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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啊,是文艺青年们在求偶界最后的全盛期。
我妈刚参加工作那会儿,追求者不说是门庭若市,也是络绎不绝,其中不乏样貌家境俱佳的。
当时在我妈的追求者里,我姥爷和姥姥各看中一个,每天为谁的眼光好争执不休。
我姥爷重人品,选了一个憨厚稳重的,当然主要是因为这个人刚上门就给我妈家换了煤气罐,还陪我姥爷杀了几局象棋;我姥姥爱俏,对一个帅气清秀的青眼有加,当然还因为那个人长得和当时的大妈之友三浦友和神似。
最后两人撕累了,终于想起来,这个事情好像首先应该问问我妈。
二老逼问我妈喜欢哪个,我妈很有个性地一摆头:他们俩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两人急了:你是不是要出家?
我妈当然不是要当尼姑。
事实上,虽然我姥爷和姥姥都蒙在鼓里,但我妈当时已经和我爸谈上恋爱了。
彼时,我爸在中学里当老师,戴副金丝边薄框眼镜,手指上常常沾满白色的粉笔灰。再配上他消瘦的肩膀和秀气的脸,简直是现在的小鲜肉,当初的衣冠禽兽。
在追我妈这个事情上,我爸相当鸡贼。
和那些老老实实闷头上门讨好未来老丈人丈母娘的傻大哥不一样,他选择从我妈的闺蜜们下手,一个月的工资刚发下来,除掉寄回家里的,余下的半数给她的小姐妹买糖果和巧克力了。
从我妈的小姐妹那里,我爸得到了重要情报:我妈从学生时代就热爱诗歌,是那时候很常见的文艺女青年。
文艺青年这个物种,曾经拥有极强的战斗力。
在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的这段时间,会写几首歪诗,在校报或当地的地方报纸上发表过文章,绝对是校园青年中最时髦的事情。
样貌、身高、家境,在当时的爱情故事里只够成为用来衬托主人公的故事背景。
一个丑而矮的穷小子用华美的情诗俘获了女神的芳心,或者一个其貌不扬的人因为文采斐然受到全校师生的偶像式追捧,这些桥段是那个年代最为人称道的都市传说。
但到了九十年代末,也就是我爸追我妈那会儿,事情开始起变化。
随着诗歌界一系列大变故的发生,文艺青年们内失干将,外又有改革开放带来的消费主义冲击,这股前后延续了十年之久的,对文学创作和诗人的崇拜终于渐渐降温。
那时,海子、顾城相继逝世,北岛远遁美国,少男少女们沉浸在精神偶像丧失的怆然之中,即使这种失去本身就有着他们所热衷的悲剧之美。
在夕阳若隐若现,黄昏无可阻挡地降临之际,文艺青年们迎来了他们最后的辉煌。
当然,这一切和我爸并没有什么关系。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乡镇青年而已,每天本分地完成一天的工作,到旱冰场溜溜冰就是他全部的爱好了。
诗歌这种东西,于他而言就像新几内亚的袋狼听说北极夜空的极光一样,虽然知道那是很美的东西,但既不觉得自己能看到,也并不打算多靠近它一点。
但是,荷尔蒙是最强大的推动力。
在荷尔蒙的武装下,他把自己成功地打造成了一个文艺青年。
他每天和我妈谈论博尔赫斯和王小波,陪她在雪天散步,读她最新的诗作,把她那些平庸的文字赞美得恰到好处,并用一种孩子般的眼神发出赞叹的冲击波捣毁我妈的心灵防线。
我爸虽然不懂文艺,但他深谙谈话之道。
如何在谈话中假装你是一个人的知己?
倾听她的十个观点,并且在之后的谈话中,等她把自己说过什么忘得差不多了,再把她的其中一个观点改头换面抛出来,让她产生伯牙子期终逢知音之感。
会心一击发生在我妈生日那天。
我记得我妈给我说过,我爸当时送了她一本普希金诗集。
诸君,你们能想象吗?在一群送电器、送家具——还有一个憨子送了两条猪肉脯——的俗人围绕中,忽然你发现还有一个人在为你读普希金。
这种事情对一个诗歌情节浓郁的文艺少女来说,杀伤力不啻于刚出余杭小镇的李逍遥看到湖里洗澡的赵灵儿。
关键是什么?
