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 HBO 守望者第一季第二集S01E02？ 第1页

该文涉及轻微剧透，看过第二集后阅读效果更佳。

第一集刚播出的时候，很多人在网络上中奔走疾呼：“白左毁了美国文化！”“剧集故事局限在种族冲突格局太低！”“编剧傻X，不懂摩尔。”对此我是不以为然的，单凭第一集就认定该剧很烂显然是非常草率的行为。

刚播出的第二集，在一定程度上证实了我的判断（当然仍然不排除后面打脸的可能）。

“白左毁了美国文化！”

剧集主角是黑人且故事明显涉及美国的种族冲突，这大概是一些人将这部剧编剧指认为“白左”的原因。然而这种指认在我看来颇为可疑，很好奇那些天天批判所谓西方白左的人真知道自己在批判的“白左”是什么吗？这个词在中文互联网上的实际语用，就充满矛盾。据我的观察，当某些人在中文互联网上用这个词表达某种批判性意见的时候，这个词指涉的人群包括但不限于欧美共产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民主社会主义者、社会民主主义者、自由主义者、一些比较关注环境问题的人士、一些对动物有怜悯心的人士、结构主义者、后结构主义者、解构主义者、德国总理默克尔、美国民主党、欧洲社民党……就我对西方当代社会、思想的粗浅了解，“白左”这个词在中文语境中所指涉的这些群体和个人，相互之间的共同性未必大于他们相互之间的差异，其中某些群体在欧美政治实践中甚至互相冲突、敌视。硬要说这些群体之间有什么共同点，嗯……他们都是保守右翼讨厌的人？（这个词本身就是中文互联网上某些右翼保守分子发明出来的）

为了方便讨论，我们姑且把“白左”理解为支持所谓政治正确的人。那么，《守望者》的编剧是白左吗？

从第二集来看，显然不是。

第二集的一些情节明确表达了编剧林德洛夫对所谓政治正确的怀疑甚至是嘲讽。最明显的一处就是第二集剧中剧播出前那段由“美国联邦通讯委员会”发出的Warning。那一段Warning的播报内容基本算是对“政治正确”的总结了，然而剧集中这段Warning播出的段落却明显具有讽刺意味。当这段官方“政治正确”律令作为旁白被播出的同时，剧集画面表现的却都是各种角色（在不同程度上）对该原则的僭越：该Warning要求未成年人即使在监护人陪同下也不能观看，然而女主角家的小孩就和没事人一样和养父一起坐在沙发上看；该Warning表达了对种种政治不正确的谴责，然而白人至上主义者“第七骑兵团”却好端端地忙着准备阴谋活动。不过，在我看来最具讽刺意味的其实是女主同事“镜中人”的表现。Warning的目的本就是为了引起人们的注意，然而当电视上播放着Warning时，“镜中人”正专注于自己的晚餐，漠不关心......这不正是对公共播出的Warning最根本的僭越吗？就像齐泽克在不同著作和评论中指出的那样，“超我”在为我们设定各种各样的禁忌时，其实也潜在地怂恿我们僭越这些禁忌。林德洛夫有意识地在剧中表现这种略带悖论性质的现象。在我看来，剧中剧前这段视听蒙太奇所指涉的正是现实中所谓“白左”所推行的那种强制性“政治正确”（ “政治正确”正是当前现实世界中的一种“超我”）的失败。这种 “政治正确”超我旨在消除各种样式的不平等、禁止歧视，然而现实社会经济条件下，“政治正确”不但没有达成其目标，还生产出了其自身的对立面。看看各种国内外互联网上各种反对“政治正确”的言论和全球右翼保守势力卷土重来的趋势，就知道“政治正确”到底有多失败了。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林德洛夫是个右翼分子。经常在各种场合批判、调侃批判“政治正确”的齐泽克不正是当前全球最知名的左翼思想家之一吗？

