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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哪些故事看完仿佛度过了一生? 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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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坛猪油》——迟子建

一九五六年吧,我三十来岁,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上头的两个是儿子,一个九岁,一个六岁。老小是个丫头,三岁,还得抱在怀里。

  那年初夏的一个日子,我在河源老家正喂猪呢,乡邮递员送来一封信,是俺男人老潘写来的,说是组织上给了笔安家费,林业工人可以带家属了。他让我把家里的东西处理一下,带着孩子投奔他去。

  老潘打小没爹没娘,他有个弟弟,也在河源。那时家里没值钱的东西,我把被褥、枕头、窗帘、桌椅、锅铲、水瓢、油灯通通给了他。猪被我贱卖了,做路费;房子呢,歪歪斜斜的两间泥屋,很难出手。我正急着,村头的霍大眼找上门来了。霍大眼是个屠夫,家里富裕,他跟我说,他想要这房子做屠宰场,问我用一坛猪油换房子行不。见我犹豫,他就说老潘待的大兴安岭他听人说过,一年有多半年是冬天。除了盐水煮黄豆就没别的吃的,难见荤腥。他这一说,我活心了,跟着他去看那坛猪油。

  那是个雪青色的坛子,上着釉,亮闪闪的。先不说里面盛的东西,单说外表,我一眼就喜欢上了。我见过的坛子,不是紫檀色的就是姜黄色的,乌秃秃的,敦实耐用,但不受看。这只坛子呢,天生就带着股勾魂儿的劲儿,不仅颜色和光泽漂亮,身形也是美的。它有一尺来高,两拃来宽,肚子微微凸着,像是女人怀孕四五个月的样子。它的勒口是明黄色的,就像戴着个金项圈,喜气洋洋的。我还没看坛子里的猪油,就对霍大眼说,我乐意用它换房子。

  我掀开坛子的盖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油香,只有新炼出的猪油才会有这么冲的香气啊。再看那油,它竟然灌满了坛子,不像我想的,只有多半坛。那一坛猪油少说也有二十斤啊。猪油雪白雪白的,细腻极了,但我还是怕霍大眼把好油注在上面,下面凝结的却是油渣。我找来一截高粱秆,想探个虚实。我把高粱秆插进猪油的时候,霍大眼在一旁叹着气。我插得很慢,高粱秆进入得很顺畅,一直到底,些微阻碍都没有,说明这油是没杂质的。我抽出高粱秆来的时候,霍大眼说,这坛猪油是新炼的,用了两头猪上好的板油,他嘱咐我不能把猪油送给别人吃,谁想舀个一勺两勺也不行,一定要自己留着,因为这坛猪油他是专为我准备的。他说我若给了不相识的人吃,等于糟践了他的心意。我答应着,搬起这坛猪油出了院子。

  我领着仨孩子上路了。那时老大能帮着干活儿了,我就让他背着四只碗、一把筷子、五斤小米和一个铝皮闷罐。老二呢,我也没让他闲着,他提着两罐咸菜和一摞玉米饼子。我编了一个很大的柳条篓,把我和孩子的衣服放在下面,然后让老三坐在上面,这样我等于背了衣服又背了孩子。我怀中抱着的,就是那个猪油坛子。

  那是七月,正是雨季。临出发时,老潘的弟弟送了我一把油纸伞。我把它插在柳条篓里。老三在篓子里待得没意思时,就把它当甘蔗,啃个不停。

  我们先是坐了两个钟头的马车,从河源到了林光火车站。在那儿等了三个钟头,天傍黑时,才上了开往嫩江的火车。那时往北边去的都是烧煤的小火车,它就像一头刚从泥里打完滚儿的毛驴,灰秃秃的。小火车都是两人座的,车上的人不多。别的旅客看我拖儿带女的,这个帮我卸背篓,那个帮我把孩子手中的东西接过来。还没等我们安顿好呢,火车就像打了个摆子似的,咣当咣当地开了。它这一打摆子不要紧,把站在过道上的老二给晃倒了,他的头磕在坐席角上,立时就青了,疼得哇哇大哭。我一想直后怕,万一老二磕的是眼睛,瞎了眼,我哪还有脸去见老潘哪。

  我把猪油坛子放在了茶桌下面。一到火车要靠近站台时,就赶紧猫腰护着,怕它像老二一样被晃倒了。

  带着仨孩子出门真不容易啊。一会儿这个说饿了,一会儿那个说要拉屎撒尿,一会儿另一个又说冷了。我是一会儿找吃的,一会儿领着他们上厕所,一会儿又翻衣服。天黑以后,车厢里的灯就暗了,小东西们折腾累了,老大斜倚着车窗,老二躺在坐席上,老三在我怀中,都睡了。我不敢睡,怕迷糊过去后,丢了东西和孩子。熬了一宿,天亮时,我们到了嫩江。

  按照老潘信上说的,我找到了长途客运站。往黑河去的大客车三天一趟,票贵不说,我们来得不凑巧,刚走了一辆,等下趟要两天呢。我怕住店费钱,就买了便宜的大板汽车票,当天下午就上路了。

  什么叫大板汽车呢?就是敞篷汽车,车厢体的四周是八十厘米左右高的木板,看上去像是猪圈的围栏。车上坐了三十来人,都是去黑河的。车上铺着干草,人都坐在草上。车头是好位置,稳,行路时不觉得特别颠,人家见我带着仨孩子,就让我坐在车头。我怕猪油坛子被颠碎,就把它夹在腿间。我用胳膊抱着孩子,用腿勾着坛子,引起了别人的笑声。有一个男人小声跟他身边的女人嘀咕:这女人一定是想男人了,把坛子都夹在裤裆里了。我白了他们一眼,他们就赶紧夸那只坛子好看。

  坐敞篷车最怕的不是毒日头,而是雨。一下雨,大家就得把一块大苫布打开,撑在头顶,聚堆儿避雨。雷阵雨不要紧,哗啦哗啦下个十分八分也就住了,要是赶上大雨,就遭殃了。路会翻浆,不能前行,就得停靠在中途的客栈。

  我们离开嫩江时天还好好的,走了两个来钟头后,天就阴了。路面坑坑洼洼的,司机开得又猛,颠得我骨头都疼了,好多人都嚷着肠子要被蹾折了。乌云越积越厚,接着空中电闪雷鸣的,没等我们把苫布扯开,雨点就噼里啪啦落下来了。我在车头,又要撑苫布又要顾孩子的,早把猪油坛子丢在一边了。那时只嫌自己长的手少,要是多出一双手来多好啊。雨越下越大,车越开越慢,苫布哗哗响着,感觉不是雨珠打在上面,而是一条河从天上流下来了。苫布下的人挤靠在一起,才叫热闹呢。这个女人嫌她背后的男人顶着了她的屁股,那个女人又嫌挨着她的老头儿口臭,抱怨声没消停过。不光是女人多嘴多舌,家禽也这样。有个人带了一笼鸡,还有个人用麻袋装着两只猪羔。鸡在窄小的笼子中缩着脖子咯咯叫,猪把麻袋拱得团团转。老大看猪羔把麻袋快拱到猪油坛子旁边了,就伸脚踹了一下。猪羔的主人生气了,他骂老大:它是猪,不懂事,你也是猪啊?老大小小年纪,但嘴巴厉害,顶起人来头头是道。他说:它不是人,不懂事;你是人,怎么也不懂事?苫布下的人都被老大的话给逗笑了。

