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里，孙悟空为什么不找如来报仇？ 第1页

因为这只猴子成长了、成熟了。

一只猴子的故事

“大圣，你给我讲故事吧！”小狐狸围着猴子跳来跳去，漂亮的尾巴也随着跳动雀跃着。

“好好好。”猴子应道。

“那……我回去之后，能把你的故事讲给别人听吗？”

“可以。不过，你不要说什么齐天大圣，也不要说什么斗战胜佛，你只说，这是一只猴子的故事。”

（一）

（1）

我是一只猴子，听说我出生的那一日，金光上耀天庭，射冲斗府，惊动玉帝。

但我是个无父无母、无名无姓的猴子。

自天石中破出，我就一直在想：我究竟是谁。

想来想去也没什么结果，我就是一只猴子吧，每日摘瓜采果，和其它寻常的猴子一样，过着没心没肺的生活。

那一日，猴子们说，谁能钻进瀑布寻源，则拥谁为王。

现在想想，如果当时我没有站出来，也就没有后来的那么多故事。

可是如果让我重新选择一次，我还是会站出来。

因为，我虽然是一只猴子，但我注定是一只不寻常的猴子，从出生的那一刻我就知道。

从那天起我有了身份——美猴王。被猴子们簇拥着，我得意又激动。

也是从那时，我惊喜地发现：原来我可以选择成为我想要的样子，我是谁，是由我自己决定的。

星移斗转，与我一同玩耍的猴子们一个个死去，与它们相比，我的寿命似乎长的太多。

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不归麒麟管，不伏凤凰辖，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但天道轮回，生死有命，我终有一天也会死去，经历轮回之苦，身不由己。

我是谁，我要自己来定义，我的命，当然也要自己去掌控。

于是我远渡茫茫大海之外，去访求长生不老。

这一去，我又有了名字——孙悟空。

后来千百年过去，都没有人知道，我这一身武艺，七十二般变化，都是从何处学来的。

我把这个名字埋在心里许多年，从未和人提起过。

他是我的师父，真正的师父，传艺之师，赐名之父。

他叫我永远不许提起是他的徒弟，因为似乎从一开始他就料定了我的不安分。

当然啦，我是一只猴子，一只注定不寻常的猴子，一只想要主宰自己命运的猴子。

从此后我便闹开了，东海夺神针，地府勾姓名，只闹得玉帝头疼，无奈之下，他想到了招安，封了我做弼马温。

后来人人皆知，我生平最恨弼马温三个字。

因为这三个字让我知道，原来我是谁由不得自己，我的命自有人掌控。

可我不死心、不信邪，我闹、再闹，我要做齐天大圣，那便是齐天大圣，玉帝老儿也不得不答应。偷蟠桃盗御酒，怎么快活怎么来。天兵天将又奈我何？任是他托塔天王还是显圣真君，炼丹炉三昧真火都烧不化铜头铁骨的孙悟空！

可我最终还是败在了如来的手下。

被他压在五行山下的那一刻，我仿佛突然明白了，我想要的自由根本就是个不存在的东西。我受天地所管，生死所辖，纵然我学了长生法，做了齐天圣，闹了凌霄殿，却还是不得不遵从命运。

我不是斗不过玉帝如来，而是斗不过天道。

天道自有秩序，没有人生而自由。

我是美猴王？是孙悟空？是弼马温？是齐天大圣？

亦或，只是一只被囚禁在五行山下的猴子。

之后的五百年里，我一直乖乖听观音的话，在五行山下等取经人来。

十万八千里路途，九九八十一险阻。

这中间的故事太长了，我且不能一一去说。

大雷音寺上，我又有了新的名字——斗战胜佛。

后来听说世人皆叹惋，世间再没有那个自由自在、敢作敢为的齐天大圣了，现在有的只是一个被禁锢的斗战胜佛。

（2）

“喂，我说，你也是这么想的吗？”我回头去看那只跟着我的小狐狸，小狐狸显然是刚才的故事听入迷了，小眼睛眨巴眨巴，没有回过神来。

“你你你你，你也是这么想的？”我咬着牙问它。小狐狸还是眨巴眨巴眼睛，不回答。

“你看看俺老孙现在和如今有什么不一样？”我“蹭”的一声跳上树枝，又飞快地跳到另一棵树上，冲着树下喊：“啊？我有什么不一样？”

