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宗师》里，宫二为什么说「六十四手我已经忘了」？ 第1页

“六十四手我已经忘了”暗示得太明白了：我已经退出江湖了，跟武林有关的一切事情都别再来烦我。

我不知道大家看电影有没有注意到一个细节，就是宫二在全剧里只有一次带妆出境。

其中有一场戏，宫二跟叶问约架，地点是妓院。叶问还没到，宫二独自一个人坐在满屋的妓女中间，妓女们个个都化妆，统一是雪白的粉加上血红的口红，表情里带着风情。只有宫二一个人不施粉黛，脸上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其实这些妓女里面也有武术家，比如前面也打八卦掌的九姑就是其中一个，问题是九姑也化着一样的妆。

当然，也许这是想表现出宫若梅人如其名，确实跟这帮庸脂俗粉不一样。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宫二自己的心性：她并不认为自己需要表现得像一个“女人”，她是个武术家，“女人”只是她先天自带的属性，并不重要，“武术家”才是她的核心。

她唯一一次化妆，就是去见叶问，告诉他，六十四手我已经忘了，我心里有过你；没什么不敢说的，喜欢人不犯法，但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

那场戏里，宫二不但涂了口红，还穿上了旗袍高跟鞋，拎着小包包——要知道，之前宫二都是穿着小脚棉裤、黑布鞋的，虽然女人这么穿不好看，但当时的她需要的是保暖和便于行动，那是武术家的着装。

可这一次，宫二已经放弃了一个“武术家”的身份和使命，她需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向她心爱的男人表白。

因为她知道自己快死了。

如果看过2D版，也许你们会记得，宫二是念过大学的，她大学学的是医科。

当时她爸爸宫宝森已经把她的人生安排好了：念完大学，跟之前订亲的男人结婚，成为一个好大夫，远离武林是非。

宫二对这个安排是什么态度？不管2D版还是3D版都没直接讲。

马三说，宫家的东西必须宫家人来取，你是订亲的人，没资格。

自尊心强惯的宫二就立刻退亲，奉道。

这里我要解释一下，按照传统礼法，女儿订亲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所以马三能用“订了亲的人不是宫家人”来堵宫二。

退亲是必要的，而奉道则是一种非常残酷的自我制约，表示“我以后都不嫁人了，不收徒弟，不养孩子（包括收养），不留遗产，我只有我自己”。

宫二用“奉道”这种决绝行为来表示，我这辈子都是宫家人，死也是宫家的鬼，不可能再成为其它家的人了。

我估计这也是防着马三在她退婚之后再加一句：“就算现在退亲了，你早晚也要嫁人，早晚是别人家的人，凭什么问我要宫家的东西。”

到时候宫二一句：“我已经奉道了。”就可以把马三的后路全堵死。

不过后面马三估计知道自己说什么也不可能躲得掉，于是干脆就没问，全世界知道宫二奉道的不过福星（就是宫家那个拿刀的侍从）和她自己两个人。

如果说宫宝森那句“拿回宫家的东西”仅仅指的是要废掉马三从宫家学来的武功，那么宫二那句“拿回宫家的东西”就多了一层含义——讨回宫家在马三身上丢掉的面子。

当宫二一记结结实实的“白猿托桃”砸在马三下颌骨上的时候，马三才知道，此时正确的对应方法不是提膝撞人，而是“回头”躲过别人朝着你面部进行的攻击，当时宫宝森并没有慢，而是手下留情，否则死的就是他马三了。

宫家的东西要回来了，但是宫二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她的内伤到死都没好，她自己也是学医的，她自己知道，治不好。

当时福星是以为叶问喜欢宫二的，估计宫二自己也这么以为。当时福星劝宫二跟叶问在一起——毕竟这里是香港，已经远离武林了，你不需要守着规矩了，而且你奉道的事情，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

