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匿名。
一是,下面有些匿名回答是我同事,他们说得很实在、中肯,我实名是为了站他们。二是,虽然我的关注者也不算多,但有一个算一个,希望更多的人看到这道题,看到我的这个回答,参与到对中国公益的思考中来。
我也不怕惹麻烦,因为我自信没有发表任何与客观事实不符的言论。一切陈述都是基于我在黑土麦田公益亲身经历和观察 —— 如果只是对中国的公益机构发展模式提了些许看法就惹上麻烦的话,那我也实在没什么可期待了。
黑土麦田公益分为两部分,一是居中管理者,称为机构(或者“后线),二是在各个项目村做事的创客(或者称为“前线”)。
01
关于机构管理的混乱,已经有匿名回答提及了,写得客观、属实。
人员数据是这样的:黑土麦田公益2017-2019届创客在2017年8月下村的时候一共有44人,但是到今年5月,还留在那边没有离职的,大约只有七八个了吧。
大规模离职潮是从今年2月份开始,当时发生了一件事情:某天,后线忽然跟我们说,因为我们签的不是劳务合同,而是服务协议,所以发的工资不能按照工资算个人所得税,而得按照劳务费来征个税;也就是说,起征点不是3500元,而是800元。当初培训时对我们说,基本工资定在3500元是为了不必交个税,但现在,高出800元的部分都要交税,而且要一并补齐之前差不多半年漏缴的个税 —— 是通知,不是协商,并且这笔钱就直接从我们下个月的工资里扣除了。
所以我们同事就纷纷拿到了200 – 800 - 2000元不等的月工资。 [微笑]
我们在村里工作生活,不能说不缺钱;但钱也确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就根本感受不到这个机构对创客的人文关怀,大约因为我们这些人衣食无忧、闲着没事跑去做公益,横竖家长们不会让我们饿死,所以他们答应过的薪资给多给少、给不给的都无所谓。
我是直到后来离职前才仔细翻看了黑麦与我们签订的《服务协议》,说实话,写得那叫一个滴水不漏。我翻遍了协议也没找到在招募文章里承诺过的诸如 “食宿全包” 之类的这些话,反而有这样一句话,“双方之前口头或书面达成的一切承诺都不作数,以此版协议为准”。
不得不服。
02
关于模式。
秦先生在各种宣讲场合都声称黑麦做的事情是“赋能村民”,让一批又一批的名校毕业生们去农村驻村两年发掘当地产业,为乡村 “造血” 而非 “输血”。
这个模式听上去特别靠谱特别可持续,加上“精英驻村”的故事,很容易把人唬住。但这个逻辑其实经不起推敲,它听起来可行是因为说“造血”而非“输血”,前提条件是偷换了概念,认为“名校毕业生”就等同于“能把乡村扶贫做好的人”,再加上承诺给创客 “丰厚的薪资和出路保障”,就可以让人才可持续输入,保证项目长期稳定地推进。
(1)名校毕业生不是专业懂得乡村扶贫/社会创新的人。
(2)黑麦你的承诺呢?你的担架呢?(手动滑稽...
从Logic Model来看,黑麦的inputs除了一点点点点资金和我们这些创客以外,不知道还有什么;而黑麦实际所关注和追求的,应该在outputs这一环就结束了,因为他们真正care的并不是村民有没有被赋能,而是一些可量化的东西:成立了多少合作社,纳入了多少贫困户……
这个一定程度上也不怪后线,黑麦作为一个NGO,太受限于投资方和Z·F的意志。
但作为一个NGO,模式有误、贻害村民(创客集中离职,留下大量烂尾项目,对于村民是不是一种伤害??),不反省改善,反而遮掩粉饰,难辞其咎。
03
关于项目。
我们这一批人,做乡村扶贫这件事(或者单纯就说做产业),无论从哪个层面而言,都不该被称作 “精英”。很多时候,大家在一起做事,感觉就是一个扩大版的学生社团;我们来扶贫,不是问你村里需要什么,而是看我们能做什么。
但商业可不是什么社团运营。初出学校的一群学生,没啥社会经验、创业经历的积累就敢于在贫困村里做 “产业扶贫”,说得难听点,是拿村民试错而无惧色。
创客们下到村里,经过一个半月的调研之后,就得“平地起高楼”、创造出一个产业来,因为机构、ZF、村民都在等着给我们给出一个交代。创客们8月18日下村,12月就要有产品可以上“年货节” —— 如果产品都这么好做,还花那么多年扶什么贫!?