  傍晚的时候,汽车终于在老鸹岭客栈停了下来。尽管挡着苫布,但雨实在太大了,我蹲在苫布边上,衣服的后背都被雨潲湿了。我抱着坛子走进客栈时,店主一眼就相中它了。他问我,这是从哪儿弄来的古董啊?我说这不过是只猪油坛子。他嘴里啧啧叫着,在坛子上摸了一把又一把。他老婆看了生气了,说,你看它细发,摸个没完了?店主说,坛子又不是女人的屁股,有什么不能摸的?店主问我,它值多少钱,连油带坛子卖给我行吗?我说自己用两间泥屋换来了这坛猪油,我喜欢,不卖。店主冲我翻眼白,他老婆却给了我一个媚眼。

  我们在老鸹岭等天放晴,一停就是三天。那时的客栈都是光板铺,上下两层,每层铺能躺二十几人。一般是男人住上铺,女人和孩子住下铺。人多,被子不够使,就两个人用一条。为了省点儿钱,我和孩子不吃客栈的饭,吃自己带来的玉米饼子和咸菜。下雨天凉,我怕孩子们受寒会闹病,就借用他们的灶房,用带来的闷罐和小米熬粥。我一进灶房,店主就和我纠缠,要买那只猪油坛子,说是多给我钱,不让他老婆知道。我讨厌和老婆隔心的男人,就说你就是给我座金山,也不换这个坛子!店主生了气了,他要收我煮粥的柴火费。我说你觉得那点儿钱拿在手上不烫手,就收吧!他冲我大叫:你这种死心眼儿的女人拿在手上才烫手呢!

  在客栈里,人睡在铺上,东西什么的都得堆在地上。当然,能放在睡人的屋子的东西都是死物。活物呢,像旅客带来的猪羔和鸡,都放在马房里。但凡开客栈的,没有不养马的。小孩子们喜欢在马房玩儿。离开老鸹岭的前一天,我去马房找老二和老小,在那儿给马喂食的店主指着他的几匹马说,说吧,你相中了哪个,我让你牵走!我问,你怎么非要这个坛子不可呀?店主说,好物件和好女人一样,看了让人忘不了!咱没福分娶好女人,身边有个好坛子,也算心里有个惦记的!谁想这话被他老婆听到了呢。马房的地上铺着干草,所以谁也没听见她进来了。这女人真是刚烈啊,她一句话没说,一头朝拴马的柱子撞去,当时就昏了,额角裂了道口子,鲜血一股一股地流出来,把玩儿捉老鼠游戏的孩子们都吓坏了。


这天晚上,雨停了,月亮出来了。第二天早晨,鸡还没叫,司机就吆喝我们上路了。当我抱着猪油坛子上汽车时,看见店主的老婆站在车旁。她受伤的额头上贴着一块药布,脸是灰的。她见了我叫了一声妹子,扑通一声给我跪下了,让我留下那个坛子!她说这一夜想明白了,要是一个男人身边活物死物都不让他喜欢,这男人就等于活在阴天里,她不想看她男人以后天天阴沉着脸。说完,她哭了。我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时,司机把店主找来了。店主听说他老婆下跪是为了给他要坛子时,受感动了。他把老婆拉起来,说,下了三天雨,地上潮气大,你有关节炎,要是跪犯了病,自己遭罪不是?你要是想跪,晚上就跪我的肚子上,那儿热乎。他那话,把围观的人都逗笑了。店主对我说,好看的东西都是惹祸精,咱不要那个玩意儿了,你快抱着走吧。他嘴上这么说,可他看坛子的眼神还是留恋的。

  我们离开老鸹岭客栈时,太阳冒红了,店主搀着他老婆回屋了。我的眼睛湿了,觉得这个坛子没白用房子来换,真是宝物啊。大家看着他们夫妻和睦了,都跟着高兴。男人打口哨,女人哼着歌。鸟儿也跟着凑热闹,空中传来阵阵欢快的叫声。有人说,现在客栈没旅客了,店主一定是一进屋就脱了裤子,让他老婆上来跪肚皮啦!大家哈哈笑。我家老二问,肚皮那么软,能跪住人吗?一个黄胡子男人说,男人身上有根绳,用它拴女人,一拴一个灵,跪得住,跪得住!大家笑得更厉害了。老二凡事爱刨根问底,他问,那根绳在哪儿?快告诉我呀。

  我们笑了一路。傍晌午时,车停在潮安河,我们到一家小店简单吃了点儿东西,接着赶路。太阳落时,到了黑河。

  黑河是我今生到过的最大的城市啦,黑龙江就打城边流过。城里有高楼,有光溜溜的马路,有吉普车。街上骑自行车的人多,让我觉得这个地方挺富裕的。一些女人穿着裙子,露着腿,看得出这个地方挺开放的。客运站就在码头边,车还没停下来,我就望见了码头上的客船和货船。

  往上游漠河去的船每星期有两趟,一趟大船,一趟小船。那儿的人管大船叫大龙客,小船叫小龙客。我们到的当天上午,小龙客刚走,大龙客要两天后才开。我乐意在黑河耽搁两天,想着这次到了老潘那里,一头扎进大山里,指不定哪年哪月再出来呢,我得给脑子里攒点儿好风景,空落时好有个念想啊。买了船票后,我就领着孩子逛商店,买了二十尺蓝色斜纹布、五尺平纹花布,想着过年时给孩子们做新衣。黑河的对岸就是苏联,有家商店有苏联围巾卖,我看着花色和质地都好,又不贵,给自己买了一块。除了这些,我还买了几条肥皂和几包蜡烛,把手里的钱基本花光了。上船时,兜里只剩六块钱啦。不过那时的钱真顶用呀,我们娘儿几个在船上吃一顿饭,一块钱就够了。

  大龙客比小龙客慢,又是逆水走,该是一天到的路,走了两天。坐船比坐敞篷汽车要舒服多了,稳当,又风凉。白天时,我领着孩子站在船尾看山水,看江鸥,也看船上的厨子捕鱼。那时的鱼真旺呀,撒下一片网,隔半个钟头起网,起码能弄到一脸盆鱼。孩子们玩儿得高兴,到了下船时,个个都舍不得。

  我们下船的地方叫开库康,有人把它念白了,就成了开裤裆。老潘所在的小岔河经营所,离开库康还有五十多里呢。一下船,就有一个瘦高个儿的小伙子走上来问我,是潘大嫂吧?我说是啊。他说,我叫崔大林,潘所长让我来接你,我等了一个星期了。我对他说,这一路出来不顺当,在老鸹岭遇雨耽搁了三天,在黑河等大龙客又耽搁了两天。小伙子说,我还想呢,要是这趟船再等不来你们,我就回林场了。崔大林接过我怀中的猪油坛子,说,潘大嫂,你可真能耐,领着仨孩子,又倒火车又换船的,还捧着个坛子!

