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知乎邀请,聊聊我和《梦里人》的往事。
最近常收到些关于《梦里人》的信息。我意识到那一代的读者,终于也到了怀旧的年纪。
时光如水,无法挽留,正好借此机会,做一点小小追忆。
往事如烟,最初的最初,该从哪说起呢?
93年夏天的武汉,华科大的校园,我印象最深的是布满浓阴的马路。
蝉鸣和树影,少年的我,步伐轻快。
刚读完大一,暑假不想回家,就在华科大的西六舍住下,每天白天画漫画,晚上跑步。
那时没有空调也没有网络,甚至台式电扇也是没有的。我用全部积蓄买了一部国产随身听,核心科技是自动翻面播放。那时有种很便宜的单人小吊扇,挂在头顶吹的那种,哗啦哗啦伴着蝉鸣,很有催眠效果。
每天早上醒来第一时间就会一边刷牙一边看昨天的成果,然后走去西门口买两个葱油饼,回来就坐到宿舍三楼的窗台上,面对一片绿荫,一边就着维维豆奶啃葱油饼,一边看漫画。
然后画一整天漫画,直到晚上十点出门跑步。在浴室洗个冷水澡然后倒头睡觉。
那时全部的资料就是手里的几本漫画,我最喜欢的是《攻壳机动队》和《机器警察》。前者电影感十足,后者叙事细腻。而那时的全部联络手段,是写信。
大概每周能往返一次信件,对象都是同样的创作爱好者。现在的人很难想象那种把作品复印了寄给千里之外的笔友,相互点评一番的体验了。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从前慢》
那时国内并没有漫画杂志,所以当时画漫画,真的就只是自己在画漫画而已。
但这个暑假打下了我的漫画基础,为后来的入行做好了准备。后来有人问我漫画入门要多久,我都会说40天足矣。
万万没想到,就在那个暑假之后,中国第一本漫画杂志《画书大王》就创刊了。我把暑假的创作成果寄过去,竟然收到了主编王庸声老师的一封约稿亲笔信。王老师当年也是60多岁的人了,密密麻麻手写了三页纸。我至今记得读信的时候,心跳加速超过了200。我在心中欢呼,不敢相信这样的好事竟然降落在我的头上。
我父母都是大学老师,加上大舅一家,家族全在大学任职。我从小学起就接受奥数训练,大学则念计算机。无休无止的解题中,我认为自己必然一辈子和数字打交道。
但我对创作充满兴趣,文学、漫画、音乐、摄影,都让我痴迷不已。忽然有天发现自己有可能成为像鸟山明、士郎正宗那样的“漫画家”,仅仅是这个念头就让我腾云驾雾,如入天堂。
虽然因为《画王》的短命,我最终只在上面发表了一个小短篇,但我一直把王庸声老师奉为自己漫画生涯的恩师和贵人。
这封信完全改变了我的命运。20岁生日下午,我独自出门,把生活了20年的大学校园一一遍历。告别从前的同时,在心中许下愿望:至少画漫画到30岁。
虽然当时的中国还只有一本前途未卜的漫画杂志而已,但我隐约想到,也许会见证一段历史。当然后来经历的跌宕曲折,仍是当年始料未及的。
不管怎样,能做感兴趣的工作,甚至参与到历史进程,我特别珍惜这个机会。
以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和这个幸运相比,我都觉得不值一提。
第一个跌宕很快到来,《画书大王》一年完成月销量百万的惊人成就,然后就被查封了。后来很多人都说,如果94年《画王》不被封,中国动漫将少走20年弯路,国漫先驱们将迎来多么不同的命运。
但这仿佛就是国漫的缩影。每到曙光来临的时候,国漫就会迎来动荡甚至地震。我认为这绝非偶然,宿命的背后,是这个行业乃至时代没有能解决的问题。
随着《画王》消失,原本画给《画王》的稿子辗转多家后,导致了一封信的到来。
印着“北京出版社”红色抬头的信纸上,是这样开头的:“奉上级指示”。
上级,也就是中央,指示要大力发展中国原创漫画,即后来的5155工程。第一次见到这么高大上的约稿信,当我接到筹备中的《北京卡通》主编于虹的电话时,都有种要立正的错觉。
一年后我毕业去了北京,第一时间就被带去传说中的央视,上了名主持张越的节目聊漫画,也侧面说明了国家的重视。
接到指示,说画就画。当天动笔,短短两天后,我就把《梦里人》第一回画出来了。
一开始只打算画个小短篇,但《北京卡通》的创刊号直接用《梦里人》做了了封面,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封推”。然后,读者来信纷纷涌来。
在编辑部和读者的强烈要求下,我才开始考虑去做第一个长篇漫画。
《梦里人》原本只想写一个搞笑迷糊的女高中生,延长剧情后写什么好呢?
