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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以【公主要去和亲了】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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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曌长空》

感谢 落雪无声宝贝给我想的超好名字!

——鸽子精回来了啦!



1.和亲

“公主要去和亲了,听说没?”一个小官喝醉了酒,便忍不住买弄起自己的消息来,他品级虽不高,姿态却倨傲,教他同桌的人十分看不上眼。

另一位同僚嘀嘀咕咕“怎么又要和亲啊,皇帝的女儿可真多”

“这次可不一样,这次嫁的,可是那位缙阳公主”他红着脸大着舌头,微微压低了嗓子,吐露出了一件了不得大事来。

“就,就是那个光面首就有七大院子的缙阳?!哎,哪个王那么倒霉”同僚不禁失了声,惹得周围众人纷纷侧目。

“小声点,叫监察史听见,拔了你的舌头”另一个吓得赶忙捂住了他的嘴。

他心惊胆颤地看向周围,似乎下一秒就有凶神恶煞的监察史抽刀跳出来。

“怕什么!如今还是她只手遮天的时候?”原先那放消息的小官冷哼一声。

“她要嫁的,是周朝那个疯子”

“嚯,怎么是那位啊,陛下竟也肯?”

“我看今上可是求之不得呢”小官哈哈大笑。

他得意洋洋开口道“所以要我说,女人啊,又风流又有野心,终归没有什么好下场,长得再漂亮,多得帝王恩宠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先帝把她宠的上了天,让她动了想扶助她弟弟的心思,结果还是棋差一着吧,太子登了位,第一个就要开始清算大名鼎鼎的缙阳了,这次的和亲怕也是借刀杀人罢了”

“即使是公主又如何,当个贤妻良母夫荣妻贵才是根本,还真当她能穿着她的石榴裙与男子比肩而立?”

众人听了这话,都捋须而赞,不禁附和。

“可惜了,那位长得可是如神女落凡,这般美人到了周朝那疯王手里怕是捱不过一个月”其中也有人不免惋惜。

“说的好像你见过似的”众人纷纷嬉笑起哄。

“我哪像你们这些个没见识的,我自然是看见过”他被他们打趣得脸红脖子粗,不由极力争辩。

“元晔十三年的宫宴上,缙阳公主为先帝贺寿,亲自跳了一曲霓裳羽衣曲,我虽坐的远了些,但到底还是远远瞥见了一眼”

“真是……皎皎如天上月,教人眼睛都不能眨”他似乎还是沉醉于当日那瑶池宫宴,整个人都变的呆头呆脑。

“一代公主,又不是舞妓,御前献舞实在是太过荒谬了!”小官颇有些发酸地开口。

他家里是傍着宫妃才来的京城,花了大钱给他捐了一官半职,比不上周围几个虽是落拓但早已扎根京城的世家子,他自然是去不了那种场合的,也见不到所谓的霓裳舞,便愤恨想着这种事实在不堪入眼,不看才是君子之道。

同僚仿佛看透了他心里的酸意,折扇一摇。

“就是因为这种荒谬绝伦,才能讨得咱们那位先帝的欢心啊,先帝不仅给了她比长公主还大的封地,纵容她畜养美人,还为了她屡次三番贬斥太子,禁足皇后,这才是更大的荒唐呢”

“说是为她不惜揽月摘星,也不过如此了”

“我记着当年先帝看完缙阳的舞后还击掌而叹道……”

在他们并没有瞧见的窗口,坐着两位普通的客商,看打扮却于细致彰显着华贵。

女子戴着黑色的帷帽,身姿窈窕,却看不清面容,而她对面的男子却轻轻接上了那句话,笑意盈盈。

“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

仙子的风姿好有一比啊,就像飞舞的凤凰在空中舒展,又像起舞的神龙在云中歌吟。

“昭昭啊,这大魏怕是再也出不了,跳这支舞跳的比你还好的姑娘了”

他抬袖给女子倒了一杯君山银尖,宽大袖摆下的手白若美玉,骨节修长,浸润着煮茶的热气与雾气,香润玉温,不过如是。

女子一双手轻轻掀开了帷帽,露出了娇美白皙的面容,她额上的宝石熠熠生辉,她的眼睛清亮如水,如同泛着月光的荡漾湖泊。

谁能想到呢,整个大魏权力漩涡的中心,传闻纷纷里志得意满的大魏新皇和仓皇落败的缙阳公主就出现了这京城小小一隅茶室里。

“能跳这舞的人多了去了,皇兄不必太过灰心”

她慵懒雍容地浅浅泯了一口茶,转瞬笑颜如花,抬头看向他,目光流转。

她向来知道自己美丽,也从不吝啬于展示自己的美丽。

“我一直讨厌你,可不得不说,你煮的茶是最好的”

“你我当年也是有过一段好时光的,不是吗?”男子转着手上的扳指,不紧不慢开口。

他有一副极其洌然清冷的容貌,但说这话时,却恍如高山之上的雪融化于他眉间,使他的气质变得温和恬静。

“可是后来你宁愿帮着你那个白痴弟弟,也不愿看我哪怕一眼,你抛弃了我,昭昭”他的声线有些微不可闻的颤抖,敛下双目。

男子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他死的时候不停的跪在我面前求饶,磕头磕的面前的砖都要被磕碎了,丝毫不带疑迟把那些事全推到了你身上,我可真怀疑,那个白痴是不是我们裴家的种,孬种一个”

他轻蔑地一笑,他这张翩翩公子不食烟火的脸做出这种表情似乎很违和,但女子好像已经习以为常了。

“我知道他并非良君”女子放下了瓷杯,对他的话并不以为意,对他口中那个男孩的惨死场景似乎也没有半分动摇。

“可我也并非需要一个勇敢的果决的智慧的皇帝,我需要的只是一个听我话的皇帝”

她指甲拨弄着茶叶,笑得华美恬静,岁月安好,似乎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世家小姐在谈论着衣裳的颜色。

他一下子就为她口中随便就说出的大逆不道之言愣住了,过了一会竟失神似的笑了出来。

“你要的太多了,昭昭”他颇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

“所以你沦落到了今天”

“那时我真羡慕你”

“羡慕到千次百次想亲手杀了你”他的雅致面容有一瞬间扭曲。

“你的风光,盛名,威仪不要说长公主,就连当年是太子的我也及不上”

“你怎么能那么轻易的就得到父王的喜爱,你怎么能过的那么肆意快活”

“你一个女子怎么能有着被君王容许的滔天野心呢!”

不过下一秒他便收起那种与气质不符的阴毒和轻蔑,变得温文清润,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臆想。

“如果再来一次,你会不会改变,哪怕一点点?”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就等着她像所有败寇一样垂泪求饶,露出她那柔弱无依泪眼婆娑的姿态来取悦他。

他心里早已胸有成竹地准备好了下一句话

“求我,我就让清平替你去”

她抬眼看他,散落的朝霞为她微微上翘的眼角涂染了如玫瑰般妖异靡妍的色彩,眼如琉璃,唇若施脂,教人色授魂与,心甘情愿做其裙下白骨,帷下奴仆。

“不会”

她推远了瓷杯,语调柔又慢,说的话却让他听不懂。

“为什么?”他忍着事情不受其预料的怒气厉声问道。

“因为我是缙阳公主裴幼澄”

她戴上帏帽,缓缓起身,似乎并未将他的怒火沉沉放在眼中。

“因为我想要世上最好的东西,因为我想要可以选择,我想要可以拒绝,想要拥有把这天下搅的翻天覆地的本事”

“因为我有野心,我有着你们口中我不该有的野心”

“再活一次也好,再活千百次也好,我裴幼澄都要那么过”

2.前任未婚夫

裴幼澄安安静静地坐在镜子前,像个小孩似的托腮发呆,看起来乖巧极了。

有胆大的侍女瞟了一眼又一眼,心想这大名鼎鼎的缙阳公主似乎也没像想象中那么难相与。

她心里数着那些关于这个这个公主漫天的传言,面首无数,狡诈放荡,嚣张任性,坑害忠良图谋皇位……

侍女打量着她。

她没见到她时,就已经知道她是皇家最好看的公主了,而整个大魏,又有谁不知道呢。

她的美貌倾倒过帝王,俘获过蛮将,大魏的世家子弟为了她头上的一朵绢花能豪掷万两黄金,就连处心积虑想置她于死地的新魏王也曾为她画过美人图。

她本以为她的美丽是耀眼如太阳的,不可直视,不可触碰,她媚眼如丝,风情万种,她会是哪种看一眼就让人失掉魂魄的妖精。

可是眼前的缙阳公主,就像是一个柔软心肠的温软女郎。

脆弱,单纯又妩媚,这些特质被她浑然天成地融合在一起,

她这般模样,让看了的人觉得她即使干出再大逆不道的事也能被原谅。

“可惜了……”她心想。

明天就是缙阳公主出嫁的日子。

不出意外的话,过上几个月,她就能以周朝皇后的身份风光大葬。

因为,周朝国君宁睢意,是个疯子,彻彻底底的疯子。

这件事几乎各国人人皆知,所以他拖到了十八岁还没立后。

他恶名昭彰到除了那些他看不起的小国外压根就没人想把王女嫁给他。

传闻中他残暴无道,嗜血成性,以杀人取乐。

他当上王的时候将自己的三个异母兄弟全部当场凌迟处死,剜其眼,割其头,最后还被做成了肉酱送到他们的母亲那儿去,生生吓死了其中一个妃子。

这个人喜欢活剥牛、羊、马等动物的皮,然后看它们剥皮以后在宫殿上奔跑。甚至还把死囚喊到宫殿上来,剥下他们的脸皮,叫他们挂着脸皮跳舞,跳得越盛大他越开心。

上朝时,他常常拉满弓弦或手握利剑召见朝臣,只要看着谁不顺眼,就自己亲自动手解决,尤其喜欢发脾气,一旦不高兴,就要杀人。

没办法,最后大臣们只好将死囚送到皇宫,供他杀人玩乐,后来杀的太多,连死囚也不够供应。

最重要的是他身边的侍妾能活下来的一个都没有……

“禀报公主,行监司指挥使徐大人求见”

门外尖细的嗓音打断的她的思绪,她匆忙回过神来,却发现公主正颇有兴致地看着自己,似乎一眼就能看透她全部小心思似的。

她忙不迭地下跪。

可缙阳却对门外一声比一声更高的求见声充耳不闻,径直着向她走来。

她脚上缠着金钏铃铛,走起来玲琅错落,仿佛囚鸟在笼中扑腾。

侍女把头低的越来越低,如果地上出现一个洞的话她此刻一定毫不犹豫跳下去。

随着缙阳在她面前停下,并没有意料之中的巴掌或者训斥,反倒她的头上传来微微耸动。

她茫然抬头才发现,缙阳公主正抬手将一枚发簪插入她的发髻里。

她温柔似水地捏了捏她的脸“这是门外那个人给我的点翠珠钗,你若放出宫门后,也可把这个卖了换一处大宅子”

“多,多谢公主赏赐”她慌张又脸热,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上来了,只知道磕头。

“去叫那人进来吧”缙阳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是”她赶忙应道。

徐誉青再次走进了这个他曾来过许多次的地方。

曾几何时,别人提起他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缙阳公主未婚夫婿的名号。

他曾是她的挚友,她的师长,她手里的利剑,她枕边的情郎,她未来的丈夫。

而也是他,亲手把她推入这种死地。

他闭了闭眼。

“你来了啊”

她的声音就像这些天他每一场旖旎梦里那样真实。

昭和殿里不复昔日豪奢繁华,再没有流水似的锦缎,也没有随意摆放的珍宝,空旷得只能勉强称得上一句素淡。

而素淡一词,从来都不配和她放在一起。

他垂下眼眸,脸上不显情绪,心中却像翻江倒海似的难受。

“我带了山楂糕,卢家铺子的山楂糕”

她闻言露齿而笑。

她到底也算是喜欢过他,虽然能让她喜欢的人多了去了,但一小片心肝难道就不能算作心肝了吗?

初见他时,他好家世好容貌,有善念 ,也英勇,意气风发,一身傲骨。

即使最后他毫不怜惜捅了她一刀,把她搞成这幅模样,她也没什么可抱怨的,识人不清,被美色迷晕了眼就只能怪自己。

“多谢了,子渊”

“北方寒冷,你又畏寒,我命人准备了很多裘衣……”

“子渊”

她抚上他的衣襟。

“你不必做这些事,我不怪你”她凑到他耳边轻声细语,呵气如兰。

徐誉青做不了驸马,因为他一开始就没想做。

他是徐家最出色的子弟,将来封侯成将不在话下。

但要是娶了滔天权势的公主,未来就只能当一个富贵闲人,再也不会有什么大作为了,不如倒旗易帜,投靠她那皇兄。

他是喜欢她的,但他也有自己的野心,徐家也有自己的野心。

他和所有大魏的男人一样,渴慕着她手中的权力,又无法承认,或者是恐惧于这种权力能够被女人所拥有。

他背叛了她,理所应当,情理之中。

“我不想的,我不想的,我不想伤害你的”他喃喃自语,不知道是在说服谁。

她坐直了身,有些可怜的看着他。

似乎是这种目光激怒了他,他突然重重地推翻了桌子,目眦欲裂地掐着她的双肩。

两边服侍的侍女吓得花容失色。

“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是不是!”

“我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

他说出来的这些话,倒像要去和亲的是他一样,被辜负,被背叛,被三连抛弃的人也是他一样。

这就没意思了。

皇城里能说出爱这个字的不是骗子就是傻子,前者这里一抓一大把,后者可真是珍稀动物。

她叹了口气,觉得他真叫人不耐烦“你觉得我不生气,我不计较是因为我不爱你吗?”

“裴肃当上皇帝的那一天,我就把你们家这些年贪污的证据一本不落地亲手给了他”

“我还原来一直想呢,徐太傅门客三千,就凭他这么一点俸禄怎么还把他们都养的白白胖胖的”

裴幼澄看着眼前人越来越惨白的脸高兴的一拍手。

“所以啊,回家最好去拜拜佛,多求求裴肃他不是一个兔死狗烹之辈”

虽然话是这么说的,但这话连她自己都觉得好笑,裴肃和她在某些方面很像。

他们尊重劲敌,他们蔑视叛徒。

“做好准备,接下来,裴肃会像驱使狗一样驱使你们徐家”

“早点学会叫,汪汪汪呀”

“现在你说,我爱不爱你呀”

3.大婚

一个穿着华裳满头珠钗的美人正往朝政殿走去,后面跟着一行宫女随从。

路上洒扫的太监一见这位就利索地立马刷刷敛目跪下。

等这位主走了好远这几人才敢凑到一起窃窃私语起来。

“这是萧贵妃第几回给皇上送参汤呢?这次次都吃闭门羹,贵妃还送?”