  这崔大林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机灵,会说话。他说他是林场的通讯员。

  我跟在崔大林身后去客店的时候,心里想,老潘当了所长了,看来在这里干得不错呀。可他在信上一个字也没透露过。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好事坏事都不爱跟女人说。

  大龙客在开库康停了二十分钟,接着走了,它还有三站到终点呢。我们在开库康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就上路了。

  崔大林准备了一副担子,挑着两个箩筐。他让老二坐在前筐,说是男孩子皮实,不怕日头。老小坐在后筐,说是有他的身影做着阴凉,老小在后筐就不会觉得太晒。他还把我们带来的东西分装在两个箩筐里。他挑着担子在前,我和老大跟在后面。我把猪油坛子放在背篓里,背在肩上,比抱在怀中要得劲儿多了。

  要是轻手利脚地走五十里路,也得多半天,何况我们挑担背篓的,走的又是林间小路呢。崔大林虽然有力气,但他每挑个半小时左右,也要停下来喘口气。歇着时,老大爱问,还有多远?崔大林总是说,快了,翻过前面那座山就是。那时山上的树真多啊,水桶那么粗的落叶松和碗口粗的白桦树随处可见。林子中的鸟儿也多,啾啾地叫得怪好听。渴了,我们就喝山泉水,饿了,就吃上一把从开库康客店买的炒米。林子里的野花也多,老小坐在后筐里,时不时伸出手揪上一朵,不管是红百合、白芍药还是紫菊花,只管往嘴里填。我怕有些不认识的花会药着她,只让她吃百合花。大概她嘴里有了花香的缘故吧,蝴蝶和蜜蜂爱往她嘴丫飞,她哇哇叫着,挥着小手赶它们。要说林中什么东西最厌烦人?那就是蚊子、瞎蠓和小咬。它们都是爱喝人血的家伙。我们走着路的,它们难下口,坐在箩筐里的老二和老小可就遭殃了,到了中午,我发现老二的左眼皮让瞎蠓给咬肿了,他看上去一只眼大,一只眼小。老小呢,她的脖子和胳膊让蚊子叮了好多处,起了一片红点儿。我心疼坏了,心里忍不住埋怨老潘,他也不想着我领着仨孩子一路有多辛苦,只打发个人来,真心狠啊。想着到了那里后,一定不和他睡一个被窝,晾着他。

  我们拖拖拉拉走到下午,忽然听见密林深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崔大林放下担子对我说,这一定是打猎的鄂伦春人。果然,一忽的工夫,就见一匹棕红色的马从林子中蹿出,马上是一个挎着猎枪穿着布袍子的鄂伦春人。他见了我们,跳下马,问崔大林我们要去哪里。崔大林说去小岔河经营所。鄂伦春人说他可以用马送我们过去。我让崔大林卸了担子,把箩筐吊在马上,但崔大林说他不累,非让我和老大骑马。老大胆子小,不肯骑。我也没骑过马,但看着马还算温顺,再说我累得不行了,看见马跟见了救星似的,就背着猪油坛子壮着胆上马了。刚上去时晃悠了几下,走了一会儿,就习惯了。开始时鄂伦春人帮我牵着马,后来他看我骑得稳,就去抢崔大林的担子,说是换换肩,让他歇一歇。鄂伦春人的心眼儿真是好使啊。

  山中的路坑坑洼洼的,走这样的路,再有经验的马,也有失蹄的时候。在马上自在了一个多钟头后,我们经过一片裸露着青石的柳树丛。没想到马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它一侧歪,我从马上掉了下来。我倒是没怎么伤着,就是胳膊肘和膝盖破了点儿皮,可是那个猪油坛子可怜见的,摔碎了。一想到坛子抱了一路,快到地方却出了事了,我哭了。心疼白花花的猪油,更心疼那个漂亮的坛子,早知如此,还不如把它留在老鸹岭客栈呢。崔大林见我哭,就安慰我,说是把坛子的碎瓷拨拉开,猪油还是能吃的。他把能盛油的东西都拿来了,闷罐,碗,一把一把地往里划拉猪油。这些器物满了后,我把老潘弟弟送的油纸伞打开,把余下的猪油收进伞里。好端端的猪油沾上了草,一些蚂蚁在里面钻来钻去,我那心啊,别提有多难过了!但我凡事能看得开,想着这个坛子太美了,所以命薄,碎就碎吧。

  我说什么也不敢骑马了。鄂伦春人觉得过意不去,他对老大说,他可以抱着他一同骑在马上,老大吓得连连说,我走得动。鄂伦春人要把坐着老二和老小的箩筐吊在马上时,他们也都哇哇叫,不愿意。他们一定是怕像我一样被颠下来。结果这匹马最后驮着的只是散装在背篓中的猪油。怕它们互相磕碰着,鄂伦春人捋了几把青草,把它们掖在闷罐、碗和半开的油纸伞之间。每走半个小时,他就去换崔大林,帮他挑会儿担子。


就这样,我们走走停停,把太阳走落了,把月亮走升起来了,把野兔走回窝了,把眼睛锃亮的猫头鹰走出来了。晚上八点多钟,到了小岔河经营所。那时箩筐里的老二和老小已经睡过去了。老潘见了我,还有心思开玩笑,说是有两个牛郎帮我挑担子,福气不小啊。

  那时经营所的房子只有七八栋,有三十来个工人,其中七八个是带家属的,比我早到不了多少日子。我们住的房子是板夹泥的,很旧,老潘说那还是伪满金矿局留下的呢。我说,那我得留神点儿,说不定哪天挖地,挖出块狗头金呢!

  鄂伦春人把我们送到后,骑着马走了。我嫌老潘没留他过夜。老潘说,他们睡不惯屋子,喜欢住在林子里,你留他,他也不会答应的。

  我折腾得骨头都快散架了,安顿好孩子后,我烫了个脚,上了炕。快两年没见老潘,我有一肚子的委屈。猪油坛子碎了时,想着晚上给他点儿颜色看,可一见着人,就刚强不起来了,看他哪里都亲,最后还不是睡在一起了。

  只一两天的时间,小岔河的孩子们就熟悉起来了。老潘说年底时还要上一批工人,到时组织上会派来一个教师,那时老大就有学上了。不然他这种年龄不上学,在大山里就耽搁了。

  我把猪油从闷罐、碗和伞中用勺子刮到一个脸盆里,用它做菜。那时小岔河开垦出的土地不多,再加上菜籽不全,男人们只种了豆角和土豆。我们这些留在家里的女人就找了一个在山中游猎的鄂伦春人,让他教我们认野菜。采了水芹菜、山葱、老桑芹后,我们就掉着样地给男人们做菜,把他们吃得天天叫好,上山伐木时更有力气了。野菜用猪油烹调最对路了,野菜吃油啊。有时吃着吃着,会在菜里发现蚂蚁,那是猪油洒了时,蚂蚁趁乱溜进去的。它们贪了口福不假,小命却是搭上了。老潘夹着蚂蚁时,也不挑出,说是蚂蚁浸了一身的油,扔了可惜,连同它一起吃了。到了小岔河没两个月,我怀上了。兴许是吃猪油的缘故,这胎儿特别显怀,秋天蘑菇下来的时候,谁都看出我有了。男人们就拿老潘开玩笑,说,潘大嫂才来两个来月,你的种子就发芽了,本事大啊。老潘笑着说,都是猪油里的蚂蚁搞的,那东西长力气啊!

