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啥帝俊是帝舜? 第1页

一般认为「帝俊==帝舜==帝喾==商朝上帝」，但这个问题其实目前没有实锤。

「帝舜」是很神奇的，他不仅和「帝俊」、「帝喾」有关，还和商朝、包括商朝始祖商契都有神秘的联系。先讨论完甲骨卜辞里的「高祖夒」，再一一说。

〇.「高祖夒」

此说曾经最坚实的证据，是王国维以甲骨卜辞的论证。

王国维曾根据甲骨卜辞里商人祭祀的「高祖夒(náo)」，论证五帝中的帝舜、帝喾以及《山海经》中的帝夋皆为一神之分化，实为商人先祖。

他认为「夒」和「喾」音近，「舜」和「夋」音近，而「夋」是「夒」的形讹，所以商人的「高祖夒」在后世的传说中分化为「帝喾」、「帝夋」、「帝舜」三人：

此称高祖夒，……则夒必为殷先祖之最显赫者。以声类求之，盖即帝喾也。……诸书作喾或俈者，与夒字声相近，其或作夋者，则又夒字之讹也。《王国维：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

郭沫若述之云：

夒因音变而为喾为俈，又因形误而为夋为俊，夋俊又由音变而为舜，后世儒者根据古代传说伪造古史，遂误帝俊、帝舜、帝喾为三人，这是明白地可以断言的。

这个论证在学界影响力非常大，绝大多数著名学者都继承了这一说法，至今知乎上古史问题的讨论都还在复读这一观点。

但这个论证的问题非常大。从现在的文字、音韵知识来看，「夒」和「喾」古音并不近，而「夋」是「夒」形讹的说法没有充分的文字学证据，也很可疑。

所以连邵名和裘锡圭先生都曾指出，所谓「夒」当是「蓐收」的合音——「蓐收」连起来念近似「夒」。蓐收是《左传》中有记载的传说人物，所谓「少皞四叔」之一：

少皞氏有四叔，曰重，曰該，曰脩，曰熙，實能金木及水，使重為句芒，該為蓐收，脩及熙為玄冥，世不失職，遂濟窮桑，此其三祀也。杜注：「少皥，金天氏。」《左传》
昔金天氏有裔子曰昧，為玄冥師。杜注：「金天氏，帝少皡。」《左传》

卜辞中「夒」字或作如下形^[1]：

刘桓先生指出，这与《国语》中对蓐收「人面白毛虎爪執鉞」的描述是对得上的^[2]：

虢公夢在廟，有神人面白毛虎爪執鉞立于西阿，公懼而走。神曰：「無走！帝命曰：『使晉襲于爾門。』」公拜稽首，覺，召史囂占之，對曰：「如君之言，則蓐收也，天之刑神也，天事官成。」《国语》

同为「少皞四叔」的「玄冥」也与商朝的先祖「冥」对应，而「少皞」在古人的理解里等同于「金天氏」（参看引文杜注），这种说法也和商朝主「金德」相符。

之前学者由其时代的局限性^[3]，对「金德」等相关说法^[4]多持怀疑。但事实上，商朝主「金德」的说法出现得并不晚。

出土的《上博简·子羔》篇云：

契之母，有娀氏之女也。游于央臺之上，有燕銜卵而措諸其前，取而吞之，娠三年而劃於膺，生乃呼曰：「銫！」是契也。

说商朝始祖商契的母亲吞燕卵而生契，契出生的时候喊了一声「銫！」。这个「铯」和现在化学元素里生造的「铯」字偶然同形，是一个古代没有流传下来的字。此传说亦当与商朝「金德」之说有关^[5]。

《吕氏春秋》、《拾遗记》里也有类似的故事，亦当有较早的传说来源：

及湯之時，天先見金刃生於水，湯曰「金氣勝」，金氣勝，故其色尚白，其事則金。《吕氏春秋》
殷湯商之始也，有神女簡狄，遊於桑野，見黑鳥遺卵於地，有五色文，作「八百」字，簡狄拾之，貯以玉筐，覆以朱紱。夜夢神母，謂之曰：「爾懷此卵，即生聖子，以繼金德。」狄乃懷卵，一年而有娠，經十四月而生契。《拾遗记》

秦国是商纣王宠臣恶来之后，原居商奄一带，即《左传》所谓「少皞之虛」。秦人在周公东征后被强制迁到甘肃一带，依然保留着祭祀白帝、少皞的习惯：

秦襄公既侯，居西垂，自以為主少皞之神，作西畤，祠白帝，……用三牲郊祭白帝焉。 櫟陽雨金，秦獻公自以為得金瑞，故作畦畤櫟陽而祀白帝。

当时邹衍的「五德终始说」还未盛行，而秦献公见「雨金」自以为得「金瑞」，这显然是商朝留下来的传统，不知与商人尚用青铜器有无关联。另外与「祠白帝」相关的，还有《礼记》中「殷人尚白」的说法，这也似颇有来源，比如甲骨卜辞里记载商人甚用白马。