这个小太监刚进宫不久,虎头虎脑,极为讨喜,什么都敢问上一嘴,大家看他年纪小又好玩,也乐意教教他。

“皇上这几天脾气可不好着,谁愿意喝她那参汤呀“

“是哪儿有发大水了,还是哪儿又吃不上饭了?惹得今上不快?”

小太监摸摸脑袋,心想这些贵人可真奇怪,连那么好的参汤都不喝,据说熬汤的千年野山参,刚死的人喂一口就能从床上蹦起来,可皇上连看都不看一眼。

要知道他还在家里的时候,生了大病,娘连只老母鸡都不舍得炖,最后他爹死了,娘才把那鸡给杀了,肉全喂了那帮子吊唁打秋风的远房亲戚肚子里,他和姊妹们只分到每人浅浅的一碗鸡汤,他可从没喝过那么好喝的汤。

他一边哭他爹,一边咽着汤,不舍得剩一滴,喝完了热汤就把自己卖了,换米给家里吃,来了皇城当了太监。

鸡汤都那么好喝,参汤岂不是要鲜死人?他正砸吧嘴呢,就被老太监一巴掌呼到脑袋上。

“少说话,多做事,可别撞枪口上了”

“缙阳公主今天出嫁呢!”

萧贵妃今日终于见到了裴肃。

他明黄色的衣衫有些凌乱,眉间有着浓重的倦色。

年轻的帝王就那样随意地坐在床沿上,身上有着倾国之力堆砌出来的沉静高贵,翩翩贵公子,华衣美服,面容精致。

她还是秀女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他,才知道什么是书上写的“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少女当年因为钟情的一腔孤勇让整个家族都为此不得不站队。

幸好,她赌赢了,他当上了皇帝。

可她真的赢了吗?赢了他的心。

“陛下“她接过婢女手中的参汤盅,柔柔地唤了一声“歇一歇吧”

“翩翩“他恍若未闻地说道”你知道吗?宫后院的一处,有一架紫藤秋千”

“好像谁都不知道那儿,但缙阳知道“

“我和缙阳小时候常常跑去那里玩”他

“她喜欢荡秋千,荡得越高,她就越开心,我就在后面帮她推”

“她越飞越高,衣袂在空中翻飞,笑得比宫后苑所有的花都好看“

“看着她那么开心,我好像比自己玩都高兴”

年轻狠辣的帝王此时竟好像仍是当时那个推着秋千的少年,她的衣摆带着清妙香拂过他的脸颊,她笑着,喊着,高一点,再高一点,阿兄,再高一点。

他的神情安静又温柔。

“我们俩那时候常常吓得太监宫女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满苑子追着我们跑”

“我是真的,把她当小妹看的“

他伸出手,用中指和拇指捏住她的下颚,迫使她抬起头来看他。

他的眼神悲伤极了,似乎在透过她看另外一个人,

“陛下“她吃痛地喊道。

这一句提醒了他。

“时辰到了“他倏然敛了神色。

那种柔软的怀念神采消失的无影无踪,取代的则是得体端方的平和笑意,

“该去送公主了“

裴幼澄摆弄着匣子里的凤冠,心不在焉地数着冠子上宝石的数量。

乌如黑瀑的秀发被命妇拢到手里,小心地梳着,编上珍珠,盘上翡翠缎带,插上金翠花钿。

精干的侍女给她的眼尾点上金箔和胭脂,梨涡处则粘上水滴状的宝石,她的耳垂上坠上金牡丹花耳环,其雕刻极尽精美之能事。

弄好了妆面,她便站起身来,任由仆妇将她像个木偶似的打扮。

她被套上一层层繁重的钗钿礼服,整整十一件,层层叠压着,沉得能叫人闷死,外面还要套上宽大的织锦广袖上衣。

繁杂又华丽,就如同这座宫墙的一切。

往先恨不得每天给她下三顿毒的太后此时和蔼可亲地在众人簇拥下,将镶着红宝石的黄金凤冠牢牢地戴在她发上,笑得如同给她戴上枷锁一样的满意。

她走上汉白玉台阶时。

终于透过珍珠串成的流苏看见了站在裴肃旁侧的男人。

来自大周的使臣,大周国师殷观南。

他才是真正的仙子。

符合了一切人们对于神仙的想象。

莲华容姿,天人不敢看,不染纤尘,不动凡尘。

叫人甘愿献祭自己做他发上飞霜,眉上风雪。

他似乎注意到她珠帘下微笑的唇,疏冷淡然地远远望过来一眼。

如同,看一只蝼蚁。

她饶有兴趣地抿了抿唇。

殷观南,观南。

我观是南阎浮提众生,举心动念无不是罪。

真想看看,这个九重天上睥睨凡人的神明,因为妄念被拉扯着跌下祭坛的样子呢。

她一步一步朝裴肃走去,逶迤的嫁衣如流云般堆叠,姿态庄重典雅。

她走到裴肃跟前,从容地颔首跪了下来。

裴肃拿过放着圣旨的匣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我们这辈子许是不会再见了,昭昭”

他扶起她,姿态亲昵,如同爱护姊妹的兄长一般对她殷殷嘱托。

但声音却冷的像冰雪“那不妨让我今日明白,为什么你当年要抛弃我”

她笑着抬起头,艳丽的眉眼在阳光下像波光粼粼的秋水,多情又热烈。

她思索了半响开口道:

“有一次在父王面前打马球”

“我赢了你”

“你气极了,下场后把我的挥杆当着我面给折断,冲我喊道:

“我才是太子”

“你只是个公主”

她凑近了他,梨涡上点的宝石蹭着他温热的气息,两个人的举动仿佛是这天底下感情最深厚的兄妹。

“那时候我就明白了”

“你就是个”

“废物”

他顿了许久,捏着匣子的手用力地几乎发白,最后却还是将手中放着圣旨的匣子交到她手里,

裴幼澄笑容甜美温顺的移步至他身边的皇后前,皇后笑着将手中的玉如意给了她,好像对他们的谈话没有听见一个字。

接下来就是一整套为了彰显魏国威仪的流程,整整花了大半天才算完。

她被扶上了车辇,和大周的迎亲依仗一起离开。

车队出了拱门,出了皇城,走过民街,两道的百姓像在看戏一样看着这场和亲,连街道两旁的酒楼都被人为了凑热闹而包了下来。

一个是暴戾恣睢的周王,一个是声名狼藉的公主,这么好看的戏,估计再过十几年都遇不上一回,最近各家赌场还纷纷设地下赌局,赌的就是这缙阳公主能在大周撑上几天。

“阿裳,别哭了,你哭得叫我心疼“车辇内的缙阳正一边脱着身上的华服一边无奈地看向自己哭个不停的小婢女“女孩子哭花了脸可不好看”

阿裳听了这话更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从小便呆在缙阳公主身边伺候,她性格蠢笨,不知变通,要是跟了其他娘娘,坟头草早就有人高了。

更多的时候不是她照料公主,而是公主照顾她。

在她眼里,公主是整个大魏最善良最温柔最好看的女子了,即使多纳了几个面首,多杀了几个人,给皇帝使了不少绊子,那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可以忽略的事。

“公主明明是为了他们嫁去大周的“

“这帮人连一点良心也没有“她揉着肿的像核桃似的眼睛哀哀戚戚。

“要不是皇上打不过大周,公主才不会被卖去换一时安宁”

裴幼澄看着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叹了口气,给她递了快帕子。

“人之常情“

“在他们眼里,如果今日落魄的是皇帝,他们或许笑得还会更开心,灾难落在别人身上时,围观的人总是会鼓掌叫好的,不必苛责他们”

“而我是公主,我享用了十六年的天家富贵,这是我该做的“

“可公主如果不去嫁给那个……“

“说不定能遇上一个喜欢的人呢”阿裳拿帕子捂着嘴,两眼泪汪汪。

她摸着阿裳的头发,语气轻柔,耐心极了。

“不,我只会去找一个完完全全没有任何势力的男子成婚”

“只有这样我才能永远留在王庭,而且夫家不会对我有半分威胁,我如果还想有回旋之地,下嫁是我最好的选择“

“公主,那这样你会高兴吗“阿裳欲言又止。

“阿裳,我不要这些如梦似幻云里雾里的东西“

裴幼澄慵懒地摘下自己的金钗和头冠,眼眸清明,声音轻柔却坚定。

“我不要做是谁的妻子,谁的女儿,谁的母亲”

“我要做裴幼澄,我只要做裴幼澄”

“即使他们这些傲慢的男人掌握着这该死的世道”

“他们也不能掌控我“

4.遇袭

周魏边境,昆州。

大风吹得旌旗飘飘,浩浩荡荡的队伍正在官道上缓缓行进着。

今天一过就正式离开了大魏国境。

从此再也没有魏国的缙阳,只有大周的皇后。

“前方有异动!“突然间,走在最前头的哨兵大声嘶喊着,慌张不堪地燃起了狼烟。

“前方有异动!“喊声如麦浪似的起伏送达到后方。

“保护公主!“指挥官面若冰霜,坐在马上提剑高喊。

大周铁骑纷纷举起弓箭长矛,就地列阵。

裴幼澄撩开了窗,懒懒一眼扫去。

前方风沙滚滚,似有数十人朝着跑来。

“我们是魏国子民,我们是魏国子民啊”

“莫要放箭!“

“我们是魏国子民!莫要放箭!”

朝依仗队奔跑而来的人似乎看到了他们就像看到了希翼一般,喜不自禁地举着手一边跑一边用力挥着。

凑在她身边的阿裳脸色难看地攥着她的袖子

“公主,前面那些人好像都是奴隶”

裴幼澄轻声嗯了一句,阿裳说的并没有错,这些人大概便就是叛逃的北地奴隶。

裴肃上位后,便一心想在边境修筑要塞关门,至于找不到修塞关地劳工?便用大把大把的奴隶往里面填,反正奴隶的命在他眼里贱的连荠草都不如,累死了饿死了就往城墙里一填。

关城坚不可摧,城下尸骨累累。

即使奴隶们也并不把自己的命看的多重要,可当发现自己注定是文书里都不会出现的罹难数字后,他们也会不甘,这些一辈子谨小慎微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被主人当牲畜使的奴隶们开始以一种极为悲壮方式反抗这这一切。

她和亲之前,已经出现了好几例奴隶杀死看管吏卒暴动逃亡的事了,不过都被当地长官派了军队轻而易举压了下去,折子连递到裴肃案头的机会都没有。

这些人估计又是一批叛逃者,躲过了当地的追捕,看见了大周的旗帜,以为终于可以有一条生路可走。

“本也跑得掉,可惜了……“

裴幼澄看向坐在前方银鞍马上的殷观南。

那人一袭白色华服,神色慈悲恭谦,冰冷的阳光从云端神圣庄重地铺洒下来,仿佛虔诚地跪拜在他足下,敬他为神。

他微笑着,那是一种怜悯又柔情的微笑。

仿佛是九重天上不识红尘哀苦病死的神仙,看着在泥泞中奋力挣扎却还攥着稻草不愿认输的凡人。

“冒犯大周依仗者,按律,杀“

“一个不留”

世上最高洁慈悲的神,并不想救他凄苦的信徒,

“可惜了”

“撞上了我们“裴幼澄盖上了帷帘,轻轻靠在了阿裳的肩上,汲取一点如今她唯一可以有的温暖。

不到一刻钟,血腥味便伴随着厮杀声和叫喊声被风吹遍了整个官道。

如今这一条古旧普通的路已变成了躺满了尸首残肢的战场。

这一场变故,拖延了他们的行程,到了晚上也只能赶到昆州的边陲小城水洛。

军队和仪仗只好在水洛城安顿一晚。

而因为这,公主帐里来了一位似乎不受任何人欢迎的客人。

她穿着玄色纯衣纁袡礼服,虽已解了珠钗,但还未来得及换上寝衣,任由及腰墨发如黑缎似地披在身后,温柔又华贵。

优美的身形被摇曳的淡金烛光勾勒描绘,看起来真像是人畜无害,柔弱不堪的贵女。

如果他不知道她就是大名鼎鼎的缙阳公主的话,兴许还真会被这一时的馨柔给迷惑。

她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猛然跳入自己帷帐里的少年。

他嘴里衔着匕首,满身血污,衣衫褴褛,五官却是鲜血风沙掩盖不了的桀骜英姿。

这个奴隶少年,漂亮的有些过分。

他似乎有着胡人的血统。

眉骨高,眼窝深,头发微卷,宽背窄腰。

他的瞳孔是奇异的鸦青色,桌案上跳动的烛焰火光照耀着他的眼睫,如同晚风掠过暮色尽头,像一支神秘庄严的颂歌。

裴幼澄闲适随意地转头对着阿裳说道“乖,去桌子后头给我剥两个橙子来“

“她还小,你别吓到她“又转过头来,对着那奴隶少年似嗔怪的笑道。

仿佛一点也不在意男子在她转头的一瞬,将衔着的弯月匕首抵上了她脖颈。

匕首还滴着血,血滴顺着她美丽的脖颈线条,流到了小衣领口下看不见的细腻如脂玉的肌肤上。

“公主就一点都不怕?”少年如狼似的眼神带着凶狠与贪婪直视着她。

“怕啊”

她的嗓音低哑勾人。

“但我说怕你就会放了我抬腿走出去吗?”

他看着她唇角的笑,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呼吸,心头微动。

“是不是所有的公主都是你这个样子的?“

她半阖双眸,视线落在他肩头象征着低贱到代代不得翻身的奴隶烙印上,反问道。

“那是不是所有的奴隶都是你这个样子的呢?“

他注意到了她的视线,眼神变得锋锐残忍。

“我求公主救我”

他虽然说着求字,脸上却一点没有求的意思。

刀甚至还抵地深了些,在缙阳地脖子上划出了一条浅浅的口子。

正抖抖索索剥着橙子的阿裳吓得脸色发白,几欲失声尖叫。

她脸色未变,微微上挑的眼角映着烛火,眼睫染上了光,剔透绮丽。

裴幼澄抬起手轻轻覆上了他脸上的伤口,她的手温热细腻,如同长宁玉。

“大周的神仙都想杀你,我又怎么能救得了你”

她甚至还笑了出来,似乎困惑于他的天真和幼稚。

他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如同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他咬牙厉声道“要是公主不肯施以援手,那我就只能和公主一起走了”

少年似恫吓般的凑过身来,舌尖舔上她脖颈上的血。

“像我这种贵人连看都不看一眼的卑贱之人 ,还没有尝过公主的滋味呢“

话里的警告不言而喻。

橙子从阿裳手里咕噜咕噜滚了下来,阿裳双手捂着嘴脸上全是泪。

“你身上有沙漠和海盐的味道“

她突然开口,说的话却和妥协风牛马不相及。

“你叫什么?”她张合的唇瓣像玫瑰一样娇艳,手指轻柔地抚摩着他的脸。

像是被追逐的猎物突然反客为主,撕下伪装开始撕咬起追扑他的不可天高地厚的猎手。

“尉迟”

一种名为欲望的,无能为力的欲望情感在少年的心中嘶啸而起,几乎要把他的心肝统统吃掉。

“我叫尉迟“他轻声说。

5.天命

“名字真奇怪“她垂眸浅笑。

“不过我不是什么救苦救难,不求回报的观世音菩萨“

“你能做什么还我这一条命“

他沉默了半晌,松开了匕首。

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发出冷冽的声响。

“我能为公主杀人“

他定定地看着她,咧嘴一笑。

笑容牵动伤口,刚形成的痂被撕裂,让他的嘴角一片殷红,他却毫不在意地擦了一把嘴角,仿佛不知痛楚。

*

“国师,国师,公主睡了“

门口传来阿裳慌乱无措的声音和士兵杂乱的脚步声。

裴幼澄从床榻上坐起,身上只着了一件薄薄的绣着红莲暗纹的素白寝衣。

她正侧身掀开了床头的熏香炉的鼎盖,颓靡又沉静的甜香萦绕在她帷帐中,像一场没有边际的美梦。

帷帘被人掀开,山风夹着落花也一同簌簌而进,屋内点着的烛火摇曳生辉。

身后传来了那人的脚步声,只他一个人。

“和亲队伍还没出魏国之境呢,我的帷帐就能由外男随意闯入了?”