  大兴安岭一到十月就进入冬天了。那时的雪真大啊,一场连着一场。天是白的,地是白的,树和人被这一上一下两片白给衬的,都成了黑的了。男人们采伐,女人也不能闲着,除了带孩子做饭,还得上山拉烧柴。碰到樟子松身上有明子疙瘩的,我们就锯下来,把它劈成片,用来引火。我们还把明子疙瘩放到大铁锅里,填上水,熬油。熬出的油像琥珀似的,可以用来点灯。这样的灯油散发的烟有股浓浓的松香气,好闻极了。我就是在熬松油的时候要临产的。那是一九五七年的四月,要是在南方,麦苗都青了,可小岔河还在下大雪,黑龙江也封冻着呢。当地虽然有个卫生所,但唯一的医生只能治个头痛脑热、处置点儿小的外伤什么的。碰到大毛病,就傻眼了,到时就得套上爬犁,用担架把重病号送到开库康。

  那时的女人最怕生孩子难产了。在那种地方,人说扔就扔了。按理说我生过仨孩子了,不该怕了,可是胎儿太大了,疼得我满炕打滚,就是生不下来。幸亏那是傍黑的时候,男人们从山里回来了。卫生所的医生看我那样子,害怕了,她让老潘赶快想办法送我出山。如果去开库康,快马也得三个钟头,何况我上不了马。这时崔大林说,要不就送江对岸吧,苏联那里的医院好。

  那个年月,住在黑龙江界河沿岸的村落,比如洛古河、马伦、鸥浦,如果碰到了来不及去大医院救治的重病人,便就近送到苏联去了,比如加林达、乌苏蒙。虽说过界是不允许的,苏联那边有岗哨,但他们看见抬来的是病人的话,就会让我们入境。老潘是个党员,又是经营所的领导,按理说不管我和孩子是死是活,该把我往开库康送,免生麻烦。但老潘就是老潘,他一点儿也没犹豫,立马吩咐人套马爬犁,准备担架,领上崔大林,把我用两床棉被包裹上,去了苏联。那个小村当地人叫它“列巴村”,列巴就是“面包 ”的意思。苏联人喜欢吃列巴,夏季时能从江边闻到对岸烤面包的香味。那时黑龙江还封冻着,省却了渡船的麻烦。我们一越边界,苏联岗哨的两个士兵就端着枪跑来了,没谁会说俄语,老潘指着马爬犁上的我,拍了一下我的大肚子,然后摇摇头,苏联士兵便明白这是遇到难产的病人了,点了点头。其中的一个带路把我们送到了医院。那家医院虽小,但设施全。接诊的是个年岁很大的男医生,胡子都白了。他看了看我的情况后,先是给我打了一针,然后给我做了剖腹手术,取出了个哇哇哭叫的胖男娃。他快十斤重了,怪不得我生不下来呢。老潘一看母子平安,一个劲儿地给那个医生作揖。由于出来匆忙,我们什么礼物也没有带,老潘有块手表,他从腕上撸下来,送给医生,人家笑笑把表又套回他手腕上了。老潘满身翻,翻出半包烟和两块钱。钱是人民币,给他也不能使,老潘就把烟递给医生。医生指了指我,摆摆手,示意在病人面前不能抽烟。由于开了刀,当天不能返回,我们在那儿住了两天。苏联医生招待我们吃喝,还帮我们喂马。医院的女护士给我带来了鸡蛋和面包,还送给孩子一套棉衣裳,蓝地红花,怪好看的。临走的时候,我很舍不得,我亲了女护士,也亲了给我做手术的男医生。岗哨的士兵拿出一页我们谁都看不懂的纸,让老潘在上面签了字,按了手印。

  回到小岔河林场后,老潘就去了开库康,辞他的所长去了。他说自己无组织无纪律,为了让老婆平安生产,越了边界,不配做所长了。但组织上只给他一个口头警告,没处分他。他从开库康欢天喜地地回来了,买了二斤喜糖,给小岔河的每户人家都分发了几颗。这孩子是在苏联生的,我们给他起的大名是“苏生”,小名呢,就叫蚂蚁。老潘说不是因为猪油中的蚂蚁滋养,他的精血不会那么旺,致使我怀的胎儿壮得生不下来。

  苏生是几个孩子中长得最漂亮的了。宽额和浓眉随老潘,高鼻梁和上翘的唇角随我。眼睛呢,既不随我,也不随老潘,不大不小,黑亮极了,老潘说随蚂蚁,他非说蚂蚁的眼睛亮。小岔河的人都喜欢他,说他生就一副富贵相。人们很少叫他的大名,都爱叫他的小名。

  蚂蚁四岁时,崔大林结婚了。小岔河来了个皮肤白净的女教师,叫程英,扬州人。也许是江南的水土好吧,她长得才俊呢,杨柳细腰,俏眉俏眼的,两条大辫子乌黑油亮的,在肩后一荡一荡的,荡得男人们心都慌了。有三个人追求她,一个是开库康小学的老师,一个是小岔河林场的技术员,还有就是崔大林了。最后她还是嫁给了崔大林,人家说程英是看上了崔大林家祖传的一只镶着绿宝石的金戒指。

  在当地,结婚前夜有“压床”的习俗。所谓“压床”,就是找一个童子,陪新郎倌睡上一夜。据说这样婚床才是干净的。崔大林和程英都喜欢蚂蚁,就让他去压床。一般四岁的孩子,离不开父母的怀儿,可我们跟蚂蚁说,让他跟崔叔叔睡一夜的时候,他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崔大林抱他走的时候,蚂蚁还问,我是睡崔叔叔呢,还是睡程阿姨?把我和老潘笑得哇,说,你要是睡了程阿姨,崔叔叔就该打你的屁股了!

  蚂蚁没压好床,崔大林说,这孩子突然肚子疼,哼唷了一宿。到了天明,这才消停了。老潘去接蚂蚁的时候,他的肚子已经好了,他还拿着赏给他的两块压床钱,跟老潘说他能给家里挣钱花了。

  崔大林的婚礼才热闹呢,小岔河林场的人都到场了。那是一个夏天的礼拜天,我们在屋外搭起帐篷,支上锅灶,女人们七碟八碗地做菜,男人们喝酒,孩子们咂着喜糖做游戏,一直闹腾到晚上。年轻的小伙子又去闹洞房,把新郎新娘折腾到了天明。

  我们在婚礼上见到了新娘子手上戴的戒指。金戒指上果然镶着颗菱形的绿宝石,那宝石看一眼就让人忘不了,是那种没有一点儿杂质的透亮的绿,醉人的绿!我们这些女人拉着程英的手,个个看得“啧啧”叫,羡慕得不得了。有人说它值一栋好房子,有人说它值一车皮红松,有人说它值五匹好马,还有人说它值一千丈布。只要是我们能想得到的好东西,都被打上比方了。从那以后,我们见到的程英就是手指上戴着绿宝石戒指的样子。她握着粉笔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学生们都说那字被映得一闪一闪的。冬天时,她戒指上的那点儿绿看了让人动心,好像她的指尖上藏着春天。


孩子们在小岔河一天天长大了,林场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小岔河学校又增加了一名男教师,是个单身,人家都说崔大林很不高兴他和程英一起工作。

  说来也怪,程英结婚好几年了,一直没有怀上孩子。她的身体看上去挺好,不像是不能生养的,有人就嘀咕崔大林有毛病。有一年春节,他们俩回程英的娘家探亲,回来时带来了大包小包的中药。从那以后,崔大林家就老是飘出汤药味。我们猜那是治疗不孕症的药。至于是谁吃,我们猜不出来,也不便问。

  山中的日子说慢很慢,说快也很快。好像是一忽的工夫,我的鬓角就白了,老潘的力气也不如从前了。尽管生了蚂蚁后我又怀上了两回,但没一个能站住脚。头一个三个月时就流产了,第二个倒是生下来了,是个女孩,才四斤多,我没奶水,只得喂她羊奶。她弱得三天两头就病,三岁时,一场高烧要了她的命。从那后,我就跟老潘说,咱也是奔五十的人了,有四个孩子了,再不要了。老潘说,不生也够本了,咱最后那一笔多带劲儿啊!那一笔当然指的是他心爱的蚂蚁。

