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 进 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将进酒》乃是诗仙李太白的代表之作,千百年来脍炙人口,早已为世人所熟知。此诗笔力豪健,大开大阖,于尺幅之间写尽复杂而深沉的人生感慨,极富艺术张力,令人读后久久不能释怀。
当然,它还有另外的版本。按《文苑英华》的说法,《将进酒》又题做《惜空樽酒》。20世纪初,尘封千年的敦煌遗书陆续重见天日,世人果然发现了《惜樽空》一诗的唐人抄本(共有三个,最精良的是那个“伯希和氏2567号”版本)。于其中,某些文字(包括标题)还与传世版《将进酒》有着较大的出入。在笔者看来,《 惜樽空》一诗更经得起推敲,更能体现李太白的诗仙风骨。
在笔者看来,“惜樽空”的标题要强于“将进酒”。
仅从字面来看,“将进酒”这一标题显得有些直白,而“惜樽空”这一标题则更富诗意。
“将进酒”三字,意为“请(大家,你们)饮酒”,虽然显得很豪迈,但从字面来看似乎没有太深的内涵。在“惜樽空”三字之中,“樽”这一意象经常与饮酒相关,着一“空”字让人联想到无酒可饮,再着一“惜”字又寄寓了作者无限的人生感慨。比较起来,显然“惜樽空”三字更有味道,更耐得起咀嚼,更能引起读者的思考。
从表达效果来看,“惜樽空”要胜过“将进酒”一筹。
我们初读“将进酒”这三个字,不会马上参透作者的写作意图,很难说清作者和朋友们要喝的到底是是闷酒还是喜酒,到底是甜酒还是苦酒,不易把握诗歌的感情基调。而我们读到“惜樽空” 这三个字,则会很快联想到杜少陵的名句“艰难苦恨繁霜鬓 潦倒新停浊酒杯” (《登高》)。两位伟大诗人虽然所饮之酒品质迥然有异(一为“清酒”,一为“浊酒”),但是所面临的境遇还是非常相似的。太白因“樽空”而无法借酒浇愁,少陵因“潦倒”而无法借酒浇愁:两位伟大的诗人竟然都因这样那样的原因而无法开释满腔的愁绪。从主旨、情感、内涵等角度入手,笔者以为此诗命名为“惜樽空” 更好一些。
从行文结构来看,以“惜樽空”为题更具说服力。
“将进酒”三字仅是对诗歌正文的简单重复,以之为题似乎并没有什么深意(值得注意的是,在《惜樽空》一诗中,“将进酒,杯莫停”这六个字并没有出现)。若以《惜樽空》为题,表达效果则要好出很多。
李太白为何执意要“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诵读《将进酒》一诗之后我们未必能找到明确的答案,因为上下文并没有相关暗示。如以“惜樽空” 为题,我们就会豁然开朗了:原来是杯中没酒了,因为满腔激情无法排解,所以主人公才会高呼“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以“惜樽空”为题,诗歌的标题就与结尾部分完全呼应了,从结构上看应该优于以《惜樽空》为题。
全篇的第三句诗,《将进酒》是“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而《惜樽空》是“君不见床头明镜悲白发”。从文字上看,二者在有“高堂”“床头”之别。那么,其中哪个词汇更为贴切呢?
如果是“高堂明镜悲白发”,这样的画面可能会出现于读者的面前:高大、宽敞的厅堂之中悬挂着一面明镜,在镜前是一位白发苍苍、感慨万千的老者。这样的画面应该也是符合我们的认知的,在现实中我们也经常在高大敞亮的镜前审视仪容、试穿衣物。此外,“高堂”一词也营造了一种开阔的意境,似乎与诗仙的一贯风格是一致的。与之相比,“床头”(床在唐代还是一种坐具)一词则小家子气十足,诗仙应该不屑于以之入诗。
不过,笔者还是认为使用“床头”一词更为贴切。在唐朝时,人们广泛使用的是铜镜,而不是我们所熟知的玻璃镜。因为生产力发展水平偏低,时人很难制造出面积达数平方米、可以悬挂在墙上的大型铜镜。事实上,唐人使用的铜镜一般尺寸偏小,直径只有20厘米左右。这样的镜子便于随身携带,更适合置于床头、窗前,而不是安置在墙上。如此看来,“君不见床头明镜悲白发”一句还是贴合唐人生活环境的。
《将进酒》中的“朝如青丝暮成雪”,在《惜樽空》中表述为“朝如青云暮成雪”。比较起来,哪个更富于表现力呢?
