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美剧《守望者》第一季第七集S01E07？ 第1页

林德洛夫给《守望者》第七集取的标题是：An Almost Religious Awe.

我周一看完《守望者》第七集后的第一感受可以用一个词形容：Awesome.

【本文之后的内容涉及大量剧透，适合在看过第七集后阅读】

房间里的大象

在《守望者》第七集后半段，执意要与爷爷威尔面谈的女主角Angela Abar，打破了“爷爷”房门的门禁。

在房间里躺着的是一只大象。

为什么给女主角输送脊液的是一只大象？爷爷在哪儿？这些问题的答案也许会随着第八第九集的播出而揭晓：也许女主角吞下了太多Nostalgia, 因此只能用大型生物作为女主“记忆透析”（Mnemodialysis）的“自然宿主”（Natural Host）；也许女主角的爷爷正在为他和赵妪的大计而奔波，所以不能出来和孙女相认……

不过在我看来，真正的问题难道不是“房间里的大象（The elephant in the room）”本身吗?[1]曼哈顿博士不就是《守望者》剧集中“在房间里的大象”？前六集无数的剧情元素（法老王的剧、二代丝魂的电话、女主和爷爷的对话）都在暗示曼哈顿博士会在《守望者》改编剧本中扮演重要角色，可林德洛夫偏偏没让曼哈顿博士在前六集中现身。

第二集中，女主Angela Abar与丈夫Cal有这样一段对话：

Cal: You arrested the old man?（你逮捕那个老头了吗？）
Angela: He’s still at the bakery.（他还在面包房。）
Cal: And you didn’t arrest him.（那你还没逮捕他。）
Angela: I didn’t arrest him because he didn’t do it.（我没逮捕他是因为他没杀人）
Cal: But he says he did.（但他都说是他做的了）
Angela: He also says that Dr. Manhattan can pretend to be human.（他还说曼哈顿博士能装作人类呢。）
Cal: No he can’t. And he’s on Mars.（不，他不能，况且他还在火星呢。）
Angel: That’s what I said.（我就是这么说的）

Cal（曼哈顿博士的肉身）自己说曼哈顿博士不能装作人类。可是，作为一个完全丢失了“车祸”前“记忆”的人，Cal又是从哪儿获得“曼哈顿博士不能变成人形”这一信念的呢？根据第七集的剧情不难看出，女主Angela显然提供这一叙事的最大嫌疑人。由此观之，曼哈顿博士不也是女主平凡家庭生活里的那只存在但却一直被人有意忽视的“大象”吗？女主Angela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的丈夫Cal是曼哈顿博士的肉身，却一直帮-骗他隐瞒身份。

第七集结尾，“大象”现身。

“一种近乎宗教上的敬畏（An Almost Religious Awe）”

既然“大象”已经现身，那我们就来谈谈这只“大象”吧。

对原作中的曼哈顿博士这个角色，有一种常见的解读是这样的：曼哈顿博士能经验到人类所不能经验的事物，是一种超验存在，他不需要也不再关心人类社会，因此他获得了神性，是一个神。这种解读不无道理，在原作漫画中，曼哈顿博士确实与人类渐行渐远。但在我这样的唯物主义者看来，这种对曼哈顿博士“神性”的解读也错失了人类宗教中“神”的一个关键维度——叙事。

在分析第五集中Looking Glass被女骗子欺骗的那一节我曾谈及，虚构与叙事在某种意义上是现实的基础：

事实上，对虚构、抽象观念、叙事的信任是我们现实生活得以成立和维持的条件：法律的真实效力是以人们对这种效力的信任为基础；美元之所以能在全球流通，是基于人们对其全球流通能力的信任；一个人之所以具有某种特定的民族身份，是因为他或她认同、承认这一特定民族的文化和历史叙事 ；法老王在原作漫画中的阴谋之所以能产生现实的效果，是因为人们相信了“另一维度外星生物可能入侵地球”这个谎言……现实需要以虚构为基础，在这个意义上，现实自身就总是矛盾的。[2]

人类宗教中的神不也是矛盾的吗？

神之所以为神，不只是因为神对于人类而言是超验的存在拥有人不能及的伟力。神之为神还有一个经常被忽略的原因：人们原意相信神是神。换言之，神一方面是超越人类的存在，一方面又依赖人类的承认与信仰。而人类的承认与信仰，往往来源于叙事。