裴幼澄拿着银簪子拨弄着炉里的香灰,袅袅的香柔和了她如珠玉似的面庞,无端给这场景增添了几分暧昧之感。

“大周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公主放在眼里“

“或者”她扔下簪子,转过身来,仰着头看着眼前这个面容高贵宁静的男人,

“国师也想做我缙阳的帏中之宾呢”

“公主莫要妄言”

他唇边残留着温和微笑,眸中却是冰冷的讽意,像结满了泠泠寒霜。

也许此时在神仙心里的她,不过就是一个轻佻放荡上蹿下跳的小丑。

但裴幼澄并不为此失望恼怒,反倒莞尔地回望着他

殷观南避开她的视线,目光落在她颈上华贵的金螭璎珞圈上。

她指尖轻抚着颈饰,风吹四野,帘幕翻飞,花瓣吹到了她的衣裳上。

她站起身来,带着浓郁绮丽的香气,一步一步朝他走近。

“据说璎珞原为天竺佛像颈间的一种装饰,后来随着佛教一起传入中原,变成了项饰。

“《妙法莲华经》记载”用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真珠、玫瑰七宝 “众华璎珞”,由世间众宝所成,有“无量光明之用”

“国师见解如何?“

他抬眼,目光从她的颈饰上移开。

“物来则应,物去不留,公主聪慧,不会不知道“他语气柔和。

摇曳的烛火被风吹的明明灭灭,映着他不堕凡尘高洁如月的面容,恍惚间似乎还真让她窥见了九重天上的神仙。

“今天有几个失踪的贼人“他缓缓开口,环顾着这并不算大的帷帐四周。

“兵卒看见他们逃进了和亲的队伍

他神情如同以往一样,看不出什么情绪来,像极了塑了金身的菩萨塑像,一笑一悲皆不动念。

她看着他的唇。

唇薄的人性情也凉薄寡淡,无情无爱。

“有一个奴隶,听说,逃进了公主的帷帐”

他眉眼温情,循循善诱。

仿佛悲苦信徒只要双手合十,匍匐于他脚下,磕头乞求他的怜悯就能得到一如往常的宽恕。

“公主可有曾受伤?”

“可看见歹人?”

裴幼澄摇了摇头笑了。

“要是歹人进了我的帐“

“此刻你看见的就不是活着的缙阳了“

她笑时,乌黑如宝石的眼睛里散发着晶莹的微光,宛如碎碎星子。

“国师把我想得太厉害了些”

殷观南看了她片刻,态度看起来圆润温和,却实际冰冷疏离。

他并不信她。

真巧,她也不信他这个神棍。

“公主没事便好”他从容开口,似乎真的放下心来。

裴幼澄几乎想为眼前这人鼓上一会掌,论演戏,这殷观南简直和自己不相上下。

“国师并不喜欢我“她敛了眸子,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子。

“公主无需我的喜欢“他淡淡道。

他转身欲走,雪白的袍袖带起的风拂过烛火,险些将烛火湮灭。

她没有接他的话,反而扯住他的袖子。

“是因为传言吗?那些关于我铺张奢靡,耽于享乐,玩弄权术的传言?”

他听了这话,反倒一笑,眼睫垂下,灵动风流荡蕴了开来。

“我们的国君也有很多无端的猜测流言,公主不必为此多虑”

“啊“

裴幼澄眼中闪过一丝恶作剧似的狡黠。

“其实我想告诉你“

“那些说我的都是真的呢“

他抿嘴看向她,并没有动怒,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原来如此”

“国师”

因为这种反应,让她对他更有了兴趣。

“陛下,我未来的夫君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低眉看她,很是谦和恭顺,却仿佛能读懂她心一般,用着话语扎向她的软肋。,

“他是我们大周所有子民的主人”

“也将是你的主人”

殷观南走后,裴幼澄才扶着桌沿坐了下来,她开口将门外蹲着吹了半天冷风的阿裳唤了进来。

阿裳进屋的那一刻,尉迟从墙角的一只陪嫁大木箱里翻身一跃而出。

“憋死我了“他气的脸色通红,十分可爱。

“他要是再磨蹭久一点老子就冲出来把他给宰了”

“你杀不了他”

裴幼澄给瑟瑟发抖的阿裳披上了一件大氅,耐心地给她整起领子来,连一个眼神也不留给他。

“他比你武功高”

他不信地咕哝一句“你怎么知道“

“不过,小公主,你胆子可真大”他手里把玩着从陪嫁箱子里掏出的明黄色宝石项链,眼里闪着渴慕贪婪的光。

“敢去调戏国师”

“不这样,他怎么会迫不及待地走”

她给自己沏上了一杯君山云尖,烛光照在她白皙如雪的肌肤上,笼上一阵淡黄色微晕的色彩。他一时竟鬼迷心窍,觉得手中鸽子蛋大的宝石和她比起来,简直不值得一提。

“你为什么不怕我?“他不解,索性问了出来。

“你和我难道不是一种人吗?“她熄灭了香炉,表情也似乎随着炉火的熄灭而变得冷淡。

她的手指划过了他高高的眉骨,像是想把他刻画成她喜欢的模样。

“你不想死在这里,你不想当一个奴隶随随便便毫无价值地死去,你想和我们这些倚靠着权力的,所谓受之于天的贵人好好争上一争”

“而我,我想和这个世道的男人争上一争“

“我想和只有男人才能承载的天命争”

“如果天命不愿承认我,那我,就要天命向我俯首”

6.疯子

丑时刚过,天与山峦昏暗一片,仿佛白纸上晕开的墨汁,伸手不见五指。

“公主!”

待那个叫尉迟的奴隶从帐中拿了大把珠宝和干粮趁夜色逃走后,阿裳才敢放声哭出来,她显然被吓坏了。

原先缙阳也不是没遇到过这种场面,可总是自己地盘上,而那群不知天高地厚想来威胁公主的人结局不是被拖下去五马分尸了就是送到大牢里喂一辈子老鼠。

哪像现在,只身在外,孤立无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阿裳愤愤地扯着裘衣“公主为什么不告诉国师?”

“他那个下贱奴隶不仅威胁公主,还伤了公主,公主就让他那么轻易走了?”

“这也太便宜他了”她恨不得将那奴隶切碎了做肉干挂在墙头晾上一个冬天,这也难解她心头之恨。

“他欠我一条命,我会讨回来的“裴幼澄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你放心吧,谁都不能欠我缙阳的东西而不还“

她说这话时,微微上挑的眉梢眼角流转着细碎如宝石的光华,看呆了阿裳,阿裳突然心里觉得,如果有倾覆山海王朝的瑰丽,那一定在她的公主眼睛里。

她漫不经心继续道“如果殷观南知道我帐里进了一个叛逃的奴隶男子”

“而且除了你谁还知道这帐里发生过什么”

“你说他会对我干什么?”

“殷观南他”她冷静开口。

“会在路上就让我‘自尽‘来保全名节”

裴幼澄的手轻抚着那个奴隶作为信物留下来的弯月匕首,雪白的寒光在她指尖闪跃。

“到时候的大周就会等来下一位清清白白的魏国公主了“

阿裳身体瞬间僵硬,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嗷呜一下紧紧抱紧了裴幼澄,冷汗顺着她瓷白的脸颊一滴滴滑落。

她眼底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轻轻揽过像只孱弱的小动物一样瑟瑟发抖的阿裳。

“阿裳,你要知道,男人们向来都会告诉我们”

“他们会保护我们,他们会保护我们的柔弱和无助”

“但这些都是谎话”

她轻柔地一勾唇角。

“只有我们才会保护自己”

“没有别人,也不会有别人,

“从来如此“

脖子上的血迹渐渐渗出了她颈上贵重繁复的金螭璎珞圈,。

仿佛于金色烟霞中缓缓绽开出的一朵阿芙蓉。


大周国都,镐京,承乾宫。

殿中气氛凝重诡异,华奢至极的宫殿里是阳光也驱散不了的森森死气。

跪在龙椅下首一排排头发花白企图死谏的老臣此刻竟连呼吸都不敢大气,企图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隐于众人之间不当下一个倒霉鬼才好。

因为上一个倒霉鬼的脑袋,此刻被皇帝拎在了……手里。

宁睢意一手提着剑。

一手拎着被砍断的头颅。

摇摇晃晃仿佛喝醉一般从龙椅上走下。

他眉眼细长,唇红齿白,杀杀气凛凛。

眼角一颗红痣,仿佛从百鬼道里狰狞笑着爬出的阿修罗。

他将头颅往面前一个还在坚持着死谏的臣子面前一扔。

那早已魂归西天的死人脸上仍旧是惊恐和不可置信的表情,眼睛大大睁着,想看着最后一眼的人间。

跪着的臣子再也支撑不下去,两眼一翻索性晕了过去。

突然门口传来了战战兢兢的通报声,好巧不巧,扰了他继续杀人的兴致。

他兴致缺缺地懒懒走上白玉台阶。

“陛,陛下,公主的仪仗队到了“

魏国的使臣亦步亦趋哆哆嗦嗦进来 ,头也不敢抬半分,就怕看见了大魔王的脸当场就被当灰给扬了,结果还是灾难般地看见地上的人头,噗通一声利索给跪了。

宁睢意看了他着模样,扬起好看的唇,嗤笑一句:

“你怎么一副见了鬼的样子,真没出息“

悲惨的使臣心里哀嚎,我还不如去见鬼了呢,总比在这伺候您强啊。

“你去给我把国师宣进来吧,好久不见白玉了,怪想他的”

他慵懒的靠在龙椅上,手中的剑一下,一下地戳着地,声音在这落针可闻的大殿里显得异常可怖。

“是”

使臣颤着声,尽管知道这叫人的活不是自己堂堂大魏使臣该干的事,但你要是不干?哦豁,自己怕是这辈子都别想回大魏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头,为这个看起来就很刚正不阿的死人头默哀三秒,觉得自己以后还是当个阿谀奉承见风使舵马屁精比较好,然后就立马连滚带爬去找殷国师了。

逃的比尚有老母在的家里着火还快。

“这就是,魏国人?“他薄薄的眼皮一抬,环视了一圈殿下跪着的人,似乎开始觉得他这门亲事有上当受骗之嫌。

完了,完蛋了……陛下又生气了!

正在各位大臣纷纷求着十八路神仙时,最有用的那位神仙终于迎着光走了进来。

明丽灿然的洒在了殷观南身上,仿佛给他镶了一圈金边,看上去真犹如圣光普照,他身上有着一种太过高贵疏冷的气质,这种气质将他和周围所有人划出了一条隐隐却不容忽视的天堑。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说的便是他。

“参见陛下“他优雅地跪地参拜。

“国师不必拘礼“宁睢意看见他十分开心,急忙站起了身想要过去扶起他。

众人一听陛下这上扬的语调,便有经验得知今天怕是不用死人了,心也都纷纷放进了肚子里,并且为大周有殷观南这个救火能力极强的国师献上惯例地一百二十分庆幸。

大周奉天祇教为国教,每一任国师是由上一任国师临死之前占卜的转世之身培养而来,从小便被带到神殿里抚养学习,断绝家人,不近情爱,通过一级级考核传教,最后剩下的那个孩子,才是未来能够护佑整个王朝兴盛,掌管祭祀礼仪,可以窥见天道的大周国师。

而这一任的国师也是宁睢意的表兄,曾经梁太后长姐的儿子。

殷观南,字白玉,十五岁就当上了国师。

两人关系甚笃,宁睢意往往杀人不决就去找殷白玉,通常在他一番圣光感化下,回去也就砍掉了那人的手脚,大发慈悲留他一条命。

就在一群人还弱小的匍匐在冰凉的地上跪着时。

两人早已聊上了。

“她,可真有魏国皇帝送来的画像上那样好看?“宁睢意并不是很相信。

他娶那魏国公主一大半原因就是国师整日唠唠叨叨他后宫空虚,而那一小半原因,虽然他也不想承认,那画像确实漂亮。

不是画师技艺鬼斧神工,职业道德低到忽略不计,被那魏王胁迫下将烧饼脸画出天仙女,就是那公主还真有几分姿色,如果是后者,他也不反感后宫多养一个人吃饭。

什么时候看不顺眼了,就洗干净了去喂他的宝贝雪狼崽子。

“瑰姿艳逸,仪静体娴“殷观南淡淡一笑。

他一听便咧嘴笑了出来,眼角红痣艳丽地灼人眼。

“她有没有吓的哭出来,一路寻死觅活?“

“未曾“

宁睢意困惑地看了他一眼“她不怕我?”

