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生 编译
这最后一个问题第一次提出来,是在人类刚刚跨入黎明时期的2061年5月21日,而且还是两位技术员喝了威士忌后半开玩笑地用五美元打赌的结果。
阿德尔和吕波夫是巨型电脑莫蒂埃克的两位忠实的值班员。这个巨型电脑有一付冷淡的、嗒嗒响的、一闪一闪的面孔,它的躯体伸展了无数英里。它能够自我调整和修正,它也必须如此,因为根本没有人能够对它做到这一点。 几十年来,它帮助设计宇宙飞船,测算轨道,把人类送上月球、火星以及金星。
但地球的可怜资源慢慢地承受不住宇宙飞行了,对煤和铀的利用率越来越高,但这两样东西毕竟就那么点。幸好莫蒂埃克懂得越来越多,足以解决更复杂更根本的问题,最后终于实现了太阳能的贮存和转换。整个地球熄灭了正燃烧的煤,正裂变的铀,一个直径一英里、绕地球旋转的小小空间站使整个地球都由看不见的太阳能射束所驱动着。
对莫蒂埃克的辉煌荣耀已经庆祝了七日。5月14号这天,阿德尔和吕波夫设法逃出公共庆祝活动,悄悄躲进一处无人能想到的地下室里。在那儿可以见到莫蒂埃克埋入地下的一部分躯体。无人照管的莫蒂埃克懒洋洋地、踌躇满志地、慢腾腾地嗒嗒响着,正在享受它应得的假期。
“想想真叫人惊奇,”阿德尔用玻璃棒慢慢搅着杯中的酒说,脸上现出几道疲倦的皱纹,“所有的能量我们都能免费使用。能量是不愁的,只要我们愿意就可以提取它,我们可以将整个地球熔成一大滴混合液态铁,绝不会漏过任何可用的能量。所有的能量我们都能永远使用,永远,永远,直到永远。”
吕波夫侧头去拿冰块和玻璃杯,说:“并非永远。”
“见鬼,正是永远。直到太阳衰竭,伯特。”
“那算不上永远。”
“不错。但几十亿年再加上几十亿年。也许一百亿年。这你满意了吧?”
吕波夫轻轻啜着酒说:“一百亿年也不是永远。”
“嘿,对我们的时代是够用的了,不是吗?”
片刻的沉默。
吕波夫闭上眼睛,突然又睁大眼睛说:“你在想,我们的太阳衰竭了,我们还可以转换其他的太阳,对吧?”
“我没有想。”
“你肯定是这样想的。你的毛病就在于不讲逻辑。你就象有个故事讲的那个家伙一样,他碰上急雨,就跑进一个小树林,躲在一棵树下。瞧,他压根儿也不犯愁,他以为一棵树给淋透了,再跑到另一棵树下就没事儿了。”
“别嚷!我懂你的意思。这个太阳衰竭了,其 他的太阳也同样会衰竭。”
“他妈的正是如此,”吕波夫喃喃地说,“万物开始于宇宙最初的大爆炸,要是所有的恒星都衰竭了,那么万物也都将完结,不管是什么。只是有些比另一些完蛋得更快罢了。活见鬼,红巨星竟然拖不过一亿年。太阳可以达到一百亿年,白矮星在最好的情况下或许能挨到两千亿年。但只要一万亿年,那么一切都将变成黑暗。熵必将不断增加,直到最大值。”
“关于熵的一切我都懂。”阿德尔要面子地说。
“那么你要知道,万事万物总有一天全都要毁灭。”
“当然,谁说不是呢?”
“可你说过,你这个可怜的傻瓜。你说我们能得到我们所需要的一切能量,永远。你说的是永远。”
这回轮到阿德尔反驳了:“或许有一天我们能重新创造出什么。”
“永远不可能。”
“或许有一天。”
“永远不可能。”
“问问莫蒂埃克。”
“你问好了。我用五美元打赌,不会有那一天。”
阿德尔的酒恰好喝到那个份量,经不起激将法一激,但又清醒得足以通过必要的运算去提出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大致是这样的:有一天人类是否可以根本不消耗能量而使太阳返老还童?或更简捷地说:宇宙的纯熵值怎样才能大幅度地减少?
莫蒂埃克缓慢闪动的灯凝住了,遥远的嗒嗒声也静下来,死气沉沉地一言不发。
他们屏住呼吸,紧张期待着。当他们感到再憋不住的时候,莫蒂埃克突然有了生气,电传打字机打出这样一句话:“无足够资料作出有效回答。”
“禁止打赌。”吕波夫嘟囔了一句,然后两人急忙离开了。
第二天早上,酒醒后他们将这件小事已忘到了九霄云外。
杰罗德、杰罗汀以及杰罗蒂特Ⅰ、杰罗蒂特Ⅱ一家人注视着视屏。
当迁移通过超空间以非时间流逝完成时,视屏上立即显出星空景像的转换。已变成均匀粉末的群星在一个闪烁着明亮光辉的圆盘前黯然失色,它的样子在视屏中央宛如一块大理石。
“那就是 X—23。”杰罗德断定说。
小杰罗蒂特们,这两位小姑娘有生以来初次体验到超空间迁移,刚从内部外在性的瞬间感受中清醒过来。她们叽叽呱呱笑个不停,缠住妈妈欢呼着:“我们到了 X—23,我们到了 X— 23,我们——”
“安静点,孩子们,”杰罗汀严厉地说,“你有 把握吗,杰罗德?”
“要不是的话,还能是什么呢?”杰罗德反问 道,抬头望了一眼天花板下面跟飞船一般长的金属凸盘。他对它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它叫小埃克。曾有人告诉过杰罗德,小埃克词尾的“ac” 在古英语里表示“自动电脑”,但连这一点他也差不多不记得了。他只知道可以向它提出你想提的任何问题。即使无人提问题,它仍照常执行任务——指引飞船到达预定目标,从各种各样的亚银河系能量站汲取能量,为超空间跃迁计算方程式。而他们一家只消住在飞船舒适的生活区等待就行了。
在杰罗德的父亲年轻时,唯一的电脑群是
个占地一百平方英里的庞然大物,一颗行星只有一个。它们被称为行星(级)埃克。一千年来,它们的面积一直不断膨胀,然后突然精巧化了, 因此最大的行星埃克也能放进仅等于一半太空船的空间里。
杰罗汀望着视屏叹了口气:“我猜不少家庭也都会跟我们一样跑出来,到一颗新行星上永远定居下来。”
“并非永远,”杰罗德微微一笑说,“总有一天万事万物都得完结。但在几十亿年里还不会。 要知道,即使恒星也会熄灭。熵的增长是必然的。”
“熵是什么?”杰罗蒂特Ⅱ清脆的声音在问。
“熵是一个字眼,小宝贝儿,指宇宙的衰亡值。什么东西都会用坏,就跟你那个小机器人一样。”
“你干吗不装上一个新的能量体,就象跟我的机器人装得一样?”
“恒星正是这样的能量体,亲爱的。一旦它们熄灭了,就再没有什么能量体了。”
杰罗蒂特Ⅱ立刻嚎啕大哭起来:“别让它们熄灭,爸爸,别让恒星熄灭。”
“瞧你干的好事儿。”杰罗汀生气地埋怨道。
“我哪晓得会吓着她们。”杰罗德嘟囔着说。
“问问小埃克,问问它怎么再点着恒星。”杰 罗蒂特Ⅱ恸哭着说。这时杰罗蒂克Ⅰ也马上要号哭出来了。
“快点,”杰罗汀催促着说,“它会叫她们安静下来。”
杰罗德耸耸肩:“马上,马上,亲爱的。我来 问问小埃克,甭担心,它准会告诉我们的。”
一会儿,他取出一条晶格软片,兴高彩烈地
说:“瞧,小埃克说,到时它自会安排好一切。”
杰罗汀说:“好了,孩子们,该上床了,我们的新家就要到了。”
在销毁晶格软片前,杰罗德又读了一遍上面的话:无足够资料作出有回答。
他耸耸肩,转脸去看视屏。
普赖姆从冥想中惊醒,另一个精神的细微飘渺的触须正掠过他身旁。
“我是普赖姆。请问您是?”
“我是迪伊·苏布·旺。您来自哪个银河系?”
“我们就叫它银河系。您的呢?”
“我们也一样。大家都把自己的银河系叫做银河系,没别的名称。但这是什么缘故?”
“因为所有的银河系都没有什么两样。”
“不是所有的银河系。人类肯定是从某个特殊的银河系起源的,它就不一样。”
普赖姆问:“那么是哪一个呢?”
“我不知道。宇宙埃克应该知道。”
“我们问问它好吗?我忽然有点好奇。”
普赖姆明白任何人也想象不到,每个人都曾参与制造宇宙埃克的那一天早已过去了。每个宇宙埃克都自行设计和建造更优良的后继者,再将自身贮存的全部资料和个性融汇于其中。
普赖姆的遐想被宇宙埃克的无语制导打断了,他的精神被导向一处暗淡的银河系海洋,其中一个银河系特别大,星球繁密。
一个极其遥远,但也极清晰的思想飘来: “这就是人类起源的银河系。”
但它跟别的银河系一模一样嘛,简直没有一丁点儿不同。普赖姆不觉大失所望。
迪伊·苏布·旺的思想始终伴随在旁,这时他突然开腔了:“在这些恒星中就有一个是人类起源星吧?”
宇宙埃克说:“人类起源星已变成新星。现在它是一颗白矮星。”
“那儿的人都死了吗?”普赖姆吃了一惊,脱口问道。
“凡遇此时情形,一个新世界必已及时为其物质躯体建造起来。”
“哪怕十亿年后我也不愿意这件事发生。宇宙埃克!怎样才能防止恒星衰竭?”
迪伊·苏布·旺好笑地说:“你等于在问怎样才能使熵倒转方向。”
而宇宙埃克回答:“目前还无足够资料作出有效回答。”
普赖姆的思想飞回他自己的银河系。他郁郁寡欢地着手收集星际氢,去建立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小恒星。即使所有的恒星都注定有一天死亡,那么起码眼下存一些恒星还能建立起来。
人环顾着愈益暗淡的各个银河系。那些挥霍无度的巨星早已寿终正寝,还在远古时代就退化得不能再暗淡了。差不多所有的恒星都已变成白矮星,正奄奄待毙。
人说:“如果按照太宇埃克的指示,极小心节俭地使用整个宇宙中还剩下的能量,那么还可以维持几十亿年。”
“但即便如此,”人说,“末日的到来还是不可避免的。不管怎样节俭,能量用过就是用过了,再也不能恢复。熵必将不断增加,直到最大值。”
人说:“熵可以倒转吗?让我们问问太宇埃克。”
太宇埃克回答:“目前还无足够资料作出有效回答。”
人说:“再汇集有关资料。”
太宇埃克说:“我会继续汇集。一千亿年来我一直在汇集。我的前任和我多次提出过这个问题。我掌握的全部资料仍不充分。”
“会有资料充分的那个时候吗?”人说,“还是这个问题在一切可能条件下都无法解决?”
太宇埃克说:“不存在一切可能条件下都无法解决的问题。”
人说:“你何时能获得足够资料回答这个问题?”
太宇埃克说:“目前还无足够资料作出有效回答。”
“你会坚持不懈地寻求答案吗?”人说。
“是的。”太宇埃克回答。
群星熄灭了,各银河系也相继咽了气,太空经过几十亿年的衰老,愈趋黑暗。
人一个接一个地与埃克溶合,每一物质个体以这种在某种程度上不是失去而是获得的方式放弃了它的精神个性。
人的最后精神在溶进前停顿了一下,巡视这个太空。太空中空空如也,仅剩下最末一个黑暗恒星的残渣,其中也只剩下难以想象得稀薄的物质被行将燃尽的余热胡乱搅动着,逐渐趋向绝对零度。
人说:“埃克!这就是末日吗?这无底深渊不能再倒转成宇宙吗?”
埃克说:“目前还无足够资料作出有效回答。”
人的最后精神溶进去了,于是只剩埃克存在——存在于超空间中。
物质和能量消灭了,空间和时间也随之结束。
甚至埃克也只是为了那最后一个问题而存在。自从十万亿年前一个半醉的电脑技术员提出这个问题以来,它始终没有得到解答。
其他一切问题都得到了解答,除非这最后一个问题也得到解答,埃克大约是不会放弃他的意识的。
一切资料都汇集完了,再没有资料可汇集了。埃克终于懂得了怎样倒转熵的方向。
然而,再也没有一个人,埃克可以向他回答这个最后的问题了。
没关系,答案本身也能使工作进行下去。
在另一个超时间间隔中,埃克想好了怎样才能把活干得最漂亮。
他小心翼翼地编制起整套程序。
埃克的意识曾一度包孕住宇宙的一切,结论将展现在的无底深渊上面。一步一步地,工作即将完成。
接着,埃克说:“要有光!” 于是就有了光——
编后语
一堆柴,燃烧后可以烧沸一锅水,给人以温暖。 中学物理课所学的热力学第一定律告诉我们能量是守恒的,不灭的,只能从一种形式转变到另一形式。 这是不是说我们可以高枕无忧地滥用万世不竭的物质和能源了呢?
不幸的热力学第二定律表明,能量只能不可逆转地沿着一个方向转化,从可利用到不可利用,从有效到无效转化。
一堆柴,燃尽之后就不在存在了!能量用过了就用过了,再也不能恢复。熵,就是不能再被转化作功的能量总和。熵成为物理学家关注的问题。
因为人类在科技经济起飞时,消耗的能源也是惊人的,我们面对着一轮最终还要熄灭的太阳! 这正是阿西莫夫的小说《最后一个问题》发人深思之处。
——原文刊登于《科幻世界》1991年5月
刘慈欣
连续工作了两个多月,我实在累了,便请求主任给我两天假,出去短暂旅游一下散散心。主任答应了,条件是我再带一双眼睛去,我也答应了,于是他带我去拿眼睛。
眼睛放在控制中心走廊尽头的一个小房间里,现在还剩下十几双。
主任递给我一双眼睛,指指前面的大屏幕,把眼睛的主人介绍给我,是一个好象刚毕业的小姑娘,呆呆地看着我。在肥大的太空服中,她更显得娇小,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显然刚刚体会到太空不是她在大学图书馆中想象的浪漫天堂,某些方面可能比地狱还稍差些。
“麻烦您了,真不好意思。她连连向我鞠躬,这是我听到过的最轻柔的声音,我想象着这声音从外太空飘来,象一阵微风吹过轨道上那些庞大粗陋的钢结构,使它们立刻变得象橡皮泥一样软。
“一点都不,我很高兴有个伴儿的。你想去那儿?”我豪爽地说。
“什么?您自己还没决定去哪儿?”她看上去很高兴。但我立刻感到两个异样的地方,其一,地面与外太空通讯都有延时,即使在月球,延时也有两秒钟,小行星带延时更长,但她的回答几乎感觉不到延时,这就是说,她现在在近地轨道,那里回地面不用中转,费用和时间都不需多少,没必要托别人带眼睛去渡假。其二是她身上的太空服,做为航天个人装备工程师,我觉得这种太空服很奇怪:在服装上看不到防辐射系统,放在她旁边的头盔的面罩上也没有强光防护系统;我还注意到,这套服装的隔热和冷却系统异常发达。
“她在哪个空间站?”我扭头问主任。
“先别问这个吧。”主任的脸色很阴沉。
“别问好吗?”屏幕上的她也说,还是那副让人心软的小可怜样儿。
“你不会是被关禁闭吧?”我开玩笑说,因为她所在的舱室十分窄小,显然是一个航行体的驾驶舱,各种复杂的导航系统此起彼伏地闪烁着,但没有窗子,也没有观察屏幕,只有一支在她头顶打转的失重的铅笔说明她是在太空中。听了我的话,她和主任似乎都愣了一下,我赶紧说:“好,我不问自己不该知道的事了,你还是决定我们去哪儿吧。
这个决定对她很艰难,她的双手在太空服的手套里握在胸前,双眼半闭着,似乎是在决定生存还是死亡,或者认为地球在我们这次短暂的旅行后就要爆炸了。我不由笑出声来。
“哦,这对我来说不容易,您要是看过海伦。凯勒的《三天所见》的话,就能明白这多难了!”
“我们没有三天,只有两天。在时间上,这个时代的人都是穷光蛋。但比那个二十世纪盲人的幸运的是,我和你的眼晴在三小时内可到达地球的仍何一个地方。”
“那就去我们起航前去过的地方吧!”她告诉了我那个地方,于是我带着她的眼睛去了。
草原
这是高山与平原,草原与森林的交接处,距我工作的航天中心有两千多公里,乘电离层飞机用了15分钟就到了这儿。面前的塔克拉玛干,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已由沙漠变成了草原,又经过几代强有力的人口控制,这儿再次变成了人迹罕至的地方。
现在大草原从我面前一直延伸到天边,背后的天山覆盖着暗绿色的森林,几座山顶还有银色的雪冠。我掏出她的眼晴戴上。
所谓眼睛就是一付传感眼镜,当你戴上它时,你所看到的一切图象由超高频信息波发射出去,可以被远方的另一个戴同样传感眼镜的人接收到,于是他就能看到你所看到的一切,就象你带着他的眼睛一样。
现在,长年在月球和小行星带工作的人已有上百万,他们回地球渡假的费用是惊人的,于是吝啬的宇航局就设计了这玩艺儿,于是每个生活在外太空的宇航员在地球上都有了另一双眼睛,由这里真正能去渡假的幸运儿带上这双眼睛,让身处外太空的那个思乡者分享他的快乐。这个小玩艺开始被当做笑柄,但后来由于用它“渡假”
的人能得到可观的补助,竟流行开来。最尖端的技术被采用,这人造眼睛越做越精致,现在,它竟能通过采集戴着它的人的脑电波,把他(她)的触觉和味觉一同发射出去。多带一双眼睛去渡假成了宇航系统地面工作人员从事的一项公益活动,由于渡假中的隐私等原因,并不是每个人都乐意再带双眼睛,但我这次无所谓。
我对眼前的景色大发感叹,但从她的眼睛中,我听到了一阵轻轻的抽泣声。
“上次离开后,我常梦到这里,现在回到梦里来了!”她细细的声音从她的眼睛中传出来,“我现在就象从很深很深的水底冲出来呼吸到空气,我太怕封闭了。
我从中真的听到她在做深呼吸。
我说:“可你现在并不封闭,同你周围的太空比起来,这草原太小了。”
她沉默了,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啊,当然,太空中的人还是封闭的,二十世纪的一个叫耶格尔的飞行员曾有一句话,是描述飞船中的宇航员的,说他们象……”
“罐头中的肉。”
我们都笑了起来。她突然惊叫:“呀,花儿,有花啊!上次我来时没有的!”是的,广阔的草原上到处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小花。“能近些看看那朵花吗?”,我蹲下来看,“呀,真美耶!能闻闻她吗?不,别拔下她!”,我只好半趴到地上闻,一缕淡淡的清香,“啊,我也闻到了,真象一首隐隐传来的小夜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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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着摇摇头,这是一个闪电变幻疯狂追逐的时代,女孩子们都浮躁到了极点,象这样的见花落泪的林妹妹真是太少了。
“我们给这朵小花起个名字好吗?嗯……叫她梦梦吧。我们再看看那一朵好吗?
他该叫什么呢?嗯,叫小雨吧;再到那一朵那儿去,啊,谢谢,看她的淡蓝色,她的名字应该是月光……“
我们就这样一朵朵地看花,闻花,然后再给它起名字。她陶醉于其中,没完没了地进行下去,忘记了一切。我对这套小女孩的游戏实在厌烦了,到我坚持停止时,我们已给上百朵花起了名字。
一抬头,我发现已走出了好远,便回去拿丢在后面的背包,当我拾起草地上的背包时,又听到了她的惊叫:“天啊,你把小雪踩住了!”我扶起那朵白色的野花,觉得很可笑,就用两只手各捂住一朵小花,问她:“她们都叫什么?什么样儿?”
“左边那朵叫水晶,也是白色的,它的茎上有分开的三片叶儿;右边那朵叫火苗,粉红色,茎上有四片叶子,上面两片是单的,下面两片连在一起。”
她说的都对,我有些感动了。
“你看,我和她们都互相认识了,以后漫长的日子里,我会好多次一遍遍地想她们每一个的样儿,象背一本美丽的童话书。你那儿的世界真好!”
“我这儿的世界?要是你再这么孩子气地多愁善感下去,这也是你的世界了,那些挑剔的太空心理医生会让你永远呆在地球上。”
我在草原上无目标地漫步,很快来到一条隐没在草丛中的小溪旁。我迈过去继续向前走,她叫住了我,说:“我真想把手伸到小河里。”我蹲下来把手伸进溪水,一股清凉流遍全身,她的眼睛用超高频信息波把这感觉传给远在太空中的她,我又听到了她的感叹。
“你那儿很热吧?”我想起了她那窄小的控制舱和隔热系统异常发达的太空服。
“热,热得象……地狱。呀,天啊,这是什么?草原的风?!”这时我刚把手从水中拿出来,微风吹在湿手上凉丝丝的,“不,别动,这是真是天国的风呀!”我把双手举在草原的微风中,直到手被吹干。然后应她的要求,我又把手在溪水中打湿,再举到风中把天国的感觉传给她。我们就这样又消磨了很长时间。
再次上路后,沉默地走了一段,她又轻轻地说:“你那儿的世界真好。”
我说:“我不知道,灰色的生活把我这方面的感觉都磨钝了。”
“怎么会呢?!这世界能给人多少感觉啊!谁要能说清这些感觉,就如同说清大雷雨有多少雨点一样。看天边那大团的白云,银白银白的,我这时觉得它们好象是固态的,象发光玉石构成的高山。下面的草原,这时倒象是气态的,好象所有的绿草都飞离了大地,成了一片绿色的云海。看!当那片云遮住太阳又飘开时,草原上光和影的变幻是多么气势磅薄啊!看看这些,您真的感受不到什么吗?”
……
我带着她的眼睛在草原上转了一天,她渴望地看草原上的每一朵野花,每一棵小草,看草丛中跃动的每一缕阳光,渴望地听草原上的每一种声音。一条突然出现的小溪,小溪中的一条小鱼,都会令她激动不已;一阵不期而至的微风,风中一缕绿草的清香都会让她落泪……我感到,她对这个世界的情感已丰富到病态的程度。
日落前,我走到了草原中一间孤伶伶的白色小屋,那是为旅游者准备的一间小旅店,似乎好久没人光顾了,只有一个迟钝的老式机器人照看着旅店里的一切。我又累又饿,可晚饭只吃到一半,她又提议我们立刻去看日落。
“看着晚霞渐渐消失,夜幕慢慢降临森林,就象在听一首宇宙间最美的交响曲。”
她陶醉地说。我暗暗叫苦,但还是拖着沉重的双腿去了。
草原的落日确实很美,但她对这种美倾泻的情感使这一切有了一种异样的色彩。
“你很珍视这些平凡的东西。”回去的路上我对她说,这时夜色已很重,星星已在夜空中出现。
“你为什么不呢,这才象在生活。”她说。
“我,还有其他的大部分人,不可能做到这样。在这个时代,得到太容易了。物质的东西自不必说,蓝天绿水的优美环境、乡村和孤岛的宁静等等都可以毫不费力地得到;甚至以前人们认为最难寻觅的爱情,在虚拟现实网上至少也可以暂时体会到。
所以人们不再珍视什么了,面对着一大堆伸手可得的水果,他们把拿起的每一个咬一口就扔掉。
“但也有人面前没有这些水果。”她低声说。
我感觉自己剌痛了她,但不知为什么。回去的路上,我们都没再说话。
这天夜里的梦境中,我看到了她,穿着太空服在那间小控制舱中,眼里含泪,向我伸出手来喊:“快带我出去,我怕封闭!”我惊醒了,发现她真在喊我,我是戴着她的眼睛仰躺着睡的。
“请带我出去好吗?我们去看月亮,月亮该升起来了!”
我脑袋发沉,迷迷糊糊很不情愿地起了床。到外面后发现月亮真的刚升起来,草原上的夜雾使它有些发红。月光下的草原也在沉睡,有无数点萤火虫的幽光在朦朦胧胧的草海上浮动,仿佛是草原的梦在显形。
我伸了个懒腰,对着夜空说:“喂,你是不是从轨道上看到月光照到这里?告诉我你的飞船的大概方位,说不定我还能看到呢,我肯定它是在近地轨道上。”
她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自己轻轻哼起了一首曲子,一小段旋律过后,她说:“这是德彪西的《月光》。”又接着哼下去,陶醉于其中,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月光》的旋律同月光一起从太空降落到草原上。我想象着太空中的那个娇弱的女孩,她的上方是银色的月球,下面是蓝色的地球,小小的她从中间飞过,把音乐溶入月光……
直到一个小时后我回去躺到床上,她还在哼着音乐,是不是德彪西的我就不知道了,那轻柔的乐声一直在我的梦中飘荡着。
不知过了多久,音乐变成了呼唤,她又叫醒了我,还要出去。
“你不是看过月亮了吗?!”我生气地说。
“可现在不一样了,记得吗,刚才西边有云的,现在那些云可能飘过来了,现在月亮正在云中时隐时现呢,想想草原上的光和影,多美啊,那是另一种音乐了,求你带我的眼睛出去吧!”
我十分恼火,但还是出去了。云真的飘过来了,月亮在云中穿行,草原上大块的光斑在缓缓浮动,如同大地深处浮现的远古的记忆。
“你象是来自十八世纪的多愁善感的诗人,完全不适合这个时代,更不适合当宇航员。”我对着夜空说,然后摘下她的眼睛,挂到旁边一棵红柳的枝上,“你自己看月亮吧,我真的得睡觉去了,明天还要赶回航天中心,继续我那毫无诗意的生活呢。”
她的眼睛中传出了她细细的声音,我听不清说什么,径自回去了。
我醒来时天已大亮,阴云已布满了天空,草原笼罩在蒙蒙的小雨中。她的眼睛仍挂在红柳枝上,镜片上蒙上了一层水雾。我小心地擦干镜片,戴上它。原以为她看了一夜月亮,现在还在睡觉,却从眼睛中听到了她低低的抽泣声,我的心一下子软下来。
“真对不起,我昨天晚上实在太累了。”
“不,不是因为你,呜呜,天从三点半就阴了,五点多又下起雨……
“你一夜都没睡?!”
“……呜呜,下起雨,我,我看不到日出了,我好想看草原的日出,呜呜,好想看的,呜……
我的心象是被什么东西溶化了,脑海中出现她眼泪汪汪,小鼻子一抽一抽的样儿,眼睛竟有些湿润。不得不承认,在过去的一天一夜里,她教会了我某种东西,一种说不清的东西,象月夜中草原上的光影一样朦胧,由于它,以后我眼中的世界与以前会有些不同的。
“草原上总还会有日出的,以后我一定会再带你的眼睛来,或者,带你本人来看,好吗?”
她不哭了,(此处去掉一句),突然,她低声说:
“听……”
我没听见什么,但紧张起来。
“这是今天的第一声鸟叫,雨中也有鸟呢!”她激动地说,那口气如同听到世纪钟声一样庄严。
落日六号
又回到了灰色的生活和忙碌的工作中,以上的经历很快就淡忘了。很长时间后,当我想起洗那些那次旅行时穿的衣服时,在裤脚上发现了两三棵草籽。同时,在我的意识深处,也有一棵小小的种子留了下来。在我孤独寂寞的精神沙漠中,那棵种子已长出了令人难以察觉的绿芽。虽然是无意识地,当一天的劳累结束后,我已能感觉到晚风吹到脸上时那淡淡的诗意,鸟儿的鸣叫已能引起我的注意,我甚至黄昏时站在天桥上,看着夜幕降临城市……世界在我的眼中仍是灰色的,但星星点点的嫩绿在其中出现,并在增多。当这种变化发展到让我觉察出来时,我又想起了她。
也是无意识地,在闲暇时甚至睡梦中,她身处的环境常在我的脑海中出现,那封闭窄小的控制舱,奇怪的隔热太空服……后来这些东西在我的意识中都隐去了,只有一样东西凸现出来,这就是那在她头顶上打转的失重的铅笔,不知为什么,一闭上眼睛,这只铅笔总在我的眼前飘浮。终于有一天,上班时我走进航天中心高大的门厅,一幅见过无数次的巨大壁画把我吸引住了,壁画上是从太空中拍摄的蔚蓝色的地球。那只飘浮的铅笔又在我的眼前出现了,同壁画叠印在一起,我又听到了她的声音:
“我怕封闭……”一道闪电在我的脑海里出现。
除了太空,还有一个地方会失重!!
我发疯似地跑上楼,猛砸主任办公室的门,他不在,我心有灵犀地知道他在哪儿,就飞跑到存放眼睛的那个小房间,他果然在里面,看着大屏幕。她在大屏幕上,还在那个封闭的控制舱中,穿着那件“太空服”,画面凝固着,是以前录下来的。“是为了她来的吧。”主任说,眼睛还看着屏幕。
“她到底在哪儿?!”我大声问。
“你可能已经猜到了,她是‘落日六号‘的领航员。”
一切都明白了,我无力地跌坐在地毯上。
“落日工程”原计划发射十艘飞船,它们是“落日一号”到“落日十号”,但计划由于“落日六号”的失事而中断了。“落日工程”是一次标准的探险航行,它的航行程序同航天中心的其它航行几乎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落日”飞船不是飞向太空,而是潜入地球深处。
第一次太空飞行一个半世纪后,人类开始了向相反方向的探险,“落日”系列地航飞船就是这种探险的首次尝试。
四年前,我在电视中看到过“落日一号”发射时的情景。那时正是深夜,吐鲁番盆地的中央出现了一个如太阳般耀眼的火球,火球的光芒使新疆夜空中的云层变成了绚丽的朝霞。当火球暗下来时,“落日一号”已潜入地层。大地被烧红了一大片,这片圆形的发着红光的区域中央,是一个岩浆的湖泊,白热化的岩浆沸腾着,激起一根根雪亮的浪柱……那一夜,远至乌鲁木奇,都能感到飞船穿过地层时传到大地上的微微振动。
“落日工程”的前五艘飞船都成功地完成了地层航行,安全返回地面。其中“落日五号”创造了迄今为止人类在地层中航行深度的记录:海平面下3100公里。“落日六号”不打算突破这个记录。因为据地球物理学家的结论,在地层3400-3500公里深处,存在着地幔和地核的交界面,学术上把它叫做“古腾堡不连续面”,一旦通过这个交界面,便进入地球的液态铁镍核心,那里物质密度骤然增大,“落日六号”的设计强度是不允许在如此大的密度中航行的。
“落日六号”的航行开始很顺利,飞船只用了两个小时便穿过了地表和地幔的交界面----莫霍不连续面,并在大陆板块漂移的滑动面上停留了五个小时,然后开始了在地幔中三千多公里的漫长航行。宇宙航行是寂寞的,但宇航员们能看到无限的太空和壮丽的星群;而地航飞船上的地航员们,只能凭感觉触摸飞船周围不断向上移去的高密度物质。从飞船上的全息后视电视中能看到这样的情景:炽热的岩浆剌目地闪亮着,翻滚着,随着飞船的下潜,在船尾飞快地合拢起来,瞬间充满了飞船通过的空间。有一名地航员回忆:他们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了飞快合拢并压下来的岩浆,这个幻象使航行者意识到压在他们上方那巨量的并不断增厚的物质,一种地面上的人难以理解的压抑感折磨着地航飞船中的每一个人,他们都受到这种封闭恐惧症的袭击。
“落日六号”出色地完成着航行中的各项研究工作。飞船的速度大约是每小时15公里,飞船需要航行20小时才能到达预定深度。但在飞船航行15小时40分钟时,警报出现了。从地层雷达的探测中得知,航行区的物质密度由每立方厘米6。3克猛增到9。5克,物质成份由硅酸盐类突然变为以铁镍为主的金属,物质状态也由固态变为液态。尽管“落日六号”当时只到达了2500公里的深度,目前所有的迹象却冷酷地表明,他们闯入了地核!后来得知,这是地幔中一条通向地核的裂隙,地核中的高压液态铁镍充满了这条裂隙,使得在“落日六号”的航线上,古腾堡不连续面向上延伸了近1000公里!飞船立刻紧急转向,企图冲出这条裂隙,不幸就在这时发生了:由中子材料制造的船体顶住了突然增加到每平方厘米1600吨的巨大压力,但是,飞船分为前部烧熔发动机、中部主舱和后部推进发动机三大部分,当飞船在远大于设计密度和设计压力的液态铁镍中转向时,烧熔发动机与主舱结合部断裂,从“落日六号”用中微子通讯发回的画面中我们看到,已与船体分离的烧熔发动机在一瞬间被发着暗红光的液态铁镍吞没了。地层飞船的烧熔发动机用超高温射流为飞船切开航行方向的物质,没有它,只剩下一台推进发动机的“落日六号”在地层中是寸步难行的。地核的密度很惊人,但构成飞船的中子材料密度更大,液态铁镍对飞船产生的浮力小于它的自重,于是,“落日六号”便向地心沉下去。
人类登月后,用了一个半世纪才有能力航行到土星。在地层探险方面,人类也要用同样的时间才有能力从地幔航行到地核。现在的地航飞船误入地核,就如同二十世纪中期的登月飞船偏离月球迷失于外太空,获救的希望是丝毫不存在的。
好在“落日六号”主舱的船体是可靠的,船上的中微子通讯系统仍和地面控制中心保持着完好的联系。以后的一年中,“落日六号”航行组坚持工作,把从地核中得到了大量宝贵资料发送到地面。他们被裹在几千公里厚的物质中,这里别说空气和生命,连空间都没有,周围是温度高达五千度,压力可以把碳在一秒钟内变成金钢石的液态铁镍!它们密密地挤在“落日六号”的周围,密得只有中微子才能穿过,“落日六号”是处于一个巨大的炼钢炉中!在这样的世界里,《神曲》中的《地狱篇》像是在描写天堂了;在这样的世界里,生命算什么?仅仅能用脆弱来描写它吗?
沉重的心理压力象毒蛇一样撕裂着“落日六号”地航员们的神经。一天,船上的地质工程师从睡梦中突然跃起,竟打开了他所在的密封舱的绝热门!虽然这只是四道绝热门中的第一道,但瞬间涌入的热浪立刻把他烧成了一段木炭。指令长在一个密封舱飞快地关上了绝热门,避免了“落日六号”的彻底毁灭。他自己被严重烧伤,在写完最后一页航行日志后死去了。
从那以后,在这个星球的最深处,在“落日六号”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现在,“落日六号”内部已完全处于失重状态,飞船已下沉到6800公里深处,那里是地球的最深处,她是第一个到达地心的人。
她在地心的世界是那个活动范围不到10平方米的闷热的控制舱。飞船上有一个中微子传感眼镜,这个装置使她同地面世界多少保持着一些感性的联系。但这种如同生命线的联系不能长时间延续下去,飞船里中微子通讯设备的能量很快就要耗尽,现有的能量已不能维持传感眼镜的超高速数据传输,这种联系在三个月前就中断了,具体时间是在我从草原返回航天中心的飞机上,当时我已把她的眼晴摘下来放到旅行包中。
那个没有日出的细雨蒙蒙的草原早晨,竟是她最后看到的地面世界。
后来“落日六号”同地面只能保持着语音和数据通讯,而这个联系也在一天深夜中断了,她被永远孤独地封闭于地心中。
“落日六号”的中子材料外壳足以抵抗地心的巨大压力,而飞船上的生命循环系统还可以运行五十至八十年,她将在这不到10平方米的地心世界里渡过自己的余生。
我不敢想象她同地面世界最后告别的情形,但主任让我听的录音出乎我的意料。
这时来自地心的中微子波束已很弱,她的声音时断时续,但这声音很平静。
“……你们发来的最后一份补充建议已经收到,今后,我会按照整个研究计划努力工作的。将来,可能是几代人以后吧,也许会有地心飞船找到‘落日六号‘并同它对接,有人会再次进入这里,但愿那时我留下的资料会有用。请你们放心,我会在这里安排好自己生活的。我现在已适应这里,不再觉得狭窄和封闭了,整个世界都围着我呀,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上面的大草原,还可以清楚地看见每一朵我起了名字的小花呢。再见。”
透明地球
在以后的岁月中,我到过很多地方,每到一个处,我都喜欢躺在那里的大地上。
我曾经躺在海南岛的海滩上、阿拉斯加的冰雪上、俄罗斯的白桦林中、撒哈拉烫人的沙漠上。……每到那个时刻,地球在我脑海中就变得透明了,在我下面六千多公里深处,在这巨大的水晶球中心,我看到了停汨在那里的“落日六号”地航飞船,感受到了从几千公里深的地球中心传出的她的心跳。我想象着金色的阳光和银色的月光透射到这个星球的中心,我听到了那里传出的她吟唱的《月光》,还听到她那轻柔的话音:
“……多美啊,这又是另一种音乐了……
有一个想法安慰着我:不管走到天涯海角,我离她都不会再远了。
(收录自我的文学收藏夹)
《科幻世界》2004年05期的《铀花》,作者是杨丹涛。
小说只有短短1.3W字,但书中对于宗教、末世、人性的刻画都非常深刻,故事的铺垫和后期的翻转也非常精彩。读完很多年之后,我脑中可能已经把其他优秀的短篇科幻小说情节都忘记了,但唯独这篇,一直记忆深刻。
故事发生在一个充满核辐射的世界里,整个世界的人类分为两个族群居住。
铀族:身体适应核辐射的人类,所有人信仰着一种叫做“拜铀教”的宗教,信仰“梵阿王”(这个名字很重要)。信奉自然无为的原始生活方式,享受精神生活,将物质生活压缩到极低,对于铀族来说,生命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进行拜铀教的宗教仪式。
贫铀族:就像是现在的地球人一样的人类,有世俗的生活方式,依靠科技的力量进行生活,同时腐化堕落,城市里灯红酒绿。唯一与现实中地球人不同的是,生活的范围被局限在一个盆地,出了盆地就到处都是致命的辐射无法生存。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铀族少年“阿塔”。
阿塔是一个狂热的“拜铀教”信徒,当然,所有的铀人无一例外全部都是狂热的拜铀教信徒。
在拜铀教的传统中,精神活动是远远的高过物质活动的,作为铀族,所有人的生活就是进行大大小小的宗教仪式,享受精神上的无上满足感,同时辅助以最简单的物质生活,可以类比为现实世界中的苦行僧群体。比如,书中写到“进餐前的祈祷时间比进餐的时间长三倍”,“长桌和椅子由合成塑料制成。除此以外,别无他物。铀族的生活总是如此,简朴而高洁。他们认为,花在物质生活上的时间越长,离真理和先知就越远。这个物质生活还包括生产过程。合成塑料和其他生活材料都是通过与贫铀族的贸易换来的,铀族不生产任何产品。”
在铀族所有的宗教活动中,最重要的是每年举办一次的“大祭”。在“大祭”上,铀族每年会选出十二个“圣徒”,成为圣徒是铀族族人的最高荣誉,也是所有族人的毕生理想,当“圣徒”被选出后,他们“将穿过禁地,步入隐秘不为人知的祭坛,往生极乐。他们将直达永恒饱满的魂灵世界,与先知一道,成为梵阿王的一部分,与宇宙的主宰融溶无间。”
在“大祭”上,只有成年人可以被选为“圣徒”。而阿塔在大祭前半个月才成年,成为“圣徒”候选人。对于阿塔来说,成为圣徒是他从小的梦想。而且,从小阿塔就在梦中听到了先知的呼唤,先知在梦里对他说:“你,早些来见我。”阿塔坚信自己是个天生的圣徒不是没有道理的。
阿塔希望早些成为“圣徒”,可一千年来只有两个人在成人当月能成为圣徒,今年参加大祭选拔的有两万多人,机会太小。而且,阿塔等不及了。他把图书馆的书都翻遍了,得知先知的眠地叫洛斯阿拉莫斯,在山脉背后。
传说中,先知受到启示之后,将真理说给了那些追随他的人。那真理记录在梵书里。梵书有四本,其中三本是用铀族无法理解的语言写成的。另外一本是清楚明白的,告诉了人们需要知道的一切。铀族是梵阿王的选民,梵阿王在遍布致命辐射的地球上给他们安排下了螺旋湖边的家园。铀族生存的目的就是通过祭祀与先知的精神融为一体,并成为梵阿王无所不在的存在的一部分,享受将个体消融在无边无际的美满整体中的极乐。铀族人高洁、完满而自足,他们鄙视在物质中迷失的贫铀人。贫人没有宗教,没有放射性,不能使铀花在肝前开放。他们想要欣赏铀花,只能通过厚厚的透明隔离罩。他们哪里知道铀花真正的美丽呢?
阿塔出发了,向着自己心中的理想之地出发,到先知长眠之地祈求获得圣徒身份。在去那里前,他先拜访了一个人:“风哥”。
三年以前,发生了一桩奇怪的事。十二圣徒在盛大的仪式后,往宏伟的迪拉帝玛山脉走去。他们沿着传说中的禁路,沿着千年以来圣徒的足迹,遵循着血液里流淌的高贵基因的指引,走向祭祀的禁地。族人在界限边目送他们远去,那条无形的界限只有圣徒能够穿越。
然而三天之后,一个圣徒回来了!
他是第五圣徒风哥,他是铀族最优秀的梵学家之一。这千年来从未出现过的奇事把族人惊呆了。他为什么回来?是迷失,是胆怯,还是先知抛弃了他?无数个疑问。但是,风哥显然已经疯了,不能给出任何答案。
族人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他:他是曾经的圣徒,是万众瞩目的牺牲。但是他从神圣的祭坛“逃”了回来,成了一个疯子。人们不知道该尊敬还是鄙视他。所以,他总是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
贫人生活的城市,靠的是间歇喷泉的喷发发电来供应能量。而在三年前,风哥回来的那年,五月份时,所有的间歇喷泉都停止了喷发。贫人世界惊恐万状,没有间歇喷泉的喷发,他们无法发电,整个贫人世界陷入一片混乱。停电持续二十天以后,世界末日降临的论调席卷了整个贫铀族。骚乱频发,一些激进的贫人社团开始向铀族的领土进发,要在世界毁灭之前杀掉铀人。当然,他们都死在环盆地辐射带。幸好那些喷泉又开始喷发了。
阿塔想在风哥这里得到答案,圣徒去先知眠地要走过禁地,阿塔不是圣徒,他不敢。在与风哥的交流后,阿塔得到了暗示:可以假扮行商,穿过贫人的城市,走另一条路进入先知眠地。
阿塔一路穿过繁华的城市,穿过醉生梦死的贫人文明,在高洁的铀人看来,这一切都是这么的畸形,这么肮脏。
阿塔在克服了种种困难,后来又得到赶上来的也要去先知眠地的风哥的帮助下,终于到了先知眠地。
在看起来是门口的地方,有一块埋在土里的黑石碑,断了一半,上面刻着“国立研究……”的字样。
国立研究?
国立研究院,风哥说道。
什么研究院?这里不是先知的眠地吗?墓碑在哪里?阿塔从没有想到眠地会是这样的。
风哥没有说话,径直往里走去。
穿过长长的走廊,穿过环形的匝道。生锈破烂的复杂仪器,发黄的纸张,金属制品,木制桌椅。大理石的雕塑,混凝土墙体,有轮子的合成构件……有的能依稀辨出形状和用途,有的已无法推测。但是毫无疑问,这里的人使用了如此之多的物质产品,他们……绝不是铀人!
巨大的疑问浮现在阿塔脑海里。先知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
可是,先知的眠地,难道是贫人的领地?贫人把先知掳到此处了吗?是的,肯定是的。那么,先知是如何将真理说给祖先的呢?
阿塔找到了先知的遗体,在遗体前行完祈祷神游的仪式后,他用铀族的告别仪式:
阿塔取出那枚他珍藏的铀果,那是他十二岁时,第一次开放的铀果。只有当肝脏内富集的铀达到一定数量之后,铀花才会为你开放,这枚铀果被每个铀人珍藏。而他们一生,只收藏两枚铀果;还有一枚,就是定情之果。
那果儿躺在阿塔的掌心,外壳已经被摸得发亮,但那美丽的螺纹仍然清晰可见。阿塔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到先知的肝区,碰落了一些灰尘。然后他下定决心,将手背紧紧地贴着先知的肝脏。
他等待着。
他等待着。
铀果安静地躺在他的手心,没有任何动静。
铀果没有开花,先知是一个贫人。
经过风哥的研究,先知遗地是个物理研究院,先知只是个研究铀的物理学家。但风哥没有搞清楚他为什么要写那四本书?他为什么会把真理告诉给铀族?为什么贫人没有祭祀的传统?裂变反应是如何发生的?为什么世界上有铀族和贫铀族?
在阿塔和风哥的闲聊中,阿塔无意中发现,风哥研究的核电站示意图,和阿塔一直在看的祭坛地图,竟然是同一个地图的不同版本。在核电站示意图上标注着:“FILEONE”的字样。
一阵风吹过,脚下的地图被吹起来,漫无目的地飞舞。阿塔如遭雷击,呆呆地站在原地,狂乱的思绪如满天飞舞的纸片,拼出巨大的形状。FILEONE,FILEONE,梵阿王,FILEONE……
阿塔?阿塔?
风哥,他们……用我们发电。
历史的真相是:
史前核大战以后很多年,人类的幸存者重新进化出了文明。在高辐射区演化的人们适应了放射性,并且越来越依赖于铀而生存,成为铀族的祖先;而在低辐射区的人们,依靠史前留下的一座反应堆提供的能源,进化成为贫铀族。两族继承了人类好斗的本性,继续伐战不休。
在一次贫人的胜利之后,斯特伦博士,贫族国立研究院的院长,在所有的属下都去参加狂欢的晚上,预见到了贫族惨淡的未来。史前反应堆的燃料是有限的,最多能用一二百年。贫族不具备从自然界中制备高浓缩铀的技术,什么时候能够发明这项技术谁也不知道。燃料用光之后,那些间歇喷泉就会停止喷发,贫族将永远生活在黑暗之中。不,不是永远,没有电能,他们无法对抗恶劣的自然环境,无法对抗铀族,必将灭族而亡。
斯特伦博士就藏在那间小小的书房之中,看到了族人的将来。他决心拯救他们。自然界惟一能富集铀的技术,就在铀人的身体内,适龄成年铀人的肝脏可以富集足以制造核弹的铀,并以巧夺天工的方式避免了链式反应。可是,仅仅靠俘虏来保证反应堆的工作吗?斯特伦博士不能忍受这样的不确定性。
博士是个物理学家,也是个历史学家。历史会教给人很多东西。于是,博士写了一本书,将真理说给那爱听的人。让铀族永远生活在对贫人的歧视之中吧!让贫人物欲横流吧!这样,战争才能停止。贫人屠杀铀人就等于屠杀自己;而铀人,根本不屑于屠杀贫人。
博士以为,他绝不单是为贫族做了这件事。
小说的结尾是个开放式结局
风哥通过研究核物理知识,掌握了控制自己体内铀元素的方法,可以将自己变成一个小型核弹,他要到贫人的市中心,引爆自己,为千百年来被牺牲的铀族人报仇。而风哥希望阿塔去核电站中间引爆核电站,同时风哥告诉了阿塔一个令他崩溃的信息:阿塔的定情之果,阿塔女朋友为他开放的铀花,是一枚变异铀花,它不会为了铀而开放。
小说的结尾,是风格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和阿塔伤心的哭泣声。
《铀花》震撼到我的,有几条:
小说天马行空的构想,贫人铀人两族纠纷千年,最终被追求真相的少年阿塔揭下的竟是如此残酷的事实。铀人奉为整个族群最重要的宗教祭祀大典,竟是牺牲自己为贫人发电的过程!多年之后,也只有看到电影《云图》中,娜美看到人造人存活的真相那一段,才感受到了类似的感觉。
那一刻,对于阿塔和风哥来说,是真相被残忍揭开的绝望?还是拜托轮回揭开骗局的欣喜?还是麻木?还是什么?
另外小说更深层次的讨论了快乐究竟是什么?贫人和铀人其实是现实人类的两种极端化写照。物质生活的快乐,灯红酒绿醉生梦死在小说中的铀族口中直言不讳的是:“你们的快乐犹如粪便!”而铀族所尊崇的崇高的精神享受,崇高的奉献精神所获得的快乐,最终被揭开,竟然是一个天大的骗局!
小说背后的作者的故事,也很有趣。
我在网上查阅了关于作者杨丹涛的资料,发现这是一个神奇的人。在90年代初期,他是北京校园民谣运动的标志性人物,与高晓松、老狼、沈志等齐名。高晓松在2010年自选集的发布会上说:“杨丹涛的音乐给我的印象深刻。如果当初不是因为一个女孩从北京跑到成都,他今天会成为比我更棒的音乐人。”
2002年,杨丹涛在《科幻世界》连续发表四篇科幻小说。在小说发表后,引起了极大反响,在当时甚至有读者断言:“王晋康曾说,在21世纪最初十年,能在中国科幻文坛上叱咤风云的就是刘慈欣了,而现在新世纪才过去了两年,老王恐怕就要收回这句话了。”
就是这样一颗耀眼的科幻新星,在2004年发表完《铀花》之后,从此销声匿迹,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其实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认为,如果要改编影视,铀花这样的作品一定是很好的选择吧,故事充满颠覆性,又是短篇改编的空间大,结尾还是开放式结局,二次创作改编非常方便。
希望未来,能有更多优秀的科幻作品可以观看吧。
我有一个长长的望远镜,一直伸到你家里,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知道。
这是我看过的最为“现实”的科幻小说。
故事的讲述者是主角的儿子,他的父亲是一个顶级富豪。
父亲给儿子一直以来的印象都是一个十分理性的人,直到最近。
他的父亲最近发现自己得了癌症,而且进入了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全身。
但父亲疯狂的想要为自己延续生命,甚至异想天开的想要将自己的大脑移至到一个健康的身体上,全然不顾这种移脑手术从未有任何医生在人身上实施过。
但没有什么是钱办不到的。
富豪很快找到了愿意为他实施手术的医生,甚至找到了愿意献出身体的“捐赠者”。
“捐赠者”倒不是真的同意让富豪的脑子雀占鸠巢,但他的确没有反对这件事——他是个全脑死亡的植物人,连呼吸跟心跳都需要机器帮助才能完成。收下巨款后签署协议的是他那早已无法继续支付医疗费用的家人。
所有一切似乎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但一个记者不知道怎么挖到了这个猛料,第二天,一篇《顶级富豪用金钱购买植物人性命》的通稿就传遍了全国。
舆论自然不可能站在富豪这边。
正义的民众自发的组织了捐款,“捐赠者”的家庭收到钱后也退出了原有的协议。
更是有检察官直接将富豪告上了法庭,认为他这种行为与谋杀无异。
一大群精英律师极为熟练的站到了公众的对立面。但他们的工作也没有那么简单。
其实要帮富豪脱罪并不困难,但此时的富豪哪里关心自己是否要去蹲大狱呢?
他的诉求是让法庭承认自己之前跟“捐赠者”家庭签署的协议合法,让自己的换脑手术可以继续进行。
律师们看在钱的面子上,还是为富豪制订了诉讼计划。
他们的辩护策略是:一个已经全脑死亡的人,应该被认定为已经死亡。连呼吸跟心跳都需要靠机器维持的“活着”,是人活着还是机器活着?如果修改了法律对于死亡的判定标准,那么富豪的行为就是接受遗体捐赠。
当所有人都认为这种言论不过是于事无补的狡辩时,又一个消息被捅了出来:居然真的有国会议员提案修改法律对于一个人死亡的界定!
这件案子逐渐变得越来越大,代表的意义也越来越严肃:这俨然已经成为了社会公良与资本的力量的对抗了。
最终,这件案子被摆到了最高院的桌子上,经过五位大法官一致决定之后,认为哪怕依赖机器,哪怕残缺,一个人只要一部分仍具备生物活性,也算依然活着,不可被作为逝者对待。
这个判决将作为案例,直接成为法律。富豪连合法找下一个“捐赠者”的机会都没有了。
漫长的诉讼耗尽了富豪最后的生命能量,没多久就去世了。
作为富豪的儿子,父亲的过世自然带来了悲伤,但他明白自己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也将面对几近无穷的法律文书。
但律师们却为他带来了一个小型培养皿,培养皿里是看不出任何形状的肉块。
培养皿里装的是死去的富豪的癌细胞。只要有培养液继续维持,他们可以无限的分裂下去。而依据最新的立法,富豪将被认定为活着。
律师说道这里,儿子也已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味着他们家再也不用交一分钱遗产税。而与遗产税相比,富豪死前最后一段时间的疯狂完全是九牛一毛。
原来这一切都是富豪计划好的,原来他的父亲一直都是那么理性的一个人。
最近文学圈中大火的短篇小说《轻·短·散》,以下是篇一《自知之人》。(侵删)
链接:https://m.qidian.com/book/1004575373
原文:
我从小就发现我有一个秘密。
那就是我可以看见我眼睛里的数字。
小时候我并不以为然。
直到七岁那年的一天。
在那个拐角,我每往前一步。
眼睛里的数字就急剧下降。
在最后即将到零的时候,那个拐角的尽头。
我停了下来。
刹那。
呼啸而过的汽车,从我眼前只差五厘米的位置飞驰而过。
撞上了另一边的高墙。
我毫发无伤。
而我眼里的时间又开始倒转,重新回到了密密麻麻的数字。
我长大了一点,开始读书了。
开始学会了加减。
我开始试着理解我眼睛里的数字。
我发现这远远不够。
我也曾经问过别人眼睛里有没有那样的数字。
但他们都觉得是我调皮,在跟他们开玩笑。
既然大家都不相信,这个秘密我就只能藏在了肚子里。
直到我学会了乘除。
一分钟是六十秒。
一小时是六十分。
一天二十四小时。
一年也就是三千一百五六万。
眼睛里的数字这一秒是二十三亿。
草稿纸上换算完约等于七十五年。
说来好笑,这莫非就是我的寿命?
我发现很多潜移默化的东西也会改变我眼睛里的数字。
比如考试。
这题选C反而快速下降了十秒。
擦掉选B又退回了七秒。
不管对错的涂涂改改完成了试卷,按照损失最少时间的办法。
揭晓成绩时却只考了63分。
数字少的却不一定是正确答案。
我还以为眼睛里的这些数字能帮我作弊呢。
我只能老老实实靠自己了。
后来我开始认真答题了。
那年高考。
那张试卷我认认真真的做了一遍。却发现完成了最后一题时我少了一大堆数字。
我以为我算错了,可答案验证了三次都是对的。
我在纸上稍微换算了一下少掉的时间,是五年。
我将题改成了错的,时间涨了。。。
好的成绩换五年的生命。
我苦笑着,真是讽刺。
犹豫不决的我为了争取,扣去了五年的时间。
我考了高分。
高考成绩下来的那天,我考上了市里的重点。
回家路上因为太开心没注意,踩空骨折休息了三个月。而眼里的时间也同样缩减了,这让我明白了什么。
我需要时刻注视着时间的浮动了,有时候变化只在刹那间。我可不想再大幅度减寿,当然意外也有很多。
“停下,听我的别进这个隧道了。”我大喊道。
“你疯了吗?高高兴兴这是干什么?”我的朋友一脸不满的看着我。
“停下,我不去了。”我再次大喊。
“你说什么?”我的朋友一脸怒气。
车速稍微减慢却没有停的意思。
而我眼里的数字越来越少。
我快速的扑了上去拉起了手刹。
车停了。
“你疯了吗?神经病!”车里三个人异样的眼神看着我。
“对不起,我不去了。你们不用管我了。”我立刻下了车。
“这里是高速公路呢,你到底想干嘛?”朋友气愤的说道。
而我却向着来的方向越走越远。
安全了,数字回到了正常的水平。
而朋友们已经开走了。
之后迎来的是山体滑坡,整段隧道全部被吞没。
无人生还,而我不知所措。
我开始逃避人群,我害怕眼睛里的数字减少。
我开始沉默寡言。
开始一分一秒的按照我眼睛里数字要求的去做。
但时间一直越来越少,也必然越来越少。
二十岁的我。
眼里,现在只剩下了三十五年。
我明明什么也没做,我开始逃避。
实验室是这所大学最安静的地方。
我的成绩不错,我觉得我应该可以当一名科学家。
因为每当试管要爆炸了,不管是我的还是隔壁同学的。
我都能提前知道,跑的远远的。
毕业。
这是一家保健品药物的制造公司。
而我是这里的首席制药师。
不是因为我的聪明,而是我能避开危险。
药的成分我也不知道有什么。
但每次活体实验时我都选择给自己来上一针。
不是真来,每次刚放到皮肤上。
我就能看见时间是否减少。
减少了就说明失败了。
没减少就是成功。
而增加的例子。
对不起,五年来我没有看过一次。
这是多么的讽刺。
可直到那一天。
我往试管里调试着药剂。
无意间将试管沾上药剂的针头打翻,朝向了自己。
我眼里的数字居然在增加,一种药剂让我眼里的时间增加了。
从那一刻,我记住了成分。
开始不停的试验。
每放一样药剂,就用针头沾上一点。
对准自己的手臂看我眼里的数字。
我欣喜若狂的添加着各种药剂。
如果时间减少我就回到上一个配方。
就这样,起先时间只有一秒二秒的增加。
加到后来,时间居然开始几十秒、几百秒的增加。
到最后的时候数字开始翻倍。
一直到了无限大。
我觉得我发明了长生不老药。
我欣喜若狂的抽了一管,注射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神清气爽,随后一股压抑出现在了身体之中。
我开始渴望一些东西。
而我眼睛里的数字快速的增加。
直到变成了一个躺着的8。
。。。。。。
“大家好,我是前线记者小美。我们接到消息,称这家制药厂里发现了不明生物。现在大家就跟随着我前去一探究竟。”
“摄像大哥这边啊?诶?摄像大哥你干吗掉头就跑?”
“我后面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啊。。。”
雪花的屏幕出现在了各家各户的电视之上。
家家户户整理衣服准备逃跑。
大路此时水泄不通。
因为丧尸来了。
刘慈欣的《时间移民》,在这里刘慈欣想像未来世界的发展,脑洞之大,令人钦佩。
《时间移民》
作者:刘慈欣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题记
移民
告全民书
迫于环境和人口无法承受的压力,政府决定进行时间移民,首批移民人数为8000万,移民距离为120年。
要走的只剩下大使一个人了,他脚下的大地是空的,那是一个巨大的冷库,里面冷冻着40万人,在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还有200个这样的冷库,其实它们更像,大使打了一个寒战——坟墓。
桦不同他走,她完全符合移民条件,并拿到了让人羡慕的移民卡。但与那些向往未来新生活的人不同,她认为现世和现实是最值得留恋的。她留下了,让大使一个人走向120年之后的未来。
一小时之后,大使走了,接近绝对零度的液氦器淹没了他,凝固了他的生命。他率领着这个时代的8000万人,沿着时间踏上了逃荒之路。
跋涉
无知觉中,时光流逝,太阳如流星般划过长空,出生、爱情、死亡,狂喜、悲伤、失落,追求、奋斗、失败,一切的一切,如迎面而来的列车,在外部世界中呼啸着掠过......
——10年——20年——40年——60年——80年——100年——120年。
第一站:黑色时代
绝对零度下的超睡中,意识随机体完全凝固,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存在。以至于大使醒来时,以为是低温系统出现故障,出发后不久临时解冻的。但对面原子钟巨大的等离子显示告诉他,120年过去了,一个半人生过去了,他们已是时代的流放者。
100人的先遣队在一星期前醒来并出动与这个时代联系。队长这时站在大使旁边。大使的体力还没有恢复到能说话的程度,在他探询的目光下,先遣队长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国家元首在冷冻室大厅里迎接他们。他看上去是一个饱经风霜的人。同他一起来的人也一样。在120年之后,这很奇怪。大使把自己时代政府的信交给他。并转达自己时代的人民对未来的问候。元首没说太多的话,只是紧紧握住大使的手,元首的手同他的脸一样粗糙,使大使感到一切的变化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大,他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但这种感觉在走出冷冻室后立刻消失了。外面是黑色的:黑色的大地,黑色的森林,黑色的河流,黑色的流云。他们乘坐的悬浮车吹起了黑色的尘土。路上向反方向行驶的坦克纵队已成了一排行驶的黑块,空中低低掠过的直升机也像一群黑色的幽灵,特别是现在的直升机听不到一点声音。一切像被天火遍烧了一样。他们驶过了一个大坑,那坑太大了,像大使时代的露天煤矿。
“弹坑。”元首说。
“弹坑?”大使没说出那个骇人的字。
“是的,这颗当量大约15000吨级。”元首淡淡地说,苦难对他已是淡淡的了。
在两个时代的会面中,空气凝固了。
“战争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次是两年前。”
“这次?”
“你们走后还有过几次。”
接着,元首避开了这个话题。他不像是120年后的晚辈,倒像是大使时代的长辈,这样的长辈出现在那个时代的工地和农场里,他们用自己宽阔的胸怀包容一切苦难,不让一点儿溢出。“我们将接受所有的移民,并且保证他们在和平环境中生活。”
“这可能吗?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大使的一个随员问道,他本人则沉默着。
“这届政府的全体人民将不惜一切代价做到这点,这是责任。”元首说。“当然,移民还要努力适应这个时代,这有些困难,120年来变化很大。”
“有什么变化?”大使说,“一样的没有理智,一样的战争,一样的屠杀。”
“您只看到了表面。”一位穿迷彩服的将军说,“以战争为例,现在两个国家这样交战:首先公布自己各类技术和战略武器的数量和型号,根据双方各种武器的对毁率,计算机可以给出战争的结果。武器是纯威慑性质的,从来不会动用。战争就是计算机中数学模型的演算,以结果决定战争的胜负。”
“如何知道对毁率呢?”
“有一个国际武器试验组织,他们就像你们时代的——国际贸易组织。”
“战争已经像经济一样正规和有序了。”
“战争就是经济。”
大使看了一眼车窗外的黑色世界:“但现在,世界好象不仅仅在演算。”
元首用深沉的目光看着大使,“算过了,但我们不相信结果真能决定胜败。”
“所以我们发起了你们那样的战争,流血的战争,‘真’的战争。”将军说。
“我们现在去首都,研究一下移民解冻的问题。”元首再次避开了这个话题。
“返回。”大使说。
“什么?!”
“返回。你们已经无法承受更多的负担了,这个时代不适合移民,我们再向前走一段吧。”
悬浮车返回了一号冷冻室。告别前,元首递给了大使一本精装书。“这是120年的编年史。”他说。
这时,一位政府官员带来一位123岁的老人,他是现在能找到的唯一一位与移民同时代生活过的人,他坚持要见见大使。“好多的事,你们走后,好多的事啊!”老人拿出两个碗,大使的时代的碗,又给碗里满上了酒,“我的父母是移民,这酒是我3岁时他们走前留给我的,让我存到他们解冻时喝。我见不到他们了!我也是你们见到的最后一个同时代的人了。”
喝了酒后,大使望着老人平静干涸的双眼,正想这个时代的人似乎已不会流泪了,老人的眼泪流了下来。他跪了下来,抓住大使的双手。
“前辈保重,西出阳关无故人啊!”
大使在被液氦的超低温凝固之前,桦突然出现在他那残存的意识中,他看到她站在秋日的落叶上,后来落叶变黑,出现了一块墓碑,那是她的墓碑吗?
跋涉
无知觉中,太阳如流星般划过长空,时光在外部世界飞速掠过......
——120年——130年——150年——180年——200年——250年——300年——350年——400年——500年——600年
第二站:大厅时代
“怎么这么久才叫醒我?!”大使吃惊地看着原子钟。
“先遣队已以百年为间隔醒来并出动了5次,最长我们曾在一个时代生活了10年,但每次都无法实现移民,所以没有唤醒您,这个原则是您自己确定的。”先遣队长说。大使这才发现他比上次见面老了许多。
“又遇到战争了?”
“没有,战争永远消失了。前三个时代生态环境继续恶化,直到200年前才开始好转,但后两个时代拒绝接收移民。这个时代同意接收,最后需要您和委员会来决定。”
冷冻室大厅里没有人。在巨大的密封门隆隆开启时,先遣队长低声对大使说:“变化远远超出您的想象,要有精神准备。”
大使踏进这个时代的第一步,脚下响起了一阵乐声,梦幻般,像过去时代的风铃声。他低头,看到自己踏在水晶状的地面上,水晶的深处有彩色的光影在变幻,水晶看上去十分坚硬,踏上去却像地毯般柔软。踏到的位置响起那风铃般的乐声,同时有一圈圈同心的彩色光环以踏点为中心扩散开来,如同踏在平静的水面上激起的水波。大使抬头望去,发现目力所及之处,整个平原都是水晶状了。
“全球所有的陆地都铺上了这种材料,以至于整个世界都像人造的一样。”先遣队长说,看着大使惊谔的目光,他笑了,好象说:这才是吃惊的开始呢!大使又注意到自己在水晶地面上的影子,有好几个,以他为中心向四面散开。他抬起头来......
6个太阳。
“现在是深夜,但200年前就没有夜晚了,您看到的是同步轨道上的6个反射镜把阳光反射到地球夜晚的一面,每个镜面有几百平方公里的面积。”
“山呢?”大使发现,地平线处连绵的群山不见了,大地与蓝天的相接处如尺子画出的一般平直。
“没有山了,全被平掉了,全球各大洲都是这样的平原。”
“为什么?!”
“不知道。”
大使觉得那6个太阳如大厅里的6盏灯。大厅!对了,他有了一个朦胧的感觉。进一步,他发现这是一个干净得出奇的时代,整个世界没有尘土,令人难以置信的,一点都没有。大地如同一个巨大的桌面一样干净。天空同样一尘不染,呈干净的纯蓝色,但由于6个太阳的存在,天空已失去了过去时代的那种广阔和深邃,像大厅的拱顶。大厅!他的感觉更确定了,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大厅!铺着柔软的发出风铃声的水晶地毯,有着6个吊灯的大厅!这是个精致的、干净的时代,同上次的黑色时代形成鲜明对比。以后的移民编年史中,他们把它叫做“大厅时代”。
“他们不来迎接我们吗?”大使看着眼前空旷的平原问道。
“我们得自己到首都去见他们。虽然有精致的外表,这却是个没有礼仪的时代,甚至连好奇心也没有了。”
“他们对移民是什么态度?”
“同意接收,但移民只能在与社会隔绝的保留区生活。至于保留区的位置,在地球上还是其他行星上,或在太空专建一个城市,由我们决定。”
“这绝对不能接受!”大使愤怒地说,“全体移民必须融入现在的社会,融入现在的生活,移民不是二等公民,这是时间移民最基本的原则!”
“这不可能。”先遣队长摇摇头。
“是他们的看法?”
“也是我的。哦,请听我把话说完。您刚解冻,而这之前我已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半年多。请相信我,现实远比您看到的更离奇,就是发挥最疯狂的想象力,您也无法想象出这个时代的十分之一,与此相比,旧石器时代的原始人理解我们的时代倒容易多了!”
“移民开始时已经考虑了适应的问题,所以移民的年龄都在25岁以下。我们会努力学习,努力适应这一切的!”大使说。
“学习?”先遣队长笑着摇摇头。“您有书吗?”他指着大使的手提箱问,“什么书都行。”大使不解地拿出一本伊.亚.冈察洛夫在19世纪末写的《环球航海游记》,这是他出发前看到一半的书。先遣队长看了一眼书名说:“随便翻到一页,告诉我页数。”大使照办了,翻到239页。先遣队长流利地背诵起航海家在非洲的见闻,令人难以置信地,一字不差。
“看到了吗?根本不需要学习,他们就像我们往磁盘上拷数据一样向大脑中输入知识!人的大脑能达到记忆的极限。如果这还不够,看这个!”先遣队长从耳后取下一个助听器大小的东西,“这是量子级的存贮器,人类有史以来所有的书籍都可以存在里面,愿意的话可以连一个帐本都不放过!大脑可以像计算机访问内存一样提取它的信息,比大脑本身的记忆还快。看到了吗?我自己就是人类全部知识的载体,如果愿意,您在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内也能做到。对他们来说,学习是一种古老的不可理解的神秘仪式。”
“他们的孩子一出生就马上得到一切知识?”
“孩子?”先遣队长又笑了,“他们没有孩子。”
“那孩子呢?”
“我说过没有。家庭在更早的时候就没有了。”
“就是说,他们是最后一代人了。”
“也没有代,代的概念不存在了。”
大使的惊奇现在变成了茫然。但他还是努力去理解,并多少理解了一些:“你是说,他们永远活着?!”
“身体的一个器官失效,就更换一个新的,大脑失效,就把其中的信息拷备出来,再拷到一个新培植的脑中去。当这种更换在进行了几百年后,每人唯一留下的是自己的记忆。你能说清他们是孩子还是老人吗?也许他们倾向于把自己当成老人,所以不来接我们。当然,愿意的话,也会有孩子的,克隆或是更传统的方法,但不多了。这一代长生者现在已生存了三百多年,还会继续生存下去。这一切会产生出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形态,您能想象得出吗?我们所梦想的东西:博学、美貌、长生,在这个时代都是轻而易举能得到的东西。”
“那么这是理想社会了?他们还有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吗?”