刚刚大学毕业的我,第一次回头审视青春,正在追寻着梦想,很自然就决定以青春和梦想为主题。然后就有了文墨、孙宇宙、郭友勇,和宇宙的家园。
角色虽是虚构,但力求真实。例如孙宇宙,第一次在纸上画出来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我确定没见过这样的一个人。
就创作来说《梦里人》有太多生涩和不足,无论是我还是行业,当时都处于摸索阶段。非要说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应该就是“本土化”和“生活化”。在那个日漫统治的年代,国漫往往带着浓重的日漫符号。我常常想,为何中国人不能画自己的风格呢?
于是《梦里人》中刻意回避日漫的造型、对白、叙事、题材,放弃美型,贴近生活,刻意用散文化的叙事,力求人物和事件都有真实感。这给国漫带来了新的角度,也带来了许多的读者共鸣。在很长时间里,《梦里人》都占据《北京卡通》的作品榜首位置。
《梦里人》写了几个带着不那么靠谱的梦想,因为梦想而美好、失败,最终收获成长的少年的青春。现实中的那些年,我也正好认识这样的一群人。
毕业仅七天,我把全部的漫画书、《梦里人》原稿,以及画漫画到30岁的梦想,塞进了两只皮箱。和同是武汉的漫画作者的任山崴一起坐绿皮火车硬座,来到北京画漫画。
两年后任山崴又回了武汉,而这两只皮箱伴随我在北京转了十年,又去了杭州,最终装着当年的书回到武汉。
我一直觉得人类难以真正拥有什么财产。
也许你只需要两只皮箱:一只装着回忆,一只装着希望。
如果不慎丢失一只,都是巨大损失。
在北京我结识了很多很多怀揣漫画梦想的少年,见识过闪闪发光的青春,度过了如歌的岁月,也掂量出现实的分量。
如果说梦想是天空,现实就是万有引力。
而世界上能对抗万有引力的,往往只是那些对天空的向往而已。
大多数人后来再也没见过,一些人则渐渐面目全非。如果时光能倒流,我不确定大家还有勇气重来一次。但他们向往天空的样子,深深印在我的心里,也写进了《梦里人》。
98年我从一家央企的计算机公司辞职,当时员工辞职要向公司交违约金,而且公司刚搞合同制,竟然让我按新旧制度赔了两次,近一万元的巨款清空了所有积蓄。
但,终于可以全心画漫画了。于是开始了自己觉得无比充实,其实和坐牢也差不多的8年创作生涯。每月只有《梦里人》的2400元稿费,在北京市中心租套房子都不够。不过我几乎没有过为钱焦虑的时候。父母从教授岗位退休,并不需要我赡养。从小习惯了极简生活,除了一直把漫画画下去,我也没有任何奢望。
但朋友还是一个个消失。和我一起到北京画漫画的任山崴,两年后也要回武汉。
他当时在《科普画王》工作室:磁器口一所体校里的教学楼里的一个大房间,几个“创作员”的办公桌和床都放在一起,从上班到上床就是一步之遥。别觉得艰苦,能住在城里,冬天有暖气,这已经是当年的北漂作者中,相当体面的待遇了。
那时我经常去体校看他,《梦里人》忙不过来的时候,他也来客串过一回助手。我们常常下馆子吃顿20块钱的,然后在体校的操场上一圈圈散步,对漫画高谈阔论,大部分时间他和我的观点都相反。
有天他说要回武汉去报社当美编,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不想失去这个机会”。
我感觉万分诧异,世界上还有比画漫画更宝贵的机会吗?
