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五岁,已经不尿床了。
妈妈说,我是个大人了。
她二十岁,刚从省里的师范学院毕业。
用粉红色的发带把头发高高地扎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一张瓜子小脸,坚挺而小小的鼻子。
后来,我学会了很多比喻,第一时间,总想起来她。
譬如说,她笑起来总是弯下腰,用手轻轻捂住肚子,我就想,这像秋天的麦穗一样,笑得金灿灿的,压弯了腰。
譬如说,她的眉毛,可以叫做「远黛」。
譬如说,那时候的她,好像开在春天的空气里,无处不在。
第一次见她时,我站在滑梯的最上边,大声喊「我是世界之王!」
我和爸爸一起去放映厅看电影,泰坦尼克号。
放映厅总是一股尿骚味。
放到一半,爸爸捂住了我的眼睛。
可我还是看到了。
我那时候不知道,要谢谢那位爷爷,多亏了他,我才能看到。
「上课了。」她轻声说着,把我抱起来,我的脸触到一团柔软,像用脸蹭瑟瑟发抖的小鸡,她身上淡淡的肥皂味格外好闻。
「烈烈,你怎么不和小朋友一起玩呀?」
我闷不作声。
「小蔡,那孩子脑袋有问题,看着别让他惹祸就行了。」老老师对她说。
老老师揪过我的耳朵,揪得出血了,耳朵像要被撕下来一半。
最后只撕开了一小半。
妈妈带我去医院包了纱布,小朋友们都笑我是「一只耳」。
胖胖的黑猫警长,总把我一脚踢倒,然后骑在我身上,耀武扬威。
过了几个月,耳朵好了,也老这样。
刚大扫除完的午后。
又一次被踢倒在地上,我被灰尘呛到,不住咳嗽。
她快步走过来,一把把黑猫警长拉开,把我搀起来,给我掸裤子上的灰。
我搂着她的脖子,想哭,可是哭不出来。
她放开我,转过身去,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地对黑猫警长,也对其他人说,以后,谁再这样欺负烈烈,就要打手心了。
黑猫警长捏着手指,扭扭捏捏地说,烈烈喜欢这样玩。
她回过头,问我:你真的喜欢这样吗?不要怕,老师给你作主。
我看看黑猫警长,又看看她,大声地说:我不喜欢!
她点点头,说,你们都听到了,小朋友在一起,就要互相关心爱护,不要欺负别人。谁要是欺负别人,我可就要罚他了。
阳光照过来,我觉着她的背影很好看。
她穿着黑色的连衣裙,弹钢琴,教我们唱。
念故乡,念故乡,故乡真可爱。 天甚清,风甚凉,乡愁阵阵来。 故乡人今如何,常念念不忘。 在他乡,一孤客,寂寞又凄凉。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麦子会被从土地上割掉,然后送进轰鸣声隆隆的机器里面,被磨成粉,和其它的麦子一起,再也分不出来谁是谁。
五岁的我,以为麦子,油菜花,向日葵,这些明媚又灿烂的东西,栽种出来就是为了好看。
为什么,我会在之后的那么多年,总下意识地觉得她是麦子呢?
那天,爸爸妈妈又要很晚才来接我了,在这个城市,我再也没有其它家人。
小蔡老师把我带回了她的单人宿舍。
她养了好多花,我最喜欢那盆小杜鹃花。
我把玩具兵放在里边,说,等打完仗他们就能回老家结婚了。
她“哧”的一笑,说,这么说的话在电影里边是会死的。
我认认真真地说,小蔡老师,那等我长大了就来娶你好不好。
小蔡老师摸摸我的头,说,你长大啦,老师也老了。
那天爸爸把我领走的时候,我抱着那盆小杜鹃花,那是她送我的。
在昏黄的路灯底下,我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拉长,我把花盆放在头顶,觉得自己就像是诚实的宋金,得到了无上的嘉奖。
这中间记忆,像被切断过,那之后就直接到了六岁的生日,我吃完了两块生日蛋糕,又一个人吃了三十个饺子。
在过完生日两天之后,爷爷死了。
提起这件事,妈妈总会说我那时候吃东西的细节,以至于让我觉得,是我多吃了那么多东西,才让爷爷死了。在那之后的年月,我都吃得很少,一度瘦到皮包骨头。
省报上登了讣告,林X同志,这是我那时候只认识的三个字。
不知道为什么,爷爷很快就要火化,连遗体告别都没有,匆匆忙忙。
家里好像一下子少了很多东西,我们要搬家了,妈妈说。
我的小杜鹃花呢,我说。
扔了,妈妈说。
我已经学会了看眼色行事,所以抱着包,一声不吭。因为他们说,这叫听话。
在那之后的一切叙述都毫无意义了,我按步就班地长大。
直到很多年以后以后,我又见到了她。
她好像一直没有变老,或许是我自己眼里带着柔光。
我上前去,轻轻叫了一声,小蔡老师。
她笑了一下,好像什么都想起来了。
三个月以后的某天夜里,我突然惊醒,耳边是她轻轻而均匀的呼吸。
我不敢打扰她,只是安静地想,什么都好像做梦。
她轻轻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说,烈烈,你要是早生十年,不,二十年,就好了。
我不说话,也不敢太使劲儿抱她,只是用手指轻轻捋着她的头发,用指尖绕着打卷儿。
或许晚了点吧,可是我一点也不难过。
因为这个故事都特么是我瞎编的——跟这个题目底下大多数答主一样。
甚至包括最后一句话,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