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大多老律师都建议年轻人不要走刑辩这条路？ 第1页

刚刚办理了一个刑辩案件，这个案件办得我怀疑人生，大概可以回答一些问题。

1、

上个月，一位许久没有联系的朋友问我，有个小的刑事案子，不知道你做吗？

我微微一笑：案件无大小，你就说哪个区、什么罪名吧？我和几个区公检法【沟通】都还是蛮顺畅的。

朋友：虹口区，妨害公务罪。

我不禁有点头疼。

《刑法》第二百七十七条 【妨害公务罪】以暴力、威胁方法阻碍国家机关工作人员依法执行职务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罚金。

这个罪名争议的焦点，在于如何定义“暴力、威胁”。

福州某老外，把警察推来推去，并大声呵斥警察，最终仅仅得到一个“批评教育”的处罚，放到国外早就被枪毙了。

上海相对来说严格许多，只要当事人主动伸手碰到交警，或者但是你打落了交警的执法记录仪，又或者你与交警争吵的时候，群众发生了围观，你都构成了犯罪。

可以说，当你不服从交警执法的时候，你与犯罪的距离，大概只有5cm了。

由于各地标准不同，二三线城市的人，在上海触犯了这类罪名，第一反应是愤怒：不就是推了一下吗？凭什么判刑？

但实际上，由于对警察的保护十分严格，判刑几乎是板上钉钉的，如果真的是涉警，特别交警，辩护的空间非常小。

听到是妨害公务罪之后，心就凉了半截，：具体是什么情况？

朋友：听说是打了交警。

我不禁苦笑。

2、

无论如何，我还是接受了委托，前往看守所会见当事人Y先生。

Y先生是一名程序员，这天他如往常一样骑着哈喽单车上下班，经过一个T字路口的时候，他毫不在意地闯过了红灯。

与往常不同的是，今天路口有交警，交警注意到了他，丙马上命令：“停下来。”

Y先生也是血气方刚，从来没这么被人呵斥过的，于是马上和交警吵了起来：“你们就是纳税人养的，凶什么凶啊？”

然后，他被交警拿下，在推搡过程中，交警的执法记录仪被打掉了，Y先生也被刑事拘留。

Y先生回忆，当时周边的围观群众不在少数。

Y先生很谨慎地问我：这种情况会判刑吗？

我叹了口气：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被判刑的概率还是挺大的，具体等案子去了检察院，我去阅卷后告诉你吧。

出来之后，我把情况跟家属说明：鉴于确实是在交警执法过程中抗拒执法，除非交警执法过程有瑕疵，否则基本上是会判刑的，我们能做的，顶多就是帮你们争取缓刑。

Y先生的姐姐听了之后红了眼：真的不可能无罪吗？

我丝毫不为所动：除非执法过程有瑕疵，但概率也很小了。

Y先生的姐姐思考了许久：还是做吧。

3、

第二次会见安排在第二周。

刚上来，Y先生就说：你会见之后一两天，检察院就来人了，我已经签了《认罪认罚协议》，建议量刑为拘役3个月。

所谓的《认罪认罚协议》，类似于美国的“诉辩交易”，当事人承认罪责，公诉人减轻建议量刑。

但这是一把双刃剑，建议在律师指导下使用。

我皱起了眉头：你已经签掉了？

Y先生：对的，已经签掉了，林律师，我是不是不应该签？

我：签都签了，还说什么呢？

Y先生：对了，检察官跟我说，经过鉴定，警察不构成轻微伤。

我：哦？不构成轻微伤？

Y先生：我是不是有希望判无罪了？

我：不好说，我尽量争取吧。

出来后，我马上跟主办检察官D联系。

我：D检察官，您看Y先生的案子，能不能申请取保候审呢？

D反将一军：我们建议拘役3个月，如果人不出来，关到判决的时候差不多2个月，再待几天就出来了，如果取保候审，判决之后还得继续蹲，你确定？

我讪讪地笑了，又问：您看，经过鉴定，检察连轻微伤都不构成，这还定罪，是不是过于严苛了？

D的声音十分冷静：不好意思，上海就是这样，不看轻微伤不轻微的。

我：话虽如此，但你看他也是初犯、偶犯……

D：林律师，我这里都是初犯、偶犯。

见D检察官说话滴水不漏，我打算静观其变，等案子去了检察院，再去表达意见吧。

4、
出乎意料，Y先生在第30日的时候被放了出来。看来D检察官面冷心热，既然人已经出来了，这个案子判缓刑问题不大，但判无罪？我还是不敢想。

我跟Y先生商量，先去争取警方的谅解，让Y先生跟警察约好时间，我们买了一篮水果过去。

到了地方，我们吃了个闭门羹，值班民警笑眯眯地告诉我们：受伤的L交警去执勤了，下午应该不回来了，你们的心意我们领了，但你们先回去吧。

Y先生一脸懵逼，我考虑了一会，拿出纸和笔：这样，你写一封致歉信，留下来吧。

Y趴在窗台上写了一封信，民警问他：你干嘛呢？

Y：我想写一封致歉信，请你们转交给L警官。

民警笑了笑：不用了，谢谢，你走吧。

Y：我是诚心道歉的。

民警这时变脸了：我说了，不用了，你是诚心道歉？呵呵，我看你是为了减刑吧。我告诉你，你涉嫌的是妨害公务罪，你侵害的是公安机关的执法权威，而不是交警的个人权益，我们不接受你的道歉，你也不用道歉，你自己回去吧，等待接受法院裁判就好了。

