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养了一只猫。
这没什么稀奇,我是千千万万普通人类之一,她也是千千万万普通猫咪之一。在一座平凡的城市里,一个平凡的人和一只平凡的猫搬进了同一个平凡的屋檐下,如此而已。
事情是从她进门后的第二个月开始变得蹊跷的。
那天像往常一样,我起得很早,她起得很晚。我要工作,而对一只猫来说,睡眠就是唯一的工作。
“我起床了。”“早饭准备好了。”“猫砂换了,别把屎拉在外面。”“水在盆里,不准偷喝牛奶。”“我走了。”
我一样一样吩咐,她则听一句抖一下胡须表示知道了,连眼皮都没睁开。
晚上回来的时候,我习惯性地拿起卫生纸满屋子找拉在外面的屎,然而屋子今天却异常干净,不但没有熟悉的臭气,反而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她仍然趴在床上,似乎从早晨起就没挪过位置。“很好,你终于学会上厕所了。”我欣慰地笑了笑。她长长的胡须颤了两下,此外再没别的反应。
晚饭后我打开冰箱,拿出一小盒酸奶,揭开盖子习惯性地舔了舔。
舌尖传来锡纸冰凉的触感,却没有酸奶的味道。我看了一眼,盖子上干干净净,一滴酸奶都看不见。
没盖子可舔的酸奶也叫酸奶吗?于是我又开了一盒。
令我惊异的是,这一盒酸奶的盖子也干干净净。
我干脆把冰箱里的十盒酸奶全都拿了出来,挨个打开。
每一盒酸奶盖子都纤尘不染,像被人特意擦拭过了一样。
我坐在餐桌边陷入沉思,感觉自己仿佛正慢慢掉进某个巨大的阴谋陷阱。众所周知,酸奶盖子上一定有一层酸奶,这条真理就像两点之间线段最短那样精确,像万有引力定律那样著名,像光速不可超越那样无情,像党的路线毫不动摇那样坚决。
这事儿是谁干的?
我把目光投向床上打着响亮呼噜的她。
猫会开冰箱门吗?
有可能,猫是最聪明的动物,它们放任人类在进化道之路上弯道超车,因为它们知道人类会代替它们发明电力、编织毛毯、制造暖气、生产罐头,然后把这些都双手奉上,送到它们面前。除了适者生存之外,还有一条铁律叫趋利避害,既然躺着不动就有奴隶为自己打点好整个世界,那干嘛急着自己去创造文明呢?
但是,猫会开酸奶盖吗?
我又看了她一眼。她在睡梦中把肉乎乎的爪子伸出被窝,似乎是想试试外面空气的温度,但很快又缩了回去。
她能划开锡纸,但要像我一样完整地揭开奶盖……不大可能吧。
何况,我打开之前这些奶盖密封完好,如果真是她干的,那她舔完之后还要把奶盖挨个原样封回去——这可连我都做不到。
我掀开了她的杯子,她身上今天有一种奇异的淡雅香味。她嘴角有点发白,看起来好像真的沾过酸奶。我把鼻子凑了上去进一步确认,但闻到的只有那股清香。
然后她给了我一巴掌。
我把被子盖回原位,悻悻退下,去超市又买了一提酸奶。
第二天晚上,这些酸奶的盖子都被舔得干干净净。舔的人不是我。
我坐在桌边,面对十盒违背宇宙定律的酸奶,再次陷入沉思。这时,有人敲门。
我开了门,外面是一个女孩子,我在电梯里见过她几面,她似乎是住我楼下。
“您好,请问您家里养猫吗?”她礼貌地问道。“是的,怎么了?”我问。“是一只狸花,大概有这么大?”她双手比划了一下。“差不多。”我点点头。
“你家的猫在我床上拉屎。”她微笑着说。
“我家的猫……你的床上?”我第一反应是否认,“不可能,我上班的时候都锁门的,她出不去——”“你锁窗户吗?”她问。
我一时语塞。我上班确实不锁窗户,但这儿是二十一楼啊,而且窗户是推拉式,很重,只要关上,一只猫不可能打开。
女孩忽然吸了吸鼻子,越过我的肩膀嗅了嗅房间里的空气。
“这是我调的香水!”她忽然激动起来,“绝对不会错,就是你家的猫,不但在我床上拉屎,还拿我的工作成果洗澡!”