我的另一个朋友,也做过一阵子《梦里人》的勾线,就是后来创办了动漫资讯志《动感新势力》的“三栖人”AKIRA。
那还是96年冬天,经当时圈里朋友小孔介绍,去见一个号称“三栖人”的牛人。
这个神秘的牛人是当时日本动画代工公司的核心原画,是当年绝对的高收入人群,在北京最贵的西二环旁租住一间房子,房东是畅销杂志《GAME集中营》的主编索冰。所以见他等于就是同时见到两个牛人。
AKIRA在一个由堆积成山的游戏机主机、卡带、录像带、光盘、日本原版画集和漫画书构筑的堡垒里面接见了我。他有个什么心头好都要收全套的爱好,一个字:“壕”。
而AKIRA考察我的方式也是考校动漫阅片量,我当然完全败下阵来。AKIRA大感失望之余,将上海人对乡下人的鄙视之目光,毫无保留地发射出来。
不过晚上还得留宿一宿,在他的原版书中入睡之前,他递过纸笔:“画几笔看看”。
我画完他就默默关上灯,过了一会儿,黑暗中传来幽幽的声音:“我们能做朋友吗?”
这话放今天难免令人想歪,但当时这个圈子就是这样的中二。
于是我们就这样“成了志同道合的同志”,相约“咸与维新了”。
他原本认为自己是漫画、动画、游戏“三栖”,因为我他决定放弃一栖。他和我相约,以后我主攻漫画,他将我的漫画改编动画。早期《梦里人》有一回可以看到很干净圆滑的动画勾线,就是他主动帮忙完成的。
同时他积极去游说《梦里人》的动画改编。一天他很兴奋地通知我,他们老板说服了央视,《梦里人》可以动画化了!
那是96年北京冬天的深夜,我们按捺不住喜悦,出门漫无目的地走。在北京西二环的过街天桥上凭栏而立,哈气成雾,你一言我一语畅谈未来的计划。看着下面飞驰而过的一辆辆汽车,却不知道后面的路还如此漫长。
之后多年,《梦里人》动画至少三度被提出,三度被毙。几年后AKIRA放弃动画,离京返沪。临行前一天,单独约我吃饭。
他一向滴酒不沾,那天我们叫了两瓶大可乐,谈着这几年的梦想和失败。
他认为“中国搞不了动漫”,我的意见正好相反。
我们针锋相对争了很久,直聊到餐馆打烊,可乐都喝出了醉意。
拎着半瓶可乐走了好久,他忽然说:刚才忘了买单!
就这样,集才华、壕与傲娇于一身的AKIRA,在这个城市集齐了所有喜欢的ACG,却只留下一个背影,和一个无人买单的梦想。
《梦里人》动画最终于2005年12月在央视正式播出,那已经是96年的那个冬夜以后9年的又一个冬天。AKIRA早已不干动画,利用自己搜集的那些动漫资料,在上海办了本当时最畅销的动漫资讯志《动感新势力》。后来又索性关了杂志,在上海市中心买房娶妻,专心过起隐居宅男生活。
时光易逝,年华易老。这些年我亲眼看到的这些梦里人,他们的梦想、成功与失败,无论温暖和冰冷,都如此真实。如果能写进故事,必定比编出来的更精彩百倍。
青春如同奔流的江河,一去不回来不及道别。——《老男孩》
94年起聚集到北京的漫画作者,从97年起陆续消失、离开。我在北京三年,住处也从北沙滩的表哥家,搬到石景山,搬到南三环的刘家窑,最终搬到了当时还很偏远的通州。正好绕北京一周。
但我坚信中国是可以有动漫的,即使道路会漫长。
(工作之余抽空写写,有时间再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