“也是“倏尔自己一个人又喃喃自语”听说她胆子挺大的,差点把魏王从龙椅上推下来”

“真不像话“

他手指摩挲着下唇,脸上倒并未有什么不满,反而像一个小孩子看见自己的玩具会跳会叫那样兴致勃勃。

“那便见一见“

他一挥袍袖,黑金色八爪龙袍映着他温腻俊美的脸,竟有种说不出的浸人凉意。

7.皇后

“皇上,不可啊,公主才刚抵镐京,况且今天并非卜算的吉日,万一冲撞了……”

礼部大臣想起自己身上重沉沉的列祖列宗托付的担子,深吸一口气,打算用着平生最大勇气吐出自己的逆耳忠言。

宁睢意只是森森看了礼部大臣一眼,他立刻吓得合上了嘴,再也不能吐出半个字来。

再见嘞,列祖列宗,保命要紧。

今天不是见面的吉日不知道,反正天天都是陛下杀人的吉日,他可一点不想成为皇帝陛下刀下第九百九十九个无辜亡魂,死了还要被送去挂墙头,终日变成孤魂游荡在城外掉眼泪。

裴幼澄的车舆一停就被魏国使臣哆哆嗦嗦来告知,现在周王就想见见她。

她在众婢环绕下婷婷袅袅地下来,举目环顾了四周,大周皇宫的建制和魏国并不相同。

屋檐上盖了黄色,绿色的琉璃瓦,下面并衬以一层以及好几层白玉台阶和栏杆,

黄绿瓦面,青绿梁枋,朱红墙柱,白玉栏杆,望柱上则有着精美的龙凤纹雕刻,高贵悠远,比起魏国皇宫大面积地铺金散银更显威仪。

她轻轻捏了一下阿裳的手“你就在这儿等我,别跟我进去了”

阿裳面露忧色,但还是点点头退到了后头。

她摘下披风,白瓷一样的脸颊被冷风吹的略微苍白了些,却不减姿容秀美。

她被一群宫人浩浩荡荡簇拥着走过台阶和廊口,缓缓抬足走进殿中,地上跪着一排排大臣,像雕塑似地动也不动,气氛极其凝重诡异。

像是,亲临了断头台。

她仿若未见地上的尸首,恭顺地低着头,端着甜美的笑,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殿中央的人,宽大的衣摆如流云一般葳蕤堆叠在她身后。

“暧,抬起头来“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宁睢意。

许多年后,她仍会想起这句话,也许在她抬头看他的一瞬间,所有人的故事都早早写好了结局。

一片雍容暗沉中,惟他唇色鲜红,显得凄美又妖冶。

但真是奇怪,她居然会在他的身上读出一种摇摇欲坠即将倾覆的脆弱和绝望。

而和这种隐藏的脆弱气质相反的是他脸上洋溢着一种天真的,不加克制的傲慢之情,那是坐拥权势者天生的娇矜,她曾在许多人的脸上见过,她的父亲,他的兄弟,他们就是用这种表情一遍一遍居高临下地告诉她,你该做什么,你不该做什么,你要讨我开心,你要依附我才能生存。

他墨发半散,冠冕轻歪,视线慢悠悠地在她的脸上身上落了一处又一处。

“你笑起来”他一锤定音似地点了点头“不错”

他似乎还挺满意,主动找着话。

“以后多笑笑”

宁睢意带着仍旧温热血液的指尖在她眉间轻轻一刮,跟逗小狗似的,浓郁的甜腥味顺间钻入了她的鼻腔。

她听了这话后笑得更加放肆明媚,得寸进尺般地仰头吻上了他的手指。

“是,陛下”

他被她这般举动惊得一愣,然后也跟着笑了出来。

“你合该当我的皇后”

他的手捏住了美人的下巴。

美人唇齿微张,如春天的樱桃一样鲜艳欲滴,叫人垂涎万分。

“守宫砂还在吗?”他松了手突然发问。

然后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便觉肩上左肩上一阵凉意,她的纱衣被他扯落半边,露出了白如藕节的手臂。

而上臂竟有着出人意料一点嫣红。

他挑挑眉,看了看那点红,又看看她,退后了两步转头问起了殷白玉“我们的细作不是说她光面首就有七个大院子?还有一个前未婚夫婿?那这是?”

跪着的大臣都傻了。

陛下在朝堂上当着不知道多少个外男的面将自己未来老婆,大周皇后的衣服给扯了,让她雪肤尽露,然后说了一通她原先的风流韵事……

这种羞辱之于公主就相当于自己偷偷养猪被同僚发现了啊!

以后还怎么上朝!怎么喝花酒!怎么和对方炫耀自己儿子考了第几名啊!别人一看见他只会记得“啊,你就是那养猪的谁谁谁”

魏国的公主是不是要当场自杀啊!

还是先把自家陛下骂一顿再自杀!!不要哇!怎么又要死人了!

等等!还暴露了我们在魏国安插细作的事!陛下,你不要那么诚实吧!

但显然处于震惊和迷惑中的宁睢意并没有想过这个行为有多么……匪夷所思?仍旧执着的看着殷白玉。

殷白玉咳嗽了一声“兴许是这一批训练的不好”

“那就换一批”宁睢意轻飘飘一句话决定了这批细作的生死。

大臣们瞪大眼,换,换一批!培养这些细作潜入魏国国境里光伙食费都花了不少银子呢,大家纷纷把默哀目光投向兵部大臣,致以诚挚又沉默的慰问。

这时候裴幼澄却并没有吵闹哭喊,只是安静地将纱衣遮上,还认真抚了抚褶皱,似乎和先前并没有什么差别。

她反而温柔地开口”那群细作也并没有什么罪过“

“魏国太无聊了,总得有人陪我玩啊,于是我像我的兄弟那样,找了许多貌美的门客乐人,可我找了那么多人,似乎哪个人都不配和我耳鬓厮磨”

她踮起脚,软绵绵地攀住他的肩头“大概,他们都不是陛下罢”

宁睢意脸一热,但旋即觉得这解释又合情合理极了,瞬间心里像是被人熨平了那样舒坦。

“也是啊”他赞赏地给了裴幼澄一个你十分有品位的眼神。

“我知道你在魏国那些破事”他起了兴致,继续说着“听说你弟弟是个白痴,那种话都说不全的,你还一门心思想把他扶上皇位?听说你一顿饭要用一百八十道菜?这你可不如我,我有一次整整摆了三百道……“

大臣们此刻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哀嚎着,求求你了陛下,快住嘴吧,没看见魏国使臣脸都涨成茄子了吗,也是,你也不在乎他,可你也不想搞出一个当庭把公主羞辱死的名声,隔天就打仗吧,也是,您就喜欢见血。

算了算了,还是好好跪着吧,回家收拾收拾移民吧……

她绸缎般的黑发自她肩头滑落,引开了他的视线。

“说实话你在魏国名声挺不好的“他索性捞了把她的乌发在指尖把玩

“我纳皇后也不是做善事,我想要一个出身高贵又漂亮的皇后,生下一个血统纯正的皇子,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娶你,啊,当然,你的嫁妆也很丰厚,这一点让我很开心“

“你的守宫砂还留着,这很好,你至少在子嗣上还”他蹙眉找着词语“纯洁无暇“

“目前为止,我对你很满意” 他留恋地摸了她一把脸才松手,看着她水汪汪的眼睛,真像小狗一般。

养一只也不错,他心想。

“但你如今在大周,对吗“

宁睢意声音放缓,话语里的残酷和诱惑交织在一块,仿佛在拿着甜糕哄骗着小狗。

“你就不能再像魏国那样,胡闹了“

“你要乖“

8.国师

而她只是垂着眼睫,似是而非地答了一句。

“我是陛下的皇后”

宁睢意听了有些生气 ,话到嘴边,却看着她妩媚的脸庞突然也说不出什么斥责的话来。

“你知道就好”最终也只是怏怏那么一句。

少女听了这话,眼皮轻轻往上一掀,长而媚的眼睛里秋水泠泠,粉颊红晕,仿佛是将绽未绽的枝上花。

她似乎一点也不害怕他,就像个天真烂漫过头的豪族女郎。

宁睢意想,她应该就是那种喜欢享乐,喜欢争抢,长相明丽不可方物,倚靠平易无法撼动的权势的女郎,也因为这权势和美貌而被宠溺的过度愚蠢天真。

这种蠢货,以后看着她上蹿下跳估计也挺好玩的。

他心里不禁期待起来,问“你有小字吗?”

“昭昭,我叫昭昭”她软软道。

宁睢意饶有兴趣看了她一眼,随口便吟出:

“昭阳桃李月,罗绮自相亲?”

说罢便击掌而笑“希望你在这里,能待到来年桃李开花的季节”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了触他的手背。

真冷。

她心想。

但面上笑容仍旧不减分毫“那陛下,便与我约定共赴一场赏花之宴,如何?”

他并没回答,只是懒懒的挥了挥手,似乎并不觉得这个问题多么有意义。

或者说,他根本不相信他们日后会到牵着手去看一场花的地步。

“下去吧,

“让他们带你去皇后的寝殿“

“多谢陛下“她盈盈叩拜,看起来并未对他的轻慢和冷怠有半分不满。

他轻扫了一眼她嘴边因笑而漩起的梨涡,觉得对比以前那些瑟瑟发抖只知道哭的女人她还是有些有优点的,便又施恩似地加了一句“以后整个皇宫里的内侍宫女都任你差遣”

“他们见你如见我“他秀白修长的手戳了戳她的左脸的梨涡,惹得她像小兔子似地一惊,乐的他笑出声来。

他笑完后拍了拍她的脸“保证能把你伺候的比在大魏更舒心“

裴幼澄出殿后,眼中敛着的笑一点一点冷了下去,直至完全消失不见,仿佛星子坠落湖中,无处打捞。

阿裳急匆匆地跑过来给她给她披上披风。

“走吧,阿裳“

“去哪儿,公主“阿裳懵懵懂懂问。

她看了看后头低眉顺眼乖顺万分地仿佛见了宁睢意本人的侍从婢女。

鲜红薄唇一开一合,又娇又艳,如同镶着露水的玫瑰花蕾。

“去长秋宫“

长秋宫,大周皇后殿。

*

“公主,这里真大,比公主府差不了”阿裳看着偌大的殿宇开心地抱着首饰匣子跺脚。

她以前老是听说周国皇室穷酸,这次公主出嫁带了那么多嫁妆更是让她坚定不移了大周就是个皇帝只睡青瓦漏雨房,各个妃嫔估计都饿得面黄肌瘦可怜模样的地方。

她还在路上偷偷藏了几块金条,想着要是大周把公主的嫁妆都给霍霍完了,这几条金条也够养她和公主的了。

今天见到这样的大房子,还有这那么那么多的摆设玉器,悬着的心终于掉回了肚子里。

“阿裳”裴幼澄温言提醒“以后别再提公主,或者提魏国了“

阿裳茫然。

裴幼澄指了指东边方向“他不会喜欢听见这些的“

“到时候,我保不了你“

阿裳突然间意识过来那个疯子的存在,心慌地低头不语。

裴幼澄看着她这副样子,心软了一下。

“阿裳,再等一等“她抚着阿裳的头发,轻轻说。

等到我可以,让他们让我笑的嘴都被我缝上为止。

等到让他们,为了阻止我往上爬,从我脖子上踩的脚被我砍断为止。

等到我再也不由任何人生杀予夺为止。

“嗯嗯“阿裳毫不怀疑的扬起胖乎乎的可爱笑脸“我都听公主的”

裴幼澄转身往梳妆铜镜前走去,伸手抹去了唇上的胭脂。

“给我找出那条芙色的飞蝶百水裙吧,阿裳”

“你们给我换个妆吧“她端详着自己的脸,一点都没有拘谨地开始吩咐起侍候的婢女。

阿裳问“公,不,娘娘要见什么人吗?”

“等一下会有人来拜访啊“

裴幼澄神情悠闲地端详着自己的蔻丹。

“大概,不止一个“她嘴角微弯。

半个钟头后。

阿裳万万没想到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居然是国师,她揉了揉眼睛,发现国师还是没有消失!

真……真的是国师!

裴幼澄摆了摆手,让把她围得严实的侍女私下散去。

阿裳担心她慢吞吞的不想走,裴幼澄只好安抚地看了她一眼才让她肯退下去。

殷观南对周遭这一切也并未有反应,不过是自始自终眼神冷淡,看她就和看着殿中普通的桌子椅子一般。

他礼数周到,面上仍是春风和煦的端方神情。

“我给娘娘送经书来“他接过后头内侍呈上的木盘,仿佛如珍宝似的抚摩着盘中书的封页。

“娘娘既然来了我大周,就该了解我大周的国教,而这些经书,都是天祇教的基本经典“他看着书,恭敬虔诚又温柔珍视。

裴幼澄觉得,他这辈子估计没有用这种眼神看过一个活人。

“《太清经》?“她瞟见了封页上的字,低声问。

“气化天地,天道承负,皆在书中,娘娘可以好好览阅一番“

他并不看她一眼,垂眸敛眉,像是中央神龛供奉的塑着金身的无上天师,即使世间最美的花在他面前为他陨毁凋零,他也不会叹息,哪怕一声。

裴幼澄心里笑了声。

这世上哪有什么真神仙,有的不过是苦苦压抑自己欲望来图谋实现更大野心的普通人。

比如眼前的殷观南。

“陛下姓教吗?”她口中虽说着陛下,眼睛毫不顾忌地却打量着他。

她的眼神像一尾绒松的湖笔扫着他的眉眼鼻嘴颔,扫的他心里如同烧了火似不舒畅。

殷观南抬头终于看向她。

“陛下不信“他答道。

“啊“她了然一笑。

她看着他沉着的脸,突然像个骄傲的孩子炫耀自己新衣服一般开口道:

“陛下似乎喜欢我,不是吗?”

“臣不知“

“但国师害怕我”她看着他那一副每时每刻都丹晖慈悲高高在上的虚假面容,摇了摇头,手撑着桌子俯过身去靠近他。

“你害怕我什么?”她详装不解的蹙起好看的眉头。

“我只是,并不喜你”他冷冷道。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神色更加活泼鲜妍。

她往后退了回去斜斜靠在软榻上,细白的手指抚上云鬓,婷婷袅袅,语气笃定。

“你也会喜欢我的”

说完这句话后,她看着他满是寒霜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慌乱。

忽然觉得,在这副国师皮囊下的殷白玉,或许此刻也在不由自主地战栗着向她靠近。

“甚至比陛下还喜欢我”她口音软甜,笑得更甜。

甜地能将人醉死。

“我的预感最准了“

她的眼里仿佛有着夜色中无数发光的星子,砰然四散,落到湖里,却开出了大朵大朵的函白的花10.

“你的卦象说了什么呢”裴幼澄看着他,随口抛出一句话来。

“什么?”他目光避开她,微微侧头而问。

“你应该卜过我的卦象吧”她似笑非笑说了句,眉梢眼角都是妩媚流转。

他指腹摩挲着腰间冰凉的玉。

这个妖妇的脸庞或许也如这般细腻,他想。

殷观南道“娘娘自然是坤卦,坤,顺也,地也”。

“为母,为布,为斧,为吝啬,为均,为子母牛,为大舆也,为文,为众,为柄”。

“皇上是乾卦,为天为主,乾坤相契,天生最合适不过“。

说谎。

这世上才没有什么天生。

她压抑下心底的烦躁,抽下发上的攒珠钗在手间把玩,这使她乌发散落,配上眼角红晕,像极了池边的桃花妖。

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引得王公书生争相拿鲜血来供养她,死也不悔。

“那你是什么“

“国师给自己给自己占卜过吗?“裴幼澄道。

在殷观南将要开口前,她却一放簪子笑盈盈截住了他的话。

“让我猜猜“

裴幼澄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微颤的眼睫,他的眼睛其实很美,不同于宁睢意那种妖冶尽绽的美,而是沉静地像盛满了柔软的月色。

随波无限月,的的近南溟。

只不过,是水中月,一粒石子就能被打散。

每当他露出戴上那张慈悲假面时,这般风华的月色就消散地干干净净,井里弯月覆上了雪,结成了严冰,漆黑疏冷。

“坎卦”她笑了。

“对不对?”