所以甲骨卜辞里「高祖夒」应与「少皞」这一系的传说有关，不当视作帝喾或者帝舜。

一.「帝俊」「帝舜」「帝喾」

考古证据既不足徵，接下来就只能找传世文献中的证据了。

前人提出的证据很多，有些也甚一厢情愿，不太靠谱。比如很多论证都是通过音近可通转实行的，但以现在的音韵学知识来看都靠不住。下面我列举一些来源较早，看起来比较可靠的证据。

1.「帝夋」与「帝喾」

《山海经》中说「帝俊生中容」、「帝俊生季釐」，与《左传》中高辛氏才子「仲熊」、「季貍」比对，一言「帝俊」，一言「高辛氏」^[6]

《山海经》：「帝俊賜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國。」与《说文》：「羿，帝嚳射官。」比对，一言「帝俊」，一言「帝喾」。

2.「帝喾」与「帝舜」

比较重要的一条是《礼记》和《国语》中对商人祭祀的记载：

殷人禘嚳而郊冥，祖契而宗湯。《礼记》
商人禘舜而祖契，郊冥而宗湯。《国语》

关于殷人祭祀里，「郊冥」、「祖契」、「宗湯」的记载都是一样的，唯一不同在于一个「禘嚳」，一个「禘舜」。「禘」是古代的大祭，所谓「禘其祖之所自出」，这种差别似乎暗示着「喾」和「舜」是一个人，都是商人始祖神。

3.「帝舜」与「帝夋」

「舜」和「夋」大抵是音近或形讹的关系，郭璞注「俊亦舜字，假借音也。」

再者有《山海经》：

帝俊妻娥皇，生此三身之國，姚姓。

帝俊妻名「娥皇」，可与舜娶尧女娥皇女英可相比对。但舜妻娥皇女英的说法似乎并不早，最早见于《列女传》：

有虞二妃者，帝堯之二女也。長娥皇，次女英。

但早一点的《帝系》云：

帝舜娶于帝堯之子，謂之女匽氏。

并无「娥皇女英」之说。所以如题主所说，这并不是坚实的证据，有可能是传说讹混所致。惟「姚姓」一语似与舜有关联，但姚姓虞国和舜所在的妫姓虞国也不一定是一个。早期学者认为「姚」和「妫」音近，这也是乱讲。

这里很多证据都来自《山海经》。《山海经》虽然来源甚古，但材料颇杂，晚期混杂成分也多，很难作出切实的论证。

要言之，以上的论证基本都是根据文例的参差，得出「帝俊==帝舜==帝喾」结论的。我们同样也可以认为，这些参差是不同传说在后期混淆造成的，所以实锤的证据并不多。

二.「舜」与「商朝」

帝喾为商朝上帝神无甚疑义，但舜在文献中与商朝确亦颇有关联。还有一个比较神奇的事情：和舜有关的地名都和商汤伐桀有关。

1.「历山」

舜微隐时在「历山」耕田，见于先秦各种书：

舜耕歷山，陶河濱，漁雷澤。《管子》
古者舜耕歷山，陶河瀕，漁雷澤。《墨子》
歷山之農者侵畔，舜往耕焉。《韩非子》
舜耕於歷山，陶於河濱，釣於雷澤。《吕氏春秋》
舜循之歷山，而天下從風。《越绝书》
昔舜耕於曆山。《淮南子》

夏桀兵败逃的地方也是「历山」：

困夏南巢，譙以其過，放之曆山。《淮南子》
桀乃逃之历山氏。《上博简·容成氏》
桀折于历山。《上博简·鬼神之明》
成湯伐夏桀于章[历]山。《山海经》（陈剑指出「章」乃「历」之讹）