“嗖”的一下，我又跳回地上，对着小狐狸抓狂：“我是一只猴子唉，猴子唉！每天在树上跳来跳去，吃吃玩玩，我是美猴王的时候是这样，是齐天大圣的时候也是这样，如今成了斗战胜佛，还是这样！谁说的成了佛就会变得老气横秋，每天只知道念经？你们知不知道燃灯古佛天天在藏经阁上和阿傩、迦叶掷色子，他们用的色子盅还是我们当年化缘用的紫金钵！”

其实燃灯古佛不会掷色子，我和阿傩、迦叶也不熟，我只是随口一说。但是小狐狸显然很吃惊，睁大了眼睛，跳到我眼前兴奋地问道：“真的吗？佛都这么好玩吗？”

“呃……其实也不是全部……这不是重点！”我迅速岔开话题，“你只说，你觉得我变得不一样了吗？”

小狐狸想了想，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大圣虽然还是活泼爱玩，可是你已经不是大闹天宫的孙大圣了啊？想当年，你大闹天宫多帅啊，玉帝你都不放在眼里，天兵天将也挡不住你，快意恩仇、自由自在，可是现在……”小狐狸有些失望地低下了头。

我拍拍它的脑袋：“才学会说人话没几天，词倒是拽了不少。”我起身背对它，叹了一口气：“你们终究不明白。”

“那……我什么时候才会明白呢？”小狐狸怯生生地问。

“你且听我把我的故事一一讲完。”

（3）

成了佛之后的日子很清闲，隔三差五去如来那里听他讲讲经，其余的时间还是四海遨游，有时回花果山看看我的猴子猴孙，反正他们也在地府除了名，一个个不老不死依旧活蹦乱跳。有时去找故人叙旧，太上老君至今还不忘我当年偷了他的丹，总是没有好脸色，福禄寿三星那里的仙肴最是美味，赤脚大仙总带些人间稀罕物来玩，四海龙王的水晶宫里有源源不断的宝贝。哪吒偶尔来找我切磋，呆子每天期待着再有盛大佛事他好去净坛，上次路过广寒宫吓跑了玉兔，嫦娥劝我还是少从广寒宫门前经过为妙。人间有时我也去，只是那灌江口万万去不得，隔着十万八千里哮天犬就闻见我的味儿，汪汪乱叫。

昔日取经之路我也偶尔走上一遭，火焰山这个地方已经不存在了，红孩儿经常在南海碰见，铁扇公主没了丈夫儿子，一心修行，如今已经修成正果经藏留名，只是那牛魔王还在积雷山和玉面狐狸过着没羞没臊的生活。陈家庄依旧供着我们师徒四人的佛像，乌鸡国不知换了几任国王，车迟国如今全国信佛，西梁国那女王早已香消玉殒。狮驼城没了妖精，又有了人烟。宝象国已经亡国，凤仙郡几百年来风调雨顺。人间似乎并没什么变化，妖精看似少了，却依然乌烟瘴气。

本来这样的日子很安稳很清闲，直到有一天，我的门外跪了一个少年。

这少年看起来十四五岁的样子，实足的肉身凡胎，却有仙气护体。

“你是什么人，如何找到此处？”我神情肃穆——这才是寻常人眼中一个佛该有的样子。

“我叫刘沉香。”少年开口说道。

（二）

（1）

“我叫刘沉香，我娘亲是三圣母，她因与我爹爹成亲犯了天条，被二郎神压在华山下，身为儿子，不忍心见娘亲受苦，所以想学本领解救娘亲。听闻斗战胜佛神通广大，三界内鲜逢敌手，所以特来拜师学艺，望您成全！”少年将事情娓娓陈来，语毕深深一拜。

我听完他的话，眼珠一转，心里已明白了个七八分，趁他不注意偷偷笑了起来。然而面对着他，我却双手合十，正色道：“阿弥陀佛，贫僧已得正果，不过问世间之事，施主请回吧。”

“大圣！大圣留步！”少年突然换了称谓，“我知道您不仅仅是斗战胜佛，更是大闹天宫、降妖除魔的齐天大圣！世人皆知您的侠义心肠！您虽已出家成佛，可出家人更应慈悲为怀啊，您就忍心眼睁睁看着骨肉分离吗？”