她话语刚落,他抚着玉佩的手霎时停下,眼里月亮碎成一片又一片。

虽然极力掩饰,脸上没什么起伏表情,但神色中,一丝被自己股掌间玩弄的小老鼠啃咬的讶异仍就被她捕捉到。

国师的卦象自来都是圣殿秘密,不会向旁人透露半个字,他不知道她是从何得知。

“国师书也送了,天也聊了”

“我还要自行拾缀些东西,就不送国师了“

她在得到想要的反应后,便毫不留情下了逐客令。

旋即再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向了屏风后头,只留下他怔然的神色,显得尤为落寞。

裴幼澄蜷着手指躺在阿裳膝上,闻着她身上令人心安的皂香。

阿裳轻柔地拿着象牙梳梳着黑瀑似倾泻于她膝上的乌发,动作细致又温柔。

“阿裳”裴幼澄忽然唤她。

“你说,地能摸到天吗?能倾覆天吗?

“能摘到月亮吗?能碾碎月亮吗?“

“别人或许不行,但公主可以,公主一定可以“阿裳语气里没有一丝迟疑。

裴幼澄闻言笑着握住她的手。

“去帮我把门外的第二个客人带进来吧,他等的够久了“

不消一会,扮成太监的尉迟就跟着阿裳阴着脸进来了。

他头上的怒火都要把自己的头发给烧了。

虽然宫婢都被遣散了,但他到底不敢在大周后宫作乱,仍旧扮着太监亦步亦趋而来,等着她发话。

她煮着茶,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等了那么久,坐下喝杯茶吧,这是英山云雾,我从魏国迢迢带来的”

他定定站着,面上厌恶急躁之情尽显,似乎等待已耗光了他对这个高贵又不可捉摸的女人所有耐心,要是可以的话,他当即就会转身走。

但他走不了。

最终还是心烦意乱地坐了下来,抱着手一副有事快说,老子绝不会在你这儿再浪费一点时间的样子。

片刻后。

“好喝“他眼睛瞪得圆圆,一脸不可思议。

他前十七年的人生里能喝上茶的次数屈指可数,像他一样出身就是奴隶的人,能喝上口隔夜碎茶都是主人家善心大发了,他以前好奇,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偷喝过一口,又涩又浓,嘴里苦了好久,让他觉得这东西也不过如此。

可她泡的茶,香的像花,喝起来像甘露仙泉。

奇怪奇怪。

难道这和泡茶的人也有区别?美人泡的茶就比胖子老爷泡出来的好喝?

她又给他斟上一杯,姿势行云流水,优雅端庄,他忽然觉得人和人之间或许真的有那么不一样。

他一辈子也泡不会那么好喝的茶,也买不起堪比黄金的茶叶,做不出那么优雅的姿势,他兴许只能在淤泥里打滚,在血水里厮杀,被当作逃犯追逐一生。

“我哥哥教我的 “她一个抬眼,接住了他打量自己的目光。

她有着少女张扬的清纯,又有着不露声色的风情,眼睛长而媚,将绽未绽的枝上桃花。

这样的女子想要攫取哪一个男人的注意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猛地一滞,心竟不安分跳地极快。

端起的茶杯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声音尖利清亮,碎片四散。

裴幼澄并没有理睬他的失态,支着头看着地上的水渍,慢条斯理把话往外抛。

“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他回过神来,有些脸红。

但转眼又是那副混不吝的姿态,翘着脚了然点头。

“说吧,杀谁,皇帝不杀,我还想活”

她放下茶具“不杀人”

尉迟懵了,等想明白了,气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不杀人你找我来作甚?”

“我会付给你另外的酬劳”她道。

他冷笑一声“你听明白,我来见你,只是因为我欠了你人情,要是你不杀人我们就算两清,我不欠你什么了“

说罢便起身欲走。

她看着杯中漂浮的茶叶,眼神清明地开口“你想要许多东西不是吗?”

他的身形顿住。

周遭一片安静,只听见她娇软又清冷的声音“而目前为止,只有我才能给你这些东西”

“我付出我能付出的,你得到你能得到的,天底下你不会再找到像我这样好心又公正的雇主了“

说完了这几句,她便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茶的香热雾气消散。

“我要钱”他回到了位置上。

“我要很多,很多,很多的钱” 尉迟近乎咬牙切齿地重重地说。

她脱下腕上厚重的金镯掷到他眼前。

“这个够吗?“

他毫不犹豫地捡了起来,手掂了掂重量,又咬了咬确定了是足金后便笑了出来。

“你要我干什么“

“你认字吗?“

“不认识“他黑了脸,以为她是要羞辱他。

“那就好,你还能活得久一点”她从袖子里抽出一份书册“帮我去找大周詹事府左中允戚余东,把这个给他看,其余你什么都不必管,他会告诉你怎么做的,到时候我会给你双倍的钱“

他揉了揉鼻子,将册子放入衣襟里“路上被人抓住会死吗?“

“会“她淡淡说。

“哦“他似乎早料到了,也并不在意,笑着勾起嘴角掂着镯子,自信又自负。

她视线在他的脸上慢悠悠转了一圈,颇有些大发慈悲地补充了一句。

“你可以把整个册子都给抓你那人,或许就能活下来”

他道“那我必须得好好保管咯“

“你还会叫我杀人吗?”他想起了他为什么来的原由

“会”她微微一笑,细软的手臂往旁落在靠枕上,目光似水。

“什么时候,给个准话,说不定我哪一天就跑了”他一对上这种眼神就不由心乱,掐了自己一把才镇定说道“我可不会再回来履行这种脑袋提在裤腰带上的事”

“我在等”

她的声音很轻,他却听的很清楚,仿佛就攥着他的心在他耳垂边呢喃细语。

裴幼澄的脸色如雨后桃花一般,粉颊上带着点红晕,嘴角轻轻挑起,含羞带笑。

少女妩媚又多情, 白皙如玉,眼角含春。

“在等你,心甘情愿,为我杀人的那一天”

11.

尉迟从小便是最最不愿被谁束缚又注定被人被这规矩和世道视作齑粉的人。

可今天却突然生出想甘愿被她驱使做牛马,即便她高高在上吝于给自己一眼也没关系的荒唐想法来。

皇家美丽的公主从来都不少见。

可只有缙阳如此赫赫有名。

连最下等的奴隶,最底层的市井也知道她的传闻。

因为她的美貌就是一把利刃,她挥舞着她的美丽,玩弄着美丽之下肆意绽放的情欲,撕碎敌人,剜出异心,提着石榴裙拾阶而上。

他们总以为她是猎物,是被追逐的黄金母鹿,可到最后却发现自己总是无可避免死在她的弓箭之下,他们的渴慕,贪婪,自以为是,垂涎的目光都变成了她手中最终射向他们的咽喉的弓箭。

她用吸引他们的一切,来给他们设下陷阱,让这些贪心的人无处可逃,甘心自缚。

“尉迟“她声音低哑而富有诱惑。

“这个世道,光靠钱是活不下去的“

“你要得到一样东西”

“一样更好的东西“

“权力“

*

阿裳就坐在门口的小圆登上一边给里头望风,一边绣着手里的白鹤献瑞图,虽然公主总是把这个认成是大鹅升天,但她一点也不气馁,总有一天她能给公主绣出最好看的衣裳来。

“暧,你叫阿裳?“

后面冷不丁地传来阴恻恻的声音,把阿裳惊得一跳三尺高,还不忘握紧手里的针。

定睛一看,原来是已经穿着太监服的尉迟。

“你干嘛”被惊到的阿裳一点好脾气都没有,出口便咄咄逼人。

尉迟倚着门懒洋洋开口道:

“好心劝你一句,要跑赶快跑,你家皇后殿下是个什么都能干出来的人“

说罢还觉得不够似地又想到了什么颇觉牙疼似地加了一句:

“凶狠狡诈地比狼还可怕”

阿裳一听这人诋毁公主就炸毛了,拿着针就呲牙咧嘴地往他眼睛戳,把他唬得连退好几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任她怎么也挣不开才作罢。

“嘁,好心提醒你,不听就算了”他看着她被钳制手腕满脸通红的模样颇觉好奇“你就那么在乎她?她打算干的可不是什么闺房中画画眉扑扑粉的事“

“我不知道公主想干什么,但我想和公主在一起”她忍着心里对这个男人的害怕,大着胆子看着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神色认真无比。

尉迟似乎被她的目光灼到了似地,慌乱地放开了她的手。

“傻子“

他匆匆离开,只留下这一句话。

阿裳一直警惕地看着他离开长廊走出她的视线之外才放下心回殿。

一进来就见公主在桌前看书,一脸津津有味。她还以为是国师送来的经书,凑近一看,书名是……《国师和大将军的惊天秘恋》??

什么啊!我的公主才不会这样看这些狗血市井小说!!

经书呢?等等!那那烛台下的长得好像国师送来的那些!不会吧,不可能哈哈哈哈哈,公主怎么会用经书去垫烛台!

移过去,瞥一眼,太清经这三个字……好,明显啊。

“公主”她深深叹了口气,偏过头打算无视这些书,装作自己从来没见过。

“这个人是个贪婪的亡命徒,以后怕是会割伤公主的手”

她白嫩的手指一折书页,恋恋不舍地放下来。

裴幼澄问“如果有那么一天该怎么办“

“当然是折断那把刀,然后放进炉里,炼成公主的戒指“她争着大眼睛,毫不迟疑地脱口而出。

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话从她这个胖乎乎软绵绵,脸上写着好人两个字的小侍女嘴里说出,有多么的……违和。

二人相视一笑。

她倚着阿裳的脑袋说:“我们现在走的是一条很难的路“

她不动神色看了一圈四周,宁睢意似乎并不认为她重要到需要配专人监视看守的地步,或者认为她是个奸细也没什么关系,目前并没有对她上心,这也是她为什么可以今天大着胆子传唤尉迟的原因。

不过按她的计划,或许一个月后这种情况就会改变,所以她要乘这一段被宁睢意放置在一边的日子彻底安排好所有的计策人手,把这三个男人慢慢织成一张蛛网。

“要是我娘还活着,她肯定要千方百计劝我迎合取悦宁睢意,教他爱上我,为我神魂颠倒,然后依靠这份爱来保命”她嘴角溢出一丝嘲讽。

裴幼澄眸色变冷“可她从来都不会知道,依附于男人随时都可能消失的喜爱而活,是这个世界上最不靠谱的事,他们天生就觉得我们就为了满足他们这些男人可笑的野心和梦想而存在的“

“不知感激而且贪得无厌“

“又要美丽,又要温顺,又要家财万贯甘愿如数奉上,又要知情知趣三妻四妾服侍”

阿裳发现公主说这话时,漂亮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表情,没有气愤,没有厌恶,就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那样平静无波,以前她见到公主为了栽赃一直欺负她的三皇子而跳湖时,她也是这样的样子,她甚至还冲三皇子笑了一下,然后软绵绵掉入水里,一点都不挣扎,但她又知道,这是公主最为以命相搏的挣扎。

裴幼澄道:“小的时候我总是奇怪,先帝和我的兄弟为什么总是把他们的女人想的和牲畜一样简单,他们觉得女人会为他们的一点垂青而和其他女人打得头破血流,懵懵懂懂就是耽溺于情爱,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嫁心上人”

“他们把女人看作是虚荣,柔弱,稚嫩的代表”

她顿了一下,语气变得轻飘飘,像是落在湖上的一片羽毛,谁都抓不住。

“可我后来发现这些都是他们说出来蛊惑我们的,是他们教我们娇弱,他们教我们嫉妒彼此,他们教我们脆弱敏感,以此来祈求着他们的垂青过活”

“很不幸,我娘信了这些鬼话”她摇了摇头,但脸上并不见遗憾。

“所以她死了”

“而我不要成为她,那样窝囊地死掉“她的语气变得冰冷。

“我不可能放弃,我必须再试一次,我在魏国失了手,就不代表我不能将大周收入囊中“

“我要让这些人都知道,野心和权力不是男人的专属物,我是个女人,但我也渴慕权力,我也有不可抑制的野心,这一点都不羞耻“

“他们,也别想让我放手“

12.

“侍寝吗?”裴幼澄从镜中看向身后谄媚笑着传旨的内侍。

“这还没到辰时呢,何况还要娘娘去陛下寝宫,不是应当陛下来长秋宫吗?“阿裳惹不住出声。

内侍知道皇后一向偏爱这个从魏国带来的侍女,也不能叱责她多嘴,只好打着圆场道:

“兴许陛下想乘此机会同娘娘一起用膳“

裴幼澄无所谓地笑了笑,挥了挥手叫阿裳给一行内侍打点了一盘白银,乐的他们纷纷叩头应和,直念叨皇后宽厚,佳偶天成,好听话像不要钱似的洒出来。

侍女们各个也颇为会看眼色的一个个笑着上来恭贺,在她们眼里承宠这件事就是鲤鱼跃龙门,过了今夜她才算是个真正货真价实的皇后。

“行了,为我梳妆罢“她止住身边这群叽叽喳喳小姑娘的话头。

“娘娘想画什么妆”阿裳凑到她跟前来问道。

她并未急着回答,而是看着镜子里不施粉黛的脸,似乎极为陌生,这时候的她看上去令人吃惊的娇弱清瘦,就像是悬崖上一株泠泠的药草,随时都会轻易消失,一场小小的雪就能叫她枯萎。

“就画,桃花妆”她缓缓道。

桃花妆也叫桃花面,美人妆,面既傅粉,复以胭脂调匀掌中,施之两颊,浓者为‘酒晕妆’,淡者为桃花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敷铅粉,抹胭脂,描黛眉,画面靥。

在额上贴金箔,银箔,云母片,宛若桃花盛开。

阿裳为她递上口脂,她轻轻一抿,唇瓣便灿若云霞。

裴幼澄偏头挑着步摇,手滑过一排金银,最后落到一支垂着流苏的宝石凤凰上,对阿裳笑道“你还记不记得我父王,他最喜欢我扮成这副摸样供他作画 “

其他的婢女自是听不明白,还以为皇后想念她死去的父亲,便连忙争相柔声安慰道。

只有阿裳颤抖着嘴唇,被挤在角落里似是在极力隐忍什么。

梳妆完毕,她便换上花纹繁复的曲裾深衣,戴着东珠朝冠被送上了凤銮,她不愿让阿裳跟着她去那个地方,阿裳便只能站在门口巴巴地望着她。

行了好久,她回头望时,阿裳仍在原地。

打开门的时候她便笑了,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宁睢意叫她来这儿了,与其说这是一场侍寝,不如说这是一场穷奢极欲的小型私密宴会。