  “文革”前,老大参加工作了,在小岔河林场当木材检尺员。老二喜欢上学,我们就让他在开库康上中学。老姑娘在小岔河上小学,她一拿课本就迷糊,脑瓜不灵便,程英说别的孩子记一个生字三五分钟就够了,她呢,一天也学不会一个字,都五年级了,没有一篇课文能读连贯。不过她手工活儿巧,会钩窗帘,织毛衣,还能裁剪衣裳,我想女孩子会这些就不愁嫁人了。最让人省心的是蚂蚁,他功课好,又勤快,还仁义。学校冬天得生炉子,他那个教室的炉子,都是他烧的。每天天还没亮,他就去烧炉子了。等到上课时,教室就暖和了。

  “文革”开始了,中苏关系也紧张了。因为我在苏联的列巴村生的蚂蚁,旧账新算,非说老潘是苏修特务,说老潘当年签的字是卖国的证明。他的经营所所长给撤了,人被揪斗到开库康,在船站打杂。崔大林也跟着倒霉了,被发配到开库康粮库看场。后来是老潘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说是当年是他主张送老婆去苏联的,而且字也是他签的,跟崔大林没丝毫关系,让他还是留在小岔河,说是崔大林在开库康,跟老婆分居,耽误下种。人家都知道崔大林没有孩子的事情,就把他放回小岔河了。不过他不能坐办公室了,跟工人一样上山伐木了。

  可是崔大林回到小岔河没多久,程英就死了。

  要了程英命的,是那只绿宝石金戒指。

  自打程英结婚后,那戒指就没离过手。她教书时戴着,挑水时戴着,到江边洗衣服时还戴着。也许是一直没有孩子的缘故,程英后来脸色不如从前了,人也瘦了。有一天,程英去江边洗衣服,回来后发现戒指丢了。人一瘦,手指自然也跟着瘦了,再加上肥皂沫的使坏,戒指一定是秃噜到江中了。小岔河的人都帮着程英去找戒指,人们在程英洗衣服的那一段江面撒开了人,浅水处用笊篱捞,深水处由水性好的潜进去搜寻,折腾了两天,也没找着。

  程英没了戒指后,整个人就跟丢了魂似的,看人时眼神发飘,你在路上碰见她,跟她打招呼,她就像没听见似的。她给学生上课,也是讲着讲着就卡了壳。她原来是个利索人,衣服从没褶子,裤线总是压得笔直的,辫子编得很匀称。可从戒指丢了后,她等于失去了护身符,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牙齿缝塞着菜叶也不知剔出来。从她的表现看,人们暗地都说,当年她嫁给崔大林,确实图的是财,而不是人。

  有天晚上,程英没有回来。崔大林把小岔河找遍了,也不见人。四天后,在黑龙江下游一个叫“烂鱼坑”的地方发现了她。尸首荡在岸边的柳树丛里,已经腐烂了。人们都说,程英要么是去江中找戒指时让急流卷走了,要么就是自杀。没了心爱的东西,她就活不起了。

  我想起蚂蚁当年去崔大林那儿压床时害肚子疼的事情,看来童子是有灵光的,他们的婚床没给那对新人带来好运。

  崔大林从此后腰就弯了,整天耷拉着脑袋,跟谁也不说话了。不到四十岁的人,看上去像个小老头儿了。他家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汤药味飘出来了。

  崔大林没了老婆,再加上他因为老潘受了牵连,我很过意不去。蚂蚁在家时,我常打发他去帮崔大林干点儿活儿,劈个柴啦,扫个院啦,挑个水啦。有时候做了好吃的,就送给他一碗。小岔河的人也可怜他,常有人往他家送菜和干粮。

  蚂蚁那时已经大了,他知道爸爸因为他而遭殃了,很不开心。他开始逃学,也不给学校生炉子了。有的时候,他一个人扛着红缨枪,步行几十里,去开库康看他爸爸。说是谁若敢在他爸身上动武,他就用刺刀挑了他!他十四岁时就有一米七了,体重一百多斤,胡子也长了出来,像个大小伙子了。开库康的人没有不知道蚂蚁的,他去到那里,总是雄赳赳的模样。就连批斗老潘的人都说,你这辈子值了,有这么个好儿子!

  蚂蚁不上学后,冬天就上山伐木;夏天呢,他跟着人去黑龙江上放排,把木材从水上由小岔河运送到黑河的码头。每放一次排,总要十天八天的时间。放排是个危险的活儿,蚂蚁一跟着上排,我就睡不着觉,想着黑龙江上有许多急流险滩,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好?所以蚂蚁放排时,我总要请把头喝一次酒,托付他照应好蚂蚁。木排上的把头又称“看水的 ”,掌管棹,棹相当于船桨,起舵的作用。放排是否平安,取决于掌棹人的手艺。看水的把头都喜欢蚂蚁,说是他一上了排,一路风平浪静。他是福星。一般的木排有一百多米长,三十多米宽,排上能装二百多立方米的木材。一个排上放排的人总要有七八人,排上有锅灶和窝棚,可以在上面做饭和睡觉。把头说,蚂蚁最喜欢站在排上往江里撒尿,说是畅快。赶上月亮好的夜晚,他们在排上喝酒,蚂蚁就说快板书。他说书的内容是自编的,全是英雄美人的故事,放排的人都爱听。

  一九七四年吧,蚂蚁虚岁十八了。好多人都给他介绍对象,可蚂蚁说大丈夫四海为家,娶了女人累赘。这年夏天,他又去放排了。这次放排改变了蚂蚁的命运。

  从小岔河往黑河去的水路上,要经过一个叫金山的地方。金山的对岸,是苏联的一个小镇。一般来说,放排是昼行夜宿的,就是说每天晚上要找一个地方“停排 ”,第二天早晨再“开排”。金山那段水路石砬子多,赶上那天风大,看水的把头在停排时掌握不住棹了,木排打着旋儿,顺着风势,一直往苏联那边飘,一忽的工夫,就撞到人家的岸上了。那时苏联在黑龙江上增加了防御,常有被我们称为“江兔子”的巡逻艇在江上窜来窜去。木排一靠那岸,江兔子就追过来了,苏联士兵端着枪下来,哇啦哇啦地冲放排的人叫嚷。语言不通,把头就指着天,意思是说老天爷把我们吹来的,我们并没想越界。蚂蚁鼓着腮帮子,呜呜呜地学大风叫,把苏联士兵都逗笑了。那时正是傍晚,小镇的人家都在忙活晚饭,烤列巴的香味飘了过来。把头说,岸边有几个织鱼网的姑娘,其中一个姑娘穿着蓝色布拉吉,金黄色的头发,梳着一条独辫,水汪汪的大眼睛,白净的皮肤,鹅蛋形脸,嘴唇像是刚吃完红豆,又丰满又鲜艳。她不看别人,专盯着蚂蚁。把头知道苏联人喜欢喝酒,就把木排上的几瓶烧酒拿来,送给他们。他们呢,吩咐岸边的姑娘进镇子拿来了酸黄瓜和列巴。苏联士兵和放排的人围坐在岸边,一起吃喝。那个姑娘呢,就站在蚂蚁身后,一会儿帮他掰面包,一会儿帮他添酒。蚂蚁也喜欢她,看她一眼脸就红一阵。吃喝完了,天黑了,风住了,月亮升起来了,把头预备把木排摆回金山岸边了。那个姑娘看蚂蚁上了排,眼泪汪汪地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木勺,送给他。木勺的把儿是金色的,勺面呢,是金色的地儿,上面描画着两片红叶,六颗红豆。蚂蚁接了木勺后,把它插在心窝那儿。