“无论是齐天大圣还是斗战胜佛，皆是虚名而已，又有何妨。前尘业果，皆有定数。无论是男女情爱，还是母子天伦，都不过南柯一梦。万相皆空，你又何须执迷不悟？”我学着如来那副做派，讲些玄而又玄的话。

“这便是斗战胜佛吗？”少年愤怒，“你如今高高在上，就忘了原来的齐天大圣孙悟空吗？我自小听说你的事迹，以为你是个战天斗地的英雄，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自私自利的家伙！”

“哼！”我拂袖佯怒，“我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你们这些事情与我何干？我为何要管？”

少年依旧是跪姿，却气得忍不住向前移身：“你怎么这般铁石心肠？”

“呸！你个弼马温！”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我回头发现原来猪八戒那呆子一直躲在树后。只见这呆子气鼓鼓地向我走来，一边挽袖子作势要打架，一边骂道：“你这个弼马温，才成佛几天啊就这般无情无义，在这里装什么正经人，你以前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

不待他动手，我先一步一把拧住他的猪耳朵：“好啊好啊，我就知道是你，否则他是怎么找到这来的！”

“哎呦！”这呆子吃痛，嘴上却还不肯服软：“你你你你放开我，有本事别拧我耳朵，咱俩好好打一场！”

“哼！”我松开手，借势推了他一个趔趄，“快带着这小娃娃走，俺老孙如今没这个心情和你打架！啊不，不是俺老孙，是本座！阿弥陀佛！”我赶紧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随即拂袖而去，府门紧闭。

关上门，我便悄悄听着门外的动静，只听那呆子走过去扶起少年：“来，沉香，先起来。”

“怎么办，我看这孙悟空如今也和玉帝他们是一伙的了，都和他们一样的铁石心肠，他不肯收我为徒，还有谁能帮我打败二郎神，救出我母亲呢？”少年的声音充满了忧虑。

呆子一拍手：“不，还是得找这猴子，他什么样我还不知道，哼，我肯定有办法……”呆子一边说着，一边来回踱步。少年急切地追着他问：“有什么办法啊？”

“你个弼马温！泼猴！给你脸，你不要脸！你个老猴子，别倚老卖老欺负人！我看，你就是成佛之后本领不如以前了，你怕了二郎神！怕了玉帝老儿了！”呆子突然在门前高声叫骂起来。

我把耳朵贴近门，仔细听去，只听得刘沉香压低了声音问呆子：“哎，你干嘛骂他？刚才说了多少好话都没用，骂他他岂不是更不会答应了？”

“你懂什么，这叫激将法。当年他被师父赶回花果山，师父后来遇难还是我用激将法把他激回去救师父的。”呆子小声回复他，言罢继续开骂：“我数三个数，你不出来，你就是承认你怕了二郎神了！三！二！一！好啊，你果然是怕了……”

“切！”我一声冷笑，转身回房睡觉。

（2）

眼看着太阳就要落山了，呆子和那少年还是没走，我在门后听着，那呆子正在劝那少年：“沉香，要不咱还是走吧，我看那猴子是不会答应了……猴子啊，他变了……”

“不，我不走！”说着少年便跪下了“他若一日不答应，我便跪上一日；他若一月不答应，我便跪上一月；他若一年不答应，我便跪上一年……直到他答应为止！”他故意提高了调门，想让我听见。“我定要拜他为师，学会本领，打败二郎神，救出我母亲！”

呆子见劝不动他，叹了口气：“该帮你的我都帮到了，剩下的，就看你的造化了。我也是佛门中人，本不宜再过问这些红尘之事。阿弥陀佛……或许那猴子说的也没错吧，有些事情只是妄执……我动了妄执之念，该回去闭门思过，诵经静心了……”

他转身要走，却又顿住了脚步：“出家人慈悲为怀啊猴哥……啊不，斗战胜佛。你还记得取经路上做过的那些事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师父常说的，你还记得吗？”

说罢，他一壁念着心经，一壁驾云离开了。

呆子在我门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师父常说的话我都记得，只是这几天我心里总是想起另一个人对我说的话。

“凭你怎么行凶惹祸，却不许说是我的徒弟！”