宁睢意显然还是个自以为有点情趣的疯子,今日的寝宫里统统被布置成了南国风情,挂的是金丝芙蓉纱,燃的是稗粤香,处处还放了从南方运来的像珠宝似的奇珍异果。

仕女被画上了宛如南国神女的妆容,削发露额,眉若桂叶,以迎蝶粉敷面,双颊略施红粉鹅黄,穿着绿色轻纱,行走间以左手托银盘,旖旎生香。

裴幼澄莫名觉得宁睢意似乎就是为了这种场合而生的王孙,面容秀美,靡靡情欲,在凡俗热闹中唇若红丹,疯狂又冷漠。

他这样的人,估计死都要死在镐京最繁华的地方。

宁睢意一左一右搂着两位薄纱遮掩的妙人,早已喝的很醉了,眼睛因醉意而显得水润羞涩,一看见裴幼澄便迷迷瞪瞪地冲她招手,让她过来。

她也并未过多吃惊,在案桌前坐了下来,桌上放着箭筒,她的位置旁边还搁着一把短剑,两位美人对这些兵器并没有反应。

裴幼澄随手捻了一颗梅子吃,圣生梅长在湿润的南方,酸甜可口,并不是什么稀有的水果,可是在北方的镐京却难以见到,何况这也不是圣生梅成熟的季节,这里随处可见的圣生梅估计都是南方暖室里栽的,专门雇车放冰运来的,一盘圣生梅运到镐京所花费的恐怕超过一颗等大的明珠。

宁睢意左边的美人像是没看见她般亲密地抚上他的臂膀,吃吃笑着“陛下,你喝的太多了”

他不耐烦的一把推开了她,倒是很有兴致地像展示自己玩具一般和裴幼澄介绍起了右边的美人。

“这个,是我叔叔送给我的,她原先在我叔叔那儿可得宠的很,也是他从一个商贾那儿抢来的,为此还直接把那倒霉鬼给逼死了,后来哄得我叔叔那糟老头子给她造了一座高楼”

“上次他来镐京给我上贡时,连带着把她也割爱了,哈哈哈哈你是没看见他那副心疼样子,跟割了心头肉似的”宁睢意说到这,便不禁拍桌大笑,笑得眼尾都发红,一头栽进少女的怀中。

她看向那个温顺低眉的玲珑少女,眼波流转,一颦一笑皆是绝色,气质慵懒天真,手持蓝绿色宝石翎羽扇,赤足上系着红绳,头上只简简单单一支祥云金钗,仿佛是从荒原深海中走出来的生灵。

“叫什么?”她问道“那座楼”“

“让我想想 “他一扶额,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便伸手拍了拍美人的小腿,美人凝了凝眉头,一边为他又重新斟上了酒,一边小声说道”云雨楼“

这一听就是宁睢意嘴里那个抢夺他人爱妾的那个好色皇叔想出来的好名字,里面的侮辱和玩弄意味不言而喻。

宁睢意一听这名,笑得差点连酒杯都打翻,还不住揶揄她“我那皇叔可真有文采,什么时候有了太子,可得封他个从一品太傅做做,让他好好教教龙子皇孙“

裴幼澄脸色渐渐变冷,宁睢意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嘴角下陷,颇觉没意思,不过看着她今日这番面若桃花,尽显风流的模样便也反常的耐着性子敷衍了她一句:

“你要是比她还乖,以后我为你造一座比她大十倍百倍的,到时候名字任你定“

仿佛给了她天大的恩赐。

左边那位活泼大胆的美人也见气氛不对,盈盈再度凑上来“陛下不是说了,要给妾们看教坊新排的舞吗?我们都等了好几个时辰了,怎么也不上呢”

听到这话,宁睢意才被转移了心思“可就一直等你这位贵客”他看向裴幼澄。

他举杯含笑“我听闻你在魏国也夜夜笙歌,歌舞不辍,昭华宫里的烛火是没有熄掉的一晚,我便想让你看卡我们大周的歌舞,不知可胜魏否?”

他话毕,便一饮而尽杯中美酒。

在宁睢意放下酒杯的那一刹,突然间琅珰乐曲响起,烛火黯淡了一半,众人皆不自觉的向殿上望去。

一群妙龄少女身着襦裙款款踱步而出,裙子色如流霞之色,活色生香,俏丽动人,腰部系以绸带,绸带上有绶环垂下,绶环上缀以珠玉,琳琅作响。

开始乐声轻缓,裙摆随着动作如碧波荡漾,舞姬们衣袖半遮面,欲语还休,楚楚动人。

忽然间一阵激越的鼓声与琴声响起,如江河奔腾入海,少女们一下子将衣袖舞开,素手婉转,身形变幻宛如和风,乐声越来越急促,少女们的舞步也越来越迅疾。

杂而不乱,利而不艳,一片绚烂到令人诧异的裙裾纷飞,缥缈朦胧的如同遥不可及的天上之星。

随着琴音暂缓,烛火又一盏一盏被依序点亮,少女们步履轻柔了下来,掩面而歌,笑颜如画,身体柔软地如同云絮一样,摇摇曳曳。

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

裴幼澄透过杯中香醇的美酒,纤丽窈窕的美人,靡靡热闹的气氛沉静地看着四周,这些舞姬,这两个美人是真的像面上那么因获天恩而笑容可亲吗?

冒着极大的风险,在一个满屋子随处都是利器的黄金屋里伺候一个阴晴不定的疯子,她们不是无所求的,她们以命相搏的是一份飘渺但尚还有可能的通天富贵。

帝王的心意最为难测,但这心意其中包含的权力和富贵又是近乎于滔天的,谁要是能抓住帝王那转瞬而逝的一份短暂的宠爱,便能上可登凌霄,下可入五洋而无虑,不光是自己,连带着盘根错节的一众大树皆能欣欣向荣,枝繁叶茂。

不然宁睢意的皇叔怎么会甘心割让自己动用了大手段才夺得的美人,原因不过是在满足简单的肉欲和满足更大的私欲之间选择了后者罢了。

所以说帝王家是没有真心的,因为真心所付出的代价是一个合格的皇帝难以承受的,寻常人付出真心大不了是一场心碎,而帝王家付出的真心便是主动献出的软肋,主动交付他人本该属于自己的权力,这一份不忍心最终会招来巍峨根基的动摇。

按这么看来,宁睢意这种动不动就杀妃嫔的疯癫作态还误打误撞有几分可取。

他没有心,又怎么会动心。

这是一个残忍到近乎天真的人。

13.

舞一停,他就笑嘻嘻地出声开口道“昭昭还满意?这可都是我从中容国千挑万选的歌姬”

“很好看“裴幼澄不假思索”陛下今日可让我开了眼界“

坐在他左边的活泼美人极为捧场地喂了他一颗葡萄说道“陛下的眼光自是旁人所不能及”

宁睢意的脸却突然阴了下去“我和皇后说话,你插什么嘴,话那么多不如把嘴缝上好了“

那美人吓得动也动不了,脸一下子褪去了红润,眼睛里的恐惧快要溢出来,却一个字也不敢再说,看这个样子似乎宁睢意说的话不是玩笑。

而是,他真的,会那么做。

右边的安静美人看起来似乎与她关系不错,此刻忍不住大着胆子抚上宁睢意的手,颤着声道“笙云她年纪还小,说话总是不带脑子,这次冒犯了姐姐等下我就领着她去给姐姐磕头认罪,陛下就宽恕她罢“

宁睢意不可思议的看了她一眼,眼中玩味大起,气急反笑“姐姐?“

少年笑容满面,眉飞色舞,阳光透过窗帷照到他鬓角眉间,驱散了些许他身上浓郁的孤暗,显得澄明又干净,要是不知道他是如何的人,此刻或许还真地会被这幅表象给迷惑。

他微笑着看着那个恬美安静的美人“你这种下贱卑劣的娼妇也配管皇后,叫姐姐?”

美人僵直直坐着,蓄着泪水,脸上满是惊慌和哀求。

宁睢意无聊地咂了一声,此刻连看也不看她了。

“我记得你一曲流水跳的最好 要不让跳跳“

这句话并非问询,而是命令。

他往裴幼澄面前推了推梅子碗“前面这舞和她跳的可不算什么,你今天可撞了运能见到真正的好戏”

她敏感的发现美人们颤抖的身形,意识到这支舞可能并没有她想象地那么简单。

宁睢意叫来一个内侍,吩咐了两句,便一开折扇,心满意足地品起酒来,脸上是掩盖不住的兴奋和得意,他对面有疑惑的裴幼澄解释道“此女自从被我收入囊中,便只练一支杨谱流水,,如今她的舞技必然不必说,但今日我想到了一个新法子,让你开开眼“

裴幼澄对流水之曲也早有耳闻,也曾练过此曲,但她的父王并不喜欢这首,当即就把她谱子给扔了,说什么,周人的乐曲全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

流水本是《天闻阁琴谱》中并不出彩的一首古琴,但由于当初大周睿宗的母亲还是一个小小的章才人时,靠着亲自将流水改编成舞曲,清亮绵远,意趣高雅,博得先帝青眼,大赞此曲 “宣和情致,神趣迥然,莫近于此也”,从此章才人得宠数年,平步青云至后位。

一个小小的才人靠这曲成为了大周的皇后,是这首曲子最为别样的神奇色彩。

但当初章后只改编了琴谱的前五段,而后三段后人争相改编,竟衍生出了数十种版本,但只有杨康在的改编独得晚年的章后的认可,被后人誉为杨谱。

宁睢意示意式地击了三下掌,烛火彻底一下子被点亮,殿内亮的如同白昼一般。

转眼家数十名内侍便像变戏法似的抬来一块偌大的三层铁板,并在铁板夹层铺上燃烧着的猩红的银霜碳,铁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起青烟。

裴幼澄心里意识到什么,但仍不露声色笑着打趣确认道“有这等美人作舞还要拿铁板做什么,莫不是想教美人来做炙肉?“

此刻被搬上来的那块燃烧着木炭的滚烫铁板被烧的通红,恍如修罗地狱盛开的朵朵的红色莲花。

宁睢意没有直接回答她,反而看着殿中满足至极地谓叹道“炙上美人,迢迢流水,弥天大火,美啊,美啊”

她刹那明白了,他是想让这个和她年纪相差无几的小姑娘在烤红的铁板上跳舞来取悦他,来惩罚她,或者说为了满足他内心近似变态的绮念。

他调教这个貌美而富有才气的女子,让她为了这种场合而把一曲流水练的已臻化境,又毫不犹豫的想要以最残忍最凶狠的方式摧毁她的美丽。

她一双玉足,她的痛苦,她的美丽,她因绝望而迸发出的最后一支舞只是像他这样高高在上的王公贵族饭后的一刻闲谈,是几日后就会消弥在风中的奇闻逸事。

裴幼澄望向宁睢意年轻俊美的脸,却不曾从他这个在云端之上安然端坐的人脸上看到一丝不忍和犹豫,他像看一支美丽的花一样看那个美人,而这支花今天就会凋零他是不会关心的,只要这支花凋零的足够美丽难忘。

这是她到大周后,第一次感到如此深重的冰冷感。

被点到的安静美人早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结局,看到炙板的时候似乎晓得害怕也没什么用了一下子变得坦然自若。

她甚至仍旧挂着天真烂漫的笑,但这笑如同被砸碎的琉璃,泼在地上的酒般悲伤。

反倒是那活泼美人慌了神,手足无措的甚至将求助目光抛给了裴幼澄。

她张着嘴无声的眨了眨眼睛,仓皇失措地白着脸,已经被这场繁华之极的悲剧彻底给击败,裴幼澄看清楚了她的口型。

“救救她,求求你,救救她吧“

她的痛苦被宁睢意的叫好声,催促声,响起的丝竹管乐声所掩盖,显得那么无足轻重不堪一提。

走向殿中央的女子已经张开衣袖,身形轻盈如坠落之花将欲跃入炙板上。

这时,裴幼澄叹了口气,倾身上前拉住他的衣袖。

他转过头来看向她,眼中无悲无喜,妖冶和醉意褪去,像是一幅被静静勾勒的清淡水墨画,好像早就在等她这一动作。

“你觉得她可怜?“ 他冷冷笑了一声。

“昭昭,这世间人人都可怜,不少她一个,也不多她一个”他轻轻拂去她的手,脸上没有一丝动容。

“继续吧“

乐声再度响起。

哐铛一声,一只瓷白酒杯被掷到了地上,酒水四溅,四周一下子陷入了安静,宁睢意偏过头诧异地望向掷出酒杯的那个人。

是他那不知天高地厚,将他的耐心快要磨干净的皇后。

她倒是像没有发生任何事似的微笑着收回手,声线如同春天山涧里洒满繁花的河水一样柔和“如此之物,这般亵玩岂不可惜?”

宁睢意却是觉得她是存心要给自己砸场子来的,面容扭曲开口道 “昭昭这是做大善人了?”他环视了一圈周围都不敢言语的乐人内侍面孔“我好心好意请你看歌舞,竟成了俗人恶人了”。

她摇摇头,眼儿媚黛眉蹙“陛下所言差矣,只是我觉得这也不断太有趣,不如我邀陛下换种游戏如何?”

“我瞧着陛下似乎十分喜欢兵器,正巧,我啊,以前师承早已退隐的第一剑客袁士霄”她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说“一手剑舞的还算不错,连他的唤云剑法我也学了两手,不若乘此机会我为陛下舞上一段?”

“我可自问,绝不比什么劳什子流水差”她像是个吃醋争宠的寻常小姑娘一样撒着娇。

宁睢意颇有些吃惊“唤云剑法?”顿时开始犹疑。

唤云剑法失传已久,据说其形如韫云缭乱,其韵可招鬼神入剑,当年陈徽无论如何也不肯传授于人,闻名天下却不为第二人所习得。

比起一个中容国的貌美舞姬在炙板上作舞,他的确还是更好奇传闻中不见庐山真面目的唤云剑法。

“不如今天就让我为陛下献舞罢?”裴幼澄趁热打铁道“至于那个美姬,陛下还是留着再跳几曲流水好了”她扫了一眼满脸感激的活泼美人,眼神如同高高落下的羽毛一样瞬间掉落,轻轻慢慢。

他犹豫半晌后还是情不自禁开口道“若是昭昭执意,那倒也不是不行”但他一挑眉脸色又变道“只是光是舞剑那不是太无趣了”

宁睢意的眸色渐渐变沉,他咧着嘴笑道 “我自小也练剑,我和昭昭较量一番罢,至分输赢才下炙台,如何”

14.