2.「鸣条」

舜死的地方叫「鸣条」：

舜生於諸馮，遷於負夏，卒於鳴條，東夷之人也。《孟子》

汤伐桀的地方也是「鸣条」：

湯與桀戰於鳴條之野。《商君书》
登自鳴條，乃入巢門，遂有夏。《吕氏春秋》
桀走鳴條，遂放而死。《史记》
汤或从而攻之，降自鸣条之遂。《上博简·容成氏》

3.「苍梧之野」

舜葬的地方也叫「苍梧之野」：

舜葬於蒼梧之野。《礼记》
葬於蒼梧之野。《大戴礼记》

桀逃跑的地方也有「苍梧之野」：

（桀）遂逃去，之苍梧之野。《上博简·容成氏》

这是一个神奇的现象。

舜与商朝的联系还有舜的儿子商均，《国语》云：

堯有丹朱，舜有商均。

韦昭注：「均，舜子，封于商。」但这个说法似未见于早期的记载，也不能确定是否和商代有关。

另外杨宽先生认为，《史记》中记载舜的弟弟象很恶劣，总是欺负舜，后来舜做了天子，封他于「有鼻国」，这可能与「商人服象为虐于东夷」说法的有同源关系。

总之舜和商朝之间确实有着神秘的联系，但这些相关性都很弱，目前也都没有什么好的解释。

三.「舜」与「商契」

舜的故事亦常音乐有关。

《上博简·子羔》云：

吾聞夫舜其幼也，敏以好詩。

诗乐本一体，这和传世文献中舜歌《南风》的故事是相合的：

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礼记》
故舜彈五弦之琴，歌南風之詩而天下治。《史记》
夫南風之詩者生長之音也，舜樂好之，樂與天地同意，得萬國之驩心，故天下治也。《史记》

先秦的乐官常为盲人担任，所以清人就已经根据舜的父亲为瞽叟，怀疑舜他们家是乐官一类的职务。《上博简·子羔》更证实了这一点：

……有虞氏樂正瞽瞍之子也。

另一方面，商的始祖契也有为乐官的说法：

舜乃欲會天地之氣而聽用之，乃立契以為樂正。契既受命，作為六律六呂，辨為五音，以定男女之聲。《上博简·容成氏》

上古乐官常职掌教化，《礼记》云：

樂正崇四術，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

所以传世文献多云商契为司徒，职在教民，很可能是从这里分化而来。

这其实又和前文的「少皞」产生联系：

我高祖少皞摯之立也。《左传》
少昊，黃帝之子，名契。《世本》

陈梦家先生曾指出少皞挚即少昊契，亦即商契，实乃一神之分化。裘锡圭先生亦赞成此说：「少皞与契为同一传说之分化的意见，应该是可信的。」

亖.总结

现在梳理一下前文：

1. 「夒（蓐收）」「季「玄冥」」是甲骨卜辞里明确写着的商人祖先神，这是实锤的商人一系，这些和文献中「少皞」的传说是同源的。其中也包括「商得金德」、「殷人尚白」的说法。少皞亦即商契，曾为「乐正」，也应在这一脉传说里。
2. 另一系传说是关于舜的，包括舜父亲瞽叟为有虞氏乐正的说法。
3. 勾连两系说法的，则是各种「帝喾」「帝夋」「帝舜」故事的交错，还有舜与商朝、商契的关系。

所以我们可以猜测如下：

商朝一系（帝喾、少皞、商契、蓐收、玄冥）：

• 帝喾是商人的上帝神，少皞、商契、蓐收、玄冥是商人认可的祖先，这些都可以确定是商人自己的传说。其中少皞挚和商契是一传说之分化。

帝舜一系（帝夋、帝舜）：

• 帝夋可能是帝舜的讹误^[7] 。根据现有文献，舜为战国田齐的祖先，而田齐是祖颛顼和黄帝的，目前大抵都认可颛顼、黄帝是西方的神，所以舜和商人东夷的神不是一系，来源不同。

两系融合（帝俊==帝舜==帝喾==商朝上帝）：

• 由于舜他们家为有虞氏乐正，这和商契也为乐正的故事相仿^[8]。再加上东方的齐国鼓吹其祖先舜，与本为东夷的上帝神帝喾相混，两系传说发生了融合，于是出现了「帝俊==帝舜==帝喾==商朝上帝」的等式，造成他们仨在各种典籍里混乱的记载。
• 至于舜活动的地点和商汤伐桀的地点神秘符合，舜弟象的故事，包括《山海经》里的东西等等，则可能是在两系传说混合后，重新构建出来的说法。

参考

1. ^ 甲骨卜辞有此字与「夒」的对贞
2. ^ 刘桓《古代文字研究》
3. ^ 所谓「局限性」主要是对刘歆篡伪的范围估计过大，将很多书或其中部分内容误定为后出伪作，现在基本不这么认为了。
4. ^ 比如「少皞金天氏」等说法出于西汉。
5. ^ 裘锡圭《释《子羔》篇“铯”字并论商得金德之说》
6. ^ 姑且认为「高辛氏」==「帝喾」
7. ^ 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俩字的关系，太过混乱。
8. ^ 还有一个乐正夔似乎又有不同的来源，亦可见「乐正」的故事早期可能是很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