Y先生一脸懵逼，我看气氛不对，拉着Y先生就走了。

6、

不能道歉，就先去阅卷，经过艰难的预约，终于终于阅到了卷。

卷宗主要有两块内容，一块是起诉建议书，一块是证据。

在起诉建议书里，公安机关描述：Y先生殴打、辱骂交警，打落执法记录仪，引起群众围观，造成道路堵塞。

证据主要包括问询笔录、验伤报告和视频等。

看了警察的问询笔录，天衣无缝，Y先生对他殴打、辱骂警察一事供认不讳。

看了路口的监控，我开始陷入了沉思，监控录像不在，只要两张照片。

所谓的“群众围观”“道路堵塞”，既然是围观，肯定是在现场停留了，但我仔细比对证据中的两张现场照片，我没有找到相同的群众，也没有相同的两辆车，这就让“围观”“堵塞”显得依据薄弱。

同时，根据我前一天去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那个路口本来就很繁忙，经常堵车，现有证据不足以证明到底是这个地方自然堵车，还是妨害公务导致堵车。

最关键的是，监控录像这一最重要的证据没有。

我问值班检察官：这个录像在哪里呢？

值班检察官答：在主办检察官手上，你得跟她约时间阅卷。

我问主办检察官：我可以来看视频吗？

主办检察官：我马上就要把案子移送法院了，你还是去找法官阅卷吧。

我心里一凉，不起诉看来是不行了。

7、

过了几天，我收到短信，案子移送给法院了。

我给法官打电话预约阅卷，法官同意，并让我把Y先生一起叫上。

到了预约的时间，法官先给Y先生做了笔录，确认了一些事实，然后和我一起看视频。

第一个视频一开始，我们看到当事人骑自行车闯红灯，看到交警把当事人拦下来，看到双方发生争吵。

突然，我眼前一亮，要求法官重新放一边，我再看了一遍，终于确信：并不是当事人主动推搡交警，而是交警意欲擒拿当事人，当事人试图反抗，反抗了几下还是被抓住了，在这个过程中，交警的执法记录仪掉落在地上。

这里就产生了几个问题：

① 当事人没有动手，交警主动擒拿当事人，是否符合执法规范？

② 面对交警擒拿，当事人的反抗，究竟是反抗执法，还是一种本能的防卫行为？

③ 交警擒拿十分顺利，执法记录仪到底是被打落的，还是因为动作幅度大掉落的？

法官说：先看视频，先看视频。

我们继续观看，发现整个冲突事件大概也就30秒，之后当事人放弃了反抗，躺在地上接受处罚，直至被带走。

在这个过程中有部分群众停留，但主要是因为等红灯停留，而不是专门来看妨害公务的。

法官和我又看了另一个视频，这个视频是执法记录仪记录的，据说可以反映当事人辱骂交警的情节。

结果播放之后，听到当事人的声音十分清晰，他主要说了以下的话——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大声！”

“你们是我们纳税人养的！”

“你给我小声一点！”

然后当事人就被拿下了。

我看着法官：法官啊，这个视频好像跟起诉书描述的事实不太符合啊，我感觉当事人没有妨害公务的故意，也没有导致群众围观、交通堵塞，我可能考虑做无罪辩护？

法官笑了笑：现在主要是公安的压力啊，无罪辩护也可以，但无罪辩护是普通程序，普通程序我们通常没有缓刑的，具体你自己考虑。

这个意思非常明显：要么，认罪认罚，判3个月拘役，同时缓刑3个月，可以不用坐牢，要么，做无罪辩护，但无罪辩护有风险，一旦失败将面临实行。

我跟当事人解释说明之后，当事人拿出了一份劳动合同，翻开了劳动合同，我看到落款日期是前天。

他抚摸着劳动合同，说：林律师，我的房子要还贷，我不能再进去了。

几天后，法院开庭审理，法官庄严宣布：判处Y先生拘役3个月，缓刑3个月。

8、

判决后，我给朋友发了微信：判了，缓刑。

朋友回复：了解，已经做到很好了。

我：呵呵，或许吧，除了无罪，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的确，争取到三个月的拘役+缓刑，已经是现行司法体制下，最好的结果了。

但为什么没有做无罪辩护呢？

从我的角度，我存在多种顾虑，因此我没有积极主动劝当事人做无罪：

我不敢保证，我的质证意见会被法庭采纳。

我不敢保证，做无罪辩护会对我的执业生涯产生何种影响。

我不敢保证，当事人会不会在庭审过程中把我卖掉。

我又开始自我怀疑，当你觉得当事人应当是无罪的，当你觉得法律的实施存在问题，甚至当你觉得法律本身存在问题，而你却没有选择站出来，那么你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总之，办理刑事案件，绝不仅仅是【勾兑】二字，办理多了，就会开始考虑人权、宪政，尤其是当你想推动一些东西、改变一些东西的时候，你需要有足够的资本去承受反噬，这种反噬不仅仅是来自公权力机构的，很可能还是来自职业认知本身，而这，可能恰恰是年轻律师所缺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