在我看来林德洛夫在剧集中对“政治正确”的嘲讽更像是为左翼进步势力指出错误，并不等于为保守派辩护。（如果脑洞大开，我们是不是可以将这段Warning解读为对白左的警示，：“Warning! 不要再沉迷于符号和文字层面的”政治正确“游戏了！）

“故事局限在种族冲突格局太低！“

在第一集刚播出的时候，我就看到网上有一种观点说，编剧把种族冲突设为故事的主线降低了整部剧的格局。

当时我就不认同这种观点。

我在一些社交网络讨论中看到了对这种观点的论证：原著故事在冷战那种宏大格局下探索了一些对于人类而言根本的问题，而种族冲突叙事，破坏了原著的宏大格局。首先，我要指出，种族叙事格局并不小，也不是无关紧要的。在美国的种族斗争中，无数有色人种及少数族裔男女为了抵抗压迫，抛头颅、洒热血，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么一段沉重严肃的历史在有些人看来无足轻重，特别是考虑到中国人在近代和美国有色人种、少数族裔一样是西方中心主义、殖民主义的受害者。持这种观点的人，家里怕是也有长辈亲自经历过殖民主义、帝国主义的压迫。即便不认同（瞧不上）美国少数族裔和有色人种对抗压迫的斗争方式，做人起码的共情能力还是应当有的吧？

而在第二集播出后，我认为这种观点更加站不住脚了。

第二集多处叙事线索表明，种族议题肯定不是《守望者》剧集的唯一叙事线，种族议题也未必是最重要的主线。首先，从第一集开始就存在一条关于某种天大阴谋的暗线，这条线在第一集的女主线和法老王线都有涉及。而在第二集中，编剧新加入了不少可能和这条叙事线有关的元素：比如早上报刊亭黑人大叔（我很喜欢这个演员在HBO《火线》里的角色）和小女孩交谈那一段，可能会引入某些新人物和事件；法老王让复制人排演他根据曼哈顿博士故事创作的戏剧的背后，似乎又是一个大阴谋；女主和黑人老头的对话以及第二集的结局则明示了某个很有能力的组织或个人会在后续剧情中介入。总的来说，这些线索编剧为了保留悬念有意写得很隐晦，现在也分析不出太多东西。然而有一点却可以确定，这些新设定和元素为我们预示了一个超出种族斗争议题的叙事空间。

不过，即便抛开那些晦暗不明叙事线不谈，第二集的故事也已经明确地突破了种族斗争叙事框架，涉及到了一个原作已经有所讨论的重要议题。

“你是谁？”

黑人老头威尔这句反问在震住女主角的同时也把“自我意识”“自我同一性/身份（identity）”议题悄然引入剧集。为什么在第二集中，女主会对这个看上去十分简单的问题保持沉默？一种显见的回答是，女主作为审问者没料到被审问的黑人老头威尔会反客为主。一个稍微复杂些的回答是：由于女主无知，如这集后半段展示的那样，她对自己出生前家庭祖辈的过往所知甚少，所以当威尔反问她时，她很难迅速联系自己和家庭的过往，构建出一套关于自己的叙事。不过在我看来，这个问题真正的力量在于，在面对这个问题时，女主被迫审视自己，而这种审视必然会迫使她面对自身内部的异己性。

如果这么说太抽象的话，不妨回顾一下第一第二集中女主的行为和回忆。在一些情节中，我们能明显地从女主的行为中觉察到她的道德品质：关心丈夫、关心社区，关心同事的关心，收养死亡同事子女，显然，她是一个有同情心的人。而在另一些情节中，女主又十足地冷酷无情，（如威尔吐槽的那样）满口脏话，对其时尚未确定是否涉及犯罪活动的嫌疑人动用几乎没有限度的残酷私刑，从这个角度来看，她作为执法者和本应同她对立、相异于她的那些种族歧视犯罪者又是同一的。这种自我矛盾在未经反思的情况下只是潜在的，有时甚至时可以在表面上化解（比如她完全可以用为同事报仇这种说辞来为自己对嫌疑人动私刑的行为进行辩护），但当外部力量（如威尔的反问）迫使女主真正思考这个问题时，这种自我矛盾就展现出了巨大的破坏力：“我怎么知道我的行为是正义的？”“谁来守望守望者呢？”

