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人看太宰治的书哭过？没有缘由的？ 第1页

也就是刚刚的事情。

1 我记得自己初二的时候，全校第二天要组织春游。

班主任面对一整班兴奋难耐的男女生，神色如常地说，“什么叫春游，春游就是花50块买一大包零食，到那里变成粪再带回来。”

班主任是退休返聘回来教书的，当时年近60，一口标准大连普通话。那一句话我竟记了十来年了。

头几年只是当个笑话记，后几年则越品越觉得此中有某种说不清楚的深刻。

2 浦岛太郎的故事应该是家喻户晓，以至于整个东亚乃至世界范围流传甚广，我小时候都曾在童话书里读过。

一个打鱼的，救了一只大海龟。结果大海龟不是一般的大海龟，是龙宫的使者，浦岛太郎被它带到了龙宫，受了几天神仙般的款待。

临行时龙宫公主给了他一个宝箱（或者一个闪亮的贝壳），嘱咐他一定不要打开。

后面的故事当然是套路，一阵青烟过后，小伙成了三百多岁的老头子。

小时候看完这种童话显然是不知所措。这种故事跟大灰狼与小红帽不同，很难有个正反派差别，故事里似乎也没什么坏人，但小伙子秒变成老头这种事情简直不要太恐怖，最后只能告诫自己，听别人的劝，让不干啥就别干，还有就是离海龟玳瑁之类的东西远点。以此来稍微平复一下自己幼小的心灵。

3御伽草纸这本书一共有四个故事，全是日本民间流传的传说。如此说来，颇像《故事新编》。

在浦岛太郎这个故事里，太宰治把他变成一个文艺小青年、与老实木讷丝毫不沾边。大海龟是个话唠和逗比，二位就在你来我往互不想让的斗嘴中，进入了龙宫深处。

龙宫也一改童话里的金碧辉煌和酒池肉林，是极其纯粹的世界投影，龙女像一个神明一样冷漠且不动声色。

龙宫里有十亿珍珠堆成的山，但宫殿里寂寥无声。

浦岛太郎就在巨大的自由和虚空中，度过了难捱的几天，终于提出要回去。

于是，这个故事最残酷和最核心的东西，一片美丽的贝壳，交在了他的手上。

如果评选一个日本古往今来最大的倒霉蛋，浦岛太郎应该高居榜首。即便是全世界范围里，浦岛太郎也算是顶顶倒霉的那个人。

在这个故事的所有版本里，浦岛太郎打开贝壳也好，打开宝箱也好，一阵青烟过后，他都是从少年郎变成一个三百多岁的白发苍苍的老头子。

他一直是个悲苦万分的存在，愈是渲染龙宫的金碧辉煌，龙女的美艳无双，酒宴是多么丰盛得让人眼花缭乱，就越为了最后那一阵青烟弥漫下的笑话，甚至浦岛太郎也慢慢成了一种讽刺，他手中的宝箱，就变成了日本版的“潘多拉魔盒”，是一个来自龙宫神仙的阴险的礼品。

故事到这里就戛然而止。

太宰治显然无力更改这个故事的既成结局。

于是就把浦岛太郎变成了聪明人，甚至是富家少爷。

把龙宫变成了寡淡的地方，没有酒席、也没有艳遇，不像让浦岛太郎占太多龙宫的便宜，直到最后，抛出来最后，也是千百年没人问过的问题——

如果公主就是想让浦岛太郎变老，何不干脆浮出海面时就变呢？

如果公主想让他永葆青春，把贝壳随便丢在宫殿的某个角落就好了，何必又交给他呢？

即便是潘多拉魔盒，里面还有一个叫希望的东西，并不是一无是处的礼物，如果浦岛太郎的盒子里，只有衰老而什么都没有，那未免太残酷了，也教外国人觉得日本的童话简直残忍且窝囊。太宰治如是说。

于是，太宰治展开了自己坚定的推理——“三百岁，对浦岛太郎来说，到底是不是不幸呢？”

“据说在此以后，作为一个幸福的老人，浦岛太郎又活了十年。”

在人来人往的书店一角，我读到这行的时候，眼睛里有种滚烫的东西在不停产生。

古往今来浦岛太郎都是一个可怜人，倒霉的人。

从来没人去考虑，他只身一人回到自己的村子，已是三百年以后。自己认识的人，熟悉的地方，全都荡然无存。没人能体会这样的心情，却都想当然地觉得，无论如何，一个人从年轻瞬间走向衰老，是一件可悲又窝囊的事情。

只有太宰治，只有他肯最后添上那么一句。

4 近来世风喜欢带点病态、有点邪性，最后自我了断的艺术家，例如梵高、例如太宰治。

巧的是，太宰治的作品边上就放着梵高的，传记，画集一大堆。老实说我已经看得够多了，又鬼使神差捡了本看似外国权威人士写的书，打开一页似乎又有收获。

“他非常鄙视这种服务于中产阶级的三流艺术……”