是让他/她觉得,原来生活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在那个文艺青年即将消逝的年代,我爸通过伪装成文艺青年,俘获了爱情。
其实我爸虽然在中学教书,但他教的是数学,和文艺不沾边;虽然送了我妈一本诗集,但他除了其中的一首以外,其余的连翻都没翻开过。
但求偶界的作战法则就是这样的,如果伪装成文艺青年,战斗力就可以爆表,那么即使文艺青年是假的,战斗力却是真的。
就像现在,有许多人设在求偶界具有超群的战斗力——富二代,大V,说唱歌手……只要给自己打造好人设,就能产生相应的性吸引力。
只是二十年后的今天,在这个战场上,文艺青年已经完全地没落了。
他们就像发明马蹬之后的战车兵一样,成为了一个被淘汰的兵种。
听我爸说,求婚那天他绞尽脑汁背下来一首诗,在落满雪花的草地上,他用播音员级别的普通话朗诵了那首诗,并高举一枚戒指。
当时夜空也粘满了星星,周围空无一人,一片寂静。那是他最后一次演技在线,从那以后的每一天,他再也没有为任何人演过任何东西。
不管是文艺青年,还是其他别的什么。
如今,文艺青年们不但不再具有求偶方面的优势,甚至因为没法把文艺基因传递给下一代,而即将在地球上灭绝。
可是那些不够文艺的男人们,成功留下了自己的血脉。
两个人结婚后不久,我出生了。
我到一岁多一点的时候,我爸考上了检察院的公务员,工作调动到外地去了。
因为交通不便,他俩每天只能靠书信联系,每个月都要攒下一大沓信。
那些信后来被我妈归并到一起,锁进了一个大箱子,安安稳稳地收藏了起来。
前两年我妈当年的闺蜜们和我爸曾经的同事们来我家做客的时候,我妈还把箱子启开,给客人们读过信上的话。
再后来,QQ出来了,他们终于可以通过网络联系彼此,不用每天写信、寄信了。
我妈在银行工作,单位的电脑只能连内部网,不能连外部网,她就下班后跑去镇上的网吧和我爸聊天。
我爸办公室里的电脑可以上网,但是白天的时候办公室里人多,他就每每都主动申请加夜班,看似热爱工作,其实是为了蹭电脑上QQ。
那段时间我在哪里,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在他们俩这段关于异地恋的回忆里,我一直没找到我存在的痕迹,这一度让我怀疑自己是被捡回来的。
但是在我妈的QQ相册里,分明又存着小时候的我。
那个婴儿时期的我啊,在木地板上傻傻愣愣地爬着,大人们一逗,就抬头看向了镜头。
在那张照片里,我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全然不顾自己正赤身裸体。
二十年过去,那个小婴儿已经长成了青年,
而当年的两个小青年,则携手步入了中年。
到现在,我爸已经完全不记得文艺青年该怎么扮演了。
可是他依然会背那首诗。
他会在每一个结婚纪念日,向全家人背诵那首他这辈子唯一背下来了的情诗:
我的名字对你有什么意义?
它会死去,
像大海拍击海堤,
发出的忧郁的汩汩涛声,
像密林中幽幽的夜声。
它会在纪念册的黄页上
留下暗淡的印痕,
就像用无人能懂的语言
在墓碑上刻下的花纹。
它有什么意义?
它早已被忘记
在新的激烈的风浪里,
它不会给你的心灵
带来纯洁、温柔的回忆。
但是在你孤独、悲伤的日子,
请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
并且说:
有人在思念我,
在世间,我活在一个人的心里。
这个中年老男人在此时便会容光焕发,仿佛二十年只是一弹指,在他身上什么也没有改变过。
只有在他闲来无事照镜子,偶然看到头上半乌半白的头发时,才会无可奈何地撂下一句,
没想到,人老得还挺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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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答一个。
老爸当过兵,上过老山前线。当年部队从山东上火车出发往云南走,在山东上火车的时候,站台上放着《十五的月亮》,部队的亲属们都在火车站送行,虽然有些悲壮,但是几乎没人哭。火车到了云南境内,靠站歇停,这下可倒好,不知从哪来了一群又一群的云南当地的老百姓,老太太老大爷大哥大姐小弟小妹小朋友,根本没人组织,也没人安排,就是挤到铁道边拉着车上素不相识的解放军的手往他们手里塞酒碗,塞鸡蛋,塞吃的,操着一口完全听不懂的方言说着什么。一车的小伙子哭的泪人一样。
这种毁三观的故事,怎么看怎么像编的。
这种毁三观的故事,怎么看怎么像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