香水?难道那就是我的猫身上的味道来源?
“虽然很失礼,但是……我能不能进去闻闻那只猫?”女孩子很快恢复冷静,再次礼貌地问。
我侧过身子带她进屋。我一把掀开被子,揪着猫的后颈把她送到女孩面前。
“错不了。”女孩肯定地说,“就是我前天调的那瓶香水。”
那天晚上我认识了四十几种香水和化妆品牌子,赔了她两千多块钱,顺带得到了几套沾满猫屎的床单。“我洗好给你送回去?”接过床单时我心虚地问。“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女孩愤怒地当我的面关上了门,和之前彬彬有礼的样子判若两人。
隔天我再上班时,把窗户锁得严严实实。
晚上,猫身上没有香气了,但房间地上布满了湿漉漉的爪印。我看了一圈,没有任何地方漏水,正在百思不得其解时,我发现床上的枕头一跳一跳不停地颤动,拿开枕头,底下有一条颜色鲜艳的锦鲤。
我不知道这鱼离开水有多久了,也不知道它为什么竟然撑到现在还没死。我没敢睡觉,坐在沙发上等鱼主人找上门。
鱼主人是个老大爷,住在二十四楼。还好老人家心性豁达,见我认错态度诚恳,只收了我四百块,鱼缸的钱没让我赔。
然后整栋楼几百住户都知道了,二十一楼有个傻逼养了只无孔不入的狸花猫。
那一个星期里小区门口的防盗门装修店生意格外兴旺。差一点就要关门大吉的店主被我从破产边缘救了回来,他也是那个星期里唯一一位上门找我却不是为了赔偿的人——他给我送了面锦旗,上面写着“父母之恩,恩同再造”。
我救了一个濒临破产的人,但我现在自己却濒临破产了。看好的一面,这段时间我学到的知识超过在大学学到的知识总和,我现在能鉴定五十二种种观赏植物、三十七种观赏鱼、四十九个品牌的香水、将近一百个色号的口红和唇膏,我在严肃考虑要不要开一个公众号,运营收藏和鉴识方面的内容,靠打赏来补贴一下学习的成本。
我是真的没辙了。无论门窗锁得多紧,那只猫就是能溜出去,而且别人家的防盗门好像也根本挡不住她。这种超自然的现象令我只能向超自然的力量求助。
我找了个很灵验的道观,请了位很灵验的大师。
大师也是头一次听说我这种情况,他卜了一课,又看看先天八卦盘,沉吟半晌:“我看,你这只猫可能是名字有问题。你给她起了什么名字?”
“薛定谔。”我回答。
大师一拍大腿:“薛定谔的猫。怪不得。猫叫这个名字,会导致她的存在处于叠加态,没有观察者的时候,她可以存在于世上的任何一个角落——你的冰箱里,没开封的酸奶盒子里,楼下女孩的床上,楼上老大爷的鱼缸里,哪儿都行,量子效应令她无所不在,而当你下班回家打开门看到她,你这个观察者令她的存在从概率云坍缩回确定的一点,也就是你的床上。”
我听得似懂非懂,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这个大师有学问,六十块钱没白花。“大师,您还懂物理学?”“实不相瞒,我原本是学材料化学的。”大师苦笑,“后来因为被无数前辈劝退,遂转行去学物理,然而从那以后,发际线就没停止过上升的脚步——”大师脱下帽子扯了扯头顶稀疏的几根毛,“人家都说出家可以令心境平复、减少压力,让秀发回归,于是我就到道观学了三年……成果不太显著,是不是?我现在正考虑再转一次行,去对面佛寺里做个和尚,反正也已经秃成这样了……”“您这么大的学问,一次咨询只收六十块?”“唉,唉,学材料化学的,和人唠唠嗑就有六十块收入,已经很知足了,看看别人学CS和金融的,哇……”大师忽然哭了起来,我费了好半天功夫才安慰好他,然后千恩万谢地告辞。
“从今天起,你叫海森堡。”我盯着她的眼睛说道。准确来说,是盯着她的眼皮,因为她根本懒得看我。她长长的胡须颤抖一下,表示知道了。
然后我就再也没撸到过她柔顺的毛皮。改名之后,她的运动变得完全无法预测,有时我在她前往食盆的路上堵住她,她却一眨眼就到了我身后;有时我扑到床上想压住她,却发现下一秒她蹲到了冰箱顶上;我小心翼翼靠近她想把她一把抱住,她却总是以我根本没法理解的方式消失,然后出现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
最让我困扰的是,她养成了晚饭后沿着墙壁走上天花板遛食的习惯,像壁虎一样倒吊在在天花板上,绕着吊灯来回打转。
猫毛像下雨一样落在地板上,床上,沙发上,桌子上,以及水池里没洗的碗盘上。
这他妈可不行。养一只猫却撸不到,那和买了一个漏气的娃娃有什么区别?