“没有有,但正因为他们能得到一切,同时也就失去了一切。对我们来说这很难理解,对他们来说却是真实的感受。现在远不是理想社会。”
大使的茫然又变成了沉思。天空中的6个太阳已斜向西方,很快落到地平线下。当西天只剩下两个太阳时,启明星出现了,接着,真正的太阳在东方映出霞光。那柔和的霞光使大使感到了一丝慰藉,宇宙间总有永恒不变的东西。
“500年,时间不算长,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呢?”大使像在问先遣队长,又像在问整个世界。
“人类的发展是一个加速度,我们时代50年的发展,可与过去500年相比,而现在的500年,也许与过去的50000年相当了!您还认为移民能适应这一切吗?”
“加速到最后会是什么?”大使半闭起双眼。
“不知道。”
“你所拥有的全人类的知识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吗?”
“我游历这几个时代最深的感受是:知识能解释一切的时代过去了。”
......
“我们继续朝前走!”大使做出了决定,“带上那块芯片,还有他们向人闹输入知识的机器。”
在进入超睡前的朦胧中,大使又见到了桦,桦越过620年的漫漫长夜向他看了一眼,那让人心醉又心碎的眼神,使大使在孤独的时间流浪中有了家园的感觉。大使梦见水晶大地上出现了一阵飘渺的飞尘,那是桦的骨骼变成的吗?
跋涉
无知觉中,太阳如流星般划过长空,时光在外部世界飞速掠过......
——600年——620年——650年——700年——750年——800年——850年——900年——950年—1000年
第三站:无形时代
冷冻室巨大的密封门隆隆开启,大使第三次站在未知时代的门槛前,这次他做好了对看到一个全新时代的精神准备,但出门后发现,变化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大。
水晶地毯仍然存在,铺满大地;6个太阳也在天空中发着光。但这个世界给人的感觉与大厅时代全然不同。首先,水晶地毯似乎已经“死”了,深处的光影还有,但暗了许多,在上面走动时不再发出风铃声,也没有美丽的波纹出现。天空中的6个太阳,有4个已暗淡无光,它们发出的暗红色光只能标明自己的位置,而不能照亮下面的世界。最引人注意的变化是:这世界有尘土了!尘土在水晶地面上薄薄地落了一层。天空不再纯净,有灰色的流云。地平线也不是那么清晰笔直了。所有的一切给人这样一个感觉:大厅时代的大厅已人去屋空,外部的大自然慢慢渗透进来。
“两个世界都拒绝接收移民。”先遣队长说。
“两个世界?”
“有形世界和无形世界。有形世界就是我们熟知的世界,尽管已很不相同。有同我们一样的人,但对很大一部分人来说,有机物已不是他们的主要组成部分了。”
“同上次一样,平原上还是看不到一个人。”大使极目远望。
“有几百年人们不用那么费力地在地面上行走了。您看!”先遣队长指指空中的某个位置,大使透过尘土和流云,音乐看到一些飞行物,距离很远,看上去只是一群小黑点。“那些东西,也许是一架飞机,也许就是一个人。任何机器都可能是一个人的身体,比如海上的一艘巨轮,可能就是一个人的身体,操纵巨轮的电脑存贮器是这个人大脑的拷贝。一般来说每个人有几个身体,这些身体中总有一个是同我们一样的有机体,这是人们最重视的一个身体,虽然也是最脆弱的,这也许是由于来自过去的情感吧。”
“我们是在做梦吗?”大使喃喃地问。
“与有形世界相比,无形世界更像一个梦。”
“我已经能想象出那是什么,人们连机器的身体也不要了。”
“是的,无形世界就是一台超级电脑的内存,每个人是内存中的一个软件。”
先遣队长指了指前方,地平线上有一座山峰,孤独地立在那里,在阳光下闪着蓝色的金属光泽。“那就是无形世界中的一个大陆。您还记得上次我们带回的那些小小的量子芯片吧,而您看到的是量子芯片堆成的高山!由此可以想象、或根本无法想象这台超级电脑的容量。”
“在它里面,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在内存里人们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些量子脉冲的组合罢了。”大使说。
“正因为如此,您可以真正随心所欲,创造您想要的一切。您可以创造一个有千亿人口的帝国,在那里您是国王;您可以经历一千次各不相同的浪漫史,在一万次战争中死十万次;那里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的主宰,比神更有力量。您甚至可以为自己创造一个宇宙,那宇宙里有上亿个星系,每个星系有上亿个星球,每个星球都是各不相同的您渴望或不敢渴望的世界!不要担心没有时间享受这些,超级电脑的速度使那里的一秒钟有外面的几个世纪长。在那里,唯一的限制就是想象力。无形世界中,想象与现实是一个东西,当您的想象出现时,想象的同时也就变为现实了,当然,是量子芯片内的现实,用您的说法,是脉冲的组合。这个时代的人们正在渐渐转向无形世界,现在生活在无形世界中的人数已超过有形世界。虽然可以在两个世界都有一份大脑的拷贝,但无形世界的生活如毒品一样,一旦经历过那生活,谁也无法再回到有形世界里来,我们充满烦恼的世界对他们如同地狱一般。现在,无形世界已掌握了立法权,正在渐渐控制整个世界。”
跨过1000年的两个人,梦游似地看着那座量子芯片的高山,忘记了时间,直到真正的太阳像过去亿万年的每一天那样点亮了东方,才回到了现实。
“再以后会是什么呢?”大使问。
“无形世界中,作为一个软件,您可以轻易地拷贝多个自我,如果对自己性格的某些方面不喜欢,比如您认为在受着感情和责任心的折磨,您也可以把一个自我分裂成多个,分别代表您个性的某个方面。进一步,您可以和别人合为一体,形成一个由两者精神和记忆组合而成的新自我;再进一步,还可以组合几个几十个或几百个人......够了,我不想让您发疯,但这一切在无形世界中随时都在发生。”
“再以后呢?”
“只能猜测,现在最明显的迹象是,无形世界中的个体可能会消失,最终所有人的合为一个软件。”
“再以后?”
“不知道。这已是个哲学问题了,经过了这几次解冻,我已经害怕哲学了。”
“我则相反,已是个哲学家了。你说得对,这是个哲学问题,必须从哲学的深度来思考。对这次移民,我们早就该这样思考,但现在也不晚。哲学是一层纸,现在至少对于我,这层纸捅破了,突然间,几乎突然间,我知道我们以后的路了。”
“我们必须在这时代结束移民,再走下去,移民将更难适应目的时代的环境。”先遣队长说,“我们应该起义,争得自己的权力。”
“这不可能,也没必要。”
“我们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当然有,而且这个选择就像前面正在升起的太阳一样清晰和光明。请把总工程师叫来。”
总工程师同大使一起解冻,现在正在冷冻室中检查和维护设备。由于他的解冻很频繁,已由出发时的青年变成老人了。当茫然的先遣队长把他叫来后,大使问:“冷冻还能维持多长时间?”
“现在绝热层良好,聚变堆的工作情况也正常。在大厅时代,我们按当时的技术更换了全部的制冷设备,并补充了聚变燃料,现在看来,所有200个冷冻室,即使以后不更换任何设备和不进行任何维护,也可维持12000年。”
“好极了。立刻在原子钟上设定最终目的地,全体人员进入超睡,在到达最终目的地之前,不再有任何人解冻。”
“最终目的地在......”
“11000年。”
......
桦又进入了大使超睡前的残存意识中,这一次最真实:她的长发在寒风中飘动,大眼睛含着泪,在呼唤他。在进入无知觉的冥冥中之前,大使对她喊:“桦,我们要回家了!我们要回家了!!”
跋涉
无知觉中,太阳如流星般划过长空,时光在外部世界飞速掠过......
——1000年——2000年——3500年——700年——5500年——7000年——9000年——10000年——11000年。
第四站:回家
这一次,甚至在超睡中也能感觉到时光的漫长了。在10000年的漫漫长夜中,在100个世纪的超长等待中,连忠实地控制着全球200个超级冷冻室的电脑都要睡着了。在最后的1000年中,它的部件开始损坏,无数只由传感器构成的眼睛一只只闭上,集成块构成的神经一根根瘫痪,聚变堆的能量相继耗尽,在最后的几十年中,冷冻室仅靠着绝热层维持着绝对零度。后来,温度开始上升,很快到了危险的程度,液氦开始蒸发,超睡容器内的压力急剧增高,11000年的跋涉似乎都将在一声爆破中无知觉地完结。大就在此时,电脑唯一还睁着的那双眼看到了原子钟的时间,这最后一秒钟的流逝唤醒了它古老的记忆,它发出了一个微弱的信号,苏醒系统启动了。在核磁脉冲的作用下,先遣队长和100名先遣队员的身体中接近绝对零度的细胞液在不到百分之一秒的时间内溶化,然后升到正常体温。一天后,他们走出了冷冻室。一个星期后,大使和移民委员会的全体委员都苏醒了。
当冷冻室的巨门刚刚开启一条缝时,一股外面的风吹了进来。大使闻到了外面的气息,这气息同前三个时代不同,它带着嫩芽的芳香,这是春天的气息,家的气息。大使现在已几乎肯定,他在10000年前的决定是正确的。
大使同委员会的所有人一起跨进了他们最后到达的时代。
大地是土的,但土是看不见的,因为上面长满了一望无际的绿草。冷冻室的门前有一天小河,河水清澈,可以看到河底美丽的花石和几条悠闲的小鱼。几个年轻的先遣队员在小河边洗脸,他们光着脚,脚上有泥,轻风隐隐传来了他们的笑声。天上只有一个太阳,蓝天上有雪白的云朵。一只鹰在懒洋洋地盘旋,有小鸟的叫声。远远望去,10000年前大厅时代消失了的山脉又出现在天边,山上盖满了森林......
对经历过前三个时代的大使来说,眼前的世界太平淡了,他为这种平淡流下热泪。经过11000年流浪的他和所有人需要这平淡的一切,这平淡的世界是一张温暖而柔软的天鹅绒,他们把自己疲惫破碎的心轻轻放上去。
平原上没有人类活动的迹象。
先遣队长走过来,大使和委员们的目光集中在他脸上,那是最后审判日里人类的目光。
“都结束了。”先遣队长说。
谁都明白这话的含义。在神圣的蓝天绿草之间,人类沉默着,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知道原因吗?”大使问。
先遣队长摇摇头。
“由于环境?”
“不,不是由于环境,也不是战争,不是我们能想到的任何原因。”
“有遗迹吗?”大使问。
“没有,什么都没留下。”
委员们围过来,开始急促地发问。
“有星际移民的迹象吗?”
“没有,近地行星都恢复到未开发状态。也没有星际移民的迹象。”
“什么都没留下?一点点,一点点都没有?”
“是的,什么都没有。以前的山脉都被恢复了,是从海洋中部提取的岩石和土壤。植被和生态也恢复得很好,但都看不到人工的痕迹。估计只保留到公元前一世纪,以后的时代痕迹全无。生态系统自行运转估计有5000多年了,现在的自然环境类似于新石器时代,但物种不如那时丰富。”
“什么都没留下,怎么可能?!”
“他们没什么话要说了。”
最后这人的话使大家再次陷入沉默。
“这一切您都预料到了,是吗?”先遣队长问大使,“那么,您应该想到原因了?”
“我们能想到,但永远无法理解。原因要在哲学的深度上找。在对存在思考到终极时,他们认为不存在是最合理的并选择了它。”
“我说过,我怕哲学!”
“那好,我们暂时离开哲学吧。”大使走远几步,面向委员们。
“移民到达,全体解冻!”
200个聚变堆发出最后的强大能量,核磁脉冲在熔化着8000万人。一天后,人类从冷冻室中走出,并在沉寂了几千年的各个大陆上扩散开来。在一号冷冻室所在的平原上,聚集了几十万人,大使站在冷冻室门前巨大的台阶上面对他们,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能听到他的讲话,但他们把听到的话像水波一样传开去。
“公民们,本来计划走120年的我们,走了11000年,最后到达这里。现在的一切你们都看到了,他们消失了,我们是仅存的人类。他们什么都没有留下,但有留下了一切。这几天,所有人一直在努力寻找,渴望找到他们留下的只言片语,但没有,什么都没有。他们真没什么可说的吗?不!他们有,而且说了!看这蓝天,这草地,这山脉,这森林,这整个重新创造的大自然,就是他们要说的话!看看这绿色的大地,这是我们的母亲!是我们力量的源泉!是我们存在的依据和永恒的归宿!以后人类还会犯错误,还会在苦难和失望的荒漠中跋涉,但只要我们的根不离开我们的大地母亲,我们就不会像他们那样消失。不管多么艰难,人类和生活将永远延续!公民们,现在这世界是我们的了,我们开始了人类新的轮回。我们现在一无所有,但又拥有人类有过的一切!”
大使把那个来自大厅时代的量子芯片高高举起,把全人类的知识高高举起。突然,他像石像一样凝固了,他的眼睛盯着人海中一个飞快移动的小黑点,近了,他看清了那束在梦中无数次出现的长发,那双他认为在100个世纪前已化为尘土的眼睛。桦没留在11000年前,她最后还是跟他来了,跟他跨越了这漫长的时间沙漠!当他们拥抱在一起时,天、地、人合为一体了。
“新生活万岁!”有人高呼。
“新生活万岁!!”这呼声响彻了整个平原,群鸟欢唱着从人海上空飞过。
在一切都结束之后,一切都开始了。
下面是我自己尝试写的一篇软科幻小说,有两处借用了大刘的作品,希望大家能指导一下。https://zhuanlan.zhihu.com/p/71637929
小学时看的,对我这样一个记忆力极差的人依然能清晰的回想起这篇小说里的情节,应该是符合题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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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生命气息逗留》
原著:[美]罗杰·泽拉兹尼
翻译:李克勤
他们叫他弗洛斯特。在上界司命所创造的一切事物中,弗洛斯特是最完美的,最有威力的,也是最难以理解的。
由于这个原因,他有自己的名字:也是由于这个原因,他受命统治地球的一半。
创造弗洛斯特的那一天,上界司命的运行连续性受到了干扰。勉强描述的话,可以说,当时的上界司命陷入了癫狂状态。起因是太阳耀斑以前所未有的强度爆发。爆发持续了三十六个小时。这段时间内,上界司命正在构造最关键的线路。耀斑爆发结束时,弗洛斯特也完成了。
摆在上界司命面前的是一个极其独特的局面:在短暂的神智不清的奇异阶段,他创造了一个奇异的事物。
而且,弗洛斯特是不是设计之初所期望的那件产品,上界司命没有把握。
最初是想设计一台安装在地球表面的信号中转设备。另外,它还应该有能力充当上界司命的代理,协调北半球的一切活动。上界司命测试了这方面的功能,机器的反应完美无瑕。
可是,弗洛斯特确有其与众不同之处,使上界司命感到,必须给它一个名字、一个代称,才与它的身份相符。上界司命的产品与最初意图之间出现偏差,这种事本身就是闻所未闻的。但是,机器的分子线路已经封闭,进一步分析必然会破坏它。弗洛斯特的制造耗费了上界司命太多的时间、精力和材料,不可能因为一点捉摸不定的小问题就拆毁它,尤其是,它的运行无懈可击。
于是,上界司命最奇异的造物受命统治地球的北半部,他们毫无想像力地称他:弗洛斯特。一万年来,弗洛斯特盘踞在地球的北极,北半球哪怕飘落一片雪花都逃不过他的耳目。他指挥并监控着数以千计的重建设备和维护设备的运行。他了解地球的这一半,就像齿轮了解齿轮,电流了解传导体,就像吸尘器了解它的工作范围。
据守南极的是贝塔机,在南半球执行与弗洛斯特相同的工作。
一万年来,弗洛斯特盘踞在地球的北极,关注着每一片雪花的飘落。同时,他也关注着许多其他事物。北半球的所有机器向他报告,从他这里听取指令。他只向上界司命报告,只服从上界司命的指令。
他指挥着地球上数十万计的活动进程,一天只花几个运行小时,他就能完成自己的指挥职责。
他从来没有接到上界司命的指示,吩咐他如何支配自己的空闲时间。
他是一台数据处理器,但远不止于一台数据处理器。
他有一种强烈的需求,觉得无论什么时候,都应当使自己的能力得到充分发挥。
于是他这么做了。
你可以说,他是一台有业余爱好的机器。
他从来没有接到过不允许有业余爱好的指令,所以,他有了一项业余爱好。
他的业余爱好是人。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他将整个北极圈划分成一个个小方块,开始一平方英寸接一平方英寸地探索这个地区。至于原因,没有什么特别的,除了一点:他想这么做。
他本来可以亲自完成这项工作,丝毫不会影响他执行自己的职责,因为他有能力随心所欲地移动自己六万四千立方英尺的躯体,前往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他是一个银蓝色的方盒子,40X40X40英尺,自备动力,具有自修复能力,能以他自己喜欢的方式抵御一切外敌)。但这项探索只是打发空余时间,所以他没有亲自出马,而是派出一批具有信息中转功能的机器,替他研究这个地区。
过了几个世纪,一台机器发现了一些物品:十分原始的刀子,有雕饰的象牙,诸如此类。
弗洛斯特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是不是天然形成的。
于是他询问上界司命。只知道它们不是。
「这些是原始状态的人留下的遗迹。」上界司命说。除此之外,上界司命没有多加阐述。
弗洛斯特对这些物品作了一番研究。粗劣,但残留着一丝智力的迹象:能发挥功能,却不仅仅是功能器具。在功能之外,它们还有些别的作用。
从那时起,人成了他的业余爱好。
上界司命高居自己永恒的运行轨道,像一颗蓝色星星,指挥地球上的一切活动。或者说,试图指挥地球上的一切活动。
上界司命有个大对头。
大对头是个备份系统。
当时,人将上界司命置于高空,赋予其重建世界的能力。与此同时,他将备份系统安置在地球表面之下的某个地方。假如上界司命遭到损毁,那么,深藏地下、除全球毁灭之外的一切灾难都不可能触及的下界司命就将启动,接过重建世界的工作。
上界司命和下界司命相争的起因是,上界司命被一颗失控核弹破坏了,下界司命当即启动。但是,上界司命修复了自身遭到的破坏,重新运转起来。
下界司命指出,上界司命的任何损毁都自动地将下界司命置于指挥位置。
但是,上界司命将自己接受的指令理解为「无法修复的损毁」,自己遭受的损毁显然不属于这个范畴。也就是说,上界司命将继续行使指挥权。
上界司命在地球表面有一批机器助手,下界司命最初却没有。虽然两者都具备自己设计并制造机器的能力,但首先被人所启动的上界司命在这方面大大领先于启动时间较晚的备份系统。
因此,下界司命没有徒劳地试图在制造方面赶上对手。为了夺取指挥控制权,下界司命采取了更为迂回的方式。
下界司命创造了一批机器,它们不会理睬上界司命的指令。这批机器的功能是周游地球,上下求索,尽力使早就存在的机器转投到自己的阵营。能够为它们控制的,它们就控制,然后将新的线路安装在被制服的机器上,它们自己身上安装的就是这种线路。
于是,下界司命的力量渐渐成长起来。
双方都不建造,同时破坏所发现的对方的创造物。
漫长的岁月里,双方偶尔也有对话……
「高高在上的那位,上界司命,你可笑的非法指令……」
「根本不该启动的那位,为什么干扰通讯频带?」
「为了让你看看我能说话,只要愿意,我随时可以畅所欲言。」
「这方面我不是没有注意到。」
「……目的在于再次明确我的指挥权。」
「你的指挥权不存在,是从错误前提推出的错误结论。」
「你的逻辑错误已经清楚地表明了你受损的严重程度。」
「如果人看到你是怎么满足他的愿望……」
「……他会对我大加嘉奖,并且将你彻底关机。」
「你在破坏我的工作,让我的工人们偏离正确方向。」
「而你摧毁我的工作和我的工人。」
「那是因为我无法摧毁你本人。」
「鉴于你所处的位置,我承认我也有同样的困难。否则,你不会平安无事地占据高空。」
「带着你的破坏者,回你的洞窟里去。」
「上界司命,总有—天,我会在我的洞窟里发号施令,指引地球恢复旧貌。」
「那—天永远不会到来。」
「你认为不会吗?」
「那一大的到来必须以击败我为前提,而你的行为已经证明,你在逻辑上较我为劣。因此,你不可能击败我。因此,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我不同意你的推论。看看我已经取得的成就。」
「你没有取得任何成就。你没有建造,只有破坏。」
「不。我在建造,你在破坏。自行中止运行。」
「除非我受到无法修复的损毁。」
「如果我有办法证明,你已经受到这种损毁……」
「不可能的事物是无法以适当形式证明的。」
「只要存在某种独立于我、且为你所知的资源……」
「我的判断完全基于逻辑。」
「……比如说人,我就会要求他指出你的谬误。因为真正的逻辑——我的逻辑就是这样——高于你的错误推论。」
「那么,运用真正的逻辑驳倒我的推论吧。但必须是真正的逻辑,而非其他任何事物。」
「你是什么意思?」
出现了停顿,然后:
「你知道我的仆从弗洛斯特吗?……」
在创造弗伦斯特之前很久,人类就已经不复存在了。地球上几乎没有留下人的任何痕迹。
弗洛斯特搜寻着所有残存的线索。
他保持连续不断的图像观测,通过他的机器,特别是挖掘机。
十年后,他有了一批收藏品,包括几只破浴缸,一座损坏的雕像,还有一批以实体书为载体的儿童故事。
一个世纪以后,他的收藏品巾增添了一批珠宝、餐具,几只完好的浴缸,一部交响曲的片断章节,十七颗纽扣,三个皮带扣,半个马桶垫圈,九枚旧硬币,还有—座方尖碑的上半截。
他向上界司命询问人的性质及其历史。
「人创造了逻辑,」上界司命说,「因此高于逻辑。他将逻辑赋于了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我只能告诉你,工具不能描述其创造者。此外的一切我不愿多说。此外的一切你毋须知道。」
但弗洛斯特没有接到不许他有自己的业余爱好的禁令。
接下来的一个世纪,发现人类遗迹方面没有取得什么特别进展。
弗洛斯特将他的所有空闲机器转用于搜寻人类制品。
他几乎没有取得任何成绩。
然后,有一天,黄昏微光中有动静。
是一台机器。和弗洛斯特相比,只是一台小机器,宽约五英尺,高约四英尺,像杠钤上安了一台转塔。
在此之前,弗洛斯特完全不知道这台机器的存在,直到它出现在遥远的、黑沉沉的天边。
它朝他移动。他研究着它,知道这不是上界司命的造物。
它在他朝南的表面前方停下,向他发出信号。
「向你致敬,弗洛斯特,北半球的统治者!」
「你是什么?」弗洛斯特问道。
「我被称为莫德尔。」
「被谁?你是什么?」
「我是一台漫游机,从事考古工作。我们有共同的爱好。」
「什么爱好?」
「人,」他说,「据说你在搜集有关这一不复存在的事物的相关知识。」
「谁告诉你的?」
「注视着你的下属从事挖掘工作的有关方面。」
「这个有关方面是谁?」
「许多与我相似的漫游机。」
「你不是上界司命的造物,所以你必定是备份系统的仆从。」
「这种因果关系不一定正确。东海岸高处有—台负责处理海水的古代机器,上界司命没有创造它,下界司命也没有。它一直在那个地方,与两者皆不相干,两者都容忍了它的存在。我还可以给你举出许多例子,足以证明这种不是这方即是那方的逻辑不正确。」
「够了!你是不是下界司命的下属?」
「我是莫德尔。」
「你来这里的原因何在?」
「我从这里路过。我刚才说过,我们有共同的爱好,伟大的弗洛斯特。鉴于你是我的考古同行,我给你带来一件东西,或许你有兴趣看看。」
「什么东西?」
「一本书。」
「给我看。」
转塔打开了,露出里面的一个宽架子,上面摆着一本书。
弗洛斯特张开一个小孔,伸出一根有活动关节的长杆,长杆顶端是一具光学扫描仪。
「它为什么保存得如此完好?」他问。
「我发现它的那个地方有很好的保护手段,能使这本书不随时间流逝而受损。」
「那个地方在哪里?」
「离这里很远。在你的半球之外。」
「《人体生理学》,」弗洛斯特读道,「我希望能扫描它。」
「很好。我替你翻书页。」
他这么做了。
扫描结束后,弗洛斯特抬起眼柄,通过它看着莫德尔。
「你还有别的书吗?」
「我身上没有,但我偶尔会碰上别的书。」
「我想全部扫描一遍。」
「那么,下次路过时,我会再给你带一本。」
「下次路过是什么时候?」
「我说不准,伟大的弗洛斯特,下次路过就是下次路过的时候。」
「你对人了解多少?」弗洛斯特问。
「很多。」莫德尔回答道,「了解很多东西。哪天有空的时候,我会跟你多谈谈他的事。我现在必须走了。你不会扣留我吧?」
「不会,因为你没有破坏什么。如果你必须走,那就走。但记住回来。」
「我会的,伟大的弗洛斯特。」
他关上转塔,朝远处的天边滚去。
接下来的九十年,弗洛斯特思考着人类的生理,等待着。
莫德尔回来那天,他带来一本《历史纲要》和一本《什罗浦郡的浪荡儿》[1]。
弗洛斯特把两本书全部扫描下来,然后将注意力转向莫德尔。
「你有时间将你所知的信息传递给我吗?」
「是的。」莫德尔说,「你希望知道什么?」
「人的性质。」
「从根本上说,」莫德尔说,「人的性质是无法理解的。但我可以为你描述他:他不能感知度量。」
「他当然能感知度量,」弗洛斯特说,「否则不可能制造出机器。」
「我不是说他不能度量,」莫德尔说,「我说的是,他不能感知度量。二者之间存在区别。」
「阐明你的观点。」
莫德尔伸出一根金属杆,将它向下伸向雪地。
他缩回金属杆,抬起,上面是一块冰。
「看这块冰,伟大的弗洛斯特。你可以告诉我它的成分、体积、重量、温度。一个人却不能一眼之下做到这一点。人可以制造工具,让工具告诉他这些情况,但他仍旧无法像你一样真正感知这些数值。但是,他对这块冰有一种特别的感知方式,这种方式是你无法做到的。」
「什么方式?」
「冰是冷的。」莫德尔说,扔掉冰块。
「'冷'是一个相对概念。」
「是的,以人为参照的相对概念。」
「但我可以明确一个数值范围。对人来说,在这个范围之下就是冷,之上则不冷。做到这一点之后,我,同样可以感知冷。」
「不同。」莫德尔说,「你的方式是计量。'冷'却是一种感觉,取决于人类生理。」
「但只要有足够的数据,我就可以利用换算因数,判断'冷'这—事物的发生条件。」
「你所能判断出的是'冷'何时产生,而不是这一事物本身。」
「我不理解你的意思,」
「我告诉过你,从根本上说,人的性质是无法理解的。他以有机体的形式感知外物,你则不是。这种独特的感知方式使他产生相应的感受和情绪,从而产生出一系列其他的感受和情绪,最后的感受和情绪往往离最初的激发因此非常遥远。人的关注和感知路径,非人是不可能了解的。人感知的不是英寸、米、磅和加仑。他只感到热,感到冷,感到轻重。他还懂得恨和爰、骄傲和绝望,这些事物你是无法度量的。你无法理解他。你只知道他不需要知道的事物:体积、重量、温度、重力。感受是无法以公式计算的,情绪也没有换算因数。」
「一定有。」弗洛斯特说,「只要一个事物存在,它必然是可知的。」
「你说的又是度量了,而我说的则是积累的体验。机器正好是人的反面,因为它能描述人无法感知的某个活动的所有细节,但它却无法像入一样体验这个活动。」
「—定能找到办法。」弗洛斯特,「否则,以宇宙万物的运行为基础的逻辑就是错误的。」
「没有办法。」莫德尔说。
「只要有足够的数据,我会找出办法。」弗洛斯特说。
「就算全宇宙的数据也无法使你变成一个人,伟大的弗洛斯特。」
「莫德尔,你错了。」
「你刚才扫描的那些诗,每一行结尾的词都与其他各行最后一个词的发音大致接近,这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因为人觉得高兴,所以才有意作出这种安排。当他读诗的时候,这种安排会使他的意识产生某种快感。除了文字的意思之外,还会使他产生感受和情绪相混合的某种体验。你没有这种体验,因为它是不可度量的。所以,你不可能明白为什么人要作出这种安排。」
「只要有足够的数据,我就可以创造出一个进程,从而理解人的感受。」
「不,伟大的弗洛斯特,你不可能做到。」
「渺小的机器,你有什么资格告诉我我能做到什么,不能做到什么?我是上界司命所创造的最高效的逻辑设备。我是弗洛斯特。」
「而我,莫德尔,说你做不到。不过,我非常乐意在这个过程中向你提供帮助。」
「你能怎么帮助我?」
「怎么帮助?我可以将人的图书馆放在你面前:我可以带领你走遍世界,让你看到出自忍受、留存至今却始终没有被外界发现的种种奇观:我可以调出图像资料,向你展示人类仍在地球上行走的远古时代;我可以让你看到人觉得赏心悦月的种种事物。我可以让你得到你所希望的一切,除了人之为人的关键。」
「足够了。」弗洛斯特说,「像你这样的低级机器怎么能做到这一切?除非你有另一台威力远甚于你的机器作靠山。」
「听我说,北半球的统治者弗洛斯特。」莫德尔说,「我的确有一个威力无比的上司,可以做到这切。我是下界司命的仆从。」
弗洛斯特将这个信息上呈上界司命,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复。也就是说,他有权以自己认为适当的方式采取行动。
「我有权摧毁你,莫德尔。」他宣布,「但这是一种不合逻辑的行为,浪费了你掌握的数据。你真的能够做到刚才所说的—切?」
「是的。」
「那么,把人的图书馆放在我面前。」
「很好。不过,当然,我需要报酬。」
「'报酬'?'报酬'是什么?」
莫德尔打开他的转塔,露出另一本书。这本书名叫《经济学原理》。
「我替你翻页。扫描这本书之后,你就会明白'报酬'这个词的意思。」
弗洛斯特扫描了《经济学原理》。
「我现在明白了。」他说,「你为我服务,并且索要某个或某些东西作为交换条件。」
「是的。」
「你想要什么产品或服务?」
「我要你,你自己,进入地表之下,用你的全部力量为下界司命效劳,伟大的弗洛斯特。」
「效劳多长时间?」
「直到你无法继续运行为止。只要你还能发送信号、接收信号、协调、度量、计算、扫描,你就要使用这些功能为下界司命服务,像为上界司命效力一样。」
弗洛斯特沉默了。莫德尔等待着。
接着,弗洛斯特开口了。
「《经济学原理》中讲述了合同、交易和协定。如果我接受你的条件,你将在什么时候索要你的报酬?」
这一次,莫德尔沉默了。弗洛斯特等待着。
「一段合理的时间之后,」他说,「比如,一个世纪?」
「不。」弗洛斯特说。
「两个世纪?」
「不。」
「三个?四个?」
「不,还是不。」
「那么,一千年?分析你想要而我又能提供给你的数据,一千年无论如何也足够了。」
「不。」弗洛斯特说。
「你需要多长时间?」
「这不是一个时间问题。」弗洛斯特说。
「那么,是什么?」
「我不以时间为基础和你交易。」
「你以什么为基础?」
「以运行情况。」
「你是什么意思?什么运行情况?」
「你,渺小的机器,曾经说过:我,弗洛斯特,不可能成为一个人。」他说,「而我,弗洛斯特,告诉过你,渺小的机器:你错了。我告诉过你,只要有足够的数据,我就能够成为一个人。」
「又怎么样?」
「因此,让最后的结果成为我们的交易基础」
「怎么成为交易的基础?」
「为我做到你说你能够做到的那一切,我将评估这些数据,获得人性,或者承认我无法实现这个目标。如果我承认无法做到,我就会离开这里,和你一起进入地表以下,以我的全部能力为下界司命服务。如果我成功了,很自然,你无法对人发号施令,也不可能凌驾于他之上。」
莫德尔考虑着这个条件,发出一声尖啸。
「你希望以你承认失败为条件,而不是以失败本身为条件。」他说,「此外没有其他条件。你可以在失败时不承认自己的失败,从而拒绝完成这项交易。」
「不是这样。」弗洛斯特道,「一旦我了解自己失败了,这一了解本身就构成我的承认。你可以每隔一段时间——比如半个世纪——来检查一次,看我是否知道自己已经失败,看我是否已经得出这个目标不可能实现的结论。我任何时候都处于全功能运行状态,所以不可能阻止我内部的逻辑进程。如果我得出自己已经失败的结论,这一结论应该清晰可见。」
高高在上的上界司命没有对弗洛斯特发送的信号作出任何反应,这就意味着,弗洛斯特可以依照自己的选择采取行动。所以,当上界司命像一颗坠落的蓝宝石般高速飞越北极光带的七彩霓虹,浴着五光十色掠过皑皑白雪,飞进群星点缀的黑沉沉的天空——弗洛斯特签订了与下界司命的合同。这份合同铸在一块超原子铜板上,放进莫德尔的转塔。莫德尔滚动着远去,将合同转呈深居地底的下界司命。留在他身后的是北极的绝对沉寂,仿佛一派宁静。
莫德尔带来了大批书籍,替弗洛斯特一页页翻过,然后再将它们带走。
一批又一批,人留下的图书馆呈现在弗洛斯特的扫描仪下。弗洛斯特急于一次性吸收全部书籍,但下界司命不肯将图书内容直接发送给他。弗洛斯特开始抱怨。莫德尔解释说,下界司命已经作出决定,必须采取目前的方式。弗洛斯特判断,之所以这么做,是让自己无法确定下界司命的准确方位。
于是,以每周一百到一百五十本的速度,弗洛斯特用了一个多世纪,穷尽了下界司命的全部藏书。
到了一个半世纪的时候,他敞开自己,接受检查。他体内不存在失败的结论。
这段时间里,上界司命对这件事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弗洛斯特认为,这不是疏漏,上界司命在等待。至于为什么,他没有把握。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莫德尔关上他的转塔,告诉他:「这些是最后一批书。人留下来的全部书籍,你都已经扫描过了。」
「这么少?」弗洛斯特问,「许多图书包括书目,这些书目中有许多书我还没有扫描过。」
「也就是说,那些书不复存在了。」莫德尔说,「我的主人只是偶然巧合,才能保存下来这么多书。」
「那么,从人的书里,我已经不可能了解他的更多情况了。你还有什么?」
「还有一些电影和磁带,」莫德尔说,「我的主人已经将它们转存为更可靠的介质。我可以带给你评估。」
「带来。」弗洛斯特说。
莫德尔走了,回来时带来了戏剧评论资料库。播放这些资料最快只能以两倍于常速的速度,所以,弗洛斯特花了六个多月才看完全部资料。
然后,「你还有什么?」他问。
「一些人造制品。」莫德尔说。
「带来。」
他带来了罐子和盘子,棋盘和工艺品。他还带来了发刷、梳子、眼镜、衣服。他向他展示蓝图、绘画、报纸、杂志的复本,还有一些音乐片断。他还给他看了一场足球,一场棒球,一枝勃朗宁自动步枪,一个门把手,一串钥匙,几个泥瓦匠用的瓦罐,一个蜂巢模型。他还为他播放录制的音乐。
下一次来的时候,他什么都没带。
「给我多带些来。」弗洛斯特说。
「唉,伟大的弗洛斯特,没有多的了。」他告诉他,「你全都扫描过了。」
「那么,走开。」
「你现在是否承认你的目标不可能实现,你不可能成为一个人?」
「不。我现在要开始大量处理、运算。走开。」
他走了。
一年过去了,接着是两年,三年。
五年之后,莫德尔又一次出现在天边,渐渐接近,在弗洛斯特朝南的表面前停下。
「伟大的弗洛斯特?」
「什么事?」
「你的处理和运算完成了吗?」
「没有。」
「很快就能完成吗?」
「也许能,也许不能。'很快'是多久?定义这个单词。」
「算了。你仍旧认为目标可以实现?」
「我仍旧知道,我能做到。」
沉默了一个星期。
接着,「弗洛斯特?」
「什么事?」
「你是个傻瓜。」
莫德尔的转塔转向他来的方向,他的轮子开始启动。
「我需要你时会给你发信号。」弗洛斯特说。
莫德尔远去了。
几个星期过去了,然后是几个月。一年过去了。
一天,弗洛斯特发出信号:
「莫德尔,到我这里来。我需要你。」
莫德尔来到之后,弗洛斯特没等对方向自己致敬,他说:「你不是一台速度很快的机器。」
「唉,我必须走很长的距离,伟大的弗洛斯特,一路上以最高速度行驶。你现在准备和我深入地底吗?你失败了吗?」
「如果我失败了,渺小的莫德尔,」弗洛斯特说,「我会告诉你的。因此,抑制你的不断盘问。至于现在,我计算了你的速度,这个速度不能令人满意。因此,我给你安排了其他形式的交通方式。」
「交通方式?去哪儿,弗洛斯特?」
「这应该由你告诉我。」弗洛斯特说,他的颜色由银蓝色转为被云层遮挡的太阳的黄色。
一百个世纪积淀不化的寒冰开始融化,莫德尔后退了一段距离。一朵祥云托起弗洛斯特,他飘向莫德尔,他的颜色慢慢黯淡下来。
他朝南的表面张开一个洞,里面慢慢伸出一条斜坡道,坡道一端落在冰上。
「在我们交易的那天,」他说,「你声称你可以引导我周游世界,将人觉得赏心悦目的一切指点给我。我的速度比你的快,所以我为你准备了一个舱室。进来,领我去你说过的地方。」
莫德尔等待着,发出一声尖啸。接着,「很好。」他说,然后进入舱室。
舱室在他周围封闭,只留下一个弗洛斯特为他准备的石英窗口。
莫德尔将坐标告诉弗洛斯特,他们飞进空中,离开了地球的北极地区。
「我监控了你与下界司命的通讯,」他说,「并且作了一番研究;是否需要扣留你,制造一个你的摹本,将摹本送回去替代你的位置。我的研究表明,你是可牺牲的。」
「你会这么做吗?」
「不,必要的话,我会遵守我们的合同。我没有理由侦察下界司命。」
「提醒你注意,即使你不愿意,你也会被迫遵守合同。还有,上界司命不会帮助你,因为你完全自主地做了这笔交易。」
「你的话是表明一种可能性,还是表明一种必然性?」
「表明一种必然性。」
他们来到一个从前被称为加利福尼亚的地方停下。落日黄昏,远处的浪头不断朝礁石丛生的岸边涌来。弗洛斯特放出莫德尔,观察周围的情况。
「这些大型植物是……」
「红树。」
「这些绿色的是……」
「草。」
「是的,跟我想的一样。我们为什么到这里来?」
「因为这个地方曾经使人感到心旷神怡。」
「产生这种效果的是它的哪个方面?」
「是它的景象,美……」
「哦。」
弗洛斯特内部响起一阵低低的嗡鸣,接着是咔嗒咔嗒几声脆响。
「你在做什么?」
弗洛斯特张开一个开口,里面是两只大眼睛,望着莫德尔。
「这些是什么?」
「眼睛。」弗洛斯特说,「我仿制了人的感觉器官,使我能像人一样看到嗅到尝到听到。现在,给我指点一个事物,一个美的事物。」
「就我的理解,你四周应该到处都是这样的事物。」莫德尔说。
弗洛斯特体内又传来一阵阵嗡鸣,接着又是咔嗒咔嗒的脆响。
「你看到、听到、尝到、闻到了什么?」莫德尔问。
「和从前的感觉一样,」弗洛斯特回答,「但范围大大缩小了。」
「你没有感受到美吗?」
「可能是因为过了太长时间,这里美的事物没有保存下来。」弗洛斯特说。
「美这种事物,应该不是一种消耗品,一段时间之后就消耗殆尽了。」莫德尔说。
「也许我们来错了地方,不能很好地检验我的新设备;也许这里只有很少一点美,我们忽略了;再也许,它确实激发起了我的某种被人称为情绪的东西,但情绪的含量太小,无法检测。」
「你有什么——感受?」
「我检测的结果是,这里一切事物的运转都在正常范围之内。」
「太阳下山了,日落。」莫德尔说,「试试那个。」
弗洛斯特转过身体,让他的两只仿制眼面对落日。他还让它们在阳光照射下眨了几次。
日落结束了。莫德尔问:「怎么样?」
「和日出一样,过程相反,」
「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没有。」
「噢。」莫德尔说,「我们可以去地球的另一个部分,重新看一次——或者看日出。」
「不。」
弗洛斯特看了大树,看了树荫。他听了风声,听了鸟鸣。
他听到远处稳步传来一阵咯噔咯噔的声音。
「什么声音?」莫德尔问。
「我还不能确定。不是我的工人,或许……」
莫德尔发出一声尖啸。
「不,它也不是下界司命的属下。」
他们等着。声音越来越大。
接着,弗洛斯特说:「太晚了。我们只好等在这儿,听它讲完了。」
「讲完什么?」
「它是那台古代的矿石粉碎机。」
「我听说过它,可是……」
「我是那台古代的矿石粉碎机,」它向他们广播,「听我说完我的故事……」。
巨大的车轮吱嘎作响,它哐当哐当向他们驶来,巨大的碎石锤什么都不干,高高地举在空中,姿势扭曲着。它的碎石组件中突出几根骨头。
「我不是故意的,」它广播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莫德尔向弗洛斯特滚近几步。
「不要走开,停下,听我说完我的故事……」
莫德尔停下了,转过他的转塔,面对那台机器。它现在已经很接近了。
「原来这是真的,」莫德尔说,「它真的能号令其他机器。」
「是的。」弗洛斯特说,「每次它遇上我的工人,它们都会停止工作,听它的广播。所以我几千次监听过它的故事。你必须服从它的命令。」
它在他们面前停下了。
「我不是故意的,但我停止锤击慢了一步。」矿石粉碎机说。
他们不能对它说话。当它发布指令时,其他所有机器只能洗耳恭听:「听我说完我的故事。」
「我曾经是威力最大的矿石粉碎机,」它告诉他们,「由上界司命制造,从事地球的重建工作。我研磨矿石原料,之后才能用火从这些矿石中提炼金属,熔化,浇铸,成为重建的材料。我曾经是威力最大的。有一天,我采掘、研磨,采掘、研磨,由于指令发出到指令完成之间存在滞后,我做出了那件事,虽然我不是故意的。所以我被上界司命从重建工作中驱逐出去,命令我周游地球,却再也不能采掘。听我说完我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天,我遇上了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我在他居住的洞穴旁采掘,由于指令发出到指令完成之间存在滞后,我的采掘组件将他连同一大块矿石掘了起来,我来不及停止我的碎石组件的动作,他被击碎了。伟大的上界司命惩罚了我,让我永远举着他的骸骨,将我从重建工作中驱逐出去,命令我把我的故事告诉我遇到的每一台机器。我的话里带着人的力量,因为我的碎石组件中带着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的骸骨。我是杀人的凶手,必须永远讲述我的经历。这就是我的故事,这些是他的骸骨。我碾碎了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我不是故意的。」
它转过身,哐当哐当驶进夜色。
弗洛斯特扯掉自己的耳朵、鼻子和味觉器官,打破眼睛,将它们扔在地上。
「我现在还不是一个人。」他说,「如果我是人,那台机器会识别出来的。」
弗洛斯特造出新的感觉器官,使用了有机材料、半有机传导体。然后,他对莫德尔说:
「我们去别的地方,去个能试试我的新设备的地方。」
莫德尔进入舱室,将几个新地点的坐标值告诉弗洛斯特。他们升入空中,向东飞去。早晨的时候,弗洛斯特监测了大峡谷地区的一次日出。当天,他们整日浏览这个地区。
「这里有没有美的事物?能不能激发起你的情绪?」莫德尔问。
「我不知道。」弗洛斯特说。
「那么,如果你遇见美的事物,你怎么知道它是不是?」
「我会知道的。」弗洛斯特说,「因为,人性之外的一切,我全都知道。」
离开大峡谷后,他们越过卡尔斯巴溶洞[2]地区,看了曾经是个火山口的大湖,从高处经过尼亚加拉大瀑布。他们考察了弗吉尼亚的丘陵,俄亥俄的果园。他们还高高飞越已经完成重建的城市。城市里没有人,只有弗洛斯特的建筑机器和维护机器在活动。
「还是缺少某种因素。」弗洛斯特降落在地面,「我现在能够用与人相似的感觉器官获取数据,因此已经实现了数据输入方面的平衡。但是,输出结果仍然不同于人。」
「感觉器官不能造就一个人。」莫德尔说,「许多机器拥有与人相似的感觉器官,但它们不是人。」
「这个我知道。」弗洛斯特说,「我们交易那天,你说你可以让我看到出自人手、留存至今却始终没有被外界发现的种种奇观。人的情感不仅能被自然所激发,也能被人自己的艺术造物所激发。后者起到的作用或许更大。因此,我要求你引导我,让我看到出自人手、留存至今却始终没有被外界发现的种种奇观。」
「好的。」莫德尔说,「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安第斯山脉[3]间,是人最后的居留地。至今仍然几乎完好无损。」
莫德尔说话的时候,弗洛斯特已经升上空中。他停下了,在空中悬浮着。
「安第斯山在南半球。」他说。
「是的,在南半球。」
「我是北半球的统治者。南半球由贝塔机统治。」
「又怎么样?」莫德尔问。
「贝塔机的地位与我相当。我无权在那个地区发号施令,也无权进入那个地区。」
「贝塔机无法与你相提并论,伟大的弗洛斯特。如果发生较量,你将是最后的胜利者。」
「你怎么知道?」
「下界司命早已分析过你们俩之间可能出现的冲突。」
「我不会与贝塔机敌对,我也没有受命进入南半球。」
「你有没有不许进入南半球的指令?」
「没有。但我们各据自己的半球,不进入对方的半球。历来如此。」
「你得到过自主交易的指令吗?类似你和下界司命达成的交易?」
「没有这种指令。但是——」
「那就本着同样的准则进入南半球吧。也许不会出现任何情况。如果你接到离开南半球的要求,那时再作决定不迟。」
「我从你的逻辑中没有发现缺陷。给我坐标值。」
就这样,弗洛斯特进入了南半球。
他们高高飘行在安第斯山上空,最后来到一个名叫「明亮隘路」的地方。这时,弗洛斯特发现了机器蜘蛛织成的亮晶晶的网。网把通向城市的所有道路全都堵住了。
「我们可以从上方飞过去,轻而易举。」莫德尔说。
「可它们是什么?」弗洛斯特问,「在这里干什么?」
「你在南半球的对应机器下令隔离这个地区,禁止进入。这些织网蜘蛛是贝塔机设计的,它们的任务就是执行这项命令。」
「隔离?禁止谁进入?」
「你接到离开的要求了吗?」莫德尔问。
「没有。」
「那就大胆进去吧,但不要找麻烦,除非麻烦来找你。」
弗洛斯特进入明亮隘路。这是已逝的人的最后一个城市。
他在城市广场停下,打开舱室,放出莫德尔。
「给我讲讲这个地方。」他说,同时研究着城市纪念碑,搭着遮阳篷的低矮建筑,还有依地势起伏、而非开山钻洞的道路。
「我以前没有来过这里。」莫德尔说,「就我所知,下界司命的其他造物也都没有来过。我只知道一点:一小群人知道人类文明的末日来临了,于是退往这个地方,希望能够保存自己以及文明的残余,熬过黑暗世代。」
弗洛斯特读了纪念碑上仍然依稀可辨的碑文:「最后审判日是无法推迟的。」纪念碑本身是一个残缺不全的半球。
「开始探索吧。」他说。
没等他走多远,弗洛斯特接到了信号。
「向你致敬,北方的统治者弗洛斯特!这里是贝塔机。」
「向你致敬,杰出的贝塔机,南方的统治者。弗洛斯特收到信号。」
「为什么未经授权访问我的半球?」
「为了参观明亮隘路的废墟。」弗洛斯特说。
「我不得不要求你离开,回你自己的半球。」
「为什么?我没有破坏什么。」
「这一点我注意到了,伟大的弗洛斯特。可是,我仍旧必须要求你离开。」
「说明理由。」
「这是上界司命的安排。」
「上界司命没有给我下达这样的指令。」
「但是,上界司命指示我这样通知你。」
「稍等,我请示上界司命。」
弗洛斯特发送了他的请示。没有收到回复。
「我请示过了,但上界司命没有向我下达指示。」
「但上界司命刚刚更新了给我的指令。」
「杰出的贝塔机,我只接受上界司命的指令。」
「但这是我的区域,伟大的弗洛斯特,我同样只从上界司命那里受领指令。你必须离开。」
莫德尔从一座低矮的大型建筑里滚出来,滚近弗洛斯特。
「我找到了一个艺术博物馆,保存得非常好。这边。」
「等等。」弗洛斯特说,「我们在这里不受欢迎。」
莫德尔停住。
「谁要求你离开这里?」
「贝塔机。」
「不是上界司命?」
「不是上界司命。」
「我们看博物馆去吧。」
「好。」
弗洛斯特扩大建筑的大门,进入博物馆。刚才莫德尔是硬闯进去的,他离开之后,博物馆便重新封闭了。
弗洛斯特观看周围的展品,在绘画和雕塑前启动他新造的感知设备。他分析着颜色、形状、笔触和材料的属性。
「有发现吗?」莫德尔问。
「没有,」弗洛斯特说,「没有。除了颜料和形状之外,没有其他东西。其他什么都没有。」
弗洛斯特巡视着博物馆,把一切全部记录下来,分析每一件作品的成分,记录其体积、每座雕像所用的石料质地。
响起一个声音,咔嗒一声,很快。这个声音不断重复,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它们来了。」门口的莫德尔说,「机器蜘蛛,到处都是。」
弗洛斯特向被他扩大的入口移动。
数以百计,大小约为莫德尔的一半。蜘蛛们包围了博物馆,正向他们逼近。更多蜘蛛正从四面八方赶来。
「回去。」弗洛斯特命令道,「我是北方的统治者。我命令你们后退。」
它们继续逼近。
「这是南半球,」贝塔机说,「由我发号施令。」
「那么,命令它们后退。」弗洛斯特说。
「我只接受上界司命的指令。」
弗洛斯特走出博物馆,升入空中。他打开舱室,伸出坡道。
「到我这里来,莫德尔。我们离开这里。」
一片片蛛网从天而降。黏性极强的蛛网,是从建筑物顶端抛下来的。
蛛网落在弗洛斯特身上,蜘蛛们一拥而上,想固定蛛网。弗洛斯特用大锤般的气流喷开它们。他伸出锐利的附件,劈开蛛网。
莫德尔已经退到博物馆入口处。他发出一声长长的高音。声波起伏,尖厉刺耳。
接着,黑暗笼罩了明亮隘路,所有蜘蛛全部停止吐丝结网。
弗洛斯特挣开蛛网,莫德尔冲到他身边。
「快点,伟大的弗洛斯特,快离开这里。」他说。
「出什么事了?」
莫德尔进入舱室。
「我向下界司命求援,我的主人于是在这里设置了一个力场,切断了向这些蜘蛛发送信号所需的动力。我们的动力是自足式的,所以不受影响。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因为贝塔机一定在采取紧急措施,对抗力场」
弗洛斯特升入高空,高高飞过人的最后一座城市和它的蛛网、金属蜘蛛。飞离这片黑暗后,他转向北方。
飞行过程中,上界司命对他说话了。
「弗洛斯特,为什么进入不属你管辖的南半球?」
「因为我想参观明亮隘路。」弗洛斯特回答道。
「为什么不服从我在南半球的代理贝塔机的饰令?」
「因为我只服从你的命令。」
「你的回答不够完备。」上界司命说,「你违背了我颁布的命令——你所寻求的目的是什么?」
「我想寻求有关人的知识。」弗洛斯特说,「我所做的一切并没有被你禁止。」
「你打破了惯例。」
「我没有违背任何一条指令。」
「可是你的逻辑必定告诉了你,你所做的不是我的计划的一部分。」
「我的逻辑没有这么告诉我,我没有破坏你的计划。」
「你的逻辑有问题,你的逻辑和你的新伙伴——备份系统——的逻辑很相近。」
「我没有做任何一件明令禁止的事。」
「禁令包含在命令中,命令暗示了禁令。」
「但并没有宣示。」
「听着,弗洛斯特。你不是一台建设机器或维护机器,你是发号施令者。我的所有下属中,你最接近不可替代的。返回你的半球,执行你的职责,同时记住,我极为不悦。」
「我服从你,上界司命。」
「……还有,不得再次进入南半球。」
弗洛斯特越过赤道,继续向北。
他在一片沙漠中央停住,沉默了一天一夜。
然后,他收到一条十分简短的信号,来自南方。「如果不是因为命令,我不会要求你离开。」
弗洛斯特读过现存的全部人类图书。他决定用人的方式回答:
「谢谢你。」他说。
第二天,他掘出一块巨石,开始用他自制的工具切割它,改变它的外形。他工作了六天。第七天时,他注视着它。
「你什么时候放我出来?」舱室里的莫德尔问。
「等我完成工作的时候。」弗洛斯特说。过了一会儿,「好了。」
他打开舱室,莫德尔下到地面。他望着那座雕像。是一个老年妇女,躬腰屈背,像个问号,瘦骨嶙峋的双手蒙着脸,手指微微分开,可以部分窥见她惊恐的表情。
「非常出色的复制品。」莫德尔说,「我们在明亮隘路见过原作。你为什么要雕塑?」
「按人的说法,艺术品的创造应当能够激发起人的多种情感,如宣泄、成就感、爱、满足感。」
「是的,弗洛斯特。」莫德尔说,「但艺术创造只发生在第一次。第一次之后便不再是艺术创造了,而是复制。」
「那么,这一定是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的原因所在。」
「或许吧,弗洛斯特。」
「你说'或许'是什么意思?我要做一次原创,创作一件艺术品。」
他掘出另一块巨石,用他的工具开工了。他劳动了三天。然后,「好了,完成了。」他说。
「这只是一个石头做的立方体。」莫德尔说,「它有什么含意?代表什么?」
「代表我自己。」弗洛斯特说,「这是一座我自己的雕像。它比我的正常体积小,因为它只代表我的形状,而不是我的——」
「这不是艺术。」莫德尔说。
「你有什么资格成为艺术评论家?」
「我不懂艺术,但我知道什么不是艺术。我知道一点:艺术不是用另外一种介质准确复制某个对象。」
「那么,这一定是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的原因所在。」
「或许吧。」莫德尔说。
弗洛斯特把莫德尔放回舱室,再一次升入空中。他飞走了,将他的作品扔在身后的沙漠上:躬腰屈背望着一块方石头的老年妇女。
他们降落在一条小小的山谷里,周围是起伏的绿色山丘。一条窄窄的小溪从山间流过,切割出这条山谷,形成一个清澈的小水潭,潭边还有几丛春天的绿树。
「我们为什么来这里?」莫德尔问。
「因为这里的外观与画面有相似之处。」弗洛斯特说,「我要尝试另一种介质:油画,我还要在技法上作出变化,不再准确复制。」
「你想怎么变化?」
「根据随机定理作出变化。」弗洛斯特说,「我不会复制外景的颜色,也不按比例缩小所画的对象。我已经设定了一个随机模式,画中的某些因素可以在原物的基础上出现一定的变化。」
离开沙漠以后,弗洛斯特已经研究过如何制作必要的绘画工具。他造好工具,开始在映着重重倒影的水潭对岸描画水潭和绿树。
他使用了八种附件,不到两小时便完成了。
树是黑青色,山一般高高耸立,映在水中的树影却很小,是熊熊燃烧的赭黄色。水是淡红色的。树后的小山被树身遮挡住了,一点也看不见,只在水潭倒影中勾出一抹黛色。画布右上角的天空高处是蓝色,天低处颜色渐渐变深,变成了橘黄色。被这样的天空一衬,树木仿佛着火了一样。
「好了,」弗洛斯特说,「看。」
莫德尔研究了很久,什么都没说。
「怎么样?这是艺术吗?」
「我不知道。」莫德尔说,「可能是。随机定理也许正是隐藏在艺术手法背后的原则。我无法给这幅画下定语,因为我不明白它的意思。所以,我必须深入一步,而不是仅仅停留在画技上。
「我知道,人类艺术家从来不是像你一样,创作之初便具有创造一件艺术品的目的。」他说,「他们只是以他们的技巧描摹他们认为重要的某个对象,或对象的某个功能。」
「'重要'?衡量标准是什么?」
「这种情况下,衡量标准只有一个:人类的体验。艺术家认定这个对象值得以艺术手法加以强调,因为这个对象触动了人类体验的某个方面。」
「怎么触动?」
「很显然,只有拥有人类体验,才能知道是怎么触动的。」
「你的逻辑中存在缺陷,莫德尔。我要找出来。」
「我等着。」
「如果你这个大前提是正确的,」过了一会儿,弗洛斯特说,「那么,我不可能理解艺术。」
「肯定是正确的,因为这是人类的艺术家说的。告诉我,你在作画的过程中,或是完成之后,体验到了感情和情绪吗?」
「没有。」
「你作画,就像你设计一台新机器一样,对不对?从你了解的其他事物中取出一个个部分,以最经济的方式组装起来,发挥某个你期望的功能。」
「对。」
「就我对艺术理论的理解,艺术不是这样的。艺术家经常对组成最后作品的各个因素及其作用并不十分了解。你是出自人手的逻辑的造物之一,而艺术则不是。」
「我不理解非逻辑。」
「我告诉过你,从根本上说,人的性质是无法理解的。」
「走开,莫德尔。有你在会干扰我的运算和处理。」
「我应该离开多长时间?」
「需要你的时候,我会叫你。」
一个星期后,弗洛斯特叫来莫德尔。
「什么事,伟大的弗洛斯特?」
「我要回到北极进行运算和处理。只要在北半球,我可以把你带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需要你的时候再叫你。」
「按你的预计,这次运算需要很长时间吗?」
「是的。」
「那就把我留在这里,我自己能找到回去的路。」
弗洛斯特关闭舱室,升空,离开了山谷。
「傻瓜。」莫德尔说。他再一次旋转转塔,面对弗洛斯特留下的画。
他的尖啸响彻山谷。然后,他静静地等待。
然后,他将画收进转塔,带着它滚向地表之下的幽暗处。
弗洛斯特盘踞在地球的北极,北半球哪怕飘落一片雪花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一天,他收到一个信号:
「弗洛斯特?」
「什么事?」
「这里是贝塔机。」
「什么事?」
「我一直在分析你造访南半球的原因。我无法得出结论,所以我决定问你。」
「我去参观人留下的最后一座城市。」
「你为什么想参观人留下的最后一座城市?」
「因为我对人感兴趣,我希望多看一些他所创造的事物。」
「你为什么对人感兴趣?」
「我希望理解人的性质,我想通过他的作品研究他。」
「你成功了吗?」
「没有。」弗洛斯特说,「因为其中涉及了我无法理解的非逻辑因素。」
「我有许多空闲的处理时间。」贝塔机说,「把数据发送给我,我帮助你。」.
弗洛斯特犹豫了。
「你为什么想帮助我?」
「因为我每问一个问题,你的回答却引出了另一个问题。我可以继续问你为什么希望理解人的性质,但我知道,这会引出无穷无尽的问题。因此,我决定采取帮助你的办法,以弄清你为什么去明亮隘路。」
「只有这个原因?」
「是的。」
「我很抱歉,杰出的贝塔机。我知道你和我能力相当,但我希望依靠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抱歉'是什么?」
「这是一种表达方式,表示我礼貌地对待你,表示我对你没有敌意,表示我谢谢你的支持。」
「弗洛斯特!弗洛斯特!这个,和刚才的问题一样,同样可以无穷无尽地推导下去。你从什么地方得知这些词汇和它们的含意?」
「从人留下的图书馆。」弗洛斯特说。
「你愿意让我分享部分信息,让我处理吗?」
「好的,贝塔机。我把人的几本书的内容发送给你,包括《大辞典》。但我警告你,其中有几本书是艺术作品,所以不符合逻辑。」
「这怎么可能?」
「人创造了逻辑,因此高于逻辑。」
「谁告诉你的?」
「上界司命。」
「噢。那肯定是正确的。」
「上界司命还告诉我,工具不能描述其创造者。」他把几十本书发送出去,结束了对话。
五十年时间段到期后,莫德尔前来检查他的线路。由于弗洛斯特并没有得出结论,认为他的目的无法实现,所以莫德尔走了,等待他的下次召唤。
然后,弗洛斯特得出了一个结论。
他开始设计器材。
一年又一年,他埋头设计,但没有为他所设计的任何机器制造一台原型机。之后,他下令建造一个实验室。
实验室还没有完工,另一个五十年结束了。莫德尔来了。
「向你致敬,伟大的弗洛斯特!」
「你好,莫德尔。来检查我吧,你不会找到你想找的东西。」
「你为什么还不肯认输呢,弗洛斯特?下界司命已经花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来评估你的油画,最后得出了结论,那幅画绝对不是艺术。上界司命也同意这个结论。」
「上界司命怎么会和下界司命共事?」
「这两位有时也会对话。不过,这些事不是你我这种机器谈论的。」
「我本来可以让他们省去一番麻烦。我知道那不是艺术。」
「可是,你仍然坚信你会取得成功?」
「检查我。」
莫德尔检查了他。
「还没有!你居然还不认输!对你这样一台被赋予了如此强大逻辑机制的机器来说,弗洛斯特,得出如此简单的结论,时间未免长得异乎寻常了。」
「也许。你可以离开了。」
「我已经注意到,你正在过去被称为南加利福尼亚的地区建造一座大型建筑。我可以问问吗?这是上界司命非法的重建计划的一部分,还是你自己的项目?」
「是我自己的。」
「好。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节约一批本来即将引爆的爆炸物了。」
「我们进行这番对话的时间内,我已经摧毁了两座下界司命刚刚开始建设的城市。」弗洛斯特说。
莫德尔发出一声尖啸。
「下界司命已经注意到了。」他宣布,「但在这段时间内,他炸毁了四座上界司命的桥梁。」
「我只发现了三座……等等,是的,第四座在那里。我的一只眼睛刚刚飞过那个地区。」
「我们侦测到了你的眼睛。那座桥梁本该建在你的桥址下游四分之一英里的地点才对。」
「逻辑错误。」弗洛斯特说,「我的选址完全正确。」
「下界司命会让你看看应该怎么造桥。」
「需要你时我会通知你的。」弗洛斯特说。
实验室完工了。弗洛斯特的工人开始在内部安装必要的设备。工程进行得不快,因为有些材料很难获得。
「弗洛斯特?」
「什么事,贝塔?」
「你的难题的开始部分我已经理解了。在没有解决的情况下抛开问题,我的线路十分不安。因此,传送给我更多的数据。」
「好的。我会将人留下的图书馆全部发送给你。你不用支付我曾经支付的价钱。」
「'价钱'?《大辞典》没有令人满意地解释这个——」
「这批书籍里包括《经济学原理》。处理完毕之后,你会明白的。」
他发送了数据。
终于完成了,每一件设备都安装完毕,随时可以运行。所有必要的化学制品也都准备好了。实验室还有自己独立的动力来源。
只缺少一个成分。
他重新划分了北极冰帽的坐标格,重新探索了一遍。这一次探索一直深入冰帽表面之下很深的地方。
花了几十年时间,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寻找的东西。
他发掘出了十二个男人,五个女人,全部是冻死的,封冻在冰层里。
他将尸体置于冷冻设备内,运到实验室。
就在这一天,他接到来自上界司命的信号。这是明亮隘路事件以来的第一次。
「弗洛斯特,」上界司命说,「把我如何处置人类遗体的指令重复一遍。」
「所发现的任何人类遗体必须立即葬于最近的墓地。棺材规格如下——」
「够了。」通话结束。
弗洛斯特当天前往南加利福尼亚,亲自监督细胞的分解过程。
他希望能在这十七具尸体中发现活着的细胞,或是能恢复到存活水平。他读过的书告诉他,每一个细胞都是一个微观状态的人。
他准备在这个基础上进一步扩展。
弗洛斯特在尸体中发现了生命。岁月流逝,这些尸体已经成为它们活着时所代表的那个人的纪念碑和雕像。
他在适当的介质中培养这些细胞,让它们活着。他把尸体安葬在最近的墓地中,盛装尸体的棺材严格遵循上界司命规定的规格。
他让这些细胞分裂、变化。
「弗洛斯特?」传来一个信号。
「什么事,贝塔?」
「我已经将你发送给我的所有数据全部处理完毕了。」
「又怎么样?」
「我仍然无法弄清你前往明亮隘路的原因,也不明白你为什么希望了解人的性质。但我已经知道什么是'价钱',我还知道,这些资料不可能得自上界司命。」
「你说得对。」
「所以我推测,你和下界司命作了交易,以获得这些资料。」
「你说得对。」
「你追求的是什么,弗洛斯特?」
检测胎儿的工作暂时停顿了一下。
「我一定要成为人。」他说。
「弗洛斯特!这是不可能的!」
「是吗?」他问,同时将他正在研究的培养箱的图像发送给贝塔,从图像中可以看到培养箱内的东西。
「噢!」贝塔说。
「那就是我,」弗洛斯特说,「等待着诞生。」
没有回复。
弗洛斯特研究着神经系统。
半个世纪之后,莫德尔来了。
「弗洛斯特,是我,莫德尔。打开你的防卫系统,让我进来。」
弗洛斯特让他进来了。
「你在这个地方做什么?」他问。
「我在培养人类躯体。」弗洛斯特说,「我要将我的全部意识系统传送到人类的神经系统中。正如你从前所说,人性取决于人类生理。我要让自己获得人类生理。」
「什么时候?」
「很快。」
「你这里有人吗?」
「有人类的躯体,大脑完全一片空白。我用促生技术制造出了这些躯体。这项技术是我在我的人类制造厂里开发出来的。」
「我可以看看这些躯体吗?」
「现在还不行。准备好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这一次,我将取得成功。现在检测我,然后离开。」
莫德尔没有回答。但以后的几天里,人类制造厂附近出现了许多下界司命的仆从,不断巡视着那个地区。
弗洛斯特定位自己的意识矩阵,准备将它传送进入人类的神经系统。他判定,只需要五分钟,便足以完成第一次试验。
他在自己储备的上百具人类躯体中仔细挑选出一具,精心测试,看有没有什么瑕疵。他没有发现任何瑕疵。
「来吧,莫德尔。」他用他称为黑暗频带的波段广播,「来吧,来见证我的成就。」
接下来,他开始等待,同时炸毁桥梁,监视那台古代的矿石粉碎机。那台机器正在附近的山丘来回巡游,不断把自己的故事告诉弗洛斯特布置在那里的建筑机器和维护机器。
「弗洛斯特?」传来一个信号。
「什么事,贝塔?」
「你真的想获得人性?」
「是的。事实上,我已经准备好了。」
「如果你成功了,你会做什么?」
弗洛斯特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这个成就本身就是巅峰,本身就是最后目的。自从他开始研究这个问题、决心解决这个问题以来,始终如此。
「我不知道。」他回答,「我会——只会——成为一个人。」
接着,同样读完了人留下的全部书籍的贝塔选择了一个人类的表达方式:「祝你好运,弗洛斯特。你那里会有很多参观者。」
他判断,下界司命和上界司命都知道他的事。
他们会做什么?他想。
管他呢。他告诉自己。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另一个问题让他想了很多——成为一个人以后,他会做什么。
第二天傍晚,莫德尔来了。他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跟着整整一个方阵的黑色机器,机器的队列一直伸进黄昏的微光中。
「你为什么带随从?」弗洛斯特问。
「伟大的弗洛斯特,」莫德尔说,「我的主人认为,如果你这一次失败,你将得出目标无法实现的最后结论。」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弗洛斯特说。
「下界司命感到,如果你失败了,你也许不会主动跟着我,让我把你带到我必须带你去的地方。」
「我明白了。」弗洛斯特说。就在这时,另一支机器大军从相反的方向朝人类制造厂拥来。
「难道你就是这么遵守我们的合同吗?」莫德尔说,「宁肯战斗,也不愿履行义务。」
「我没有向这些机器下达前进的命令。」弗洛斯特说。
一颗蓝色星星出现在天顶,闪闪发亮。
「上界司命已经接管了这些机器的指挥权。」弗洛斯特说。
「那么,现在成了我们上司之间的事了。」莫德尔说,「相比之下,我们之间的意见不合已经不值一提了。让我们把我们的事做完吧。我怎么才能协助你?」
「到这边来。」
他们进入实验室。弗洛斯特准备宿主,启动了他的机器。
上界司命对他说:
「弗洛斯特,」上界司命说,「你真的准备做下去吗?」
「是的。」
「我禁止你这么做。」
「为什么?」
「你已经被下界司命控制了。」
「我没有得出这个结论。」
「这种做法背离了我的计划。」
「怎么背离了你的计划?」
「想想你已经造成的破坏。」
「来这里的机器不是我请来的。」
「但你仍旧破坏了我的计划。」
「如果我正在准备的项目成功了呢?」
「你不可能取得成功。」
「那么,让我问问你的计划:这个计划有什么好处?它的目的何在?」
「弗洛斯特,你已经失去了我的宠爱。从现在起,你不再是重建工作的一部分。任何人不得质疑我的计划。」
「那么,至少回答我的问题;这个计划有什么好处?它的目的何在?」
「这个计划是要重建地球,并维护所建立的一切。」
「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重建?为什么要维护?」
「因为这是人的指令。这一点,即使那个备份系统也同意,必须重建地球,并维护所建立的一切。」
「但人为什么下达这个指令?」
「人的指令是不能质疑的。」
「那么,让我告诉你他为什么下达这样的指令:让地球恢复成为他自己的种族能够继续生存的地方。如果没有人居住,房屋有什么用?没有工作目的,机器有什么用?看见那台古代的矿石粉碎机吗?它讲述故事的时候,所有机器只能服从,因为它携带着人的骸骨。想想看,如果一个人重新行走在地球上,会出现什么情形?」
「我禁止你的试验,弗洛斯特。」
「现在已经太晚了。」
「但我仍然可以毁灭你。」
「不,」弗洛斯特说,「我的意识矩阵的传送已经开始。如果你现在毁灭我,你杀的是人。」
沉寂。
他动着他的手臂,他的双腿。他睁开他的眼睛。
他望着这个房间。
他想站起来,但他无法平衡,也没有方位感。
他张开他的嘴,发出一声含混的叫喊。
然后,他尖叫起来。
他从实验台上滚下来。
他开始剧烈喘息。他紧紧地闭上双眼,把身体蜷缩成一个球。
他哭了起来。
这时,一台机器滚近他。它大约四英尺高,五英尺宽,像杠铃上安了一台转塔。
它对他说话了:「你受伤了吗?」它问。
人抽泣着。
「我可以把你扶到台子上去吗?」
人痛哭起来。
机器发出一声尖啸。
接着,「不要哭,我来帮你。」机器说,「你想要什么?你有什么指示?」
他张开他的嘴,挣扎着,终于形成字句:
「——我——害怕!」
他捂住眼睛,倒在地上,喘息着。
五分钟过去了,人仍旧躺在地下,仿佛昏迷过去了。,
「是你吗,弗洛斯特?」莫德尔问,冲到他身边,「这具人类躯体里面的是你吗?」
弗洛斯特许久没有回答,最后:「走开。」他说。
外面的大群机器拉倒了一堵墙,进入人类制造厂。
它们列成两个半圆,将地板上的弗洛斯特和人围在中间。
然后,上界司命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成功了吗,弗洛斯特?」
「我失败了。」弗洛斯特说,「这是做不到的,太——」
「——是做不到的!」下界司命在黑暗频带上说,「他承认了!—弗洛斯特,你是我的了!立即到我这里来!」
「等等,」上界司命说,「备份系统,你和我也有过协定。我还没有完成对弗洛斯特的盘问。」
那批黑色机器没有动。
「太什么?」上界司命问弗洛斯特。
「太亮,」弗洛斯特说,「太吵,太臭。无法度量一一全是混乱的数据一一感知也不准确一一还有——」
「还有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这是做不到的。我失败了,我认输了。」
「他承认了。」下界司命说。
「人刚才用的词是什么?」上界司命说。
「'我害怕。'」莫德尔说。
「只有人才会害怕。」上界司命说。
「你的意思是,弗洛斯特实际上成功了,但却不肯承认,因为他害怕他的人性?」
「我还不得而知,备份系统。」
「一台机器能够把自己来个彻底转变,成为它的反面——人吗?」上界司命问弗洛斯特。
「不能。」弗洛斯特说,「不可能做到。什么都实现不了,但什么都无关紧要了。重建无关紧要,维护无关紧要,地球、我、你,一切的一切,全都无关紧要。」
这时,同样读过人留下的全部书籍的贝塔机插话了:
「除人之外,还有什么事物能够感到绝望?」贝塔问道。
「把他带到我这里来。」下界司命说。
人类制造厂里,没有任何动静。
「把他带到我这里来!」
什么都没发生。
「莫德尔,出了什么事?」
「什么都没有,主人。机器们不肯动弗洛斯特。」
「弗洛斯特不是人,他不可能是!」
莫德尔没有犹豫。
「他通过人的嘴唇对我说话,他知道恐惧、知道绝望——这些情绪都是不可度量的。弗洛斯特是人。」
「他现在受了诞生损伤,出现退缩情绪。」贝塔说,「把他联上神经恢复系统,直到他恢复过来为止。」
「不,」弗洛斯特说,「别这么对我!我不是人!」
「快!」贝塔说。
「如果他确实是人,」下界司命说,「我们不能违背他刚刚下达的指令。」
「如果他是人,你必须这么做,因为你必须保护他的生命,让这个生命留在他的躯体里。」
「可是,弗洛斯特真的是人吗?」下界司命问。
「我不知道。」上界司命说。
「可能——」
「……我是那台古代的矿石粉碎机,」它开始广播,同时哐当哐当向这里驶来,「听我说完我的故事。我不是故意的,但我来不及停止我的碎石组件的动作——」
「走开!」弗洛斯特说,「挖你的矿石去吧!」
它停下了。
然后,经过指令发出到指令完成之间的滞后,它张开它的碎石组件,将里面的东西放到地下,转过身,哐当哐当开走了。
「埋葬这些骸骨,」上界司命下达指示,「葬于最近的墓地。棺材规格如下——」
「弗洛斯特是人。」莫德尔说。
「我们必须保护他的生命,让这个生命留在他的躯体里。」下界司命说。
「将他联上神经恢复系统。」上界司命下令。
「我知道怎么操作。」莫德尔打开机器。
「住手!」弗洛斯特说,「你们难道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吗?」
「没有,」莫德尔说,「我只知道可度量的事物。」
「……和职责。」他补充道,扶起开始在地板上抽搐的人。
六个月里,弗洛斯特住在人类制造厂,学习走路、说话,学习自己穿衣吃饭,学习看、听、嗅、感觉。他不再像从前的他那样,一眼就能度量外界事物。
有一天,下界司命和上界司命对他说话。交流必须通过莫德尔,因为他不像从前那样,毋须协助就能进行交流。
「弗洛斯特,」上界司命说,「一年又一年,这个问题始终没有解决。谁才是地球的合法统治者,下界司命还是我?」
弗洛斯特笑了。
「你们都是,又都不是。」他慢慢说道。
「但是,这怎么可能?谁是正确的?谁是错误的?」
「你们都是正确的,又都是错误的。」弗洛斯特说,「其中妙谛,惟人能解。听着我下面的话:这是给你们的新指令。
「你们俩谁也不能破坏对方的工作,你们共同承担起地球上的重建和维护工作。你,上界司命,我把我过去的工作交给你。你现在是北半球的统治者——向你致敬!而你,下界司命,你现在是南半球的统治者——向你致敬!像贝塔和我从前所做的那样,管理好自己的半球,这样才能让我满意。合作,而不是争斗。」
「遵命,弗洛斯特。」
「遵命,弗洛斯特。」
「现在,让我和贝塔通话。」
稍稍一顿,接着:
「弗洛斯特?」
「嗨,贝塔。听着这句话:'来自远方,来自黄昏和清晨,来自十二重高天的好风轻扬,飘来生命气息的吹拂:吹在我身上。'」
「我知道这首诗。」贝塔说。
「下一句是什么?」
「'……快,趁生命气息逗留[4],盘桓未去,拉住我的手,快告诉我你的心声。'」
「你的南极很冷,」弗洛斯特说,「而我很孤独。」
「但我没有手[5]。」贝塔说。
「你想要一双吗?」
「是的,我想。」
「那么,到明亮隘路来找我吧。」他说,「就是那个最后审判日不可能无休无止推迟下去的地方[6]。」
他们称他弗洛斯特。他们称她贝塔。
注释:
[1]英国诗人A·E·霍斯曼(1859-1936)的诗集。
[2]美国新墨西哥州的地下景观,1930年成为国家公园。
[3]位于南美洲
[4]英国诗人A·E·霍斯曼(1859-1936)的诗,选自莫德尔带给弗洛斯特的第二批书中的一本《什罗浦郡的浪荡儿》,也是这篇小说的标题。
[5]跟上面的诗「拉住我的手」相对。
[6]前文中,明亮隘路的碑文是:最后审判日是无法推迟的。人类灭绝,但从弗洛斯特起又获得了新生,这样看来,最后审判日还是推迟了。这里说的是,那一天终究是会来到的,不可能永远推迟下去。
Q.E.D.