不得已,大家就只能找村民收购原材料,找代工厂代加工成产品,然后自己没日没夜地包装、宣传营销、运输发货…… 比如腊肉项目,村民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就是把自家的猪卖给了创客;然后创客们拼着自己当了半个月的包装工、搬运工、地推、客服,把自己的劳动成本不算成本,把腊肉产品通过自己的人脉关系卖给亲朋好友…… 从中赚到的钱,再分给村民。
这TM算哪门子扶贫!!!
当然,也可以这么说,这不过是黑麦创客发起的一个短期项目,也可以俗称“挣一波块钱”。不提。
但创客们手上的每一个长期项目呢?其实也都会卡在一个非常尴尬的规模上:“零售有余,供应不足”。比如,年产8000只鸡,对于一个没啥资金支持的初创型村级养鸡场来说,规模已经不小,运营成本也不低(很不低了),但如果对接一个县级小餐馆,供货都供不了两三个月就断了。
说起来,还有件挺逗的事情:去年我们刚下村的时候,秦先生陪同ZX的大佬来村里考察扶贫项目,当时,面对1000只鸡的微型养鸡场(就是个大棚),两人高谈阔论说可以帮我们村对接他们在长沙投的一个mall,让里面的高端超市考虑一下我们的土鸡……
我:???
…… 1000只鸡,长沙的mall,闹呢?
再比如,在没有从黑麦得到任何资源支持的情况下,别村的同事自己垫资买了几万块的茶叶设备,从村里茶农那里收了1000斤比较优质的明前茶,最后炒出来炒了200斤 ……
两…… 百…… 斤…… 那真的叫,批量走不起,零售卖不动。
没有足够的规模,没有稳定的销售渠道,创客们就成了一群在朋友圈卖农产品的微商,或者高端一点,联合到一些电商平台合作……
但依然是微商。
因为你内心知道:这些东西有人买是因为“你”在卖,如果卖东西的人还是那些村民,他们照样什么都卖不出去。(那我们迟早是要撤的,我们走了以后村民们该怎么办?电商运营、产品设计、营销推广、物流、售后…… 哪个是一日之寒??)
不过,这么一折腾,黑麦讲出来的故事会很好听,“名校海归精英(可能还是硕士)放弃了都市高薪的工作,深入乡村帮助贫困户把农产品销售到北上广深”……
我们做事情缺钱、缺人、缺环境,基本上什么都缺,唯一不缺的是 “好” 故事 —— 这套路我也看了八九分…… 可以说,中国部分公益机构PR的16字方针:“放大细节,强调情节,弱化效率,不提产出。”
很多项目都容易陷入这样一个困局:故事不好听,没人关注没人投钱;为了把故事讲好听,就去做许多名不副实的事,最终钱投入得毫无效率。
所以,许多学弟学妹说敬佩我,他们是好意,但这话在我听来,异常讽刺。因为对于不在其中的人们来说,他们听到的故事版本:
“她在一个没有自来水的贫困村里工作了八个多月。” “她们村里经常停电,一停就是三天,能用的厕所是个羊圈。” “她出村要走三四公里的山路去国道上拦车 ……”
说得固然属实,我们吃苦受累或者苦中作乐,这些又有什么用?!唯一有用的只有一件事,“你在村里做成了什么?”
很愧疚:我在村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做成。
—— 没有人应该凭借故意制造身份落差,或者把自己搞得惨兮兮的就感动中国。
其实,还有一些破事儿,因为中国农村和基层的情况特别复杂,学生实在最容易被各方势力当枪使。在这里不多说了,心累。
不过,经历没有好与不好之分,看透也不代表绝望,我只希望有一天当我再一次回归乡村的时候,有眼力、有实力、有能力,能够底气十足地说:
“你们那些套路,我都清楚明白,这一次,我要做我自己认定的公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