可能这就是一部分人读不懂梵高，也不被他感动的原因了。

在一部分人眼中，梵高就像浦岛太郎，是个可悲的、带点窝囊的角色。因为他割掉了自己的耳朵，对着自己开枪并最终死在了自己的手上。他天才的画艺就像宝匣，透支了他的生命。

突然转念一想，太宰治自己何尝不是浦岛太郎呢？

怪不得他要把浦岛太郎写成一个家里有点小钱但是跟兄弟姐妹合不来的形象，又借海龟之口来嘲讽他，“拥有高档宿命的人，脑子里想的事情到底也与众不同啊……”

太宰治借浦岛太郎，像是要说点什么。于是写了最后那句温暖而有力的话。

回到我开头扯的，春游就是把五十块变成粪再带回来。

人生何尝不是把七十年虚掷，然后哪来回哪去的过程呢？

怎么离开真的有区别吗？

人们对浦岛太郎有先入为主的怜悯，就像人们对这些搞艺术把自己搞成神经病的人报以最大的同情和某种自我优越。摸摸自己的耳朵，还好我没疯狂到割下来送人。还好我没活成太宰治的样子，对么？

如果真的是这样，自然不会理解浦岛太郎的吧。

不知这么讲可不可以讲明白。

5太宰治写《御伽草纸》的时候，是194几年，一家老小正躲防空洞。四则传说故事也可能是他为了让孩子开心，故意讲得妙趣横生也说不定。

或许此时身在日本本土被炸得体无完肤的老百姓，也和浦岛太郎一样有种莫名其妙、何以至此的错愕。

他们捡了只叫明治维新的乌龟，到了龙宫里逍遥几天，待到上岸时，家园已是瓦砾一堆。

三岛由纪夫据说很不待见太宰治，嫌弃地讲“太宰治的作品没意思“，在场的作家大薮春彦问，”您要把《御伽草纸》也算进去吗？“

三岛无言以对。

三岛由纪夫很有厌烦太宰治的理由，虽然他们竟有那么多相似之处。

我不无促狭地想，三岛不喜欢太宰治的理由绝对不是什么描写贵族用不用敬语，站在院子里小便这种无聊的小事，最重要的一点应该是，他是不排斥太宰治的文章的，但对于太宰治其人，却深深地忌惮和生怕离他们太近会失掉自己的光芒。

梵高与高更；

杜甫与高适；

太宰治与三岛由纪夫——

梵高是如此地盼望着高更来和他相处，以迎接贵宾、导师和偶像的姿态来邀请他，最后高更却仓皇逃离，像躲避神经病和瘟疫一样。

一个正常人，会天然对”燃烧自己发亮“（蒋勋语）的人产生某种惧怕。

但惭愧的是，我竟用不得要领的，拖泥带水的语调说了。也就是说，我当着太宰治的面这样说道：

“我不喜欢太宰先生的文学作品。”

这瞬间，太宰忽地凝视着我，微微地动了动身子，那种表情仿佛别人捅了一下子似得，但又立即稍稍倾斜向龟井那边，自言自语般地说：

“你尽管这样说，可你还是来了，所以还是喜欢的呀。对不对，还是喜欢的呀！”这样，我的有关太宰的记忆突然中断了。这与我很不好意思地就此匆匆告辞也有关吧。不过，太宰的脸从那战后的黑暗深处突然呈现在我的眼前，尔后又完全消失了。


现在，我也和当时的太宰一样的年龄，我渐渐体察到他当时受到初次见面的青年来这么一句：“我不喜欢你的文学”时的心情，因为我也曾遇到过几回这样的情景。

我曾在意想不到的地点，意想不到的时候，遇到过一个不认识的青年走过来，他的嘴因为微笑而歪斜，脸因为紧张而苍白，为了不失去证明自己的诚实的机会，突如其来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我不喜欢你的文学，最讨厌。”遇上这种文学上的刺客，仿佛是文学家的宿命。当然，我不爱这样的青年，也不宽恕这种不成熟，我以大人的微笑避开了，装着听不见的样子。

只是我与太宰不同，进一步说两人的文学不同，我决不会说“可你来了，所以还是喜欢的。”

三岛由纪夫已经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

面对一个面刺自己的少年，有人“宽恕”、有人“大人的微笑“，却少有人碎碎念“你来了，所以还是喜欢的，你来了所以还是喜欢的”。

只有孱弱的人故作镇定才会这样给自己打气。三岛显然觉得自己从来不孱弱。

这世上成名日久便以宗师自居的人不要太多。他们无论多么以为自己谦虚没架子、平易近人、遇见这种事情，也只会像三岛由纪夫一样，“宽恕”别人，顺便陶醉下自己丰满的羽翼和博大的胸襟。

太宰治也好，梵高也好。

他们不会讨好和服务中产阶级，更永远学不会”宽恕不成熟“或是”大人的微笑“、他们已经很痛苦了，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他们是苦难里匍匐在地上的可怜人，他们是活着的浦岛太郎，却心心念念的还是浦岛太郎，正如杜甫在自己茅屋冰冷残破的时候，却想着天下寒士一样。想着给同样痛苦的人说点什么温暖的俏皮话、或是燃烧自己，慰藉自己的同时也慰藉这世上需要光芒的可怜存在。

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手里捧着被严令不能打开的匣子，里面盛着焚尽万物的红莲业火和三百年光阴的苍老不堪。

可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打开了。

谁教他们是拥有高档宿命的人呢，脑子里想的事情到底也与众不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