我会成为一个感染者。不,也许是我不愿意去想吧。感染者的末路,是高中生们闭口不谈的禁忌。感染者本身,也是该被扫进下水道的不洁者。
我能做的只有离开,离开我的父母,离开我的朋友,离开我的家乡。[1]
我在旷野里流浪,在陌生的城邦里徘徊,在高楼间的夜色里跳跃。源石带给我的不单单是疼痛和死亡的诅咒,还有让事物变重或变轻的馈赠。在黑夜里穿梭,将货物从一个秘密的地方运送到另一个秘密的地方的时候,我会有飞翔的错觉,但是我清楚我只是在坠落。
缓慢的坠落。
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时间,我只是竭尽全力地工作,竭尽全力地活着,好像这样子就能找到生存的意义似的。
直到有一天,自称来自罗德岛的女人在楼顶叫住了我。[3]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个组织,一个为感染者奔走的移动医院,一个理想主义者的乌托邦,一个被自称“博士”的神秘人建立起来的无国界之地。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适合这里。[4]
拯救感染者,治愈矿石病,这个理想实在过于骇人,还是普通高中生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过也从来没听到过类似的想法,但是在这里这似乎是一种稀疏平常的理念?
我开始好奇那个男人——那个“博士”到底是天才般的领导者还是擅长蛊惑人心的疯子。
后来我才发现,他只是一个高举火把的开拓者。
他选择了一条少有人走的路,没有人知道这条路通往何方,但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上荆棘。
如果感染者没有未来,那么他会去创造感染者的未来。[5]
如果普通人和感染者之间存在天堑,那么他会去建造跨越鸿沟的桥梁。[6]
如果战争不可避免,那么他会让这场战争成为最后一次流血的场合。[7]
这份信念和奋不顾身的姿态耀眼的像是星星。
哪怕燃烧自己也要点亮夜空的星星。
哪怕是必死的困境,只要有这道星光在,我便觉得一切都还有希望。
长久以来一直困扰我的恐惧消失了,我又想起了叙拉古的风,清爽温和的风,微小的幸福在掌中摇曳,未来在阳光下流淌着蜜一般甜美的光泽。
我决定了。只要博士还在为感染者奔走,我就会一直陪伴着他。博士已经为大家做了很多,现在,轮到我来为博士做点什么了。[8]
要不,先从早晨的一杯咖啡开始?[9]
站在咖啡机前,我打开钱包,目光不经意间停留在钱包内壁上贴着的一张大头贴上,照片里的博士笑得有些傻气,他应该不常笑,那天能拍到这张照片对我来说也是意外之喜。[10]
我摸着照片上博士的脸,却听到身后传来中气十足的声音,“好久不见,博士~你有想我吗~”
“砾,我们才一晚上不见吧?”
“哎呀,一晚上还不够久吗?博士~来一个早安吻吗~”
我透过橱柜的反光看到粉色头发的娇小女孩几乎是挂在博士身上,不由地咬紧嘴唇。
要是我也……
不,我果然还是做不到。
我用手指绕着垂到肩头的长发。
据说总有一天,每一颗孤星都会等来自己的伴星,拥抱,起舞……但,那要等上多久?我又要等上多久,星星……才会明白呢?[11]
骑士,卡西米尔的荣光,也是笼罩卡西米尔全境的阴影。
骑士精神曾经是这片大地上苦难者的救星,但现在的它,已经彻底沦落为被资本肆意操弄的腐朽遗产,阻碍国家前进的朽尸。
没有比这更耻辱的了。
不过也正是拜此所赐,曾经身为奴隶的我才有机会成为一名骑士。
一名擅长隐秘行动和暗杀的“骑士”。[12]
虽然我的位阶只是四级,在骑士阶层中不过是堪堪摸到中层的边缘。但卡西米尔骑士这个称号本身,就已经是身份的象征。[13]
从奴隶到贵族,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情可以发生在我身上。
跟着奴隶船偷渡到卡西米尔的时候,我的人生就已经被摊平了铺在地上肆意践踏,属于我未来的空白还没来得及补全就已经满是污垢。[14]
我会死在贫民窟的红砖房里,我会死在工厂的下水道里,我会死在贵族的斗兽笼里。我会带着矿石病死去,我会看着天空慢慢变冷,我会躺在草原上听自己的身体腐朽的声音。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卡西米尔的荣光属于骑士,不属于偷渡者和奴隶。
但是在经历一系列不太光彩甚至颇具命运意味的磨练之后,我向一个骑士家族证明了自己的价值,然后被赐予了成为骑士的资格。[15]
奴隶骑士,这真是我听过的最棒的笑话。
谦卑、荣誉、牺牲、英勇、怜悯、诚实、公正、还有什么来着?我甚至背不全骑士的八美德。但是这不妨碍我成为守护领主的阴影之刺。
不过现在,我大概不会再回卡西米尔了,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无异于背叛。
我想,既然是满手血污的杀手骑士,那么为自己找一个更值得效忠的领主也不是不能接受吧?
