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贴一首诗 :
我的思念是圆的
艾青
我的思念是圆的
八月中秋的月亮
也是最亮最圆的
无论山多高,海多宽
天涯海角都能看见它
在这样的夜晚
会想起什么?
我的思念是圆的
西瓜,苹果都是圆的
团聚的人家是欢乐的
骨肉被分割是痛苦的
思念亲人的人
望着空中的明月
谁能把月饼咽下?
把最后两句加粗的遮住, 前头满篇都是“圆的”、“圆的”和“最亮最圆的“,“月亮圆,西瓜苹果都是圆的”。和”白云很白、很白、非常白”,几乎能组成对联了。
要论玩这个,这首诗1989年写出来,比“乌青体”声名鹊起要早太多。
再一首乌青的诗:
父亲和他的兄弟们
傍晚,
父亲说,
兄弟们来一个,
于是我父亲把我抛出去
我二叔把我接住
我二叔把我抛出去
我三叔把我接住
我三叔把我抛出去
我小叔把我接住
我小叔把我抛出去
我父亲把我接住
这是他们的一项常规活动
既锻炼了身体又增进了情感
直到有一天
我发现抛不动你了
父亲说
是不是有点明白他要讲的是什么了?
“望着空中的明月,谁能把月饼咽下。“和”我发现抛不动你了,父亲说。”
这两句就好比四格漫画的最后一格,或者是图穷匕见的那支小锥子,在不经意间,扎到你的心尖,让人微微地疼一下。
诗歌以情动人,古往今来皆是这个道理。废话的背后,也有人情冷暖,没办法,诗人也是活生生的血肉组成的。
诗人企图拟机械化,企图用漠然和废话来掩盖自己想要表达的思想。有人提过,说乌青很干净,意思就是说,在这个动不动就感动中国,就催人泪下的抒情过剩时代,乌青的“废话体”有一种难能可贵的克制与留白。
过犹不及,大家都过分的时候,不及也变得可贵。
然而我并非追捧或者拔高,就事论事的评价乌青体,是种“小聪明"。这种小聪明需要抖包袱,需要最后秀那么一下,这就显得匠气,不圆融。看多了容易疲劳,就好比蹩脚的科幻悬疑小说,最后一定埋个梗,既然知道有梗,本身就已经少了三分诗味。
艾青老活到了八十岁,写写这种小诗,可以当做是返璞归真,但假如开始就入了这个取巧套路,就很难再进一步了。
“废话体”到底意味着什么?
如果把文辞浅白当成废话,那么白居易的诗老妪能解,也得算废话体。
如果把诗的本身表意不明,无处着手当成废话体的标准,那么只要结尾不露出狐狸尾巴,那真成了废话了。但是结尾放了,小心思又太好猜。
能把废话写得让你心悦诚服,让你感觉不到哪一句没用,要找段数更高的诗人。
首先不能老鼠拉木锨,大头都是在后面,得浑然一体,做到根本不知道在何处发力,也不知道那一句话,竟戳得那么深,那么疼,疼到痛哭流涕。
《赠卫八处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乃未已,儿女罗酒浆。
夜雨翦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这里面,最令人一瞬间服软的,莫过于“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平易语中露钢锥。这首诗也是太多人对杜甫变换态度的原因。
《病后遇过王倚饮赠歌》
《百忧集行》
《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
然后这些诗,也是杜甫的。有的埋雷在当中,有的埋雷在结尾,就不贴出原文剧透。有兴致的时候可以自己翻翻。杜甫写的时候,是肯定没有思考过,别人看到哪句能如何如何的。完全就是自己的感情所支配,写出来的文字也大巧不工。
如果说何处发力的问题解决了,那么更高级的做法就是,浑然一体,根本就不埋雷
“过去我们在名流汇集的地方经常见面和讲话
如今南方风景很好,
我们又见面了。”
这也大约是废话。
用格律翻译一下这些废话,就是 :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废话与金句本来就没什么天渊之隔,诗写得好,一个好字就得了,不需要流派来框定,体例来注释,从这个角度看,此番比较显然是人外有人,今不胜昔。
对于《江南逢李龟年》,前人这么评价:少陵七绝,此为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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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是“一通百通”,潜台词是,一不通,百不通。