裴幼澄深深看了一眼站在殿中央那个小姑娘,捡起了案边的剑,抬头对宁睢意仰起了一个张扬明艳的笑容,镶着盈盈绿宝石的凤凰簪衬得她乌发如鸦羽,而一双杏眼在烛火的照耀下璀璨如琉璃。

“能与陛下比试,求之不得”

“好“宁睢意兴冲冲地转身去挑剑,顺便不耐烦地挥手让人把那年轻美人带下去。

那美人顺从地离开,但在走到殿门口时却转头直直地看着她,似乎在看一个很奇怪而且不可思议的人,幽深的瞳孔里情绪不明。

她张开嘴,慢慢的无声的说了两个字。

她说“多谢‘

裴幼澄朝她咧嘴一笑,悄悄弯了弯手指向她打了招呼。

没有犹豫,她旋即提剑起身,径直一步步走上了炙台的左侧。

一双歧头履落在烧红的铁板上发出颤栗的滋滋声,她心里微叹了一句可惜,这鞋是阿裳精心绣了大半年的梅兰竹菊,这次特意拿出来给她穿的,结果还没穿几个时辰就要被这铁板烧糊了,估计回去后阿裳肯定要气的跺脚。

她弯腰向对面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负手而立,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站在那儿,脸上带着与生俱来的骄傲。

宁睢意换了装束从屏风后缓缓走出,摘了冕旒,束着湖蓝色的巾帻,腰间配着一把黑色的剑,手里还拿着酒樽,面色因饮酒而潮红,眉如星月,似笑非笑,有几分落拓武士的样子,

他的美貌仿佛是一朵氤氲扩散于无人之境的阿芙蓉,在绽放出残忍杀戮的同时,又天真野性地让人无法克制向他走去,宁愿做长街上他踩在脚下的影子。

宁睢意一口而尽杯中的酒,猛地将杯掷于地,利落的抽出剑,拖着剑就那么一步一步走过来,寒铁磨于地发出令人胆颤的声音。

她也缓缓抽出了剑,剑的寒光照映在她的侧脸上,仿佛是清淡恬美的月色洒落在皑皑雪地上,空中还下着细细密密的雪,月色和细雪揉杂成浑然天成的泠冽之色,教人醉倒。

他迅疾地向前冲出,剑在空中虚虚实实挽了三个剑花朝她刺来,如蛇吐信般直刺她眉间。

一改之前颓败之色,锐不可当。

她抬剑一挡,身形一瞬变动,轻轻点地侧身避开。

只是今天穿的是裙子下摆厚重,转身时如同盛开了一朵繁华无比的花朵,好看是好看,只是一个侧身便被宁睢意砍下一侧裙角,显得颇为狼狈。

但还没等宁睢意得意地笑出来,她就踩着被割断的裙角腾空一跃,泠冽的剑光从她的手腕间流出,逼近他的胸口,速度极快,却只是极为克制地在他衣襟划破一道长长的痕。

宁睢意不由往后退了好几步,眉头紧皱,认真的打量了好几眼面前的女人,他转瞬便横削过去,手中丝毫不留情,仿佛就是挥剑砍像一棵羸弱的花树,等着落花四散的那一场结局。

但他离得近了却挺剑一挑,打算趁她来不及防备便卸下她的剑,却被她举剑一击,金铁交鸣之声震耳欲聋。

她一套剑法使得的确巧妙,四两拨千斤似的轻易,似乎能将周身严寒剑气都化为柔和春风。身形灵动飘逸,如云絮般拂动,但剑意又刚健笃定,灵气漫溢,好似漫天飞雪,花落流水。

几招下来两人的动作都缓和了下来,但是实际上却还是暗潮汹涌。

铁板几乎要将鞋底都要烧焦了,发出了令人难受的糊味,吱吱作响,给这氛围增添了许多的紧张。

突然匝地寒光四起,宁睢意骤然间朝她斜刺而来。

她的珠钗被挑落。

玲琅满目的宝石如下雨似飞散出去落在炙板上,她那支凤钗也被剑挑落丢弃在炙板外的石板上。

裴幼澄青丝垂落如云翳飘逸,头上只剩下了珍珠珐琅,看起来少了近乎攻击性的艳丽,而多了几分清纯明亮。

就连此刻打算乘胜追击的宁睢意眼中一阵惊艳之色划过。

但还未等他追她而来,她随先一个后下腰躲过他的剑,然后身形一转,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便已经出现在了他身后,手腕间那一抹清亮却已经抵到他肩头。

“你输了”她眨了眨眼睛。

这场比试消耗了她太多的力气,若是这个宁睢意再有本事一点或是再小心一点估计她就下不了这炙台了,她心头落下一块大石头,扔下剑,快速的走出炙台。

鞋底已经快要烧尽了,灼热的感觉搅得她心烦意乱。

落败的宁睢意如同杀红了眼似的困兽般颤抖着手,站在原地并不动弹,似乎仍旧无法接受输了的事实,烧红的铁板开始烤噬皮肉,发出奇怪可怖的味道,他却没有痛楚般浑然不觉。

她发现宁睢意还站在那儿,并没有动弹,她奇怪地转头讶然望向他。

她看到了宁睢意遂然变色的脸,他一双眼里明明装了一潭安静寂寥的春池水,但现在彷佛有人重重的朝这潭静水中掷下石子,激起了一番重重的涟漪。

裴幼澄只觉得周围一瞬间陷入了诡异的,巨大悲惨事件之前那种通常会发生的安静之中。

他对上她的目光,面色一变,似乎从惘然若失中清醒了过来,但下一刻这个输掉的天之骄子却做出了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抬手使了力气就将剑向裴幼澄狠狠掷出。

她看到了朝自己掷来的剑,近在咫尺的剑,无处可避,无路可逃。

心里只有重重一声骂:真他妈的倒霉。

*

“然后呢?“阿裳焦急万分地晃着她的胳膊,对她把情节说了一半就止住表达了极大的愤慨和不满,上一次阿裳如此气愤还是她正在追的那本《邪王魔尊带球跑》的话本写手因为销量不济吃不上饭索性直接一章就把男主角们全写成绝食而死,然后自己扔了笔跑去卖烧饼了。

气的阿裳三天也没顺过气来,发誓以后再也不为芝麻烧饼和邪王魔尊贡献一钱银子。

裴幼澄揉了揉腰,慵懒地看着桌上烟气缭绕的千叶香炉,随意答道:

“然后我侍寝了啊“

“咩!?!“阿裳一蹦三尺高”娘娘娘娘,你这中间还少了一万多个字吧!这情节根本连不上啊,哪和哪啊,等等等!侍寝!他他他,陛下不是要杀你吗!他要杀你诶!“

阿裳仿佛遭受了莫大的冲击,目光呆滞地在原地转圈圈,突然猛一抬头把裴幼澄吓了个哆嗦。

“娘娘,你,怕不是借尸还魂罢!!!“

她瞬间嚎哭地扑到裴幼澄身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扯着嗓子开始嗷呜嗷呜嚎”我也不活了,公主把我一块带去吧,反正公主你死了也去不了什么好地方,有那么多人咒你,还不如叫我和你一块去,人多力量大啊……“

“闭嘴“裴幼澄看着自己被哭花的蜀锦忍无可忍,拧了一把阿裳的脸“疼不疼,我手热不热”

阿裳懵懵抬起头来“欸,公主你保温还不错哦”

裴幼澄拍了下她脑袋,下手轻飘飘,就怕把阿裳本不聪明的脑瓜子拍的更不聪明。

她仿佛觉得解释这件事挺无聊,但还是耐着性子给她掰扯道:

“他那剑术能干成什么事,就砍断了几缕头发,我愣了一下头一偏就给擦过去了,皮都没伤着,然后我看他手里剑也没了,还一脸疯癫样子,怕他之后又要找我麻烦”

“我就把他给睡了“

“那鹿角椅烙得我腰可疼了“裴幼澄一脸嫌弃。

14.

烈日高悬,身着厚重黑色朝服的韩稽征正举着奏折等着面觐皇帝,他既年老又瘦小,硕大的汗珠一颗颗从他脑门上落下来,看起来滑稽的很,可他仍旧背挺得笔直,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问着出殿门的内侍“陛下现在可得闲?“

内侍看着他这样也不忍,但只能摆摆手:

“韩大人,陛下正和国师讨论政事呢,真得再等等”

“还得等多久啊”他小心问道。

“这我们哪里晓得啊”内侍撇撇嘴“兴许一等就要等到太阳落了山,要不您明儿个再来?“

韩稽征一听这话身体仿佛又矮了几寸,站在大太阳底下看起来可悲又可笑。

“哎“他一口气叹尽又缓一缓,说服自己般地喃喃 ”我再等等,再等等“

殿内。

穿着八爪蟒袍的年轻帝王正随意地落下了一粒棋,转头望了一眼窗外那个踌躇的身影厌恶道:

“真烦,放他进来又要唠唠叨叨说上一大堆“

“要不是当年我父王死前还提了他的名字,我早把他舌头给割了“他抬头恶趣味地吐出舌头对着对面的人做了一个割断的手势,随着他的用力,手背的苍白皮肤上凸起了黛色血管,衬得他格外妖冶。

“我能容他到今天,是不是也算菩萨心肠啊,白玉?“他一脸笑嘻嘻。

殷白玉的目光沉静地落在棋盘上,“今年菏泽,五开,越州好几个地方都出了大旱,颗粒无收,韩大人儿子任下的青徐也被波及到了,再过几个月怕是民之饿殍者不可胜记“

“兴许就是为了这事来求陛下免了今年几成赋税,开仓放粮的“

“开仓开仓,又是开仓”宁睢意脸色骤变“不过是饿死几个人,这群人不自己想想办法,尽想从我这里捞东西“

“别人家的猪狗还能长长肉,轮到了我这儿,各个既懒又蠢“他冷笑。

殷白玉没做什么评价,捻起一枚棋子答道:

“不仅是朝中官员,几个江南的神使也希望今年可以减少对当地的盐税和铁税,商贾们跪求了好几天了”

这话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估计早就被视为猪狗给宰了,可这话殷白玉说了,还关乎殷白玉的地盘,还真让宁睢意考虑了一下。

“真烦”他语气缓和了不少。

但到底心里烦躁,推远了棋盘“过几天再弄个祭祀求雨吧,堵堵这些人的嘴”

“这次情况特殊,普通的祭祀求雨怕是不能灵验”殷白玉抬眼,。

宁睢意不假思索“那就用人牲“

殷白玉微笑着从善如流“我去找教内有没有适合的处子或是孩童,这次是桩大祭司,需要向神明乞求更多的力量,也要付出更纯洁的珍宝“

“那就先这样做“宁睢意无所谓地拿了几枚棋子在手里把玩。

他抱怨道“不说这个,这都什么破事啊,这个天下都没一刻安歇的,今天这儿发大水了,明天那儿打仗死了几个人,当皇帝可真苦命,都没什么有意思……“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停住了声音,脸上慢慢绽开了大大的笑容。

“暧,还倒真有“

“皇后可真是有意思“

殷白玉听出他话里提及那个女人时不加掩饰的兴致勃勃,宁睢意苍白的脸上还染上了云霞般的病态殷红,他挑眉好奇道“嗯?”

“她竟敢赢我”宁睢意将棋子拍到桌上,仿佛又觉不够似的又大声说了一遍 “裴幼澄她竟敢赢我”

“可你没杀她”殷白玉含笑“为什么?”

“我当场就想把她给杀了啊”他为自己争辩道“这种没眼力见的皇后不要也罢,结果你猜怎么着,她不仅躲过了我的剑,还捡起剑就朝我走过来,我当时以为她想砍我一剑出出气呢”

“然后,她拿剑抵着我脖子就上来亲我”宁睢意情不自禁地咬住了下唇,阴鸷地盯着桌上的黑子。

棋子幽黑地像少女空淼温柔的眼睛。

“舞也看了,剑也比了,春宵苦短,陛下要不等明天再杀我?”

灯火摇曳迷离,像极了朝霞余韵,四遭浑然中,瑰丽的灯火跟随她而来,唇齿相交,颈上利刃,他仿佛看见了一树桃花缤纷而落,世间湮灭一切声响。

桃花扇底风,

不关云与月。

“太可爱了”他托着下巴咧嘴而笑。

“我怎么以前怎么不知道女人那么可爱”

“哎,你说,是不是魏女都这副脾气,早知道我就多纳几个了,这宫里可就热闹了“宁睢意可惜地摸了摸唇角。

不过转眼看到殷白玉又幸灾乐祸起来:

“暧,白玉啊,像你这种人这辈子可是体会不到这般好滋味了”

“瞧瞧你也一表人才,怎么就想不通要入教,要我打死都不愿,清规戒律那么多,还没成仙先把自己给苦死了”

殷白玉一挑眉,少见的有了几分鲜活气息“没了我,谁帮你解决那些烦心事”

宁睢意想了想“倒也是”

“你等下帮我去库里给她挑些好东西送去,女人嘛不就尽喜欢衣服,首饰,辰州贡来的夜明珠刚到,你看着给”

长秋宫。

“这些都是陛下赏的啊“侍女们围着十几样赏赐好奇激动地望了一眼又一眼。

“陛下看重娘娘呢“

“可不是,听说昨天晚上因为娘娘去了,顾经娥和盛容华都灰溜溜地赶出了盛德殿”

“那么大的珠子,足足一斛呢,这后宫里可谁都没有,独一份!“

“真好看,这做成簪钗可像天女下凡了“

只有阿裳趴在裴幼澄膝头小声嘟囔“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们在魏国时,这种珍珠公主都拿着当弹珠玩呢”

裴幼澄笑谑地拍了一下她的头“你去给我收起来,以后给我磨成粉上妆用罢“

阿裳乖乖站了起来:

“好了好了,都散了,各自去干活去,小心娘娘罚你们“

“陛下对娘娘似乎有些上了心“阿裳给她梳头时,有些惴惴地轻声说道“娘娘兴许得到陛下的宠爱极其顺利呢?”

裴幼澄对着镜子给脸颊仔细抹香脂,墨黑的双瞳沉静如水:

“阿裳,你见过小孩吗?”

“两三岁的小孩“

“我最不喜欢这种,他们每天总是吵吵闹闹,控制不了自己自己的情绪,想要什么就挥着手大哭大闹,把东西都摔个破烂,不被别人看着就会惹出大事来”

“宁睢意和这种小孩的唯一差别在于他被捧上了龙椅”裴幼澄唇角弯起若有若无的弧度。

“被这种人上心可不是什么好事,他需要的是别人无时无刻委曲求全去稳定他的情绪,喜欢你容易,厌烦你也轻易”

“我想要的可不是让他对我有多上心,我不在乎他有多喜欢我 只要他不讨厌我就行了“

“我保证我不会从这个位子被他给推下来”

“我要在这里,坐到有一天我能推倒他为止“

15.

这时外头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像是几个女子在交谈。

裴幼澄疑惑地看向阿裳,阿裳放下梳子朝门外走去,不一会皱着眉回来了。

阿裳道“娘娘”

“那个顾经娥和盛容华在门外求见,娘娘要见吗?”