来到罗德岛纯粹是一场意外。
事先声明,我当时的目标不是博士。
但是我现在的目标只剩下博士。
这个男人是我见过最奇怪的家伙。他似乎不知道骑士与平民的阶级差异,也不在意感染者与非感染者的差别,甚至对所有种族一视同仁。
他向我微笑的时候,眼睛干净的像是个孩子。
不,比孩子更清澈。
至少一个孩子看到眼神阴翳,头发杂乱,在旷野中奔波了数天的追杀者的时候,也会本能地露出恐惧的表情。
但是这个男人不一样。
他向所有人分享着自己的善意。哪怕面对贫民窟里最低贱的杂种,他也会让目光浸满温柔。
自从我被拐到卡西米尔以后,已经很久没人对我露出这样温柔的眼神了。他们恐惧我,他们嫌恶我,他们诋毁我,这些我都可以忍受。
就算失去骑士的身份我也可以接受。
唯独失去这份目光的可能让我无法忍受。
哪怕我知道他不是只对我一人露出这样的目光。
所以我宣誓成为他的骑士,他的剑,他的盾,他阴影中的守卫,他最后的屏障。
我献上我的真名,献上我的全部,毫无保留。
我将永远侍奉在他左右,以骑士的身份,以砾的身份,以塞诺蜜的身份。[16]
我只求他能多看我一眼,我只求他的温柔可以在我身上多停留一秒。[17]
“好久不见,博士~你有想我吗~”
我像往常一样扑到博士身上,盯着他的眼睛微笑。
博士看起来有些困惑:“砾,我们才一晚上不见吧?”
“哎呀,一晚上还不够久吗?博士~来一个早安吻吗~”
背后传来针扎般尖锐的目光,淡淡的冷哼声刚好能让我听见。我猜是那个无胄盟的骑士刺客,自称“白金”的小女孩。
如果要问为什么的话。
大概是同为杀人者的直觉吧。
无所谓。
博士,我就在这里,一直都在这里……
所以再多看我一眼吧。[18]
骑士不是救赎也不是荣耀,它只是……一副空洞的铠甲。
只要穿上铠甲,小丑也能成为骑士。
还是说,铠甲里的人逐渐变成了小丑?
时至今日,骑士精神已没有任何意义,它只是舞台上代表忠贞和英武的一个符号,一个不能细究的古老糟粕。相比骑士,还是自由自在的暗杀者更适合我。[19]
至少暗杀者不用把自己装饰成电灯泡,喊着大义凛然的口号向敌人挥剑。
杀人就是杀人,没有高贵和卑贱的区别。
就算是高贵的卡西米尔骑士,也有在旷野被一箭射穿喉咙的时候。
死亡面前,众生平等。
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么被训练的。
没有不能被杀死的骑士,没有毫无缝隙的铠甲,也没有可以凌驾于国家之上的英雄。
只要被杀,就会死。
不论是脑袋里都练出肌肉的傻瓜,还是沉迷广告牌烟火演出的小丑,只要命令被下达,箭就必须离弦。[20]
如果说骑士是这个国家阶级金字塔的顶端,我们就是躬身于黑暗的无名利刃,悬在金字塔尖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市民剥削农民,商人控制市民,骑士敲诈商人,我们——无胄盟的刺客谋杀骑士。
一个阶级压迫另一个阶级,一环克制另一环。
平衡、精妙、稳固、无趣。
来到罗德岛之后,我才意识到卡西米尔是多么的无趣。[21]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所有人都在麻木地履行自己被阶级赋予的责任,忠实地扮演着符合自己身份的舞台角色。
但是罗德岛,罗德岛从来不会让我失望。
这里有不到20岁的年轻领导人,也有脑子缺根筋的血魔医生,这里有身患绝症的前乌萨斯将军,也有精通生物学、神经学、矿石病和战斗指挥的博士。
「博士」,我不知道他的姓名,只知道他的代号是「博士」。
他隐藏的很好,但是我看得出来他才是罗德岛的核心,阿米娅背后的无冕之王,足以颠覆整个泰拉的漩涡中心。
与其说我被他迷住了,不如说是我被他身上的秘密迷住了。
他的身上跃动着卡西米尔永远看不到的,飘渺不定的火焰。他只是站在那里,感染者、整合运动、龙门、乌萨斯……这些东西就不得不绕着他旋转,掀起滔天巨浪。
潮水退去,留下的会是废墟还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不管怎样,那肯定比现在要有意思得多的世界。
“好久不见,博士~你有想我吗~”
“砾,我们才一晚上不见吧?”