想起这句话，我总是忍不住笑起来。

（3）

一缕朝阳照在刘沉香脸上，叫醒了几乎要昏睡过去的他，他已经在这里已不知跪了几天几夜，终于有些体力不支。

斗战胜佛这几天依旧是紧闭府门不肯出来，但刘沉香还可以坚持，他一心只要救母亲，早已打定了主意，有多少的苦难都要忍耐。

“你是谁，怎么在这里跪着？”突然他听见身后有人问道。

他转过头，却是一个樵夫。

“你又是谁？”刘沉香见这人奇怪，故而反问他。

“我是这山中砍柴的啊。这是斗战胜佛的府邸，你怎么跪在这里？”樵夫手里拎着一把斧子，看来正是要在这山上砍柴，“这山啊，有斗战胜佛佛光庇佑，凡山中生灵皆受泽被，树木长得好，野兽也壮实。”

“我要拜师学艺。”刘沉香转回了头，继续面向斗战胜佛府邸跪好。

“那你估计是见不到他喽，他如今已经成佛，想来是不过问红尘事啦。”樵夫说。

“你别管。”刘沉香嘴上强硬，心里却打起了小鼓：连樵夫也这样说，难道这师真的拜不成？

樵夫看到他脸上流露出的愁苦表情，偷偷笑了起来，转而却故作不在乎：“那你便跪着吧。”说罢把斧子抗在肩上径直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唱起了歌：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苍径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认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无些子争竞，时价平平。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刘沉香听着樵夫唱的歌，不由得疑惑了起来：“这歌……？”

眼见樵夫越走越远，刘沉香却突然把他叫住：“神仙留步！”

那樵夫左右看看，回头问他：“怪哉怪哉，这四下并无旁人，你为何叫神仙？”

“您就是神仙啊！”刘沉香急急向前挪了挪身子：“我听我娘亲讲过，‘黄庭’乃是道德真言。更何况您身处林中，飞虫躲避；一曲歌毕，鸟雀禁声。清气濯濯，目光炯炯，必是得道之人。”说着，他拜服在地：“不知是哪位神仙降临此地点化弟子，还望明示真身。”

“哈哈，真不愧是仙圣之子，果然灵透。”那樵夫听他说完，笑了起来。“我问你，你果真是三圣母所生的那个孩子，在此求斗战胜佛传艺吗？”

“正是！”刘沉香语气郑重。

“那你听好了，我乃化田山隐木洞霹雳大仙是也！”

（三）

（1）

“霹雳大仙？怎么没听说过？”刘沉香一听这名号，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樵夫见他怀疑，哂笑道：“小娃娃，你没听说过的多了！我得道成仙那会儿，只怕是你娘亲还没出世呢！”

刘沉香见这神仙故意来与自己搭话，便知道他定是有意来帮自己的。若真如他所说，在母亲出世之前他便已得道，算到如今真已不知几千万年了，必是个厉害的神仙，若是求不得斗战胜佛，那……拜这霹雳大仙为师又如何呢？

“那敢问你与斗战胜佛相比本事如何？”刘沉香直言问道。

“呵，那猴子？我使三分力，与他战个平手吧！”霹雳大仙得意道。

刘沉香听闻大喜：“这么说来定是远远胜过斗战胜佛啦！大仙今日现身点化弟子，弟子感激不尽。还望大仙能好人做到底，收沉香为徒教我本领！”说罢便行了一个大礼。

“嗯……这有些不好办呀。”霹雳大仙皱起了眉头，似乎在思索些什么。

“大仙！”刘沉香急急恳求，“还望大仙成全弟子！弟子只想解救母亲啊！”

“哎呀好吧好吧，快起身随我来吧，别在那猴子门前跪着了。”霹雳大仙招招手手示意他过来。

刘沉香喜出望外，连忙又行了一个大礼：“多谢大仙！大仙果然是本领气度都远胜那什么斗战胜佛！”

那霹雳大仙本来在前面走着，听到这句话突然停步转过了身来，正色道：“其实……那猴子还是有点厉害的，或许……我得使五分啊不不不七分力吧，才能与他战平手。而且……嗯……其实那猴子也不坏……”

说罢，大仙转眼就走出去好远。

“唉！大仙，啊不，师父！等等我！”刘沉香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迈步想要追上去，无奈膝盖酸痛，一瘸一拐，“等等我！师父等等我！”一边跑刘沉香一边想：“怎么感觉这大仙说话有点不靠谱呢？”