笔者以为,将头发比喻为“青云”应该是更恰当的。
“朝如青丝暮成雪”,以夸张的修辞极写人生之短暂,可以给读者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青丝”一词强调了头发的质感,非常细腻、顺滑、润泽,而且层次分明,似乎根根可数;“青丝”的谐音是“情思”,经常与男女恋情联系起来:它应该是一个富有婉约色彩的辞藻。南塘冯延巳《更漏子》:“金剪刀,青丝发,香墨蛮笺亲札。”宋人赵彦端《鹧鸪天》:“ 云暗青丝玉莹冠,笑生百媚入眉端。”笔者以为:青丝这个意象偏于阴柔,以之写发,要么借以表达淡淡的喜悦,要么借以表达淡淡的哀愁,一般很少出现于豪放诗词之内。
”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杜牧《阿房宫赋》)”“青云教绾头上髻,明月与作耳边珰。”(李贺《大堤曲》)在古诗文中,以“青云”(绿云)喻秀发的例子屡见不鲜。以青云喻头发,强调其乌黑、浓密、厚重的特点。此外,翻滚的乌云与摆动的秀发也颇有几分神似,以青云喻秀发还颇有几分“化美为媚”的味道。再有,“青云”这一意象更能体现出雄浑、开阔的意境,恰如李太白所言:“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梦游天姥吟留别》)
一泻千里的黄河,翻腾不息的乌云,山间皑皑的白雪……这些意象组合起来,当然会形成一幅壮美的画卷,会给读者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在笔者看来,如果用“青丝”这个富有婉约色彩的词汇替换掉颇有豪放色彩的“青云”,缺少了一种磅礴的气势,违和感还是避免不了的。
“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前一句,《将进酒》是“天生我材必有用”,而《惜樽空》是“天生吾徒有俊才”。比较起来,哪种表述更好一些呢?
“天生吾徒有俊才”与“千金散尽还复来”是押韵的(韵脚是“才”“来”,押十灰韵),而“天生我材必有用”与“千金散尽还复来”中的“用”和“来”则构不成任何韵脚。从音韵和谐的角度来看,选用“天生吾徒有俊才”一句应该更有道理。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我李太白生来就很有本事,纵使一掷千金,也可以很快就赚回来。如此行文,强调的的是“我”,把岑夫子、丹丘生这两位挚友排除在外了。“天生吾徒有俊才,千金散尽还复来”,我们这些人生来就很有本事,即使一掷千金,也可以很快就赚回来。如此行文,直抒胸臆,强调的的是“我徒(辈)”,在充分肯定自己的同时也褒奖了知音。况且,此诗应该是友人做东吃酒时创作的(因为酒喝光了,酒钱不够了,所以才建议友人“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这时恭维对方也是完全有必要的。从交流情感的角度来看,“天生吾徒有俊才”一句应该更为妥帖。
在“天生我材必有用”这句诗中,那个“必”字很值得探究。单出现这个字,给人的感觉是充满了极度的自信。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内涵为“必须”“一定”的若干词汇大多描述当事人的愿景,相关诗句也并非对现实的真实勾勒。杜工部在《望岳》诗的尾联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一定要登到泰山的最高处,那时俯视群山就会豪情满怀),并不意味着他真的登上了泰山之巅。同理,下文中的“会须一饮三百杯”(一定要接连喝下三百杯酒,一口气喝下三百杯也不嫌多),也并不是说真的要喝那么多酒。至于“天生吾徒有俊才”一句,看似平淡无奇,却是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更能体现作者对自己和在座的各位发自内心的肯定。在笔者看来,“天生我材必有用”中“必”字的使用多少体现了人物的不自信,从表达效果来看不及“天生吾徒有俊才”。
笔者以为,从多个角度来看,《惜樽空》中的“天生吾徒有俊才”更为可取。
“会须一饮三百杯”以下,《将进酒》为“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而《惜樽空》为“岑夫子,丹丘生,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两相比较,哪个更胜一筹呢?