那么，人类建构的关于曼哈顿博士的叙事是怎样的呢？

第七集的标题“An Almost Religious Awe”来自于原作漫画第四章。在原作漫画中，被法老王陷害的曼哈顿博士离开地球，前往火星。在火星上，回忆起参加越南战争的经历时，他有这样一段独白：

通常，他们（越共）会要求向我个人投降，他们对我心怀恐惧的同时还伴随着一种近乎宗教上的敬畏。这让我想起了广岛核爆后，报道里所描述的日本人对原子弹的态度。[3]

我很难不注意到曼哈顿独白中的“almost（近乎）”这个词。有基本英语阅读能力的人都知道，“almost”这个程度副词的出现意味着某种不充分与不完满，almost there 意味着接近there但又不在there, almost die意味着接近die但又没有die。如果曼哈顿博士对越共态度的描述准确，那么根据他的表述，越共对他的态度还并没有真正达到“religious awe”的程度。但是，我们需要注意到，这个“almost religious awe”在原作漫画里是曼哈顿博士的独白，可曼哈顿博士真的了解越共对他的真实态度吗，他的描述就一定准确吗？最后，不要忘了，摩尔是原作漫画的作者，这句话虽然在漫画里是曼哈顿博士的独白，可它同样也是摩尔创作的文本。那么，这个“almost”会不会表达了摩尔本人对曼哈顿博士这个角色的某种态度？

在原作中，人类建构的关于曼哈顿博士的叙事似乎总是含混的、矛盾的。原作第四章结尾的附录，是一段引言，节选自名为《曼哈顿博士：超级大国与超级英雄》的学术专著。

一方面，该书作者用“上帝”“神”这样的词汇描述曼哈顿博士：

不管在什么场合下，我从未说过“超人真实存在，而且他是美国人。”我说的是：“上帝真实存在，而且他是美国人。”[4]
……
有了这样一位人间之神在自己的阵营里，我们的领导人似乎沉醉于这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所带来的快感之中，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全能超人的存在已经扭曲了这个星球上所有生命存在的意义。[5]

但另一方面，在这篇文章的叙事中，曼哈顿博士更像一个国际关系研究或者政治科学研究的对象，而非神。作者对曼哈顿博士的怀疑遍布整篇文章：

美国的竞争对手们在曼哈顿博士面前将显得羸弱无力，这个设想让一些人颇为得意，但我们仔细一想并非如此。[6]
……
简单来说，曼哈顿博士没法将所有的苏联核弹头阻挡在美国国土之外，即使他阻挡了其中的绝大多数，剩下的核弹仍然足以灭绝北半球的所有生命。我们以为超级英雄的介入能让世界走向和平，可从曼哈顿博士出现以来，美苏两国核弹存储量反而剧增，这一事实无疑粉碎了我们的美好幻想。[7]

剧中人类对曼哈顿博士的态度，也是错综复杂的。一些人确实把曼哈顿当做神，他们在赵妪集团建设的电话亭-忏悔室里向曼哈顿博士诉衷肠、祷告。而像参议院Keene这样的人似乎仅仅把曼哈顿博士视为一种特殊的武器。赵妪对曼哈顿博士很关注，但她对曼哈顿博士的态度很微妙微妙，一方面她的母亲就是曼哈顿博士帮助美军入侵越南的受害者，她未必在乎曼哈顿博士的存亡，另一方面她似乎为了与极右组织对抗，又要保护曼哈顿博士（当然，她也有可能想杀死曼哈顿博士）。而二代丝魂与女主Angela对曼哈顿博士，则更多是关心。

不难看出，无论是在原作中，还是在剧集里，“守望者宇宙”中人类建构的关于曼哈顿博士的叙事与宗教里关于“神”的叙事是不尽相同的。在这个意义上，“an almost religious awe”准确地把握到了“守望者宇宙”中人类关于曼哈顿博士的叙事所具有的含混性。