  这次放排回来后,蚂蚁就不是从前的蚂蚁了。他常常一个人拿着木勺,坐在院子里发呆。他每天要去一次江边,名义是捕鱼呀、洗澡呀、刷鞋呀,其实大家都明白他是为了看看对岸。


有一天,蚂蚁用网挂上来一条足有十多斤重的红肚皮的细鳞鱼。那鱼被提回家时,还摇头摆尾着。我想做个酱汁鱼,装上一罐,去开库康看看老潘。刮完鱼鳞,用刀剖膛时,我发现这鱼的鱼肚异常地大。大鱼的鱼肚是不可多得的美味,我划开鱼肚,一缕绿光射了出来,那里面竟然包裹着一只戒指!取出后一看,竟然是程英丢失的那一只,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怕是自己眼花了,喊来蚂蚁,他看了一眼就说,是程老师戴的戒指啊!我们把它放在水盆中,用肥皂洗了又洗,将附着在上面的鱼油和江草洗掉,它鲜亮得就像一个要出嫁的姑娘,看一眼就让人怦怦心跳。我想这条鱼要是早打上来就好了,那样程英就不会死了。这也说明,戒指确实是在她洗衣裳时滑落到江水中的。我和蚂蚁赶紧用块手绢包了戒指去崔大林家,想把它还了。谁知崔大林见了戒指后看了一眼就哭了,说,这是命啊,命啊,我不能要这戒指了。我以为他想起程英伤心,就说,你现在看着难受,就把它锁在柜子里。你下半辈子又不能一个人这么过下去,碰到合适的还得找一个,晚上吹灯后好有个说话的人。崔大林抓着我的手,哭得像个泪人,说,潘大嫂,这戒指命该是你的,我说什么也不能要。它要是再回到我家,我非死了不可!我说,这东西这么金贵,不是我的,我不能要。崔大林竟然给我跪下了,求我救救他,留下戒指。我见他那样,就说,那就给蚂蚁吧,鱼是他打上来的,等于他捡着的,这戒指留着他将来娶媳妇用。蚂蚁将崔大林从地上拉起来,干脆地说,我喜欢它,我要!就把戒指取过来,揣在兜里了。

  那时我并不知道崔大林心中的秘密,只当他没了旧人,怕见旧物了。

  我把那条细鳞鱼用油煎透,放了一碗黄酱,慢火煨了三个钟头,鱼骨都酥了,盛了满满一罐,搭了一辆拖拉机,去开库康了。那时从小岔河到开库康已经修了简易公路,走起来方便多了,两个钟头就到了。船站的人对老潘很好,并不让他干重活儿,我去了,还让他休息一天,陪我逛逛供销社。我跟老潘说了戒指藏在鱼肚中的事情,老潘说,听上去像是神话,只有蚂蚁才能把吞了绿宝石戒指的鱼打上来啊!

  我怎么能够想到,等我从开库康返回小岔河时,蚂蚁走了。他留下了三封信,一封是给开库康的组织的,说是他爸爸因为他生在苏联而成了苏修特务,现在他离开中国了,跟家里永久断了联系,应该把他爸爸放回小岔河了。一封是给他哥哥姐姐的,说是他不孝,请他们好好待父母,为我们养老送终。还有一封是写给我和老潘的,说是他此去,永不回来了,请我们不要难过,要保重身体。在我们那封信的下面,他还画了一个磕头的男孩,说是每年除夕,只要他活着,不管在哪里,他都会冲着小岔河的方向,给我们磕头拜年的。

  蚂蚁带走了那只戒指和那把描画着红豆的木勺。我明白,他这是游到对岸去了。老潘是条硬汉,我从没见过他掉泪,但蚂蚁的走,让他痛不欲生,以后只要谁一提起这个话题,他就掉泪。我也是心如刀绞,但为了老潘,只得挺住,我劝他,在哪里生的孩子,最后还得把他还到哪里,这是命啊。

  我们没敢把信的内容透露出去,只是说蚂蚁失踪了,不知去哪里了。不然,老潘等于有了一个叛国投敌的儿子,罪更大了。那些日子我们整天提心吊胆的,怕蚂蚁突然被遣返回来。没有遣返的消息时,我们又担心他偷渡时淹死了,所以一听说黑龙江的哪个江段发现了尸首时,我们就打哆嗦,直到确认那人不是蚂蚁时,才会舒口气。到了冬天封江时,我们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想着蚂蚁一定是平安过去了,跟心爱的姑娘在一起了。

  “文革”结束了,老潘回到小岔河。那时经营所已经扩展成林场,上头派来了一个场长,让老潘做副场长,他谢绝了。他说自己快六十的人了,又得了风湿病,没能力做事情了。我明白,蚂蚁的离去,等于把他油灯中的灯芯抽去了,他的心里没有多少亮儿了。

  一九八九年,老潘死了。他活了七十岁,也算喜丧了。离世前,他对我说,真是馋你当年来小岔河时带来的猪油啊。我知道他是想蚂蚁了,就拿来蚂蚁留给我们的那封信。他眼睛盯着那个磕头的男孩,笑了笑,撒手去了。

  在老潘的葬礼上,崔大林把折磨了他半生的秘密告诉了我。他说那个戒指确实是我的,当年他从开库康接我来小岔河的路上,猪油坛子碎了,他在帮我往碗里划拉猪油时,发现了一只绿宝石戒指。他一时贪财,把它窃为己有。开始时他不敢把它拿出来,以为那是我藏到里面的,后来套问过我几次,知道那坛猪油是用房子换来的,戒指的事我一无所知,他就敢拿出来了。程英能跟他,确实是因为这只戒指。他其实心里清楚,程英更喜欢那个追求她的技术员。婚后,他一看到这只戒指,腿就发软,做不成男人该做的事。他央求过程英,不让她戴那玩意儿,可她不答应,他们为此没少吵嘴。我问崔大林,你为什么要等到老潘死了才告诉我?他说,老潘是条汉子,他要是知道了,他看我的眼神就能把我给杀了啊。

  我这才明白,当年霍大眼为什么嘱咐我不要让别人吃那坛猪油,看来他要送我那只戒指,他暗中是喜欢我的。老潘的弟弟刚好从河源老家赶来奔丧,我就向他打听霍大眼的情况。他说,霍大眼得了脑溢血,死了六七年了!他活着时,一见老潘的弟弟,就向他打听,你哥哥嫂子来信了吗,他们在那里过得好吗?老潘的弟弟说,有一回他告诉霍大眼,说我生了一个儿子,叫蚂蚁,霍大眼说了句,比叫臭虫好啊,气呼呼地走了。霍大眼的老婆是个泼妇,两口子别扭了一生。霍大眼病危时,他老婆正在鞋店试一双黑皮鞋。别人唤她快回家,她不急不慌地对店主说,给我换双红鞋吧,他死了,我得避邪,省得老王八蛋的鬼魂回来缠我。

  咳,可惜我知道这戒指的来历晚了一步。要是老潘在,我可以跟他显摆显摆:瞧瞧啊,也有别的男人喜欢我啊。不过以老潘的脾性,他听了后肯定会哈哈大笑着说,一个眼睛长得跟牛眼似的屠夫喜欢你,有什么臭美的?