“哎呀,一晚上还不够久吗?博士~来一个早安吻吗~”
粉毛老鼠一如既往地缠住了博士,言语轻佻动作轻浮。难以想象她也算是正统的卡西米尔骑士。
我冷哼一声,心底忽然泛起陌生的情感。
我不知道这份感情是什么。
是对独占秘密的狂热和嫉妒吗?
另一个粉发女孩站在离我不远处,她盯着大厅里打闹的女孩和男人,几次欲言又止。
她穿着连帽外套,蓝眼睛漂亮的像是大海,女孩捧着一小块亮蓝色的蛋糕,时不时踮脚,一副怀春少女模样。
我摩挲着口袋里的两张游乐园门票。[22]
今天晚点儿再拿出来吧,而且不能被任何人看到。
嗯,就这样决定了。
生命是脆弱的。
进食、同化、排泄、移动、繁衍……简单的行为被复制了上亿次,无意识的信息交换超过了某个量级,拥有自我的生命形式便诞生了。
看到了吗,生命是一个复杂的系统。
越是复杂的系统,可以被攻击的漏洞就越多。
找到它,扩散它,摧毁它。
系统失去平衡,单体失去控制,衰竭不可避免。
于是死亡降临。
这就是我的能力,这就是我一直以来在做的事情,这就是我的价值和我存在的意义。[23]
——「毒物」。
他们如此称呼我。
敌人畏惧我,我的队友也畏惧我,甚至比敌人要更畏惧我——至少敌人只在战场上和我相遇,而我的队友必须和毒物朝夕相处。
有时候在战场上,战斗快结束的时候,会有冷枪从背后响起。我同情他们。没办法啊,比起被「毒物」折磨而死,不如抢先杀死我,会这么想也是可以理解的。[24]
因为我也畏惧自己。
如果我愿意的话,我一个人就能毁灭一座移动城市。只要一晚,混在自来水里的慢性烈毒发作,寂静就会永远笼罩城邦。
我清楚自己的能力,我清楚自己作为「毒物」的天赋。
如果有的选的话,我也不愿意收下这种天赋,既然如此,如果有的选的话,为什么他们要选择接近我和接受我呢?
罗德岛能接纳我,我很感激。作为一个不受强烈道德观念束缚的医学背景组织,我的能力反而被称赞为十分有趣。[25]
这对我而言也是十分新奇的体验。
但是罗德岛的普通干员在听说我的事迹后,明显表现出了畏惧的情绪。我已经习惯了,不如说这种不明显的疏远已经称得上是友好的范畴了。
所以那个男人吃光我根本没人愿意品尝的蛋糕,并感慨我的眼睛很罕见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茫然。[26][27]
他难道不知道我是「毒物」吗?
身为罗德岛的主要领导人之一,他不可能不知道。
见证过敌人在我的毒液下迅速腐烂的场景,他不可能不知道。
是的,我说过只是触碰的话不会有任何影响。但是……万一呢?[28]
正如我一开始所说,生命是脆弱的。只要一次疏忽,溃败就会不可逆转。
“那又如何?只是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与其作为毒物浑浑噩噩地活下去,不如接受毒物是你的一部分。你又不是只会制毒,蛋糕也很好吃啊。而且就算中毒了,你也会救我的吧?”男人眨眼微笑。
我用力点头。
博士……真的,非常,非常感谢你。[29]
我感觉很幸福。
前所未有的幸福。
就算我身边空无一人,只要有博士相伴,我就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30]
我觉得我大概中毒了。
博士就是那剂毒药,无药可解。
我站在走廊里看博士和粉发女孩打闹,犹豫着要不要先走开。我低头端详手中的蛋糕,亮蓝色的奶油在灯光下闪着诡异的光,这是因为里面加了解毒剂。[31]
小心一点儿总是没错的,而且我有去掉解毒剂的味道。
“蛋糕?给我的吗?”
男人的气息突然从头顶传来,我的手不争气地抖了一下,差点让蛋糕掉在地上。回过神来的时候,博士已经握住了我的手,帮我一起扶住碟子。
“砾,你要尝尝吗?很好吃的。”
“额……我还是算了吧。”
“可惜了。”
博士惋惜地摇头,松开我的手。
“可、可以再多握一会儿吗?”我急切地说。“即使我是「毒物」,只是触碰的话并不会发生什么坏事。如果您能亲自证明这一点的话,也许大家就能相信……所以博士,可以在大家面前,再多触碰我的手吗?”[28]
博士有些诧异,但还是温柔地握紧了我的手。
温暖,粗糙的质感从手背传来。
稍微有些后悔……没有让宴帮我做个指甲了。[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