诗歌还没弄明白,就没必要扯上现当代艺术,或者莫奈毕加索。
有些高深一点的东西,确实需要人生阅历做积淀才能欣赏。
只是我更希望,假如有人觉得一个事情好,就应该把它为什么好,好在哪里尽量的解释出来。而不是扯到别的领域,然后用初中生肯定不懂来简单归结为,欣赏不来就是层次不高。
这就和家长讲,“你还小,不懂。长大了就懂了,是一个套路。”
看似回答,实则是搪塞。
更深层的原因,没准也是皇帝的新装,自己不太了解,但是为了避免暴露无知,先把我懂这件事占住了,省得跌份。
我也怕自己就是那个不懂装懂的,就与大家共勉。希望共同进步。
此类废话诗,称为“狗体诗”,起源于民间,有“远看是条狗,近看是条狗,撵它它不动,骂它它不走,一拖它就走”之谜语(下文称之为《狗谜》),谜底为死狗。诙谐幽默,但作者不可考。
文人对此体有意识的加工起源于郭沫若先生。
《赞石林奇观》:远看大石头,近看石头大。石头果然大,果然大石头。
据考证,云南广西等地,狗类多为食物,例如保山风俗,类似于玉林。郭先生早年有现代诗作品《天狗》,气势不凡。《天狗》云:“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我便是我了! ”郭先生经历世事纷杂,人间冷暖,晚年趋于宁静,多好游山玩水,考察古迹,做学术工作。也许他在云南参观石林时恰好吃了一顿狗肉,发现人间之狗不同于天狗,是被吞的对象,回忆起早年对狗类的歌颂, 联想起自己的遭遇,不禁感叹,遂作此诗。 适逢非常时期,出于政治原因,不敢直白,只好把石林作为歌咏的对象,名为赞石,实为赞狗,追忆少年生活,感时伤事,对政治现实有微讽之意。如今此诗就借助民间智慧,巧用《狗谜》的形式, 强调了原谜语的精髓——前两句体现的“反复”这种修辞方法,而扬弃了后三句过于复杂的意象。狗体诗至此,已从民间创作转为文人诗。
以石寓狗当然有郭先生游赏时同时遇到两者的原因,但也不难考证其原典:百度百科“石狗”词条云:“上古的雷州,是一块荒蛮之地,瘴气浓重,人气不旺,为生儿育女,增加人口,从古至今,体魄健壮的石狗最受雷州民众的崇拜。于是便雕刻高大威猛、带有硕大生殖器的石狗进行祭拜祈祷,若有灵验,又前来答谢石狗,还祈求其保佑小孩平安长大。有的孩子还取名“狗子”,直到现在,一些抱孙心切的老人,仍在初一、十五日捧三碗番薯(地瓜)汤或三碗饭与一块猪肉,偷偷地向石狗烧香求拜。随着时代的发展,雷州汉族劳动人民对狗又赋予了种种神奇的传说。” 另,西晋土豪石崇飞扬跋扈,为民所恶。如今南方海域,尚有石崇鱼,又有石狗公鱼,为食肉鱼类,水中一霸,据说两者其实不同,但很容易混淆。许是南方人民把对恶霸地主的愤恨和远古传说杂糅在一起,命名此鱼。则郭氏之诗,其意又深矣。
乌青为文艺青年,平时行迹于酒吧客栈,寻找爱情和诗句。乌先生在云南住过很久,大概也去过石林,了解郭沫若的原诗,联想起自己的人生,颇有感叹,遂作新篇。
《对白云的赞美》延续了郭沫若《赞石林奇观》诗的艺术特色,即不断反复,但反复更甚于郭,用词浅白, 感情强烈真挚,将狗体诗推到了新的高度。
此时政治限制已宽,可不必讳狗为石,但狗类直接入诗较难,难免有粗俗之感。乌先生以自己的国学功底为基础,化用了成语“白云苍狗”,巧妙地化石为云,化狗为云。“白云苍狗”语出杜甫《可叹诗》:“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近代大文豪鲁迅《华盖集·后记》曰:“真是世事白云苍狗,不禁感慨系之矣!”乌先生的诗并不是对郭先生的诗的致敬,而是一种再创作,再加工,将狗体诗推到了新的高度,可谓“话到乌青语始工”!
从民间谜语《狗谜》,到郭沫若《赞石林奇观》,再到乌青《对白云的赞美》,是一脉相承的关系,从一个高峰走向另一个更高的高峰,再走向更更高的高峰。有些人对郭沫若先生多有误解和曲解,甚至拿狗体骂他“远看是条狗,近看郭沫若”,粗鄙到侮辱的程度,不值一哂。也有人认为乌青先生此诗其实是为了讽刺郭沫若而写,他们一厢情愿,把自己跪拜西方价值观跪出来的那一套强加给具有独立精神自由思想的诗人,过于浅薄了。
最后,让我们一起欣赏、朗诵乌先生的作品,感受诗歌的魅力:
《对白云的赞美》:
天上的白云真白啊
真的,很白很白
非常白
非常非常十分白
特别白特白
极其白
贼白
简直白死了
啊
你觉得难是因为你姿势水平太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