在行文上看,《惜樽空》更简洁一些。《将进酒》以24字(不含标点)描写进酒场面,而《惜樽空》以16字(不含标点)描写宾主互动。一般来说,两段文字皆可准确表情达意,以文字简短者取胜。
从句式上看,《惜樽空》更整饬一些。在《惜樽空》中,“岑夫子,丹丘生,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这四句诗三言五言相杂,与结尾“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这四句诗三言七言相杂的句式有异曲同工之妙,显得音韵和谐。而《将进酒》中“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则是三言、五言、七言同时出现(形成“三三五七”句式),因在上下文中并没有类似的句式而显得有些突兀。从形式上看,《惜樽空》更妙。
从内容上看,《惜樽空》更温馨一些。按《将进酒》版本,“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似乎拉开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李太白说:“我为你们高歌一曲,你们不要思想溜号,要洗耳恭听!”如此行文,似乎显示了作者居高临下的态度。可能是看到岑夫子、丹丘生有些心不在焉,所以他要发出警告。如此行文,似乎暗示了作者和岑夫子、丹丘生之间的疏远。按《惜樽空》版本,作者与两位朋友之间的关系则要亲近、和谐许多。“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你们为我斟满美酒,我为你们高歌一曲。在这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彼此之间是心意相通的,宾主之间可以在方方面面形成默契。
“惟有饮者留其名”的上一句,《将进酒》作“古来圣贤皆寂寞”,而《惜樽空》作“古来贤圣皆死尽”。比较起来,哪个更能经得起推敲呢?
古来贤圣皆死尽?一点没错,不要说远古的圣王尧舜禹汤,就连近世的大贤王勃、陈子昂都已经不在人世了。“此语虽然略显粗犷,却完全是写实。古来圣贤皆寂寞?恐怕不尽然。三皇五帝都建立了一番伟业,都是轰轰烈烈的。就连仕途坎壈的孔夫子,也可以周游列国,带出三千弟子。从常识入手进行分析,显然“古来贤圣皆死尽”更为靠谱。
“古来圣贤皆寂寞”一句未必是在写实,却表达了与古人惺惺相惜的情怀,富有哲理性。不过,说理并不是包括李白在内的众多唐朝诗人的长项。 在《唐诗三百首》之中,我们不易发现以阐述大道理为主旨的篇章,也很难看到诸如“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在此山中”“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之类的言理诗句。在李太白的名篇名句之内,说教性的文字也是鲜有出现的。了解文学史的人一般都知道,擅长说理正是宋朝诗人的一大特质。“古来圣贤皆寂寞”这句诗说理色彩浓郁,更像是是宋人的手笔,与诗仙的一贯风格不符。
在“古来圣贤皆寂寞”这句诗中,作者为一众才德出众的古人鸣不平(当然作者怀才不遇的情感也蕴含其中),显示出了不俗的境界。但笔者以为,此语稍嫌冷峻,略带斧凿之痕,不应出现于酒酣耳热之际的大诗人笔下。在激情爆表的时刻,狂放的大诗人应该只会留意于自己和同饮者。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什么礼法,什么圣贤,什么世间的各种俗物,统统都是浮云。他的诗友、酒友兼旅友杜子美曾在《醉时歌》中放言:“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酒酣之后,在杜子美的笔下,被历代统治阶级奉为“万世师表”的大圣人孔夫子和被历朝统治者诬为“罪大恶极”的奴隶起义领袖柳下跖毫无区别,都是已经化为尘埃的古人,都不值一提了。在醉酒的时刻为抒发豪情而“诽谤”圣贤,应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挚友杜子美做得到,在世人印象中生性更为浪漫的李太白为什么做不到呢?笔者以为,“古来贤圣皆死尽”和“孔丘盗跖俱尘埃”有异曲同工之妙,都生动地再现了作者的真性情,都能淋漓尽致地表达出作者在酒力加持下的无限豪情。
《将进酒》中的“钟鼓馔玉不足贵”,在《惜樽空》中是“钟鼓馔玉岂足贵”。“不”表否定,“岂”表示反问。从语气上看,“岂”比“不”更强烈一些。当然,笔者以为二者从内涵上看区别不大,皆可入诗。
《将进酒》中的“但愿长醉不愿醒”,在《惜樽空》中是“但愿长醉不用醒”。 “不愿”强调的是主观愿望,“不用”强调的是客观情况。个人以为,二者各有千秋,皆可入诗。
按学术界的观点,《惜樽空》出自唐时抄本,而《将进酒》乃是自宋代流传至后世的。如此说来,《惜樽空》即便不是李白原作,也应该更贴近于李白原作。
我们知道,古籍在流传的过程中会出现不同的版本,而不同的版本在文字上也会有或多或少的差异。《将进酒》可能就是宋版的《惜樽空》 ,大约宋人依据自己的审美习惯对《惜樽空》原诗做了一些修改,推出了后人熟知的《将进酒》。
笔者以为,从美学的角度来看还是《惜樽空》更耐读,更具艺术张力。得出这样的结论,不仅因为《惜樽空》的抄写年代距李太白更近,更是因为它在练字、结构、表现力、情感抒发等方面更胜一筹。
虽然如此,《将进酒》还是流传千古,不断为世人所吟咏,成为经典中的经典。“太白仙才”,诚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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