当时，憔悴的宫二义正词严地喝斥福星，她说，谁都能没规矩，就我们不行。

她说的“我们”，指的不单单是她自己，还有宫家。她虽然是个女人，但她首先是个武林名宿，其次是宫家的人，她背负的传统束缚、武林规矩，其实是她和她家族的尊严所系。

相比之下，她是个女人这件事，变得一点也不重要了。

就算跟叶问两情相悦，她是绝对不能跟叶问在一起的。

当然，后来宫二会发现，她真的是想多了。

在戏楼见叶问那场戏，她跟叶问说得很明白，就是把跟叶问的纠葛一次性了结清楚，该说的话全说明白。

她说，我要回老家了。

实际上，一九五几年，大陆的情况大家都懂的，宫二回去会很惨，而且电影也讲她是死在香港的，一直没有回去。

她说的回老家，意思就是说，人快死了，魂会回去，当然，回去的也许还加上遗骸？

六十四手，我已经忘了。代表宫二在临死前终于没有拘束了，她已经放弃了武术家的使命，她已经放弃了武林名宿和宫家传人的桎梏，她可以以一个女人的身份跑到自己喜欢的男人面前说，我心里有你。

结果叶问还是每句话都离不开宫家的六十四手，他想看，他是个武痴，他就算不跟宫二聊六十四手，也只会聊武学。他就算不明说“宫家六十四手失传可惜”，也会暗示“你还差个转身”。

宫二偏过脸，眼角有泪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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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问到底爱没爱过宫二？我觉得是有的，只是很淡，而且叶问至始至终都觉得这一点男女私情不重要，宫二是叶问心中仰止的高山，张永成是叶问的妻子，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

2D版和3D版有个不一样的地方。2D版是叶问自己做大衣，然后张永成问：“佛山有那么冷吗？”

3D版则是张永成帮叶问做大衣，叶问问：“佛山有那么冷吗”然后张永成回答：“反正你早晚要去东北的。”

我更喜欢3D版的这场剧情，更加含蓄，内容也更多。2D版讲的是叶问做衣服准备北上，妻子发现是为了宫二，嫉妒。而3D版张永成的做法更像一个传统的、有身份的大家闺秀：发现丈夫爱上了宫二，主动给丈夫准备北上的用品，然后一句淡淡的“反正你早晚要去东北的。”表达出一个女人的敏感和妒意。

而在2D版和3D版，叶问的对应方式都是“我们一起去拍张全家福吧。”

叶问用这种方式安抚妻子：我们才是一家人，别人再怎么好，也是外人。

我特别喜欢这部片子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它从头到尾都融合着这种东方式的含蓄。对看不懂的人而言仿佛什么都没说，但对看得懂的人而言什么都已经说尽了。

这种风格我还在另外一部文学作品里看到过，这部作品叫《红楼梦》。

当然，就算“叶问妻子发现丈夫爱上了宫二”也并不代表“叶问爱上了宫二”，也许仅仅是“叶问的妻子以为叶问爱上了宫二。”

后来，是那颗扣子。

如果没有那颗扣子，估计戏楼那场戏之后，我会觉得我和宫二都想多了，叶问仰慕“宫二先生”的为人和武功，并且把六十四手当做难以逾越的高山，但叶问并不爱宫二。

然后又想起来，衣服不单单做了他自己的，还做了张永成的，叶问一开始就打算带着老婆去找宫二——这个姿态明摆着表示自己不是去谈恋爱的，而是去拜访的。

在香港，叶问已经一无所有，他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时，第一件事就是把那粒扣子钉在墙上。

其实叶问是去过东北的，有一场戏，只有一两秒，讲的是叶问独自一人在宫家的门前徘徊，从剧情上看，最终他还是没有进去。

那次他应该是独自去东北的，没有携带家眷，结果快到的时候却怯了，他怕发生什么不该发生的。

独自拜访和携带家属拜访的意义可是不一样的，于是叶问在宫家门前徘徊了一会儿，谁都没知会，就走了。

为什么福星和宫二会误会叶问喜欢她？很简单，那粒扣子——在封建时期，男女青年互赠衣饰，意思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多啃几本古代爱情小说就知道，什么香囊、手帕、扇子、玉佩，都是他娘的定情信物啊！