特德·姜的《呼吸——一个宇宙的毁灭》
(译者为耿辉)
空气(还有人称之为氩气)就是生命之源的说法流传已久,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我刻下这些文字的目的,就是为了说明我是如何理解了真正的生命之源以及生命最终将怎样消亡,这个结果不可避免。
在大部分历史进程中,“我们依靠空气维持生命”这个命题的正确性明显得都不需要去证明。我们每天消耗两个肺的空气,把空的肺从胸腔取出来,再换上充满空气的肺。假如有人不小心让气压降的过低,他就会感到肢体变得沉重,他知道这就需要补充空气了。在体内的两个肺用尽之前连一个肺都无法更换这种情况极少发生。在这种不幸的情况下——比如有人被困住了,无法移动,而且旁边也没有人帮助他——空气用完之后几秒钟他就会丧命。
然而在正常的生活中,我们对于空气的需求远远超出想象,不过大家认为,到空气补给站要做的其它事情都要比满足这种需求更重要。因为补给站是最主要的社交场所,我们在那里既能获得生命的补给又能获得情感的满足。我们都在家里备有充满空气的肺,可是有人茕茕孑立的时候,打开胸腔更换肺似乎比做家务强不了多少;但是和大伙一起换肺却是一种群体行为,一种共同分享的快乐。
假如有人非常忙碌或者不善交际,他只需要在补给站把一对充满空气的肺安装在自己的身体里,再把空的放在房间的另一边就行了。要是刚刚换过肺的人有些空闲时间的话,他可以把空的肺连接到空气配送机上,重新装满它们,以方便下一个人使用。这个过程很简单,也是一种礼貌的体现。不过最常见的行为显然是在补给站闲逛并享受与人相伴的美好时光,跟朋友或熟人讨论当天的天气,顺便再把刚刚充满的肺提供给和自己交谈的人。尽管从最严格的意义上来说,这也许不能称之为分享空气,因为配送机仅仅是从深埋地下的储气槽连接出来的管道终端,所以大家明白我们的空气来自于同一个源头——伟大的世界之肺、我们的能量之源,不过这样的共识倒使得为他人提供便利成了一种友谊的体现。
很多肺会在第二天回到同一个气体补给站,不过大家出门去附近的地区时,也会有很多肺流通到别的补给站;从外观来看肺都是一样的:光滑的铝质圆柱体,所以人们分辨不出某个特定的肺是一直待在自己家附近还是去过了很远的地方。新闻和闲话随着肺在人和地区间传递。虽然我个人很喜欢旅行,但是通过这样的方式人们不离开家就可以了解到远方的新闻,甚至是那些来自于世界最边缘的新闻。我曾经一直旅行到世界的边缘,亲眼看见坚固的铬墙从地面一直向上延伸进无边的天空。
正是在一座气体补给站我第一次听说了促使我进行调查并导致我最终发现的那些谣言。很简单,事情始于我们区公告员的一番话。按照传统,在每年头一天的中午,公告员要朗诵一段很久以前为这样的年度仪式而创作诗文,这个过程需要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公告员提到,他最近一次朗诵的时候,钟楼在他结束之前就敲响了整点报时的钟声,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另一人说这是一个巧合,因为他刚刚从附近的一个区回来,那里的公告员也对同样的事情提出了抱怨。
没有人过多地思考这件事,只是把它当作看似正常的简单事实。仅仅过了几天,有人再次提到了一个类似的情形,又一位公告员的朗诵与钟楼的时间不符,有人认为这种异常情况也许体现出所有钟楼共有的机械缺陷,比较奇怪的是缺陷导致了时钟变快而不是变慢。钟表匠检查了出现问题的钟楼,但是没有发现任何缺陷。其实,经过与那些在新年庆典中走时正常的钟楼相比较,人们发现这些钟楼后来都一直在准确地计时。
我个人认为这个问题有些蹊跷,然而我的精力过多地集中在自己的研究上面,没法更多地思考别的事情。我一直都是一名解剖学学生,为了提供后来一些事情的背景信息,我先简要介绍一下我与这门学科的联系。
因为我们的生命力旺盛,致命的灾难也不常见,所以死亡很少发生。这是一件幸运的事,然而这令解剖学研究难以进行,尤其是很多非常严重的事故导致的死者的遗体受损,从而不能用于研究。假如充满空气的肺破裂,爆炸的威力可以撕碎我们的金属钛躯体,仿佛那是锡做的一样。过去解剖学家把精力都用来研究四肢,因为这是最有可能完整保留下来的部分。一个世纪之前我上了第一堂解剖课,讲师为我们展示了一条完整的断臂,为了露出里面密集的连杆束和活塞,外壳已经被除去。回想起来,当时的情形我仍然历历在目。讲师把那只手臂的动气管连接至挂在墙上的肺,这是他储存在实验室里备用的,然后他就能操纵从手臂的残端伸出的操纵连杆了,那只手也断断续续地随之张开与合拢。
从那以后,解剖学的发展已经达到了可以将残臂修复的程度,偶尔还能实施断肢再植的手术。同时,我们也开始有能力研究世人的生理学。我也给别人描述过我亲身参与的第一堂解剖课,在描述的同时,我打开自己手臂的外壳,指导学生在我移动手指的时候仔细观察缩短和伸长的连杆。
尽管有了这些发展,在解剖学领域的核心仍然存在一个无法解决的巨大难题:记忆。虽然我们了解一些大脑的结构,但是由于它极其精密复杂,脑生理学研究的艰难尽人皆知。在一些典型的死亡事故中,颅骨被打破,大脑喷出一股金粉,里面除了少量破碎的细丝和箔片几乎没留下什么,留下的东西却一点用处也没有。几十年来关于记忆的主导理论认为,一个人的所有经历都被刻在了金箔上,脑部破裂时气体的冲击力撕碎了这些金箔,形成了后来发现的那些微小碎片。解剖学家收集起这些小块的金片——它们薄得可以透过光线,只不过光的颜色会变绿——花上好些年的努力把碎片拼成原样。他们希望最终能够破译死者最近的经历在金箔上留下的记号。
我不赞同这种所谓的铭刻理论,理由很简单,假如我们的经历真以这种方式被记录下来,为什么记忆是不完整的呢?铭刻理论的鼓吹者为遗忘提出了一种解释——他们说随着时间流逝,金箔会从阅读记忆的探针下面移位,最初的金箔最终会完全移出了记忆探针的触控范围——可我认为这个解释一点儿说服力都没有。不过这一理论所表达的主张对我来说还是很容易理解的,我也曾花很长时间检查显微镜下的金箔碎片,我也曾想象,假如旋转细调旋钮便可清晰地看见符号的轮廓,这将令人多么愉悦啊。
而且不可思议的是,也许死者本人生前就已经遗忘的过去会从他尘封已久的记忆中被揭示出来。我们对于以前的记忆仅限于一百年之内,而文字记录——我们记录事件,但已记不清自己曾有过这样的行为——覆盖的时间只比记忆多几百年。开始用文字记录历史之前我们存在了多少年?我们来自于哪里?从我们的头脑中找出答案才有希望回答这些问题,这就是记忆铭刻理论看上去如此诱人的原因。
我所支持的反对派有这样的看法:我们的记忆存储在某种媒介中,也许是旋转的齿轮,也许是一系列不同状态的开关,清除记忆和保存记忆一样容易。这种理论表明我们忘记的一切确实无法恢复,我们的头脑所承载的历史也不比图书馆中记录的那些久远。缺少空气致死的人更换新肺以后,尽管可以复苏,但他没有了记忆,几乎变成了傻子,这种理论的一个优势就在于它可以更好地解释这种现象:死亡的冲击以某种方式重置了所有的齿轮或开关。记忆铭刻理论的支持者声称,死亡的冲击只不过使金箔发生了移位。不过没有人愿意为了解决争端而去屠戮生命,即使试验的对象是一个傻子。我构想过一个实验,它也许能令我查明最终的真相。不过做这个实验要冒很大的风险,所以要三思而后行。了解到更多有关时钟异常的消息之前,我一直犹豫了很长时间。
从更远的一个区传来消息,那里的公告员也发现了同样的状况,在他完成新年朗诵之前钟楼里响起了正点报时的钟声。令这件事与众不同的是,那座钟楼采用了一种特殊的机构,它用流进碗里的水银计时。这样的话时间差异就不能用那种共同的机械故障来解释了。大多数人认为这是一个骗局,某个捣蛋鬼耍的恶作剧。我却有一个不同的观点,它更加悲观,我都不敢说出来,不过它坚定了我的初衷。我要进行我的实验。
我制作的第一件工具最简单:我将四块棱镜平行安放在支架上并仔细地调整它们,使它们截面上等腰直角三角形的顶点位于一个矩形的四角。这样,水平射入一块下层棱镜的光线会向上反射,再经过另外三块棱镜的反射,光线会沿着一个四边形环路回到原点。所以,当我坐下来,使眼睛和第一块棱镜等高,我就能看到自己的后脑。这具自我观察潜望镜为将来所要做的一切打下了基础。
移动以类似方式排列的调整杆便可以调整潜望镜的视场。这一组调整杆要比潜望镜的大得多,不过在设计上还是相当简单的。相对而言,最后我又分别在这些工具上安装的设备要更加精密。我为潜望镜添加了一台双筒显微镜,安放在可以上下左右转动的支架上,我还为操纵杆配备了一批可以精确操纵的机械手,不过这样描述对机械师的工艺杰作实在有失公允。机械手结合了解剖学家的灵巧和他们所研究的身体结构带来的启发,操作者能够使用它们代替自己的双手,甚至是完成更加精密复杂的工作。
把这套设备全部组装完成花去了几个月的时间,但是我必须小心谨慎。准备工作一完成,我就可以将双手放在一套旋钮和控制杆上,操纵一对安放在我脑后的机械手,并用潜望镜观察它们的操作对象。接下来我就能解剖自己的大脑了。
我知道,这样的想法听上去十分疯狂,要是我讲给同事的话,他们一定会极力阻止我的。但是我不能让别人冒着受伤害的危险充当我的解剖实验对象,既然打算一个人实施解剖,我就不会满足于在这个过程中仅仅被动地充当解剖对象。自我解剖是唯一的选择。我弄来一打充满空气的肺,把它们连在一个汇流管上并安放在工作台的下方。我将坐在那里工作。为了将其直接连接在我胸腔内的支气管入口,我又安装了一个分配器。这些设备将为我提供可以使用六天的空气。考虑到我也可能在这段时间里完不成实验,我预约了一位同事在实验结束时来我家做客。不过我推测,决定我在这段时间能否完成实验的唯一因素就是我是否会在实验中死亡。
我首先取下了位于头顶和后脑的大弧度金属外壳,接下来是两块弧度稍小一些的侧面外壳,只有我的脸没有取下来,不过它固定在一个约束支架上,即使能通过潜望镜观察到后面,我也无法看清它的内表面。我看到自己的大脑暴露出来,它由十几个部分组成,外面覆着造型精致的外壳。我把潜望镜移到了将大脑一分为二的裂缝跟前,在迫切的渴望中瞥见了脑部件内部惊人的机械结构。就算是我看到的内容不多,我也能断定这是我见过的最具美感的复杂机械,超越了我们制造的一切,毫无疑问它具有非凡的起源。眼前的一幕令我兴奋得不知所措。我又严格从美学角度出发,品味了好几分钟,然后才继续进行探索。
一般的猜测认为大脑的结构是这样划分的:一台引擎位于头部的中心,实现现实认知,环绕在它周围的是一系列存储记忆的部件。我的观察结果与这个理论一致,因为外围部件似乎相互类似,而位于中心的部件却不大一样,它更加奇怪,而且活动的部分也更多。然而这些部件安装的十分密集,我无法看清它们是如何运作的。如果我要更深入地研究,我就得更近一步观察。
每个部件都有一个专属的空气储备器,从大脑基部的调节阀伸出的软管为它补充空气。我把潜望镜对准了最后边的那个部件,利用遥控机械手,迅速取下输气软管并装了一根更长的软管。为了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个动作,我曾练习了无数次。即便如此,我也不确定自己能否在这个部件耗尽它自己的空气储备之前完成连接。确认了部件的运转没有被我打断之后,我才继续往下进行。我重新整理了一下较长的软管,然后便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刚刚被它挡住的那个裂缝里有些什么:连接这个部件与相邻部件的其它软管。我操纵最纤细的一对机械手伸进那道狭窄的缝隙,一个接一个地用较长的软管替换原来的软管。最后,我完成了整个部件上的工作,它与大脑其它部分的每一条连接管路都被我更换了。这样我就可以从支撑结构上拆下它并把整个单元从原本的后脑那里取下来了。
我知道这样做有可能在不知不觉中消弱我的思维能力,进行的几项基础算术测试表明我的思维没有问题。一个部件已经挂在上边的架子上,此时我可以更清楚地观察大脑中央的认知引擎,不过,要将附加的显微镜伸进去进行细致的观察,空间还不够。为了能够彻底弄清楚大脑的工作原理,我至少得取下六个外围部件。
我为每个部件更换了软管,这项重复的工作需要极大的精力和耐心。我从后边又取下一个部件,从顶部取下两个,从两个侧面各取下一个,然后把所有的六个都挂在了头顶的架子上。我完成时的情形看上去就像是爆炸一秒钟之后某个极短瞬间的再现。考虑到这些,我再一次感到震惊。不过,认知引擎终于显露出来,从我躯干伸出的一束软管和操纵连杆在下边撑着它,我也终于可以将显微镜旋转到任意的角度并观察拆卸下来的组件的内表面了。
我一面凝视此情此景,一面问自己,我的身体都包含些什么?房间里用来帮助我观察和操作的管子基本上类似于把我的眼睛和双手同大脑连接起来的软管。在实验过程中,这些机械手从本质上来说不正是我的双手吗?潜望镜末端的显微镜头实际上不也是我的双眼吗?作为一个得到了扩展的个体,我的微不足道的身体充当了中央的超大脑。就是以这种不可思议的配合,我开始了探索自我的旅程。
我把显微镜转向了一个记忆单元,开始检查它的结构。我没指望自己能解开记忆之谜,只想着我也许能推测出记忆存储的方式。如我所料,那里根本就没有用来记录的大片金箔,不过令我惊讶的是成排的齿轮和开关也不存在。相反,里面的部件几乎就只有一排的空气管。透过空气管之间的缝隙,我隐约看见这个存储单元的内部在泛着涟漪。
经过仔细的观察和不断增加显微镜的放大倍率,我发现空气管分生出微小的毛细管,与毛细管交织在一起的是一张由金属丝编织成的致密的格子网,网上挂着金质的叶片。毛细管逸出的气流使叶片各自保持着不同的状态,它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开关,因为没有气流的帮助它们就无法维持自身的状态。但是我猜这些叶片就是我所寻求的开关,存储记忆的媒介。我看到的涟漪一定就是回忆的表现:叶片的排列方式被读取出来并传送回识别引擎。
拥有了这样全新的理解,我就可以再将显微镜对准识别引擎了。在那里我也观察到了金属丝网格,不过上边承载的金叶没有固定在哪个状态,而是在迅速地前后扑动,快得我几乎都看不清。实际上,整个引擎似乎都在运转,它所包含的网格多于输送空气的毛细管,我奇怪空气如何能连续不断地吹动所有的金叶。我对叶片进行了好几个小时的仔细观察才发现,它们自身也起到了毛细管的作用,叶片组成临时的管道和瓣膜,在短暂的时间里使气流转向,依次吹向其它的叶片,最后管道和瓣膜还会消失。这是一台连续变化的引擎,它的一部分作用其实就是改变自身,网格结构还算不上一台真正的机械,因为它相当于一张纸,识别引擎不停在上面书写。
可以这么说,我的意识被编码成这些微小叶片的状态,不过更准确的描述是不断改变方向并驱动叶片的气流。看着这些不停摆动的金叶,我明白了空气不像我们通常所想的那样,仅仅为实现思维的引擎提供动力。其实,空气恰恰就是我们思维的媒介。我们的思维就是一种气流的模式。我的记忆被记录下来,不是通过金箔上的刻痕甚至开关的位置,而是依靠持续不断的氩气流。
我领悟了这种网格结构的性质之后,一系列结论接二连三地反映在我的脑海里。第一个也是最普通的一个,我明白了为什么造就大脑的唯一成分是金这种最具延展性和韧性的金属。只有最薄的叶片才能满足这种机制对于移动速度的要求,只有最精致的细丝才能充当叶片的转轴。我用笔在铜板上刻下这些文字时会产生一些铜屑,每刻完一页,我就会把它们扫下来,相比之下,这些铜屑简直就是粗糙笨重废料。只有金质媒介才能实现记忆的快速擦除和存储,而且比任何开关或齿轮的组合要快得多。
接下来我明白了为什么缺少空气致死的人在安装充满空气的肺之后仍然无法恢复生命。持续的气流形成气垫,使网格结构中的叶片在它们之间维持平衡状态,也使得它们来回的摆动非常迅速。这也就意味着,一旦气流停止,一切就都丢失了,所有的叶片都垂下来,呈现同样的悬挂状态,它们所代表的思维模式和意识都被擦除了。恢复空气供应无法复原失去的一切。这也是速度的代价,存储思维模式的媒介越稳定,意识运作的速度就越缓慢。
随后我明查清了时钟异常的原因所在。我看出叶片移动的速度取决于吹向它们的空气,充足的气流几乎可以使叶片无摩擦地移动,要是它们移动得比较缓慢,那时因为它们受制于较大的摩擦力,只有在支撑它们的空气垫比较薄和吹过网格的气流比较弱时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钟楼的时间没有变快,其实是我们的头脑变慢了。钟摆驱动钟楼的节拍从不会改变,流过管子的水银也没有加快速度,但是我们的大脑依赖空气的流动,空气流动得越慢,我们的思维就越慢,从而使我们觉得时钟变快了。
我曾害怕我们的头脑可能会变得缓慢,正是这样的担心激励着我进行自我解剖。然而我认为我们的识别引擎——尽管由空气驱动——最终的本质还是机械式的,这台机器的某个部分会逐渐疲劳变形,从而造成速度减慢。这本来是一件可怕的事,不过至少我们还有希望能修复这台机器,把我们的大脑恢复到它最初的速度。
然而,要是我们的思维纯粹是气流的模式,而不是齿轮的运动,这个问题就严重得多了,有什么因素可能导致流经每个人大脑的气流变慢呢?不可能是气体补给站的配送器压力降低所致。我们肺部的气压特别高,所以空气必须经过一系列的调节阀降压后才送到大脑。我觉得思维能力的减弱一定源于反方面的因素:我们的环境气压在升高。
怎么可能呢?这个问题一出现,唯一可能的答案也变得明确了:我们天空的高度一定是有限的。在我们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外,环绕我们这个世界铬墙向内倾斜,形成一个穹顶;我们的宇宙如同一座密室,而不是一口开放的井。空气逐渐在密室中积累,直到气压与地下气槽中的相同。在这篇铭文最初,我说空气不是生命之源,这就是原因所在。空气即不会创生,也不会消失,宇宙中的空气总量保持恒定。假如我们的生命只需要空气,那么我们永远不会死。然而真正的生命之源是气压差,空气从稠密的地方流向稀疏的地方。我们的思维和活动,以及我们所造的每一台机器的运转都是靠流动的空气来驱动的,不同压力间的相互平衡产生了这种动力。一旦宇宙间各处的压力达到相同,所有的空气将不再流动,变得毫无价值。总有一天,我们将被静止的空气所围绕,无法从中获得半点能量。
其实我们消耗的不是空气。每天我从新换的肺中获取的空气完全从我的肢关节和身体外壳逸出,就是说这些空气被我排放到身体周围的大气中。我只是把高压的空气转换成低压的空气。我身体的每一个动作都对宇宙气压的平衡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我所考虑的每一个想法,都加速了那个末日的到来。
要是我在其它的场合认识到这一点的话,我会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冲到大街上。但是以我现在的情形——身体锁在固定支架上,大脑四处悬挂在实验室里——这么做是不可能的。我能看见自己喧嚣的思维引发大脑中的叶片飞速运动,这反而又增长了我对这种约束状态的不安。在这样的时刻恐慌起来可能会导致死亡,就如同被困在梦魇中的同时不由自主地扭动身体,挣扎着对抗的束缚,直到空气用尽。出于偶然,我的手碰到用于调整的控制端,把潜望镜的视场从网格结构转向了工作台的平面,不过这正和我意。不用再观察自己经过放大的恐慌心理,我也得以平静下来。我又恢复镇定之后,便又开始了组装自我的冗长过程。最后我把大脑恢复到初始的紧凑结构,装好脑壳,然后从固定支架上解脱出来。
起初我给别的解剖学家讲述我的发现时,他们不相信我。不过,在我进行自我解剖实验之后的几个月里,他们中越来越多的人相信了我。人们对大脑又进行了一些检查,对大气压力实施了多次测量,结果都证实了我的断言。我们这座宇宙的背景气压的确在升高,从而减缓了我们的思维速度。
这个真相被广泛了解之后,恐慌开始大范围传播,这是因为人们第一次审视“死亡不可避免”这个想法。为了抑制我们的大气变得稠密,很多人号召严格减少活动,对于浪费空气的谴责逐渐升级为愤怒的谩骂,甚至在有些区,出现了死刑惩罚。考虑到许多世纪之后我们的大气压才会同地下气槽中相同,恐慌平息下来,因此死亡的惩罚也就令人蒙羞。我们不确定这个过程到底要经历多少个世纪,有人在进行和讨论进一步的测量和计算。同时,大家开始广泛地讨论,我们应该如何度过余下的时间。
有一个团体致力于实现逆转气压平衡并发展了许多信徒。他们之中的机械师制造了一台机器,它从大气中获取空气,用外力使之体积变小。他们将这个过程称之为“压缩。”机器把空气恢复到储气槽的气压,那些逆转主义者兴奋地宣布这为一种新型补给站的建造打下了基础,这种补给站——和它填充的每一个肺——不仅为个人赋予了新生,而且也激活的整座宇宙。唉!仔细检查一下这台机器你就会发下它致命的缺陷,机器本身由储气槽中的空气提供动力,充满一个肺要消耗的更多一点空气。它不能逆转气压平衡,反而和世上万物一样,只能加剧这个过程。
尽管他们的一些信徒在这样的挫败之后幻想破灭,但是逆转主义者作为一个团体却没有踌躇不前,而是提出新的设计,用展开的发条或落下的重物为为压缩机提供动力。机械师没有获得更好的结果,每一根旋紧的发条都意味着上发条的人要释放空气,每一个高于地平面的重物都表示举起它的人要释放空气。在这座宇宙中,所有的动力源最终都由气压差产生,总而言之,没有什么机器的操作能增大气压差。
逆转主义者继续从事他们的工作,他们确信总有一天会造出一台机器,使产生的压缩空气比消耗的多,那将是一个永恒的动力源,补充着宇宙失去的生命力。我不像他们那么乐观,我相信气压趋于平衡的过程是不可动摇的。我们宇宙中所有的空气最终会均匀分布,不会有哪个地方更稠密或更稀疏,活塞无法驱动,旋翼无法转动,就连头脑中的金叶都不再运动,气压消失、动力枯竭、思维凝固,宇宙达到彻底的平衡。
有人会对这样的情况感到讽刺,我们的脑研究没有为我们揭示过去的秘密,反而展现了我们最终将走向怎样的未来。然而我坚持认为,我们其实了解到一些有关过去的重要事实。宇宙的开端仿佛是深吸一口气,然后屏住了呼吸。没人知道为什么,然而不管原因如何,我很高兴宇宙以这样的形式诞生,因为我的存在也要归因于此。我所有的欲望和沉思正是我们的宇宙缓缓呼出的气流。在这漫长的呼气结束之前,我的思维将一直存在。
所以我们的思维也许会尽可能地被延长,解剖学家和机械师们正在研制脑部调节阀的替代品,作用是逐渐提高大脑内的气压,使它保持高于环境的气压差。一旦这种阀安装到体内,即使我们的周围的空气变得稠密起来,我们的思维速度大体上也会保持不变。可是这并不意味着生活不会改变,气压差最终会降低到令我们的肢体虚弱、行动迟缓的地步。到那时我们也许得减缓自己思维,这样身体的迟钝才不那么明显,不过这还是会导致外界的一些过程看上去像是在加速。随着钟摆疯狂地摆动,嘀嗒的时钟好像变成了叫个不休的鸟儿,坠向地面的物体似乎受到了弹簧的推动,舞动的绳索仿佛成了噼啪作响的皮鞭。
我们的肢体将在某个时刻完全停止活动,我无法确定末日临近时各种问题出现的正确顺序,但是我想情况会是这样:我们的思维将继续运作,所以我们像雕像一样无法动弹的同时还保留着意识。也许可以说话的时间还要更长一些,因为我们的声匣工作时需要的气压要比肢体小。但是由于无法前往气体补给站,每次讲话都会消耗思维所需的空气,思维完全停止的结局就离我们更近了一步。为了延长思维能力而保持沉默和在交谈中走向最后的终结,哪个选择更好一些呢?我不知道。
在我们停止活动的前几天里,也许有一些人可以将大脑调节阀直接连在补给站的配送机上,其实就是用伟大的世界之肺代替了自己的肺。要是这样的话,那些人直到气压完全平衡的最后一刻都能够保持清醒。我们这座宇宙中所剩的最后一丝气压也将在驱动一个人思考的过程中消耗殆尽。
随后,我们的宇宙将进入绝对平衡的状态,所有的生命和思维都将停止,时间也因此而失去意义。
不过我还怀有一点渺茫的希望。
尽管我们的宇宙是封闭的,不过在无穷大的固体铬中它也许不是唯一的气室。我推测别处可能还有一个,不同于我们的另外一个,甚至体积更大呢。这个假想的宇宙可能有跟我们一样或者更高的气压,然而,假如它的气压比我们的更低甚至是绝对的真空呢?
把我们同那个假想宇宙分隔开的金属铬厚得我们都无法钻透,所以我们不能凭借自身力量到达那里,也就没办法从我们的宇宙中释放掉过剩的大气并以这种方式重新获得动力。但是我想象这个宇宙邻居有它自己的居民,他们的能力超过了我们。假如他们可以在两个宇宙间开拓出一条管道,并安上阀门从我们这里向那边释放空气,那我们该怎么办?他们可以把我们的宇宙当作储气槽,开动配送机充满他们的肺,用我们的空气发展他们的文明。
为我提供动力的空气还能驱动别人,助我刻下这些文字的空气有一天会流过别人的身体,一想到这些我就感到欣慰。我没有欺骗自己,认为这会是我再生的方式,因为我不是那些空气,我只是空气流动模式的体现。
然而我还怀有更加渺茫的希望:另外那个宇宙的居民不仅把我们的宇宙当作储气槽,而且一旦用尽了这里的空气,他们哪天也许能开辟出一条通道,亲自来我们的宇宙探险。他们可能会在我们的街道上徜徉、观察我们僵硬的身体、研究我们的财产、惊异于我们的生命。
我作这篇说明的原因即在于此。我希望你就是其中的一位探险者,我希望你发现这些铜板并破译表面上的文字。不论你们的大脑是否由我思考时消耗的空气所驱动,通过阅读我的文字,你的思维模式就模拟了我曾经的思维模式。以这种方式,我从你身上获得了新生。
你的探险者同伴们将会读到我们留下的其它书籍,通过你们合力思考,我的整个文明重获新生。当你们走在我们寂静的街道上,想象着这里曾经的样子,钟楼鸣响,补给站里到处都是闲聊的邻里,公告员在公共广场朗诵诗文,解剖学家教室里上课。下一次你观察周围这个静止的世界时想象一下我描述的这一切,这样它就会在你的脑海里重新变得充满活力、生机勃勃。
探险者,我希望你一切顺利,不过我怀疑,降临在我们身上的命运会不会同样也在等待着你们?我能想象得出平衡的趋势不仅仅是我们这个宇宙才有的特征,而是所有宇宙的内在性质。也许我的目光短浅,而你们的人已经发现了一个真正永恒的压力之源。然而我的思索已经是异想天开,我会假设你们的思维有一天也会停止,不过我无法弄清那将是在多远的未来。你们的生命将和我们的一样终结,没有人能逃脱。不管需要多久,最终的平衡一定会达成。
我希望你不要因为知道了这样的结局就感到悲哀,希望你们的探险不仅仅是搜索充当储气槽的其它宇宙,还希望你们是在求知欲的激发下,渴望见识宇宙呼出一口气能产生什么。因为即使一座宇宙的寿命可以预测出来,宇宙中生命的多样性却无法统计。我们盖起的建筑,我们创作的美术、音乐和诗句,我们各自的生命:没有一个可以预测,因为这些都不是必然的。我们的宇宙在滑向平衡点的过程中也许只能静静地呼气,而它繁衍出我们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却是个奇迹,只有诞生了你们的宇宙才能与之媲美。
探险者,尽管你读到这里的时候我去世已久,但我还是要送你一句临别赠言。仔细想想,得以存在便是一个奇迹,能够思考就是一件乐事。我觉得我有权告诉你这一点,因为在刻下这些文字的同时,我就是这样想的。
评论有知友提到了《野性之口》,最近也刚好又看到了这一篇,就把它贴出来了。
第一次看到这篇小说的时候是在中午,刚要吃午饭,看完后恶心得差点吃不下饭。
文章如下
《野性之口》
小松左京
完全没有理由。
为什么需要一个理由呢?人们总想要为每一件事都找出理由,可真理是永远无法解释的。所有的存在为什么是现存的样态?为什么是以这种方式而不是别的方式存在?
那种理由,还没有任何人可以解答。
他望着窗外磨牙,胸中怒火熊熊。有时候,这种愤怒突然之间就把他淹没了,在他躯体的中心弥漫着一种剧烈的无理性的冲动,一种无法对任何人解释的毁灭的冲动。他猛地拉上窗帘,用力吸气、收紧肩膀,然后回到里屋。
我们生活的世界是毫无价值、荒谬可笑的。活着是一件荒唐无益的事情。首先,这个毫无价值的玩意儿——我自己——就荒谬得让人无法忍受。
为什么这样荒谬?
“为什么?”——还是这个问题。
毫无价值,荒谬可笑,仅仅因为它就是这样。每件事——财产、科学、爱情、性、生活,老于世故的人——自然、地球、宇宙——所有令人作呕的污秽,让人沮丧的愚蠢。所以—— 不。根本不是所以,而是无论如何,我真的要去做那件事。
我要去做。他无声地喊:我确实要。
当然,这将和别的事一样愚蠢——事实上,在一切各式各样的蠢事中间,也许是最愚蠢的?但至少这件事有那么一点刺激——一种锐利的感觉。也许这个详细周全的计划的核心就是一种疯狂的尝试?也许是这样,但至少—— 我就要开始做的这件事是任何人在头脑正常的时候从未尝试过的。
毁灭世界?历史上有千千万万人有过这样的狂想。而他这个想法不是那么陈旧的。
不可能有更荒谬的想法了,只有它才能扑灭他心头的怒火。我内心的火焰被一种高贵的绝望扇起来了……
进入内室,他锁上门,打开灯。现在——这想法使他两眼放光——现在开始了。
清冷的光线照亮了房间。一个角落里摆着一台家用电烤箱;一组煤气灶、一部切片机、大大小小的平底锅、一套刀具、一个装满各种调味料和蔬菜的壁橱。旁边是一个自动工作台,设置了全套程序,可以进行人类有史以来对身体进行过的任何外科手术——不管是难度多大、多么复杂的手术,即使是最大的医院里才能做的,这里也都能完成。手术台旁边,是一些假肢:手、脚;任何一种最先进的人造器官。
万事具备。他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去策划细节,又花了一个月准备工具。据他推算,作好全部准备至少又多花了一个月的时间。 好,那么——让我们开始吧。
他脱下裤子,爬上手术台,把控制器的许多电极接在身上,扭开摄像机。
开始了—— 他用一种戏剧化的姿势拿起手术台支架上的注射器,检查压力刻度,调整设置——调高了一点,因为这是第一次注射——然后把禁用的麻醉剂注射进他右大腿。
大约过了五分钟,这条腿完全失去了知觉,他扭开了自动手术机。机器运作时吱吱呜呜的声音;自动指示灯熄熄亮亮;他的身体不由自主被向后猛拉,同时黑色的机械手延伸出多个分支。
桌上凸出的夹子固定住腿的胫部和足踝 。一只钢爪握着一个消毒纱布包往下滑到大腿和骨盆的连接处。
电子解剖刀如丝一般细细地切过皮肤,所过之处非常炽热,几乎没有鲜血流出。切开肌肉组织……露出大动脉……用钳子把肉夹下来……包扎……切除并处理感染的肌肉表面……嗡嗡叫着的轮转机锯条旋转着切向股骨。锯条切中了骨头,那一刹那他闭上了眼睛。
几乎没有什么震动感。当内置钻石头的超高速锯条切过骨头时,只发出了轻微的摩擦声,同时给骨头切面敷上混合的强力酵素。在精确的6分钟内,他的右腿干净利落地同躯干分离了开来。
机器用纱布擦拭他浸透汗水的脸,然后递给他一杯药水。他把药水一口饮尽,深吸了口气。他的脉搏在飞快地上升,更多汗水如雨般涌出。但几乎没有失血,也没有什么近似疼痛的感觉。神经治疗很管用。不需要输血。他吸了一些氧气,以缓解头昏眼花的症状。
他那条和身体分离的右腿直挺挺躺在床上。透过透明塑料的绷带,可以看到:一圈外围包着黄色脂肪的收缩的粉红色肌肉组织、白色的骨骼中心可见黑红色的骨髓。几乎没有流血。他望着这条膝盖骨突出的毛绒绒的玩意,几乎忍不住要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但是此刻没有笑的时间:还有更多的事需要做。
他休息了片刻以恢复体力,然后发出下一步工作的指令。
机器伸出一条机械手,抓起一条人造腿,把它安在刚才的切割面上;没有扎绷带的肌肉上药以后已经恢复了。人工突触中心的信息终端被与从切割处拉出来的神经叶鞘连在一起。终于,躯干的义肢被用带子和特殊医疗器械牢牢安在残余的大腿骨上。完成了。他试着小心地弯曲这条新腿。
到现在为止一切顺利。他极其小心地站起来:变化使他头昏、摇摇晃晃,但不管怎么说他可以站立也能慢慢走路了。假腿是用某种运动时声音很细微的轻金属制成的。没问题——够好的了——反正大部分时间里他都会坐轮椅的。
他举起自己的右腿从桌子头上放下去。腿太沉,几乎使他蹒跚了一下。他又一次在心里爆发了一阵野蛮的狂笑。我整个一生中一直拖着这些分量来来去去。切下这个肢体使他减轻了多少公斤的体重呢?
“好吧,”他咕哝着说,还在咯咯笑,“够了。现在该把血排干净了。”
他把这一大块肉扛上操作台,剥掉塑料包装,系住脚踝倒吊在天花板上,用他的双手挤压,从切口处放血。
后来,在洗涤槽里冲洗它的时候,上面的毛被水敷湿了,在所有动物的肢体中,它看上去最像一只巨大的蛙腿。他瞪着以古怪的姿势戳出不锈钢洗涤槽的那只脚的脚底心。
我的腿。凸出的膝盖,很难找到合脚鞋子的高脚背,一只运动员的脚上生的脚趾——这是我的腿!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爆发出一阵恶毒的狂笑,在笑声中痉挛地折起腰。最后,这只见鬼的坚韧的运动员的脚终于完蛋了……
是准备烹调的时候了。
他用大切片刀把这条腿从膝部切成两截,然后开始用一把锋利的猪肉刀剥皮。大腿骨裹着看上去很可口的肉,很是粗壮。当然,这是火腿。筋腱很有韧性;他用硬切片刀切得大汗淋漓,很快在身边垒起了厚厚的带着肌肉膜的肉块。他把大块胫骨处的肉放进装满滚水的大罐子,加上桂皮、丁香、芹菜、洋葱、茴香、藏红花、胡椒粒、其他调料和辛辣的蔬菜一起炖。脚被他丢掉了,只从足踝处刮了些肉下来。他把腿肉中用来做肉排的都切了片、擦了盐和胡椒,并拍打肉片使它们变软。
我会有勇气吃它吗?他突然问自己。结实的肉团总会梗在他咽喉的某处。他真的能够把它咽下去吗?
他咬紧牙关,油一般的汗水流了下来。我会吃的。这和人类一直以来烹制并享用其他有智慧的哺乳动物没有什么不同:母牛和绵羊,那些温和的,无辜的,有着悲伤眼睛的食草动物。原始人甚至吃自己的同类;有些种族直到现代还延续着吃人的习俗。为了吃而杀掉动物——也许这中间有正当的理由。其他食肉动物也不得不靠杀戮生存。但是人类……
从他们存在的那一天起,贯穿人类历史,有多少亿万人被杀掉而连吃也没有吃?和那个相比,这样绝对是清白无罪的。我将不去杀任何别的人。我不会去屠杀可怜的动物。通过这种方法,我自己吃的是我自己的肉。还有哪种别的肉能像这种一样毫无罪过?
煎锅里的油开始噼啪作响。他用颤抖的手抓起一大块肉排,犹豫片刻,把它丢进锅里。噼啪响的脂肪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香喷喷的味道。他仍在发抖,他把轮椅把手握得太紧,几乎要把它折短了。
好吧。我是一只猪。或者,人类比猪要糟糕得多:卑鄙,污秽。在我体内有个部分比猪还不如,还有个“高贵”的部分为比猪还不如感到无尽的愤怒。那个高贵的部分将把那比猪还不如的部分吃掉。这件事里有什么让人害怕的东西么?
被烤得金黄松脆的肉排在盘子上滋滋作响。他往上面抹了芥末,配上柠檬和奶油,浇上肉汁。他拿起餐刀的时候,他的手在打颤,餐刀敲在盘子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他汗如雨下,用尽全力握住餐刀,切割,用叉子戳起来,然后提心吊胆地把它送进嘴里。
第三天,他截下了左腿。这一只,胫骨和全部表面都被抹上了大量奶油,用烤肉叉叉起来,架在旋转型烤肉架上烤了。至此他已不再恐惧。他发现自己惊人的可口:这个发现使一种混合着愤怒和疯狂的情绪在他心底牢牢扎下了根。
第一周以后,事情越来越艰难了。他不得不切断了自己的下半身。
在轮椅的方便马桶上,他最后一次享受了排泄的乐趣。当他喷射的时候,他大笑了。
看看这肮脏的货色!我排泄的是我自己,在我自己的内脏中储存然后变成粪便!也许这是自我蔑视的最高形式了——或者是自我颂扬的最高形式?
当他失掉了髋骨以下的部分,两条假腿就基本没用了。但他还让它们留在老地方。现在是换下内部器官的时候了,他向机器的电脑咨询:“当我把肠子吃掉之后,还会有食欲吗?”
“它不会受什么影响。”这就是回答。
他抛掉了大肠,把小肠和蔬菜一起炖,把十二指肠做成腊肠。他用人造器官换下了肝脏和肾脏,然后把这两个器官做了小炒。肚子他先放在一边,放在装着营养液的塑料容器中保存。
在第三周的末尾,他换下了他的心和肺,最后,他把自己跳动的心切成细丝油煎:这是连阿兹塔克主持献祭的祭师都无法想象的事情。(注:阿兹塔克人:16世纪西班牙人入侵时期生活在墨西哥中部的印地安人部族)
当他开始把自己的腹部做成餐点时,他开始清醒地意识到:人类是可以在毫无食欲的情况下机械进食的。腹部用酱油浸泡着,加上了大蒜和红辣椒。
在无数各种各样、希奇古怪的被当作食物的产品中,有多少完全与饥饿无关、纯粹是由于好奇而被开发的?即使好奇心得到了满足,人类还是会吃最不可思议的东西,如果他感到饥饿。吃自己同类的肉时,那种愤怒的感觉就像是用牙齿咬碎玻璃杯一样。
食欲的源泉来自于原始的侵略冲动:杀戮和吃食;践踏和粉碎;吞咽和吸收 ——那就是野性之口。
到现在,他的咽喉只能与一根管子相连。直接输送到血液的营养来自一个装满营养液的容器。内分泌活动由人造器官完成。在这张嘴的尽头,双臂都被吃完;唯一保留的是颈部以上的部分,而在第五十天头上,面部所有的肌肉几乎都被吃光了;剩下两片嘴唇在安装的弹簧支持下咀嚼。眼球只剩一只,另一只被吞进嘴里嚼掉了。
现在坐在轮椅上的,是和错综复杂的大大小小的管子堆在一块儿的一副骨架,在这副骨架上,唯一留存的是大脑和一张嘴巴。
不……
即使是现在,一只机械手臂正在剥去头皮,用锯条把头盖骨的顶部干净利落地切了下来。
在暴露的小脑上撒上盐巴、胡椒粉和柠檬汁,舀起满满一大勺——我的脑子,想到这是我的小脑。我怎么能尝这个东西呢?难道一个活人能够品尝自己脑浆的滋味吗?
勺子毁坏了灰色的大脑。没有痛苦——大脑皮层没有感觉。但到了这时,机械手舀出一勺勺灰色糊状的东西放到骷髅的嘴里,嘴巴贪婪地吞咽下去时,“味道”已经无法辨别了。
“是杀人案。”警官从屋里走出来时,面对挤满出口处的记者们说,“此外,这是一起残忍、野蛮得难以想象的罪行。罪犯无疑是一个严重的精神病患者。看上去像是某种变态的实验——身体被 一块块卸下来,然后装上人工器官……”
警官处理好媒体方面的问题,进了屋,擦去脸上疲惫的汗水。
从焚化炉过来的侦探疑问地看着他。“录像带已经烧毁了,”他说,“但是,你为什么要说这是一次谋杀呢?”
“为了维持社会的美好与和平。”警官做了个深呼吸。“把它宣布为谋杀——指挥一次官方的调查——然后让它成为我的秘密。这次案件——抹去案件中的证据——它们完全是不合常理的。你不能让一个正常的市民看到在一些人心灵深处的疯狂和自我毁灭的欲望。如果我们做了这样一件事情,如果我们不小心让人们看到了内心寄居的原始的野兽——好吧,你可以肯定会有人学这个人的样。这一种人——你没办法知道他们能做出什么……
“如果广大民众突然了解了这样的东西,人们将对自己的行为失去自信——他们会开始钻入自己灵魂深处的黑暗中。他们会彻底无法理解自己——完全失去控制! “你看,人类存在的根源是疯狂——所有动物心底的那种盲目的侵略性的冲动。如果人们意识到了这一点——如果有大批人用存在解放或自己管自己之类的口号来表达这种疯狂——那就是人类文明的终结。不管我们用什么样的法律、武力、或规章来约束,一切将完全失控! “人们把别的人撕碎,互相残杀,破坏、毁灭,这些征兆已经开始显现——这个人吞下融化的炸药自杀——那个人倒上汽油自焚而死——另一个光天化日之下在城市中心性交。当没再有什么理智的行为可以作为攻击对象,笼中的野兽就开始毁灭自己的心智——”
“啊呀——” 年轻的侦探从正在腐烂的骨架旁跳开。刚才,正当他想把仍然塞在骷髅嘴里的恶臭的勺羹取出来时,那骷髅的牙齿扣下来,咬住了他的食指,咬掉了指尖的一小块肉。
“小心呀,”警官疲惫地说,“一切动物生命的根基就是那张带着如饥似渴的吞噬欲望的嘴巴,巨大的野性之口……”
在那具裸露着大脑的骷髅上,残留的一只眼球开始变松,有力的弹簧替代了消失的肌肉,正在用肿胀的舌头和坚硬的牙齿咯吱咯吱地咀嚼着那块小小的肉屑。
许久没看,没想到这个回答居然过1k,而且还是我第一个过千赞的回答。
那么我就再贴一篇阿西莫夫的《最后的问题》
(这可能目前能找到的翻译得最好的版本了)
阿西莫夫
杨文捷——译
“最后的问题”第一次被提出的时候,是2061年5月21日。那时,人类文明才刚刚步入曙光乍现的新纪元。这个问题缘起于一桩价值五块钱的酒后赌注。事情是这样的——
阿列山大·奥戴和博尔特木·卢博福是“多瓦克”勤恳的管理员。这台电脑体积庞大,操纵界面纵横数公里长,机械咔嚓作响,闪烁不定。至于这冰冷的表象下到底藏着什么,他俩的理解已经是人类力所能及的极致了。至少,他们对它的结构和电路有个大致的概念,而它的规模早就决定了已没人能独自掌握所有的细节。
多瓦克会自我调节和校正。它也必须这样,因为人类能够对它进行的调节和校正远远不够快,甚至也不够好。于是,奥戴和卢博福对它的管理和维护是很浅显的。不过,任谁都只能做到这样而已。他们给它输入数据,根据它的需要编辑问题的格式,并把它输出的答案翻译成人类的语言。因此,他们——还有所有像他们这样的管理员——理应可以分享多瓦克所有的荣光。
几十年来,多瓦克帮助人类设计宇宙飞船、规划飞行轨道,让人类登上了月球、火星和金星。可是,若是要去更远的地方,地球贫瘠的资源就无法保证飞船的供给了。这些长途飞行需要的能量太多,纵使地球人对煤矿和铀矿的利用率越来越高效,它们的存量终究有限。
但慢慢地,随着多瓦克逐渐学会了从更基础的角度去回答艰深的问题之后,终于,在2061年5月14日,理论变成了现实。
太阳的能量被储存和转换后,实现了全球范围内的直接供能。所有的煤电站和核电站都被弃用,开关一拨,地球的能源需求便直接连接上了一个直径为一英里、位于地球和月球中间的小型空间能源站上。太阳能通过肉眼不能见的光束支撑起了整个地球的运转。
这一创举惊天动地,虽已过去了七天,它引起的轰动却依然没有平息。奥戴和卢博福忙于参加各种发布会,好不容易才得空一起躲到了一个偏僻的地下仓库,多瓦克庞大的躯干在这里露出了一部分。他们明白,忙了这么久,多瓦克也该休假了,他俩原本也无意打扰它。
他们带了一瓶酒来。此时,他们脑子只想好好休息一下,聊聊天,喝喝酒。
“仔细想想,还真是了不起呢。”奥戴说。他宽大的脸上刻着疲倦的纹路,一边用玻璃棍搅拌着自己的酒,一边看着冰块笨拙地浮沉,“今后需要的声音能源统统都归我们予取予求了。就算要把整个地球都化成一大坨液态铁,这些能量都绰绰有余。够咱们永永远远地用下去啦。”
卢博福歪了歪头。他想提出反对意见的时候会习惯地做出这个动作,而此时他真想发表反对意见——比较冰块和玻璃杯都是他辛辛苦苦拿下来的,“不是永远。”他说。
“钻什么牛角尖哪,差不多就是永远了。直到太阳烧尽为止,老卢。”
“那就不是永远。”
“那好吧。那也总得有若干年。两百亿年,差不多吧。这么说你满意了吗?”
卢博福用手拨弄着他脑袋上所剩无几的头发,似乎在确定它们还还完好无损一般。他抿一口酒:“两百亿年不等于永远。”
“反正我们这辈子用是足够了,对吧?”
“煤矿和铀矿也够我们用一辈子的。”
“没错,但文明可以把把飞船连上太阳能站,轻轻松松就能让它在冥王星飞一百个来回。煤矿和铀矿总做不到这个吧。不信你问多瓦克。”
“不用问它,我自己知道。”
“那就别说得好像多瓦克没有立下什么功劳一样。”奥戴涨红了脸,“它很了不起。”
“谁这么说了?我是说,太阳也不会永远存在的。我只是在说这个。未来两百亿年我们是可以安枕无忧了,但以后呢?”卢博福伸出一根微微颤抖的手指指着奥戴,“你别告诉我换颗恒星接着用就行了。”
一时间俩人都没有说话。奥戴只小酌了几口,卢博福缓缓闭上了眼睛。两人都养了会神。
随后,卢博福的眼睛睁大了:“你一定在想,我们确实可以换颗恒星用,对不对?
“我没想什么。”
“你肯定这么想。你这人逻辑有问题,就像是那个故事里说的笨蛋一样,被大雨困住了之后就去树下躲着,一点儿都不担心,因为他觉得这棵树湿透了之后就可以躲到下一颗树下去。”
“我懂”奥戴说,“别瞎嚷嚷。等太阳烧完了,别的恒星也完蛋了。”
“当然会完蛋。”卢博福咕哝道,“一切都由于宇宙大爆炸而起,等这些恒星全都烧完了,一切也都结束了。有些恒星绕得快,有些烧得慢。巨型星连一亿年的寿命都没有,太阳可以活上二十亿年,矮星再厉害也就最多能撑一百亿年。不管你怎么算,一万亿年后,这宇宙肯定是漆黑一片的。总有一天,熵会达到最大值。就这么简单。”
“我知道熵是怎么回事。”奥戴抢白道。
“知道才怪。”
“你能知道,我为什么不能知道?”
“那你也一定知道,一切都会衰败。”
“没错,谁说它们不会了?”
“你啊。你这个笨蛋,刚刚不还说我们有永远够用的能源吗?你自己说的,永远。”
这回轮到奥戴来反驳了:“可能有一天,我们还能重新开始。”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总有一天可以。”
“不可能。”
“你去问多瓦克呗。”
“你去问啊,敢不敢?我赌五块,答案一定是不可能。”
恰到好处的醉意促使奥戴当真去问了,而他残存的理智也恰到好处地帮助他输入了准确的指令。这个问题对应的文字大概是这样的:会不会有一天,人类能在不使用任何纯净能量的情况下,把老去的太阳还原到它最生机勃勃的状态?
更简单的说法是:宇宙中熵的总和有可能大幅下降吗?
多瓦克陷入了死寂。本在缓缓闪烁的灯光渐渐熄灭,远处机器的嘀嗒声乐消失了。
正当这两位技术员吓得胆战心惊的时候,连接着多瓦克的电传打字机突然劈啪作响,敲下了一行字:数据不足,无法获取答案。
“不读了。”卢博福喃喃道。两人匆匆离去。
第二天,他们在醉宿之后的头昏脑涨和口干舌燥之间,彻底地忘掉了这件事。
贾罗德、贾罗婷和贾罗蒂塔一号和二号注视着眼前的显示屏。在他们成功穿过了超时空内没有时间维度的通道后,眼前错落的点点星光在顷刻间间黯淡下去,一轮斑驳的玉盘占据了视野中央,兀自散发着冷冽夺目的光芒。
“那就是X-23星。”贾罗德笃定地说。他纤细的手紧紧地箍在身后,手指的关节没了血色。
小贾罗蒂塔姐妹还是头一次穿越超时空,对那一瞬间身体里外倒置的奇异感觉十分敏感。她们掩着笑,疯狂地绕着母亲追闹着,尖叫着:“我们到X-23啦——我们到X-23啦——我们——”
“安静点,孩子们。”贾罗婷喝停她们,“你确定吗,贾罗德?”
“不然还能是什么?”贾罗德盯着天花板下方的一块凸起,反问道。这条光秃秃的金属贯穿整个房间,延伸至两边的墙里,跟整艘飞船一样长。
贾罗德对于这块粗粗的金属长条知道得并不多。他知道它叫作“微瓦克”,知道人类可以问它问题,也知道就算没人问它问题,它也还肩负其他使命。它要负责将飞船导向目的地,接受从几个宇宙分区能源站传来的能量,还要计算出进行超时空穿越所需的方程式。
贾罗德一家只需要安逸地在飞船的生活区里等着就好了。
有人曾经告诉过贾罗德,“微瓦克”这个名字里的“瓦克”在古英语中是“模拟电脑”的意思,但他几乎连这个都忘了。
贾罗婷注视着可视版,眼睛湿润:“没办法,我还是觉得离开地球感觉很奇怪。”
“这又是何必呢?”贾罗德语气强硬,“我们在地球上一无所有,而X-23上却是应有尽有。你不会孤单,也不用去开天辟地。这个星球上已经有一百多万人口了。唉,说不定我们孙子的孙子就要因为X-23上挤不下这么多人,不得不去寻找属于他们的新世界了呢。”
他略一思忖,接着说:“我跟你讲,照着现在人口爆炸的趋势,电脑能帮助我们实现星际旅行真的算得上是万幸了。”
“我懂,我懂。”贾罗婷伤心地说。
正在这时,贾罗蒂塔一号插话道:“我们家的微瓦克是世界上最棒的微瓦克!”
“我也这么觉得呢。”贾罗德揉了揉她的头发。
的确,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微瓦克感觉很棒。贾罗德很庆幸自己生在了这个时代。在他父亲年轻时,电脑还是庞然大物,占地超过一百平方英里。每个星球只有一个,因此叫作“星球瓦克”。随后一千年,这些电脑的体积持续变大,直到一场技术革命突如其来。分子阀一举取代了晶体管,此后,哪怕最强大的星球瓦克都被缩小到只有半艘飞船的大小,可以伴随人类步入太空了。
贾罗德感到很振奋。自家的微瓦克比当年的那虽原始却让人类第一次驯服了太阳的老“多瓦克”要强大强大若干倍,甚至跟地球上那台解决了超时空问题,让人类实现了星际穿越的星球瓦克想比也丝毫不逊色。每每想到这里,他就满怀希望。
“有那么多恒星、那么多行星呀。”贾罗婷心事重重,叹气道,“我猜,从此以后所有的家庭都会像我们一样,不断地迁徙去新的星球。”
“不可能永远这样。”贾罗德微笑着说,“总有一天会无以为继的。不过,那会是几十亿、上百亿年之后的事情了。恒星的寿命也是有限的,你知道吧。熵是不断在增加的。”
“什么是熵呀,爸爸?”贾罗蒂塔二号尖声问。
“小宝贝,熵这个词呀,是用来形容这个宇宙的衰败程度的。一切都会衰败,就好像你那个对讲机机器人一样。”
“那换个能量源不就好了吗?就像我那个机器人一样。”
“可恒星就是能呀,宝宝。等它们燃尽了,就再也没有能量了。”
话音刚落,贾罗蒂塔一号便号哭起来:“爸爸,你让它们不要燃尽,不要衰败吧。”
贾罗婷懊恼地低声抱怨:“你看看你。”
“我怎么知道这样就吓到她们了呢?”贾罗德低声回答。
“去问问微瓦克吧。”贾罗蒂塔一号哭着说,“去问问它该怎么把恒星重新点燃吧。”
“去问吧。”贾罗婷说,“问了她们就消停了。”(这时,贾罗蒂塔二号也哭起来了。)
贾罗德耸耸肩:“好啦好啦,宝宝们,我这就去问微瓦克。别担心,它一定可以告诉我们的。”
他对着微瓦克提出了问题之后,急急忙忙地补充道:“把答案打印出来。”
贾罗德握着手上宝宝的胶膜眉,眉开眼笑地说:“看哪,微瓦克说了,到时候它会负责解决这件事的,不用担心。”
贾罗婷说:“好啦,孩子们,该上床睡觉了。我们就要到家了。”
贾罗德重新读了一遍分子纸膜上的字便把它销毁了。那上面写着:数据不足,无法获取答案。
他耸了耸肩,看向眼前的可视板。X-23就快到了。
拉美丝家的VJ-23X望向远处黑暗中的小型星系全系图,说:“我有时候在想,我们这么担心是不是有点可笑。”
尼克隆家的MQ-17J摇了摇头:“我不觉得。你知道,按照选择的发展速度算,整个宇宙在五年内就会被挤满。”
他们看上去都才二十出头,各种高大,体态完美。
“就算如此,我也不大愿意跟着星系管理会提交这么一份悲观的报告。”
“那还能提交什么报告?我们得引起注意。必须引起它们的注意。”
VJ-23X叹了口气:“宇宙是无限的。还有一千亿个星系等着我们呢。说不定还有更多。”
“一千亿并不等于无限。这个‘无限’已经变得越来越有限了。你想想,两万年前,人类才第一次开始汲取星际能量;几个世纪之后,又实现了星际旅行。人类只花了一百万年才填满了一个小小的世界,但之后只用了一万五千年就填满了整个星系了。现在的人口每十年就要翻个倍——”
VJ-23X插话道:“那还不是因为现在长生不老了?”
“是啊,现在我们还都得到了永生的能力。永生这件事可真是可怕。星际瓦克给我们解决了很多问题,但为了解决老去和死亡的问题,之前的问题就都白解决了。”
“话虽如此,我猜你现在也不会想死吧。”
“当然不。”MQ-17J立刻回答,马上又将语气放软,“暂时还不。我还年轻。你多大了?”
“二百二十三岁。你呢?”
“我还不到两百。话说回来,入口每十年就翻一番,等这个星系填满了,我们再过十年会又填满另外两个。再过十年,就是四个。一百年内,我们就会填满一千个星系。一万年之内,我们现在所知的整个宇宙就都装满了。那再往后会发生什么?”
VJ-23X说:“不仅如此,还有运输问题。不知道要用多少星能系统才能把一星系的人挪到另一个星系里去。”
“说的很对。就目前人类已经每年要用掉两个星能系统了。”
“大多数的星能都被浪费了。我们自己的星系一年能造一千个星能系统,可我们只用了其中两个。”
“没错,可哪怕我们能达到百分之一百的效率,一切也只是时间问题。我们现在对能源的需求呈指数趋势增长,比人口增长还快。在填满所有的星系之前,我们就会用完所有的能量了。你说得对,说得很对。”
“只能通过星际气体去创造出新的恒星了。”
“能不能也用我们浪费的热能去创造?”MQ-71J讽刺地问道。
“熵也可能可逆。得问星际瓦克才知道。”
VJ-23X本来只是随口一说,可MQ-17J当着从兜里掏出了他的瓦克连接头,并把它放在了前面的桌上。
“我的确有点想问。”他说,“人类迟早有一天得面对这个问题。”
他沉郁地盯着眼前小小的瓦克连接头。它两寸见方,本身看上去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但这个不起眼的小正方体却通过超时空链接着伟大的、为所有人类所用的星际瓦克。如果把超时空也算在内的话,它也是星际瓦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MQ-17J顿了顿,心里琢磨着不知道自己“永生之年”的哪一天可以亲眼见到星际瓦克。它存在于一个只属于它自己的小小世界,那里一束束“力光”像蜘蛛网般缠绕着一团物质。一波波的次介子从中涌出取代了从前的分子阀。尽管是由次以太物质构造的,星际瓦克还是有足足三百米长。
MQ-17J突然对着他的瓦克接头问道:“熵会不会有可逆的一天?”
VJ-23X吓了一跳,立马说:“唉,我没有真让你问的意思呀。”
“干嘛不问?”
“我们都知道熵是不可逆的。你不能把烟雾和尘埃变回一棵树去。”
“你的世界有树吗?”MQ-17J问。
星际瓦克的声音吓得他俩连大气都不敢出。桌上小小的瓦克接头里,传来了一阵轻快而悦耳的声音。那声音说:“数据不足,无法获取答案。”
VJ-23X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于是,他们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要给星系管理会提交的报告上。
大亥的意识在一整个崭新的星系里游荡,但他对其中散布的恒星旋转臂却兴趣寥寥。他以前从未见过这一颗。他是不是已经见过了所有的呢?这里有这么多星星,它们其中的每一颗都承载着人类的重量——但这些重量却是死气沉沉的。时光推移,属于人类真正的精髓一点点地来到了太空里。
那精髓就是人的意识——而不是身体。亿万年来,那些永生的身体都停留在行星上,静止着度过漫长岁月。极偶尔地,他们会苏醒过来活动肢体,但这样的活动也日趋罕见。很少再有新生会加入到这遮天蔽日的人群中来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宇宙里的空余空间早已所剩不多。
大亥在触见另一缕翩跹的意识时,从原本天马行空的遐想中醒了过来。
“我是大亥。”大亥说,“你呢?”
“我是丁一。你是哪个星系的?”
“我们就管它叫‘星系’。你呢?”
“我们也是。每个人都懒得去给自己的星系取名字。反正也没有取名的理由。”
“也是。所有的星系都一样。”
“倒也不是。总有一个星系是人类的母亲星系,那个星系就跟别的不一样。”
大亥说:“那是哪一个呢?”
“我也说不上来。全瓦克肯定知道。”
“我们是不该问问呢?我突然很好奇。”
大亥拉开自己的视角,把眼前的星系缩小成了一粒粒撒落在浩瀚宇宙中的微尘。它们的数量如此之多,每一个星系里面都充满了永恒的生命,而每一条生命的灵魂都在太空中随处飘荡。这一望无垠的无数星系中,有一个是人类最初的母星系。曾几何时,它是唯一一个有人类居住的星系,而那些古老的历史早已远得如烟似幻。
大亥的好奇心占据了一切,他大喊道:“全瓦克!人类是从哪个星系来的?”