（2）

第二天，霹雳大仙把刘沉香带到了一座山上，将腰间的斧子解下来递给他：“喏！”

刘沉香拿着斧子，左右看看：“师父，这是干什么呀？”

“砍柴啊。”霹雳大仙找了一颗大树靠着坐下。

“师父，我是来学本领的，不是学砍柴的。”刘沉香扔下斧子，跑到霹雳大仙面前：“师父你快别戏弄我了，教我本领吧！”

“怎么？砍柴就不是本领了吗？不稀罕学？”霹雳大仙瞪起了眼睛。

刘沉香连连摆手：“不是不是，师父您别误会，只是这砍柴……我早就会了啊。”

“你会砍柴？我怎么不信，你砍来我看看。”霹雳大仙一脸不屑。

“喏，就这样啊。”刘沉香挥动斧子，砍了些低矮的树枝。

霹雳大仙“腾”地跳起，一把夺过斧子：“你这叫会砍柴？”

话音未落，霹雳大仙已然腾空而起瞬间不见踪影，刘沉香抬头去寻他的身影，只见他身法极快，在空中辗转腾挪，令人目不暇接。只听得挥动斧头的破风声在林间呼呼作响，斧头砍断树木的声音接连不断，却不见有鸟雀惊起，亦不见有树枝落下。

顷刻间，霹雳大仙持斧落地，数不清的树枝纷纷自空中落下，聚集在一处，竟然皆是一般粗细长短。

刘沉香看得呆了：“师、师父……这砍柴哪有到那么高的地方去砍的啊……”

“我只要一丈以上高，一抱以上粗的树上的树枝，皆要一般长短粗细，树上若有鸟雀松鼠，猿猴昆虫，一概不得伤害。半个时辰，砍来五斤。”霹雳大仙把斧子交到已经目瞪口呆的刘沉香手上，回到大树旁坐下。

半个时辰后。

“不行，你压死了一只苍蝇。”

又半个时辰。

“不行，有一根长了一根短了。”

又半个时辰。

“不行，有三根不是从一丈高的树上砍下来的。”

三个月后，刘沉香已然可以和霹雳大仙一样“砍柴”。

六个月后，刘沉香可以斧碎巨石。

一年后，刘沉香可以斧劈树叶。

由重及轻、由巨及细，刘沉香使用斧头越来越出神入化。

（3）

七年后。

当刘沉香削断霹雳大仙的一缕头发的时候，他明白自己可以出师了。

霹雳大仙爽朗地笑了起来：“和我交手，这是你第一次胜出。”

“七年了，六韬三略、七十二变、百般武艺，我会的尽数传授给你了。你日日使用的斧子并非凡物，乃是神兵萱花开山神斧，今日便赠予你。沉香，你可以走了。”霹雳大仙转过身去，难得露出了沉重端肃的神情。

刘沉香听得此言，扑通跪下：“师父，请受徒儿三拜。”

“去吧去吧。”霹雳大仙不再看他，“去搭救你母亲吧。”

“多谢……”刘沉香已有热泪盈眶，“霹雳大仙……或者说……斗战胜佛。”

霹雳大仙一惊，转过身来：“你在胡说些什么？”

“七年学艺，师父真的当徒儿看不出来吗？这世间除了斗战胜佛孙悟空，还有谁有如此本领？尤其是那七十二变，还有谁能运用得如此出神入化？”

霹雳大仙欲言又止，沉默了半晌，闭目长叹道：“罢了罢了……你这小娃娃，日后定是要惹祸的。若有人问起你的本领是在哪里学的，半个字都不许提起什么斗战胜佛孙悟空，知道吗？”

“是，徒儿记住了。”刘沉香咬牙允诺，“我的师父，是霹雳大仙。”

“凭你怎么行凶惹祸，却不许说是我的徒弟！”霹雳大仙莫名其妙的又重复了一遍类似的话。

刘沉香一愣：“……是……”

转眼间，“霹雳大仙”已飘然而去，不见踪影。

灌江口。

杨戬正在清点兵器库，兵器库里所存几乎都是罕见的神兵利刃，并不轻易示人。

点来点去，却发现少了一样东西。

“梅山兄弟何在？”杨戬急忙唤道。

“真君？出了何事？”听闻杨戬骤然呼喊，六兄弟纷纷赶到。

“萱花开山神斧不见了！”