我打开搜索网站,输入“海森堡”。
得。海森堡测不准原理:在一个量子力学系统中,一个粒子的位置和它的速度不可被同时确定。
我想抓住我的猫,除非我能同时确定她的运动位置和运动速度。而海森堡这贱人宣告这不可能。
“从现在起,你改名叫泡利。”我抬头看着在天花板上倒着悠然踱步的她。
她胡须抖了抖,掉了下来,正好落在我怀里。
啊。真幸福。有什么比抱着一只猫更美好的事情呢?
那天半夜,一个电话吵醒了我。电话里是个外国腔浓重的声音,自称来自美国,要出十万美元买我的猫。
神经病。我咕哝一声,挂掉了电话。
然后铃声又响了。这次是个沙特人,愿意用一部兰博基尼和我交换我的猫。
然后是一个日本人,表示可以为我买下东京最好地段的豪宅。
还有一个英国人,说可以承包我十年内的全球旅行费用,在我挂断电话前,他大喊着要把价码提高到承包我终身。
于是我关机了。我还得上班,没工夫为这些骗子牺牲我的睡眠。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所有手机APP都在铺天盖地推送同一个新闻:世界上所有的猫都消失了。
扯淡。我看了一眼被窝,她还好好躺在那里。睡得正香。
我到了公司之后,所有同事都拿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这种眼神通常用于看一个莫名其妙中了五百万大奖的傻逼。
我坐下之后,主管罕见地亲自来找我,手上拿着厚厚一摞信件:“有七百多个要人想见你,时间地点由你定。”
我一脸懵逼:“发生了什么?”
主管把那一摞信件摔在我桌上:“你没仔细看新闻?全世界的猫一夜之间消失了,只剩下一只狸花。”
不祥感再一次笼罩了我的心脏。
“就是你那只。你现在他妈的是全世界的焦点。”主管点点头。“从王室成员到亿万富豪,人人都想买你的猫。”
我操。我不是一个中了五百万的傻逼。我是一个中了五百亿的傻逼。
我什么话都没说,冲出办公室打车回家。
那栋楼已经被戒严,武警拉起警戒线,把汹涌的人潮挡在楼门口一百米以外。
我艰难地挤过人群,向武警说明我是世上唯一一只猫的主人。“赶紧进去。”武警冲我点点头,“把你的猫带走,否则今晚之前,这栋楼周围会聚集四到五十万想看最后一只猫的人。”
我冲进家门,谢天谢地,她还在那儿打着呼噜。我先打开网页,搜索了一下“泡利”。
泡利不相容原理:在费米子组成的系统中,不能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粒子处于完全相同的状态。这个不相容原理清除掉了世界上除她以外的所有猫。
很好。我现在简直是皇帝。豪宅,美女,名车,花不完的存款,我可以随便开价,而且有的是人会抢着来送给我。
但如果我没有猫,活着还他妈有什么意义?难道我要像那些可怜人一样,表面上看着光鲜亮丽,背地里连只猫都没有?
“从现在起,你改名叫爱因斯坦。”
效果立竿见影。我的手机滴滴响了起来,一条新闻闪现在通知栏:“猫群回归。”
楼下,人海渐渐散去。
我长出一口气。
但愿这就是结局了。我上班的时候,她不会再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世界各个角落,不会做奇奇怪怪的无规律运动,而是会像一只平凡的猫那样,在温暖的被窝里打盹,直到我下班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