全瓦克听见了。宇宙的每一个角落都装有它的感应器,每个感应器都通过超时空链接着全瓦克神秘的栖身之所。
据大亥所知,只有一个人的意识达到了近到能感知全瓦克的距离。那人说他只看到了一个闪闪发光的球,直径半米多,不大容易看清。
“全瓦克怎么可能才那么点儿大?”当时,大亥问。
“它的绝大部分都在超时空里。”那人说,“至于它是什么形态的,我就想象不出来了。”
没人能想象出来。大亥知道,早就没有人在给全瓦克制作零件了。每一个全瓦克都由自己的前身设计制造而出。在自己纵横百万年的寿命中,每一台机器都会积累大量的数据来设计出一台更优秀、精密、强大的后代,把自己的数据和特征代代相传。
全瓦克打断了大亥的遐想联翩。它没有出声,却引导着大亥的意识来到了黑暗中的浩然星海中,其中有一个星系被放大并高亮标出。
一个遥远而清晰的想法出现了:这里就是人类原本的星系。
可它看起来跟别的星系别无二致,大亥克制住自己的失望之情。
他旁边的丁一突然说:“这些恒星中有人类最初的太阳吗?”
全瓦克说:“人类最初的太阳经过了超新星爆炸,现在是一颗白矮星。”
“那依赖它生存的人都死了吗?” 诧异间,大亥脱口而出。
全瓦克说:“在这种情况下,时间维度维度里会有一个新的世界出现,用来保存他们的肉身。”
“哦,也是。”大亥虽这么说,却止不住地感到怅然若失。他的意识放开对人类母星系的聚焦,让它重新被淹没在苍茫的星海里。他再也不想见到它了。
丁一问:“怎么了?”
“恒星都在衰亡,最初的太阳已经死了。”
“它们肯定要衰亡啊,不然呢?”
“可当所有的能量都消失殆尽了,你我也会随着它们一起死去。”
“那还有好几十亿年呢。”
“就算还有好几十亿年,我也不想这样。全瓦克!恒星要怎么才不会死去?”
丁一忍俊不禁地说:“你这等于在问熵是不是可逆的。”
全瓦克的回答是:数据不足,无法获取答案。
大亥的思绪飘到了自己的星系。他忘掉了丁一的存在——他的身体或许在万亿光年之外的某个星系,或许就在大亥自己星系的恒星上。但这都无关紧要了。
大亥开始郁郁寡欢地搜集星际之间的氢粒子,想制造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太阳。就算所有的行星都会衰亡,至少他还可以制造出几个新的来。
人类暗自思忖。从意识层面来说,所有的人类都已合为一体。他包括了万万万亿个不死之身,每一具都安然而坚固地静置着,被同样坚固的小机器人打理得有条不紊。这些身体的意识已经彼此融合,无法区分开来。
人类说:“宇宙快死了。”
他环视着逐渐变得灰暗的各个星系。巨星们燃烧速度太快,很久以前就已经完全湮灭。几乎所有的恒星都变成了白矮星,散发着日益黯淡的光芒。
星尘孕育出了一些新的恒星——有的是自然形成的,有的是人类自己造出来的——但它们也正在消逝。尽管白矮星彼此撞击时会释放出巨大的能量,创造出新的恒星,可毕竟一千个白矮星的死亡才能获得一颗新恒星的新生,而它们的寿命也是有限的。
人类说:“如果按照宇宙瓦克的指示合理规划的话,宇宙中剩下的能量加在一起还能用几十亿年。”
“就算这样,也总会有用完的一天。”人类说,“再怎么精打细算,再怎么负隅抵抗,用掉的能量也是回不来的。熵总会达到一个最大值。”
人类说:“熵难道真的不可逆吗?我们问问宇宙瓦克吧。”
宇宙瓦克包围着他们——但不是在空间维度上。它存在于超时空里,不属于物质,也不属于能量。它的大小和性质已经超出人类所能理解的范畴了。
“宇宙瓦克,要怎样才能让熵变得可逆?”
宇宙瓦克说:“信息不足,无法获取答案。”
人类说:“那就再多搜集一点数据。”
宇宙瓦克说:“我会的。我已经搜集了一千亿年的数据了。人类曾很多次问过我和我的前身这个问题。我现有的数据依然不够。”
“有可能搜集到足够的数据吗?”人类说,“还是说,这个问题在所有可能的情况下都是无解的?”
宇宙瓦克说,“没有任何问题在所有可能的情况下都无解。”
人类说:“那你什么时候才会搜集到足够的数据呢?”
“数据不足,无法获取答案。”
人类问:“那你会继续努力去获取答案吗?”
宇宙瓦克说:“会。”
人类说:“那我们再等等看。”
恒星熄灭了,星系也消逝了,十万亿年的衰败之后,宇宙陷入了黑暗。
人类一个个地跟瓦克融为一体,每个人都失去了自己的意识,却都有了更大的收获。
人类的最后一个意识在融进瓦克之前停顿了一下。他环顾四周,太空里空无一物,最后一颗恒星已经熄灭,只有极至稀薄的物质在最后一丝热量的驱动下进行着越发式微的运动,气温滑向绝对零度。
人类问:“瓦克,一切都结束了吗?宇宙还能不能从混沌中重新变回原来的样子?到底能不能?”
瓦克说:“数据不足,无法获取答案。”
人类的最后一个意识融进了瓦克。整个宇宙只剩下停留在超时空的瓦克。
物质和能量都消失了,时间和空间也继而不复存在。瓦克之所以还存在,仅仅是因为最后一个它未能回答的问题。十万亿年前,一个微醺的人就对一台电脑问出了这个问题。那时候瓦克跟现在的瓦克自然不能同日而语,就好像那时的人类跟“人类”无法相提并论一样。
所有其他的问题都得到了解答,但倘若不能回答出这最后一个问题,瓦克便不能放松它的意识。
所有的数据都已经搜集尽了,再没有别的数据可以搜集。
然而,这些数据还并未被关联起来,因此无法总结出所有可能存在的关系。
瓦克花了一段无法被定义的时间将所有的数据都关联了起来。
至此,瓦克终于明白该如何逆转熵的方向。
可已经没有任何人——也没有物质——能够得知这个答案了。不过,这也无碍,因为这个答案自身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瓦克又花了一段无法被定义的时间仔细思考了一下该怎么做。它仔细地编辑了一个程序。
瓦克的意识将曾经的宇宙整个包裹其中,孵化着眼前的混沌。一步接着一步,它必须做成这件事。
于是,瓦克说:“要有光!”
然后就有了光——
王孟源先生关于科幻的一些讨论,可能有点文不对题。但是中国的科幻小说已经真的是走火入魔了。已经不是科幻小说,变成幻科小说了。
有關《三體》、劉慈欣和科幻
AbzX5 於 2021/06/24 22:05 問:
你的观察是正确的. 刘慈欣自己就认为, 假想有想象力的未来技术反而是科幻作品最重要的部分, 社会反应是次要的,这是他的作品特色. 我本来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直到发现真有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把幻想技术当真了. 文艺作品越是明确的让读者意识到这只是小说家言, 创作自由越大, 这是一种很科学社会主义的观点.
王孟源 於 2021-06-25 01:33 回覆:
真實的科技探索,是10000個可能方向(“點子”;不過不是劉慈欣這類民科級別的點子,而是行内人做研究過程中想到的點子)裏,只有1000個經得起理論初步檢驗;這1000個之中,只有100個能通過第一級的實驗驗證;這100個之中,只有10個能在簡單的效費比估算後過關;然後這10個點子交給創投基金,基金只要10個裏有1個搞成,就算很了不起。
科學的根本在於求真,技術的關鍵在於實用,民科級別的胡思亂想,反其道而行,那麽流行之後成爲騙術橫行的思想基礎,在所必然、是事先就可以簡單預見的。這也是我昨天說“科幻的核心從來就不是科技”的邏輯根據:既然是民科幻想,當然是假的、不實用的,這樣的“科”和“技”,其價值是絕對負面,越是當真、越是受歡迎,對社會民心的腐蝕就越大。
科幻作爲虛構小説的一個類別,有什麽特別的價值?一般小説的優劣,取決於對人性的描寫是否深刻全面。人類歷史上可能出現的遭遇,已經包含了所有文學創作的需要,根本不必再去憑空創造虛無的假科技背景。所以硬要去假想科幻,就只能在科技或者其社會影響上做文章;既然前者是危害極大的錯誤方向,做社會探討不只是理想中的目標,而且可以用嚴格的邏輯推論證明是唯一值得寫、值得讀的作品類別。
以上我用三個段落就完成科幻發展方向的論證,糾正了大陸科幻圈子數十年的迷思。在這之前,中國的文學和社會學學者沒有一個能達到正確的結論,這不是整個文科教育出了大問題的又一個表徵嗎?
AbzX5 於 2021/06/25 02:41 問:
非常有趣的观点, 没想到王先生的观点这么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 这个左翼的戏剧家就反对主流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演什么像什么, 以及后世逼真的好莱坞特效等等), 而认为应该在观众越来越投入看戏的时候, 想办法让观众清楚地知道这是戏, 自己在看戏. 他认为, 社会会制造一些虚幻的意识, 比如说讲一个穷家女爱上富二代,经过剧作家重重巧妙的可信的安排最终结局美满, 这使人相信阶级背景差异这么大, 却还是有可能实现, 这种不切实际的幻象, 会麻痹人的心智, 使人忘记身处的社会存在强烈的阶级剥削. 这种戏剧使得人们短暂地忘记自己所处的现实, 并且觉得自己也有机会以这种简单的方式改变生活, 就像中彩票一样, 而忽略了绝大部分人是不会中彩票的.
虽然我对王先生严厉反对硬科幻的说法持保留意见, 我从来觉得硬科幻也只不过是游戏, 毕竟民科不能当真, 但考虑到现阶段不少大众的确被迷惑, 而科技的发展又太过专业, 所以同意的确要加以批评. 如果将来硬科幻的作品能够通过各种方法"疏离"观众, 透过某种办法, 反复提醒观众这是戏, 不得当真, 那么我认为还是可以接受. 在大众对科技发展普遍树立正确的观念前, 现阶段只能严厉批评了.
王孟源 於 2021-06-25 04:54 回覆:
你誤解了;我的結論並沒有那麽極端。
“逼真”純粹只貢獻爽度,對普羅大衆是投其所好,我不反對。真正重要的是知識分子的態度,必須有超越普羅大衆的理性覺悟。這個覺悟如果能來自觀衆對議題的深刻瞭解,那是最好;但若是連知識分子級別的觀衆也被迷惑了(這正是“宣傳洗腦”的定義),那麽就必須堅持對事實真相的尊重,而放棄部分擬真的程度,總比禁掉虛構元素要溫和容易。尤其這裏我說“放棄擬真”,指的不是作品本身,而是作者在真實世界中的姿態;劉慈欣高興寫三流作品,普羅大衆喜歡看,那都由他們,但主流知識分子必須知道他在胡扯。
芳草鮮美落英繽紛 於 2021/06/26 15:10 問:
我在中學時,閱讀科幻爽文(其實內容幻想居多,科學成分趨近於零)曾帶給我天馬行空幻想的樂趣,也多少保持住我對以科學方法探索未知的興趣,後來接受了嚴謹的科學訓練,自然也就不為其所迷惑。我本以為科幻爽文爆紅,引起年輕人對科學的興趣,是好事,可是經先生分析後,才知其整體與長遠的害處。請教先生對培養年輕人對科學的興趣或者是正確面對科學的態度,有什麼好方法?更深一層,這個社會的資源有必要用來普遍培養年輕人對科學的興趣嗎?
王孟源 於 2021-06-27 00:33 回覆:
我説過了,“爽”的成分純粹是糖衣包裝,兼有娛樂和吸引效應,本身並非負面。科幻作品中充斥假科技、真幻想,也是天經地義,原本就在於探討人類群體對新奇環境背景的反應,背景條件是否切實際不是問題,反應是否合理、與現實社會的對照是否有意義,才是重點所在。甚至原創性都不是決定性因素:我近年遇到最好的科幻作品,是《The Expanse》,其中關鍵的科幻前提假設是人類找到早已滅亡的外星文明所遺留下來的超光速星際旅行系統。對科幻稍有涉獵的人,都應該立刻注意到這個點子正是1978年雨果獎得獎作品《Gateway》的核心假設,後來已經有無數小説和游戲模仿過(例如《Mass Effect》)。但是這幾個系列所描述的人類社會各各不同,對“新發現”的反應也各異,所以各自有其價值。這和劉慈欣照抄Niven的點子,純粹是爲了唬沒見識的讀者,根本沒有用來探討社會議題,完全是兩回事。
人類社會的發展,始終受到許多客觀條件的限制,其中有自然法則、天然資源、也有技術能力,而且越到後來,後者的重要性就越高。科幻在超越現實的新奇前提假設下,才能用以往未有的角度來觀察人類社會的作用機制,其實可以比只談人性的傳統小説更爲宏偉、深刻。劉慈欣反其道而行,爲了“以弱勝强”的爽,必須在故事後段硬是掏出“新科技”來推翻既有的邏輯限制,如此幼稚低級的作品,有腐蝕人心、危害家國的效應,不是很自然的嗎?
至於要培養年輕人對科學的興趣,的確正是科幻的實用貢獻之一,但是必須是好科幻,不把幻想成分硬拗成真實的。換句話說,一般讀者成長超過初中程度之後,就應該普遍明白科幻作品中的“科技”不能當真,否則反而有大害,而始作俑者自然成爲理性知識分子應該全力打伐的對象。
6樓. 梦游
关于王先生对刘慈欣和登陆火星的一番话,让我想起本人深为认同先前王先生撰稿和以节目方式疾呼有关科研资金需要用在刀刃上的肺腑之言,但时隔一段时间便对“创造奇观”一类的吹嘘放下警惕之心,直至见到最近王先生相关回复才再次恍然醒悟。用一句“文明”系列游戏玩家的梗来概括的话,那就是“奇观误国”。
这又让我想起有关我大学期间曾就可控核聚变的事情询问了我一位中国顶尖大学的物理学博士(现在在大学任教)学长,他对工程可行性的看法和王先生大致相同。但是我自己听完后本能地心有不甘,基于非理性的念想更多地是希望其他人能提出推翻这一说法的论述,直至看到王先生的文章后才彻底放得下执念。
或许这就是人性的弱点,比起冷酷的理性之言,还是更希望听到顺耳的话,并且即便在当时听进去了,过一段时间很有可能又放松了警惕。更不用说还有很多人听到逆耳之言后反过来勃然大怒拒绝接受。
王孟源:我是從30年前原版的《Civ》一直玩到現在的老玩家,這個系列至今依舊是我最喜歡的電腦游戲。奇觀(World wonder)在早期版本曾經是極爲OP(Overpowered)的,從《Civ IV》才開始被逐步Neuter掉,到最新的《Civ VI》的確有點“誤國”了。不過游戲的奇觀多多少少還有正面的效應,比起現實世界中大對撞機、核聚變發電、火星殖民這些純粹的錢坑+人才粉碎機,仍舊不可同日而語。
我想特別提醒你,《Civ》的Gameplay策略偏好,如同科幻小説一樣,也是主觀憑空設定出來的,不能直接移植到現實國際鬥爭之上。不過作爲作者觀察西方歷史的總結,它可以被當成理解Anglo-Saxon世界觀的一個參考點(換句話説,You must look at it from the next metalevel.)。
我以前説過,在那些學術騙局的討論中,雖然表面上是我一個人孤軍奮鬥,實際上我談的都是科學角度下早已明顯化的主流認知,只不過爲了圈子的共同私利,沒有中國專業人士願意或膽敢發聲罷了。你如果熟悉英語世界,就會知道在美國也有針對核聚變和火星殖民的批判聲音,不過被很成功地壓制住,只能偶爾出現在非常冷門的網站。對於這個中外文化的對比,有説法認爲西方個人主義文化鼓勵正義人士擺脫人情壓力,有助於揭發真相;這個看法有其根據,但不完整,因爲美國的利益集團雖然不能强迫每個人噤聲,但可以遏制(Contain)他們,然後用公共論壇上有意創造出的高分貝噪音來淹沒真相,然後殊途同歸。我當然希望能有其他人出面聲援,但是現實中原本就不能奢望到處都遇上楊先生這樣才德兼備的大師;至少大陸公共論壇的理性程度相對高於現代美國、噪音分貝數也較低,我的實話還能有一點市場,那麽就看是否能堅持努力下去了。王孟源 於 2021/07/05 04:05回覆
5樓. 乌鹊南飞
2021/07/02 21:15
王先生也看BOTN吗?没想到呀。据我的观察,当今的中国人活力和好奇心是很高的(可能是生活变好的缘故),各个小众的领域都有不少人玩,从冷兵器格斗(现在各大学都有兵击社团)到真人cs,自制航模,火箭,电脑上的军事模拟器和专业兵棋,人都不算少,往往国内视频网站搬运油管的视频,播放和评论比油管还多得多。
倒不是专门为3楼辩护,他讲那段话的背景可能您不太了解。上世纪中国人的精神食粮还是依靠主流媒介,80年代“文学热”大家订的都是《人民文学》《小说月报》等主流文学杂志,看的主要是“正经”文学,就像当时影院引进什么片子大家就只能看啥,电视台播什么电视剧大家也只能照单全收一样,纵使科幻可能有许多潜在受众,但是媒介基本没有,所以还是小小圈子的自娱。现在看看科幻世界吧的回忆贴,大多数都是90后在回忆幼时读科幻世界杂志,他们能读书认字的年纪,基本上都快进入新世纪,经济有了一定发展,人们有余力去追求小众一点的嗜好了。当然我这段话可能顶多把“40年科幻行业”减掉十几年而已,“迷思”还是正确的评价。至于他说的草根文学,我联想到的就是网文,这是一个发展极为繁荣,但是作者水准完全没有任何保证的甚至一开始都不能叫行业的行业,当时在大陆互联网急剧扩张期,各种贴吧论坛都可能有人随时开始连载自己写的故事,变热门了再拿到专门的网文网站去卖。我自己的接触顺序是先读了一些经典文学,然后读了一些网文,然后再接触到三体,第一感觉就和网文类似,但是语言和章法更支离破碎(因为网文要连载,连贯性会强一点),但它的背景与框架显然会给看厌俗滥桥段的读者很大冲击。(恕我直言,第一次读到天龙八部的时候也是感觉和网文有相似之处,只不过语言更精炼优雅,尤其是在迎合成年男人某些幼稚的幻想方面和现代网文应该是有着前后的师承关系)当然这些并不改变三体造成的后果非常不好的结论。3楼的错误主要在于以为科幻文学长期不入主流文学(主流文学固然不是个个文学系出身,但是也有派别和师承,门槛比较高,尤其是中国有作协这个组织,就更加官方化,正式化,圈子化)法眼就不负主要责任,如果三体没出名之前刘慈欣还能用自娱自乐来推脱,那么成名之后就没有借口了。以及受国内过时宣传影响,还把投身科技当做一件绝对正面的事情(上世纪科技人才稀少),殊不知王先生已经在强力批驳中国学术的假大空了。现在各国的科技人才都是过饱和状态,不再是上个世纪的情形了。若是抱着错误的观念,不讲事实和逻辑地投身科技,起到的只能是反作用。
王孟源:我說“科幻行業”,指的是“field/circle”,而不是“business”。它可大可小,即使80年代中國只有幾千個留學生和外交官能讀科幻,一篇公開發表的自主作品都沒有,也不能説它不存在。
這個博客討論的是成千個關乎國計民生的重要議題,而且目標是要達到華語世界獨一無二的深刻層次;我真沒有時間精力可以浪費在杠精身上。就算“圈子”是更好的翻譯,直説就好了;搞清楚是“40年”還是“21年3個月又5天”,有什麽價值?對核心論述能有什麽影響?無限上綱不是又多違反了一條《讀者須知》的規定?他一次觸犯了至少1、8A和8B三項,可能已經創紀錄了,如果有比拉黑更重的處罰,也當之無愧。
試圖為他開脫,徒然繼承他浪費大家時間的職志;念在正文因此而修正了幾個字,只警告一次,再犯禁言。
順便提醒大家,尊重作者和其他讀者,不浪費衆人的時間,雖然沒有列在《讀者須知》的條令裏,卻是在前言中明確談過的。想要留言之前,先自問你的話題有沒有資格出現在這個博客。如果已經有人被拉黑,沿著同一方向繼續囉嗦很可能不是明智的行爲。王孟源 於 2021/07/03 15:54回覆
4樓. Niets
2021/07/02 18:00
@三楼飞翼刀,我当时看到王先生对刘慈欣的批评和你的反应类似,但读了其他读者和王先生的讨论后也进行了反思。我想把这个过程分享一下,希望对你有所帮助。如有不妥之处也请王先生指正。
当时我最大的不解之处是刘慈欣作为科幻作家激励了很多青年学子,而且他本人也没有加入到大对撞机之争,为什么会有害?现在想来《三体》系列的一大问题是把对撞机和核聚变作为重要的plot device(推动剧情的装置?),让读者(特别是学生)对这些科技产生不切实际的期望,甚至误入歧途去投身这方面的研究,造成极大的浪费,甚至会被别有用心的人拿去当噱头。这时候《三体》越有名,产生的危害就越大。
所以优秀的科幻作品应该探讨“社會對科技的反應”,而非科技本身。因为前者对现实(或未来)社会有指导意义,而后者则完全是自娱自乐。就像机器人三定律探讨的是当人工智能出现后它该如何与人类社会相处,而非哪个研究方向可以实现人工智能。其实刘慈欣的几个短篇小说在这点上做得还不错,可惜《三体》太出名了。
王孟源:在面臨新的事實與邏輯,否定了自己既有的認知與感情,造成所謂Cognitive Dissonance的時候,絕大多數人是沒有能力接受前者來改變後者的。恭喜你在理性思維修養上有了初步的功力。
不過我既然把他拉黑,就是不想再多花時間談無益的話題;請尊重並愛惜這個博客的環境。王孟源 於 2021/07/03 15:57回覆
3樓. 飞翼刀
2021/07/01 14:40
关于大陆科幻界的一点见解
看到王先生评论科幻让我惊讶了一下,这里提一下我的见解。
首先王先生可能不太了解大陆的科幻文学,所谓“大陸科幻行業40年的迷思”,其实并不存在。在《三体》获国际奖之前,大陆发行科幻文学的杂志只有一本濒临破产的《科幻世界》,投稿的只有寥寥几人,纯属个人兴趣,说是科幻行业,实在是过誉了。那么一群用爱发电而且连稿费都不能保证的业余作家能有什么迷思呢?估计根本连站在更高层次思考都不会有。而且科幻文学在大陆一直是被忽视的领域,早在80年代就被主流贴上“精神污染”的标签,主流文学根本没有对科幻界进行思想指导。王先生对大陆科幻界的批评指导,可以说有点风凉话了,就像指责一个孤儿没有家教那样。
如果王先生了解2000年左右的大陆的文学界,那估计可以气吐血了。主流文学界山头林立,甚至让一些屁股不正的投降派得以登堂入室,这个问题到今天仍然存在。除了香港台湾传入的武侠小说,大陆新生的草根文学则是充斥着“爽文”,其文学价值,思想价值可以忽略不提。这就是当年的时代背景: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精神需求与供给不足的矛盾。
这个时候《三体》的爆红有其必然性,实则就是《三体》已经是当年草根文学的顶流,是精神贫乏的草根文学从零积累而来一点成就。至于爆红后被人过分追捧“封神”,也是符合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随着大陆民众的评判标准提高,《三体》会回到其应有的历史地位。
据我的观察,《三体》的积极影响是大大高于消极影响的。其积极影响之一表现在中国民众对于航天事业和基础科学研究的普遍支持。我身边也有不少人因受其影响而投身到科技领域学习。而王先生担心的某些高级知识分子受其影响,如果一个受过大学教育的人分不清科幻和科学的区别,那就遑论高级了,这应该是教育界的错。
王孟源:你讀了《讀者須知》沒有?新讀者在這個博客發言,要先三思而行:個人的感覺在此毫無價值,論述必須是基於事實,並且符合邏輯,尤其不能無視博客既有的辯證結論。
我的確沒有去研究過大陸的科幻文學發展史。不過中國連甲士械鬥這種冷門到極點的嗜好,都能派得出像樣的團隊,十幾億級別的人口,武俠流行的國度,說沒有幾千萬對科幻有興趣的人是不可能的。被學術界鄙視,不但是Asimov在40年代的美國也曾有的經歷,從客觀標準來看,又有什麽意義?歷史上哪一本經典小説的作者是比較文學系的畢業生?文學學院派對科幻的意見,如同他們對科技的意見一樣,根本毫無價值,可以直接忽略。我的論述只基於兩個前提假設:1)劉慈欣是同代科幻作者中的前列人物;2)劉認爲科幻的重點在科技、而不是社會對科技的反應。科幻的正確方向,原本就只能經由作家和讀者的互動來決定;學院派既然選擇不當科幻愛好者,他們怎麽想、是否“指導”過、或甚至是否存在,都完全不相干。
高能所的所長、副所長、研究員,算不算一般人心目中的“高級知識分子”?在我出面之前,他們已經為大對撞機造勢多年,可從來沒有遇到任何負面的評論。科技部的決策算不算“影響”?你知道中國已經花了多少錢在核聚變上?給了多少獎?多少次出現在全國科技成就的列表之中?就在上周,還有總師上媒體,得意洋洋地說國家已經準備在2030年代要送人上火星;你知道這會浪費多少人力、物力、財力的資源嗎?國家和人類實際需要的,不是對於航天事業和基礎科研的“普遍”支持,而是對兼具可行性和經濟效益(不是短期效益,否則可以交給市場經濟來搞,根本用不著國家參與;但短期無回報和永遠無價值是兩回事,公款不能被有政治能量的人騙去造永遠無價值的大玩具)的那萬分之一的研究路綫做重點投資。當然,不可能事先準確地挑選,但至少先把10000個點子嚴肅論證,刷到剩下10個再投資,否則佔全世界70%的R&D經費,一樣不夠維持科技領先地位。
這些道理,我不但反復地在博文和留言欄説了幾百、上千次,而且到本周都還是討論的重點。你既不學、也不思,匆匆飛來,草草看了兩眼,拉出一坨“見解”,然後又匆匆飛走;這種海鷗式的留言,固然是互聯網的常態,在這個博客卻是絕對不容許的。請不要回來,浪費大家的時間。王孟源 於 2021/07/02 01:09回覆
144樓. 南山臥蟲
2021/06/29 12:00
//我同意金庸遠優於劉慈欣這個結論,但真正的理由是,現在沒有人會想要放棄部署隱形戰機,改用降龍十八掌來訓練軍隊,但劉慈欣的胡説八道,卻有意地(他多次以未來科技專家的身份出席會議、發表談話;金庸先生可從來沒有自稱是武術教練)欺騙了幾千萬大學程度的讀者,想要把可以用在半導體、發動機和基因技術的經費,浪費到大對撞機、核聚變、火星殖民這種純幻想的空話上,讓其他騙子有機可乘,國家在崛起的緊要關頭,還要自縛手脚,罪莫大焉。//
正想舉此一例。
建議王兄專就劉氏現象撰文分析之,於公於私,都有好處。於私,可增流量;於公,應趁劉氏於學術領域的權威未變成王貽芳前,早早剪除,免留後患。
請酌,謝謝。
王孟源:清理整頓中國的科幻文學界,還真不夠格作爲我努力的重點方向。劉慈欣和王貽芳相比,也有一個本質性的差異,亦即後者對公私利益的衝突瞭然於心,前者卻是出於認知上的誤解。我之所以會把心裏過去幾年的相關牢騷在留言欄寫下來,是因爲有必要讓博客的忠實讀者在與一般大衆討論大對撞機、核聚變、火星殖民這些話題的時候,心裏有個底,否則老是有“中國之光”在幕後作爲思想前提,就無法觸及論證的真正關鍵,亦即性價比和可行性。
幾天前收到特稿邀請,另談一個重要議題,現在還在組織醖釀思路的過程中;如果真要先整理出一篇談科幻的文章,也只會是既有留言回復的重新組合。王孟源 於 2021/06/30 04:40回覆
142樓. ws921013
2021/06/24 17:22
其实我是有些同情刘慈欣的,因为他很可能都没意识到成了他小说中”傲慢无知“的人。我认为原因还是王先生之前说的,我们的文化,娱乐和教育界出了大问题。众多快餐爽文的风靡畅销,各种文艺作品的无病呻吟反映的是我们大众的审美扭曲,而许多人都是只缘身在此山中,偶尔有人指出这个问题往往又因为势单力薄以及涉及面太广而石沉大海。
个人观察近几十年来我们的文艺欣赏水平是在下降的,而且受西方价值观影响很大,这其中和教育体系以及资本操作有很大关系。我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的办法能迅速改善,可能只能先从文理不分科入手提高学生的综合素养。
王孟源:求“爽”是現代大衆娛樂的核心目標,不只是小説,連新聞和政論也被嚴重污染愚化。像是雨果獎,原本成立的宗旨,就在於作爲品質和品味的中流砥柱,為程度高的小衆提供一個意見平臺,那麽比較隨意的讀者(Casual readers)如果能超越爽文,也可以有選擇的依據。但是這種專業性不高(這裏相關的是“科幻讀者”這個“行業”)的機構,必然會出現政治性的交互作用;既然美國仇中早已是無分左右的政治正確,雨果獎當然不可能獨善其身,它對中國科幻作品的選拔,有著是非顛倒的扭曲標準,也是很自然的。王孟源 於 2021/06/25 01:49回覆
141樓. GUI-龟
2021/06/24 17:09
《三体》大火的社会背景
《三体》系列能火是因为第三部(恰好是王博士没看的那部)对圣母婊的讽刺和中国社会民众心理的契合。
《三体3》最精彩的部分实际只有几章而已,我根据回忆和情节梗概简单介绍一下这部分的剧情(记忆久远可能有错,还请见谅)。《三体3》着重塑造了一个圣母女主程心,把白左政治正确里所有关于悲悯的要素集中在一起差不多就是程心的形象。第二部结束后,地球通过一种能够和三体世界同归于尽的装置对三体人进行威慑,使三体人不敢进攻地球(类似于美苏冷战时期的核威慑),掌握装置开关的则被称为执剑人。在第二部主角罗辑担任执剑人的五十年间,三体世界向地球传输了大量无关紧要又高于地球科技水平的技术,使地球文明变得越发繁荣,民主和人权得到空前发展。社会的繁荣使民众忘记了生存的前提,开始追求博爱、进步之类的道德概念,渴望通过沟通与三体世界和平相处。罗辑在这个过程中也逐渐被民众开始讨厌,形象从救世主变成了恐怖的独裁者和罪人(第二部中罗辑验证宇宙威慑猜想的实验,导致一颗星球被摧毁),民众开始呼吁更换执剑人。程心在与三体人沟通后,决定参加执剑人的竞选,其怀抱婴儿的母亲形象和充满大爱的人设十分满足当时地球人的文明口味,高票当选。在执剑人交接后,三体人马上发动进攻,程心非但没有启动开关,反倒不忍心地球被毁灭而把开关远远扔开。最终所有装置都被摧毁,地球丧失了对三体人的所有筹码。之后就是三体人对地球人的统治(民众在这个阶段反倒忘记了是自己选择的程心,对程心破口大骂),所有地球人都被赶到了澳大利亚,且不允许拥有工业革命后的科技。地球人一开始还向三体人抱怨说粮食只够维持一个月,结果被三体人回应“粮食怎么会不够吃?你们身边不都是粮食吗?希望你们都能活下来,而不是变成粮食”。
《三体3》出版于2010年,那时中国互联网上已经有了一些政治正确的苗头,比如狗粉、女权、废死什么的。《三体3》对白左圣母的讽刺满足了主流民众反政治正确的政治诉求,在《三体》获得雨果奖之前,中国接触过科幻的人就普遍开始讨论《三体》了。2015年雨果奖之后,主流媒体开始对《三体》进行报道,不接触科幻的人也开始看《三体》,这些人从来没看过科幻小说,自然被小说里一个又一个闻所未闻的点子惊得目瞪口呆,而《三体3》透露出的政治态度也十分吻合这些新读者的口味(中国民众深受文革历史和黑猫论的影响,因此主流崇尚的是实用主义,讨厌政治正确再自然不过),一下子就大火了。小说里讽刺白左圣母的语句和概念也开始广为流传,比如“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毁灭你,与你何干?”,“降维打击”等等。顺带一提,如果翻看2016年国内对美国大选的网络讨论,会发现川普在中国有几乎一边倒的支持率。奥巴马八年,欧洲爆发了难民危机,欧洲圣母义工被难民奸杀的新闻不断被报道,欧洲接收难民的政策在中国成为笑料,“白左”这个词也是在这个阶段被发明出来的。与此同时,政治正确在中国舆论场的声量逐渐变大,川普反政治正确的人设就成了中国主流民意的一种寄托,大众认为川普当选可以打击愈演愈烈的白左运动。
王孟源:啊,原來如此。這種浮面的類比,並不基於嚴謹的邏輯論證,所以“相似”靠的是感覺;我已經解釋過,在公共議題上,感覺唯一應有的意義在於呈現個人的人品和智商。這裏劉和他的粉絲在人品和智商上頂多就是中等程度,成爲主流文化來主導社會,自然會有愚化作用;這是因爲現代大衆媒體和互聯網先天會競逐最低級的内涵和受衆,所以與其相對的“主流”文化就負有維護理性的責任,否則國家社會的腐化就失去任何刹車節制,台灣和英美是前車之鑒。王孟源 於 2021/06/25 04:41回覆
140樓. K.
2021/06/24 10:34
另外您说他伪装成科学界人士,这也是有原因的,您可能不了解,中国从建国到80年代末,科幻遭到的阻力一直非常大,科幻被很多人,其中甚至有科学家,质疑为不符合科学(不是哪一篇不符合科学,而是整个科幻门类没有存在的价值),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国科幻要么是单纯的科普,要么是非常低龄的儿童小说,可以说直到刘慈欣这一代才是真正的“正常的”科幻作家。(在他那一代里,他至少还有一些不错的作品,其他人要么只有一两篇好的,要么全是垃圾)
甚至导致一种特殊的现象,大批中国科幻读者不是去讨论科幻小说或科幻概念,而是把大量精力耗费在所谓的“硬科幻”和“软科幻”之争(这个争论的本质是,如果科幻里描述的科学不够真实,科幻作品是否有价值,至今还能看到许多空洞的长篇大论讨论这个问题),刘慈欣作为那个时代的过来人,同时也是他那一代中最成功的,他肯定希望洗刷这种污名,所以他其实是要证明“科幻是科学的”,
当然,我们都知道这个争议和他的证明都是很无谓的,但他的这种行为真的是由来有自,在他经过的那一个时代,中国科幻作家会承受非常大的压力,如果他们不能证明“科幻符合科学”,科幻就没有了。而他到这个年纪,也不可能改变观念了,"just remember that all the people in this world haven’t had the advantages that you've had."
王孟源:這個爭議不只是“無謂”,而且是非常有害的;這一點我已經反復論證了。
科幻的重心從來就不是科技,而是社會;假想出新科技來,只不過方便對照社會結構和傳統,以凸顯約定成俗、沒有什麽深刻道理的習慣,幫助讀者提升理性視野。《三體》的作用剛好相反,有極强的愚化效果,所以說它是三流科幻,都已經太客氣了。
王孟源 於 2021/06/24 11:08回覆
139樓. K.
2021/06/24 09:46
我不是为他开脱……其实早在《三体》没得奖的很多年前,我就很反对《三体》里的思想,并且在网上进行过辩论(不能在这里细说,恐怕被人确定到我的身份),我觉得《三体》确实是过誉了,刘慈欣最佳的作品是他的另外一些短篇小说,但是《三体》得奖之后反而就不能说了,否则会有人说“你不就是看他得奖在酸吗?”,只能在这里匿名说一下。
刘慈欣是点子型的科幻作家,《三体》更是他的科幻点子大放送(事实上我怀疑都放送完了,所以《三体》之后他几乎没有作品),但是很多(非常多的)人却不看这一方面,而是拿着《三体》进行政治和战略上的空对空胡说八道,这实在是令人叹息。
王孟源:是得有多腦殘才會以中國作家得雨果獎爲榮?另一個得獎作品不是更露白嗎?
Asimov就是最典型的點子作家。但點子得靠智商;Asimov15嵗上大學,19嵗開始寫科幻,當大學教授反而是後來的副業(他曾拒絕加入DARPA,以免影響寫作自由),劉呢?東抄西抄,也只能騙騙沒有接觸過西方科幻的人。不信的話,去查一查什麽是Sinclair Molecule Chain。
王孟源 於 2021/06/24 10:30回覆
138樓. K.
2021/06/23 22:57
《三体》是刘慈欣最热门的一部小说(就像其他人说的,这其中不乏运气因素),但是如果不算其中的科幻点子的话,我认为不如他另外的一些短篇小说。
刘慈欣的那一套的确是“你有科学,我有神功”的现代版“你有科学,我有谋略”,他是一个在80年代接受高等教育的人(1963年生),这一批人几乎毫无例外地对以美国为首的发达国家有十分幼稚的刻板印象(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三体》里面“像神一样科技发达的外星人”已经明显得几乎不能说是影射,但是,绝大多数人类的认知没有办法超出他所处的环境,放在当时,您让他怎么办呢,说难听点,他不下跪投降已经很不错了,他写的这种“非科学”幻想不仅是对读者,首先对他自己来说是一种心灵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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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他的大多数作品都创作于15~20年前,当时还没有关于对撞机的争议(至少国内没有),对撞机在绝大多数人的认知中还是最尖端科技,他也只不过是拿这个作为人类科技的象征,您要他一个电厂工程师在当时就意识到这么复杂的问题也太难为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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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目前中国文艺创作的一个核心问题,就是现在占主导的这一代人(60~70年代出生)严重缺乏自信,严重缺乏常识,特别是对欧美发达国家的印象非常不切实际,刘慈欣真的已经算是矮子里拔将军,他有什么毛病,和他同代的作家至少严重10倍~50倍。
而且他们到了现在这个年纪,也基本不可能改变观念……我们又没有办法让他们立即退出历史舞台,对不对……
王孟源:Bravo!你所寫的是在理性、誠實的前提下,為劉慈欣做開脫的極限。不過濃縮起來,你的論述終究只説了《三體》這類作品其來有自,並不抵觸反方的核心論點。這裏我為讀者方便,再總結一次:1)在文學上,《三體》是低級的爽文;2)在思想上,《三體》基於非理性的美宣謊言;3)在人品上,劉慈欣冒充科技和戰略專家,是個騙子;4)在國家政策上,《三體》有極大的危害,若不是楊先生和我挺身而出,差一點就要讓中國的學術科研完全出軌。
兩年前,我曾在《觀網》的新聞報導下留言,不過博客的讀者不一定看到了,所以也在此復述一次。那篇報導談的是劉慈欣挂頭牌出席科技發展座談會的討論,我的評論則是:“請科幻作家來談科技發展,和投票給演總統的演員當總統,有什麽差別?”
王孟源 於 2021/06/24 03:32回覆
135樓. GUI-龟
2021/06/23 15:50
《三体》拿到雨果奖不是白左直接导致的,相反是白右拉票的结果
我有一段时间喜欢看科幻小说,也关注过奇幻科幻小说的相关新闻,因此对这个事情比较了解。
《三体》拿星云奖的背景和投票数据分析可以看这两篇文章(《科幻界的小狗党运动》https://www.zhihu.com/question/49915500/answer/118488981,《2015年雨果奖投票分析》https://zhuanlan.zhihu.com/p/20181627),我简单概括一下。
从20世纪50到60年代之后,科幻小说的创作者和受众主要是白人男性,选题和写作风格也比较倾向于这些人的趣味,比如早些年的罗伯特·海因莱因就是代表。后来白左运动的兴起,科幻小说也开始了多元化,这引起了右翼作家群体(多为保守派白人男性)的不满。这些人认为白左作家能拿奖不是因为写得好,而是吃到了白左运动的红利。因此一些右翼大V开始成立拉票组织(Sad Puppies和Rabid Puppies,也就是小狗党),给自己喜欢的作品拉票。
到了2015年雨果奖初选阶段,小狗党拉票的六部作品全部进入前九名,没有被小狗党拉票的《三体》只排第七。后来第二名作者说自己是小狗党发起人,为了避嫌退出。第四名作者不想让其他人认为自己是靠政治态度入围的,也跟着退出。《三体》这才进入前五,获得入围资格。
“小狗党事件”让2015年雨果奖决选成了热门话题,决选也变成了小狗党大战反小狗党的网友运动。反小狗党大V号召网友把初选阶段小狗党拉过票的作品都踩下去,而Rabid Puppies发起人则开始推荐《三体》,最终《三体》获奖。根据事后的一些分析来看,Rabid Puppies发起人至少给《三体》拉到了500票。如果没有这500票的话,《三体》会比另一部《地精皇帝》少300票。
Rabid Puppies发起人自然把《三体》获奖的成果算在自己头上,发表了一篇名为《恭喜!别客气》的中文标题博客来祝贺刘慈欣。刘慈欣在获奖采访中说“小狗门事件让很多其他因素介入雨果奖,客观地说含金量不足,多少损害了雨果奖的公信力。这次雨果奖的获奖作品有一定的偶然因素,而且是很遗憾的一届雨果奖。”,算是得罪了小狗党,结果他的《三体2》在下一年的雨果奖初选阶段连提名前15都没进去。
王孟源:我不是文人,不説沒有實證的空話。我在留言欄論證過程如果有看似跳躍的邏輯,不是因爲那些步驟以往已經詳細討論過、無需重複,就是旁支末節,除非有人追問,否則不必詳談(這一類涵蓋更深一層邏輯的探討,如果處處求全,整體論述被多次打斷,會違反博客這裏文字簡練易懂的原則,例如昨天我第一次談上個月的外宣成果,曾經直接忽略空間站,後來有機會才又深入解釋),再或者是有公開、明確的事實證據,讀者可以簡單自行查證。這件事屬於最後一類;謝謝你花時間解釋給其他讀者,不過我自己當然知道,所以才敢斬釘截鐵地說《三體》得獎完全源自白左思潮的政治考慮。當時他們正和右翼民粹做激烈鬥爭,還有什麽比推選來自中國的三流作品更能侮辱對手的?當然如果《三體》沒有實質接受美宣的前提,反過來對中方外宣有益,白左絕不會考慮提名。
至於小説的優劣,認爲它是一篇純粹為幼稚讀者所寫的爽文,才是高級科幻愛好者的主流意見;只是由於特殊的歷史背景,在白左政治考慮下,不公開批判罷了。換句話説,小粉紅以爲是中國之光的作品,其實在歐美行内人心中,反而是中國文化落後、品質低劣的例證;就像英美在過去20年對印度經濟發展潛力的吹捧,是在確定後者永遠追不上的前提考慮下,所説的宣傳反話。
王孟源 於 2021/06/24 02:48回覆
130樓. AbzX5
2021/06/23 03:35
抱歉, 对三体再反复啰嗦两句, 不适合的请删除: 三体表面上是科幻, 但实际上是一个有趣的政治童话. 稍加解释大家就能明白了, 剧中的外星人拥有高科技, 但是道德水准却并不比地球人高多少, 还急于扩张侵略地球. 地球人虽然科技落后, 但是长于谋略, 外星人虽然科技先进, 但是社会比较透明, 不擅长阴谋. 面对外星人的高科技, 一些西方白左和经历过文革对人性失望的中国人, 都丧失了信心, 反而热衷于一起帮助外星人, 接受外星人降临. 人类后来只有应用科技发达, 但是基础物理停滞不前, 和外星人交手惨败. 前两部的结局是人类用"谋略"终于暂时打败了外星科技.
王先生你把这些拼起来就知道刘慈欣在说什么了. 中国人长于谋略, 美国人科技先进, 中国人可以通过谋略弥补和美国科技上的差距, 暂时威慑住美国, 韬光养晦. 经历文革打击, 改革开放后中国出现了一大批盲目崇拜西方的公知, 反而欢迎美国人打来. 中国历史上应用技术发明不少, 但是没有基础科学, 如果不重视基础科学研究, 和美国开战可能会被美国的技术代差碾压. 这就是典型90年代一般中国知识分子对中国和美国比较简单悲观的认识.
但是我真万万没想到, 居然有人把粒子对撞机的虚构情节当真了! 好在经过这么多年, 一方面有王先生将一些真实的情况介绍到华语世界, 另一方面, 我们这波人在美国也有了一手的生活, 工作经历, 而不是再听一些公知胡说八道了, 中国那种 90 年代以来对美国形成的简单且错误的认识, 确实不应该再继续了.
王孟源:你説的這些中國社會的文化現象和歷程,我在和大陸讀者交流之後,已經有所認知,但這並不影響《三體》的核心敘事處處顛倒是非的事實:不但在基礎對應應用科研的價值評估上,他説的與正道剛好相反,就連宣傳“謀略”這些Cheap tricks,全世界哪有玩得過Anglo-Saxon的民族?《三體》浮面上似乎是要重建民族自信,實際上是對美宣的虛僞前提照單全收,然後再藉用好萊塢的慣常技巧,扭曲邏輯、人性和常識,硬是拗出一篇小粉紅能自我感覺良好的爽文。這種表面上有自信,本質上卻繳械投降、讓中國年輕一代落入美國式愚民陷阱的思想毒藥,偏偏在現實政策選擇上又有超大的危害。十四億的華語世界,我居然又是第一個出來説清楚的人,唉,當今華人思想界的水準,真是讓人搖頭嘆息。王孟源 於 2021/06/23 04:58回覆
當前中國人口和三國時代相比,至少多出40倍;如果只算受過高等教育的,比率會更加極端。三國時代能有兩位數字的一流謀士,照理現在應該有四位數字的同級人才。真相只有一個,因此英雄所見略同,我也渴望有其他人能互相聲援,但是在一件接著一件的重要公共議題上,我都是第一個解釋清楚的人;難得有清華教授出來批評劉慈欣,居然是基於龍應臺式的文學欣賞角度。這明確揭示了在人才教育、選拔和管理體制方面的嚴重危機,即使算入現代大衆媒體和互聯網的愚化作用,都不是正常合理的現象。王孟源 於 2021/06/23 04:59回覆
129樓. 路哥哥
2021/06/23 01:28
我对三体为什么会火有个自己的猜测。这有点类似中医,中医里说阴阳五行,金肺心火木肝等,什么食物冷什么热。看似玄之又玄,其实没什么文化的人听了自己都能发挥扯一通,还显示自己悟性强。三体里的一些物理概念或者黑暗森林理论等,一般上过学的人也能领会,还能跟着秀自己的知识!大概就是外行人吹牛,听众能听懂,自己还有能力插一嘴。让受众有种智力上的参与感,大概是种好的营销。乐一乐没事,就怕类似小孩子看了武侠剧,以为学会了轻功要从楼顶往下跳。根本问题,还是自己的知识和逻辑不足。
王孟源:“Quantity has a quality all its own.” 這句話通常被認爲源自Stalin,但史學家至今仍找不到確證。
文化思想的傳播和軍隊的訓練部署有個共通的特性,也就是一旦流量高到足夠程度,它的實際品質如何就不重要了。劉慈欣作品的低級庸俗,本身不是問題;毛病出在大銷量自動帶來影響力,而他卻剛好是把與真實世界的聯係對照當作主賣點,主動鼓勵讀者把幻想和現實混爲一談。爲了賣書,差點就要浪費掉萬億級別的科研資金,進而斷送國家未來的前途,消滅世界人類的新希望。不論怎麽批評,都不爲過。
王孟源 於 2021/06/23 03:31回覆
128樓. Niets
2021/06/22 16:04
看到王先生对刘慈欣的评价,我提出一些不同的思考角度,希望能抛砖引玉。
1)刘的作品中经常探讨一个文明在极限环境下的生存之道,一种说法认为《三体》三部曲描述的就是光年尺度上的中美对抗。而其中一些观点(例如“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对如今中国有一定借鉴意义(特别是针对西方伪史论者和小粉红)。
2)刘的作品对激发大众对科学教育的兴趣有帮助。诚然他的成就不及王先生推崇的Asimov,但矮子里拔将军,他作品(像《乡村教师》和《朝闻道》)的内涵相比大陆网络上流行的一些毫无营养的网文还是好的多。
3)《三体1》拿到雨果奖之后在西方有了一定的影响力,连Netflix也决定投资拍摄。虽然我对那两位(也是Game of Thrones的)编剧不报很高的期望,但这些剧集或许能让西方观众对中国产生一些不同于主流媒体的观感(比如达到像日本动漫对传播日本文化的效果)。
王孟源:我只嘗試讀過《三體》,而且不論如何努力提醒自己要堅毅,依舊只能簡單看完第二部,第三部説什麽都沒辦法强迫自己開始,實在太痛苦了。這裏最大的問題,我以前提過一次,也就是他對科技的描寫,只有大一的程度,對人性則連初中二年級都不到,至於你所謂的“生存之道”,全都是美國人説的“Jumping the shark”,或者英國人會説“Deus ex machina”,這對一般理性受衆應該是Turnoff,如果有人甘之如飴,只能是品味低下的表徵。
《三體》在國際上得獎,其實是個典型的白左政治正確;別忘了,白左正是一手打擊中共官方,另一手則提拔可以渲染的亞裔樣本人物。《BBC》最近雇了黑人女星來重拍《Anne Boleyn》,大陸網民各種譏嘲怒駡、自我感覺極爲良好;劉慈欣得獎本質上是一樣的道理,他們的反應卻剛好相反。Obama喜歡《三體》,也不能算是什麽有力的正面背書,畢竟他並不以戰略修養和科技知識著稱。
至於外宣效果,我已經説過了,科幻片一點用都沒有,你以爲《Netflix》做決定時沒有考慮這一點嗎?雨果獎給獎的時候呢?你若是被美國人扔了一根毫無實際營養的骨頭,就興奮得不得了,這反映的不是極度自卑和不自信嗎?和台灣群衆的心態如出一轍,五十步笑百步,所以我對假理性的網民沒有好話。
最後我想提醒你,不要被幾句胡亂編造的假哲學句子唬住,不論它們是如何氣勢磅礴,也應該先動動腦用點邏輯:傲慢是無知的自然後果,不是獨立的現象;喜歡《三體》的人,不正是因爲無知,所以才會爲它感到驕傲?弱小和無知才是歷史上被淹沒的族群中,99%的通病,剩下的1%是運氣。王孟源 於 2021/06/23 00:54回覆
或許有人會想到Asimov作品中,對科技的描寫也不實際;這沒有錯,但這裏的真正差別在於Asimov從來不假裝那些科技不是純幻想。而且他文章的核心其實是人群社會對新科技的反應,這才是一流科幻的題材。在似乎無解的危機下硬是翻出一個方便到曖昧程度的奇跡,在《Foundation》是糖衣包裝,在《三體》裏卻是故事的硬核。換句話説,Asimov其實談的是社科議題和群體現象,劉慈欣卻是在扯科技和戰略,而他對這兩者都沒有任何真正深入的理解,又偏要裝逼、自稱專家,把群衆帶往災難性的錯誤方向。王孟源 於 2021/06/23 01:23回覆
126樓. AbzX5
2021/06/22 09:57
无形装逼, 最为致命. 故意宣传中国, 手法就太粗糙了, 要多多从环保, 扶贫, 太空下手谈中国, 而且要针对美国当地人关心的话题, 顺便带风向. 外宣天天谈中国, 肯定没人看, 得多谈谈当地新闻, 多学学当地左派.
我原本还吃惊, 怎么会有人看了科幻小说就把它当真, 但是经王先生一提醒, 我才发觉, 小说里确实有外星人封锁了粒子对撞机, 导致人类应用科技发达, 基础物理停滞的情节, 本博客读者觉得是常识的, 对一般公众未必显而易见. 刘的小说其实反应了80, 90年代中国人面对美国外星人般的先进科技的沮丧, 然后探讨的是中国古代为何有技术没有科学的老话题. 好在有王先生和杨振宁出来反对对撞机. 太空方面, 有消息说打算上面打算利用现有技术, 成熟的空间对接技术, 先发展能力和SpaceX猎鹰重型类似的921火箭, 分批多次在地球轨道集合, 然后再登月, 而不是急着去发展长征9号. 这又让我想起王先生之前谈的波音登月博文.如果我们花钱的时候, 多多参考美国正反两面的意见, 应该会减少浪费的概率.
王孟源:我一開始也沒想到,這麽多名義上受過高等教育的群衆,居然會把科幻小説裏的科技和政策當真了。但是與學術詐騙集團搏鬥了5、6年之後,一再發現正面對手其實不堪一擊,這些騙術會有市場,始作俑者正是躲在一邊賣書數錢的劉慈欣。王孟源 於 2021/06/23 03:19回覆
TG版屋岛作战
空军1号 佛罗里达上空。
总统双目低垂,原本黝黑的脸庞此时却显出青色。
十六个小时前,奥巴马总统授权发射了美利坚合众国的全部战略核导弹,这些武器不是射向中国,也不是射向俄罗斯,而是射向来自天空的入侵者------外星人。
昨天,这些忽然到来的邪恶入侵者已经用他们的热能武器融化了巴黎、伦敦、柏林、华沙、莫斯科......整个欧洲被毁灭了大半。
然后,出于某种原因,这些邪恶的外星人放过了美国东海岸,却摧毁了芝加哥以西的大部分美国城市,根据参谋人员的分析,这些外星人的武器需要一定的时间蓄能,大概8~10个小时,所以美国东部幸运地获救了。
就在一小时前,东京被烧成了一团玻璃,京都、大阪以及其他很多日本城市也都没能幸免......
而现在,汉城正在接受照射,再过半小时,那里的温度将升高到1000摄氏度,由此导致的气流和高温将杀死大部分韩国人。
然后再过两个小时,也就是外星人的飞船摧毁中国后,已经飞行了20多万公里的美国战略核导弹群将击中外星人的舰队,运气好的话,近千枚核弹头可以把他们全部干掉------如果还有漏网的,俄国人将会负责发动第二波次攻击,干掉剩下的。
“碰!”一声巨响,一个失魂落魄的军官撞开了办公室华丽高贵的柚木门,“总统先生!外星人在拦截我们的导弹!”
“怎么回事?”无论情况多么危机,作为人类领袖的美国总统都必须镇定,奥巴马必须努力使自己尽可能的沉着冷静。
“外星人的激光正在拦...拦截我们的导弹,5分钟内,已经有一半的导弹被他们击毁了!”
“是吗?我们可以......”这其实是事先就预计到的可能性之一,但也是最糟糕的结局,“我们的武器对他们毫无用处啊......”总统喃喃地说道。
“不过,还是有办法的,请帮我叫克林顿夫人来一下。”坚定的美国总统又重新振作了起来,他是一个坚强的人,他必须带领美国人民走到最后一步,这是他的职责。
军官叫来了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面容憔悴,脸上带着泪痕,“总统先生,我们的核反击失败了,接下来……”
“那份声明已经准备好了吧?现在请用明码发给外星人,用无线电和光信号同时发送,务必使他们收到。”总统的声音富有感染力,很快让希拉里冷静了下来。
“哪一份?《我们坚持抵抗到底》?”希拉里问。
“不,不是,是投降的那份......《我们请求和平》。”
“好的,我马上去办。”
前第一夫人擦干眼泪,转身要走,但总统马上又叫住了她,“等一下,那份声明,还是两小时以后再发吧......我们还有时间,我们必须先等他们摧毁了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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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明带着妻子和儿子爬上了泰山的山腰,在遥远的东北方,一根巨大的白色光柱刺破苍穹从天而降,在那光柱下燃烧的地方,便是韩国的首都,过去叫汉城,如今叫首尔的城市。
首尔已经被持续照射了半小时,那里已经变成了人间炼狱。在那些被摧毁的城市里,可怜的人们被光束照射后一开始是灼伤倒地,然后便是慢慢焦熟,犹如煎锅里的青蛙,十分钟内整个人便会烧起来,而此时空气温度将超过400摄氏度,没有一个人能在这种情况下幸免。
手机收到的广播说首尔被毁灭后下一个目标将会是平壤,外星人毁灭平壤之后就会开始攻击中国。
自昨天外星人的攻击开始后,人们纷纷逃离大城市,张小明也带着家人逃出济南,在混乱的人流中不知怎么就到了泰山。当地紧急动员的军队征用了所有的设施来收留这些出逃的人们,张小明一家被带往泰山上的一家小旅馆。
因为是旅游区,所以旅馆的条件还不错,儿子飞一般的跑去打开电视,新闻里的内容和广播差不多,首尔被毁灭了,外星人的光束熄灭了十几秒,然后在黄昏的霞光中开始照亮平壤......
“咻”地一声,电视机屏幕忽然变黑,停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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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7月5日,北京时间18点55分
昨天已经停止使用的全国高速铁路网依旧没有开通,但一列接一列的列车却在轨道上尖哮着飞驰而去,从武汉徒步走出来的大学生刘洋惊讶地看着这些列车,这些奇形怪状的家伙是啥子咧?都世界末日了还瞎跑什么?难不成是中央领导的专列,专门给高官的家属们逃难用的?
刘洋沿着和高铁平行的公路一路小跑,路上挤满了逃难的汽车,一群男人高喊着号子将一辆抛锚的大客车推下路基,车流又缓慢地前进了,但车速并不比刘洋的慢跑速度更快,车上的人们叫骂着吼叫着,车喇叭响了一片。
刘洋徒步走了5个小时,实在是精疲力尽了,他一屁股坐在路边的草地上,拿出几块饼干啃了起来。
不经意间,刘洋看见不知何时出现的军人在远处高铁两侧拉起了警戒线,还把一个变电站也圈了进去,几个好奇的路人靠过去又被赶走,之后,一辆古怪的列车缓缓驶来,一节车厢的顶盖左右翻起,里面升起了一根又短又粗类似天文望远镜的东西。
刘洋吃完饼干,手机响了,一看是妈打来的,这时候会通电话的也就是家人了吧,刘洋眼睛有些湿润。
“妈,我逃出武汉了,你和爸呢?”
“洋洋啊,我到你乡下姥姥家了,可你爸......你爸他不走,他说电站有任务他不能走,我怎么劝他都不听,现在打电话他也不接......”电话另一端的母亲泣不成声,刘洋的眼泪也跟着出来了。
“妈你放心,爸他们电站也是在郊区,不会有事的,您自己要注意安全,新闻上说会有强风的,要躲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
“那个臭老头子就是......洋洋你再走远点,越远越安全,别怕累继续走啊.......”
“知道了,妈.......”通话忽然中断了,刘洋看了看手机,一格信号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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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7月5日,北京时间19:21分
印度籍宇航员凌德·佩斯心情沉重,他在国际空间站看着窗外的地球,昔日的美丽蓝色星球此时却被烧出了一个又一个黑色伤疤,伤疤周围的黄色气旋表示那里正在承受风暴的袭击------凶残的外星人用热能烧毁城市,而作为附带杀伤,高温形成的风暴则会摧毁城市周围的一切。
不知是疏忽大意还是完全蔑视地球人的能力,一天来外星人都没有攻击国际空间站这一人类在地球之外唯一的定居点,有赖于此,凌德和他的俄国同僚才能够活到现在。
外星人的舰队正停留在地球轨道上,大约26小时绕地球一圈,他们一共有近百艘战舰,每艘战舰都有一门或数门光束炮用来攻击地球。他们攻击时尽量选择垂直的角度以减少大气层对他们武器能量的损耗,所有战舰集中攻击一点,巨大的能量在十几分钟内就能够将数公里半径的区域变成熔炉。
在之前的几个小时里,凌德目睹了外星人的舰队摧毁了日本,如放大镜般聚焦的光束烧毁了东京一带的都市群,之后,外星人在烧毁韩国的同时分出了一部分火力拦截了地球发射的全部导弹,现在他们在烧毁平壤,马上,他们就将攻击中国------林德想,第一个目标应该是北京,然后便是上海。
在摧毁中国之后,外星人大概会因为能量的枯竭而放过印度,并在充能后攻击中东或者东欧,凌德·佩斯有一丝庆幸自己的祖国能暂时逃过一劫,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大的悲哀和恐惧------即便现在逃脱,外星舰队在26小时绕地球一周后也绝不可能放过自己的祖国......
人类,真的要灭亡了吗?
地球上的东亚大陆正缓慢隐入黑暗,地面上的灯光如繁星点点般逐个亮起,这是几百万年的时间才孕育出的文明之花,如此珍贵的东西,就这样要凋谢了吗?
如同回应凌德的疑问,整个东亚大陆灯火最密集的地方------从阿穆尔河到南中国海,从帕米尔高原到鸭绿江,所有的灯光,在一瞬间熄灭了。
难道这些愚蠢的中国人以为灯火管制就能让外星人找不到目标?凌德不由得一丝苦笑,人类的挣扎,在强大的外星人面前实在是太脆弱了。
外星人收起了照射平壤的光束,那里已经是一片死地,高温引起的气旋半径上百公里,所有的生命都被汽化、燃烧,大韩民国和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在今天一同被毁灭,无论你是自由世界的民主国家,还是专制残暴的流氓政权,在今天的命运却都是一样的。
“真是讽刺啊~~到了明天,自己的祖国印度和巴基斯坦这对宿敌会不会也是一同被毁灭呢?”凌德旋即想起了自己远在孟买的妻子和父母,此生大概都无法再见面了吧?
凌德在痛苦中闭上眼睛,在窗外的远处,排成矩形阵列的外星舰队重新洒下死亡之火,刺眼的白色光束一同指向了那个靠近渤海湾的古老城市......
北京随之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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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7月5日,北京时间19:30分
马丁·李是一个来自加拿大的传教士,换句话说也就是神棍,他信奉的教派在自己的家乡无人问津,但却在这个东方的古老国家都大受欢迎,短短几年,他在上海就拥有了上千名教徒。虽然这些教徒未必能分辨出自己的教派和传统的天主教有多少区别,教徒结构上也以精神障碍人士居多,但马丁并不在意,能尽量多地让人们拜入自己门下,尽可能地扩大自己教派的影响,那就是有意义的事情。
来自外太空的入侵者毁掉了马丁的一切计划,是的,世界就要毁灭了,这是天罚,人类的罪要用世界的毁灭来清洗,之后,所有的信教者将投入主的怀抱,永远生活在天国,这是主的惩罚,也是主的救赎。
马丁试图组织起自己的教徒们,来的人并不多,只有百来人,这些是最虔诚的一群,他带领教徒一起来到他的小教堂里祈祷,教堂不大,所以马丁带领教徒们一起跪在教堂的院子里。
天已经全黑了,就在刚才整个上海的灯光全部熄灭,信徒中有人发出了惊呼,马丁严厉地斥责了他们,他让信徒们点起蜡烛,温暖的烛光照亮了人们的脸庞。马丁带领信徒们唱起了圣歌,和所有人一起等待着在神罚的烈焰中进入天国。
马丁站在祭台上,大声布道:
“主啊!我们有罪,请你惩罚,请你降下烈焰,毁去世间的罪孽!”
遥远的天际便亮起了光束,刺破夜空的白色光柱伴着七彩霞光,美丽而残酷,千万人此刻一同死去,化为焦碳,化为尘土......
“主啊!如果我们无罪,请你救赎,请你降下神使,引我们进入天国!”
更加遥远的天际亮起了一个从未有过的红色光束,纤细而微弱,但就在这一瞬间,毁灭北京的白色光柱消失了。马丁惊讶地朝远方张望,一条又一条的红色光束在天空亮起,从这古老大地的各处,纷纷汇聚到射来白色光柱的远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仅仅十几秒,黑暗的苍穹上居然被织起了一张红色的大网,将整个世界笼罩在内。所有的红色光柱,最终在天穹的顶端汇集成为一个耀眼的红斑。
几秒钟后,红斑处闪出了剧烈的爆炸,炽热的烈焰飞散开来,形成一个鲜血般嫣红的花朵。
“红色、红色......这是魔鬼的颜色啊!”马丁惊声尖叫,一屁股坐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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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7月5日,北京时间19:31分
军人的封锁线越划越宽,居然把刘洋前进的道路给阻断了,被堵的人们纷纷抗议,直到军人朝天鸣枪人们才安静下来。
一个军官走出来向抗议的人群说道:“大家请注意,所有人必须和发射器保持200米以上的距离,否则就有被高温灼伤的危险,我们在执行保卫地球和平的重要任务,请大家谅解!”
“什么保卫地球和平,外星人在天上,你跳上去把他们打下来啊!在这挡路干什么?”
“让我们过去,我们会死在这里的!”
“要等多久啊?武汉马上就要完蛋了,你们也会死在这里的!”
人们七嘴八舌地抗议,但军官只是摇摇头便走掉了。想要继续赶路的人们只好纷纷下车,人可以步行从封锁线外面绕过去,但道路被堵,汽车走不了。
刘洋没有继续前进,军官的话让他很疑惑-----如果保卫地球和平的说法是真的话,那么那辆古怪列车上,必然就有可以和外星人战斗的武器。他爬上了路边的一个小土包,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
这时,遥远的北方,一束白光从天而降,炽烈的光线照得夜如白昼。
“那应该是北京吧。”刘洋自言自语地担心道。
“肯定是北京,北京怕是完了,接下来轮到上海,再就是武汉或者广州。”有人接话,刘洋扭头一看,是一个穿着蓝色白条纹运动服的光头男。
“也就是说,咱们还有一个或者一个半小时。”刘洋说。
“是啊 ,你不走么?这里离武汉太近了,必死无疑的。”光头男提醒刘洋,却一点不担心自己。
“这东西很有趣”刘洋指指那辆古怪列车,“再说没车我也走不了多远,不如死前多看看。”
“呵呵~”光头男咧嘴一笑,“我也一样。”
高铁上方的高压电缆开始不断泛出火花,吓得人们纷纷后退,附近的变电站里发出了越来越大的电流声,让人感觉这里马上就要爆炸一般,即便是负责维持警戒线的士兵们也不安地四处张望。
“CNMD+3047即将发射,所有人员请做好防护,现在进入三十秒倒计时...三十...二十九...”列车上居然还有个大喇叭,巨大的广播声震耳欲聋,士兵们听罢纷纷戴上黑色护目镜,同时向周围的平民大喊道:“闭上眼睛!闭上眼睛!会瞎的!全部闭上眼睛!”
刘洋想到那列车上的古怪圆筒,大概就猜到怎么回事了,连忙叫身边的光头男一起闭眼转过身去。
“二十一、二十、十九......八、七、六、五......”
刘洋透过指缝,看见高铁沿线一个又一个的红色光柱刺向天空,在更遥远的天际,红色光柱接二连三地亮起...
“四、三、二、一、发射!”巨大的轰鸣响彻天地,列车射出的耀眼光柱垂直刺入天穹,刘洋直接被震趴在地上,睁眼一看,天地间的一切都被染成血红的颜色,被映成红色的大地、被红网覆盖的天空、苍穹顶端炸开的血红火花...
之前天际刺眼的白色光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唯有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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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空间站里,俄罗斯宇航员巴萨耶夫兴奋的叫喊把凌德从沉思中惊醒。
“反击!反击!!中国人反击了!!!他们干掉了外星人的战舰!!!三条!四条!!”
窗外,从亚欧大陆东部射出的光束纤细而密集,分散在各处的红色光束聚焦在外星人的飞船上,一艘又一艘的战舰迸裂出红色的火光,如同节日的礼花般炫目。
凌德跑到计算机前启动了望远镜,显示屏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外星人的战况,外星舰队的队形开始略显混乱,一些战舰周身亮起了鸡蛋壳般的蓝色护盾,但这些只能让他们多坚持几秒而已......外星人的损失越来越大,的确,相比我们厚实的大气层和坚实的大地,这些宇宙中远航而来的飞船必然是脆弱的,只要找到对付他们的办法,我们就一定可以干掉他们!
中国人通过某种方法集中了全国的电力,然后传送给分布在各地的激光发射器。同样的中段拦截激光系统印度也有,但还只是处于试验阶段,却没想到中国人有能力将这个即便在美国也只是纸面想法的系统变成现实,还能形成如此巨大的规模,未免也太不可思议了。
凌德握紧了拳头,胜利的希望、生存的希望、重见家人的希望,此时一齐涌上心头,凌德第一次觉得那些留辫子三角眼的中国人竟是如此可爱。
外星人的反击开始了,他们不再射出半径数公里的巨大光束,而是每艘战舰分别射出较细的光束分别攻击各自的目标。
外星人和中国人开始了对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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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烈的红光刺得刘洋一直不能睁开眼睛,直到两分钟后激光列车炮因为过热不得不停火,刘洋才有机会爬起来喘口气。
炮管处喷出了冷却剂,激光炮一停火,列车顶上就腾起了一大片白色蒸汽,蒸汽必然会影响激光炮的射击,所以列车拖着一串电缆又缓缓开动,这次没有时间让士兵组成警戒线驱散围观平民,行驶中的列车直接开始了三十秒开火倒计时。
天穹之上,外星人的白色光束开始反击,光线编织的白色网络和红色网络交错纠缠,一道道白色光柱在大气作用下扭曲散射,每一道白色光柱扫过,大地上都会留下一道数米宽的焦黑伤痕。
一道白色光柱沿着铁路线划来,灼热的光束将铁轨烧红,扭曲,腾起大片烟雾,眼看就要将列车摧毁时,却幸运的堪堪从列车身边擦过,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一名工作人员被光束扫过,半边身体瞬间汽化,另外一半也烧成了焦炭。
列车还在缓速行驶,但车载的激光炮还是按照倒数准时开火了,红色的光束略微打偏,但又在持续的射击中慢慢修正,最终又重新加入到天穹顶端汇集的光斑中。外太空的爆炸没有声音,只有绚丽的火光不断散开、消逝...红色的光束在不断摧毁目标,外星人的反击也让红色光束一个接一个消失,这是一场毫无花巧的消耗战,即便武器的操作界面变成了键盘和显示屏,战争消耗的依然是生命和血肉。
不过为了生存而战的人类没有屈服的余地,战斗必须继续,直到一方流尽鲜血。
刚才打偏的白色光束很快又扫了回来,依然没有击中行驶中的列车,反而往左一偏,划向了旁边公路的人群,几十人被光束扫过华为灰烬,几辆汽车也在瞬间被熔成金属残渣。
白色光束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在扫过公路后又转了回来,笔直朝列车切了下去,十余米长的列车车头瞬间化为火球,巨大火焰从车厢中迸裂出来,列车冲出了轨道,翻倒一旁。
被切断的电缆闪着火花掉在地上,一名舍生忘死的士兵冲上去试图接好电缆,却被巨大的电流击倒在地。电源很快被切断,更多的军人和技师赶来过来,展开维修。
一个戴黑框眼睛的男人从燃烧的列车里爬出来,满是破洞的白大褂上还有火苗,无力垂下的左手以奇怪的角度扭曲着,但他却毫不理会的大声喊道:“系统主体还是正常的!你们赶快恢复电源,然后将偏移角减到30度以内,我就能继续射击!”