  老潘死后的第二年,崔大林也死了。我仍然活着,儿孙满堂。我这一生,最忘不了的,就是从河源来小岔河那一路的风雨。我的命运,与那坛猪油是分不开的。夏日的傍晚,我常常会走到黑龙江畔,看看界江。在两岸间扇着翅膀飞来飞去的鸟儿,叫声是那么地好听。有一种鸟会发出“苏生——苏生——”的叫声,那时我便会抬起头来。我眼花了,看不清鸟儿的影子,但鸟儿身后的天空,我还看得挺分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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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出差,顺道去了个要拆迁的老破动物园,里面只剩一只 35 岁的猩猩,掉毛的金雕,还有一只 22 岁的老棕熊。

唯一一位工作人员,是 60 岁的饲养员老头。

我在这里,看到了我从未见过的,动物的另一面……


2010 年,我去了一个小县城,为的是一些工作方面的事情。

来到小县城的第二天,我四处游荡着,这座东北小城已经没有了昔日的繁荣。

街上冷清清的,没有什么人,时值寒冬,冷风呼呼吹着,撕得脸生疼。


正好肚子饿了,路过了一家小饭馆,我一头钻了进去,老板是一个中年男人,问我吃点啥。

看着破烂的菜单,我点了一个溜肉段,一个米饭,一共 20 块钱。

等了一会,老板从后厨把饭菜给我端了上来,我正待吃饭,老板一屁股坐在了我对面的椅子上。


我一看,这是要跟我聊天啊!就跟老板聊了起来,谈了一会,我问他,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老板告诉我,楼后面就是市里以前的动物园,不过现在已经快倒闭了,售票处都没人上班了。

里面只剩下不多的动物,估计马上就要黄了,扒了要建游乐园!


我一听有动物园,兴奋了起来,我以前就是在动物园工作的,对着动物有一种天生的喜爱。

慌忙吃了几口,打包了剩饭剩菜,准备去动物园看一看。

出门走了没几步,就看到了老板口中的那个动物园,这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为破烂的动物园。

门口的售票厅玻璃都碎了,里面满是枯叶和雪,一副残破的景象,风吹得枯叶沙沙直响。


我走进了这个破旧的动物园,里面很大,下午 3、4 点,却一个人都没有。

我胡乱在动物园里走着,看到了虎山,我赶忙跑过去,想看几眼老虎。

却看到整个虎山里破旧的不行,各种垃圾袋,枯叶铺满在虎山内部的地面上,我捡起一块石头扔了下去。

石头砸在枯叶上,一下就陷了进去。


老虎是没得看了,此时天已经都黑了,天越来越冷,走着走着,天上突然下起了小雪。

我继续向前游荡着,看到了猛禽区的牌子。

这个动物园养鸟的笼舍真的很差,一只金雕被关在不足 5 平方米的笼子里。

笼子后方是一个平房,开了一个小门,小门里面是金雕睡觉的地方,我弯腰看了看,内舍里铺满了干草。

猛禽如果常年被关在很小的笼子里,毛量会越来越少,严重到一定程度,飞都飞不高了。

这只金雕看起来年纪不大,在笼子里跳来跳去,看到我在笼子附近,咕哇咕哇叫了起来。


这只金雕一定是饿了,看了看我手里的饭菜,可是这些饭菜油太大了,不适合给金雕吃。

我决定明天去买一些鸡肉,喂给这只金雕,我冲它摆了摆手,明天我来,等着我哦!

金雕还在咕咕的叫着,我便离开了。


猛禽区前面就是猩猩馆,猩猩馆是在一个巨大的平房,猩猩不是金雕,可以在东北的室外生存。

金雕不怕冷,可猩猩却受不了寒冷的冬天,整个猩猩馆都是绿色玻璃搭建的外墙。

我第一次见到这种设计,走到门口,闻到一股浓郁的发霉味。


当时我怀疑这里面根本就没有猩猩,径直走了进去,穿过破旧的走廊,来到了一个巨大的铁笼前。

我抬眼一看,里面居然有一只巨大的黑猩猩,猩猩背对着我,身上披着一个麻袋(动物园冬天会给猩猩麻袋取暖 当作衣服)我敲了敲铁笼子,它转过头,好奇地看着我。

猩猩扔掉了麻袋,走到笼子前,我看了看手里的剩饭剩菜,问它,你吃这个?

这玩意油太大了。

猩猩看着我,指了指我手里的塑料袋。


「给它吃吧,平时它也吃不到什么好东西,肚子里一点油水也没有。」

苍老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回头一看,是个老头,看起来得有 60 岁,头发跟猩猩的脸一样,白的都发灰了。

「大叔,你是这儿的饲养员?」

「老头看了看我,是啊,动物园好久没有游客了,这周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游客。」

老头刚说完,看着我手里的剩菜,我赶忙递给他,老头接过我手里的剩菜,拿起一个铁盘,把饭菜倒进铁盘,隔着铁笼递给了那只老猩猩。


猩猩接过铁盘,闻了闻饭菜,伸出一只爪子,把饭菜捏成团,缓缓送入口中。

张嘴的一瞬间我看到了它口腔内,已经没有几颗牙了。

「它都 35 岁了,跟我一样,没多久活头了。」老头自言自语说道。

35 岁?听到这,我突然觉得有些悲伤,正常的黑猩猩,以国内的饲养条件,能活到 40 岁都算老寿星了。


随着铁门被打开的声音,老头径直走进了猩猩笼,我刚想制止老头,想了想,他是这的饲养员。

对动物的性情很了解,应该不会有危险。

他直直地走向猩猩,一屁股坐在了猩猩旁边,猩猩还在吃饭,吃干净后,猩猩看了看老头,一把揽住了老头的肩膀。

老头从兜里掏出一包香烟,递给猩猩一根,猩猩接过香烟后,用手比划着打火机点火的动作。

老头掏出打火机,给猩猩点燃了香烟,当时我都看呆了!


那只猩猩,抽烟的技巧实在是过于娴熟,烟被它吸入后,烟气从鼻子中缓缓而出,那样子活脱脱一个老烟鬼。

我问老头,「大叔,这猩猩怎么还抽烟?」

老头并没有回应,看了看猩猩,有点悲凉地自言自语道:

「它一开始也不会抽烟,许多游客为了拿它取乐,顺着笼子往里面扔火机跟香烟,时间一长,它自然就会了,现在它一天不抽烟都很难受,犯烟瘾的时候会拿脑袋撞铁笼。」


听到这,我突然想骂人,却骂不出口,因为我也抽烟。

「你是不是也想说我,不在乎它的身体?质疑我为什么不帮它戒烟?」老头盯着我的眼睛。

「不,罪不在你,而在那些教唆猩猩抽烟的人。」

此时,那只年老的黑猩猩正盯着我看,仿佛能听懂我说的话一样。


我跟老头聊了一会,交代了我以前也是动物园工作的,老头听到我跟他是同行,跟我交了底。

这个动物园,马上就要拆掉了,现在动物园只剩下 3 个人,一个园长,一个他,还有一名兽医。

兽医也已经挂靠到新单位了,现在动物园里还有一只棕熊,一只猩猩,一只金雕,两只鹿。

上头每个月给他拨款 2000 元,他自己一个月现在是 3000 多元工资,基本全搭进来了。

一听 2000 元,我都不知道说啥了。

单说一只棕熊,一个月 2000 块钱都紧紧巴巴,何况加上其他的动物呢?