裴幼澄手腕露出堪堪一截羊脂玉手镯,表情淡淡“正好我想去逛御花园,出门顺便见见他们罢,别让她们进来了,我懒得交际”

顾经娥和盛容华便是昨晚那两个陪侍女子,两人感情似乎颇为不错,安静美人顾经娥是宁睢意的皇叔送的,活泼美人盛容华原是户部尚书家的小妾,也是以同样的方式被进献给他,两人在这动不动就要‘上路’的后宫里足足呆了半年,可以称得上一句老人。

裴幼澄抬脚迈步越过珠帘走了出去,一眼便瞟见了廊下的两人,顾琬妆容清淡,牵着盛怀娥的手像是在耐心劝说些什么,盛怀娥虽嘟着嘴一脸不情愿,倒还是点了点头。

她俩一看见她,顾琬便扯着盛怀娥的袖子不假思索地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顾琬含着感激道“多谢娘娘慈爱宽厚,救我姐妹二人性命,我顾琬此生没齿难忘“

说罢她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跪在一旁的盛怀娥似乎并不想开这个口,过了好久才嘟嘟囔囔翁声说:

“多谢你,救我姐姐“

“以后有了什么事,我也会帮你的,算我欠你“她嘴硬地加上了一句。

“你能帮我做什么?”裴幼澄笑盈盈地故意激怒她“在床笫之间教我如何取悦陛下吗?”

她愣了一会才明白过来,到此为止对她还算感激地想法顷刻崩塌,盛怀娥甩了顾琬拦着她的手站起来脸上羞愤难忍:

“你是觉得我除了这个什么都不会吗?“

她紧咬贝齿,两颊晕红:

“我凭着我的姿色活着,和这宫里所有女人一样,和你一样,我们在这里谁都不一定比谁活得久,你以为我想每天宽衣解带扭捏作态?“

顾琬听到盛怀娥这些口无遮拦的话彻底慌了神,赶忙起身把她揽到身后不住地道歉,就害怕裴幼澄心情一变,皇后想为难一个小小容华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但裴幼澄只是似笑非笑地斜睨了盛怀娥一眼,眼波流转,风情万种:

“你比我想的聪敏“

“那你就那么想一辈子当个被送来送去的雀鸟吗?为了生计向一个又一个男人脱下裙钗?”

裴幼澄懒懒抬手拨开顾琬,看似温和实则强硬地向盛怀娥问道。

“如今哪里不是一样“盛怀娥讥笑着激动地说。

她似乎到了这般境地,也不管不顾破罐子一摔,想要把苦楚统统倒出来才好“我忘了,你是公主,自然不同,你什么都有,你的路躺着就可以坐在辇上被人抬着走完,而我们只能伏在地上往前爬“

“你又怎么会明白”她摇着头。

裴幼澄绕着自己的乌发玩,看起来安静又无害,她听完后轻描淡写说道“如果这世道不是这样,你会怎么做?”

盛怀娥冷笑一声“你告诉我如今这样的好世道在哪,我和顾姐姐拼死也是要去的“

裴幼澄听到这冲撞的话不怒反笑,挥了挥手好脾气地让两人下去了,也没多说什么,盛怀娥倒也硬气,直接转身便走了,倒让顾琬为盛怀娥惴惴不安了好久。

裴幼澄悠悠转声,朝廊柱后头笑道“偷听这种事,不该是国师能干出来的啊“

殷白玉心不跳脸不热地负手从后头出来。

“我来拜见娘娘,不料娘娘有客,为了不惊扰娘娘的客人,便就只能在这儿等等了“

“国师来寻我干什么?“裴幼澄秀白修长的手搭在侍女手上,并不止步,悠悠地往外走。

”微臣来给娘娘送经书“他微微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双瞳淡漠无澜。

她听了这话半开玩笑道“经书就不必了,我也不会看,还是多给我送些好看的珠子吧“

他眼里划过一丝异色“娘娘怎么知道……“

知道,那夜明珠是他给她挑的。

“别小看女子的直觉,她们什么都晓得”她绽开了一个异常美艳的笑。

“要陪我去御花园逛逛吗?”她忽然开口。

他看着她灿若霞雾的眼角红晕,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便点了头。

等到他回过神来,他已经同她一块站在大片大片妃色的西府海棠花前。

层层叠叠的海棠如同女郎裙摆,像古人书里说的那般,其木坚而多节,其外白而中赤,其枝柔密而修畅,大者缥绿色,而小者浅紫色,初极红如胭脂点点然,及开则渐成缬晕,至落则若宿妆淡粉。

“可惜了“她叹了一口气”海棠盛开却没有花香“

黑发黑眸的他安静地投来视线“对她说的那些话,你看起来似乎并不生气 “

裴幼澄毫不留情地掐断一支嫩粉的花,花的汁液迸溅到了她的丹蔻上,在光下发着盈盈水色,她好笑的目光睥睨过去。

“我十岁时,就被我的母亲送给皇后去取悦我的父王了 然后现在又被我的哥哥送给你们的皇帝 ,被抛弃被转卖这种事我经历的不比她少,也知道是什么感觉,为什么要对她生气?“

他静静地站在她身旁,看着她爱美地叫婢女拿来镜子将花簪在自己发鬓上,左右对着镜子仔细端详,突然间觉得这世间女子真是奇怪,尤其是眼前这位。

殷白玉不禁开口“你就不讨厌那些人?他们都是你夫君的女人”

“我听传闻说,你在魏国时,你的未婚夫婿看别的女人多一眼你就能降他一级官”

她兴致盎然地眯了眯眼“讨厌什么?”

“你觉得我会嫉妒,我会生气,我会恃宠而骄?“

裴幼澄勾了勾唇角,颇有些被宠坏了的神气“你也说了我降的是我当年未婚夫婿的官衔,而不是去找那些女孩子麻烦”

“我们嫉妒彼此,是你们要我们妒嫉,因为只有我们这样做了才能满足你们那些可笑的虚荣心,用女人的柔弱和争抢来衬托你们的强大和力量“

“有的时候不是我们想斗,而是那些男人想看我们斗”

“无聊“她冷酷地吐出这两个字,挑起细长的柳眉,袅袅婷婷往花深处走去。

“难道不是吗,国师?“她温软的声音散在空中,手拂过花瓣,丹蔻柔润的颜色比盛然绽放的西府海棠还要艳丽,还要脆弱怜爱。

他黑如点漆的眼眸深处拂开泠咧,清冷的面容上罕见地有些诧异“也许我真的看错了你,你不该来这里“

“啊,那么真可惜,晚了呢”她低头微笑,眼中仿佛是一滩藏着潜龙的深渊,湿热的水汽在池面上不断翻滚,如同一片蔚蔚云海。

“娘娘愿与我结盟吗”他跟着她,不远不近地走在她后头,追逐着她的影子,仿佛这件事已经做了好多年般从容。

“你要什么?”裴幼澄一点也不惊讶地问道。

花落在了她的发鬓上,殷白玉走近轻轻为她摘去,冰凉滑沉的触感从指尖划过,像是蜀地运来的上等丝绸。

“我要大周”他道“我要一个由天祇教掌控的大周“

裴幼澄的脚步停下,转头走向他,湿热秾香的气息洒在他的耳垂,流经四肢百骸的快感让他的眼角一瞬间泛红。

“胆子那么大啊?你就不怕我告诉陛下”

她弯起眼睛,脸庞娇艳欲滴。

“不怕”他神色恢复先常,面如止水。

他看着她好看的眼睛,冲她笑笑“你想要的,也并不比我少吧”

16.

“为什么是我?“她懒洋洋地拨弄着花骨朵。

“因为来找你,或许会少很多口舌来解释,我不喜欢愚笨的人“殷白玉身体微移,为她遮住了略有些刺眼的阳光。

她注意到了他这一举动,却理所当然连眉头都不皱地享用着他的贴心,还不忘出言揶揄:

“比如,还要问你两句为什么你和宁睢意关系那么好,你却想将他拖下皇位置他于死地?“

殷白玉安静地睥睨了她一眼。

“那你可找对人了,我和裴肃还是亲兄妹呢,互相下毒手的时候可一个比一个狠 “裴幼澄轻轻舔了下贝齿,仿佛往日回忆给她带来了无限美好之感。

“这个宫里能活下来的都是聪明的女人,不止我一个“她敛起笑容。

“你不同“

殷白玉清贵的面容在光下泛着玉石般的光泽,他脸上难得露出了些许不那么虚假的真诚之感,冷清如积雪的眉眼似乎像遇上了暖春涧水般消融温存。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如同一切危难中只有他跋山涉水来救你,他无私的,近乎于牺牲地站在你这边,只属于你的这一边。

太容易迷惑人。

“你不畏惧政治,你不畏惧权力,你甚至不畏惧我们任何一个人”

“你既是魏国的公主,也是大周的皇后,你会孕育出皇族最尊贵的血脉”

“而我能给予你神明的指导和支持,你梦寐以求想要获得的权力会在大周被承认,谁也无法撼动“他的声音恍如吐着信子饱含诱惑的美丽毒蛇。

裴幼澄懒散的表情一变,脸上的笑容变得讥讽又冷酷,她转头折了一支即将枯萎的残败海棠簪于他领口。

少女的声音清冽:

“殷白玉,我可以拿我的身家性命来和你玩一场,但你手里的筹码也太少了”

“重新想想你的诚意再来找我,我不做赔本买卖”。

长秋宫。

“娘娘,你这样说国师不会生气吗“阿裳好奇“要想获得天祇教的支持国师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就算让他高兴也不会给我什么好处“裴幼澄仰面躺在阿裳腿上,轻轻给自己揉着脸,披着老虎的皮子在一只真正的老虎面前装大王终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在阿裳面前说话随意“他这个人啊,比宁睢意可怕多了,我取悦不了他,他有成千上万的信徒,我能比哪个虔诚啊,给人家三跪九叩说不定他还嫌我烦呢“

“而且,别那么相信他说的话“她软绵绵地翻了个身,盯着窗棱外露进来的如碎金般的阳光发呆,蝶翼似的眼睫微微颤动”我们和他,要抢的可是同一样东西,“

她手上没有任何殷白玉的把柄,相反,身在异国他乡的自己是最容易被掌控而无力还手的存在,而殷白玉能承诺给她的东西远超过她能给予的,他并不是什么善人,一旦她的利用价值被压榨到所剩无几,到产下皇嗣的那一天,他根本不会让自己兑现承诺。

殷白玉很聪明,但他同时也不可避免有着大权在握者独有的自傲和愚蠢,他以为她不过是个在权力王座上吸血的依附者,一个幕前太后的承诺就可以随随便便蛊惑她为自己卖命,他看到了她的独特和野心,却吝啬于她放在和自己平等的位置上对待。

哪怕他们都是追逐权力的猛兽,她甚至比他更加嗜血。

他没有向她袒露全部的游戏规则,他只是在玩弄她,像是玩弄又一个有点野心却容易受诱惑的漂亮蠢女人一样玩弄她,这种人的承诺永远都不会兑现,所有的引诱话语都只是希望你跃入陷阱牢笼的准备。

既然他把她当成一个蠢货,那就让他看看被蠢货当成垫脚石的时候吧。

“娘娘你在高兴什么?“耳畔传来阿裳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我在高兴“裴幼澄蹭了过去。

阿裳眨了眨大眼睛,认真又真诚“因为每次娘娘心情很好的时候,都会露出这种有人要倒大霉的样子,而且事后真的有人会倒霉“

裴幼澄听了便忍不住笑出声来,使劲捏了把阿裳的脸“亏我平日没白疼你“

“我啊,在想现在他是怎样一副表情“

“是在想先杀掉我呢“

“还是在想怎么来讨好我呢?“她眼中风流蕴藉,似乎于浅笑间开出水中花月来。

“不过话说回来,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啊“裴幼澄努努嘴。

“拿竹条编的小兔子”阿裳一乐“娘娘要吗?我还有小猴和小猫,都是咱们宫一个扫洒太监送的,每个侍女都有呢,他什么都能编的出来,厉害得很“

“拿来我看看“裴幼澄伸手。

阿裳递上小兔子的同时还不忘帮那扫洒太监美言两句“他人都四五十了,但嘴笨不会来事,现在还在被一些晚来的势利眼欺负,什么脏活累活都给他做,娘娘要不调他干些轻便的活?

裴幼澄一听便猜到了,戳了戳兔子上拿珠子做的红眼睛“傻阿裳,我看最笨的是你,他是想借着你凑到我跟前来呢”

“他叫什么,长什么模样?”

她倒也不在意,是人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们汲汲钻营来接近她还省了她不少事来筛查人手。

阿裳歪着脑袋想了想“叫什么不知道,好像姓单,个子中等,凸额头招风耳”

裴幼澄脑子里扫了一遍还是没发现这号人“没见过,什么时候叫他来给我编些小玩意罢”

“好“阿裳应了声,又记起了件事“交代御膳房的樱桃酪送来了,娘娘现在要用吗?”

“让他端进来 “她直起细软的腰,慢悠悠扫了一圈众侍女”你们都下去吧,我歇一会“

“阿裳你给我按按头“

青衣内侍端着盘子低着头被唤进了殿内,盘子上盛着四周堆满了冰防止酪乳味道变了,碗沿上凝结出颗颗冰凉的水珠,乳白的酪乳看起来又甜又软。

他慢悠悠将盘子呈给阿裳,待宫婢走尽才扬起脸来,露出了一张熟悉的清癯面容。

“殿下,万福金安”他一见到裴幼澄变红了眼眶,几乎是踉跄着跪了下来,激动万分。

“行了,起来吧”看见荀礼哭皱的老脸,她叹了口气“我在这好吃好喝没什么大碍,不用这样“

她继续道“我不让你叫尉迟过来吗,怎么自己就来了,到时候出事你不出去这皇宫”

他摇摇头“我怕那奴隶牙关不紧,耽误了殿下的事”似乎觉得不够又说道“为殿下效命,百死不悔”

荀礼是辅佐她的门客之一,也是从小看她长大的,两人情谊自是不可比,她信任她,他也不辜负这份嘱托,这次他从魏国潜入大周帮她转移一切事物人马,如果中途有有一丝马脚泄露,就是抄家灭族的风险,即使这样,他也办成了。

裴幼澄脸色变得温柔,仿佛像脱下了重重面具“别总把死挂嘴上,我们的人手还剩多少?”

“微臣办事不力,自公主走后,裴肃就彻底大举抓捕我们在魏国的人手”荀礼眼睑颤抖,沉痛地开口“……已经绝大部分折损了”

“只剩下了温越,楚绾绾和原澄明这三支线”

“王治敬呢?”虽然已经知晓了答案,但她仍怀着幼稚又微弱的希望问出了声。

“王治敬被抓了“

“凌迟”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如一记记重拳打在她心上。

阿裳惊呼出声。

“他什么也没说”他哽咽难言。

她沉默片刻,捂住了脸,死死咬着织锦,喉间似乎有甜腥味翻涌,眼前似乎如幻影般的浮现出那个猎猎少年的身影,他骑着骏马身姿飒爽,笑着咧着一口大白牙“公主,我这条命可就给你了,将来,可要带我见一见这盛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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