从第二集来看，自我同一性问题会成为剧集第一季的叙事焦点之一。第二集剧中剧《美国英雄故事》中兜帽判官的独白不正是以另一种形式提出了对自我同一性的疑问吗？其中那段围绕着镜子和镜象的说辞（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还与法国精神分析家拉康探讨自我（ego）形成原理的镜像阶段理论构成了形式上（内容上不尽相同）的映射。

由于本剧尚处于开场阶段，这个议题在后续的8集中会得到怎样的展开，林德洛夫能不能围绕这个议题建构出一个足够深刻而丰富的剧本目前都还不得而知。但这些情节至少表明，这部剧承载了林德洛夫巨大的野心，他想在这部剧中讨论、表达的话题和内容，绝不仅仅是种族对抗。

“编剧傻X，不懂摩尔”

在巴特喊出那句著名的“作者已死”后，当代文学、电影批评和理论中的“作者”虽不至于死绝，但在阐释文本或视听作品的层面，“作者”丧失了曾经拥有的绝对权威地位。

不过在普通读者和观众那儿，作者似乎仍然保持着某种“上帝”般的威信，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编剧傻X，不懂摩尔”及类似的观点在第一集播出的时候甚嚣尘上。

以我对当代文学、电影理论的粗浅理解，我认为，改编作品既是对原作的一种阐释，也是对原作的一种误读。改编作品必然包含了改编者对原作的一种理解，在这个意义上，改编作品是对原作的一种阐释。而在作品完成的一刻，作者就“死”了。作品的意义是由创作者、读者/观众以及创作者和读者/观众共同决定和建构的，在本体论的层面上并不存在一种永恒不变的“原作精神”，而仅仅存在一个和作品相关、由创作者、读者/观众一起建构的、不断变化的、充斥着差异与矛盾的意义场域。改编作品表达了改编者对原作的理解，这种理解只是对原作文本的诸种阐释中的一种。这种理解也必然受到改编者所处视角、社会历史条件、文化背景的限定，不可能将围绕着原作品的整个意义域完整呈现出来（就像眼睛看不到眼睛自身），因而这种阐释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误读”。

摩尔本身就是个乐于阐释和误读的人（当然，我的这种判断也只是我对摩尔及其作品的阐释与误读），他的作品中总是包含对经典超级英雄漫画的反讽、戏仿、解构、重构，这也是为什么摩尔的《守望者》《蝙蝠侠：致命玩笑》等作品被公认为是美漫经典的原因：他以自己的阐释和误读在一个曾经被认为是无法表达严肃内容的题材样式中表达了严肃的思考。因此在我看来，以所谓的“原作精神”为准绳判断《守望者》改编得好不好是不得要领的。

就目前已经播出的两集来说，林德洛夫做了很多努力去延续、扩大、敞开围绕着原作的意义场域，当然，这些工作成不成功还要看剧集后续发展。我认为，前两集中已经涉及的种族斗争议题和自我同一性议题，既和原著有关，又具有很大的发展潜力。种族斗争的议题其实既关于种族又超越种族，因为这个议题同时还指涉了当前美国社会认同被撕裂的事实，而这其实也是原作对现实提出的关切之一。而社会认同问题又与自我意识、自我同一性是相联系的，毕竟自我意识的建构离不开他者，离不开社会。所以，与其去关心林德洛夫尊不尊重原作，还不如关注、思考、分析一下林德洛夫对这诸种议题的表达。林德洛夫能不能像原作一样在涉及诸种具体议题的同时将这些议题勾连起来进而创作出表达了某种人类普遍关切的故事，才是决定这部剧集改编是否成功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