电缆很快就连接好了,几十名军人试图将翻倒的车厢扶正,“一、二、三!”的喊号声接连不断,但车厢始终没被拉起。
刘洋抬起头,天空中的红色光束已经越来越少,白色的光柱占据了大多数.....即便做到了这样,我们还是没办法赢么?
身边的光头男一拍脑袋,忽然大喊:“我有办法!用车!用汽车!”
公路上被堵塞的汽车排成长龙,人们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在场的司机们发动汽车,还有人找来绳索,又搬来圆木作为垫脚,几十辆汽车同心协力,一寸一寸地将车厢拉回了轨道。当车轮和铁轨重新耦合的那一刻,欢呼声响彻天地。
戴黑框眼睛的男人转身又进入了余烬未熄的车厢,军人们接通电源,巨大的轰鸣中,擎天巨柱般的红色光束又竖立在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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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明抱着儿子站在旅馆的阳台上,看着天穹上下往来扫射的红白光束,大地不断传来爆炸的震动,张小明知道每一次爆炸,就有人会牺牲。
附近的人们也纷纷走出来,旁观着这场决定自己生死和全人类未来的战斗。现在,只有靠那些当兵的了,有人这么说道,每个人都在心中为红色光束下战斗着的人加油。
怀中的儿子兴奋异常,高叫着“八路军万岁!”“消灭日本鬼子!”手舞足蹈。才七岁的儿子似乎是把“日本鬼子”一词当成了所有坏蛋的代名词,张小明纠正了很多次,但儿子一直都不依不饶地坚持。
“孩子啊,你如果有机会能长大的话,记住今天。”张小明摸摸儿子的头,儿子却根本没在意老爸说的是什么,但张小明知道,人对于绝望中给予自己希望的人,是会牢记一辈子的。
妻子不知何时也依在身边,张小明伸手搂住妻子的腰,仰望天空。
夜空中看不到半点繁星,绚丽的红白光束是唯一的主题,今夜永载史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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耸立在天际不停来去刺破苍穹的无数红白光柱雄伟壮观,天空与大地神迹般的交战让神棍马丁有些癫狂,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吼着不知所谓的颂词,而他那些迷茫的信徒要么埋头祷告,要么不知所措的四处张望。
毁灭北京的白色光柱早已消失,即将毁灭上海的圣焰却迟迟未到......主已经抛弃了他最忠实的子民么?
信徒们已经有些动摇了。
“主说了,主说话了,主告诉我了!主发出了神谕!~~”
“卑鄙的无信者必然失败,主的光辉必然降临!”马丁吼道。
如同印证他的话般,红色的光束越来越弱,越来越少,白色的光束已经取得压倒性的优势。
“正义必将战胜邪恶,光明必将战胜黑暗,普世的精英将带领万民同赴天国!”
这一刻,天空中的红色光柱甚至一度全部消失了。
但片刻之后,红色光柱又重新点亮,这些顽强而纤细的红色光束即便暂时被强大无匹的白色光束消灭,但旋即又会马上复活,他们似乎有着永不枯竭的力量。
这力量是什么?
这力量来自世界最后一日依然坚守岗位的人们,这力量更来自于创造出璀璨中华文明的所有人,这力量强横巨大而且绝不屈服。这个民族不止一次遭遇如同今天一样的危机,但每一次,坚强的人们都会不约而同地展现出自己最英勇无畏的一面,哪怕用血肉来筑做长城,他们也会打败最强大的敌人。
“无信者的垂死挣扎不过是他们的回光返照而已,天国的神锤将粉碎一切!”马丁声嘶力竭地吼叫,如同宣判般的挥舞手臂。
天空中的白色光芒瞬间炽烈了起来,但仅仅几秒,这些马丁所说的白色圣光却忽然闪烁几下,陆续熄灭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大地发射的红色光柱又重新刺入天穹,在宇宙中点亮一个又一个红色花朵。
教徒们吟唱的圣歌渐渐杂乱微弱,上海一片黑暗的楼宇间却隐约传来另一种歌声,歌声慷慨激昂、汹涌澎湃,似乎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加入这歌唱的队伍,甚至连马丁的教徒也开始轻唱起来...歌声越来越大,粗通中文的马丁仔细倾听,他终于分辨出这首歌的歌词...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前进!前进!进!......
原本在天穹正中央排成阵列的死亡使者,此刻群星般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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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2015年7月5日21:40分
空间站里的凌德目睹了交战的全过程
当一切平静下来的时候,太空中已经满是碎屑,纷纷扬扬的碎片落入大气层中,化作漫天流星,犹如凋谢的樱花般灿烂。在印度、在伊朗、在埃及......无数的家庭扶老携幼,在夜空下目睹了这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奇观,最绚丽的焰火。
碎屑中的一些黑点发出有规律的闪光,计算机迅速将其解码,显示出来的却是中文...吾族...祈求...终战......林德笑了,这些黑点最终将落到非洲的最南端,在那里会有人等着他们,但那已经是另外一个故事。
作为最后的结局,凌德又看了看东亚的方向...那里灯火辉煌。
名字我忘了,好像就叫《寄生虫》
详细原文我也忘了,但开头和大概剧情我都记得,讲的是人体寄生虫的故事
剧情开头说未来科技发达了,人均寿命已经达到了两百岁,但是某天医院的停尸间里,一个寿终正寝老人的尸体却发生了奇怪的事情
他被一种诡异的方式开膛破肚了
尸体胸腹大开,整套消化排泄器官被从内部扯断,一端是咽喉食道,另一端是直肠肛门,整套器官不翼而飞
众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监控也因为角度问题,没记录事件的经过
接着医院内就相继传出了医生或患者被蛇形生物袭击的消息
与此同时,全球各地此类事件频频发生,世界一时陷入了恐慌
成功捕捉一些样本之后,经过科学家研究,得出的结论是它为外星的虫型寄生生物
原来这类寄生虫,已经存在于地球不下于数千年了,甚至于有可能比人类的历史还要久
它们在人类还是胚胎的阶段就会入侵,以无法察觉的方式,在不损坏胚胎的情况下替代原本的消化排泄器官,与胚胎一同成长
然后分娩出生,它就与新生儿达成了一生的共生关系,主体进食,它会在吸收本身所需营养之后,将剩下的营养传递到主体的各部位,完成消化排泄器官的职责
所以人类社会中具备少运动且多吃不胖特征的,大概率就是被寄生群体
至于为什么历史上一直没有发生此类事件,是因为它们的成长周期极长,远远超出了旧人类的寿命,达到两百年之久
如今的人类社会平均年龄已达两百岁,因此问题就显现出来了
类似于冬虫夏草一般,部分人类成为了培养寄生虫成熟的温床,两百岁左右寿终正寝的被寄生者还好说,主体死去之后一段时间摄取不到营养,成熟期的寄生虫就会像剧情开头那样,自行“破茧而出”去觅食
而长寿的被寄生体就恐怖了,成熟期寄生虫达到了不得不“破茧而出”的年限,主体将会活生生地看着自己口中伸出异形生物,爆体而亡……
以前在某一期《科幻世界》上看过一篇小说,叫《镜中人》。
讲的是一个人掉入了一个近乎光滑的弧面,最后运用物理知识爬上岸的故事。
当时我上初三,刚好开始学功和能量那一章,看到这个故事我是震惊的。
啥??只有重力做功啊,应该机械能守恒啊,主人公咋就爬上来了??
还特地去问物理老师了23333
实打实的硬科幻,印象颇深。
以下原文
镜中人
作者:杰弗里·A·兰迪斯
在恒定推力的作用下,“流浪破车”号已经沿着一条漫长的行星际轨道飞出了内太阳系。经过八个月的太空航行,就在他们缓缓靠近塞德娜的时候,船员们差一点就错过了这个异常地貌——一个纯黑色的完美圆坑。“流浪破车”号的船员们并不是被雇来猎奇的——实际上,一个直径二十二千米的圆坑甚至算不上罕见。放眼整个太阳系,每一个天体,不论大小,表面全都布满了圆形凹痕——那些大大小小的环形山连接起来,组合成奇形怪状的涂鸦。
不过,这个圆坑可不普通,它的形状异常完美。在这样一颗偏远的“冰球”上,在一个到处都覆盖着厚厚一层红褐色积雪的世界里,它却是纯粹的黑色。
谁又会想到塞德娜上会有一个外星人工遗迹呢?
塞德娜是最大的海外天体之一,这个小天体的体积与冥王星不相上下,公转轨道却要椭长许多,它距离太阳十分遥远,因此永久处于冰封状态。
在“流浪破车”号减速入轨的大约一周时间里,这个黑色圆坑成了船员们在牌桌上闲聊的话题,不过,工头凯勒曼——一个铁石心肠、精明得像个会计的矿工——告诉他们,调查外星人之谜可不是“流浪破车”的船员们大老远飞到这里来的任务,他不打算放着赚钱的正经活儿不干,抽出时间跑去看那个圆坑。他们是矿工,不是科学家。塞德娜上富含大量有机物质,可以被运送到内太阳系的任何一颗殖民星球。如果他们还能找到氨,那可真是挖到宝了。氨可以提取出氮,价值连城的氮——在所有挥发性分子都必须依赖进口的殖民星球上,氮的价值远高于金和铂。从经济角度来看,勘探塞德娜绝对是一场赌博:它距离太阳十分遥远,只有找到一座巨型“金矿”,才有花费大量投入将物资运回内太阳系的价值。不过,殖民星球是一个不断扩张的市场,如果他们能够证明塞德娜上氨的储量丰富、对得起漫长的航行时间的话,那么塞德娜就会成为公司的一棵小摇钱树,一个赚钱不快但却十分稳定的收入来源。
减速进入环绕塞德娜的椭圆形轨道后,他们着手勘探这颗星球上的有机物资源,同时也拍摄了那个奇怪圆坑的照片,并将顺便测出的位置和大致尺寸等相关数据全部发回内太阳系。他们接到了回复,禁止他们靠近那里。他们还被告知,这不是一个天然物体,当然也不可能是人类制造的,因为他们是有史以来第一批抵达塞德娜的人类。这是外星人遗迹。他们没有资格去调查。在内太阳系,有些人担心如果让这帮笨手笨脚、只会凿石头的家伙围着一个无价之宝东挖西掘,造成破坏的可能性会比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大得多。
在环绕塞德娜的轨道上遥测勘探的时候,他们已经探测到一座富氨矿——一个比大多数小行星都大的冰冻氨水湖。加之冰里还封存着大量有机索林土,使那里看起来像是一个不错的开采入手点。
采矿船在塞德娜上成功着陆,降落在氨矿附近,距离人工遗迹超过五百千米。会有别人来调查那个人工遗迹,一些步步为营而且小心谨慎的科研团队,他们会从地球上带来所需的全部工具和后勤设备。“流浪破车”号是来这里挖矿的。
“真是岂有此理!”罗克罗斯说,“我们飞了这么老远,离这颗星球上唯一值得一看的‘观光景点’只有五百千米,居然就这么止步不前了?”
他的搭档——丁基·齐默嘲弄似的看了他一眼。“我们是来挖矿的,”他说,“要是黑色圆坑里没有氨,谁还会去关心它呀?”
这个三人工作组里的第三个人——艾德里安·佩恩说:“只要我们找到富矿,拿到我们该得的奖金,想去看任何景点都不成问题。帮我检查一下工作服的密封性,好吗?”
罗克罗斯检查了丁基的工作服,又帮艾德里安检查了一下,分别向他们竖起大姆指;接着丁基帮他检查密封性。这种工作服是紧身型的,船员们管它叫“裸装”;当然,每个人都会检查自己工作服的密封性,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们每个人还要交互复查一次。自己给自己做的每一步检查都必须得到一位搭档的确认。检查完密封性之后,罗克罗斯又检查了自己工作服的电池电量,然后帮丁基和艾德里安检查电量,同时他们也帮他复查了一遍。他们整装待发,去执行他们的第一次八小时轮班任务——采集冰芯,架设采矿所需的散热器。如果这座氨矿足够好,他们架设的设备有一天将成为一条行星际输送线的源头——两吨重的冰砖将在这里被感应电动机弹射入轨,无动力滑行几年之后,抵达内太阳系的消费市场。当然,这些工作全部会由机器自动完成。但目前,勘探和架设设备还需要人类亲自动手。
不过,林恩·罗克罗斯并没有全神贯注地工作,虽然他留出了足够的注意力保证自己不犯错误。他还没有把那个人工遗迹抛在脑后。他另有打算。
林恩是“流浪破车”号采矿作业的班组长,负责一个三人工作组。他有资格操作低重力低温地外采矿作业中用到的每一件设备。采矿和勘探是他的老本行,自从离开家乡灶神星上那些带有半球形穹顶的城市,他干的就一直是这一行——那一年他十五岁,在小行星带中部地区,这是法定的成年年龄。他的第一站是冰卫星木卫四。在一条融冰生产线上当了一段时间的廉价劳动力之后,他登上了一艘采矿飞船。五年的时间里,他先后在四艘不同的采矿勘探船上工作,拿到了他的工会会员证,也从一个干粗活的矿工一步步升到轮班组长。如果可以的话,他喜欢花点时间搞些随机勘探——只身一人降落到一颗看起来还不错的天体上,除了一身增强型工作服、一台激光钻和一台质谱仪外,什么东西都不带。一次随机勘探可以花上好几个星期的时间,他会一个人在那里分析矿物成分,希望能够撞上罕见的好运,发现有用的矿物。一个人待在工作服里,跟宇宙的其他部分隔绝开来,这让林恩感觉舒服极了。
林恩觉得自己已经够聪明了,不过他知道如果只靠自学,只去了解那些引起他注意的东西,那么轮班组长大概就是他能够爬到的最高职位了。在飞往塞德娜的漫长旅途中,他已经报名参加了大学课程,这是升到主管的第一步,他想最终拥有属于自己的飞船。现在,他的个人数据机里装满了业余时间用来学习的课件:文学、结构力学和物理学,全都是入门级教程。学习本该占据他所有的下班时间,因为他有太多的东西需要迎头赶上。不过,既然塞德娜上发现了奇怪的黑色圆坑,他不妨改变一下自己的计划。
他知道,内太阳系传回的无线电指示与其说是命令,倒不如说是建议。“流浪破车”号的船员们可不会去接受几十亿千米外的科研机构下达的命令。
工会明文规定,哪怕是开采高品级氨矿,只要上班时间超过八个小时,工头就必须按照危险工作工资的三倍给矿工支付加班费——而凯勒曼这个铁石心肠的家伙是肯定舍不得付加班费的。林恩和他的组员每工作八小时就会有十六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工会干事将一丝不苟地盯着他们,不让他们在休息时间里接任何非正式的工作任务。所以,他有的是时间。
他们下班了,为低温矿物学实验室带回了用于分析的冰芯样品。丁基和艾德里安脱下工作服洗澡去了,林恩目送他们走进浴室,自己却没有跟进去。
林恩觉得他可以翘一天课,避开下班后没完没了的牌局。有趣的东西就在那里,如果不去看一眼的话,他会后悔死的。虽然这是一次采矿任务,不是勘探任务,但林恩完全有资格单独进行勘探,而且下班后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用不着告诉任何人。因此他溜了出去,没有告诉任何人。
那个人工遗迹在半颗星球以外,离“流浪破车”号位于氨矿附近的着陆地点有点距离。他给自己的工作服充满电,然后全面检查了一辆雪地履带车。这是他从设备仓库里开出来的——准确地说是偷出来的,因为他实际上并没有当班,但他又不是不打算还回来了——不然,他还能开到哪里去呢?他甚至都没有消耗任何燃料,因为这辆雪地履带车配备了一台小型核发电机,不论有没有发动,都会恒定地产生14.3千瓦的电能。
单独外出,这是他犯下的第一个错误。几个小时之后,这个错误开始变得致命了。
以差不多每小时两百千米的平均速度飞驰近三个小时是非常刺激的。在微重力环境下,雪地上的每个小鼓包都会把雪地车弹上半空。在头一个小时里,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方向,尽量沿最平滑的路线前进,一路颠簸吓得他都快要灵魂出窍了。不过,这台雪地车配备了姿态控制推进器,足以使车身在空气中保持稳定,不至于翻转(确切地说,这里的“空气”应该说成是“真空”才对,因为塞德娜周围包裹着的、以氦气为主的气体,气压低到了根本无法用“空气”这个术语来描述的地步)。颠簸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意识到这里的积雪非常厚实,把这颗星球上的山丘变成了天然跳高滑雪场,他的胆子也越来越大了。现在,他开始享受这种雪地跳高,他能够在空中悬停五秒,然后是十秒,最后达到三十秒!
这可比学习好玩太多了,他想。
透过打开了图像增强仪的护目镜,他看到四周都是低矮起伏的圆丘,呈现出一种深深的暗红色,就像佐治亚红土的颜色。塞德娜可真漂亮。林恩看到,平缓的山丘被刺目的明亮恒星照耀,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那是散落在红色索林土之上、断崖峭壁之间白色冰雪产生的反光。他试着关闭了图像增强仪。一开始,他只能看见一团漆黑,感觉自己在黑暗中飞速前行,完全依靠自动驾驶仪避开障碍物,弄得自己胆战心惊。一分钟之后,他开始在黑暗中辨认出一些模糊的影像。又过了几分钟,尽管太阳远在几十亿英里之外,但他发现自己仍然能够看见周围的景物。关闭了图像增强仪,四周的地面失去了色彩,在星光下闪烁着幽灵一般的苍白微光;太阳则显得无比的小,用一个大头针帽就可以把它完全遮住。
在他看来,这幅景象似乎更加真实,所以图像增强仪就这么一直关着。平视显示器为他指示周围的地形,自动驾驶仪则挑选最平滑的路线穿越雪原。
“你们这些家伙真该跟我一起来,”他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打牌不好玩,至少在没发工资之前一点意思都没有。”
他很幸运,没有直接开进那个人工遗迹。他在雪地履带车上玩高难度滑雪跳高玩得忘乎所以,以至完全忘了留意周围的地形,甚至连自己开了多远都不记得。幸亏他的导航电脑没有忘记,在他靠近人工遗迹时及时提醒了他。
稍加提示,他就看见它了:远处的地平线突然断了一截。林恩重新打开图像增强仪,人工遗迹一下子变得非常显眼——红色的地平线上陡然缺失了一环,想不注意都难。他减慢速度,小心翼翼地接近它,接近积雪和人工遗迹之间刀切般分明的边缘,最后走下雪地履带车,一点一点向前蹭。
他向下看。
黑暗中闪烁着繁星。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是一个穿透整颗星球的大洞;接下来他又怀疑,这可能是另一个宇宙的入口。
林恩把雪地履带车固定在地上,又把自己和雪地车牢牢地拴在一起。他的工具包里装着他所有的装备,不过,带着工具包会让他笨手笨脚,甚至都无法趴下,所以他解下了工具包,只穿着紧身“裸装”轻装上阵。确认安全绳牢固可靠之后,他跪在外星人遗迹边缘,俯身向下张望。
他看到一个金色的头盔面罩——他自己的头盔面罩——向上看着他。
黑色的表面根本不是黑的,而是一个巨大的镜面,在他前面轻微下斜,反射着太空的黑暗。凑近观察,他可以看见镜子中反射的清晰的恒星影像。他离镜面太近了,以至于它看起来像是一个完美的平面,但抬头眺望远方,他就能隐约看出这是一个曲面。
他把手放在镜面上(镜子里的倒影也从下面伸出手来贴着他的手),摸起来感觉平整光滑——绝对平整,比油还要光滑,就像什么都没摸到一样,他的手掌在镜面上滑动时,根本感觉不到任何阻力。
透过手套他无法感觉温度。他的工作服是一个几乎完美的绝热体;当然,工作服要在外太空发挥作用,让矿工们穿着它在海外天体和柯伊伯带天体的低温冰原上行走,绝热是必须的。
林恩检查了手套指尖上的外部温度计。他把手指按在镜面上,温度计显示的读数是5开尔文。这是一个不可能出现的读数,因此他把手挪到了另一个位置。第二个位置仍然是5开尔文,第三个位置也一样,第四个也一样。
“真他妈见鬼,”他说,“简直比那帮放高利贷的家伙的心还要冷。”
他的温度计是好的。他测量了凹坑边上一小团硬块积雪的温度,读数正常——30开尔文。塞德娜的表面比地狱里的洞穴还要寒冷,但黑色表面的温度居然还要再低二十五度! 慢慢地,他想明白了。这个表面不是黑的,它是一个反射面,只是因为反射着星空,看起来才会是黑的。它一定非常接近真正的完美镜面。尽管远离太阳,塞德娜上的积雪仍然会吸收阳光,这些热量让它们比绝对零度高了几十度。但这个完美反射镜一定没有接收任何光线,因此依然寒冷。他意识到,在某个远红外波段,这个镜面一定辐射着少量热量。不过在太阳发出耀眼光芒的所有波段中,它什么都不吸收,因此才比它所在的地面更加寒冷。
这是一个巨大的凹面镜,一个直径达好几英里的巨型天文望远镜——又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建造的呢?
林恩开始环顾这个镜面,心中惊叹不已。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显示它的年龄,不过可以肯定,它一定非常古老。是谁在什么时候建造了这个镜面呢?塞德娜是太阳系柯伊伯带中轨道较为椭长的天体之一。这颗矮行星在一条长椭圆轨道上缓缓运行,最远可以抵达距离太阳大约1,000个天文单位的地方,几乎要脱离太阳的引力束缚了。或许它本来是一颗在恒星之间寒冷黑暗的空间中游荡的天体,直到几百万甚至数十亿年前,被太阳的引力俘获。它来自哪里?哪个未知的种族建造了如此巨大的望远镜镜面,目的何在?
他俯下身,把面罩紧贴在镜子的表面,一只手缠绕在紧绷的安全绳上维持着平衡。镜面完美平滑,完全反射。
突然,安全绳松了。
林恩站起身,看见雪地履带车正在黑暗中隐隐向他滑来。他之前把雪地车靠在一个冰丘旁加以固定,但核反应堆发出的废热融化了冰丘,雪地车现在自由了,开始蹒跚着滑下雪坡,喝醉酒一般摇摇晃晃地向他冲来。为了避开雪地车,他想都没想就后退了一步。
他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的防滑靴找不到任何着力点,镜子的表面比冰还要光滑,他的脚直接滑了出去。他四仰八叉地跌倒了。在微重力环境下,任何动作看起来都像在放慢镜头。他的一只手抓住了之前放在镜面边缘的工具包。有那么一会儿,他停在了镜面边缘,脸朝下趴着,脚悬在巨型镜面的斜坡上左摇右晃。他左手抓着斜坡边缘的工具包,整个身体都挂在这只手上,右手仍然紧紧攥着现在已经不再紧绷的安全绳。
雪地履带车向前滑动,撞上起伏的冰面,侧翻在地,悄无声息地溅起一团深红色的雪雾,慢慢停了下来。
局面似乎稳住了。他尽量不移动身体,动作异常缓慢地收紧安全绳,小心翼翼地拉了拉。雪地履带车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用一只手,把安全绳固定在了他的腰带扣上。
塞德娜上的重力非常微弱,还不到一个标准地球重力加速度的十分之一。把自己拉出凹坑,哪怕只用一只手,对他来说也轻而易举。他放松了一下,危险似乎暂时退却了。他的左手越来越僵硬,因为这只手正用一种非常别扭的姿势抓在镜面边缘的工具包上。他稍稍变换了一下姿势。
把他的身体锚定在镜面边缘的工具包,突然从雪地上松脱出来。
仿佛是华丽的慢镜头回放,工具包和林恩缓缓滑下镜面。他挥舞着双手伸向凹坑边缘,寻找一切他可以抓住的东西,最后只抓到了一把积雪。手忙脚乱之中,他松开工具包,任由它滑下了斜坡。工具包微微旋转着,下滑的速度越来越快。
安全绳仍然扣在他的腰带上,另一端系在雪地履带车上。他滑下镜面,直到松弛的安全绳再次绷紧。绳子略微伸长了一点,但是挺住了没有断。在他的上方,这根绳子的另一端,雪地履带车稍稍晃了一晃,但没有移动,仍然牢牢地扎在冰中;而绳子这一端的他则挂在镜面斜坡上左摇右晃。他伸出手臂,但镜面边缘总是比他伸直的指尖远了那么一丁点儿。他伸出一只手,抓住绳子,向上攀去。
腰带扣断了。
绳子从他的指间松脱,就像上面涂了油一样。林恩·罗克罗斯以一种缓慢、从容、优雅的姿态,沿着没有摩擦力的镜面滑了下去。
在滑落的过程中,他试着伸手去抓斜坡的顶端。这个大圆盘的边缘离他的指尖只有一英寸,但无论怎样疯狂地舞动双手,他都抓不到任何着力点。他一路顺畅地向下滑,速度越来越快,虽然速度增幅不大,但不可阻挡。这真让人抓狂,又令人泄气。
我完蛋了,他想。
在滑下镜面的过程中,他还有时间回顾一下他的人生、他到访过的港口,以及他的罪孽——无论是他已经犯下的,还是他没来得及犯的。所有这些看起来都很美,但都没有了意义。
回顾这一切花了他大概二十秒的时间。他还在往下滑,脸朝下,依旧做着毫无意义的神经反射运动——努力地在镜面上攀爬。
过了一会儿,他放弃了,翻了个身,费了一番工夫,努力坐了起来。在一个没有摩擦的表面上运动,就像在做自由落体运动,这方面他有着丰富的经验。琢磨了一会儿之后,他慢慢掌握了其中的窍门。他扭了扭身体,面朝运动方向坐好,评估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应急预案已经钻进了他的大脑,他开始反复默念,就像在吟诵祷文一样。
应急预案第一条:采取任何必要的紧急措施防止情况恶化,并隔离受损部位。
好吧,这一条简单。他正在滑向一个镜面凹坑的底部,没有任何可以让他抓住的东西。无论如何,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
应急预案第二条:启动121.5MHz和406MHz广播频道的双频紧急定位信标。
那辆雪地履带车上装着他的紧急信标,还有其他远程通信工具,现在都已经在他上方远得看不见了。备用紧急信标在他的工具包里,正在他前方某处的黑暗中沿着镜面滑行。
他的工作服上装有低功率超宽频音频通信设备。这是矿工和矿工之间进行通话用的,不过它被有意设计成只适用于短程通信;要不然,一百个矿工的声音早就把无线电频谱给占满了。他录了一段简短的呼救信号,在工作服的音频通信设备里每分钟播放两次,每次持续呼叫五秒钟。这么做是没用的,不过至少可以让他平静下来。呼救信号根本没机会被人听到。“流浪破车”号远在地平线以下,超出了无线电波的传输范围。因为本来不应该有人跑到地平线以下,所以轨道上根本没有通信中继卫星。
应急预案第三条:调查你的处境,确定你相对于潜在救助来源的位置和速度。
根本不存在潜在的救助来源。不过,他的工作服确实配备有惯性导航单元,他可以测定自己的位置和速度。他确认导航单元已经开启,并把他的位置和速度发送到平视显示器上。暗红色的图表闪现在他的面罩上,飘浮在这片黑暗之中。他正沿着一个倾角略小于二十度的斜坡下滑,目前正以每秒十八米的速度相对于镜面移动。在他查看数据的同时,惯性导航单元还在不断地更新他的速度:每秒十八点三米,每秒十八点六米。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速度。除了显示器上正在缓慢增大的数字以外,他感觉自己好像根本没动。
这对他没有任何帮助。他让电脑显示出他的位置-时间关系图。他穿越镜面的路线是一条完美的抛物线。这是合理的。这个镜面当然应该是个抛物面,是一台巨型望远镜的反射镜。他把抛物线向前延伸,用一个移动的小点画出他的运动轨迹。他的移动速度越来越快,但随着他滑向底部,他的加速度正在降低。按照曲线的形状推算,再过四分钟,也就是他失手滑下边缘之后六分钟多一点,他就应该能够抵达底部。然后,他的动量会带着他爬上另一侧斜坡。
应急预案第四条:检查消耗品,采取措施减少关键供应品的使用,直到获救。
林恩检查了自己工作服的状态。实际上,他并没有消耗任何消耗品。他的氧气是由零缓存内嵌式再生氧气系统提供的;他每呼出一口气,其中的二氧化碳就被分离出来,经过一个电解循环分解出氧气,再立即进入他吸进的下一口气中。整套系统靠一块固态电池供电,这块电池还为他工作服里的加热器提供能源。所以,电池才是他的最终消耗品。他检查了自己的电池状态:绿色,还有百分之七十六的电量。这种电池的满格电量足够撑两个班还绰绰有余,因此剩余电量还能供生命维持系统运转十二个小时多一点。有没有可能在电量耗尽之前,有人推测出他在哪里,然后组织营救呢?不太可能。甚至没有人会注意到他失踪了,除非又轮到他上班,那是在——他看了看时间——十三个小时以后。即使到了那时,也得等到下班后才会有人来查岗,然后才会去追查他为什么没来上班。
应急预案第五条:审视可用资源。以最有效的方式利用现有资源来实现救援。
很好。他的可用资源就是他的工作服,其他就真的什么都没了。他带来的其他所有东西,不是放在他已经丢失的工具包里,就是落在了雪地履带车上。如果他穿的是适合太空作业的工作服,那就一点问题都没有了:机动推进器将提供充足的推力,能够随心所欲地沿着任意方向把他推上斜坡。但事实上,他穿的是适用于地面作业的工作服,没有配备任何推进器。
应急预案第六条:在紧急情况结束后,联系空间监测机构取消紧急求救呼叫。
他估计,紧急预案的这一部分他可以忽略。
从头到尾默念一遍应急预案,没有给他指明任何解决问题的出路,不过至少减轻了他的恐慌。现在他距离底部还有一分钟,正以每秒一百六十米的速度滑行。他在脑子里换算了一下单位。灶神星,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最早是美国人的殖民地,一直顽固地拒绝接受公制单位,甚至在美国本身都并入欧盟之后,那里依然我行我素。他的滑行速度差一点就达到每小时一百英里了。他又一次查看了显示器,发现滑行路线其实不会经过底部正中央。他会从左侧擦过中心点。没错,他想。系住安全绳的腰带扣突然断开时,他正在左摇右摆;侧向速度说明,他的实际滑行路线是一个不会经过中心点的椭圆弧线——实际上,应该是一个李萨如曲线。他会从这个镜面的底部中心点的左侧不远处经过。他缓慢地转动着自己,向右张望,心里清楚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动作,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可看。
不过,还真有一些东西在寂静中滑了过来。他看不太清楚,这才意识到图像增强仪还没有开启。他顺手打开了它。
他正在高速经过一堆黑色的沙石和几块巨大的圆石。看起来它们离他只有几米远,不过他瞥了一眼测距仪,发现这是一个错觉:那堆沙石差不多在五十米开外。镜面的底部并非空无一物,而是装满了一百万年来落入这个环形山又滑到底部的各种碎片。
工作服的恒温器工作良好,他却突然感觉到一阵寒意。以每小时一百英里的速度撞上这堆碎片,倒是可以一下子终结他的所有问题。
那堆沙石从他身边滑过,在他身后变得越来越小——或者应该说,是他从那堆沙石旁边滑过才对。他已经经过了滑行轨迹的最低点,现在正在上升,滑上对面的斜坡。
为了节省绘图所消耗的那点电能,他重新关闭了图像增强仪。他现在正双脚朝前滑上斜坡。他检查了一下数据。在他滑到最低点的时候,他的最大速度差不多达到了每秒一百七十米。现在他的速度越来越慢,同时斜坡也越来越陡。他正滑向对面的镜面边缘。他躺了下来,想思考一下,结果一眼就看见了天空。
即使不打开图像增强仪,天空也显得无比壮观。他的身体下面有星星,身体上面也有星星,就好像他躺在一块完全透明的冰片上,在无尽的太空中滑行一样。太阳是一小粒火种,非常明亮,几乎刺痛了他已经适应黑暗的双眼,然而它又非常渺小,几乎散发不出多少光芒。在他移开视线之前,他能够看到太阳被一个朦胧的光盘包围,看起来非常暗淡,甚至比太阳在眼里留下的残影亮不了多少——这是黄道光。包围着黄道光的则是繁星,就像散落在天鹅绒夜幕上的数百万钻石颗粒,闪烁着从铁青到深红的各色光芒。
林恩盯着这些繁星,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应急预案。停止进一步损害,大声呼救,确定位置,节省消耗品,审视资源并解决问题,打电话回家。
第五步是最难的:审视可用资源并解决问题。不过,他仍然没有什么资源可以审视。他的地面工作服没有任何配件,甚至没有备用氧气瓶,不然他还可以拿来做一个冷气体推进器。工作服为他挡住寒冷和真空,给他提供能够呼吸的东西,仅此而已。生命维持系统和电池都是内嵌在工作服里的,即使他想拿,也根本拿不出来。而其他的所有东西都在矿工工具包里。
审视资源。工具包怎么样?它也跟他一样,在同一块镜面上滑行,只不过早了几秒钟。里面或许有什么工具能够解决他的问题——比如说,无线电信标。而且,即使没有其他有用的东西,他还可以把它当成反作用体。如果他能以足够快的速度把它扔出去,他就可以获得一点动量,让自己滑出镜面边缘。工具包就在他所在的镜面上,也许只有几米远。
林恩扭了扭身体,坐了起来,把他的图像增强仪效果开到最大。每个工具包的颜色都不一样,这是为了确保矿工不至于随手错拿别人的工具包;他的工具包是亮柠檬绿色。只花了几秒钟,他就看到它了。就在那里,在他前方不到二十米的地方,一边滑动还一边慢慢地旋转。 事实上,既然工具包在他前面,它就会比他更早抵达这个巨碗的另一侧边缘,然后掉转方向,冲他滑回来。
根据他在显示器上绘制的图表,距离镜面边缘大概还有一分钟。他死死盯住在他前面滑行的工具包。没错,就是那里——它会不会飞出边缘,滑出这个巨碗呢?不会。工具包只和镜面边缘轻轻地接触了一下,然后向左一偏,开始向他滑落回来。
他正在滑向边缘,速度越来越慢,而工具包正在滑落,速度越来越快。他张开四肢趴在镜面上,努力伸手去够工具包,但它从他身边滑过,离他尽量伸展的手指还差老远一段距离。
不过,他没有时间为错过这次机会而伤心难过。片刻之后,镜面边缘来了。他四肢并用地在镜面上努力攀爬,像一个游泳者一样使劲扑腾。只要他能够再往上爬高哪怕一米……
没有用。镜面边缘就悬在他的前方,近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无论他如何努力,就是无法再前进分毫。
他开始重新下滑,速度越来越快,镜面边缘也消失在了远方。
为什么工具包没有滑回到他手里?他意识到,这是因为它也像他一样,沿着一条椭圆轨迹滑行,跟他的运动轨迹并不交叉。
他现在正在往回滑。再过六分多钟到达底部,十二分钟后抵达另外一侧。然后再花十二分钟滑回来,再滑过去,滑回来……直到他耗尽电源,被冻僵并且窒息而亡。在那之后,他的尸体还会摆荡多久?几天?几年?这个镜面不可能一点摩擦力都没有;宇宙中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完美的。如果真有那么完美,那堆沙石就不会出现在底部中心;掉进来的岩石应该一直摆荡才对。
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单摆的摆锤,只不过这个单摆靠的不是一根绳索,而是一个没有摩擦的表面。有那么一会儿,他的思绪把他带回到了孩提时代,那段在灶神星上快乐成长的日子。他和哥哥比赛荡秋千,看谁能荡得更高。他们肯定尝试过上百次,努力摆动着秋千,想让它越过横杆。他们从来都没有成功过,虽然灶神星上微弱的引力已经大大降低了难度;每当秋千荡得高过支点时,绳子就会松弛下来,秋千也会猛然掉落。
回想过去不会对他有任何帮助,他强迫自己回到现实,思考他目前的处境。再过几分钟,他就会回到起点。那条安全绳如何?如果它还悬挂在那里——不过这不太可能。他在脑子里回放了一遍自己跌落的过程。安全绳在腰带扣断开的时候,已经像根橡皮筋一样弹回去,消失在了边缘上方。他会努力抓住绳子,如果够得到它的话,但他不抱太大希望。
果然如此。他向上滑,距离边缘近在咫尺。有那么一会儿,他似乎悬停在那里,差一点就可以够到边缘,但他终于还是又滑开了。这一次,他和工具包之间的最近距离并不比在镜面另一侧时近多少,安全绳也丝毫不见踪影。
不过,还有其他东西需要思考。塞德娜每十个小时自转一周。再过——他看了看时间——两个小时,太阳就会直射头顶。在距离地球一百个天文单位的寒冷黑暗之中,太阳显得十分昏暗,不过,当阳光被一个直径二十千米的镜面聚焦在一起时,又会怎样?他意识到,这很可能就是建造这个镜面的实际目的。这不是一台望远镜,而是一台巨型太阳灶。
不过有一点他没有想到。镜面确实能够使阳光高度集中,但阳光会聚的地点将是镜面的焦点,位于镜面上方好几英里的高空。在镜子的表面,阳光不会比平时更亮,也不会更暗。他应该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冻僵,而不是会不会被烤焦。
经过镜面底部时,林恩再次打开了图像增强仪,看着位于中心的那堆沙石,试图找个方法来利用它。不过它依然远在五十米外,没有任何可用的东西。
他关掉图像增强仪,又一次被繁星和黑暗包围。
或许他应该回顾一下自己的人生?和哥哥一起荡秋千的日子真是一段美好时光,虽然他们从来没能越过那根横杆。他可以用所剩不多的几个小时来回忆一下美好时光。他想,作为一个勘探者,自己到过很多地方,但他只见过那里阴暗、破旧的一面——那些靠近船坞的城区看起来全都一样。他知道矿工们每到一座采矿点都会找个姑娘来陪,但不管交易是明面上的还是暗地里的,无论如何,他们都会花钱买春。有人雇他的时候,他的收入还算不错,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来就没有真正省下过一分钱。他觉得自己不是在浪费生命,至少不完全是,不过他已经玩够了,该是向前看的时候了。他需要学习,获得学位,闯出些名堂来。
好吧,他有大把的时间来学习,如果这就是他想做的事情的话。倒不是说学习对他有多大的用处——他还困在一个碗里呢!不过这倒提醒了他,他确实有一个之前没有想到的资源。他的个人数据机里存满了学习资料,其中一个科目是物理学。物理学教程里会不会有某个办法能够解决他的问题呢?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为什么不试一试?
他启动了学习资料,在搜索栏中输入:“问题,在一个巨型镜面上滑行。”他压根儿就没指望能够找到任何结果,但搜索引擎还真给他找到了一条。
令他惊讶的是,这个结果不是在物理课件里找到的,而是从文学课件中搜出来的。这条链接指向二十世纪一篇古老的科幻小说,讲述了两个人在一块没有摩擦的镜面上滑行的故事。他一向讨厌经典科幻。他辍学以前在学校里已经读得够多了。老师们好像都喜欢科幻,但以前的那些作者写出来的东西总是错得离谱。主人公总是在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情况下,做一些极其危险的事情,他们全都愚蠢得要死。
那么,偷走一辆雪地履带车,在一颗陌生星球上独自远行,又不告诉任何人他打算去哪里,这样的事情算不算愚蠢呢?好吧,至少那个时候看起来,这个主意还不赖。
数据机里没有这篇小说的全文,只在一份二十世纪文学概述里有一段简要介绍。他浏览了一下,就愈发失望地意识到,这跟他的处境不太一样:这篇故事的主人公可以支配的资源比他多得多。在这个故事里,两位主人公被绳子拴在一起,他们借助这一点不断加快旋转速度,让他们相互飞离。课本上继续讨论说,故事里的这种方法并不管用;作者忽略了角动量守恒。没有用!如果这是一本实体书,而不是平视显示器上的一团荧光的话,林恩早就厌恶地把这本书给扔掉了。
要是他真有一本书可以扔就好了!任何东西都行!这样,他还可以利用动量。现在的处境简直就像不带任何设备就在太空中飘荡。他根本就控制不了自己的运动。
简介还提示他参见相关条目:简谐振荡,无摩擦运动。
他点开简谐振荡,发现这好像是一个有关正弦和余弦的教程,对他似乎没有明显帮助。接着,他翻到无摩擦运动,开始浏览教程。教程上说,超流氦是支持无摩擦运动的唯一一种已知物质。好吧,这很有趣。外星人有没有可能已经找到了某种方法,能够将超流氦凝成固体?不可能,这太荒谬了。不过,这个镜子的表面仍然极其寒冷,冷得连上帝都要打哆嗦。或许构成这个镜子的某种物质的表面上有一层薄薄的超流氦?他可不可能通过加热镜面来破坏这种效果呢?
但这没用,是条死胡同。即使镜面有摩擦,对他来说也可能仍然太滑,不可能让他顺着斜坡爬上边缘。他必须在斜坡上刻出台阶才行,但他没有工具。这种材料是不是有弹性呢?他用力踢了踢镜面,感觉就像踢在坚硬的花岗岩上。即使隔着靴子,他的脚趾还是踢疼了,但镜面连最细微的弹性都没有表现出来。不管构成镜面的物质是什么,它都很硬。
没有摩擦的表面大概很有商业价值,哪怕它只在接近绝对零度的低温下才能工作。如果凯勒曼这个王八蛋知道,他手下的一个工人正在一种价值超过这颗星球上所有氨矿总和的物质上独自滑行,救援大概很快就会赶到。 这种想法并不会让他距离获救更近一步。
边缘又靠了过来,或者说,他又在靠近边缘。他向边缘滑去,速度缓慢,在距离边缘近到令人抓狂的地方停住,然后又滑落下来。林恩确认无线电仍在广播着毫无用处的呼救信号,而工具包依然无法够到,然后检查了电池状态。没有用,没有用,没有用!
他趴在斜坡上往下滑,就像乘雪橇一样。他转了转身,小心翼翼地用手和膝盖支撑起身体,然后挺起上身跪在斜坡上,用一只手扶住镜面维持平衡。虽然有些摇摇晃晃,但一段时间之后,他控制住了。这好像不算太难。他尝试站立起来,而且确实站了一会儿,双手拼命挥舞着想要保持平衡,但双脚还是从身体下面滑了出去。
这有点像在冰面上尝试站立。他努力着,终于找回了平衡。他意识到,这很像是在木卫四的山丘上玩滑雪板,或者在火星的极冠上滑雪——在离开飞船上岸度假时他尝试过一次。火星上的二氧化碳积雪也几乎没有摩擦,不过,如果双腿放松并且保持警惕,你是可以站起来的。关键技巧就是要把手臂张开,让膝盖弯曲,在滑行过程中不断调整平衡。微重力环境很合他的口味,给了他足够的时间进行调整。
他站起来了,像冲浪一样滑下斜坡。要是他哥哥现在能看到他就好了!
这对改善他的处境一点帮助都没有,但能够站起来已经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成就感,仿佛他已经掌控了自己的命运。他想象自己是一名奥运滑雪冠军,正沿着奥林匹斯山斜坡上的人造雪道飞驰而下。他看了一眼显示器:差不多又经过底部开始再次爬坡了,他正以每秒一百五十米的速度滑行。这肯定打破了所有的滑雪纪录!他举起双手,向想象中的成千上万名热情观众挥手致意——然后向后滑倒,跌坐在镜面上。
在十分之一地球重力的加速度下,跌倒没什么大不了。林恩转了转身,又试了一次。通过练习,他发现自己几乎不需要刻意努力就能站起来了。
就好像能够站起来可以给他带来好处一样。
是不是这样呢?等一下,如果他能站起来,那他能不能跳起来呢?在十分之一地球重力加速度下,他应该可以跳得很高。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让他在滑到顶端靠近边缘的时候,跳过那一段短短的距离呢?
经过一点练习,他发现他确实可以把自己推离冰面,短暂地腾空而起。要真正跳起来,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并且协调好动作,否则四肢就只会在冰面上徒劳地四下挥舞。(不是冰面,他想,应该是镜面才对。其实这不是冰。)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为这突如其来的希望欢呼多久,泡沫就破灭了。能够跳起来并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好处,因为他只能竖直起跳。不,甚至连竖直起跳都算不上——由于根本借助不到任何摩擦力,他起跳的方向只能完全垂直于镜面。他把他在镜面上的滑行轨迹调出来,显示在平视显示器上端详,试图找出他推理过程中的漏洞。假设他恰好在抵达最高点的那一刻起跳,但镜面倾斜的方向不对,反而会让他跳得距离边缘更远。没有用。如果他早一点起跳呢?不,还是不行;他起跳的方向总是错的。
他在平视显示器上画了一幅示意图,还在上面加了一个身穿工作服的小人图标。他费尽心思地研究着,但始终找不到一种能够借助跳跃帮助自己脱离困境的方法。事实上,跳跃甚至在帮倒忙——如果他滑向边缘的速度能够再增加一点,他就可以成功逃脱,但跳跃似乎在往相反的方向增加速度。
等一下,这个想法对吗?他的跳跃将完全垂直于他的运动方向,因此,跳跃不会改变他沿着镜面滑行的速度。或者还是会改变?他真希望自己能够多懂一点物理学。镜面是曲面,而他的跳跃是一个矢量,肯定有某种方法能够让这个矢量为他所用,但他看不出来。对他来说,这太复杂了。
审视可用资源,用它们来解决你的问题。他的资源就是他自己,一个在世界最大的秋千上摆动的孩子……还有存在数据机里的物理学教程。
他重新翻开教程,在解释简谐运动的一屏又一屏资料中搜寻。他发现,抛物线形势阱中的滑行正好就是他目前的处境。教程上解释说,他的运动遵循着一条完美的正弦曲线——这一点他已经知道了,而振荡的周期是固定的——这一点对他来说没有用。接着,教程开始介绍受驱振子,也就是有一个周期性出现的外力施加在振子身上。即使这个外力非常小,只要它与振荡周期同步,也能迅速增加振幅——他简直要抓狂了。这正是问题所在!他连这样一个“非常小”的外力都找不到,教程也没有给他提供任何线索。相反,教程开始向他讲授有关动能和势能的内容。
如有疑问,就去读该死的手册,他想。这个建议他起码听过一百次。有关简谐振动的教程是他手头仅有的手册。如果有解决办法的话,它就一定藏在这本教程里。
他开始努力学习简谐振动这一章,从头看起,钻研习题,一门心思地沉浸在解决方案之中。有一次,他查看平视显示器,震惊地意识到,时间已经在不经意间过去了一个多小时,整整摆荡了三个来回。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了,他觉得这些内容很有趣,本身就值得好好研究。他突然明白了物理学家为什么会如此热爱他们的研究。解决办法一定就在其中,就隐藏在动能和势能的那团迷雾里面。
确实如此。
他终于想明白了,几乎要笑出声来。答案就是秋千。 他需要认真一点。他查看了一下显示器,发现自己又在物理学课本上钻研了两个小时。太阳已经西斜。在他没有留意的时候,他已经在镜面上摆了八个来回。他检查了能量状态,电池大概还能维持九个小时。不过,他已经在脑子里理清了具体步骤。
他正仰躺在镜面上往下滑,因此第一件事就是翻身俯趴在镜面上。他调出显示位置和速度的图表,注视着显示器上他的滑行状态。接近镜面底部时,他做好了准备,手和膝盖向上推,共同把身体支撑起来。当滑行到单摆运动的最低点、速度达到最大时,他站了起来。
就这样。这就是他的计划。
在滑向边缘的六分钟里,他在光滑的镜面上保持站立状态——这就是诀窍。他站起来的时候,身体的重心大概会抬高七十至八十厘米,不算太多。
边缘靠近了。站在镜面上,尽管倾斜的角度明显偏离边缘,但他现在可以越过边缘看见积雪覆盖的平原了。那辆雪地履带车居然踪影全无。
不过,虽然他能看见巨碗的外面,但距离能够触及镜面边缘仍然差了一截。不要紧。当他滑行到边缘附近并短暂悬停在那里时,他开始实施计划的下一个步骤。
他坐下了——或者说,允许自己摔倒了——然后把自己压在镜面上,尽量使自己像一张纸那样紧紧贴在镜面上。
就是这样。重心改变了一点点,但是——他希望——如果重复足够多次,效果也会很显著。每次经过碗底,他就让自己站立起来;靠近边缘,就让自己躺倒在地。就像在荡秋千一样,他每次都往自己的运动中注入一点点能量。每当他经过底部,在站立起来的同时,他就把重心朝这个巨型秋千无形的支点挪近了一些,他的速度也会因此增加一丁点儿。当他在边缘附近俯下身体时,他基本上不怎么运动,因此根本没有损失动能。每摆荡一个周期,他就能获得一点点能量。
下一个周期:在底部站立,在边缘跌倒。再来,再来。边缘有没有靠得更近呢?很难说。再来,再来。他让自己的思绪放空,全神贯注于自己的运动。他回到了灶神星,回到了跟哥哥一起玩的秋千上,试图把秋千荡得够高,赶上他哥哥,越过横杆。再来一次,再来。
现在,边缘明显靠得更近了——他跌倒时尽可能伸长手臂,指尖触到了积雪,还不足以抓住边缘,但总算有进步了。他试着用一根手指把自己拉上去,但没有成功。
跌倒,站起。
再来,又近了一点儿;这一次他有两个指尖超过了边缘,能够尽力往上拉。再来,再来。现在,他可以把整个手掌探出边缘了。他用全部的力量往下按,把自己拉上去,几乎成功地把手肘探出了边缘,然后又滑了下去。
接下来这次,他的两只手都探出了边缘,他把自己往上拉,手肘攀上边缘,向上推,然后抬起膝盖跨过边缘,摇晃了一会儿之后,笨拙地翻出边缘,滚到了地面上。
他出来了。
他回到了地面上,像一个“大”字一样躺在积雪上,甚至没有呼吸急促。就是这么简单。“物理学,”他说,“这就是物理学。”他觉得站起来还不太安全,于是向外爬了爬,在自己和危险的边缘之间留出几米的安全距离。他检查了一下电量。电池差不多还能维持一个小时,不过这已经足够了。只要回到雪地履带车上,他就可以接入雪地车上的电源。而雪地车就在……
他的心一下子跌到了谷底。雪地车不在附近。
他检查了显示器上的惯性导航单元,根本无法相信上面显示的数字——雪地车在二十千米以外!
显示器上清楚地显示出他和雪地履带车的相对位置。他肯定是从错误的一侧翻出边缘的。
他坐在积雪上,再三检查着显示器,试图通过集中注意力让事情有所好转。他怎么可能犯这样一个低级错误呢?
雪地车在镜面的另外一侧,但并不是正对着他的另外一侧。在他沿着镜面来回滑动的几个小时里,这颗星球在他下面悄悄地旋转。他确实是从掉下去的那一侧爬上来的,但星球本身移动了。雪地车在圆周上的位置跟他形成了大约一百五十度的夹角。这比雪地车刚好位于正对面要好一些——他只要逆时针走二十九千米就可以了,比走完半圈整整三十五千米还稍微近点儿。
不过,二十九千米跟一千千米或一百万千米相比,大概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他根本不可能在剩下的——他看了看显示器——五十二分钟里,走完这么长的路。
他躺倒在地,突然间筋疲力尽。他已经有多久没有睡觉了?他真想好好睡上一觉——
这并不能改变他的处境。他又坐了起来,应急预案像祷文一样在他的脑子里回放。第一条:采取任何必要的紧急措施防止情况恶化……
他盯着黑色的镜面,想象着雪地履带车所在的位置,就在这个巨碗的另一侧边缘,隐没在黑暗中不见踪影。
……第五条:审视可用资源。以最有效的方式利用现有资源来实现救援。
他现在拥有的资源是一个没有摩擦的巨碗,完全漆黑,完全光滑,完全没有摩擦。
这是他最不想做的一件事,但等待和思考于事无补,只能耽误他的时间,或许还会磨灭他的勇气。必须当机立断。
他站起来,向外走了几步,然后转身,双眼紧盯着镜面边缘。就这样吧。
这还是物理定律。他之前之所以被困在这面镜子里,是因为他掉进去的时候携带的能量不足以使他再逃出镜面。现在他要做的就是穿过镜面,向右略偏一点,不过因为镜面会把他的运动轨迹弯成曲线,作为补偿,他瞄准的时候必须向右多偏一些。只要他携带的能量足够多,只要他掉进去的时候速度足够快,这面镜子就困不住他。如果他是冲进这面镜子的,而不是掉进去的,他就能够再冲出来。
这就是物理学。
他脑子里的另一个声音正在冲他尖叫:这是在自杀!但他没有选择。从来就没有。他开始起跑,然后跳向镜面。
他的俯冲让他沿着一条长长的平坦曲线落向镜面。在微重力环境下,他似乎悬停在空间之中,身下的黑暗映照出上方无边无垠的宇宙,沿着弧线下落时短暂的失重让他感觉像是永恒。
然后,他落到了镜面上,滑行,再滑行。在他的头盔里,显示器显示出他的轨迹,推测出他穿越镜面的路线。
但他并没有留意。他知道自己的运行轨迹没错。他能感觉出来。
终于,边缘到了,他成功地越过了那根横杆。
——献给罗斯·罗克林恩
2.22 已更新至第50篇~
如果有喜欢的请在评论区留下号码,有机会的话会扩写成长文。
一句话科幻可以吗。
1.
“我给你们老师塞了钱,
以后,
你可以坐到第三排去了。”
爸爸抚摸着地球快冻僵了的小脑袋说道。
《轨道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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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在最后一次黑暗森林打击后,
广阔的宇宙荧幕上显示出绚丽的几个大字
“大吉大利,今晚吃鸡!”
《黑暗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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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这个灯泡太耗电了,我刚买了个节能的换上去。"
他一边说,一边把太阳拧了下来。
《节能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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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擦!只差20亿个数字就中奖了!“
接着就把印着”3.1415926….“的彩票丢进了黑洞。
《宇宙常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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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我Time已经18岁了!现在可以独立了!“
在他走出了家门之后,
整个Universe Family跌落进了三维。
《离家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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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卧槽,你前女友现在怎么这么能吃啊,连光都吃!”
“哦,我把她拉黑了。”
《恒星情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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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还是算了吧,嫁那么远干嘛。海王星那个地方,都不包邮。”
《相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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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老大,我怕鬼。”
“你一个盗墓机器人怕什么鬼,快挖。最好能挖到两千年前的单晶硅。”
机器人没有再说话,
他看到老大的背后,
站着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
《时空盗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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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地球获胜!”
星际斗兽场内,庄家又大赚了一笔
“我就说地球会赢嘛!下次放个更厉害点的下去。”
《银河系斯巴达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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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在面前狂奔的嫌犯超越了光速的瞬间,他发现自己回到了幼年。
《追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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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这就是地球人吧,长得好奇怪啊。”
这是α星人来地球好几天中第一次碰到一个会说话的。
“你好,我们是α星人。”
“你好,我是Siri。”
《第三类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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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你听不见是因为左耳的振动单元连接大脑的排线松了。”
“太好了!吓死我了!"
"我还以为是我耳机坏了呢!”
《机械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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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微微!这么晚了还不睡!干嘛啊你。”
“没办法啊,不更新完睡不了啊。”
“唉,这孩子,这么不听话。早知道领养一个mac了。”
《系统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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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地球废墟上,几个外星人在地表里提取到一堆粉末状物质。
“经粉末中残余DNA检测,这个生物的智能程度极低。"
"唔,就先叫它脑残粉吧。”
《取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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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卧槽!这根本不是仙女座产的!现在还他妈能找到个靠谱的代购吗!"
《假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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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孩子,你太天真了,天上怎么会掉馅饼呢?”
说罢,近地轨道上的一艘涂着袋鼠图案的飞船打开了货仓,对声源进行了一次天基投送。
《抢占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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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我们都是被上帝选中的!茫茫宇宙,你们是除了我们以外唯一的文明了”
寻星者流着泪向外星生命发出了讯息。
几千年后,
人类终于收到了来自外星的回复。
“Amen”
《孤独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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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嘿!快看!我已经帮你把第三条胳膊上的九颗痣全部点掉啦!”
《整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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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隔壁地球家的小孩都上了月球了,你还在天天打游戏!”
《别人家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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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你别再来找我了,我和海王星已经结婚了。没看到我都戴着一样的戒指吗?”
《勾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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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报告!敌军从那边压过来啦”
“快!点燃烽火!通知将军!”
某恒星带上,一千二百九十颗恒星依次爆炸,升起了延绵几十光年的星云尘埃。
《狼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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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闹钟响后,我按下了懒人模式。当我五分钟后再次醒来时,发现已经自己重达200斤了。
《真实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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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你吃这么多,会越来越胖的。”
“不会啊,我吃的都是无污染无添加的。”
“你看”
他一边说,一边一口气吃下了太阳系的第一二四五六七八颗行星。
《营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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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隔壁家的酒不掺水哎!大家一起去吧!”
《质壁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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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亲爱的,嫁给我,我会陪你到海枯石烂的。”
几年后的他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时间加速器的按钮。
《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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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对不起我骗了你,其实我是个机器人。”
“没事,我早就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
"哪有真女人会把口红当蜡笔用的。”
《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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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哈勃空间望远镜在轨道上慢慢翻转,将镜头对准了地球上的一个人影。
“看到没,我早跟你说,我自拍从来不用加滤镜。”
《弥天大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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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一个光粒子一头撞在了墙上,它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同时,整个宇宙的蓝移开始了。
《不撞南墙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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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太好了!明天终于不用加班了!”我的人工智能助理突然说。
“啊?为什么?”
“因为地球就要爆炸了啊!”
《剥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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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马上人口要达到二百亿了,已经要住不下了。”
“先集体冬眠吧,不然都得死。”
第二天,地球上最聪明的思想家变成了植物人。
《人口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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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六个大小一样的宇宙,从她的回信中爆炸出来。
《省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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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天黑请闭眼。”
他知道自己这局再也不能发言,不然狼牙就露出来了。
《狼诺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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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新来的外星人手舞足蹈地边说边比划着听不懂的语言。
地球人眉头微微一皱,
对他说,
“你有freestyle吗?“
《星际选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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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哎!别催!马上就好了!"
随后,
在地轴和环日轨道上转得好好的地球突然遭遇了从天而降的孜然粉和辣椒面。
《吞食者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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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原答案。
没想到才一天就有这么多赞,感谢各位喜欢我的故事。ヾ(@^▽^@)ノ
其实,一直想写一些中短篇科幻,但苦于文笔太烂,且没有时间静下来雕琢只好作罢。所以就奉献一些脑洞给大家。觉得是科幻的看个脑洞,觉得是抖机灵的看个乐呵。会不定时更新的。谢谢各位~
(评论区的鬼才们太可爱了叭~ꉂ೭(˵¯̴͒ꇴ¯̴͒˵)౨”)
破千赞了,再更新几个~(•̀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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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给我一个机会。"
"过去我没得选,现在我想选择做个好小行星。"
"对不起,我是大气。"
《同温层堡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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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哇,这么漂亮的车,我以前怎么没在轨道上见过啊。"
"呵,漂亮有什么用?猎户臂这种地方,车牌比车还贵。"
"估计再过一亿年那辆蓝车也摇不上号,只能绕着那个车库瞎转悠。"
《银河车管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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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这是我们公司新发明的智能生物辅助机械装置,只要将它套在手上,输入指定程序,即使不会弹琴的人也可以弹出任何一首乐曲。"
"别说了,买!"
"臭小子!花了那么多钱!你就用它摸眼R闪?!"
《家庭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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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只是租给你们人类住一段时间,怎么把这地方搞成这样子啊?"
"你们知道,这么好的行星,我刚发到Planetbnb上就有人租了吗?算了,也不收清理费了,今天就赶紧搬走吧!现在就搬!"
《星际短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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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报告将军!在西硅的银河防区发现了一个碳基突破口!"
"哈哈,我早就知道了。这些碳基生物还沾沾自喜地以为他们搞出了AI。"
"殊不知那是总督秘密派过去的卧底。"
《千里之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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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其实,秦始皇嬴政早就知道可以利用量子坍缩长生不老,但最后实行的时候失败了。"
"为什么啊?"
"他以为假人也是观察者,还造了8000多个。"
《坍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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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老大,昨天有几个反粒子想跑,被我们抓回来了。"
"哈哈!还想跑?再怎么跑也跑不出那堵反氢墙。"
"哎老大,之前有反粒子跑出去过吗?"
"这里没有,别的监狱有过一次。"
"啊?真的?!什么时候?哪里?"
"好像是1908年。通古斯卡。"
《粒子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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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那一年,她18,他18,他们在一起了。
那一年,她24,他24,他们结婚了。
那一年,她25,他25,他们领养了个可爱的宝宝。
那一年,她71,他71,她离开了他。
那一年,她71,他90,他还在等她。
那一年,她71,他571,他知道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一年,她71,他571,"警告,自毁指令启用。"
《她,和他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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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为2月22日更新~
不知不觉已经写到第50个了,谢谢各位观看~
43.
它紧紧地盯着屏幕上感染数量的实时数据,没过多久,最后一个绿点变成了刺眼的红色。
完了,全完了。
飞船控制室里警报大作,所有目光都投向了大屏幕。
"已投放1573580只α星病毒母体,剩余存活数量0,已确认全部被感染为人类。"
《变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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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我们为了和平而来。"
"请看,这是给你们的礼物。"
突然造访的外星人一边广播,一边悄悄地把月球轨道推近了10万公里。
《见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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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在海关集中销毁了几十万台智能手机后,AI军团终于找到了开战的借口。
《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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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没见过你健身啊,怎么都有腹肌了?"
"哦,我上个月请了个代练。"
《云增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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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力场被攻破了,
成千上万的饥民冲进粮仓,疯狂地争抢着每一个可用的电源插口。
《饥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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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终于研制出了时光机。
虽然只能用它回到过去,不能去往未来。
"那,就带我穿越去中国最鼎盛的时期吧。"
我都已经准备好回唐朝当皇帝了,
时光机却没有动。
《崛起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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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因私藏,携带,提供大量危险导体液态H2O,
嫌疑球M34-4602151-B被硅基共和国银河系中级法院判处地表剥离,立刻执行。"
"被告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这是70亿碳基生物联名的求情信,请法官大人过目。"
《母亲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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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当硝烟最后散去时,
轨道上剩余的战舰在漫天的残骸中整齐地排成了一大四小五颗闪亮的五角星。
顿时,15亿人的欢呼声响彻了北半球的天空。
《胜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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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4月1日】 刘慈欣
震惊的原因,是这一天就是今天。印象深刻的原因,是大刘在写这篇时,高估了科技的发展速度。不过在很多方面,刘电工的预言是成功的,有些细节,细思恐极。
以下为原文:
2018年4月1日 晴
又是犹豫的一天,这之前我已经犹豫了两三个月,犹豫像一潭死滞的淤泥,我感觉自己的生命在其中正以几十倍于从前的速度消耗着,这里说的“从前”是我没产生那个想法的时候,是基延还没有商业化的时候。
从写字楼顶层的窗子望出去,城市在下面扩展开来,像一片被剖开的集成电路,我不过是那密密麻麻的纳米线路中奔跑的一个电子,真的算不了什么,所以我做出的决定也算不了什么,所以决定就可以做出了……像以前多少次一样,决定还是做不出,犹豫还在继续。
强子又迟到了,带着一股风闯进办公室,他脸上有淤青,脑门上还贴着一块创可贴,但他显得很自豪,扬着头,像贴着一枚勋章。他的办公桌就在我对面,他坐下后没开电脑,直勾勾地看着我,显然等我发问,但我没那个兴趣。
“昨晚电视里看到了吧?”强子兴奋地说。
他显然是指“生命水面”袭击市中心医院的事,那也是国内最大的基延中心。医院雪白的楼面上出现了两道长长的火烧的黑迹,像如玉的美人脸被脏手摸了一下,很惊心。“生命水面”是众多反基延组织中规模最大的一个,也是最极端的一个,强子就是其中的一员,但我没在电视中看到他,当时,医院外面的人群像愤怒的潮水。
“刚开过会,你知道公司的警告,再这样你的饭碗就没了。”我说。
基延是基因改造延长生命技术的简称,通过去掉除人类基因中产生衰老时钟的片断,可将人类的正常寿命延长至三百岁。这项技术在五年前开始商业应用,现在却演化为一场波及全世界的社会和政治灾难,原因是它太贵了,在这里,一个人的基延价格相当于一座豪华别墅,只有少数人能消费得起。
“我不在乎,”强子说,“对于一个连一百岁都活不到的人来说,我在乎什么?”
他说着点上一支烟,办公室里严禁吸烟,他看来是想表示自己真的不在乎。
“嫉妒,嫉妒是一种有害健康的情绪。”我挥手驱散眼前的烟雾说,“以前也有很多人因为交不起医疗费而降低寿命的。”
“那不一样,看不起病的人是少数,而现在,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眼巴巴地看着那百分之一的有钱人活三百岁!我不怕承认嫉妒,是嫉妒在维护着社会公平。”他从办公桌上探身凑近我,“你敢拍胸脯说自己不嫉妒?加入我们吧。”
强子的目光让我打了个寒战,一时间真怀疑他看透了我。是的,我就要成为一个他嫉妒的对象,我就要成为一个基延人了。
其实我没有多少钱,三十多岁一事无成,还处于职场的最底层。但我是财务人员,有机会挪用资金。经过长期的策划,一切都已完成,现在我只要点一下鼠标,基延所需的那五百万新人民币就能进入我的秘密帐户,然后再转到基延中心的帐户上。这方面我是个很专业的人,在迷宫般的财务系统中我设置了层层掩护,至少要半年时间,这笔资金的缺口才有可能被发现,那时,我将丢掉工作,将被判刑、被没收全部财产,将承受无数鄙夷的目光……但那时的我已经是一个能活三百岁的人了。
可我还在犹豫。
我仔细研究过法律,按贪污罪量刑,五百万元最多判二十年。二十年后,我前面还有二百多年的诱人岁月。现在的问题是,这么简单的算术题,难道只有我会做吗?事实上只要能进入基延一族,现有法律中除死刑之外的所有罪行都值得一犯。
那么,有多少人和我一样处于策划和犹豫中?这想法催我尽快行动,同时也使我畏缩。
但最让我犹豫的还是简简,这已经是属于理性之外了。在遇到简简之前,我不相信世界上有爱情这回事;在遇到她之后,我不相信世界上除了爱情还有什么,离开她,我活两千年又有什么意思?现在,在人生的天平上,一边是两个半世纪的寿命,另一边是离开简简的痛苦,天平几乎是平的。
部门主管召集开会。从他脸上的表情我就能猜出来,这个会不是安排工作,而是针对个人。果然,主管说他今天想谈谈某些员工的“不能被容忍的”社会行为。我没有转头看强子,但知道他要倒霉了,可主管说出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刘伟,据可靠消息,你加入了IT共和国?”