老头一路上领着我,告诉我,这个破房子是曾经的河马馆,那个破楼是以前的长颈鹿馆。

以前,我们动物园可是繁华得很,游客很多,大家都夸我们动物园的动物养得好!

老头说到这,一脸自豪的模样,转瞬间老头脸上又浮现出了遗憾的神色。

可惜,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没有回应,走了一会,前方是一个破旧的平房,平房前搭建着一片铁笼,远远看去,一片热气在寒风中缓缓升起。

这里就是熊舍,里面养了一只年老的棕熊,这只棕熊已经 22 岁了,我走到铁笼旁,棕熊看到我,一下站了起来,那巨大的身高,预示着它曾经的强壮。

笼子里有一个巨大的食槽,里面放着很多煮熟的土豆和地瓜,还有一些散碎的肉末,土豆和地瓜都已经结冰了,冻成了一片。


看着这些食物,我对这老人家突然有些敬佩,要知道,这只棕熊足有 400 斤,一天按照体重百分之 7 的食物比例算,一天就要吃掉近 30 斤食物,老头顿顿喂这些,自己过得一定很辛苦。

看了看老头,身上穿着一件军大衣,沾满了灰尘与污垢,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摧残。

我突然觉得老头太惨了,决定邀请老头去吃饭,老头答应了,但要先打扫下熊舍。


他打开了熊舍的铁门,直勾勾走了进去,

我一看一把拉住他,大叔,不能这么进去,先把熊关在外面,你再去打扫内舍。

老头笑了,没事,爷们,我养了他 20 多年了,它小小一只的时候,天天是我抱着养大的。

听到老头这么说,我也没有阻拦他。


他进入熊舍后,只见那只巨大的棕熊直勾勾走向老人,像一只狗一样用脑袋蹭着老人的腰。

老头一脸宠溺地抱着棕熊那巨大的脑袋,亲吻了几下棕熊的嘴,那只站起来比我还高的棕熊。

在老人的怀中,像一个刚出生的小宝宝,乖巧又温顺。

打扫完笼舍后,我问老头住哪,老头说就住在猩猩馆,里面有一张炕,晚上要烧炕,不然猩猩会很冷。


我邀请老头跟我去吃饭,老头答应了,我俩去的饭店,正是那天给我指路的小饭馆。

当时已经晚上 9 点了,到了饭馆,我们点了两个菜,一个溜肉段,一个猪耳朵。

老头脱掉了衣服,我看到他手臂上赫然有着一个巨大的瘘管,我指着问他,老头笑着摆了摆手。

原来他是一名尿毒症患者,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聊了一会,菜上来了,我俩正吃的满嘴流油,店里突然闯进一个女人,疯疯癫癫的比比划划,看样子是个疯子。


老板一脸不耐烦地要赶走她,老头却制止了,都是苦命人,何必呢,让她坐过来吧。

我一听这话,便邀请女疯子坐在我们这桌,又点了一个菜,期间这女人基本一言不发,但每次我们说话,她居然都能听懂,还能做出回应,说话还很清晰。


吃了一会,女人开始比手画脚,意思要喝酒,老板一看,赶忙跟我说,兄弟,别给她喝。喝多了冻死在外头,谁负责啊?

我一听也是,便告诉她多吃饭,不许喝酒。

女疯子一听,有些不愿意,可也没办法,老板不卖给她酒。


吃饱后,我们一行人正要离开,却发现门口都是她捡的破烂,好几麻袋,她一个人拎不动,我决定帮她把这些破烂带回她家,跟老头约定好,第二天下午见,扛着破烂,就走了。

路上,她一直拽着我的风衣两角,把我当成马一样,不停地抖动我的衣服。


穿过一条小巷,来到了她的家,看着她家里的院子,她应该是一个拾荒者。

院子里堆满了各种她捡来的破烂,我把她那些破烂放到了院子中间。

女疯子示意我,让我进屋里,我进去看了看,屋里虽然破旧,但很整洁。

我问她,明天我去早市买点食材,你在这帮我加工一下可以不?

女疯子点了点头。

看了看满屋的酒瓶,我叮嘱她,少喝酒,她没有回应。


离开了她家,回到了宾馆,匆匆睡去了,第二天早上 4 点多,趁着夜幕(东北冬天 7 点天亮)我打了一辆倒骑驴,来到了早市。

买了 15 斤白面,10 斤牛肉,两只肉食鸡,三袋豆沙,一袋冷冻的鸡胸肉,出了市场,在道口拦了一辆倒骑驴,到了女疯子家里。


女疯子已经起床了,正在收拾院子里的破烂,看到我的到来,她好像有些兴奋。

我指了指地上的袋子,让她把豆沙跟面做成豆沙包,不用夹馅,和面的时候和在一起。

女哑巴点了点头,我给了她 300 元,嘱咐她别丢了,好好揣着,她想拒绝,被我强行塞进了她兜里。

剩下的牛肉,我用她家的锅煮熟了,预先留下了 3 斤生牛肉,给金雕吃。


忙活到下午 3 点多,我跟女疯子一人拎着 2 大袋食物,坐着倒骑驴到了动物园。

动物园还是那么冷清,看不到一个人,我们直奔猩猩馆。

刚到猩猩馆门口,听到了一阵极其悲伤的乐器声,我跟女疯子走了进去,看到老头正在拉二胡。

猩猩隔着铁笼,听得津津有味,老头微闭双目,正在演奏那让人喘不过气的曲调。


「大叔,我们来了,」我打断了老头的演奏。

老头睁开了眼,看了看我们手里的袋子,眼中有一丝期待,我打开袋子,给老头展示了食物。

有豆沙包,有煮熟的牛肉,还有两只鸡,还有鸡胸肉,这些生肉给金雕吃!

老头一看我买了这么多,高兴的不得了,嘴上埋怨了我几句,怪我乱花钱。

可那期待的神情,足可见他有多开心!


我拿起一些豆沙包,隔着笼子递给了大猩猩,那一瞬我看到了猩猩的手,手上布满了老年斑。

猩猩接过了豆沙包,吃的津津有味,我又拿起一块牛肉,递给了猩猩。

它似乎不太爱吃牛肉,接过后闻了几下,便把牛肉放在了地上。


正当我要离开的时候,老猩猩站在笼子旁,用布满老年斑的手敲击着铁笼,试图引起我的主意。

我回头一看,走到笼子旁,老猩猩一只手藏在身后,我正好奇他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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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说“插件是否能达到与硬件完全一致”这事。

理论上插件想达到与硬件“完全一致”的效果是不可能的,因为现实世界就是不完美的,同一个型号的两个不同设备都不可能达到“完全一致”,多少会有点微小差别,那么插件怎么可能跟硬件完全一致嘛……

但从另外一个角度上说,“像硬件一样”又是完全可能的——因为除了建模以外,我们还可以采样啊!老铁Acustica Audio了解一下呗?我直接对硬件进行采样,理论上你过硬件什么动静我就是什么动静。

不要跟我说什么“硬件基于的是模拟电路或数字驱动的实体”,在电声学领域里,采样和傅里叶变换破一切玄学,就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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