The Fall

在评论第三集的文章中，我曾预测林德洛夫可能会设计一个曼哈顿博士版“道成肉身”事件：

其他一些作品内外的信息似乎也能佐证这种判断：第二集开场黑人老头威尔曾和暗夜修女讨论过曼哈顿博士是否能伪装成普通人类的问题；剧集开播前，编剧林德洛夫就曾用《新约》和《旧约》的关系来比喻他的改编剧集同漫画原作的关系；而根据IMDb上给出的信息,《守望者》第8集的标题是“A God Walks into a Bar”(一个神走进酒吧)。
……
作为无神论者，我在本文中无意进行任何严肃或不严肃的神学讨论。我之所以想回应那位豆瓣网友的观点，是为了说明我个人对剧情发展的推测：林德洛夫的确很有可能会在《守望者》剧集后续的剧情发展中安排一个曼哈顿博士版“道成肉身”的情节，……[8]

我相信在看过第七集后，大多数看过《守望者》原作漫画的观众都会产生这样的疑问：为什么曼哈顿博士要重新堕入人间？

我在第三集的评论中对这个问题做过初步的回答。

而林德洛夫也很有可能借助这个情节将不同的叙事线、情感、视域融合在一起，给观众带来一种颇具冲击力的观剧体验。[9]

在这里，我想对我之前的回答做一些补充。我在评论第三、第五、第六集的文章中，其实都表达过这样一个观点：林德洛夫作品的一个特征就是借助叙事主语的转换，融合不同角色的视域，以扩充剧本的情感维度和阐释空间。而林德洛夫这样“胆大妄为”的编剧，肯定有在剧本中构建曼哈顿博士叙事视域的野心。而构建曼哈顿博士的叙事视域必然会面临一个难题：曼哈顿博士——一个能同时感知未来、当下、过去的超验存在——的视域如何与人类角色的视域融合呢？林德洛夫找到了一个不错的答案——让曼哈顿博士堕入人间。当得知曼哈顿博士早已堕入人间时，（看过原作的）观众一定会产生疑问，而这种疑问不正是引入曼哈顿博士视域最好的引子吗？因此在剧本创作的层面上，“为什么曼哈顿博士要重新堕入人间？”这个疑问本身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不过，仅仅将这一情节理解为编剧设计的情节装置也会错失这一情节的其他维度，我在第三集的评论中还发表过这样的观点：

但这个情节不但不会贬损曼哈顿博士这个角色的“神性”，反而可能让曼哈顿博士真正成为“守望者宇宙”中的“神”。

在分析第五集中女骑兵团成员欺骗Looking Glass这一情节时，我曾以海涅的名言——“对人而言最重要的三样东西就是‘自由、平等以及蟹肉汤’”——为例，说明女骗子为什么能成功骗取Looking Glass——一个总在防备他人欺骗的人——的信任。我指出，女骗子叙事中那个看似剩余-多余的“or fucking”是骗局成功的关键：就像“蟹肉汤”使“自由”“平等”这些抽象价值和概念获得现实性一样，“or fucking”这种看上去琐碎、偶然且与崇高情感、普遍价值无关的元素其实是让她那套关于电影《白马》的叙事真实、感人的前提条件。详细的论证可以看我第五集评论文章中“蟹肉汤”那一节：

作为马克思主义者的齐泽克曾分析过“道成肉身”这一事件在基督教叙事中的意义：

因此，与其说在基督的“道成肉身”事件中，时间性的寻常实在物接触到了永恒，毋宁反过来说：在此刻，永恒之物得以进入时间。[10]

正如前文所分析的那样，仅仅作为一个超验的存在并不能让曼哈顿博士成“神”。要让曼哈顿博士在“守望者宇宙”中成神，还需要为他构建一套神话叙事。而围绕着曼哈顿博士堕入人间体验尘世这一“道成肉身”式事件展开的叙事，会不会就是林德洛夫为曼哈顿博士建构的神话叙事呢？而曼哈顿博士化身Cal和Angela一起过日常生活的经历，会不会就是让这一神话叙事在“守望者宇宙”中获得现实性的 “蟹肉汤”呢？

最后两集或许会给出这些问题的答案。但我相信，《守望者》的结局会像林德洛夫上一部作品《守望尘世》结尾那段女主讲述的不知是谎言还是实话的故事一样，在给观众解答了各种剧情悬念和疑问的同时彻底释放作品的阐释空间。

Nothing ever ends.

曼哈顿博士如是说。

[1] The elephant in the room，英语惯用表达，指的是人们知道存在却故意忽视的人、问题、事物。

[2]

[3] 《守望者》中文版第四章

[4] 《守望者》第四章

[5] 同上

[6] 同上

[7] 同上

[8]

[9]

[10] [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著，王师译：事件.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第4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