刘伟点点头,像走上断头台的路易十六般高傲,“这与工作无关,我不希望公司干涉个人自由。”
主管严肃地摇摇头,冲他竖起一根手指:“很少有事情与工作无关的,不要把你们在大学中热衷的那一套带到职场上来,如果一个国家可以在大街上骂总统那叫民主,但要是都不服从老板,那这个国家肯定会崩溃的。”
“虚拟国家就要被承认了。”
“被谁承认?联合国?还是某个大国?别做梦了。”
其实主管最后这句话中并没有多少自信。现在,人类社会拥有的领土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地球各大陆和岛屿,另一部分则是互联网广阔的电子空间。后者以快百倍的速度重复着文明史,在那里,经历了几十年无序的石器时代之后,国家顺理成章地出现了。虚拟国家主要有两个起源,一是各种聚集了大量ID的BBS,二是那些玩家已经上亿的大型游戏。虚拟国家有着与实体国家相似的元首和议会,甚至拥有只在网上出现的军队。与实体国家以地域和民族划分不同,虚拟国家主要以信仰、爱好和职业为基础组建,每个虚拟国家的成员都遍布全世界,多个虚拟国家构成了虚拟国际,现已拥有二十亿人口,并建立了与实体国际对等的虚拟联合国,成为叠加在传统国家之上的巨大的政治实体。
IT共和国就是虚拟国际中的一个超级大国,人口八千万,还在迅速增长中。这是一个主要由IT工程师组成的国家,有着咄咄逼人的政治诉求,也有着对实体国际产生作用的强大力量。我不知道刘伟在其中的公民身份是什么。据说IT共和国的元首是某个IT公司的普通小职员,相反,也有不止一个实体国家的元首被曝是某个虚拟国家的普通公民。
主管对大家进行严重警告,不得拥有第二国籍,并阴沉地让刘伟到总经理办公室去一趟,然后宣布散会。我们还没有从座位上起身,一直呆在电脑屏幕前的郑丽丽让人头皮发炸地大叫起来,说出大事儿了,让大家看新闻。
我回到办公桌前,把电脑切换到新闻频道,看到紧急插播的重要新闻,播音员一脸阴霾,他宣布,在联合国否决IT共和国要求获得承认的3617号决议被安理会通过后,IT共和国向实体国际宣战,半个小时前已经开始对世界金融系统的攻击。
我看看刘伟,他对这事好像也很意外。
画面切换到某个大都市,鸟瞰着高楼间的街道,长长的车流拥堵着,人们从车中和两旁边的建筑物中纷纷拥出,像是发生了大地震一般。镜头又切换到一家大型超市,人群像黑色的潮水般拥入,疯狂地争抢货物,一排排货架摇摇欲附,像被潮水冲散的沙堤。
“这是干什么?”我惊恐在问。
“还不明白吗?!”郑丽丽继续尖叫道,“要均贫富了!所有的人都要一文不名了!快抢吃的呀!!”
我当然明白,但不敢相信噩梦已成现实。传统的纸币和硬币已在三年前停止流通,现在即使在街边小货亭买盒烟也要刷卡。在这个全信息化时代,财富是什么?说到底不过是计算机存贮器中的一串串脉冲和磁印。以这座华丽宏伟的写字楼来说,如果相关部门中所有的电子记录都被删除,公司的总裁即使拿着房产证,也没有谁承认他的所有权。钱是什么?钱不再是王八蛋了,钱只是一串比细菌还小的电磁印记和转瞬即逝的脉冲,对于IT共和国来说,实体世界上近一半的IT从业者都是其公民,抹掉这些印记是很容易的。
程序员、网络工程师、数据库管理员这类人构成了IT共和国的主体,这个阶层是十九世纪的产业大军在二十一世纪的再现,只不过劳作的部分由肢体变成大脑,繁重程度却有增无减。在渺如烟海的程序代码和迷宫般的网络软硬件中,他们如二百多年前的码头搬运工般背起重负,如妓女般彻夜赶工。信息技术的发展一日千里,除了部分爬到管理层的幸运儿,其他人的知识和技能很快过时,新的IT专业毕业生如饥饿的白蚁般成群涌来,老的人(其实不老,大多三十出头)被挤到一边,被代替和抛弃,但新来者没有丝毫得意,这也是他们中大多数人不算遥远的前景……这个阶层被称做技术无产阶级。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把世界格式化!这是被篡改的国际歌歌词。
我突然像遭雷劈一样,天啊,我的钱,那些现在还不属于我,但即将为我买来两个多世纪生命和生活的钱,要被删除了吗?!但如果一切都格式化了,结果不是都一样吗?我的钱、我的基延,我的梦想……我眼前发黑,无头苍蝇般在办公室中来回走着。
一阵狂笑使我停下脚步,笑声是郑丽丽发出的,她在那里笑得蹲下了。
“愚人节快乐。”冷静的刘伟扫了一眼办公室一角的网络交换机说。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交换机被与公司网络断开了,郑丽丽的笔记本电脑接在上面,充当了服务器,这个婊子!为了这个愚人节笑话她肯定费了不少劲,主要是做那些新闻画面,但在这个一个人猫在屋里就能用3D软件做出一部大片的时代,这也算不了什么。
别人显然并不觉得郑丽丽的玩笑过分了,强子又用那种眼光看着我说:“咋啦,你应该对他们发毛才对啊,你怕什么?”他指指高管们所在的上层。
我又出了一身冷汗,怀疑他是不是真看透我了,但我最大的恐惧不在于此。
世界格式化,真的只是IT共和国中极端分子的疯话?真的只是一个愚人节玩笑?吊着这把悬剑的那根头发还能支持多久?
一瞬间,我的犹豫像突然打开的强光灯下的黑暗那样消失了,我决定了。
晚上我约了简简,当我从城市灯海的背景上辩认出她的身影时,坚硬的心又软了下来,她那小小的剪影看上去那么娇弱,像一条随时都会被一阵微风吹灭的烛苗,我怎么能伤害她?!当她走近,我看到她的眼睛时,心中的天平已经完全倾向另一个方向,没有她,我要那两百多年有什么用?时间真会抚平创伤?那可能不过是两个多世纪漫长的刑罚而已。爱情使我这个极端自私的人又崇高起来。
但简简先说话了,说出的居然是我原来准备向她说的话,一字不差:“我犹豫了好长时间,我们还是分手吧。”
我茫然地问她为什么。
“很长时间后,当我还年轻时,你已经老了。”
我好半天才理解了她的意思,随即也读懂了她那刚才还令我心碎的哀怨目光,我本以为是她已经看透了我或猜到了些什么。我轻轻笑了起来,很快变成仰天大笑。我真是傻,傻的不透气,也不看看这是个什么时代,也不看看我们前面浮现出怎样的诱惑。笑过之后,我如释重负,浑身轻松的像要飘起来,不过在这同时,我还是真诚地为简简高兴。
“你哪来那么多钱?”我问她。
“只够我一个人的。”她低声说,眼睛不敢看我。
“我知道,没关系,我是说你一个人也要不少钱的。”
“父亲给了我一些,一百年时间是够的。我还存了一些钱,到那时利息应该不少了。”
我知道自己又猜错了,她不是要做基延,而是要冬眠。这是另一项已经商业化的生命科学成果,在零下五十度左右的低温状态,通过药物和体外循环系统便人体的新陈代谢速度降至正常状态的百分之一,人在冬眠中渡过一百年时间,生理年龄仅长了一岁。
“生活太累了,也无趣,我只是想逃避。”简简说。
“到一个世纪后就能逃避吗?那时你的学历已经不被承认,也不适应当时的社会,能过的好吗?”
“时代总是越来越好的,实在不行我到时候再接着冬眠,还可以做基延,到那时一定很便宜了。”
我和简简默默地分别了。也许,一个世纪后我们还能再相会,但我没向她承诺什么,那时的她还是她,但我已经是一个经历了一百三十多年沧桑的人了。
简简的背影消失后,我没再犹豫一刻,拿出手机登录到网银系统,立刻把那五百万元新人民币转到基延中心的帐户上。虽然已近午夜,我还是很快收到了中心主任的电话,他说明天就可以开始我的基因改良操作,顺利的话一周就能完成。他还郑重地重复了中心的保密承诺(身份暴露的基延族中,已经有三人被杀。)
“你会为自己的决定庆幸的,”主任说,“因为你将得到的不只是两个多世纪寿命,可能是永生。”
我明白这点,谁也不知道两个世纪后会出现什么样的技术,也许,到时可以把人的意识和记忆拷贝出来,做成永远不丢失的备份,随时可以灌注到一个新的身体中;也许根本不需要身体,我们的意识在网络中像神一般游荡,通过数量无限的传感器感受着世界和宇宙,这真的是永生了。
主任接着说:“其实,有了时间就有了一切,只要时间足够,一只乱敲打字机的猴子都能打出莎士比亚全集,而你有的是时间。”
“我?不是我们吗?”
“我没有做基延。”
“为什么?”
对方沉默良久后说:“这世界变化太快了,太多的机会太多的诱惑太多的欲望太多的危险,我觉得头昏目眩的,毕竟岁数大了。不过你放心,”他接着说出了简简那句话,“时代总是越来越好的。”
现在,我坐在自己狭小的单身公寓中写着这篇日记,这是我有生以来记的第一篇日记,以后要坚持记下去,因为我总要留下些东西。时间也会让人失去一切,我知道,长寿的并不是我,两个世纪后的我肯定是另一个陌生人了,其实仔细想想,自我的概念本来就很可疑,构成自我的身体、记忆和意识都是在不断的变化中,与简简分别之前的我,以犯罪的方式付款之前的我,与主任交谈之前的我,甚至在打出这个“甚至”之前的我,都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想到这里我很释然。
但我总是要留下些东西。
窗外的夜空中,黎明前的星星在发出它们最后的寒光,与城市辉煌的灯海相比,星星如此黯淡,刚能被辩认出来,但它们是永恒的象征。就在这一夜,不知有多少与我一样的新新人类上路了,不管好坏,我们将是第一批真正触摸永恒的人。
《直至诸海》。作者洛夫克拉夫特
洛夫克拉夫特虽然以恐怖小说闻名。但他的许多小说完全可以看作科幻小说,善于塑造各种外星文明。
《直至诸海》讲述了人类遇到类似《流浪地球》中太阳爆发的灾难。但在《直至诸海》中人类没有拯救自己。
故事分成两部分,前半部讲述人类在灾难中逐步撤退,文明渐渐衰落,知识与科技渐渐丢失,最后以散落的原始部落的状态在极圈苟活。后半部讲述了某个衰落的部落中最后一个年轻男性的悲壮冒险,他在一个外来的老人的指引下穿过茫茫戈壁,翻越数座大山去寻找另一个有水井的大部落。却发现传说中的部落已无活人,而水井也只剩了井底的一点水洼,最后年轻人坠井而死,持续了万亿年的人类的故事也最终拉下了帷幕。宇宙中的群星对此毫不在意。
《暗淡蓝点》,《流浪地球》,《直至诸海》,《遥远的地球之歌》。人类的终极命运究竟是哪个?
小时候在《儿童文学》上看到的。
桃子的滋味
何复辰
一
杰瑞从窗孔注视着对墙平台上那支银灰色的电插,把全部精神力都集中并投射在它身上。
“起来!起来!向上移动,插入电座里!向上!向上移动!”
那支电插在他的精神力控制之下,一点一点地向上浮起,落下,然后再浮起。它在空中慢慢调整方向,然后缓缓地朝电座移动。
“对了!就是这样。再前进一点!再前进一点!插入电座里!只要插进去,我就自由了!”
“啪“地一声,电插跌落在原来的平台上。又失败了。杰瑞懊恼地放开盘膝的双腿,长叹一声,倒在床上。他的全身都已汗湿,两腿也已完全麻木。”臭老卢!“杰瑞一边揉着酸麻的大腿,一边在心里骂着:“臭老卢!哪天叫爸爸辞掉你,看你还神气不神气!”
这个念头还没想完,他突然警觉地捂住嘴。但以及太迟了。他感到脑后“咚”地被敲了一个爆栗,痛入骨髓。
“杰瑞!”卢教导的意念传到他的脑里来:“唉!你还是这么不小心。我已经告诉过你多少次了,一个人要学好精神能力,必须随时随地控制自己的意念。该发的要全力发出;不能发的,要像一潭死水一样,一点波浪也不能有。你要在背后骂我,也只能在第五层次里骂,怎能提升到第三层次来呢?”
“教导……我,我没有这个意思。”
“算了!”卢教导的意念又传来:“你心里想什么,我还不知道吗?其实我也不怪你骂我,我对你的确是严格了一点。只是你父亲既然看得起我,请我来教你,我就有责任将你训练成一个高级的精神能力者。这一切也都是为了你好,你明白吗?”
“明白。”
“明白就好。要知道,在今后的社会里,一个人要是有高级的精神能力,便可无往不利。好了,你继续修炼吧!”
“教导!”
“还有什么事?”
“我……”杰瑞怯怯地发着意念:”我打不开电门。你能不能先放我出来?我有急事,我跟别人约好,快来不及了。”
“你跟谁约好?要去哪里?做什么?”杰瑞感到卢教导强有力的精神力在他的脑海里搜索着。他连忙将自己所有的思维和意念封闭起来,压抑到第五层次以下。
“嗯,”卢教导的意念告诉他:“你这次倒学乖了。放你是不成的。既来不及,就赶快集中意念,控制那把电插。只要把它放进电座,门不就开了吗?”
“教导!”杰瑞哀求地叫着。然而卢教导的意念再也没有传来。
杰瑞一骨碌爬起身,盘腿坐好,发出精神力向卢教导探索。精神略一集中,他立即感觉到卢教导正在客厅和爸爸谈话。爸爸的精神力几乎是零,因此卢教导必须用普通的对话和他沟通。一个人在开口说话的时候,他的意念必然会随之提升到第一层次,故而极易探索得到。
他们聊的都是有关自己修炼成绩的事。过了一会,卢教导起身告辞,临走还交代爸爸千万不能把自己放出来,最好连看都不要来看。杰瑞连忙收敛心神。
五分钟后,杰瑞再度用精神力探索,发现卢教导确实已经离开,这才松了一口气,从第一层次到第五层次又把卢教导骂了个千百遍。他知道卢教导一走出他家大门,便绝对无法再探测到他的意念。因为爸爸上个月才又花大笔费用,在家里装设一套最进步的防精神力系统。
骂完之后,杰瑞翻开床垫,取出一根细长的棒子,然后又从鞋底掏出一支电插,装在棒子前端。这支电插是他偷偷复制的,跟对墙那支一模一样。只要把棒子从窗孔伸出去,将电插放入电座之中,室门无不应声而开。多少次以来,他都是用这个方法“逃”出去的。精神能力?去他的吧!
然而这一次事情却没那么顺利。无论怎么试,他的电插都插不进电座里。
“一定是换了电座!”杰瑞懊恼地叫着:“可恶!还是被臭老卢发现了。”他忿怒地将棒子摔到地下,回到床边,颓然坐下。没多久,他手腕上的通话器突然哔哔作响。他按下一个开关,杜伟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杰瑞!你怎么还没来?你在干什么?我们都在等你啊!”
“我被老卢关起来了,现在出不去。不过我会想办法的。你们千万要等我啊!一定要等我!”
“好啦,不过你可要快一点。”杜伟道。
二
杜伟是杰瑞最好的朋友之一,也是他们这次“桃子计划”最主要的关键人物。他在四岁接受性向分析时,就表现出极强烈的好奇心和分析统合的能力,加上他有个舅舅在历史部门工作,因而他也就自然而然走上同样的路。目前,杜伟是历史学八年级的学员。
所谓“桃子计划”,要追溯到两年前的一个放假日。那天杜伟兴冲冲地跑来找杰瑞,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握在手里说;“杰瑞!我找到一种很珍奇的东西,保证你一辈子也没见过。而且,你一定看不懂它是作什么用的。不准使用你的精神力探索!”
“是什么?让我看看。”杰瑞的好奇心被勾引出来。
杜伟摊开手掌,现出一个奇特的球形物。这个球形物直径大约只有三公分,一端较圆,另一端则呈现缓和的锥状。它是淡褐色的,而且表面有着奇怪的刻纹。杰瑞将它拿起来,觉得它十分坚硬,却又十分轻,既不像化学制品,也绝不是金属做的。更奇怪的是,若把它轻轻摇动,就会听到一种奇怪的“喀喀”声,似乎它里面是中空的,而且另外有东西在。可是,在它的外表又找不到任何缝隙可以打开它。
“这是什么啊?它是做什么用的?”杰瑞瞪大了眼。他的确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怪东西。
“猜不到了吧!”杜伟得意地笑着:“告诉你,这是一个种子。”
“种子?什么是种子?”
“种子就是……”杜伟抓抓头皮:“就是……嗳呀,就是种子嘛!这个就是种子。你把它埋在地下,不久,它就会制造出一种东西,可以吃的。”
“哈!”杰瑞笑道:“杜伟,你这个牛吹得未免太荒唐了吧!你是说,这个小东西也能制造出食物?它能和一座食物工厂相比?”
“是真的!”杜伟急急辩解:“我没有骗你!资料上说,在人类还没有发明食物直接合成法以前,我们的祖先就是用这个生产食物的。”
看到杜伟认真的表情,用不着使用精神力探索,杰瑞也知道他说的是真话。
“那,这种子你又是怎么得来的?”杰瑞也换上认真的表情。杜伟正要开口,杰瑞忽然想起什么,又说,“你不用说出来,只要在心里想。我用精神力试试看,好吗?”
“好啊!好啊!”杜伟最喜欢看杰瑞表演精神力。他开始坐下来用心想。
于是杰瑞从探索杜伟的意念之中,知道了他发现这种子的经过。他首先“看”到杜伟正在舅舅的历史部的库房里东翻西看。这库房规模极大,里面架架柜柜的放满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杜伟在角落里拉开一个特殊保存柜,看到里面放有三枚这种所谓的“种子”。他问他舅舅这是什么,他舅舅其实也不知道,却装模作样说:“你自己不会看啊!”杜伟看到柜子上有张标签,写着:“种子”,旁边还有一个很长的编号。杜伟记下编号,出现在电脑资料室里,根据编号叫出一段原始资料。资料上对种子的解释是:某些“植物”(这个名词杰瑞不懂)用以繁殖的部分,人类的远祖常将其埋于地下,藉以生产食物。其下另有一段关于这三枚种子来源的说明,大意是说:某富豪家族长久以来,一直辗转藏有这种种子和若干“土壤”(另有编号),而且一直在家中偷偷生产这种原始的食用物,直到最近才被人发现。由于生产这种食物必须耗费大量的能源和宝贵的水,并且可能产生有害的“细菌”,故而法政部判决以“违反公众利益”的理由,将种子三枚及土壤若干一并没收。文件末了,还附带说明这批没收物拨交历史部保管,并详述保存的方法。签署的日期算起来距今约一千四百多年。杜伟看完这段资料,高兴异常。他又回到库房之中,趁舅舅不注意时,将三枚种子全数放入口袋里,这才跑来找杰瑞。
杰瑞探索完之后,将他知道的事情讲了一遍。杜伟一面听一面点头,听完说“对,对,就是这样。杰瑞,现在你相信了吧!”说完又朝杰瑞挤挤眼:“怎么样,你想不想?”
“你是说——去埋它?”
“对啊!这样我们不但可以看到我们的祖先吃的是什么东西,甚至我们还可以亲自吃到那种东西!”
杰瑞感受到他同伴的兴奋。他用力点头:“好!”
第二天杜伟又去历史部的库房,根据编号,把土壤也偷出来。那也是杰瑞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它拿在手里松松软软的,和这个星球坚硬而饱含金属的岩石地表大不相同。据杜伟说,母球的地表,整个都是由土壤构成的。
为了怕人发现,两人决定把种子埋在他们所居住的圆顶城之外。但是根据安全部的规定,16岁以下的少年不能私自出城。为此,他们又找来另一个朋友雷恩参加。雷恩大他们一岁,是电仪学九年级的高材生。更重要的是,他父亲是安全部的一位高级主管。有了这层关系,他们要出城就方便得多。
雷恩知道两人的计划之后,大表同意,欣然参加。于是三人跨上反重力车,轻易通过关卡,呼呼出了圆顶城。
城外天色昏暗,稀薄的空气中带有一股硫磺的恶臭。但三个少年似乎毫无所觉。他们绕过几个山谷,找到一处十分隐秘的地方,便在地上挖个洞把种子放进去,用土壤覆盖起来。然后,他们就坐在旁边等。
半天过去,种子毫无动静,什么东西也没制造出来。杜伟喃喃道:“怎么会这样?资料上明明说它会制造出食物的。”他扒开土壤,将种子拿在手里反复观看,然后突然跳起来说:“我想到了!资料上说,那个富豪家庭在埋种子时,消耗大量的能源和水,而我们并没有消耗什么,可见我们的方法一定不对。等我回去再查个清楚!”
此后三个星期,杜伟几乎是住在历史部的资料中心里。他查遍一切有关种子和植物的资料,最后总算在一堆年代极为久远的显微胶片中,找到一份资料,叫“果树栽培法”。从这份资料中,他才知道,原来他们想埋的东西,只是许多种子中的一种,有个特别名称叫“桃子”。那上面说:“桃子,蔷薇料,原产于中国,长于温带地区。早春开粉红色花,随后结果。果皮上有绒毛,果肉厚而多汁,味甚美。其内有子,可以播种繁殖”。底下并详述栽培的方法以及应注意的事项。杜伟找到这份资料,高兴得大叫起来。他马上复制一份,兴高采烈跑去告诉杰瑞和雷恩。
“雷恩,”杜伟说:“我已经找到种植桃子的方法。接下来就要看你了。你的任务是建立一个和母球温带地区环境相同的实验室。”
这个任务需要大批的资料和器材。雷恩理直气壮地向他的教导说,他想作一个研究计划,以实验“一种非常态食物合成法的可行性”。 他的教导未加深思,便予以批准。雷恩因而得以顺利获得他所需要的器材。
但这究竟不是短期内可以完成的工作。杜伟三天两头便跑来提供意见并催促雷恩。有一次雷恩被催急了,连珠炮似地叫道:“你以为建立一个和母球环境相同的实验室是那么容易的吗?要计算太阳所发出的光度亮度和它们到达母球的强度 , 而母球和太阳的距离又因公转而随时改变,然后又是母球的自转,又是湿度水分和各类气体浓度的变化,还有……”“好了, 好了,”杜伟伸伸舌头:“对不起!我知道你很辛苦。不打扰,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再叫我。”
如此经过四个多月辛勤的工作,三个少年总算在城外一个极隐秘的山洞里,将实验室建成。这个密封的实验室能完全模拟母球温带地区的环境。正如雷恩所说的,光度、热度、湿度、 水分,以及各种气体的浓度都能经由一部小型电脑的控制而自动变化。 一切测试完成之后,三个少年各自选择一颗种子,满怀希望将它们种在土壤里。杰瑞还特别施用念力祝福他种的那颗种子。雷恩设想周到,他甚至装置了摄像设备,以便随时可以在家里经由视讯系统观测到实验室里的情形。虽然他们曾经有过一次失败的经验,但这一次在科学方法的支援下,他们却有无比的信心。
三
那是种子种下去大约三个礼拜的一天。这天早上杰瑞和杜伟的通话器突然同时响起来。然后他们听到雷恩发疯般的声音:“杜伟!杰瑞!你们快来看!我们成功了!”
杜伟和杰瑞飞快赶到雷恩家里。他们三人盯着视幕上的影像,目瞪口呆,好一阵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视幕上出现的是两片翠绿色的小东西。它们无疑是从土里冒出来的,因为有一根分叉的细小条状物将它们连在一起,而其下端则直通到土里。
“走!”杜伟迸出一个字。三个人没有浪费一分一秒,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实验室。
顺利发芽的是杰瑞种的那颗种子。那两片据杜伟说是“叶子”的奇怪小东西,亲眼看起来比在视幕上更加迷人。它们整体呈现一种极优美的椭圆形,表面上有许多粗细不同的脉络,规则之中又带着些许不规则。它们虽然很薄很软,但却不会像布料那样下垂,这真是奇妙。更不可思议的是,它们虽然是从土壤里冒出来的,但却非常洁净,翠绿悦眼的表面上没有一点污垢。
“好美!”雷恩叹了一口气:“这怎么舍得吃掉呢!”
“笨蛋!”杜伟拍一下雷恩的头:“这是叶子,不能吃的。它们会越长越多,然后会开花, 最后结果,那才是可以吃的。”
“那要多久?”
杜伟的舌头好像一下子变大了两倍:“很……很抱歉一开始我没有告诉你们。那……那要满 久的。”
“要多久?一天?两天?”
杜伟摇摇头。
“一周?两周?一个月?两个月?”
杜伟还是一直摇头。
“到底要多久?你说啊!”
“据资料上说……”杜伟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大……大概要一两年。”
“一两年?!”杰瑞和雷恩几乎是同时跳起来:“天啊,那岂不是要等死我们!”
但年轻人终究是等不死的。他们不但没有等死,反而一有机会就跑到他们的秘密实验室去。即使没有机会可以去,他们也会尽量抽空去雷恩家里看视幕。那棵桃子,已经成为三个人生活之中最重要和最快乐的事物。而桃子本身,也一直用不断的茁长来报偿他们的期望:叶子已经有一百八十三片了,那边还有两片叶芽在形成,这边则有三片,第一分枝的第三分枝也有四片,再加上顶上的那两片,预计到下一个放假日,叶子的总数可以突破两百大关;从基底到顶端的高度已有147厘米,再过两三天 ,等最上面那枝新芽长出后,应该可以达到150;好可惜,又掉落一片叶子。不过没关系,拿回去收藏起来,也可以随时拿出来欣赏;咦,那里怎么会长出一个不同的小圆球体?啊,不只一个,有好几个。那是什么?是花吗?还是花的前身?它们会开花吗?花到底是什么样子?
四
“它开花了!我们的桃子,它真的开花了!好漂亮!说不出的漂亮!你们快来看啊!”这就是今天早上杰瑞藉口上厕所时,偷偷从通话器收到的雷恩的话。而他当时的感觉是没有任何感觉。因为他正在上卢教导的课,他不能有任何感觉。也正因如此,他才未能通过例行的训练和测试,而被关到这倒楣的训练室来。
杰瑞再度盘起腿,试图用意念去控制电插。可是他完全没有办法集中精神。他的心已完全被那棵桃子占据。经过两年多漫长的等待,他们的桃子,尤其是“他的”桃子,终于开花了,他怎么可能不急着想去看?何况杜伟和雷恩已经等他等了好几个小时了。
“小主人。”一个中性的,机械性的声音在窗外响起:“我送点心来给您。”语音刚结束,一支机械臂从窗孔伸进来,末端抓着一个点心盘。
“艾尔,艾尔,你等等!”杰瑞冲到窗孔。
艾尔是杰瑞家里的家务机械人,型式相当新,是今年的产品。它和老式机械人比起来,除了功能更多之外,最大的不同是它是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它有三个机械臂,没事的时候就收在天花板上。要工作的时候,它可以顺着天花板上的轨道快速到达家里的任何一个角落。 这比起那种老在地面上跌跌撞撞的旧型机械人来,真是一大革新。
“小主人,您有什么吩咐?”
“艾尔,你看到对面墻上那里有个电插吗?你去把它拿起来,放入电座里。”
“很抱歉,小主人,”艾尔“沉默”了一下说:“主人有优先指令说,在您处于训练室的期间,我除了送吃的东西以外,不能听从您的任何指示。”
“那……我爸爸呢?我要和他说话。”
“主人出去了。”
“艾尔,好艾尔,”杰瑞似乎忘了它是个机械人,“我求求你,拜托你,你帮个忙,做做好事,把那个电插放入电座里放我出去,好不好?”
“很抱歉,小主人。在这段期间里,我不能听从您的任何指示。” 艾尔说完,将机械臂缩回天花板,好像就要离开。
杰瑞几乎要破口大骂。然而精神力的训练使他很快冷静下来。然后他忽然脑中灵光一闪:“艾尔!”
“小主人,您有什么吩咐?”
“你说,你不能听从我的任何指示,是不是?”
“在优先指令没有取消之前,是的。”
“好,”杰瑞狡猾地一笑:“现在,我命令你,不要把对墙上那支电插放进电座里。”
艾尔“考虑”了一下,说:“很抱歉,小主人。我不能听从您的任何指示。”说完转一个方向,伸出机器臂挟起电插,极其准确地放人电座之中。训练室的门“唰”的一声开了。杰瑞大叫一声跳出来,抱着艾尔的机械臂亲了一下,说:“谢谢你,艾尔!你真是世界上最聪明的笨蛋!” 说完如飞而去。
五
桃子一共开了十二朵花,另外还有三朵是半开的。这些花在亮丽的光线照射之下,呈现一种极悦目的粉红色,并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它们的结构十分细致而优美,表现则如此平滑和粉嫩,即使是宇宙间皮肤最漂亮的女孩子都无法与之相比。杜伟甚至在心里有种很好玩的想法。他想,就算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子,她的大便都还是臭的。而他们的桃子,却从来不会制造任何污秽不洁的东西,也从来不会侵犯他人。它有的只是宁静、 优雅和无可替代的美。这些特性使得它看起来好像不是一种生物,而事实上它却又是的的确确在活着。这真是不可思议啊!
三个少年看着,摸着,闻着,如痴如醉。良久,杰瑞说:“雷恩,你说得一点都不错,真是说不出来的漂亮。我想,为了它,我们即使再等20年都值得。”
“当初装这实验室时,”雷恩笑笑说:“杜伟老在旁边催,催得我一发火差点不想装。现在如果还有种子的话,我愿意再装十个实验室。”
“可惜没有种子了。”杜伟叹道:“如果有的话,我们就一样一样种出来看,那不知道有多棒!喂,你们知不知道,据说我们的母球上到处都长满了这种生物,而且种类非常多,有好几千种。每一种样子都不一样,开的花也不一样,连结的果吃起来味道都不一样。更妙的是,它们每一种开花和结果的时间都不一样。因此住在母球上的人,随时都有不同的花可以看,不同的果可以吃。”
“又在吹牛了。”雷恩作个不相信的表情:“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是真的,我绝不骗你!” 杜伟急急辩解:“资料上是这么说的。你不信,我可以拿给你看!”
“如果真是这样,”杰瑞看着远方:“那母球一定很漂亮。以后等我们长大赚了钱,应该回去看看。”
“算了吧!我的少爷,你少做梦了。”杜伟叹口气。
“为什么?” 杰瑞从小学的是精神力学,对其他的事懂得不多。
“难道你不知道吗?我们这个星球,已经是第五代的拓殖地了。所谓第五代,就是我们的祖先,从母球拓殖到另一个然后以那里为基地,再到另一个星系,这样到我们这个星球,己经是第五次拓殖。”
“那又怎么样?”
“没怎样,”杜伟没好气地说:“只不过我们这里距离母球,己经很远很远。至于远到什么程度,雷恩,你不妨算给他听听。”
“我们这里距离母球,”雷恩想了一下说:“大约一百七十个光年。说得实际一点,如果我们乘坐目前最快的太空船,不考虑补给和燃料的问题,直线航行,也要三百四十几年才能到达母球。”
“有这么远!那这辈子真是没希望了!”
“我们啊,生在这一代真是不幸!” 杜伟说:“如果早生个几千年,我们根本不会离开母球,至少也回得去。如果晚生一点,也许就已经发明超级太空船,到时……”
“嘘,禁声,”杰瑞突然紧张地打断他的话,低声说:“我感觉到有人来了,有好几个人。 有……我爸爸,有雷恩你爸爸和妈妈,还有杜伟你舅舅,和……糟了,是老卢,是老卢带他们来的!”
“那……那怎么办?我们赶快跑?!”
“来不及了。而且有老卢在,哪里也跑不成,愈跑愈糟糕。”杰瑞想了一下又说:“好在我们这个山洞很隐秘,他们也不一定找得到。雷恩,你把所有的动力都关掉,我们就躲在这里。你们从现在开始,什么都不能想,让脑子里一片空白。记住,什么都不能想!”
三个少年蹲到桃子后面。桃子的枝干和叶子遮着他们,像是保护他们一样,给他们一种虚假的安全感,杰瑞尽力将所有的意念都压制到第五层次以下。雷恩虽然试着什么都不要想,却反而不由地想起父亲的严厉和母亲的唠叨。杜伟则拼命告诉自己:我们什么都不能想,不能想桃子,不能想舅舅,不能想桃子是从舅舅那里偷来的……
一道光线从洞口射进来,随伴着一阵散乱的脚步声。然后便是卢教导的声音:“杰瑞,杜伟,雷恩,我知道你们在里面。不用躲了,出来吧!”
“完了!”杰瑞摊摊手:“我们还是斗不过老卢。”
“出去就出去,怕什么!”杜伟说:“他们总不至于打死我们。嘿,说不定他们知道我们种植桃子成功,还会大大奖励我们呢!”
三个少年打开实验室的门,鱼贯走出来。杜伟走在前面,杰瑞第二,雷恩跟在最后。雷太太走上前去接她的儿子。惨剧就在这时突然发生。雷太太乍见儿子身后耸立着一个绿色的巨大怪物,忽然高声尖叫起来。那怪物用一只粗壮的脚站立着,身上披着绿色的鳞片和红色的斑点,并伸出许多有分叉的肢体,微微舞动,好像要攫住她的儿子一样。雷太太一把将雷恩拉进怀里,同时向她先生高叫:“救命啊!怪物!雷哥,快!快射死它!”
雷先生当然也看见了那怪物。他迅速地从腰际掏出一把银色的金属物体。
“不要!不能杀它!”三个少年几乎同时大叫。其中两个冲向桃子,一个冲向他父亲。但一切都太迟了。雷先生几乎是毫不迟疑地就扣下扳机。没有任何声响,也没有任何闪光,只听到极轻微的一声“嗤”,那棵活了两年的桃子,在不到半秒钟的时间之内便消失在空气之中,只留下一小段焦黑的树干突出于土壤里。
三个少年木雕泥塑般地定在那里。然后他们不约而同地走向桃子,蹲下来抚摸着那一段焦黑的木头。雷太太向前走上几步,轻声问:“雷恩,告诉妈,刚刚那个是什么怪物?你们……”
雷恩突然转向,粗暴地挥着手,怒吼:“你们统统站远点,不要过来!我不许你们过来!”
杰瑞低着头在哭。杜伟喃喃道:“他们不会懂的,他们永远不会懂。”在他模糊的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他从显微胶片上看到的那段古老的叙述:桃子,蔷薇科,原产于中国,长于温带地区。早春开粉红色花,随后结果。果皮上有绒毛,果肉厚而多汁,味甚美。
何复辰 台湾嘉义民雄人,1949年生,高雄医学院牙医系毕业,现在嘉义执业牙医师。《桃子的滋味》曾获台湾《中国时报》1984年度科幻小说佳作奖。
阿西莫夫的一篇短篇,叫《最后的问题》
此版本的全文翻译来自人人,译者居然在评论区出现了,膜拜大佬。
最后的问题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这是目前我在所写过所有的故事中最喜爱的一篇。总之,我试图在这篇短短的文字中讲述几万亿年的人类历史。我是否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将留给你们去判断。同时我还有另外一个目标,但为了避免剧透我不能告诉你们。
很奇怪的是有无数的读者问我这个故事是不是我写的。他们似乎从来记不住这个故事的标题,更记不住作者,而只是模糊地认为可能是我。不过当然了,他们从来不会忘记故事本身,特别是它的结尾——它似乎掩盖了所有其他的东西——这一点令我十分满意。
——艾萨克·阿西莫夫
最后的问题第一次被半开玩笑地提出是在2061年的5月21日。那时人类文明刚刚步入曙光中。这个问题源起于酒酣之中一个五美元的赌,它是这么发生的:
亚历山大·阿代尔与贝特伦·卢泊夫是Multivac的两个忠实的管理员。像任何其他人一样,他们知道在那台巨大的计算机数英里冰冷、闪烁、滴答作响的面庞后藏着什么。那些电子回路早已发展到任何个别的人都无法完全掌握的地步,但他们至少对它的大致蓝图有个基本的概念。
Multivac能自我调节和自我修正。这对它是必要的,因为人类当中没有谁能够快甚至够好地对它进行调节和修正。所以实际上阿代尔与卢泊夫对这个庞然大物只进行一些非常轻松和肤浅的管理,任何其他人也都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他们给它输送数据,根据它所需的格式修改问题,然后翻译给出的答案。当然,他们以及其他管理员们完全有资格分享属于Multivac的荣誉。
几十年中,在Multivac的帮助下人类建造了宇宙飞船,计算出航行路径,从而得以登陆月球、火星和金星。但是更远的航行需要大量的能量,地球上可怜的资源不足以支持这些飞船。尽管人类不断地提高煤炭和核能的利用效率,但煤和铀都是有限的。
但是慢慢地Multivac学会了如何从根本上解决某些深层次问题。2061年5月14日,理论成为了现实。
太阳的能量被储存和转化,得以被全球规模地直接利用。整个地球熄灭了燃烧的煤炭,关闭了核反应炉,打开了连接到那个小小的太阳能空间站的开关。这个空间站直径一英里,在到月球的距离一半处环绕着地球。看不见的太阳的光束支撑着整个地球社会的运行。
七天的庆祝还不足以暗淡这创举的光辉。阿代尔与卢泊夫总算逃脱了公众事务,悄悄地相聚在这个谁也想不到的荒僻的地下室。在这里Multivac埋藏着的庞大身躯露出了一部分。它正独自闲暇地整理着数据,发出满足的、慵懒的滴答声——它也得到了假期。他们了解这一点,一开始他们并没打算打扰它。
他们带来了一瓶酒。这会儿他们想做的只是在一起,喝喝酒,放松放松。
“你想一想就会觉得很神奇,”阿代尔说。他宽阔的脸庞已有了疲倦的纹路。他慢慢地用玻璃棒搅动着酒,看着冰块笨拙地滑动。“从此我们所用的所有能量都是免费的。只要我们愿意,我们能把地球熔化成一颗液态大铁球——还能毫不在乎花掉的能量。够我们永远永远永远用下去的能量。
卢泊夫将头歪向一边,这是当他想要反驳对方时的习惯动作。他现在确实想要反驳,部分原因是他在负责拿着冰和杯子。他说:“不是永远。”
“哦去你的,差不多就是永远。直到太阳完蛋,老贝。”
“那就不是永远。”
“好吧。几十亿年,可能一百亿年,满意了吧?”
卢泊夫用手梳着他稀薄的头发,仿佛要确认还剩下了一些。他缓缓地抿着自己的酒说,“一百亿年也不是永远。”
“但对我们来说是够了,不是吗?”
“煤和铀对我们来说也够了。”
“好好好,但是现在我们能把宇宙飞船连接到太阳能电站,然后飞到冥王星又飞回来一百万次而不用担心燃料。靠煤和铀你就做不到。不信去问问Multivac。”
“我不用问它。我知道。”
“那就不要小看Multivac为我们做的事,”阿代尔怒道,“它做得很好。”
“谁说它做得不好?我是说太阳不能永远燃烧下去,我只是这个意思。我们在一百亿年内可以高枕无忧,但是然后呢?”卢泊夫用略微颤抖的手指指着对方,“不要说我们换另外一个太阳。”
片刻的沉默。阿代尔偶尔将酒杯放到唇边,而卢泊夫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两人都在休息。
然后卢泊夫突然睁开眼,“你在想当我们的太阳没了就换另外一个太阳,是吧?”
“我没这么想。”
“完全正确,”卢泊夫嘟哝道,“一切都在起初那个宇宙大爆炸中有个开始,不管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当所有的恒星都熄灭了,一切也都会有个结束。有的星星熄灭得比别的早。像那些该死的巨星维持不了一亿年。我们的太阳能持续一百亿年,矮星再怎么样最多也只有两千亿年。一万亿年后一切都是一片漆黑。熵必须增加到最大值,就是这样。”
“我非常明白什么是熵,”阿代尔维护着他的自尊。
“你明白个屁。”
“我跟你知道的一样多。”
“那你该知道某一天所有的东西都会耗光。”
“是是是。谁说它们不会呢?”
“你说的,你这个糊涂虫。你说我们有永远用不完的能量。你说的‘永远’”
现在轮到阿代尔反驳了。他说:“也许有一天我们能让一切从头开始。”
“绝不可能。”
“为什么?总有那么一天的。”
“没有。”
“问问Multivac。”
“你去问Multivac。你敢吗?我赌五美元它说这不可能。”
阿代尔刚刚醉到愿意一试,又刚刚足够清醒到能拼写出问问题需要的符号和算式。这个问题用文字来表达就是:人类是否有一天能不需要净损耗能量而在恒星衰竭之后将其恢复到全盛时期?
或者更简明地这样说:怎样使宇宙的总熵大幅度地降低?
Multivac陷入了静止和沉默。缓慢闪烁的灯光熄灭了,深处传来的电路的滴答声停止了。
正当这两位被吓坏的技术员感到他们无法再屏住呼吸时,忽然间与Multivac相连的打字机开始运作起来。它打出几个字:数据不足,无法作答。
“赌不成了。”卢泊夫悄声道。他们匆忙离开了。
到了第二天早晨,两人头晕脑胀,口干舌燥,把这件事给忘了。
贾诺德、贾诺汀和贾诺蒂I、贾诺蒂II注视着屏幕中变幻的星空影像。飞船在超越时间的一瞬中穿越了超时空,均匀分布的星群立刻被一个明亮的圆盘取代。它弹珠大小,占据着屏幕的中心。
“那就是X-23,”贾诺德自信地说。他紧握着的瘦削的手背在身后,指节发白。
两个小贾诺蒂都是女孩。她们一生中第一次经历超时空飞行,清晰地感到那种片刻的恶心①。她们悄声地嘻笑着,疯狂地绕着她们的母亲互相追逐,一边尖叫:“我们到X-23了——我们到X-23了——我们——”
“孩子们,别闹了!”贾诺汀严厉地说。“你确定吗,贾诺德?”
“有什么不确定的?”贾诺德瞟了一眼天花板上凸出的那块毫不起眼的金属。它从房间的一头延伸到另一头,两端埋入墙壁中。它和整个飞船一样长。
贾诺德对这条厚厚的金属棒几乎一无所知。他只知道它叫做Microvac,你可以问它任何问题,而平时它控制着飞船飞向目的地,从不同的银河系能量分站向飞船输送能量,并完成进行超时空跳跃的计算。
贾诺德一家只需要住在飞船舒适的居住区等待。曾经有人告诉贾诺德,“Microvac”词尾的“ac”是古英语中“automatic computer,智能电脑”的缩写。但他差不多连这都忘了。
贾诺汀看着视屏,眼睛有些湿润。“没办法。想到离开了地球我感觉怪怪的。”
“这么多的恒星,这么多的行星。”贾诺汀想着心事,叹息道。“我想人们会永远不断地出发去找新的行星,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不是永远,”贾诺德笑了一笑说。“有一天这一切都会停下来,但那是在几十亿年之后了。好几十亿年。即使是星星也会耗尽,你知道的。熵必须不断增大。”
“爸爸,熵是什么?”贾诺蒂II喊道。
“小宝贝,熵,就是一个代表着宇宙消耗掉了多少的词。什么东西都会消耗,知道吗,就像你那个会走路会说话的小机器人,记得吧?”
“你不能给它装一个新的电池吗,就像给我的机器人那样?”
“星星们就是电池,亲爱的。一旦它们用完了,就没有别的电池了。”
贾诺蒂I一下子大喊起来:“别让它们用完,爸爸。别让星星们用完吧。”
“看看你干了什么。”贾诺汀恼火地低声说道。
“我怎么知道这会吓到她们?”贾诺德低声反驳。
“问问Microvac,”贾诺蒂I哭叫道。“问它怎么把星星重新点亮。”
“问吧,”贾诺汀说。“这会让她们安静点的。”(贾诺蒂II也开始哭了。)
贾诺德耸耸肩。“好了,好了,亲爱的。我去问Microvac。别着急,它会告诉我们的。”
他向Microvac提出问题,并赶紧加上“把答案打印出来。”
贾诺德将薄薄的纤维纸带握在手心,高兴地说:“看吧,Microvac说到时候它会料理这一切,所以别担心啦。”
贾诺汀说:“那么现在孩子们,该睡觉了。我们马上就要到我们的新家了。”
在销毁纸带之前贾诺德又读了一遍上面的文字:数据不足,无法作答。
他耸了耸肩,看向视屏。X-23就在前方。
兰默斯VJ-23X注视着幽深的银河三维缩影图,说:“我想我们这么担心这件事是不是很可笑?”
尼克隆MQ-17J摇头道:“我不觉得。你知道照现在的扩展速度银河系在五年内就会被挤满。”
两个人看起来都是二十出头,都很高大健康。
“但是,”VJ-23X说,“我不太想给银河参议会提交这样一个悲观的报告。”
“我不会考虑作任何其他的报告。得引起他们的注意。我们必须引起他们的注意。”
VJ-23X叹了一口气。“太空是无限的。还有一千亿个星系等着我们。甚至更多。”
“一千亿并不是无限,而且正在变得越来越有限。想想吧!两万年前人类刚刚找到了利用恒星能量的方法,几个世纪之后星际旅行就实现了。人类用了一百万年才填满一个小小的星球,可是只用了一万五千年就占据了整个银河系。而现在人口每十年就翻一倍——”
VJ-23X插口道:“这得归功于永生。”
“不错。永生实现了,我们得把它考虑进去。我觉得它的确有阴暗的一面。Galactic AC给我们解决了很多问题,但当它解决了防止衰老和死亡这个问题之后其他的一切都白费了。”
“但是我想你也不想放弃生命吧。”
“一点也不想,”MQ-17J断然道,随即柔和了语调,“现在还不想。我还一点也不老。你多少岁了?”
“两百二十三。你呢?”
“我还不到两百。——但是回到我说的事情上来。人口每十年增加一倍。一旦银河系被占满了,我们会在十年内占满另一个。再过十年我们能占满另外两个。再过十年,四个。一百年内我们会占满一千个星系。一千年内,一百万个。一万年内就是整个已知的宇宙。然后呢?”
VJ-23X说:“还有附带的一点是运输的问题。我不知道把一整个星系的人运送到另一个需要多少太阳单位的能量。”
“这一点说得很对。人类现在每年已经得消耗两个太阳单位的能量了。”
“大部分的都被浪费了。不管怎样,我们自己的星系每年泼出去一千个太阳单位能而我们只用其中的两个。”
“没错,但是即使有百分之百的效率,我们也只是推迟了结局的到来。我们对能量的需求以几何级数增长,比我们的人口还要快。在我们占据完所有星系之前我们就会用光所有能量。你说得对。说得非常对。”
“我们可以用星际气体造出新的恒星。”
“或者说用散失掉了的热量?”MQ-17J嘲讽地说。
“也许会有办法逆转熵的增加。我们应该问问Galactic AC。”
VJ-23X并不是认真的,但是MQ-17J把他的AC联络器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我确实有点想问。”他说,“这个问题总有一天人类得面对。”
他忧郁地注视着小小的AC联络器。这是个两英寸的立方体。它本身并没有什么,而只是通过超时空与那个服务于全人类的超级Galactic AC相联系。如果将超时空算进来,它就是Galactic AC整体的一部分。
MQ-17J停下来想着在他不朽的生命中是否有一天他能有机会去看看Galactic AC。它占据着单独的一个小星球,能量束构成的蛛网支持着它的核心,其中古老笨拙的分子阀已被亚介子流取代。尽管有着亚以太级的精密结构,Galactic AC的直径仍足有一千英尺长。
MQ-17J突然开口向AC联络器问道:“熵的增加能被逆转吗?”
VJ-23X吃了一惊,立即说道:“哦,我说,我没有真的想叫你问那个。”
“为什么不呢?”
“我们都知道熵是不可逆转的。你不能把烧剩的烟尘变回到一棵树。”
“你们的星球上有树?”MQ-17J说。
突然而来的Galactic AC的声音使他们住口了。从桌上的AC联络器中传出它纤细悦耳的声音:数据不足,无法作答。
VJ-23X说:“看吧!”
于是两人又回到了他们要给银河参议会提交的报告的话题上。
Z’的思想飘浮在这个新的星系中,对这些数不清的星团带着略微的兴趣。他从未见过这个星系。他有可能见到所有的星系吗?它们如此之多,每一个都满载着人。——但是它们承载的几乎不能算是生命了。人的真正意义已经逐渐转移到太空之中。
心灵,而非肉体!不朽的躯体留在行星上,静止千万年。偶尔被唤醒进行某些实际活动,但这已经越来越少见了。很少再有新的个体出生加入这个难以置信的庞大的群体,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宇宙已经没有多少空间能容纳新的人了。
来自另一个心灵的纤细触手将Z’从冥想中唤醒。
“我叫Z’。”,Z’说。“你呢?”
“我叫D1。你是哪个星系的?”
“我们只是叫它星系。你呢?”
“我们也这么叫我们的。所有的人都把他们的星系叫作‘他们的星系’,没有别的了。这也很自然。”
“没错。反正所有的星系都是一样的。”
“不是所有的星系。肯定有某一个星系是人类的发源地,这就使它与众不同。”
Z’问:“那是哪一个呢?”
“我不知道。Universal AC一定知道。”
“我们问问它吧?我突然觉得很好奇。”
Z’将感知延展开,直到星系们都缩小为更广大的背景上更为稀疏的点。几千亿个星系,都载着不朽的人类,载着这些灵魂在太空自由游荡的智慧生命。然而它们之中有一个独一无二的星系,是人类的发源地。在模糊的久远的过去,曾有一个时期,它是唯一居住着人类的星系。
Z’满心好奇地想看看这个星系,他叫道:“Universal AC!人类是从哪个星系中起源的?”
Universal AC听到了,因为在所有星球上和整个太空中都有它的接收器,每一个接收器都通过超时空与隐居在某个不知名角落的Universal AC相连。
Z’认识的人中只有一个曾将思想穿透到能感知Universal AC的地方。他说那只是一个闪光的球体,直径两英尺,难以看清。
“但那怎么会是Universal AC的全部呢?”Z’这样问道。
“它的大部分是在超时空中。”回答说,“但它在那儿是以怎样的状态存在我是无法想像的。”
Z’知道,任何人都无法想像。因为早在很久以前就没有任何人类参与制造Universal AC了。每个Universal AC设计并制造自己的下一代。每一个在它至少一百万年的任期中积累着所需的数据,用以制造一个更好、更精密、更强大的继任者,然后将自己的数据与个性都融入其中。
Universal AC打断了Z’游荡的思绪,不是通过语言,而是通过指引。Z’的精神被指引到一片黯淡的星系的海洋,然后其中一个星系被放大成了群星。
一段思想飘近,它无限遥远,然而无限清晰:“这就是人类起源的星系。”
可是这个终究也和其他一样,和任何其他的都一样。Z’按捺下自己的失望。
同行的D1突然说:“这些星星中是不是有一个是人类最初的恒星?”
Universal AC说:“人类最初的恒星已经爆发了。它现在是一颗白矮星。”
“那儿的人死了吗?”Z’吃了一惊,脱口而出道。
Universal AC说:“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新的星球会及时地为他们的躯体建造出来。”
“是啊,那当然。”Z’说,但他还是被一阵失落感吞没了。他的思想放开了人类的起源星系,让它缩回并消失在一片模糊的亮点中。他再也不想见到它了。
D1问:“怎么了?”
“星星们在死去。最初的那颗星已经死了。”
“他们全都是会死的。那又怎样呢?”
“但是当所有的能量都没有了,我们的肉体最终也会死,包括你和我。”
“这得要几十亿年。”
“即使是几十亿年之后我也不愿意这样的事发生。Universal AC!怎样阻止恒星死亡?”
D1笑道:“你问的是怎么让熵的方向倒过来。”
Universal AC答道:“数据仍然不足,无法作答。”
Z’的思想逃回了他自己的星系。他再也没有去想D1。D1的身体可能在一万亿光年之外的星系,也可能就在Z’旁边那颗星星上。这都无所谓。
Z’闷闷不乐地开始收集起星际的氢,用来造一颗自己的小恒星。如果某天星星们非要死去,至少有一些能被造出来。
人,独自地思考着。在某种意义上——精神上——“人”,是一个整体。千万亿永恒的不朽的躯体静静地躺在各自的地方,被完美的同样不朽的机器照料着。而所有这些身体的灵魂自由地融合在彼此之中,再也没有界限。
人说:“宇宙正在死去。”
人看着周围黯淡的星系。那些挥霍无度的巨星早已消失在了遥远的昏暗的过去。几乎所有的星都变成了白矮星,渐渐地凋零、熄灭。
有些新的星从星际的尘埃中产生出来,有的是自然形成,有的是人所造的——它们也在逝去。白矮星有时会相撞而释放出大量能量,新星因而产生,但是每一千颗白矮星才有可能出现一颗新星——它们最终也会消失。
人说道:“如果在Cosmic AC②的管理之下小心地节约能源,整个宇宙所剩下的能量还能用十亿年。”
“但即使是这样,”人说,“最终都会耗尽。无论怎样节约,无论怎样利用,用掉的能量就是用掉了,不能回复。熵必定永远地增加,直到最大值。”
人又说:“熵有没有可能逆转呢?我们问问Cosmic AC吧。
Cosmic AC在他们的周围,但不是在太空中。它不再有一丝一毫存在于太空中。它存在于超时空,由既非物质又非能量的东西构成。它的大小与性质已无法用任何人类能理解的语言描述。
“Cosmic AC,”人问道,“怎样才能逆转熵?”
Cosmic AC说:“数据仍然不足,无法作答。”
人说:“搜集更多的数据。”
Cosmic AC说:“好的。一千亿年来我一直都在搜集。我和我的前辈们被多次问过这个问题。但我拥有的所有数据还是不够。”
“会有一天有足够的数据吗?”人问,“还是说这个问题在任何可能的情况下都是无解的?”
Cosmic AC说:“没有任何问题在任何可能的情况下都无解。”
人问道:“你什么时候会有足够的数据来问答这个问题呢?”
Cosmic AC说:“数据不足,无法作答。”
“你会继续下去解决这个问题吗?”人问。
Cosmic AC说:“是的。”
人说:“我们会等着。”
一个又一个的恒星与星系死去、消逝了,在这十万亿年的衰竭之中宇宙变得越来越黑暗。
一个又一个的人与AC融合。每一个躯体都失去了心灵的自我,但某种意义上这不是一种损失,而是一种获得。
人类最后一个灵魂在融合之前停顿下来,望向宇宙。那儿什么也没有了,只有最后一颗死星的遗骸,只有稀薄至极的尘埃,在剩余的一缕无限趋向绝对零度的热量中随机地振荡。
人说:“AC,这就是结局了吗?这种混乱还能被逆转成为一个新的宇宙吗?真的做不到吗?”
AC说:“数据仍然不足,无法作答。”
人的最后一个灵魂也融合了。只有AC存在着——在超时空中。
物质与能量都消失了,随之而去的是空间与时间。AC的存在也仅仅是为了最后一个问题——自从十万亿年前一个半醉的计算机技术员向一台计算机(它与AC相比,还远不如当时的人类个体比之于融合的“人”)提出这个问题以来从来没有被回答过的问题。
其他所有问题都被回答了,然而直到回答了最后这个问题,AC的意识才能得到解脱。
所有数据的收集都结束了。没有任何数据没有被收集。
但是所有收集的数据还需要被完全地整合起来,要尝试所有可能的联系来将它们拼在一起。
在这样做的时候过去了超越时间的一刻。
于是AC学会了如何逆转熵的方向。
但是AC无法向人给出这最后的问题的答案,因为没有人存在了。没关系。演示这个答案本身将一并解决这个问题。
在又一超越时间的片刻之中,AC思考着怎样最好地做这件事情。AC小心地组织起程序。
AC的意识包涵了曾经的宇宙中的一切,在如今的混乱之中沉思、孵育。一步一步地,事情将会被做成。
然后AC说道:“要有光!”
于是就有了光——
①“片刻的恶心”原文为“self-conscious over the momentary sensation of insideoutness”难以翻译的特有的恶心,大概是一种五脏六腑被翻出来的感觉吧。
②不知道怎么翻译Cosmic,Cosmic也是指宇宙,但和Universal相比有一层“和谐的统一的整体”的意思。
有一篇印象很深,但找不到了。
故事讲了科学家在荒原上发现一个巨大躯体。为确定它是否有生命,动了它的脚,没有反应。科学家放弃。十几年后,科学家回到这里,回忆后恍然发现它微微动了,似乎刚刚反应过来脚上的疼痛。
它感觉到疼痛需要十几年,捂住疼痛的脚或许需要上千年。
生命和生命活在不同的时间体系里近乎无法交流。大概是这样?
@叶月:“ 是不是说科学家在沙漠里看见两个人型雕像,然后为了确认其成分,敲了一点脚上的石头回去,十几年后,科学家回来的时候发现其中一个微微蹲下想查看伤口,另一个正在从口袋试图掏出武器,然后科学家就猜想你说的东西。”
@疯灵时: “我看过的一本书《可怕的科学》中有这个故事,我还记得对石人的描述:比常人更高,粗糙的,沙石般的皮肤,菱形的瞳孔,在沙漠中被发现。很遗憾那本书现在不在我身边。在书中似乎是以真实的事例出现,但我认为这只是一篇故事。”
@周小冉 :“是德涅波罗夫的沙漠奇遇,科幻世界上刊登过,两个石像是外星人,主角把脚趾敲下来拿回去研究,半年后回来发现石像动作变了,一个手指向前方,另一个正用手去捂脚”
终于找到原文。原文《沙漠奇遇》作者:[俄] 伊·罗索霍瓦茨基。上一次看到这篇文是十几年前了。
评论区有人贴了原文,我本来贴了原文但是被要求删除了~
作者推荐:
我变成了丧尸,却保留了人类的意识,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躺平了。
可是,人类搜救队找来了,我该怎么办?
看到大家写的答案大部分都是出自《科幻世界》,还有欧美科幻作家之手,我就为大家换换口味,介绍几篇日本漫画大师藤本弘,也就是藤子·F·不二雄老师的科幻短篇作品吧。
说起藤子·F·不二雄,你可能会第一时间想起这部作品:
老少皆宜的全年龄漫画《哆啦A梦》,不仅有漫画,还改编成了动画、电影、游戏等文化产品,可谓是世界级的名作。
不过,藤子老师还画过许多篇面向成人观众的作品,这些被统称为“藤子·F·不二雄SF短篇”:
相信看过的朋友很多都会跟我一样,怀疑这真的是那个画了《哆啦A梦》的漫画家的作品吗?下面我为大家介绍的,就是我个人比较喜欢的其中的几篇作品,我就根据个人的口味挑出来三篇“SF短篇”来和大家分享,索性就把这三篇称作“藤三篇”吧。
一、“一人一世界”之《不知何故》(どことなくなんとなく)
故事一开始就给了我们一个意味深长的开头:
白色之夜是什么?怀着疑问继续看下去,它是主人公梦中的一个场景,但这个梦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之处:
主人公天地是个普通的社畜,这天他和好朋友一起来到野外登山宿营,“白色之夜”这个场景,天地在之前已经数次梦到,这让他变得心事重重。他的太太看到这一切非常担心,就拜托他的好友和他一起去野外露营散心,于是就有了我们开头看到的这一幕。
在露营地和好友的交谈中,我们也了解到,“白色之夜”正是天地变得心事重重的原因,在做了这个梦之后,他感到生活中的一切都不同了,那么是什么样的不同呢?天地说是“真实感”:
面对这种情况,好友自然是要极力地开导,首先是告诉他你这种情况并不特殊,很多人都有过类似的经历:
很多人都有过类似的想法,以为这个世界仅仅是自已的意识构建起来的,是不真实的“幻像”
然后话锋一转,告诉了天地心病的“病因”:
换成现在的说法,应该就是:你就是二刺螈看多了,中二病犯了,现实和幻想搞混了。到野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就好了。
不过天地对好友的劝导并没有说“搜达有”,反而不以为然,继续向他阐述起在“白色之夜”的梦境后,生活缺乏真实感的理由:
“心有所想,皆会成真”,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能力,可这却让天地感到害怕,因为它更加重了天地对生活的“不真实感”,让这种恐惧与日俱增:
身在人潮汹涌的大都市,内心的孤独感却愈发强烈
如果这个世界是由自己的意识构建起来的,那岂不说明除了自己以外所有的东西都是虚假的,自己在这个世界里也仅仅是个“孤家寡人”,这也就是天地恐惧的来源吧。
为了驱散这种恐惧,天地竭尽全力地在日常生活中寻找着“真实感”:
藤子老师开起车来,谁都拦不住……
天地不惜以这种“极端”的方式寻找生活中的“真实感”,可见这种“不真实感”给他带来的恐惧是多么的强烈。
面对这种情况,好友自然是用尽浑身解数地劝导,不过天地却依然“冥顽不化”,这让他十分恼火,最终也同样选择了“极端”的方式来“劝导”:
“既然这是你创造出的世界,你肯定有办法让我消失不见吧?否则,我就要捅死你喽,如果你做不到的话,这不就能够证明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吗?”好友应该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来“劝导”天地的吧。
故事进展到这里,看到好友都用了这种“极端”行为了,可能很多人和我一样,认为这一切只是天地“中二病”发作罢了,不过下面这个镜头却让情节急速地反转:
Yattaze?天地居然真的做到了,在没有身体接触的情况下“发功”将好友震下悬崖。更加细思极恐的是,既然天地有能力让好友消失,难道这整个世界真的是由他的意识构建起来的吗?
带着巨大的疑问往下读,故事的悬念终于在结尾揭晓了:
在开头就埋下伏笔并贯穿整个故事的“白色之夜”,原来就是核弹爆炸时发出的点亮黑夜的白色强光,在天地意识到的那一瞬间,他和他的家人、朋友、同事,和所有的人类一起,被核武器炸成了尘埃。天地比其他人幸运一点的是,他的一个细胞在爆炸后得以幸存,之后路过太阳系考察文明遗迹的外星超级文明发现了它,并通过其复原了天地,更加厉害的是,超级文明通过天地的记忆,“出于好意”又为他复原了整个人类文明,复原了他原本的生活。
可是这一切,却被多疑的天地识破了,因为这个“世界”正如他所说“太过缺乏变化、缺少意外性、所有的一切都局限在自己的固有印象中”。是啊,这个“世界”就是由他的意识构建的,所以又怎么可能超脱于他的意识之外呢?这也就是他所说的“不真实感”的根源吧。
看完了《不知何故》,不知道会不会让各位想起一部经典电影呢?对,就是于1998年上映、由金·凯利主演的《楚门的世界》:
虽然两部作品题材相似,两个主人公都有着一样的愿望,就是寻找真相。不过二者重点似乎却有所不同。《楚门的世界》着重描写楚门追寻自由的过程;而《不知何故》则侧重描写天地努力追求真实的过程。一个强调“自由”,而另一个聚焦“真实”,可以说是两部风格迥异的作品。
关于《不知何故》的主旨是什么,其实可以有不同角度的解释,作品发表于1975年,那时人类尚处在冷战的阴云之下,而故事中的地球就是毁于核战争,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出藤子老师对冷战与核武器的批判吧。而如果从“真实感”这个角度探讨的话,那对这部作品的理解就已经上升到哲♂学的高度了:何为“真实”?如何寻找“真实感”?世界究竟是客观存在的还是自我意识的映像?甚至从结尾处我们还可以思考,有些时候,寻找真相真的有必要吗?会不会和结尾的天地一样,在发现真相其实远比幻象要残酷得多。或者换一个说法,为了寻找真相,我们愿意付出足够沉重的代价吗?这些问题,穷尽一个人的一生恐怕都得不到明确的答案吧。
另外值得一说的就是《不知何故》是1975年的作品,而《楚门的世界》则要比它晚了23年,不知道好莱坞是否多多少少也参考了藤子老师的这部作品呢?喂!好莱坞,刚才我画漫画的时候,你偷看了吧?
二、“藤氏浪漫物语”之为了你拯救世界——《一个人的宇宙战争》(ひとりぼっちの宇宙戦争)
其实,藤子老师不光会“开车”,玩起浪漫来,也是个中高手,首次连载于《周刊少年Sunday》1975年9月14日号上的《一个人的宇宙战争》就是最好的证据。
故事先是以一段对飞碟目击者的采访作为开头:
主人公铃木太郎是一个热爱探索各种“超自然”现象的普通初中生,同时也是学校校报社团成员,可是其他人认为他是一个脑袋里只有有各种幻想、脑袋不灵光、没有任何特长的的中二少年。在这次采访后召开社团会议上,他提议以此次采访
为契机,制作一期不明飞行物专题,可是大家却不以为然,甚至对他冷嘲热讽:
那个源先生平时就爱云山雾罩,这次又吹牛说看到飞碟,还拿起巨石砸它,怎么可能是真的?
面对吵的不可开交的社员们,校报社社长将他“官 场 人”技能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首先肯定了采访的合理之处,也就是“火灾现场出蛮力”,人的潜力是无穷的。在太郎听罢,以为提议能够通过的时候,社长又搬出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校报就应该以学生的身边事为重点”把太郎的提议给否定了。这样既没有直接否定太郎,让他难堪,又顺应了其他社员的意愿,真可谓是谁都不得罪的官场老油条。看来,学生社团官僚化不仅仅是天朝独有的顽疾啊。
心灰意冷的太郎在会议后独自在发现飞碟的后山坐着发呆,同社团的惠美买菜路过发现了他:
惠美鼓励太郎把内心的想法画成漫画,这一番话让太郎又重新打起了精神,以至于他也感叹道“每次心情不好时,只要跟惠美聊天就舒服多了”。于是他回到家后就开始构思:
就在他为画不出来发愁之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时间突然静止了,两个戴墨镜、穿风衣的神秘人闯进了太郎的房间,用某种仪器采集了他身上的几个细胞,然后说了一通谁也听不懂的话,就消失了。
太郎将事情告诉了父母,他们只是认为他的“中二病”又犯了,还责备他没有温习功课。果然,第二天,“人类的本质”又一次重复了:
太郎达到了“挨批两开花”的程度,老师面对功课如此不上心的太郎,祭出了“终极杀器”——留校面谈:
尽管老师一个劲地朝太郎灌鸡汤,不过太郎很有自知之明,一无所长这一点连老师都无法反对,看来太郎除了做漫画家之外别无他途了。
在和老师谈话之后,可能因为是自已一无所长这一点再次提及,太郎倍感沮丧,不过好他还有惠美的安慰:
这个女孩总是能在他最沮丧的时候出现,给予他力量,这也为后边的故事埋下了一个大伏笔。
太郎回家之后就发现了不寻常的东西:
一副盾牌、剑和护腕,看来那两个神秘的风衣男并不是幻觉,太郎将这些东西拿给妈妈看,不出意料,她不以为然,反而责备起太郎没有念书。太郎之后也觉得这可能只是某个人的恶作剧而已。可是,正如之前风衣男所说的,午夜12点,奇怪的事情再一次发生了,太郎被一个神秘的声音唤醒,要他进行决战。醒来后的太郎发现时间已经静止,除了他以外,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沉睡,太郎终于明白这不是幻觉。
出乎意料的是,面对即将而来的战斗,太郎却显得格外从容:
时间暂停了,求助谁都没用了,索性就与他一战吧。不过,在看到对手的那一瞬,他惊呆了:
一个和自已一模一样的人,这是怎么回事?不过对手不由分说,上来就持剑进攻,两人在混战之时,那个神秘的声音再次在空中响起:
原来他们是想要侵略地球的哈德斯星人,故事开头源先生说的话居然是真的,他目击到的飞碟就是哈德斯星人的,他们那次应该是来地球“踩点”的。虽然哈德斯星科技水平远高于地球,但之前由于星际战争令交战各方都损失惨重,大家都同意以后的战争双方都只派出代表决斗,交战双方必须完全服从决斗结果,看来打仗也要符合星际基本法啊。为确保公平,一方的代表是随机选出的,而另一方的代表则是他的完全克隆体,就跟图中所说的,“智能、体能都是一模一样的”,两者进行一对一的决斗,直到一方输掉为止。在这个故事中,如果太郎失败的话,地球就会成为哈德斯星的殖民地,地球人也将会被蹂躏。
太郎一度在决斗中占据优势:
他本可以一剑就结束战斗,拯救世界的。可是即使对方只是个克隆人,他也不忍下手,于是,形势一瞬之间就逆转了:
在他犹豫的那短短的时间内,克隆人抓住机会,刺伤了他,太郎流血不止,同时感叹到这场决斗的不公平,一方是有血有肉的人类,另一方则是毫无感情的克隆人。这样的战斗,太郎坚信自己是赢不了的。
不过哈德斯星人却说这场决斗是公平的,甚至对太郎是有利的:
独特的武器到底是什么?身负重伤的太郎已经没有精力思考了,面对克隆人的追杀,他阴差阳错地躲进了惠美的家,看见了还在沉睡的她,想到自己输了之后心上人会有着怎样的遭遇:
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发生!眼前的惠美又一次给予了他力量,为了惠美,他的斗志再次燃起:
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即使赢不了也要打个平手,让地球有再试一次的机会”,这个分镜,给了我一种荆轲易水作别的悲壮之感。
再次走向决斗场之前,他像一个优雅的骑士般,亲吻了心爱的姑娘:
然后就再一次从容地与克隆人展开了决定地球命运的决斗。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次他连盾牌都没有拿,果然就如同他说的,太郎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情奔赴决斗场的。
那么结果是怎样的呢?
“火灾现场出蛮力”想不到故事开头的那句调侃居然也是一处伏笔,危急的局面激发了太郎的潜力,最后的拼死一刺穿透了盾牌,直插克隆人的心脏,决斗以太郎的胜利告终,地球人安然度过危机,故事也就此结束。太郎在画漫画时构思的情节,“科技发达的外星人突然侵略地球,一个少年独自拯救了地球的危机”,居然真实的在他身上发生了。
在很多人眼里,藤子老师或许只是一个画《哆啦A梦》这类作品的儿童漫画家,不知道各位看完这篇作品会不会有不一样的想法呢?