不过当时已经是民国了，地方又是香港，老规矩可能都已经不算规矩了，但也可以还算规矩。

宫二应该是当规矩的，虽然她上过大学，但对武林的“规矩”“传统”看得比谁都重。

当时宫二表白之后，叶问立刻明白，自己造次了。

他有妻子，虽然在大陆，但搞不好总有聚首的一天。

这里是香港，遥远到规矩都不成规矩的一方天地。孤男寡女，相知多年，值得信赖。红颜知己，品质保障。互相倾慕，流落异乡……一个处理不当，分分钟抛弃妻子要野合通奸的节奏啊，宫家以及“宫二先生”这两座牌坊也要塌了。

此时的叶问不知道，宫二已经奉道了，也已经快死了，对她而言说一句“我心里有过你”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过头的事情了。

他会想当然地认为，宫二那么多年不传艺是因为矫情，不再嫁是因为等他（一线天喜欢宫二，当时已经人尽皆知了）。他不能让宫二再蹉跎下去，也不能让宫家这座大山砸在他叶问手里。

男人的理智和务实在此刻发挥了作用，叶问淡定地不解风情，句句话离不开武学，离不开六十四手。

估计当时的叶问会想，他妈的老子真是机智。

宫二对叶问说过，我们结识了大半辈子，照样是我不知你，你不知我。

这句话如果叫我翻译，就是宫二感叹，老娘以为你小子一直喜欢我呢，原来你不喜欢，而且也不知道老娘喜欢你。

实际上，当时的情况是，叶问喜欢宫二，但不敢表现出来，于是只能让宫二觉得他不喜欢；宫二是绝对不可能跟叶问发生什么的，但却让叶问误会成，什么都可能发生。

是啊，结识了大半辈子，最后还是我不知你，你不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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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D版结尾有个彩蛋，讲的是宫二最后一次施展六十四手给叶问看，宫二说，您只有一扇门的时间，能看到多少，就看您眼力了。

那一次，宫二照样没有妆容，穿着她当时跟马三比武的那一套衣服——此时她已经回归了武术家的身份。从时间上看，应该是在戏楼那天之后，宫二在死前又见了叶问一面。

当时我觉得诧异，关上一扇门最多不过几秒钟，够看什么？你在耍叶问？

后来才明白，那扇门是关不上的，叶问和宫二就在两扇门之间过招，如果门快关上了，宫二会再次把门推开。

最后门关上了，为什么？叶问自己关的，推掌，把门关上。

宫二转身就走。

叶问站在原地，微笑。宫二此时脸上也泛起了笑容。

我想，叶问主动把门关上，意思是说，你不用接着给我看了，我已经看明白了。

宫二明白这层意思，于是立刻走人。

而微笑，则说明，这对红颜知己在此刻终于通过肢体的碰撞（别瞎想）得到了一个最终的互相理解。

“一代宗师”指的不是叶问一个人，而是包括一线天、宫二、丁连山、宫宝森等一群人，甚至在金楼考验叶问武功落败的那一帮人也得算进去。

只不过最后叶问把武功传承下来，徒满天下，成了面子。而那些考验过、指教过、甚至成就了叶问的人，却没有传承下来，成了里子。

最高票说得不对。你会这么说，因为你还不够懂王家卫。你以为王家卫心里还是有江湖的。但事实就是这个人心里是只有“我”的。

从头到尾，《一代宗师》都不过是借着陈年往事的壳子说了一场遗憾。一场放诸四海皆准的遗憾。

宫二说，六十四手我已经忘了。你把“忘”字拆开看一下就懂了。

“忘”是“心亡”。

曾经宫二身上肩负着宫家的荣辱责任，所以她必须奉道，必须去找马三寻仇。而这一切都已经完成了。

我忘了，并不是我刻意做了什么，而是那个引六十四手为傲、引宫家没有败绩的桀骜女孩在漫长岁月里，发现了自己，又一点一点儿使劲掐断了自己。

这句话真的很简单。跟她这份莫名其妙的感情一样简单。

你们说太多了。

每一个把想把感情都说明白的人，都不懂王家卫，更不懂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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