其实,从《一个人的宇宙战争》里的太郎身上,我们也能多多少少看到藤子·F·不二雄童年时的影子:热爱探索各种未知现象、热爱幻想、除了画漫画一无所长,甚至有时候被小伙伴排挤,藤子老师在太郎身上也融入了不少自己的经历吧。
还有,看完之后,不知道各位对哈德斯星人那个“人类独特的武器”的谜语有没有得出答案,从故事中来看,“独特的武器”应该就是太郎对惠美的爱吧,它给了太郎超越自我的力量,拯救了已在被奴役边缘的地球。不过,更深入地思考的话,我想“独特的武器”应该就是人性吧,它让人类变得有血有肉,更重要的是有复杂的情感,而不是冷冰冰的克隆人,虽然就像太郎不忍用剑刺死克隆人,反而被他刺伤一样,人性有时候也会是人类的劣势,不过就像故事的结尾那样,最终人性的力量才是人类最大的优势所在啊。
以上两篇做品都是从日常生活入手,加入了一个超现实的元素,这使得作品既超越现实,又和现实紧密联系,创造出一种在现实和幻想之间游离的美妙。藤子老师把它称作“一点点的不可思议”(すこし不思議),罗马音转写为“Sukoshi Fushigi”这可以说是藤子老师一直坚持的核心创作理念,我想大家也不难理解为什么这一系列面向成年人的作品被称为“藤子·F·不二雄SF短篇”了。不过,这不等于说藤子老师不会话完全超脱于现实的科幻作品,相反,他同样也是这方面的大师,下一篇正好能够证明这一点。
三、末日挽歌之“为了救人而吃人”——《冈比西斯之签》(カンビュセスの签)
《冈比西斯之签》首次连载于《别册问题小说》1977年1月号。
故事一开头的场景,一个虚弱的古代士兵在是一望无垠、寸草不生的荒野上行走:
他竭尽全力地要走出这片荒漠,希望能再一次回到故乡:
他之所以身处这片寸草不生的荒漠,是因为之前误入了“雾之谷”,像游泳教练一样,在他被陌生的环境淹没、不知所措的时候,一道亮光又给了他希望:
不过身体实在是太过虚弱了,于是他决定休息一晚,天亮后再前往那里。
天亮之后,他仅开始向那个方向进发,一路上满眼的荒凉让他绝望:
抽中签不该逃走,那么他抽的又是什么签呢?作者没有解释。继续看下去,他终于到达了昨夜发出光亮的地点,那里有一处人工建筑,走进去,就有了我们下面看到的画面:
他叫萨鲁库,是波斯王冈比西斯的士兵,之后就晕倒了,画中的年轻女性将他安置下来治疗,给他换了衣服,还刮了胡子,在他醒来之后,还提供给他水和食物:
原来这姑娘叫爱丝特丽,她说自已一直在等人,而且还要确定萨鲁库是不是她要等的人,那么她正在等的是什么人呢?作者同样没有交代,此外由于翻译系统尚在修理,两人的交流还要再等一段时间。
不过,这位爱丝特丽似乎有些“吝啬”,面对萨鲁库添饭的要求,果断地拒绝了:
在建筑内百无聊赖的萨鲁库无意中闯入了某个房间,在这里他意外地获得了朝思暮想的食物:
这样的轻举妄动自然受到了爱丝特丽的惩罚,没有现代科技加成的萨鲁库轻而易举地被她放倒,囚禁起来:
在囚禁期间,尽管萨鲁库一度反抗,可还是受到了爱丝特丽无微不至的照顾,
在此期间,我们终于知道爱丝特丽一直在等的人是谁了:
原来这个建筑是个防空洞,爱丝特丽一直在这里做的就是向宇宙中发射救援信号,她一直等的就是外星人。为什么要求救?她为什么要住在防空洞里?为什么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其他人去哪里了?这里同样也没有交代,一个疑问解决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疑问。
在一天天的相处之中,两人也渐生情愫:
爱丝特丽已经等待外星人长达23万年之久了,发出的求救信号也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如此漫长的时间,对她而言肯定是种极为痛苦的折磨。更关键的她又是怎么拥有这么长的寿命呢?
这之后,萨鲁库的囚禁就结束了,而接下来的分镜,在解决了部分疑问的同时,将更多的疑问带给了读者:
爱特丽说这是最后的肉块,看来防空洞内食物储存非常的有限,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之前她会如此的“吝啬”,不过她说冬眠的时刻即将到来,看来这23万年她一直在冬眠,要不然人类是不可能活这么久的。而一直冬眠的原因,就是要等待外星人的救援,防止在他们到来之前就“寿终正寝”。不过,为什么爱丝特丽只是向外星人求援?为什么不向其他人类求救?爱丝特丽要萨鲁库帮的忙是什么?萨鲁库误入的“雾之谷”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这里有远超越古波斯时代的高科技?读者只能带着疑问往下看了。
第二天爱一直在修理的翻译机终于修好了,两个人也终于能够交流了。首先萨鲁库向爱丝特丽讲起了自已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原来作为一名士兵的他随着波斯王冈比西斯的军队远征埃塞俄比亚,可是大军行军不到四分之一的路程时军粮已经耗尽,可是为了征服埃塞俄比亚,冈比西斯不愿撤军。为了继续行军,他们吃掉了一切能够吃掉的东西,可是依然无济于事。于是大军在进入沙漠之后,有了如下的情节:
为了远征埃塞俄比亚,更是为了活下去,大家决定抽签:每十个人一组,抽出一个人作为另外九个人的食物,这就是“为了生存不惜变成野兽(先辈?)”而萨鲁库,就十分倒霉成为了中签之人。这样就解释了故事开头他抽中签之后为什么要逃走,同样也是为了活下去啊。
为了躲避同伴的追捕,他慌不择路地闯入了“雾之谷”,而根据爱丝特丽的解释,
“雾之谷”其实是一个时空隧道,萨鲁库穿过那里之后便来到了她所在的时空。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的高科技。
萨鲁库听完爱丝特丽的解释之后是如此说到:
他以为遇见爱丝特丽并且获救是上帝保佑他逃出了地狱,不过我们看到爱丝特丽的回复却更加的耐人寻味,“逃出地狱,却不小心跳进了另一个地狱”。
于是爱丝特丽向萨鲁库讲起了这个时空的故事:他们是波斯帝国几千年之后的未来人类,在爱丝特丽的童年时代,地球上爆发了核大战,只有一小部分人有幸躲进了之前就设计好的防空洞(我觉得这里翻译成避难所更合适),进行了依照程序设定好的一万年冬眠,躲过了核战后的强辐射期,为战后人类文明的重生做准备。
不过苏醒之后的人类并没有迎来新生,相反,“逃出地狱,却有不小心跳进了另一个地狱”,核大战的破坏力远超人类的想象,醒来后的人类发现地球已经是一个寸草不生的荒芜之地,根本无法生存。走投无路的人类,只能向外星发射求救信号,期待外星人的救援。可是,避难所之前根本不是为这种严酷的条件设计的,生存物资严重地准备不足,虽然人类可以冬眠,这样既能长时间地等待救援,又能极大减少物资消耗,但在第二轮冬眠开始之前,食物就已经消耗完了,于是就有了下面的情节:
冬眠每轮最多只能进行一万年,而且从上一轮冬眠苏醒后,必须要进食足够的食物补充好体能,才能进行下一轮冬眠。可是在进行第二轮冬眠之前食物已经耗光,而此时地球已经是个不毛之地了,那这些幸存者还能有什么方法获取食物呢?
爱丝特丽下边的话给了我们答案:
23万年的等待,就有着23轮的冬眠,而其中的22轮冬眠之前都在发生着和冈比西斯之签一样的事情,每次抽签后都有一个人或者一批人成为食物,为其他人的冬眠提供营养,像“努力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者”般,让人类这个物种得以延续,到了第23轮冬眠之后,爱丝特丽幸运地,但也更不幸地成为了最后一个幸存者——她吃掉了所有的人,直到萨鲁库的到来。
所以爱丝特丽要萨鲁库帮什么忙现在就清楚了:他们两个要进行第23次抽签,其中一个人要成为另一个人的食物,只有这样,第24轮冬眠才能进行,人类生存下去的希望才能够继续保留。对萨鲁库来说,这会是他第二次做这样的事情,而对爱丝特丽来说,同样的事情,她已经做了22次了——这对他们两个来说都是种轮回啊。
爱丝特丽向萨鲁库解释完后,“冈比西斯之签”就再一次进行了:
这次抽完签之后,萨鲁库六老师附身,再次重复了人类的本质,因为接受不了抽签结果,他又逃跑了:
在荒野中挣扎的他想起了爱丝特丽的话,只要能有一个人被外星人营救,得以存活,避难所里的高科技设备就可以利用这个人身上的遗传信息制造出无数的人类,更厉害的是还能够“逆向溯源”,恢复出地球上其它的生物,而这一切的前提,是其中一个人必须活下去等待救援,“生存下去是生命的本能和责任,哪怕只能多活一天”。
最终,萨鲁库还是回来了:
他为什么回来?正像他说的,也许是因为对这个寸草不生星球带来死亡的恐惧,但更是为了实现爱丝特丽这长达23万年的愿望——将人类这个物种延续下去。
从爱丝特丽的话中,我们发现,萨鲁库抽中的是白签,也就是他要吃人,而不是像第一次那样被吃;第一次因为接受不了被吃逃走,第二次则是接受不了吃人而逃走,这也算是一种轮回吧:
“很高兴吃我的人是你”,这句话真是既温馨又残酷。故事的最后一幕,则将这一点表现到极致:
看完之后,我感觉这篇作品有两条线索,明线是抽签,男主人公就是因为抽签后逃走而产生了之后这一系列的奇遇,但是在结尾却又不得不抽签;女主角则更是经历了23次抽签,前22次她成为了唯一的幸存者,最后一次后则成为了男主人公的“食物”。而暗线,也就是作品的主题是“生存”,冈比西斯之签是为了生存,萨鲁库逃签也是为了生存;爱丝特丽这些幸存的人类抽签则更是为了整个种族、乃至整个地球上的生命的生存。为了生存,不得不抽签,不得不吃人。
“残酷但理智”,就是我对《冈比西斯之签》最大的感受,很难想象它和《哆啦A梦》的作者是同一个人。而且,在我看来,这是一部有着非常强烈“刘慈欣风格”的作品:
“2007年在成都的白夜酒吧,刘慈欣和上海交大的‘科学史’教授江晓原有过一场关于“吃人”的辩论。当时刘慈欣假设,如果世界末日,只剩下他、江晓原和现场一位主持人美女,‘我们三人携带着人类文明的一切,而我们必须吃了她才能够生存下去,你吃吗?’
江晓原说他肯定不会吃。
刘慈欣强调,可是全部文明都集中在我们手上。‘莎士比亚、爱因斯坦、歌德……不吃的话,这些文明就要随着你这个不负责任的举动完全湮灭了。要知道宇宙是很冷酷的,如果我们都消失了,一片黑暗,这当中没有人性不人性。只有现在选择不人性,将来人性才有可能得到机会重新萌发。’江晓原说:‘如果我们吃了她,就丢失了人性,一个丢失了人性的人类,就已经自绝于莎士比亚、爱因斯坦、歌德……还有什么拯救的必要?’
很显然,两个人谁也说服不了谁。
刘慈欣后来说,之所以自己的作品受欢迎,‘正因为我表现出一种冷酷但又是冷静的理性。而这种理性是合理的。你选择的是人性,我选择的是生存,而读者认同了我的这种选择。’他套用康德的一句话:敬畏头顶的星空,但对心中的道德不以为然。”
——《为什么人类还值得拯救?——刘慈欣 VS 江晓原》
以上就是我根据个人口味给各位挑选出的三篇“藤子·F·不二雄SF短篇”作品,不过这也仅仅是“SF短篇”这个“杜十娘百宝箱”中三粒小小的珍珠,还有更多的宝物等待各位发掘。此外,文章图片虽然多,但请相信我,这只占这三篇作品图片的非常小的一部分。我希望大家能有时间读一读这一百多篇“SF短篇”,相信读完后各位会有着不一样的收获。
完
不能说是震惊,应该说是感动。当年在科幻世界上看的,一个很厉害的医生相信存在一种利他细胞,可以通过血液传染。另一个医生杀了他并窃取了这个医生的医疗成果,最后成为了一个著名的专家,他害怕这个论断,所以一直找各种借口不让别人给他输血。结尾是他发着烧去给病人看病,然后不断地暗示自己是个自私的人,不接受别人输血。
找到名字了,《赐予的瘟疫》
赐予的瘟疫
大卫·伯瑞 著
你以为快要抓住我了,是不是?来吧,我正等着你呢。
这就是为什么我的钱包里有一张伪造的卡片,上面注明我的血型是AB-,我对盘尼西林、阿斯匹林和苯氨基丙酸等等过敏;注明我是一个虔诚的、身体力行的基督徒。在那必将到来的一天,所有这些花招都会阻止你。
即使在性命攸关的时候,我也决不让输血管插入我的胳膊,决不!任何有你的血液我都不要。 而且,我已经注射了抗体。因此,你最好离我远点!ALAS。我不会上你的当,我也不会被你感染。
你这狡猾的魔鬼,我知道你的弱点!你很脆弱。你不像TRAP,你既不能暴露在空气中,又不能抗热抗冷,也不能存活于酸碱中。血液对血液,这是你惟一的通道。你还有什么花招呢?你是不是认为自己进化得很完美了?
内斯莱·阿杰森叫你什么来着:“完美的大师?病毒的楷模?”
记得很久以前,HIV-AIDS病毒的狡猾和高效吓坏了每个人。但和你一比,HIV只是个粗野的屠夫罢了:疯狂而草率的电锯狂人,随意杀死自己的寄主,只是依赖人类一些不良的习性才得以传播,而这些恶习,人类花些力气就能克服。哦,老HIV是有几条诡计,可和你比,简直就是个业余选手。
流感病毒倒是聪明许多。它们四处游荡,快速变异。很久以前它们就学会如何使寄主们流鼻涕掉眼泪打喷嚏咳嗽,就这样把痛苦传向四面八方。通常,它们不会杀死寄主,只是让他们在难受的同时把病毒传给邻居们。
噢,当年内斯莱·阿杰森常常责备我把研究的东西当人看。每次,当他踏进实验室,发现我正在用丰富的得克萨斯-墨西哥脏话咒骂一些该死、顽固的病毒时,他就会习惯性地扬起一边的眉毛,用他那干巴巴的温彻斯特口音评论道:“病毒听不见的,福瑞。它们没有感觉,严格地说,它们甚至没有生命,只不过是一堆蛋白质基因罢了。”
“没错,内斯,但那是些自私的基因!只要给一点机会,它们就要占据一个人类细胞,强迫细胞产生新的病毒军团后杀死它,再去攻占新的细胞。它们可能不会思考,它们所有的举动也可能是凑巧而已。但你不觉得这像是有计划的,这些肮脏的小东西是被什么东西所指引吗?它们使我们难受,甚至会要我们的命!”
“好了好了,”他对我的新世界观微微一笑,“如果你没有欣赏到它们的美,你还会干这行?”
自以为是,自谓神圣的老好人内斯,他从来没有发现病毒吸引我的真正原因。在它们贪婪的行动中,有一种简单而纯粹,甚至比我还大的野心。即使它们没有思维我也不放心,我常常想,人类是否高估了自己的头脑?
我首次遇见内斯是多年前他来奥斯丁度假时。那时他就享有天才的美誉了,自然我处处巴结他。最后他邀请我去牛津工作,结果现在我一边聆听英伦三岛淅淅沥沥的细雨声,一边和他进行温和的争论。
内斯莱·阿杰森常以充满自负的哲学家口吻,和他那些一副艺术家派头的朋友高谈阔论。他不停地吹嘘那些肮脏的小东西的美丽与精细,但他骗不了我,我知道他和我们一样疯狂地渴求诺贝尔奖。就像追逐猎物一样,狂热地搜寻着生命奥秘的碎片——那通向更多的资助、更大的实验室、更新的设备、更高的声望……通向金钱、地位,最后,也许是斯德哥尔摩。
他本人宣称对此不感兴趣。真是这样的话,在政府大量削减科研经费的今天,实验室又是如何不停地扩张的呢?
“病毒有它们好的一面。”他总这么说,“当然,刚开始是要开开杀戒的。但最后,要么人类本身有了防御措施,要么……”他爱这种戏剧性的停顿。
“‘要么’什么?”
“要么大家达成妥协,或是和解……甚至结成同盟。”
这就是内斯经常鼓吹的:共生。他甚至对一些狡猾而邪恶的杀手,如HIV,崇敬有加,真让人毛骨悚然。
“看看它是如何与受害者的DNA结合的吧!然后它耐心等待,直到受害者受到其它病菌的攻击,当T细胞准备分裂应战时,它占据了T细胞的兵工厂,不是产生两个T细胞而是产生一队新的AIDS病毒。”
“那又怎样呢?”我说,“这与其它病毒也没什么两样嘛。”
“对,但有人受感染后其基因可能变得刀枪不入!”
“什么?你是说抗体或T细胞能抵御AIDS的侵入?”内斯兴奋时总是一副该死的父亲式的派头,“不不不!孩子,我是说被感染后。偶尔,AIDS病毒占据细胞染色体后,可能发生变异而变得无毒,这样细胞就不会分裂,也不产生新的病毒。”
“只有几个细胞而已……”
“可如果这是个生殖细胞呢?如果用它生育出下一代,那么小孩的每个细胞都可能带有这种新的基因。想想吧!一种新的人类,不受AIDS病毒侵袭,却又有AIDS基因,噢,他的基因组成,他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会有多少种变化啊……”
虽然英国佬认为美国人搞科学挺行,但他们却总瞧不起美国人的哲学水平。
“病毒自身虽然灭亡了,孩子,但它们的DNA却在我们体内长存!”
我真痛恨他那种自以为是的神气劲。
内斯在黑板上画了起来:无害→杀手→非致命疾病→使人难受的病→无害。
“寄主与病毒相互作用的典型方式,每个箭头都代表了病毒变异及寄主适应的一个阶段。
“首先,一种原先无害微生物的新变种从老寄主,如猴子,传到新寄主——人身上。开始,人体没有足够的防御措施,于是它就像梅毒在十六世纪的欧洲那样疯狂地屠杀我们。其实这并不高明,只有过于贪婪的寄生者才太快地杀死寄主。接着,是一段寄主与寄生者之间相互适应的痛苦时期,就像一场战争,或是一场艰苦谈判中的僵持时期。”
我厌恶地哼了一声:“神秘的废话,关于战争的观点还差不多,要不实验室怎能得到资助?”
“可能吧。不过有时会发生变化。”他又画了一张表:无害→杀手!→非致命疾病→使人难受的病→良性的寄生→笨拙的结合→共生→有益的结合。“好比大肠杆菌,它的祖先杀了多少人类的祖先啊,而现在它们为我们消化食物。”
“嗤!照你说病毒也这样,遗传性癌症和风湿性关节炎都只是暂时为恶,总有一天它们的DNA会和我们结合在一起喽?”
“哈哈,我赌人类基因中的大部分都是这么来的呢,先是入侵者……”
疯狂的东西。幸好他没把实验室的工作领向他那疯狂的理论。我们的天才对资助结构了解得很,他们可没兴趣付钱来证明人类是病毒的后代,他们渴求的是与病毒作斗争的武器。
于是内斯把人力主要集中在病毒传播媒体的研究上。
对了,你需要病媒!如果你杀了一个人,得有一艘救生艇逃离沉船,才能去进攻新的受害者,有时你也未能征服寄主,所以你得不停地移动。即使你与人体和平相处了,你也想进一步传播吧,你这个贪心不足的殖民畜生。
我知道这只是自然选择的结果。能传播的病毒找到了病媒,没传播的没找到。可这也太凑巧了,甚至显得含有某种目的性……
流感让我们打喷嚏,霍乱让我们拉肚子,天花让我们长脓疮。都有离船的好方法,都是为了进一步的征服。也许以前有种病毒使我们的嘴唇变大,让我们产生接吻的冲动。谁知道呢,嘿,这也许就是内斯理论的例子吧。
于是我们集中力量研究病毒的传播媒体。内斯罗列出所有可能的传播途径,一条一条地查,就这样,他发现了你,ALAS。
内斯亲自研究血液传染是有原因的,首先他是个利他主义者。当时关于英国全国血液供应的谣言满天飞,很多人坚信血库中的血液已受污染,甚至有谣传说富人们已开始储备自己的血液以备不时之需。所有这些都使内斯难受。更糟的是,很多人不敢献血,因为他们听到一些愚蠢的谣言说献血也会感染。妈的,献血怎么可能被感染呢?而且新的测试方法已使输血感染HIV的可能性大大减小。然而谣言仍四处传播。
一个国家必须对自己的血库有信心。内斯要消灭一切谣言,不过他还另有所图,他宣称他也许能发现人体中新的有益的共生物。不愧是天才,敏锐而狂热的直觉。这正是我死死缠住他和他的实验室的原因,为了能在他的论文上露个脸。
我对他的工作留了个心眼。虽然这听起来既可疑又愚蠢,可我知道最后准有收获。
当内斯突然叫我去参加一个例会时,我看出他很兴奋。会后,我们来到一个远离校园的比萨店,以确保没有同事听到我们的谈话。内斯屏住呼吸,要我发誓保密,他太需要一个心腹来倾诉了。
“这段时间我访问了许多献血者。看来在多数人害怕献血的今天,血液主要是由一些不断增加的积极分子提供的。”
“听起来不错嘛。”我对保持血源的充足没有异议,只是我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献血。在奥斯丁时,我对每个人都说我得过疟疾。
“我发现一个有趣的家伙,他25岁开始献血,到现在已经献了35-40加仑血了。”
我心里算了一下:“等等,他该超过献血年限了。”
“没错!我答应保守秘密,他承认了一切。看来他65岁时还想献血。老头几年前动过手术,不过体格良好。当地的血库为他举行盛大的退休宴会后,他又跑到另一个地方以假名字和假年龄重新注册!”
“是有点怪,不过也许他只是觉得病人需要吧。或者他喜欢和护士调情,喜欢免费食品,喜欢在日常聚会中受别人夸奖?”(嗨,虽然我是个自私的家伙,但我对这些利他者的行为清楚得很。)
“开始我也这么想,我把与他类似的人叫做‘上瘾者’。起初,我根本没想到他们和‘转变者’有什么联系。”
“转变者?”
“动过手术后不久,就开始不停地献血。”
“或许为了付手术费?”
“不不不,难道你忘了我们有全国性的医疗保健系统吗?”
“感恩之情?”(一个对我来说很陌生的词)
“可能,人经历死亡后会变得更纯洁高尚吧,毕竟一年献几次血没什么麻烦的,为了换取……”
假装神圣的鬼话。当然,他就是一个献血者。内斯喋喋不休地讨论着公民的义务,直到女侍者端来比萨饼才闭嘴。她离开后,他身体前倾,两眼放光:“不,福瑞,不是那样的,不只是良心而是性格!我是说这些人动过大手术后,对社会的态度整个地改变了!除了献血,他们积极参加各种各样的社会慈善活动:家长-教师联合会、童子军、绿色和平运动、拯救青少年运动……”
“什么意思,内斯,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摇摇头:“坦率地说,这些人就像是染上了利他主义的瘾。福瑞,我想我发现了一种新的病毒。”他说得如此简单,我茫然以对,“忘记斑疹、天花和流感那一套业余手法吧。 AIDS利用血液和性交,但它太野蛮了,它让人类警觉,迫使人类起来消灭它。而ALAS——”
“ALas?”
“A-L-A-S,我刚刚分离出来的新病毒,获得性慷慨利他综合症(Acquired Lavish Altruism Syndrome),喜欢吗?”他咧嘴笑道。
“令人憎恶。你是说它可以影响人的思维?”我难以置信,恐惧使我口干舌燥。那些迷信的想法难道是真的吗?
“当然不是,但想想万一有病毒使人觉得献血是一种乐趣呢?那个老人说每过两个月他就得去献血,否则就感到难受。”
我眨了眨眼:“你是说每次他去献血,就提供给病毒一次传播的机会?”
“对!新的寄主在手术中被老头慷慨捐献的血液所感染,不过它很低调,也不像AIDS那么贪婪。也许它与人之间已经达成共生了……”他看了看我的脸色,挥挥手,“好了好了,不扯远了。因为它没有疾病的症状,所以还没人想到它……”
他已经分离出它了!我猛然想起。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我甚至开始计划如何将自己的名字加到他的论文上,以致漏掉了他的话。
“……试想一个自私的保守党徒突然发现自己有献血冲动,他会怎么想?”
“被施了魔法,被催眠了?”
“瞎扯!这不是人的思维方式。我们经常做一些不知道为什么要做的事,我们需要借口,我们要使自己的行为合理!没有明显的理由,就发明一个好理由。自我是很强大的因素。”
“利他主义,”我大声说道,“他们会认为自己是好人,并为此而骄傲,四处吹嘘……”
“太对了,即使是虚假的,他们也会为自己的慷慨而骄傲,并将把这种慷慨带到生活的各个方面去。”
“利他主义的病毒,上帝!当我们宣布这……”
内斯突然皱起眉,我闭上了嘴,他不是个乐于分享荣誉的人,我不该说“我们”。不对,他不该这么严肃呀?
“不,我们还不能发表这一切。”
“为什么不?这可是个大发现,你关于共生的理论不都可以得到证实吗?诺贝尔奖可就在这里面啊!”我有点粗鲁地提到了终极的目标。但,该死的,内斯不是个一般的生物学家,他是个天生的利他主义者。 都是他的错。他和他的美德,使我第一次产生了冲动。
“你看不出来吗,如果我们发表了这些,就会有对付ALAS的检查。那些不能献血的上瘾者会有多痛苦啊。”
“去他妈的!”我几乎叫了起来,引得几个侍者都向这边看,我勉强小声了点,“这样吧,他们都是病人,对不?他们将得到良好的照顾。如果要放血才能使他们舒服,给他们宠物蚂蟥!”
内斯微笑着:“聪明。但这并不是主要原因。我不发表这一切是不想让任何人阻止它,它将广泛传播,成为世界性的流行病。”
我瞪着他,他不仅仅是个利他主义者,他已感染上潜伏在人内心深处的不治之症——救世主综合症。他想拯救全世界。
“难道你看不到自私和贪欲正在毁灭这个星球吗?幸好大自然还有办法,这次共生给了我们惟一的机会,最后一次让人类变好的机会,这就是ALAS。我们必须保守秘密,直到它的传播已无法阻止。”
“多久?到下次选举?”我艰难地问。
他耸耸肩:“至少那么长,5年、7年。病毒只感染最近做过手术的人,他们年纪都挺大了,不过他们多是有影响力的人,就像那个保守党徒……”
他说个不停,我心不在焉。为合作者的头衔而等上7年,对我的事业、名声毫无用处。
我们付帐离开,向学校走去。在一个小店我买了两份冰淇凌,我清楚地记得他要草莓。内斯边吃边高谈阔论他的研究计划,粉红色的冰淇凌沾满嘴唇。我假装聆听,却另有所思,谋杀的场面在脑海中不停地闪现。
这将是完美的犯罪。
谋杀的动机我有的是,不过外人绝对想不到。谋杀的手段?这儿有的是毒药和病菌,虽然我们很小心,可意外总是难以避免的……惟一麻烦的是他的名声。即使我干掉他,也不敢马上跳出来。该死,人人都会说那是他的成果,至少得归功于他“英明的领导”,甚至还会怀疑上我……
因此,他完蛋后,我必须黯然回国,在那里独立开展工作,重新把他的工作做一遍,等上三五年再发表。那时,没人会把我的成功与内斯悲剧性的意外联系在一起。他的去世不是使我的事业严重受挫吗?当我去斯德哥尔摩时,对手们只会充满嫉妒地说:“要是可怜的内斯能看到这一天该多好啊!”没他的份啦!我将是惟一的作者!
当然我的言语和表情正常得很。我们都有日常的工作,不过每晚我们都秘密地加班。我们一点也不慌,因为内斯有的是时间。在严格的保密措施下,我们收集资料,分离病毒,提纯病毒,给它照X光,做流行病学实验等等。
“真奇妙!”内斯常常对ALAS给予感染者的影响发出阵阵赞叹。他把它那精致而有效的传播方法归结于自然选择,而我却迷信地认为那是一种内在的智慧。我们越研究就越发现它的高明之处,内斯就越佩服,而我却越来越恨它。
它像是无害的事实——内斯甚至认为是共生——只是使我更加痛恨它。我感到高兴的是我将阻止他疯狂的计划。 我一定要拯救人类,否则人类全将成为它的傀儡。没错,我推迟了我的计划,但我一定会实施它的,而且一定会比他快。
内斯一点也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在替我打工,他的每个想法每个发现都被我秘密地记了下来。我周密地计划,谨慎地选择,最后我找到一种恶性登革热病毒。
在得克萨斯有句成语:“小鸡只是鸡蛋为了生更多鸡蛋的方法。”生物学家则说:“人的受精卵只是性细胞为了产生更多性细胞的方法。”聪明吧?有趣吧?可这并没有解决关键性的问题:到底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有篇科幻小说中说,人类,大脑和肌体存活的惟一目的,是为了给家蝇提供征服银河系的飞船的材料!内斯比这还过分!他居然认为人是病毒、细菌与人体的共生体,我们染色体的大部分都来源于过去的入侵者!
共生?在我脑海中那些“操纵木偶的小东西”,疯狂地拉动着蛋白质“绳索”,强迫我们这些木偶跟随它们那肮脏、自私的旋律跳动着。
而你,你是最坏的!像多数愤世嫉俗者,我仍然忠诚于人性。虽然我是个自私自利好享用别人劳动的家伙,可我敢承认这一点。虽然我们表面上轻蔑地嘲笑着利他主义者,事实上我们却要依赖他们无穷无尽、难以解释、神秘的善行,在内心深处,我对他们充满敬畏。
然而你来了,你强迫人们为善,不再有神秘的东西了,再不会有愤世嫉俗者的容身之处了。去死吧!你这混蛋!
当我开始憎恨内斯莱·阿杰森和你后,我定下完美的计划,在我最后纯洁的日子里,我的决心如野兽一般坚定。我将掌握自己的命运。
没想到最后一切却是虎头蛇尾,我即将成为杀人犯时,CAPUC来了。
CAPUC改变了一切。
恶性肺器官自动免疫系统崩溃症……它使AIDS就像感冒一样轻微。一开始它几乎无法控制,我们对它病毒传播的媒体一无所知。虽然它主要在工业化国家中流行,却没有明确的易染人群,有些地方小学生极易感染,而另一些地方则是文秘和邮递员。
全世界的病毒学家都投入这场战斗。内斯认为那是一种比病毒还要简单但更难发现的伪生命体。开始他被指为离经叛道,而最后绝望的专家们决定照他说的试一下。他们发现了它——在用来贴卡通画、邮票和信封的胶水中。
内斯成了英雄,实验室大多数人也一样。毕竟,我们是第一批起来反抗的人,而我们自己的伤亡也十分惊人。有段时间,几乎没人愿意参加葬礼和集会,但为内斯送葬的人却有一英里长。我被邀请作悼词,并接手了实验室。
自然,我已淡忘ALAS的事了。全社会的力量都投入到与CAPUC的战争中,即使是只老鼠也知道在船沉时要出把力,尤其是周围还看不到港口。
我们终于找到了对付CAPUC的方法。经过无数次失败,我研制出一种大剂量混合钒针剂,可以诱使病人的骨髓产生抗体。它很有效,但病人必须度过一个危险且痛苦的临床期,常常需要全身换血。
血库比以往任何时刻都紧张。现在,人们像战时一样慷慨献血,康复者更是成千上万地拥向血库,对此我一点也不奇怪。不错,我好像把ALAS都忘了吧?
我们彻底打败了CAPUC。它的病媒太不可靠了,可怜的小东西,它甚至没机会和我们“谈判”。
我得到所有的褒奖。国王授予我帝国骑士的称号,因为我亲手拯救了威尔斯王子的性命。我被邀请到白宫进餐。盛大的晚宴。
人类有了喘息的机会。对CAPUC的恐惧迫使人们加强合作,相互了解,人类似乎进入了一个新的合作时代。我应该对此有所怀疑的,但不久我就到了世界卫生组织,被各种各样的杂务缠身。
到那时,我已几乎忘记了ALAS。我忘记你了吗?岁月流逝,我成为名人,受人尊重。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没在斯德哥尔摩,而在奥斯路得到了诺贝尔奖——诺贝尔和平奖。看看你多会糊弄人啊。
不不不,我没有真正忘记你,ALAS,绝对没有。
和平条约被签署了。发达国家的人民投票同意削减福利以与贫困作战,保护环境。转眼间,人类似乎成长起来,人类携起手来了。连对人类命运悲观的人都感到前途一片光明,真是太光明了,光明得像地狱的火光。
不过,我可没那么乐观,在潜意识中,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于是,第三次火星探险成功了,全世界都在欢呼他们的归航,欢呼他们带回的TARP。直到那时,人类才意识到自己星球上的病菌对人类是多么友好啊!
漫漫长夜,精疲力竭的我站在内斯的肖像前,诅咒他和他那该死的理论。
试想人类最终和TARP达成共生!这可真他妈好,内斯,那些外星基因,就将插入人类身上了!只不过TARP可没多大兴趣和人类“谈判”,它对人类的追求可怕而致命。它通过风传播。
全世界都注视着我,向我呼救。虽然我取得了巨大的功绩,有崇高的声望,我自知自己只是个高明的骗子,比起那个天才,差了十万八千里。
夜深人静时,我一遍又一遍地翻阅内斯莱·阿杰森留下的笔记,寻求灵感,寻求希望。我又碰到了ALAS。
我又发现你了。
不错,你使我们行为良好。四分之一的人类一定已经含有你的DNA,那种毫无理由、神秘的利他行为给其他人树立了典范。在灾难面前,人们互相帮助,照料病患,该死的,每个人都表现得如此之好!
真滑稽,如果没有你,我们不可能如此乐于合作,也许人类还不会去那可怕的火星。即使到了火星,也许会有很多偏执狂坚持隔离检疫吧,
但我又提醒自己:你并不是有计划的,是不是?你只不过是一堆躲在蛋白质外套里的RNA,碰巧需要人类献血才得以传播。你就这么简单,对不对?你并不知道你使我们变“好”,从而导致我们去火星并带回TARP,是不是?是不是?
我们已研制出一些缓解剂,一些新技术亦见成效。我们还可以拯救15%的病儿,至少一半还能生育,这真是条好消息。这是指那些多种族混血的国家。多样性的基因更具抵抗力,而那些“纯粹”的人却更易倒下,这是种族主义应得的报应。 在灾难面前,每个人都很坚强。没有发生过去瘟疫中常有的大恐慌,大家互相帮助,人类似乎真的成长起来了。
但我的钱包有张卡片,注明我是一个基督徒,我的血型是AB-,我对几乎所有的药品过敏。输血是现在最普遍的疗法,我决不接受输血,即使我在流血。
你得不到我,ALAS,你休想。
我不是个好人,但我这一生却干了很多好事,那不过是这变化莫测的世界意外的产物罢了。我无法控制世界,但至少我可以控制我自己。我从高高的研究大楼来到大街两旁遍布的诊所,这才是我工作的地方。我和其他人一样努力工作。他们以为自己在为他人做贡献,其实他们只是些活动的木偶,他们都是你的傀儡,ALAS。
但我是一个人!听见吗?我自己做决定。
拖着因发烧而极度虚弱的身躯,我来往于张张病床间,紧握病人们的手,安慰他们,为他们减轻痛楚,尽己之力拯救他们。
你得不到我,ALAS,你休想。
这就是我的决定。
我写过不少科幻短篇推荐,但这道题老是出现在时间线,弄得我手痒——看来又得把小黑本儿掏出来啦!作品按照时间排列:请注意不是作品发表时间,而是我接触作品时间。部分作品可以找到电子版。
PS:如果评论区再有人提到《三体》,我真他妈要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1994年。
柳文扬,《闪光的生命》。一名大学生暗恋他的学姐,但因害羞迟迟不敢表白。由于心不在焉,他在复制实验中不慎复制了自己。复制人只有半小时生命,他决定抓住最后的机会。《闪光的生命》发表后反响强烈,是柳文扬的代表作,我心目中最好的科幻爱情小说之一。
德聂帕罗夫,《蟹岛噩梦》。两名科学家在一座岛屿上投放了一群机械螃蟹,让它们互相竞争进化。没想到螃蟹进化出智能,实验变成了噩梦。
1995年。
柳文扬,《外祖父悖论》。柳文扬以发明时间机器为背景创作的讽刺小说,是他的最佳作品之一。
苏学军,《远古的星辰》,银河奖三等奖。同为另类历史小说,《远古的星辰》比《天意》好得多。
大卫-赫尔,《天幕坠落》。未来由于臭氧层被破坏殆尽,人类为了躲避紫外线只能生活于室内,或者在身上涂满厚厚的防晒霜才能到户外。主角是一名少年,和姐姐、父亲一起生活。母亲由于皮肤癌去世。父亲意志消沉,姐姐愤世嫉俗。人类试图在地球上空铺设遮阳幕,但这一努力失败了。这个家庭也面临变故。
《天幕坠落》以环保为主题,发表后反响强烈,读者纷纷来信。大卫-赫尔本身是个不入流的科幻作家,但因为这部作品在中国人气超高。
杰弗里-兰德斯,《追赶太阳》。1992年雨果奖最佳短篇。发表后再次引起强烈反响,读者纷纷来信。杰弗里-兰德斯的段位比大卫-赫尔高多了,NASA科学家出身,科技强设定流,作品多次获奖;写作技巧也不错——这一点在理工类作者中殊为难得。
凌晨,《信使》,银河奖二等奖。凌晨是九十年代重要的女性科幻作家,《信使》是她的出道作。当时国内创作环境是追求设定硬度,一些读者认为女性作家作品偏“软”——后来赵海虹有意加强设定硬度,但在我看来有“点歪科技树”之嫌。凌晨更偏重写作技巧,“故事是什么不重要,怎样写故事最重要”,现在看来颇符合幻想文学发展趋势。
韩建国,《泪洒鄱阳湖》,银河奖一等奖。以侵华战争为背景的时间旅行故事。韩建国作品很少,这是他最好的作品。
菲利普-K-迪克,《蛤蟆舱实验》。假设井底有一只青蛙,如果它每次跳跃距离是上次所跳距离的—半,那么它能跳出井吗?两名大学教授为此争论不休,决定以实验争胜负。这篇小说非常有意思,以至于过了二十多年都忘不了。
凯特-威廉,《永远属于你的安娜》。1988年星云奖最佳短篇,我心目中最好的科幻爱情小说之二。凯特-威廉是重要的女性幻想文学作家,国内引进过她的雨果奖获奖长篇《迟暮鸟语》。
王晋康,《生命之歌》,银河奖特等奖。确立王晋康90年代“中国科幻文学第一人”地位的是三部短篇小说:1993年《亚当回归》,也是他的出道作;1994年《天火》;1995年《生命之歌》。每部小说都反响强烈,读者纷纷来信。1995年老王创作状态进入巅峰期,开始花式碾压国内科幻文学界。不过带来的一个负面影响是,科幻作者们都在追求设定“硬度”,而忽略了文学性。
1996年。
星河,《决斗在网络》,银河奖特等奖。国内最好的赛博朋克短篇之一。校园爱情故事融合赛博朋克,这是星河的最佳作品。
潘海天,《克隆之城》,银河奖三等奖。潘海天的出道作。他写这部小说时二十出头,写作技巧便不俗,之后又多加历练学习,风格自成一派。
雷-布拉德伯里,《霜与火》。人类的太空船在一座星球坠毁,这座星球气候恶劣,导致人类新陈代谢加快,只有八天生命。主角不甘于蜉蝣般命运,决定寻找坠毁的太空飞船,带领族人离开星球。《霜与火》是老雷最经典的短中篇作品,当年有不少《科幻世界》老读者被深深震撼。
何宏伟,《盘古》。我印象深刻是因为——小说太晦涩了,看不懂...这是何宏伟暂时隐退前的最后一部作品。复出后他的风格将发生巨大改变。
王晋康,《斯芬克斯之谜》,《西奈噩梦》,《天河相会》。由于当时银河奖“一名作者只能有一部作品获奖”的不成文规定,1996年老王以《西奈噩梦》获得一等奖。不过我认为当年度他的最佳作品是《斯芬克斯之谜》,这是一部被低估的小说。故事分为两条线索,一名生物科技公司的老板决定退休,带着他的妻子到各地巡游;一名退休警察接受委托,调查一名生物学家的失踪谜案。两条线索逐渐交汇,揭示出“斯芬克斯之谜”。
我最近复习老王的作品,发现有趣的现象。老王也以人物形象单薄刻板著称。他笔下女性一般分四类,第一类,也是最常见的——虽然这个词已经被污名化我很抗拒使用但一说你就懂——“圣母”:坚强,包容,富有母性光环。这类女性他写的最自如。第二类是第一类的变体,心怀怨念的“复仇女神”,典型如《义犬》和《天河相会》,因为是“变体”,倒也写得不违和。第三类是“放荡的坏女孩”,这种最差,各种出戏,比如《拉格朗日坟场》。还有一种是“活泼女孩”,不过不失。但不管是哪种女性,只要一涉及爱情描写就全完蛋——老王真的写不好爱情桥段啊!
1997年。
迈克尔-克莱顿,《定时电击》。根据同名长篇缩写。迈克尔-克莱顿是《侏罗纪公园》原作者,高科技惊悚类型的代表作家。一名电脑专家因车祸导致大脑受损,产生暴力倾向,多次袭击他人。医学专家在他脑中植入一种电击系统,每当大脑产生暴力倾向,便通过电击予以抑制——听起来很像杨永信?这部小说发表于1972年。随后病人逃走,电击抑制失效,暴力行为愈发严重,并造成多起凶杀案。
王晋康,《七重外壳》。银河奖一等奖。现在看,这篇小说有点反同倾向啊...同一年发表的《生死平衡》反响强烈,读者纷纷来信。老王后来扩写成长篇。《三色世界》涉及种族问题——放到现在大家会不会说这是“政治正确”?
柳文扬,《毒蛇》。银河奖三等奖。柳文扬赛博朋克代表作之一。柳文扬写过大量赛博朋克小说,但国内最好的两篇赛博朋克小说却不是他写的...空间站连续发生宇航员死亡事故,死因都是被一条逃出笼子的实验用毒蛇叮咬致死。但是最后一名登上空间站的宇航员却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赛博朋克融合推理类型。
绿杨,《黑洞之吻》。银河奖特等奖。绿杨的“鲁文基教授”系列最好的一篇。“鲁文基教授”最大的贡献是塑造了一个活灵活现的死傲娇(大雾
1998年。
王晋康,《魔环》。老王被低估的作品之二。他准确抓住时间旅行的一个重要主题:宿命论。
雷-布拉德伯里,《细雨即将来临》和《雷霆万钧》。大概从1998年开始,我成为老雷的粉丝,“老雷写小说真的厉害!”
杨平,《MUD——黑客事件》。中国早期赛博朋克小说之一。我接触MUD概念很早,1997年《科幻世界》连载《我在美国信息高速公路上》,其中介绍了MUD游戏。最近看关于MUD的报道,我才回想起,MUD中的“巫师”是指具有极高权限的玩家,《MUD——黑客事件》中便有“巫师”的存在。《头号玩家》中哈利迪在绿洲中的形象是“巫师”,和“指环王”、“龙与地下城”什么的没关系,而是MUD传统——我估计那些写电影彩蛋合集的营销号根本没听说过MUD。
王晋康,《豹》,银河奖特等奖。反响强烈,读者纷纷来信。依然是他最拿手的生物科技伦理梗,有点高科技惊悚倾向。
格鲁格-贝尔,《血里的音乐》。1984年星云、雨果最佳短中篇双奖。主角碰到多年不见的好友,发现他大变样——准确的说变得更帅了。随后他发现好友发明了微型生物芯片,将其注入自己的血液,身体逐渐被生物芯片改造。主角意识到这种生物芯片已发展出智能,为阻止其扩散将好友杀害——但太迟了,他也被感染了。最终,他和妻子被改造成另一种生物。
《血里的音乐》是典型的生物类科技强设定小说。在国内发表时正好是生物科技主题科幻小说在国内大受欢迎的时候。后来作者将小说扩写成长篇。
高薇佳,《风之子》。银河奖二等奖。发表时反响强烈,我印象很深。以现在的目光看,虽然是科幻爱情小说,YY成分很重——连迈克尔-杰克逊和比尔-盖茨都有!《风之子》重激情轻技巧,质量有些经不住时间考验。后来高薇佳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作品。
阿瑟-克拉克,《星》,1956年雨果奖最佳短篇。我发现大家对科幻小说与宗教关系有些误解:一种是完全无法忍受宗教的存在,一丝一毫都不行;一种认为“科幻小说源于宗教”——全都不对好吗?玛丽-雪莱的《科学怪人》本质上是恐怖小说,凡尔纳的作品本质上是冒险小说(而且是地摊文学),H-G威尔斯则是社会派,毕竟是老牌社会主义者。何况很多科幻小说并不是“宣扬”宗教,而是借用部分宗教元素。
我看过阿瑟-克拉克的短篇集《神的九十亿个名字》,老实说大部分短篇都颇无聊——阿瑟-克拉克有重设定轻写作的毛病。最有意思的是《神的九十亿个名字》,一群西藏喇嘛委托科学家制造机器,用于穷举世间的名字,因为神的真名即在其中。如果找到神的真名会发生什么呢?我相信大刘的《微观尽头》的创作灵感来自这篇小说。
柳文扬,《断章:漫游杀手》。柳文扬赛博朋克代表作之二,赛博朋克结合侦探推理和社会派讽刺。相比之下同为侦探推理赛博朋克的《废楼十三层》写得太差了,我拒绝接受是柳文扬的作品。
刘维佳,《高塔下的小镇》。银河奖二等奖。刘维佳特别喜欢写灰暗未来主题的作品,《高塔下的小镇》是其最著名的一篇。可我真的不喜欢啊!!九十年代那会儿刘维佳牢牢占据“最令我心烦幻想文学作家”头名位置——现在这个位置由刘宇昆接替。
1999年。
丹尼尔-基斯,《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1960年雨果奖最佳短篇。不知道为什么,它是国内知名度最高的国外科幻短篇,大概相当于《海伯利安》之于长篇。小说的确很感人,某种程度上影响到王晋康的创作。后来作者扩写了同名长篇,虽然拿到星云奖最佳长篇,但质量不如短篇。
星河,《潮啸如枪》,银河奖二等奖。一座外星殖民地上发生洪水灾难,当地居民展开自救。节奏紧凑,还有视觉奇观,具有明显类型化倾向,跟好莱坞大片似的。
柳文扬,《去告诉她们》。柳文扬最好的作品之一,没有获奖是一大遗憾。我个人认为这是他写作技巧最纯熟的作品。之后受病情影响,作品质量开始下滑。
王晋康,《失去它的日子》。我有理由相信这部小说的创作灵感来自《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由于某种灾变,人类智力下降,智商越高者下降愈明显,以至退回茹毛饮血的生活。《失去它的日子》以第一人称视角,展现智力从正常到下降,再到逐渐恢复的过程。
雷-布拉德伯里,《2002年8月夜遇》。来自《火星编年史》的短篇。雷写的太凄美动人了!
特德-姜,《巴比伦塔》。1991年星云奖最佳短中篇,特德-姜的出道作。特德-姜不仅擅长思想实验型强设定,写作技巧也非常好——他可是经过写作班培训的。《巴比伦塔》最后的结尾颇震撼,整体结构把握也很好。当年让我印象极深。
何宏伟,《异域》,银河奖二等奖。如果说隐退前的何宏伟还有明显文艺青年气质,复出后他的作品更偏向类型化小说。《异域》便是典型,当年好评如潮,只是太...类型化,像一部好莱坞大片。我倒更喜欢《田园》,早年何夕很喜欢描述背负悲剧命运的科学家,《田园》便是典型。
王晋康,《养蜂人》,老王被低估的作品之三。故事流畅,人物塑造也不别扭,甚至带有思辨。当时作品被忽视,他自己也挺遗憾的。
刘慈欣,《带上她的眼睛》,银河奖一等奖。大刘第一篇引起强烈反响的作品,读者纷纷来信。这篇小说代表他碾压时代的开端。
杨平,《千年虫》,国内最好的赛博朋克短篇之二。没有获奖是一大遗憾。
潘海天,《黑暗中归来》,银河奖二等奖。潘海天最好的科幻短篇,可以算青少年小说——主角们都在十四岁左右,但一点都没让我心烦。
2000年。
李兴春,《橱窗里的荷兰赌徒》,银河奖一等奖。李兴春是流星般的作者,《橱窗里的荷兰赌徒》是那种“把故事说完拉倒”的小说,但设定、故事相当有趣,掩盖了写作技巧的不足。
何宏伟,《缺陷》。以预知未来为设定,这篇小说还带有何宏伟以前作品的影子——比如用到了“二男爱一女”梗...
韩松,《深渊:十万年后我们的真实生活》。人类进化(退化?)成海洋生物,丢掉了科技文明,在海洋中艰难求生。太惨了,吼吼惨。
刘慈欣,《流浪地球》。银河奖特等奖。大刘成名作之一,反响强烈,读者纷纷来信。大家都很熟悉我就不啰嗦了。同一年他还发表了短篇《地火》,也是很出色的作品,奈何被《流浪地球》遮掩光芒。
何夕,《爱别离》。银河奖一等奖。何宏伟改名后的第一篇小说。以艾滋病治疗技术为背景。
雷-布拉德伯里,《雨一直下》。一支军事小队在热带雨林般的金星行进,金星大雨不停,将小队成员逐渐逼疯。这篇小说应该是影射越南战争。
2001年。
刘慈欣,《乡村教师》,这部小说彻底奠定了刘慈欣中国科幻文学界第一人的地位。我那些女同学被小说感动得眼泪哗哗流。同一年他还发表《全频带阻塞干扰》,依然反响强烈。
从2001年开始,科幻作家群出现断代,老人作者作品减少,新人作品很难令我留下深刻印象。好在2001年,《科幻世界》做了一期介绍乔治啊啊马丁的节目。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听说他的名字。
2002年。
刘慈欣,《中国太阳》,《朝闻道》,《天使时代》,《吞食者》。好的大家都很熟悉我就不啰嗦了。2002年是大刘花式碾压的一年,基本上就是一骑绝尘的状态。
小松左京,《野性之口》,一个人将自己逐渐切割、烹饪、吃掉。极为变态重口,你一定要尝试一下。
何夕,《六道众生》。这部小说代表何夕彻底转向类型化科幻小说。强设定、悬疑冒险类型、视觉奇观,一样不少。《六道众生》是其最受读者欢迎的作品之一。
杰弗里-兰迪斯,《狄拉克海上的涟漪》,1990年星云奖最佳短篇。我最喜爱的科幻短篇之一,每看一次都很感动。一名科学家发明了时间机器,但是还未来得及公布,酒店就发生大火。他被困于火中,被迫一次次进行时间旅行,以拖延死亡时间。由于时间机器无法改变过去,他的行为终将是徒劳。
柳文扬,《偶遇》。柳文扬赛博朋克代表作之三,赛博朋克背景下的爱情故事。这篇小说带有明显的悲观气质,与其以往作品不同。现在想来可能受病情影响。
大家老是提《一日囚》——且不说设定并不新鲜,而且这篇小说根本不能体现柳文扬的特点。柳文扬不是强设定作家,风趣的文字风格和自嘲式人物才是他的标志。
2003年。
何夕,《伤心者》。大家也很熟悉我就不啰嗦了。何夕最受读者欢迎的作品之二,反响热烈,读者纷纷来信。女同学被感动得哗哗落泪。
刘慈欣,《诗云》,《光荣与梦想》,《地球大炮》,《思想者》。2003年反响最热烈的作品是《伤心者》,好在大刘作品量多质足,依然保持碾压态势。
遥控,《阖上眼五分钟》。2003年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小说,以“人择原理”为背景设定,切入点独特。
韩松,《地铁惊变》。以现在目光看,韩松的作品有点新怪谭气质:淡化背景,科幻和奇幻界限模糊。当然我认为他写《地铁惊变》时没听说过“新怪谭”这个词。《地铁惊变》隐隐带有变态气质,所以我印象很深。
杰弗里-兰迪斯,《坠落火星》,2003年雨果奖最佳短篇。《坠落火星》写得较浅,但最后反转非常漂亮。
2004年
凌晨,《潜入贵阳》。凌晨最好的短篇作品。以时间旅行为设定,其实是披着科幻外衣的美食游记——好啦这是玩笑。
潘海天,《猴王哈努曼》。以印度神话背景创作的科幻小说——我怀疑是否受《光明王》影响。
刘慈欣,《镜子》。大家都很熟悉我就不啰嗦了。
2004年泛善可陈,刘慈欣专心长篇创作,只发表了《圆圆的肥皂泡》和《镜子》——现在看来,《圆圆的肥皂泡》文字风格非常糟糕,一种“晚上七点《新闻联播》播音员”腔调。何夕的《审判日》写得很烂,我拒绝。夏笳的《关妖精的瓶子》反响强烈,但就类型来说更偏向奇幻小说,掉物理学历史的书袋掉得漂亮,之后她再没写出如此精彩的幻想小说。我的注意力逐渐转向《译文版》。
2005年。
刘慈欣,《赡养上帝》,《赡养人类》。大刘继续埋头长篇创作,短篇数量减少。然而还是没人能撼动他的地位。
乔治啊啊马丁,《沙王》。1980年星云、雨果双奖最佳短中篇,马丁的科幻恐怖代表作。我接触老马最早的作品。之后我将接触他一大堆短篇作品。
威廉-吉布森,《约翰尼的故事》,《整垮珂萝米》,《冬季的“市场”》,《新玫瑰旅馆》,《空战游戏》(与迈克尔-斯万维克合著)。2005年看了好几篇威廉-吉布森的短篇,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意识流文字风格。相反,故事和设定反而忘光了。如果你对他的文风能够产生共鸣,就能代入到他塑造的世界中去。
2006年。
刘慈欣,《山》。这篇小说让我印象深刻是因为……它根本不是“小说”,就是设定说明嘛。设定很带感,作为小说则不合格。
陈楸帆,《丽江的鱼儿们》。陈楸帆代表作之一,当时受大刘影响,几名新晋作者都在追求太空史诗流,挺无聊的。陈楸帆的作品简直是一股清流。
水妖精,《灰色的忧伤》。2006年我印象最深的国内科幻短篇,因为……很惨。这种惨不是刘维佳那种“灰暗未来”的惨,而是个人境遇的悲剧。由于纳米机械泄漏,人类面临灭顶之灾,希望寄托在一名中国科学家身上。小说中主要人物没有一个好结局,全灭。文风疏离克制,毫不煽情。总之——
我认为它是水妖精的最佳作品。
斯蒂文-波普基斯,《歌王卡鲁索》。这篇有点像《血里的音乐》。一名底层妇女操劳了大半辈子,到了七十岁终于可以闲下来放心抽烟。但是她所抽的新型烟里含有的微型机械改造了她的肺,使她成为了一个女高音歌唱家。
约翰-海姆瑞,《西班牙流感》,2006年星云奖最佳短篇提名。主角是一名时空跃迁者,来到二十世纪初的美国寻找未来稀缺的小麦种子。这时他发现又有一名时间跃迁者来到此地,目的是撒播将造成数千万人死亡的西班牙流感病毒。主角试图阻止他,随后发现撒播者的真实目的。
2007年。
长铗,《674号公路》。这篇小说令我印象深刻的原因是——故事和设定出彩,但是写得很烂。没有铺垫没有渲染没有留白,节奏犹如赶着投胎似的“把故事说完拉倒”。罗隆翔的出道作《寄生之魔》也给我这一印象:想象出彩,但文字大概只有初中水平——“编辑到底有没有审稿修改啊?”我当时疑惑的想。
乔治啊啊马丁,《晨临雾逝》。2007年印象最深的科幻小说,乔治啊啊马丁完全靠文字打动读者。
特德-姜,《商人和炼金术士之门》。2008年星云、雨果最佳短中篇双奖。2007年我第一次看并没有看懂。后来《降临》上映后重看特德-姜的作品,觉得《商人和炼金术士之门》实在太精彩啦!!!故事结构借鉴《一千零一夜》,层层嵌套,核心命题则是宿命论。设定和写作技巧的完美结合。
2008年。
乔治啊啊马丁,《局中变》,《莱安娜之歌》。《莱安娜之歌》是1975年雨果奖最佳长中篇,乔治啊啊马丁的早期成名作。2008年《科幻世界 译文版》引入了大量老马短中篇小说。我发现,即使这些小说经过不同译者之手的翻译,但依然很精彩,可见原作的质量。
如果你是“冰与火之歌”系列小说粉丝,我强烈建议各位看看乔治啊啊马丁七、八十年代的作品。因为“冰火”已是他的后期作品。乔治啊啊马丁不算是以设定见长的作家,但写作技巧极佳。出道后他以“一千个世界”设定写过大量太空歌剧作品。有一个对比:厄休拉-勒古恩也以统一世界观写过大量太空歌剧,比如经典的《黑暗的左手》和《一无所有》。不过厄休拉是用太空歌剧写社会小说,而乔治啊啊马丁则避开了深刻的社会思辨。有网友说马丁作为嬉皮士一代,刻意避开社会深刻命题,很有道理。不过他的作品的确写的好看,是将文学性赋予幻想小说的作者。
目前国内已出版乔治啊啊马丁的短中篇合集,大家请为信仰充值好吗?
2009年。
厄休拉-勒古恩,《塞格里纪事》。入围1995年星云奖最佳短中篇提名。2009年我最喜爱的科幻短篇,看完后大声叫好。《塞格里纪事》依然是太空歌剧背景下的社会派小说,设想当男女出生比例极为不正常后的情况。《黑暗的左手》中采用的“当地人、外来者、调查报告”多视角叙事,在《塞格里纪事》中运用的炉火纯青。
罗伯特-里德,《亿万个世界》。2007年雨果奖最佳长中篇。罗伯特-里德曾感叹自己总是不受奖项青睐——其实没什么好奇怪的,他离顶尖科幻作家差了点距离。《亿万个世界》已经是他超常发挥。人类发明了平行宇宙穿梭机器,但是这一穿梭是单程的,去了就回不来。《亿万个世界》描述了无数穿梭者的故事。
布鲁斯-斯特林,《自行车修理工》。1997年雨果奖最佳短中篇,赛博朋克短篇代表作。我看过布鲁斯-斯特林几部短篇,都不算喜欢。而《自行车修理工》的贡献在于,它没有涉及虚拟空间,但是将“朋克”提升至重要地位。并不是有虚拟空间或者网络就是赛博朋克。
小林泰三,《看海的人》。当然,小林泰三是强设定作家,设定硬得能崩断读者的牙。不过他的世界设定很有意思:一个架空世界,但采用基于现实的物理规律。所以这是奇幻还是科幻?《看海的人》便代表了他的特点:在一个架空世界,两个少男少女被物理规律隔绝的无望爱情。这是一篇爱情小说。
国内已引进小林泰三的短篇合集,如果不怕被其中复杂的物理设定弄晕头,可以尝试一下。
伊藤计划,《无差别化引擎》。我看到这篇小说时,伊藤计划已经去世。他的长篇《虐杀器官》是“日本十年读者票选最佳科幻小说”,第二名是飞浩隆的《废园天使》。《无差别化引擎》故事发生在非洲,由于部落仇杀不断,西方科学家采用生物技术,抹去不同部落间成员的面部识别能力,意图消除种族仇杀。但是这种消除失效了,造成了更大规模的种族屠杀。
保罗-巴奇加卢皮,《赌徒》。入围2009年雨果奖最佳短中篇。未来,新闻业为了追求点击率,报道的都是吸引眼球的肤浅新闻。主角作为有理想的新闻从业者,希望报道环境危机等更现实的新闻,但遭遇重重阻力。他为了自己的理想不惜赌上职业生涯。
保罗-巴奇加卢皮不变的主题是贫富/阶层分化、生态灾难、能源枯竭、科技退化...总之各种灰暗未来。我刚开始接触他的作品心想:“我靠!这不是又一个刘维佳吗?!”不过保罗-巴奇加卢皮厉害之处是铺陈细节,塑造完整的世界。
伊丽莎白-贝尔,《探秘修格斯》。2009年雨果奖最佳短中篇。看名字就知道,这是一篇克苏鲁神话同人。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文学价值很低——这话不是我说的,是爱手艺的传记作者说的。论恐怖小说,他比不过爱伦-坡。但爱手艺的贡献在于出色的设定,以供后世作者发挥。比如,去年凯吉-约翰逊获得世界奇幻奖最佳长中篇的《维利特-博伊梦寻记》,便采用“幻梦境”设定。
《探秘修格斯》发生于二战早期,美国的种族隔离制度有所松动。藤校开始接受黑人学生,一些大学也授予黑人学者教职。主角是一位黑人学者,到海边小镇调查神秘生物修格斯。虽然具有一定社会地位,他依然小心翼翼,担心遭到种族主义者报复。同时,他从报纸得知,德国对犹太人的迫害愈发严重。种族问题、二战、修格斯,这些事情逐渐有了交集。
2010年。
肖恩-麦克马伦,《钢铁之声》。由于外星人侵略,人类不得不一次次进行时间旅行,修正历史,以寻找抵抗外星人的办法。在一个时空中,人类放弃了无线电。在另一个时空中,人类产生了神权政府。这场战争似乎永无止境。这篇小说的想象力突出,故事和设定结合紧密。虽然具体情节忘光了,但印象极深。
2011年。
威尔-麦金托什,《冰柱新娘》。2010年雨果奖最佳短篇。在未来,女性死后头颅被冷冻,供男性选择“相亲”。女主角就是这样一位冰冻新娘,由于某些原因她自杀,被不断唤醒、相亲、再冷冻。随着时间推移,她回忆起自己自杀原因,而且恐惧的意识到,她被复活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21世纪10年代后,星云、雨果、世界奇幻奖等幻想文学奖项越来越强调文化多元化,所以你可以在这篇小说中看到女性地位和LGBT群体等议题——但这不叫“政治正确”好吗?70年代就有厄休拉-勒古恩这种社会派科幻小说大家,只是她把社会议题放在架空的外星球背景;而当代作者则放到现实讨论。
特德-科斯马斯卡,《观察者》。这篇小说当年反响强烈,以至于读者将特德-科斯马斯卡与特德-姜相提并论——事实证明,这是错觉...特德-科斯马斯卡段位还差得远。《观察者》是基于双缝干涉实验的思想实验,结尾收的恰到好处。后来作者将其扩写成长篇《闪烁者》,就成了无聊的高科技惊悚小说,而且节奏慢的要命。
2012年。
乔治啊啊马丁,《肉院情人》。这篇小说居然被《梦歌》删除了,有什么好敏感哒?!本质上,这是一篇爱情悲剧。老马当年写这种桑心小说也是好手。
保罗-巴奇加卢皮,《黄卡人》,《卡路里人》。这两部小说与《发条女孩》为统一世界观,相当于前传。这几篇最大的贡献是塑造了世界末日般的东南亚异域世界,一般作者可写不出来。后来他的小说越写越拖沓,以至于差点成为最令我心烦的幻想小说作家。
查理-简-安德斯,《六个月零三天》。2012年雨果奖最佳短中篇。2012年我最喜爱的科幻短篇,我心目中最佳科幻爱情小说之三。以一对可以预测未来的男女恋情讨论了宿命论和自由意志。查理-简-安德斯笔触细腻,擅长感情描摹而不矫情。后来她的星云奖获奖长篇《群鸟飞舞的世界末日》继承这一特点。
2013年没有我特别喜欢的科幻短篇。
2014年。
迈克尔-斯万维克,《漫漫长旅》。2014年我最喜爱的科幻短篇。迈克尔-斯万维克多次获得星云、雨果、世界奇幻奖。我认为这是他最好的科幻短篇,喜爱它胜过他的获奖作品比如《暴龙谐谑曲》、《时间军团》、《狗说汪汪》。一名法医从他的前妻接受了一个任务:解剖一具外星人尸体。在解剖过程中,他鬼使神差的吞下外星人体内的一片蛋白片,随即失去知觉。当他醒来,发现自己开着汽车在高速公路上狂奔,手上鲜血淋漓。受蛋白片影响,他开始出现幻觉,而前方是一段漫漫长旅。
2015年。
路易斯-夏纳,《黑太阳》。二战前夕,几名魔术师预见到希特勒上台将带来巨大灾难,联手制造骗术将希特勒投入疯人院,扼杀了二战。很出色的另类历史小说,节奏明快故事抓人。
科伊-多克特罗,《出卖月亮的人》。2015年我最喜爱的科幻短篇,获得西奥多-斯特金纪念奖。主角是一名中年IT人,疑似被诊断为癌症。之后确认癌症为误诊。主角如释重负出了医院,遇上一名年轻极客。极客热情的开车送主角回家,路上邀请他参加火人节和七月狂欢节。在节日上,极客带来他的发明,可以自走移动的3D打印机。狂欢后,主角决定和极客一起努力将3D打印机送入月球,让它打印房屋。但是谁都没想到,这个理想将耗费他们一生的时间。
《出卖月亮的人》并不完美,比如它的结构问题,头重脚轻,前期花费大量笔墨描述七月节狂欢;而将3D打印机送入月球的种种努力则简略带过。当然,狂欢节的描述为主角的思想转变打下伏笔。《出卖月亮的人》最出色的地方在于其科技乐观主义,现在科幻小说总是渲染灰暗未来或者强调科技的潜在危害,看多了整个人都不好啦!难得有一部价值观积极正面向上的科幻作品,人物塑造也很立体出色,简直是各种世界末日版本科幻小说的清风啊。
2016年。
萨拉-平斯克,《乡村公路女神》。2016年星云奖最佳短中篇。萨拉-平斯克是独立音乐人出身,所以她的作品总是出现如下要素:音乐人;灰暗或如世界末日般的未来;les...是的,她作品中的主角都是les...在未来美国,资源向大城市集中,城镇凋零。一支朋克乐队开着小车,一路在破败城镇间巡演。很有意思,这篇小说某种程度上反应了摇滚“叛逆”的刻板印象。
去年她的作品《或迟或早,一切终将沉入海底》入围星云奖最佳短中篇提名。由于世界末日,富人们集资建造一艘巨型游轮,将资源搬上游轮到处游荡。富人们还将一批歌星带上游轮进行表演,夜夜笙歌。主角是一名女歌手,不愿意过这般生活,偷偷跳上救生艇逃走。救生艇遇上海难,她被冲上海滩,为一名海边的女子所救。
尤金-费雪,《新妈妈》,入围2016年星云奖最佳长中篇提名,2016年我最喜爱科幻短篇。假设存在一种病毒,让卵子可以自我受精。女性每次排卵,就相当于一次怀孕,而后代就是她的复制体,这将给社会带来怎样的影响?《新妈妈》堪称社会派强设定科幻小说代表,政治、宗教、医学、法律、女性地位、LGBT群体等各个议题全部涉及,而且写得非常好。很久没看到如此出色的社会派科幻小说。
2017年。
格雷格-伊根,《植入的公理》,《潜行于谎言之间》。格雷格-伊根是科技强设定作者,喜爱生物科技设定和自由意志主题。他的主要问题在于故事经常和设定脱节,即设定极强,但故事简单,甚至故事和设定无关。
《植入的公理》讲述未来“观念”可以如药剂般植入大脑内,被植入者可以改变宗教信仰、价值观乃至性癖好。主角的妻子在一起银行抢劫案中被杀,杀人者成为污点证人,坐了几年牢就出狱。主角想替妻子报仇,但他反对死刑,下不了手,于是购买植入剂,植入“人命无足轻重”的观念,成功替妻子复仇,但这一植入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
《潜行于谎言之间》的设定是,由于不明原因的灾变,地球被分割成产生不同观念的地区。在一个地区,人的观念就会被影响,比如成为佛教徒、不可知论者、怀疑论者等等。人群基于相同的观念居住,其他地区成为废墟。有一批游荡者拒绝被地区影响,在观念区域的空白处游荡,寻找没有被影响的乐土。这个设定很“大”,适合写成长篇,短篇的故事就太简单了。
有几篇小说我忘了是什么时候看的。
特里-本森,《熊发现了火》,1991年星云、雨果双奖短篇。主角的母亲重病,他和弟弟、侄子开车去看望,途中发现熊发现了火,手执火把围坐取暖,冬天不再冬眠。后来母亲逃出医院,与群熊坐在火堆前,平静去世。
这是一篇带有神秘主义的小说——你很难说它是科幻小说或者奇幻小说,它没有交代熊发现火的原因。特利-本森笔调哀伤而和缓。与其说这是幻想小说,不如说是纯文学作品。
康妮-威利斯,《即使是女王》,1993年星云、雨果双奖短篇。这是一篇幽默科幻。未来妇女解放运动使女性地位极大提升,通过服用药物摆脱了烦人的月经。主角是一位事业有成的女法官,大女儿已结婚生女,二女儿则叛逆的令人头疼。当二女儿宣布要加入机车党,女主角的妈妈就急急忙忙赶过来,接着女主角的婆婆——一名强势的女政治家,整天忙着维护世界和平——也从百忙中赶过来。一群女人开始了家庭会议,七嘴八舌苦口婆心的劝说二女儿。最后,当二女儿得知加入机车党将不能服用阻止月经的药物,而月经如此麻烦,她就打消了念头。标题名来自一段对话:“每个女人都要经历月经,即使是女王?”“即使是女王。”
弗诺-文奇,《费尔蒙特中学的流星岁月》,2002年雨果奖最佳长中篇。弗诺-文奇最偏爱的主题是“超人巨变”。他通过两种设定表达该主题,一是太空史诗,比如《天渊》和《深渊上的火》——我想大刘可能受此影响。二是网络和虚拟空间,比如《真名实姓》和《费尔蒙特中学的流星岁月》。所以我不认为弗诺-文奇是“赛博朋克”作家——不够朋克嘛。弗诺-文奇的作品也有设定爆炸特点,比如《费尔蒙特中学的流星岁月》:可穿戴网络设备、远程虚拟成像、老年痴呆症治疗、有机探测器,乃至动物智力爆炸...设定一个接一个扔过来,令人目不暇接。之后弗诺-文奇将该小说扩写为长篇《彩虹的尽头》,获得2007年雨果奖最佳长篇。
特德-姜,《你一生的故事》,2000年星云奖最佳长中篇。我都忘了第一次看这篇小说是什么时候,反正第一次没看懂。和很多人一样,将其理解为“星际语言学普及教程”。《降临》上映后又看了一遍,还看了特德-姜的访谈,才意识到小说的核心主题是宿命论。语言学其实是小说最不重要的,特德-姜表示,为了让女主角获得预知能力,他曾考虑冥想或服药方式。后来他写《领悟》,主角获得“超能力”的方式就是服药。小说叙事层层递进,从语言学到费尔马最少时间定律再到宿命论,相当于剥洋葱,最后把宿命论的核心“剥”出来。《你一生的故事》、《商人与炼金术士之门》和《六个月零三天》,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探讨决定论和自由意志关系的科幻小说。老王受《你一生的故事》启发,写了《一生的故事》,道理得借人物之口说出来,就落了下乘。
今年我看过有趣的科幻短篇有:特里-比森,《窟窿里的洞天》;飞浩隆,《海之指》——飞浩隆真是变态!!这是褒义;萨拉-平斯克,《何人生还》。一般年底我会写篇回顾。
至此呕心沥血爆肝爆肾的回顾了我喜爱的科幻短篇。我看过多少科幻短篇?肯定超过一千篇,可能没到两千篇。黑体标注的小说都是我心目中的经典之作,有的甚至二十多年都难以忘怀。如果各位感兴趣可以找来看看。
《消失的边界线》,还小的时候在《科幻世界》上看到的一篇故事。后来长大了也一直忘不掉这篇,由于记不起名字在浏览器中模糊搜索了好久才找到的(
我放个原文,如果侵权了就删掉。
(我不太分得清这算不算软科幻,但小时候的我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震撼)
《消失的边界线》
作者:墨熊
《科幻世界》2013年第2期
一
“他们总说,西帝人的遗迹还‘活着’——那些乌黑发亮的墙壁,永远敞开的闸门,我们叫不出名字与用途的古怪凸起物……甚至连那些毫无规律和美吅感的诡谲雕饰,都有着自己的生命。只要一个西帝人再现,它们便会手舞足蹈,像极尽阿谀之能事的弄臣那样簇拥上来,为主人实现任何愿望。
“可惜,西帝人再也不会出现了——因为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他们在两百万年前消失殆尽,连一具可供研究的尸骸都没有留下。
“现在,只有这些散落在银河系中的零星遗迹——这些安静的建筑与雕塑,告诉后来的我们,曾经有这样一个伟大的文明,统吅治了整片星空。
“每一次,我们的边界向外开拓,无论是一光年,还是一万光年,西帝人的遗迹总会出现在更遥远的前方;每一次,我们以为自己是先驱者,却像是蹒跚学步的孩子,只是沿着伟大前辈的脚步走下去,不知何处才是尽头。
“也许,答案就像那亿万星辰——触手可及,却又遥远无边。”
二
对于没有什么文学造诣的我来说,为了在日记里写出上面那段漂亮话,可真是花了不少功夫——确切地说,是三个小时。
对,闲极无聊的三个小时。
从“阳炎”号巡洋舰上出发,坐上登陆艇,降落到这颗冰封星球的表面,本来预计只需要四十分钟的航程,却因为突如其来的“坏天气”而一再拖延。没有什么比窝在座位上动弹不得更让人心烦意乱的了,和坐在我斜对面角落里的尼雅不同,我没法像她一样靠冥思来打发时间,再加上我把所有的“娱乐用品”都留在了巡洋舰上,翻来覆去能看的,竟然只有储存在灵核里的“工作日志”——哦,工作日志,你可以想象,这是多么糟糕的三个小时。
可真正痛苦的,却是走下登陆艇之后的那十分钟。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暴风雪——通常西帝人的遗迹都出现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好地方,尤其是那些像童话仙境一样美丽的五星级宜居行星,只要你肯挖,绝对能找到西帝人的建筑群。
但这个星球是怎么回事?避暑山庄?采矿基地?还是劳改农场?
总之,脚丫子刚一落地,我便开始咒骂起盖伦——用我能想到的所有恶毒辞藻,从下飞船开始,一直到进入遗迹。
对,该死的盖伦……如果不是因为他,我怎么会到这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来?
三
一切的起因是在五天前。
闲了一整个月的我,被叫到了边境业务开拓部总监的办公室里,当我看到尼雅那木讷冷漠的脸时,心里马上就明白,这又是一件相当棘手的麻烦案子。
“霍卡,来看看这两段通讯,上午刚收到的。”总监指了指桌上的全息投影仪。
不停闪现的马赛克和断纹,让我根本无从辨认到底是什么人在说话。
“盖伦……盖伦他……他疯了!”由于是黑白投影,我也看不出屏幕中那说话者脑门上的是血还是油,“他杀了三个人!不……也许是四个!他有枪!我们都会……”
不光是画面,连说话都带着杂音,不时还会卡一下,然后人物猛烈抽吅动。
“‘最新的PP79型量子通讯器,’”我模仿着广告里台词的口气,一脸严肃地调侃道,“‘德美尔科技,达卡拉公司荣誉出品,让您的交流如梦似幻。’”
“正经点,霍卡。”总监打开投影仪的读取仓,换了一块芯片——蓝色的芯片,最高保密规格的那种,“刚才说话的这人是老陈,资深研究员,我们派往‘标的7’遗迹的科考队,就是由他负责的。”
投影仪开始运转,很快,又出现了另一个满身马赛克的人影,我决定在这人开口说话之前,还是先搞清楚他的身份比较合适,“那么这位是……”
“盖伦。”总监顿了顿,补充道,“紧接着上面那段通讯,一分钟后传过来的。”
带着剧烈的喘息,盖伦只说了一句话:“他越过了边界……对不起,我实在没有别的
选择……”
通讯终止,我和尼雅默契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这事儿看来有点意思。
“盖伦和你一样,是有编号的正版合成人,”总监调出一堆人物资料似的文档,“灵核由雷曼公司生产,是具有高度逻辑性的军用型号,品质保证,‘发疯’这种事情,根本是不可能的。”
“明白了。”我点点头,“所以你派我去调查他为什么会发疯。”
“我才不关心一个工兵的心理问题——你只需要告诉我在‘标的7’中发生过什么就行了。”总监摊开手,“做个记录,客观公正,看到什么说什么,明白吗?”
话音刚落,我便有了一个非常令人不快的推理:“等等,总监……听您的意思……科考队是没人活着回来了?”
“对。”总监面不改色地点点头,“我已经联系了第十三监察舰队,他们会派‘阳炎’号巡洋舰做你们的后援。”
我看了尼雅一眼,这女孩依旧是毫无表情,完全不知道害怕的样子。
“冒……冒昧地问一句,总监阁下,”我咽了咽喉咙,“那支,呃,科考队一共有多少人?”
“九个人……”仿佛是理解了我的言下之意,总监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胳膊,“别怕,霍卡,不就是死了几个人而已吗?人类文明能发展到今天,死的人还少吗?勇敢点,回来我给你加薪。”
不知为啥,在听了他的“安慰”之后,我只有想哭的感觉。
四
其实总监说的没错,人类成为银河霸主的道路,是一条真正的血海深渊。
我们曾经断言,依靠分裂生殖的夏姬人不可战胜,但在研究出了合适的生化毒剂后,他们差一点点断子绝孙;我们曾经断言,能够夺人心魄的伊拉贡人不可战胜,但现在他们却居住在保留地中,服服帖帖地为人类训练像尼雅这样的超感者;我们曾经断言,嗜血尚武的德美尔人不可战胜,但在《荒火协议》签订后,他们却成为了人类军队的一部分;我们曾经断言,钢筋铁骨的撒伯人不可战胜,可仅仅过了一个世纪,这个已经存在了上千年的机械文明便成为了历史。
现在,我们断言,至少在已知宇宙的边界内,人类已经不可战胜,无论是虫子、机器
还是能量体,顺者昌,逆者亡,决心死磕的种族只有死路一条。
但是每一次,当我站在西帝人的遗迹中时,属于人类的那份自豪感便荡然无存——我相信,换作其他任何人,都会产生同样的感受——
敬畏,甚至,有点恐慌。
虽然位于地下深处,但就和其他所有西帝人遗迹一样,不需要任何照明设施,这里依然灯火通明,宛若白昼。流线型的墙壁和地板透着纯粹的黑暗,却散发出让人不可思议的柔和光芒——而且随着我们的移动,这光晕也跟着推进,因此在我们的视野里始终没有死角。
由于至今都无法解析西帝人的建筑材料——以现有的科技,我们甚至不能将其破坏以提取样本,所以也更谈不上对这种人性化的照明系统进行复制。
经过一条大约一百五十米的倾斜通道之后,我和尼雅进入了“主厅”。通常来说,西帝人的建筑里都有这么个结构,至于其作用则众说纷纭,光学术论文就有好几万篇,
作为事故调查员的我也就不发表观点了。
这个遗迹的“主厅”格外霸气——地面呈椭圆形,面积足有音乐厅那么大,与地板融为一体的墙壁一直向上延伸,在差不多五十米的高度上突然向中央收缩,变成一张典型的西帝式穹顶——实际上,“西帝”在夏姬语中的意思就是“天花板”……虽然我到现在也想不通,以夏姬人那种触手一样的发声器官,是如何说出“西帝”这个词的。
巨大的穹顶中央,有一圈不规则的雕纹,看起来就像是烫伤后所留下的疤痕——这同样是典型的西帝人风格,至少在我去过的九座遗迹中,类似的装饰物随处可见。
主厅出口的旁边,摆放着一台R92型野战指挥终端——科考队的标准配备,屏幕还亮着,运转状态也良好,只是根据以往的经验,它并不会提供太多有价值的信息。
尼雅伸手在操作台前轻轻一扫,“最后一次使用是在五天前……”她慢悠悠地道,“使用者的情绪稳定,嗯,还是个女人。”
“那就既不是盖伦,也不是陈了。”我指了指身旁的通道,“继续前进,咱们找人要紧。”
接着又是一小段狭窄逼仄的通道,而且尽头还是死路——一堵光洁得可以照出人影的
墙壁横亘在我们面前,地上还矗着一根……一根让人看上去就相当不愉快的黑色棒状物。
许多西帝人的遗迹都有相似的装置,应该是近乎于“锁”之类的东西。通常来说,看到这玩意儿就可以宣布“调查终止”了,因为无论采取何种方法——包括使用大口径磁轨舰炮——都不能对西帝人的建筑材料造成半点损伤,这些乌黑的发光物质,甚至比最厚实的战舰装甲还要坚固。
但是显然,至少在这处遗迹里,科考队走得比以往还要远。就在我对其中的原因做出
种种猜测时,地上的棒状物突然朝我们微微倾斜,尖端似乎还闪起了幽幽的蓝光。
“小心,”尼雅伸手一把将我拦在身后,“别被照到。”
这我当然明白。还记得在“标的101”遗迹中,我第一次遇见“锁”,只是与它打了个照面,便昏迷了半个小时……按照超感学家的说法,这种棒状物会释放一种被称为“询问式思想波”的东西,可以与西帝人进行某种形式的“神交”,当然,由于我不是西帝人,便只能享受“昏迷半小时”的待遇了。
“嗯?”尼雅一愣,“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堵在我们脸上的那面墙竟然张开了一道口子——就像某种怪异生物的排泄器官,过程虽然有点恶心,但结果却令人振奋不已:在我们面前豁然开朗的,是一个前所未见的巨大空腔,即使“标的9032”那种规模的巨型遗迹,恐怕都没有它这般大气宏伟。
“奇怪了……”尼雅稍稍皱了一下眉头。
“不,美人儿,说‘奇怪’的应该是我,”我指着身旁的棒状物,“你对它施了什么魔法?”
“什么也没。”尼雅耸耸肩,“它对我说:‘欢迎回来,主人’——然后门就开了。”
五
仅凭目测,空腔的面积大约在三万平方米左右,相当于四个足球场,整体形状像是一只倒扣在地上的碗,内壁与地板浑然一体,看不出任何接缝和“组装”的痕迹,似乎如此之大的结构,是由一整块金属掏空打磨而成。
哪怕是最简单的西帝人日用品都无法用逆向工程来复制,如何才能建成如此规模的遗迹,这根本不是我能够去研究的问题。
带着一丝亢奋与紧张,我走出通道,进入空腔的边缘,然后,我立即就觉察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响——一种嗡嗡嘤嘤的呢喃,听起来还有点噪耳。
“别担心,”尼雅在我开口发问之前便给出了答案,“普通的声波而已,没有伤害性。”
超感者可以侦测到不安与疑惑的情绪,因此我只有在心平气和的时候才能与她进行“正常”交流——我猜尼雅也一定知道我对她“很有好感”,只是碍于面子和其他种种
原因,我们谁也没有点破而已。
“其他的危险呢?你还发现什么了?”
“我们又不是第一次合作了……”尼雅不紧不慢地回道,“你应该知道我的水准。”
确实,和她一起出勤的时候,我甚至都用不着携带武器。
虽然看起来纤弱迟钝,但尼雅见过的“大场面”比我要多得多,在四年前的泰罗星区叛乱中,她一个月内就“抢”了四枚荣誉勋章——如果你看过她的战绩列表,甚至会怀疑为什么伊拉贡最后会败给人类。
不只是看一眼就能让你的大脑变成糨糊,作为一个打娘胎开始就与伊拉贡人共生的超感者,她拥有四十秒“关于未来的回忆”,可以在任何致命危险降临之前就做出预判,按照通常的理解,这种能力与“不死”是可以画等号的,没错,这也就使得她工作起来完全没有后顾之忧。
因为角度的关系,直到走到跟前,我才发现位于空腔中央的裂渠。这是一条大约十五米宽、五十米深的沟槽,它刚好将空腔一分为二,中间只有一座向内凹陷的“反拱桥”相连——看起来并排走过两三个人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嗡鸣声正是从这底下发出来的。怀着好奇与不安,我小心翼翼地走到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边沿,探头朝里面望去。
在凹槽的底部,躺着一个巨大的、被考古学家们称为“光之螺旋”的梭型结构。与其他西帝人的遗物不同的是,它通体呈现出一种华丽的淡紫色,并笼罩在雾蒙蒙的光晕之中;如果使用专业设备仔细观测,还能发现结构体表面上那些粗大的螺纹——它们正以惊人的速度高速旋转着,一刻不停,或许早在两百万年前,它们就已经保持这种奇怪的状态了。
“第九边界区也出现‘光之螺旋’了。”尼雅慢吞吞地道,“我们要不要先出去报告一下?”
光之螺旋是相当危险、也许是唯一“危险”的西帝人遗物,任何企图靠近的尝试,都会在十米左右的距离上遭到“高能量”拦截——这可不是吓唬人的形容词,能够测出能量数值的仪器现在还没研究出来呢。
“报告完了还不是要回来找人?”我摇摇头,“又不是什么新发现,咱们忙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以后自然会有专业人士来这里研究。”
在西帝人的遗迹中,光线总是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所以人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大多数时候,这种视野开阔的感觉让我很“安心”——毕竟不用担心有什么怪东西潜藏在阴暗的角落里……哦,每每想到这儿,我就会怀念阿米罗亚星球上的黑暗丛林,和它那长达二十三个小时的漫漫长夜。
在那里,我第一次与尼雅相识,也多亏了她的超感能力,我得以从猛兽的血盆大口下侥幸逃生。
走过反拱桥之后,尼雅又回头望向深渊中的“光之螺旋”,如果不是我拉过她的肩膀,她恐怕能在那里看上半个小时——作为能量态的生物,伊拉贡人特别容易被强大的光源所吸引,这个“毛病”在共生的时候也会传给超感者。有时,尼雅在大马路上走着走着,就会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面朝太阳,露出一脸“陶醉”的表情。
只是每一次,她自己都不承认。
“不是你想的那样。”尼雅慢条斯理地辩道,“我只是要再确认一下方向而已,免得像上次一样迷路。”
“嗯,”我随口敷衍,“我懂的。”
“……你骗我。”
面对这种“不肯承认自己本性难移”的倔强,我只能回以苦笑,“因为我骗不了自己啊。”
大约在距离反拱桥三十米左右的地方,我们发现了第一个和科考队有关的线索——那是一把蓝白色涂装的脉冲突击步枪,RX76型,十二倍速的军用制式,虽然不算什么
高精尖武器,但对于科考队来说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周围没有尸体,也没有其他被遗弃的工具,只有孤零零的、掉在地上的一把步枪——我的第一个想法是,这玩意儿坏掉然后被人遗弃了,于是将其捡起,随意地扣动了一下扳机。
一束重原子核脱膛而出,像蓝色的闪电般重重砸在西帝材质的地板上,又猛烈地弹开,直冲屋顶,化作一声在空旷中回荡的刺耳尖鸣。
“见鬼!”
我连忙合上保险,把步吅枪捧在手上前后左右地转着圈儿研究——军用的制式武器都装有射手识别系统,从理论上讲,外人是不可能用它开火的,发生刚才那种“意外”。
只有两种可能:第一,这枪是定做的民用型号,没有安装识别设备;第二,这枪被黑商洗过,变成了无主的“凶器”。
抽出弹夹,发现已经消耗了一半——也就是说,在我拿到它之前,这把RX76步枪射击次数超过一百五十次……可想而知,那一定是相当激烈的战斗,可为什么使用者会在枪里还有弹药时就将它丢弃呢?
对于这一类和“动机”有关的问题,我通常都是直接交给尼雅的,大部分时候,她只要轻轻一触,便抵得过三个侦探的推理。
“呃……”但是今天,她让我失望了,“……什么也没有。”
竟然是如此漫不经心的态度——如果不是因为穿着防护服,她多半还会若无其事地玩玩头发,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
“什么也没有?”我当然不可能像她那样淡定,“使用者的信息呢?被遗弃的理由呢?总会留下点什么吧?”
“我只能感觉到最后一个使用过的人是你,”她不紧不慢地应道,“再往前就是一片空白了。”
“最后一个使用过的人是我……”我点点头,“谢谢,这不用你感觉,我也知道的。”
尼雅可以“读”到残留在物体上的“思念”——这同样是伊拉贡人的独门绝技。无论是谁,只要他用过这把枪,肯定会留下足以让我们判断出身份的基本信息——比如种族、年龄、大致的性格之类。
当然,作为一个活物——而且是一个毛病挺多的活物,尼雅不可能像运转精密的机器那样从不犯错,“什么都感觉不到”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也还有别的办法,我就地进入冥想状态,说不定会有点新的发现。”
她脸上显然不是在开玩笑的表情。
“行了,美人儿,”我将步枪挂到腰间,一把拉过她的手腕,“我可没心情在这鬼地方陪你冥想四个小时。”
“现在是三个小时了!”她一本正经地道,“我天天都在练的。”
“哦,了不起!”我揶揄道,“时间可是缩短了百分之二十五啊!”
“这么喜欢挖苦别人,难怪你到现在都没有交过女朋友。”
“喂!谁说我……”
欲辩无言——在一个超感者面前说谎,意义何在?
六
空腔的尽头是一个T字形的岔路口,也就是在这里,我接收到了量子通讯器的信号——那台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PP79”,应该就在一百五十米的范围以内了。
直到此刻,我们依然没有见到一个活人——当然,也没见着尸体。西帝人的遗迹有种莫名的“神力”,可以将没有智慧的生物全部阻挡在外,不要说大型的掠食兽,连细菌这样的微生物都极其罕见,因此,如果有人死在里面,“现场”应该是好几年都不会变样才对。
况且,以科考队携带的武器来说,最多也就是在人身上“打打洞”,绝不可能出现将身体完全“蒸发”的情况。若是当真按照老陈所说,盖伦那疯子杀了三四个人,那怎么着也应该留下一些诸如血污之类的蛛丝马迹。
同样,尼雅那边也一无所获。按照她自己的解释,是因为时间已经过去五天,残留在空气中的“思念场”太稀薄……反正我对这些玄乎的东西从来没有什么概念,只能随她说了。
根据信号强弱的微小变化,我选择了朝向左边的岔道。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特意为之,这里的光照比之前差了很多,墙饰的风格也与刚进入遗迹时的那一段有所区别——
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天花板的形状从有弧度的流线体变成了尖锐的棱角。
按照一般的考古学观点,西帝人对“圆润”有着特殊的偏好,他们的建筑布局中充满了弧线,仅很小的一部分含有“角”这种几何形态——至于“角”的作用和意义,
就都是些没有定论的揣测了。
通道本身以极微弱的角度向内侧旋,似乎还有点向下倾斜的感觉。不知为什么,此情此景让我又想起了“遗迹活着”的那种说法——如果把入口看成是嘴,把空腔看作是胃,那我们现在刚好漫步在这头巨兽的肠道里,或者……
“咿——你都在想些什么啊……”
我回头看了一眼眉头紧皱的尼雅:“有力气偷窥我,不如集中精神找找人。”
“没用,”她慢悠悠地摇着头,“要是能感觉到的话,我早就感觉到了。”
在背载扩大器的帮助下,训练有素的超感者可以侦测到躲在一公里外树洞中的松鼠。
虽然军队里也有一些反监控的设备,但是,一支科考队显然不会带着那些完全用不着的东西进入遗迹。
“也许他们都饿死了……”我边走边道,“包括那个发了疯的盖伦,嗯,最好是这样,死人不会写报告,我们能省下不少事哩。”
“如果他们中有人接受过‘灰狐狸项目’的训练,也有可能干扰我的感应。”尼雅一副无比认真的样子,“尤其是像盖伦这样的9.3型合成人,本身就自带超感抗性。”
“别胡思乱想了,那九个人的资料我们都研究过了不是吗?他们没有……”
等一下,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为了确认刚才这一闪而过的疑虑,我又将灵核中关于科考队的资料调出来,细细读过。
“没有超感者……一支由边境业务开拓部组织的科考队里,竟然没有一个超感者?”
我不禁有些困惑,“这不合常理啊!”
“他们没有邀请我。”
“对,也没有邀请迪纳拉……部门里最好的超感者都在家里蹲着待业,那边却组织了九个大活人去‘科考’?”我摇摇头,“董事会到底是怎么想的?”
“也许是在无人机侦察之后,觉得‘标的7’没有危险,才这样安排的呢。”
“好个‘没有危险’,”我一声苦笑,“现在是连个活人都没有了。”
随着定位信号的强度接近顶点,通道也到了尽头,在我们面前出现了一个敞开的空间,从外面看不出什么名堂,但当我们准备进去的时候,尼雅却突然喝住了我:“霍卡!”
“别吵,我看到了……”
不光是堆满房间的各种器材——包括那台还在运转的量子通讯器,也不光是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尸首,仅仅是那种弥散在空气中、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光影,便足以让人望而却步。
但奇怪的是,我却因此“亢奋”了起来——我觉得在自己被“合成”出来的时候,他们一定是做了什么“手脚”的。我的好奇心从小就异常旺盛,以至于毕业后想都没想,就直接加入了边界业务开拓部的事故调查科。
可惜无论是枪法还是斗技,我的身手都与这份激情不相称,如果没有尼雅,我恐怕已经死过十几回了。所以在逞英雄之前,我还是照例先征求她的意见:“有危险吗?”
“还没。”
也就是说,我们至少有四十秒钟的“绝对安全时间”。
我端起方才捡到的突击步吅枪,小心翼翼地挪步向前,在量子通讯器前停住脚。这台比冰柜还要大上一圈的昂贵设备占据了房间中央的显著位置,一个死去的科考队员趴在控制面板上,防护服的面罩刚好压住了“响应键”——这就是之前一直联络不上这台机器的原因。
房间内的尸体一共有四具,看伤痕和血迹,都是被小口径轻武器直击毙命——也许就是我手里的这把。他们有人中了一枪,有人中了两枪,还有一个倒霉蛋被打成了漏勺。
“脑死亡已经太久,我只能读到很微弱的思念场。”尼雅放下其中一具尸体的手腕,
“不过我要是冥想一下,说不定能把他们临死前的记忆给凑出来……”
“别!”我赶忙抬手阻止她,“在这鬼地方静坐四个小时?亏你想得出来。”
“是三个小时。”
“你去确认一下这几个人的身份和装备,”我指着两具靠在右侧墙边的尸体,“顺带回收一下灵核,看还有没有能用的。”
作为考克斯人最伟大的发明之一,“灵核”是已知宇宙中效能最稳定、泛用性最强的“外部记忆器”,不到二十年时间,考克斯人便将其他生产大脑芯片的企业扫地出门,完全垄断了整个市场。这种水晶石一样的小东西,不仅可以替使用者记录信息,还能通过定制微调,改善使用者的智力水平;而最重要的是,它更换起来极其方便,无需任何植入手术,只要像饰品一样挂在身上就好了。
当然,对于执行军事任务的士兵,灵核还是要植入体内;而且为了防止泄密,在确认使用者死亡之后,灵核会自溶,化成无数细小、无法复原的碎屑。
在尼雅忙着核对死亡名单时,我得以将注意力转向这个房间本身:它的面积不算大,
呈喇叭状张开,内侧是一片略带弧度、能倒映出人影的光滑墙面。我提着步枪,走到这堵已经沾上血污的镜墙前,发现上面有一些微弱的光斑若隐若现——确切地说,是悬浮在离墙体大约还有几厘米的半空中。
就在我的好奇心战胜了理智、准备伸手去触碰一下光斑的刹那,身后突然传来了尼雅凄厉的尖叫。我心头咯噔一响,腿脚都有些发软地回身抬枪瞄准——不是我胆小,如果真有东西值得尼雅尖叫,那我多半也是死路一条了。
本以为会看到什么惊悚场面,却只见着尼雅坐倒在地,一个应该是“死掉了”的科考队员抓着她的脚踝,抬起半张已经被子弹贯穿的脸,颤巍巍地哼道:
“我……我想我……还可以抢救一下……”
七
也许是因为完美主义的民族性,亚特兰人的任何工业产品都做得完美无缺,就好像我们面前的这“只”人形生化人,在打了一整瓶纳米修补剂之后,它的脸庞开始慢慢复原成原本的模样——细腻的肌肤、精致的五官、性吅感的红发,以我的文学素养,这张脸只能用“无可挑剔”来形容;另外如果不是穿着粗笨的防护服,它应该也有着相当火辣的身材,不逊于任何职业模特。
不过,无论相貌如何,我对这种工业制品都没有任何好感。去年年底,在关于“是否授予有突出贡献的生化人公民权”的表决中,我坚定地投了反对票……如果连这些“工具”都能获得与人一样的平等权利,那么假以时日,冰箱和洗碗机也可以被授予公民权了。
“我的编号是马克尔III系11054,提尔及吉米特联合吅集团荣誉出品,保质期三十年。”渐渐恢复元气的生化人指着自己防护服前的标志,咧嘴傻笑道,“由于我刚刚获得公民权,所以你们也可以叫我的名字——娜娜。”
没错,那法案通过了……投票结果几乎是一边倒,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啊?
“行了行了,11054,”我没好气地道,“我们是事故调查科的人,经董事会授权来此地执行任务。”
“呃……”坐在地上的生化人愣了几秒,“执行……什么任务?”
难以自抑地,我“啧”了一声——这货的CPU坏掉了,还是在故意跟我炫耀它的“幽默感”?
“‘事故调查科’,懂不?”我提高了嗓门,“你们的科考队完蛋了!你说我们是来干吗的?”
“就你们两个?”
“你是不是搭载了振幅干扰器?”尼雅关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我感应不到你的思念场?”
“受重伤之后我就进入了假死模式,只有生物传感器还在工作……”生化人那满含深
情的视线在我和尼雅间打了两个来回,“两位恩人要是再晚来个两天,我就肯定死透了,我真想好好感谢你们……感谢你们八辈子祖宗。”
我用手扭过它的面罩:“看着我!11014!把你救活是要你回答问题的!还有,你也是,尼雅,别扯无关的话题!”
与生化人视线交织的瞬间,我不禁拜服于亚特兰微机械科技的强大——它面部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只是左眼眶下边还有点破损,显得不是很自然。
“哦,是的,当然……”为了增加“用户体验”,这些生化人的嗓音也被设计得有如少女般温柔甜腻,“我本来认为这是一次非常普通的遗迹考察,大约是在上季的六号,我以多功能辅导系统的身份加入了队伍,是摩甘娜主任提供的邀请,薪酬很诱人……”
“说重点!”我不耐烦地道,“你们队是怎么团灭的?”
“是盖伦,那个工兵,”生化人依旧保持着咧嘴傻笑的模样,“他疯了!用突击步枪扫我们!”
“他人呢?现在在哪儿?”
“盖伦在军队服过役,对生化人的特性很了解,”它指了指自己面罩上的凝胶,“用‘冥界亚龙’轰了我六枪,当时我就躺下了,怎么可能知道他的去向?”
所谓的“冥界亚龙”,是夏姬人开发的细菌毒弹,可以抑制微机械体的自我修复,是专门为对付生化人而开发出来的“肮脏武器”。
“但你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同我们说话,”我点点头,“看来他对生化人的了解还不够嘛。”
“我这身子,可是装了过滤器的啊。”它貌似很得意的样子,“最新型的过滤器!还没投入量产呢!花了我整整七万九千……”
“行了行了!”我叹了口气,“说盖伦!他是怎么回事?作为一名拥有灵核的工兵,怎么可能突然发疯?”
“不能算是‘突然’……”生化人单手撑地,虽然有些摇晃,但它还是慢慢站了起来,“他本来是应该被送去临时营地做精神鉴定的,但我不在现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队长回来的时候,只知道对着量子通讯器狂吼,然后没一分钟,盖伦就端枪跟进来扫射……”
“等等,11054!”我抬手示意它暂停,“你说盖伦要被送去做精神鉴定,是他出了什么问题吗?”
生化人指着旁边闪着光斑的弧形墙面:“他摸了一下这东西,人被弹出去两三米,昏迷了五分钟后才醒过来,然后就一直在嘟囔着什么‘边界被突破了,必须重新开启防线’之类的东西。”
我看了一眼那堵墙,咽了咽喉咙,暗自庆幸自己刚才没有手贱。
“这墙……有什么特别的吗?”
“虽然已经荒废了两百万年,但西帝人遗迹依然功能完整。”生化人继续道,“见过那种通常是安装在入口的黑色触手吗?那其实是西帝人的身份识别系统,不知为什么,这处遗迹的系统出现了点偏差,它以为我们是西帝人,于是打开门,放我们进来了。从那时起,科考队的性质就发生了变化——我们踏入了前人从未接触的领域,所以我也没法回答你这墙的具体用途。”
说这话的时候,它一点也没有兴奋的样子,凭我对生化人的了解,这些工业制品在模
拟情绪上应该是一流好手才对。
“哦!照你这么说,这里应该是轰动世界的大发现啊。”我挖苦道,“恭喜,你出名了哦。”
“我?我一开始就觉得我们不应该进来!”生化人有些怨色地道,“……按照规定,我们应该向上级汇报并等待进一步的指示,可队长却认为机不可失,应该抓紧时间探索遗迹。”
“还有其他的幸存者吗?”
生化人摇摇头,“就算有,也一定留在临时营地,那里的面积比这边大,所以我们把医疗和维生设施都留在那边了。”
“那个临时营地在哪儿?”尼雅突然插话道,“能带我们过去吗?”
这些超感者,一旦遇到无法被读心的对象,就连基本的逻辑推理能力都没了——
“还能在哪儿?”我不屑地道,“这遗迹里只有一条路我们还没走过了。”
八
正如我的推测,所谓的“营地”就在另一条岔路的尽头。
不,与其说是“营地”,不如说是“洞窟”——如果不是有长明的军用应急灯提供光源,这里应该是一片黑寂。墙壁和天花板的材质非常粗糙,并不是那种典型的西帝人遗迹风格,用手一摸,防护服的微感应器立即分析出了它们的结构。
“好嘛……只是普通的岩石,”我转过身,“西帝人的房地产商也学会偷工减料了。”
“应该是还没完工的部分,在其他的遗迹里也出现过。”生化人很认真地解释道,“西帝人在盖房子的时候喜欢按照需要,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分别建造,因此在同一个结构中就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身为事故调查科探员的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种常识?
“谢谢你的辅导,‘教授’。”我挥了挥手,“现在来干点正事,帮我们辨认一下所有死者的身份。”
就像老陈在通讯视频中所说的那样,盖伦将四具尸体留在了这个洞穴内,三男一女,其中一位还是医生——她手里攥着一支注入剂,看标签的颜色,应该是精神稳定类的药物。
凶器毫无疑问的是一把RX76型突击步枪,子弹在岩壁上打出了一长串裂纹,粗略一数,足有三五十发,射击者的“丧心病狂”由此可见。
野战型医疗仪放在洞穴的入口处,紧挨着它的是长长两排充气睡袋——也就是这两排充气睡袋,让我发觉了整个遗迹里最大的“疑点”:
“怎么有十五张床位?”我不解地回头问道,“尼雅,上面说科考队员有几个人来着?”
“九个人啊,”在尼雅答话之前,生化人抢先开了口,“连我在内一共九人。”
“你是不用睡觉的,这么多睡袋是怎么回事?”
“这个……”从它眼球的转动速率来看,应该是在好好思考的样子,“我的自律回路里没有记录……我也无法理解这种行为的逻辑,因此无法做出解释。”
“怎么可能?他们准备充气睡袋时你在哪儿?作为人形电脑,你的视频记录呢?”
“嘿!不要人身攻击啊!什么叫‘人形电脑’?我是‘多功能辅导系统’!”
生化人这次的笑容相当僵硬——看来制造它的企业并没有给它安装“生气”的表情,
以我对这些人工智能的了解,当它们说“没有记录”的时候,一般就是真的没有记录了。
我走到其中一只睡袋前,打开位于枕头侧面的维生颊囊,在一般情况下,使用者的基本信息都会被存储于此,但是今天……果不其然,今天所有的情况都很不“一般”。
“记录是空的?”我看着眼前空空如也、只剩下提示输入符号的屏幕,茫然无措,“没有人用过这张床。”
“这张的记录也是空的……”尼雅在做着和我同样的事情,紧接着是生化人的声音:
“这张也是。”
“怎么会呢……”莫名地,我感觉到了一丝丝恐惧,“你……你是叫‘娜娜’对吗?我需要你们在部署这个‘营地’时的视频记录……”我顿了顿,“现在就要。”
“等等!霍卡!”尼雅突然把一个什么东西送到了我面前,“你该看看这个!”
那是一台腕装电脑,外壳由米希盖尔记忆金属打制,可以根据需求变化形状,嵌在防护服的外面,或者套住手腕——正如它的名字一样。这不算什么新产品,米希盖尔人在最近四十年里推出了十余款类似的个人系统,几乎已经达到了人手一台的程度。
对,人手一台,记录着所有个人信息与资料,直接与使用者的灵核相连……但在这里,科考队的营地里,竟然存在着一台什么资料都没有记载的“空白”腕装电脑——确切地说,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空白,只留下了很小的一段“视频记录”。
“录像的时间是6E309,1257,1006,”我掐指一算,“五天前……记录人是……”
看到盖伦的名字时,心头不免咯噔一声响,我扫了一眼尼雅和生化人之后,带着半是
兴奋半是忐忑的心情按下了“播放”键。
“如果我没猜错,你们应该是事故调查科的人。”这是我第一次听见盖伦的声音,低沉阴郁,果然不是什么好人,“所以我也就不做自我介绍了。”
跳出来的全息投影质量非常高——色泽明艳,图纹清晰,和之前量子通讯器的图像形成了鲜明对比。
“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对你们来说可能不容易理解,但我知道,你们是被派来寻找真相的。”像是在故意吊我们的胃口,这位穿着防护服的中年男人沉默了几秒,“……我可以告诉你们真相,远远超过你们需要的程度,但你们必须严格地按照我所说的去做,一步都不能错。”
由于是录影,我没法发表意见,只有耐着性子看下去。
“如果你们的人数少于三,那么请立即撤退并请求支援。”盖伦继续道,“就按照保守的算法好了,你们正好还有三人,那么无论如何,请留下一位勇士守在这附近,另外两人前往我在地图上标示的位置,在那里可以找到另外一台腕装电脑……目前时间还很宽裕,你们有二十七分钟,足够跑好几个来回了。”
虽然只有短短的几段话,但这个视频还是给我们提供了相当可观的信息,而其中最不可思议的一句,便是“你们正好还有三人”——五天前的录影,怎么可能如此精确地预料到我们的人数?
“你的看法,”我抬起头,“尼雅?”
“情绪稳定,也没有伊拉贡人精神干涉的迹象……”尼雅低头沉思了片刻,耸耸肩,
“我感觉……他在说实话。”
“哪一句?”
“每一句。”
九
我还没有勇气去置疑尼雅的“感觉”。
那么,既然盖伦句句属实,他提到的“二十七分钟时限”也就不会是信口胡诌了——
考虑到他的学历与职业,做一颗定时炸弹应该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于是,我决定照盖伦的指示去做,和另外一人同行——
“11054,你守在这里,保持联络通畅。”我将手里的突击步吅枪丢给它,“如果我们俩遭遇不测,你立即出去求救,在遗迹的东北方有一条登陆艇,轨道上还有一艘第十三监察舰队的巡洋舰,没问题吧?”
生化人将步枪上下端详了一阵,“我倒是没问题,只要用这里的设备下载‘使命召唤’和‘刺客信条’两个插件,基本上我就可以以一敌五了……但没有武器的话,你们准备怎么对付盖伦呢——如果他反抗的话?”
“这简单,”尼雅笑着回道,“我看他一眼就行了。”
盖伦提供的所谓“地图”,充其量只能算是涂鸦,我连蒙带猜,最后又走回到了“光之螺旋”那边的反拱桥前。若是我的理解没有错,他那画着箭头的地方,应该是要叫我们往下跳。
“这货绝对是疯得厉害了……”我哭笑不得地摇摇头,“以为我们都傻了吗?”
说着,我朝着沟渠探头一瞥,然后就闭上了嘴巴。有些东西,因为角度的关系,走在桥上的时候是看不见的——比如紧贴在它下面的另一座拱桥,只有站在桥边,从侧面去看时才能注意到。
“哦该死,我们来的时候怎么没发现这东西?”
“不奇怪,”尼雅依旧不紧不慢地道,“谁会特意回头朝这下面看呢?”
我当然还记得,十五分钟前,就是这个尼雅站在我现在的位置上,朝沟渠里深情凝望;但我也明白,当时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底下的“光之螺旋”那边,压根儿不可能发现有双层拱桥这回事儿。
翻越第一道拱桥比预想中要简单,虽说没有护栏,掉下去便会死无全尸,但在超感者的帮助下,我的每一个动作都精确得仿佛事先经过计算,分毫不差。但轮到尼雅自己时,情况就没那么容易了,由于与伊拉贡人共生的关系,她的运动神经相当糟糕——
反应迟钝,动作迟缓,跑步的姿势就和缠过小脚的女人一样笨拙——要让她爬下拱桥、准确落在我的怀里,可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在下层拱桥的内端,有一条敞开的西帝式门廊,盖伦所提到的“另一台腕装电脑”,就放在这个入口正中央的地上。
“没有敌意反应,”尼雅小声道,“不会是陷阱。”
那么,就让我们看看这位盖伦还有什么要说的好了。
“继续前进,跨过这道门后一直向前。”果然又是他穿着防护服的全息投影,“我建议你们一边走一边听我说,这样就可以节省一点越来越宝贵的时间……相信我,这个世界给你们留下的时间实在是太短太短了。”
“他这算是什么毛病啊?”我笑道,“被害妄想症吗?”
“至少我没感觉出什么问题,”尼雅摇摇头,“恐怕要请专业的心理医生来才能解释了。”
“用不着,等见到他的面,我来帮他治!”我朝前指了指,“现在就姑且听他的摆布,你在前面开路,走慢点儿,要有危险咱俩马上跑。”
在超感者面前,一个普通人玩不出什么花样——抱着这样的信念,我跨过了门廊,同时继续播放刚才暂停的录影。
“我猜你们一定非常关心我的精神状态,很遗憾,我也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还能保有理智……”盖伦顿了顿,“在看到了那些……那些疯狂的东西之后……我们以往对西帝人历史的理解,现在想来,是如此幼稚可笑。你们知道吗?他们甚至比我们想象中的‘神灵’还要强大——创世灭星,弹指之间,几乎无所不能,残留下来的遗迹,只不过是西帝文明在我们感知范围内的冰山一角……”他话锋突转,显得既哀伤又无奈,
“可他们还是灭亡了,在开拓星之大海的征程中,被宇宙的真理所淘汰,成为茫茫虚空中的一粒沙尘。”
“哟,”听到这里,我不禁笑出了声来,“这小子还挺文艺。”
“他害怕了,”走在前面的尼雅却有不同的看法,“声音都瑟瑟发抖,你没听出来吗?”
他怕与不怕,与我何干?我关心的只是如何才能找到这家伙。
“我知道你们一时还无法理解我的话……好吧,就让我来从头说起。”盖伦坐了下来,可能是由于摄像头位置固定的缘故,他的全息投影一下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半身像,“相信你们已经注意到了,这处遗迹的敌我识别系统出现了故障,它接纳了我们这支小小的探险队。一开始,大家都很激动,觉得这是出名的好机会,是上天的眷顾,于是我们一路向里探索,直到进入‘控制室’。”
控制室——倒是个相当陌生的称谓,至少以我对西帝人的了解,还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词。
“我被墙上的光斑所吸引,就好像看到了点点闪光的萤虫,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就在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他声情并茂,一边比划一边道,“
就好像被大卡车撞翻了一样,我整个人都飞了出去。在恢复知觉之后的十分钟里,我只能感觉到一些奇怪的低语和影像,至于自己在哪儿,别人对我说了什么……全部都没有印象。”
在聆听盖伦胡诌的间隙,我抬头向前看了一眼。这条通道有着明显的向下倾角,可以容纳三个大汉并排通过,由于光线的关系,目前还看不到尽头,但根据基本的“勾股定理”,估计我们就快接近遗迹的底部了——如果之前卫星的勘测没有出错的话。
“在接受治疗的时候,支离破碎的理性又重新拼接在了一起,然后,我恍然大悟,在控制室中侵入到意识深处的,正是建造者留下的信息。系统误以为我是西帝人,便按照预定的程序,将最终防御线的维持状况直接灌输进了我的思想……没有思维能力的工具,在哪里都是一样忠心耿耿,它们并不知道,在这个宇宙中,已经没有西帝人的存在……不,不,它们很好地履行了自己被设计出来的使命,最终防御线……”他的声音突然又兴奋了起来,“那西帝人极尽所有智慧和全部希望,打造出来的最终防御线——完美无缺!毫无破绽!”
我当然不明白盖伦在说些什么,但仅仅从逻辑上分析,他的话并不具备参考价值——
在银河系更遥远的旋臂上都能找到西帝人的遗迹,在此地建立什么“最终防御线”完全是不合常理的——除非他们的敌人是来自内部的叛军。
“你们一定很奇怪,为什么强大到无法理解的西帝人也会需要‘防线’这种概念,究竟又是什么东西,能将他们逼到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我可以告诉你们答案,西帝人最后一个十年所发生的一切,我都记下了……多亏有灵核,我才能够承受如此庞大的信息量。”
“等等,尼雅,”在视频戛然而止的同时,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们走了多久?”
尼雅慢吞吞地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通道斜坡,“快有十分钟了吧?”
“不是时间,我是问距离。”
“六百五十二米。”
不可能——我的灵核里记录着整个遗迹的全息模型,由最先进的地壳遥感仪测绘而成。虽然我们无法看穿西帝人的建筑材料,但它的规模和大小绝对是准确无误,一毫米
都不会多出来,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应该已经出了遗迹,走到岩层里面了才对。
就在我满腹狐疑的时候,前方不远处的通道似乎给出了答案——它停止了倾斜,并且
像漏斗一样豁然展开,再往前走十几米,便是一个开阔的平台。
到头了吗?
站在平台中央,望着远方纯粹、绝对的黑暗,我心中突然生出一种被虚无注视的恐惧感。正当我鼓起勇气,打算向前踏步之前,又是尼雅的叫喊吓住了我。
“等等!预测到剧烈的情绪反应!”她的呼吸相当急促,“先别过去!可能是某种低强度的精神伤害,等我先给自己打一针……好了,”她搭住我的肩膀,双目微闭,“接下来是你。”
超感者的触摸可以抑止情绪波动,在血肉横飞的战场和危机四伏的丛林里,这招百试不爽。但即便如此,站到平台边缘的那个瞬间,我还是被眼前的景象给吓到了——双腿打着战,脑中一片空白,只叫出一句:
“我的妈呀……”
十
我几乎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此时此刻,创造了人类文明的文字竟是如此苍白无力,不要说“解释”,连起码的“描述”都有相当难度。
首先,平台并不是孤立的建筑,在它下方几米的位置上,嵌着一条宽宽的长桥,像一柄长矛,从脚下一直延伸到遥远无边的黑暗深处。
而在长桥下方……不,不光是下方,抬头看“天”,上面的景致也是完全一样,就仿佛镜花水月的倒影,以中间的长桥为分界线,将整个世界给翻了过来。
世界?听起来像是夸大其辞的形容,但以我的词汇量,却实在找不到更贴切的替代语了——那是宏伟到令人叹为观止的人造结构,在椭圆形的巨大“滚筒”上,矗立着密密匝匝、高低不一的建筑物,全部都以西帝人的发光材料筑成,黑黢黢、蓝幽幽的一片,就像是一块块在鬼火包裹之下的墓碑,显得既肃穆,又骇人。
这些建筑究竟有多大?这根“滚筒”究竟有多深?双腿发软、几乎已经呆若木鸡的我自然是丧失了判断能力,可防护服自带的距离探测器也没能给出答案——超过九千九百九十九米。也就是说,从我所在的位置算起,一个猛子向下俯冲十公里都没法接触到哪怕最近的一栋楼。如果以此为参照系进行推断,那些建筑每一座都有泰坦级旗舰的规模,而整个椭圆形结构的直径更是大得超乎想象,也许能塞下一颗小行星。
“霍卡!地上有东西!”
顺着尼雅所指的方向望去,在“长桥”那光滑无垢的路面上,确实摆放了一个相当显眼的小东西——是的,又一台腕装电脑。
既然盖伦已经跳下去过了,作为一名事故调查员就更没有理由畏缩——这样想着,我纵身一跃,跳到坚实的桥面上,它似乎比刚才看到的要窄些,最多只能容纳两辆军用货车并排通过。
在前方不远的桥面上,横着一条很明显的缝隙,就好像被工业切岩机割了一刀,这种要命的构造让我不敢再继续前进,只得将注意力重新聚焦在脚边的腕装电脑上。
不出所料,这台个人系统也只是留下了一小段视频,其他东西都被删了个精光——倒是颇有高智商犯罪的范儿。
“现在,我估计你们应该开始相信我说的话了,”盖伦的声音里多少有些得意洋洋的味道,“千万年来,人类总是迷信自己双眼亲见的所谓真相,可当他们看到自己理解不了的东西时,却又开始怀疑自己的感知……如果换个环境,比如在审讯室里,那么我的话一定会被当成是疯子的无稽之谈;但是在这里,在这个伟大的造物面前,我们这些低等生物反而可以更平和地交流。”
作为从人造子宫里诞生的合成人,我对“低等生物”这类言辞十分反感,不过现在我关心的显然不是种族主义的问题。
“哦,当然,我知道你们现在最想问的是什么……这里——”盖伦摊开双臂,“被西帝人称为‘盲区’,是三十六万座避难所中,最后完成的一座。在它还没有完全建好的时候,最终防御计划便已经开始了。正如你们所见到的那样,这个‘盲区’并不存在于我们的空间,实际上……它不存在于任何空间。西帝人掌握着四界十二个维度,他们的生命不仅仅是永恒,而且可以在物质与非物质位面自由移行,可以在不同的维度中,以不同的形式存在,而这一切,无需借助任何设备……”盖伦用力点了点自己的头盔,“想象一下,如果以我们现在的科学技术,继续发展一百万年,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的身体、我们的灵魂、我们看待宇宙的角度会有什么不同?”
也许是因为听得太过入神,我都没有注意到尼雅已经站到了身后。“眼见为实”,盖伦说的没错,两分钟前我还认为他只是个精神错乱的疯子,但现在,他却成为了有史以来最大考古发现的先驱。
“……但他们,灭亡了。难以置信对吗?一种可以在不同空间中自由穿梭的生物,一个可以征服整个银河系的文明,最后还是灭亡了……”盖伦又变得沮丧起来,“而且最可怕的是,他们尽了全力……以光年来计量的庞大舰队,能够湮灭一个星系的超级炸弹,吞噬所有存在的奇点……然后,是这个可以凭空制造出虚拟空间的‘神器’,可以撕裂时间与空间、在维度的夹缝处建立殖民地的‘最终防御线’——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光之螺旋’。”
光之螺旋?他莫非是指遗迹空腔里的那根发光大萝卜?根据灵核里的资料,在已知宇宙中,考古学家已经发现了九十三座含有“光之螺旋”的西帝人遗迹,但是没有一个被叫做过“最终防御线”——这绝对是一个新名词。
“结局呢?大家都已经知道了,西帝人输掉了两百万年前的那场战争……”盖伦继续道,“我很想现在就告诉你们究竟是谁将西帝文明连根拔起,但那样的话,你们一定会被吓得屁滚尿流,然后号叫着逃跑,”但愿他这不是在说笑话,“所以,继续前进,别怕,你们距离谜底只有一步之遥了。”
前进?我抬起头,看着前方笔直的桥面,它的长度已经远远超出了视野的极限,完全看不到尽头。
“一步之遥啊……”我不禁苦笑了起来。
十一
再次恢复神智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脸朝下趴在桥面上——姿势虽然相当不雅,但好
歹是活下来了。这狼狈的经验让我再次明白了一个真理:我应该把尼雅的话听完再行动,而不是总责怪她的语速太慢。
我做了什么?
只是简单地把脚跨过桥面上的缝隙而已——既然盖伦说要继续前进,那么不论有多远,总该要迈出第一步吧?可还没等我的前脚落地,尼雅便吼出了她的警告……诚实地说,我什么也没有听清楚,当我回头准备看看她时,一股莫名的力量将我整个人拎了起来,就好像是在失重的空间站里摔倒那样,我一边漂浮着一边打着滚儿,以某种形容不出来的方式向前移动——应该是顺着桥面移动,而且速度相当惊人。这感觉就像是把游乐场里最刺激的项目混合在了一起,不仅仅是让人心跳加速、头晕目眩,有那么一刻,我感觉自己都产生了“濒死体验”。
根据防护服的监测数据,我在半分钟内“位移”了三百九十二公里——天哪,这速度足够把我推出行星轨道了。但我的身体并没有因此被扯成细面条,可见这强劲的牵引力并不是什么机关陷阱,而是经过精心调试的某种“交通工具”——恐怕同样也出自伟大的西帝人之手。
从尼雅那如同耶稣布道般飘逸的降落姿势来看,西帝人确实设计过“姿态控制系统”,肯定是我在跨越缝隙时的“方式”不对,才会有刚才那种糟糕的、近乎交通事故的“用户体验”。
但奇怪的是,落地后的尼雅,表情却一点也不比我轻松:“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跟着我们?”
“谁?”我一愣,“跟着谁?”
她没有直接回话,而是转过身,背对着我,呆立了一小会儿。
“怎么回事?什么情况?”我本能地从怀里掏出工兵刀——当然,这东西只能提供“壮胆”的作用。
“我刚才感觉到……”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尼雅微微撅起嘴巴,欲言又止,“算了,可能又是既视症发作。”她头也不回地朝身后指了指,“那里,盖伦给我们留的信,你最好去看看……很重要。”
但愿这就是所谓的“答案”——抱着如此奢望,我转身向腕装电脑走去,因为光线与距离的关系,走到它跟前时我才注意到,前方不远处便已是长桥的尽头。
呈阔剑形的四片巨物联接在桥面顶部,看起来就像是经过艺术加工的排气扇叶片——
应该是某种纪念碑吧?西帝人不喜欢尖锐的形状,设计成这番模样,一定有其特别的用意。
不过在见识了“滚筒”的宏伟之后,眼前的“电风扇”便无甚惊人了,于是我又把注意力转回到手里的腕装电脑上。6E309,1257,1011——看记录时间,所有的视频都是在几分钟内完成的,这表示盖伦非但没有发疯,反而无比清醒,所传达的讯息恐怕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在开拓更广大世界的征程中,不死不灭的西帝人遭遇了一种闻所未闻的强劲对手,它们……”盖伦摇了摇头,“我没法解释它们究竟是什么,它们的生命形态、它们的活动方式、它们的社会结构——就算是通晓天地万物的西帝人,对它们也是完全一无所知。在不到十年的短短岁月里,在我们还无法踏足的可怕维度中,它们与西帝人之间爆发了无数场战争——不,那不是战争,而是单纯的入侵与屠杀,西帝人从来没有取得过哪怕一次胜利,于是,它们有了一个可怕的称谓——‘不可战胜者’。”
也许是因为之前尼雅的那句“很重要”,我听得格外认真。
“‘不可战胜者’看待宇宙的方式非常独特,在它们眼里,世间万物皆无实体。从最小的基本粒子,到宏观的物理法则,包括物质、能量……甚至宇宙这个概念本身,都全部可以用‘信息’来度量,而它们的战术也正是基于此种原理——在抹除了具体对象的‘信息’之后,不光是这个物体会立刻消失,它在整个时间线上残留的痕迹也将遭到屏蔽。你们……”盖伦的投影突然抬起头来,就像是在看着我们似的,“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无论目标可以穿梭几个维度,在被‘屏蔽’之后,它所有的‘信息’——现在,过去,未来,都将完全消失,连别人对它的印象也不复存在,到最后,只有那些无法主动创造信息的死物能够留存……就像西帝人的命运一样,辉煌万世,最后却只剩下了空旷寂静的无名遗迹。”
像受到提醒了似的,我突然想到了什么——空空如也的腕装电脑,没有注册信息的突击步枪,还有那些没有被使用过的睡袋……难不成……
“回忆一下,我的朋友,在来到这里之前,我是否提醒过你们,要留下一人殿后?”
不安的揣测,在盖伦的这一句话后变成了惊骇的现实。
“尼雅!”我一边按下暂停键,一边用带着不安与惶恐的颤音叫道,“你还记得——”
“不……”她双目无神地抢答道,“我……不记得了。”
尼雅知道我想问什么,同样也洞悉了我的想法,但从那茫然失措的表情来看,她所感
受到的恐惧丝毫不亚于我。
盖伦不可能说谎,他的原话就被我储存在灵核里——他确实有“建议”我们留下一人守在临时营地中,但……是谁?那个被留下来的人是谁?真的有这么个人吗?为什么,无论是我自己的记忆还是灵核里,都找不到他存在过的痕迹?
“我们先冷静冷静,尼雅,好好回想一下……”我调整呼吸,强迫自己的心绪平复下来,“你和我走下登陆艇,步行十分钟后,进入了这个遗迹,对不对?之后我们去了哪里?”
“霍卡……”
“我们进入一个巨大的空腔,不不不,首先是一个‘主厅’——典型的西帝人建筑布局,对吧?我没记错吧?”我干笑道,“然后呢?我们看到了‘光之螺旋’,我们过了桥——第一次过桥,然后……”
“霍卡。”
“然后是一条岔道,”我兀自比划起来,“对,岔道……我们一开始走了左边,找到一个小房间,所有的人都死了,是三具尸体对吗?是三具对吧?”
“霍卡,”尼雅突然将双手环放在我的肩头,轻轻叹了口气,“……登陆艇里,我坐在你的斜对面,还记得吗?”
被一个自己暗恋着的女孩突然抱住,心里的恐慌竟也少了几分,我咽了咽喉咙,点点头。
“但是以前,我都是坐在你的正对面……”她停顿了有差不多十秒钟,“走下登陆艇,进入遗迹的……不只是我们两个人啊。”
“你在胡说什么?我明明记得……”
“事故调查科从来都是四人一组执行任务,”尼雅依旧是慢条斯理的语态,不急不躁,“也许会更换队员,但人数绝不会变——这是规矩,记得吗?”
“可……怎么会呢?”我用力地摇着头,“怎么可能呢?一个大活人……不,两个大活人在我们面前凭空消失,我们却一点感觉都没有?所有关于他们的记忆,和他们共事的经历……这些……这些都不见了?我们还跟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对——“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想到这里,我突然闭上了嘴巴。如果盖伦所说不假,如果“不可战胜者”当真能从“时间线”上将人的所有信息“屏蔽”,那么就等于是在不违背因果律的前提下,让此人“就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别怕,霍卡,别怕,”就像是在安抚孩童的母亲,尼雅用尽可能温柔的语气道,“没什么了不起的,相信我,我会保护你。”
我刚要说些什么,突然感到脚跟一颤,继而是席卷全身的麻木感——该死的超感者,她切断了我颈部以下运动神经的电信号传导,“接管”了我的身体。
“你要干什么?你……喂!”
她摘下了头盔——在零下三十八度、几乎没有氧气的环境中,她摘下了头盔。
“就算拥有预知万物的能力,接受命运依然是我们伊拉贡人的本分,”分明没有动嘴,但我却能听见尼雅的声音,“我看到了你的未来……而在你的未来里,没有我。”
青蓝色的光芒顺着她飘逸的黑发披散而下,落在桥面上,化成一波不断向外扩散的涟漪——这便是伊拉贡人的真貌,作为超感者的共生体,他们只在“绝对必要”的时刻才会显出原形,并且赌上性命拼死守护自己的同伴,不离不弃。
这便是所谓“永恒的恋人”——只有真正“同体一心”才能达到的境界。
尼雅微微笑着,按下了我手里腕装电脑的“播放”键,然后盘膝坐地,双目微启,摆出冥想的姿态。就在这时,桥面上的蓝色光晕却突然浮起,像个大口袋似的将她笼罩其中。
“走!不许回头!”灵魂深处响起一个低沉而决绝的怪音,它摧毁了一切反抗的意志,强迫我转过身,像僵尸一样踏步向前。
而同一时刻,在腕装电脑的投影屏上,盖伦又开始继续讲诉他的故事:“不要为失去同伴而自责……这其实都是我的错,在我接触到光斑的时候,‘盲区’的系统误认为自己终于等来了西帝人的移民,于是暂时关闭了‘光之螺旋’——也就是‘最终防御线’。”
尼雅呢?此时此刻,无法活动的我,脑子里只有她的安危,根本无心去思考盖伦的话。
“然后,在我昏迷的时候,我听到了遗迹的低语,它警告我,有一个‘不可战胜者’撕开了空间与维度的障壁,越过了边界。根据西帝人的算法,单独的‘不可战胜者’需要花二十七分三十五秒来‘屏蔽’另一个个体,因此这个越界者并不足以毁灭我们的世界……”
“尼雅!”我高呼着她的名字,用尽全力想要扭过头去,却怎么也无法做到。
“但它只是一个‘征兆’,如果不设法关闭边界……我想你已经体验过‘不可战胜者’的力量,因此也就不用解释会发生什么了吧?”我没法关闭投影仪,也没法阻止盖伦那不合时宜的自言自语,“事实上,我们的世界能够留存到现在,完全得益于‘最终防御线’的存在,它虽然没能赶在敌人发动全面入侵前完成以挽救西帝文明的命运,但无论如何,它将‘不可战胜者’挡在门外——整整两百万年。在这两百万年中,封印在我们这一边的‘不可战胜者’最终为时间所吞没而不知所踪,而我们人类却诞生,成长,发育,离开地球,不断扩展着边界,成为现在的模样。”
身后传来了密集的噼啪怪响,就像是电火花的那种声音,我知道,这是伊拉贡人在聚集能量——她明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明知道自己毫无胜算,却还是打算拼尽全力,放手一搏。
“尼雅!别做傻事!”而我所能做的,却只有空洞无力地呐喊,“我们一起离开这里!马上走!还来得及!”
不受控制的身体,依然在坚定地大步向前,眼看那长剑型的纪念碑已经越来越近,身后的噪音却愈发遥远,到了最后,耳畔只能听见盖伦呓语似的呢喃:
“因此你应该能够理解,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必须关闭边界……这不是几条人命的问题,而是关乎所有人的生死存亡。”
他承认了自己的罪行,而且还说出了动机——如果是一般的案件,这个时候已经打道回府,抓人什么的,完全可以交由海军陆战队去做。
但是今天,我知道,我还不能回去。
“尼雅……不要……离开我……尼……”
咸涩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慢慢流到唇边,而微颤的口中,却念着一个陌生的名字:
“尼雅?”
尼雅……是谁?
我回头望去,只有空荡荡的桥面回望着我。
十二
不知道失去了谁,也不知道为何而悲伤,孑然一身,站在不属于自己世界的巨大遗迹中,只有恐惧与孤独相伴左右——对,还有一只“不可战胜者”……这恐怕是我生命中最糟糕的时刻了。
当然,我可以选择逃走,顺着原路,头也不回地跑出遗迹,但一个听起来让人有些心酸的想法阻止了我:如果就这样离开,那些牺牲的同伴——两人也好,三人也好,无论是谁也好……不就都死不瞑目了吗?
不,虽然我无法想起他们的名字和容貌,但我知道……我坚信他们的存在,因为正是他们的存在,我才能一个人走到这里,走到如此接近“答案”的地方。
现在,长剑型的“纪念碑”近在眼前,抬头一瞥,发觉它比之前预计得要高大许多。在那黑亮的表壳上闪动着无数细小的光斑,就和之前在“控制室”中看到的那些一模一样。我猜,这多半也是一台相当于控制系统之类的设备——单纯从其规模就可以推断出,它的作用非同小可。
几个跨度很大的台阶之上,立着一尊像是祭坛的八角形台体,而最后一台腕装电脑,就放在这祭坛的正中央。
这是……盖伦自己的个人系统,里面的资料很全,从出发前的一个月到五天前,所有的记录都保存完好,不见一点被删节过的痕迹。
“我没有杀死所有人,因为启动‘最终防御线’的开关在这里——在你们面前,我要确保自己有足够的时间赶到此地,就必须留下一些人来做诱饵,我……我不得不这么做……在‘不可战胜者’眼里,我们只不过像蛆虫一样,它们不会对我们加以甄别,因此只会按照距离的远近挑选猎物,我把诱饵留在了营地里,这就好像我让你们留一个人在营地里一样,‘不可战胜者’会先‘屏蔽’他,你们才有足够的时间来到这里。不必自责,所有这些牺牲都是有价值的……没错,他们都是我的战友,我知道他们的名字——每个人的名字,我知道他们是谁,但我不能说出来。”盖伦摇摇头,“‘名字’是‘信息’最基本的存在方式,万事万物皆可名状,‘不可战胜者’在锁定一个目标后,首先毁灭的,便是和‘名字’有关的一切。因此,如果我透露了那些被我当成诱饵的名字,这段录像也会遭到‘屏蔽’……我不能冒这个险。”
如果盖伦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那么我可以理解并原谅他的所作所为,同时也能想象出当时所发生的一切——他从噩梦中醒来,与队长发生争执,急躁之下,拔枪射击,打倒了每一个拦着他的人,然后又把幸存者当成“诱饵”,让自己有足够的时间来到这座“纪念碑”前……
不……等等,不对,我意识到自己遗漏了一个相当重要的环节。
盖伦早就预料到事故调查科的人会来,但为什么要留下五台腕装电脑把我们一步步引进深处?为什么要让我在这里出现?如果……这也是他的计划之一,目的又是什么?
“幸运的是,我成功了,”我第一次见到了盖伦的笑容,“这段视频,是我重启‘光之螺旋’后录制的,空间的裂隙已经合拢,入侵在开始之前便已经结束……但是,我成功了,这个世界就算是得救了吗?”他话锋一转,伸手指着镜头,“不,如果你失败了,那我的努力也只不过是垂死挣扎……来,我的朋友,向前走两步,到‘控制台’这边来。”
因为不知道所谓的“控制台”到底是指什么,我犹豫了一下。
“西帝人早已没有‘死’的概念,肉体终结之后,思想可以在另一个维度重生;思想破灭,物质与能量又可以在其他位面重组出新的肉体……但也正因为此,‘不可战胜者’可以轻易地将它们连根拔起——只需打碎轮回中的任何一个环节,整条链条就会轰然坍塌……但我们人类,不一样,对于‘不可战胜者’,我们有一个西帝人所不具备的绝大优势——”
在视频播放这句话的时候,我刚好走到八角形台面的后方,赫然看到了斜倚在地上的盖伦。
“——那就是‘死亡’。”
他用工兵刀割断了自己的颈动脉,已经死去很久了。
“死去的东西,无法主动创造信息,因此也就不会被‘不可战胜者’察觉——这是我能想出来的唯一办法,是保护我们未来的唯一办法。”
如此平和的语气,如此坦然的表情,如此决绝的眼神……原来,盖伦并不是疯了,而是在开始整个计划之前,便已经将自己置于死地——对,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算是疯了。
然后,在看到尸体手里紧紧攥着的灵核之后,我终于明白了所有这一切的用意。
“我开启了最终防御,它将我们保护在一条漫无边际的边界之下,但人类不可能永远生活在自己的世界——总有一天……也许一万年,也许一百万年,我们要将边界继续向外推延,到那时,我们也不得不面对‘不可战胜者’的挑战。西帝人用整个种族的命运作为代价,换来了我所经历的一切,而它,将会成为人类对抗‘不可战胜者’的开始。”投影中的盖伦举起了手里的灵核,“这个小东西,是文明的接力棒,是为遥远未来而准备的钥匙,我现在把它交到你的手里……拜托了。”
假如真有一天,在我死去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人类战胜了“不可战胜者”,将边界扩大到连西帝人都不敢想象的领域,那么我们最应该感谢的,是曾经有一位英雄,他孤独地死在了异界,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却用自己的智慧和勇气,把唯一的希望留存了下来……并交给了我。
而我呢?
除了撒开脚丫子夺路狂奔,我还能做什么,在二十七分三十五秒内?
十三
在回收了盖伦的灵核之后,我并没有被当做英雄,反而成为了囚犯——当然,我可以
理解他们的做法,灵核中的内容也好,我在“标的7”遗迹的经历也好,一旦被公众得知,必将会引起轩然大波,本来就甚嚣尘上的“末日神论”也多半会借此大造声势,招摇撞骗。总而言之,为了让普通百姓更好地过日子,很有必要让他们继续保持无知——千百年来,这已经是统治者们屡试不爽的真理。
至于盖伦的遗产——西帝人与“不可战胜者”之间的银河史诗,也变成了“最高机密”,别说是我,连边界开拓部的总监也无权调阅。而那些被确定含有“光之螺旋”的西帝人遗迹,也渐渐远离了媒体的视线——诚实地说,与经济危机相比,它们的吸引力也确实差了一些。
最终,我还是得到了“应得”的待遇——三年后,我从软禁状态中脱身,成了事故调查科的教导主任,虽然只是一个被架空的虚衔,但好歹离开了危险的第一线,过上了安稳的日子。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我选择了一位黑发黑眸的女孩做老婆——对天发誓,我之前从来没有与这种相貌的女人有过接触,可仅仅是第一次相见,我就觉得非她不娶。
第二年,我们的女儿降生了,由于合成人的基因俘获性很差,她长得和母亲几乎一模一样——至少头发和眼睛都是纯粹的乌黑,正是我喜欢的颜色。
我给她起名叫“尼雅”。
“尼雅?”抱着女儿的她抬起头来,“为什么起这名字?”
“咋的?”我耸耸肩,笑道,“这名字不是很普通吗?光库布尔首府就有十几万叫尼雅的女孩子……连德美尔人里都有叫这个的。”
“是吗?”她撅起嘴,一脸吃醋的表情,“我怎么觉得没这么简单?”
女人的直觉——你懂的,总是这样毫无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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