（四）

（1）

“真君，那日不是你来将神斧取走的吗？”康安裕疑惑问道。

“哪一日？”杨戬大惊，“我从不曾来取过神斧。”

郭申一拍脑门：“坏了，中计了。想来那日来的并非真君，我说哮天犬怎么没跟在身侧呢！”

杨戬一脸阴沉：“是何人盗我萱花神斧？”

“敢假扮真君，看来不是等闲之辈。”康安裕皱起了眉。

张伯时在一旁欲言又止：“莫非……是真君的老冤家……？”

杨戬摇了摇头：“那猴子吗？自从他成佛就再未见过面，且听说沉香求他传艺也遭拒绝，看来他是真的不过问世间之事了……虽然……有时还是想再与他战上一场。”说着，杨戬握紧了手中的三尖两刃刀。

“大圣，所以那神斧果真是你去偷的？”小狐狸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挠了挠头：“我只是觉得这把斧子用来劈山会比较好用……除此之外想不到还有什么趁手的兵器了。”

小狐狸又问道：“大圣，显圣真君真的有三只眼睛吗？”

“这当然是真的！他总拿他那三只眼瞪着我……真是想起来就想打他一顿啊！”说到这我不禁有些咬牙切齿。

“那……”小狐狸小心翼翼地试探：“其实我很想知道，当初大圣和他那一战，到底是谁赢了？”

取经的时候呆子也问过我这个问题，只是那时心性犹盛，总不肯服输，一定要强调若非那遭瘟的哮天犬咬了我一口，我绝不可能输，可如今我已不在乎这些了，只是笑了笑：“平手吧……当时若再打下去，胜负并未可知。”

“好可惜啊……最终没能分出一个胜负……”小狐狸垂下了头去，“不过，很快它又兴冲冲地跳到我面前，“那大圣亲传的徒弟刘沉香有没有战胜二郎神呢？”

我站起来看向远方，当年华山一战，我未曾亲眼见到，不过我亲自教的徒弟什么样子我是清楚的，总不会叫他在二郎神面前吃亏。听说最后成了一个平手，杨戬是这样对刘沉香说的：“你是第二个能和我打成平手的人。”

或许，这个三眼怪是看得出来刘沉香的本领是从何处学来的吧，毕竟这家伙多长了一只眼睛，眼力好。

那一天，我望向华山的方向，隐隐看到远方风沙漫漫、灵光乱扰。

华山被从中劈开，从此沉香救母，成了千古佳话。

远方的风沙渐渐平息，我双手合十，念一句佛号，转身回府。

（2）

这一日我诵经完毕，想出门抻抻筋骨，却见远处一片仙云正向我府邸的方向飘来。

于是我先一步唤来筋斗云，迎面赶去。

“李长庚！”我远远地喊道。

太白金星听见我喊他，也向我喊道：“猴子！怎么都成佛了还是这般顽劣！这三界之内，天上地下都算上，也就你敢直呼我的名字，别人面前装正经，到我这里原形毕露了！”

“嘿嘿，”我笑了起来，“太白金星看来是专门来找我的，不知有何贵干啊？”

“你这猴子，恐怕已经猜到了吧，还用问我？”太白说着已到了我眼前。

“自俺老孙成佛，虽然也常去天庭访友，却再不曾踏过凌霄宝殿，玉帝还有什么事要找我？”太白一向替玉帝跑腿来给我传话，因为只有他来我才会给面子。

“到了你就知道了。”太白不由分说地扯住我的袖子，拉着我一路向南天门而去。

一眨眼间我已来到殿前，不待值日的天官传话，已经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凌霄宝殿，笑嘻嘻口称道：“陛下！好些日子不见啊！”

玉帝端坐殿上，忍不住皱眉：“猴子啊，啊不，斗战胜佛，朕与你的确许久未见了。今日请你来，其实是有事相求。”

“阿弥陀佛，贫僧若是能为陛下解忧，必然是尽心尽力，陛下有什么事便尽管讲。”我敛起笑容，一本正经。

玉帝看我这个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你这猴子……正经起来反倒怪模怪样的，看着让朕难受。”

“嘻嘻，”我听得这话，也收起了正经模样，一转眼跳到了玉帝的御桌之上，“陛下接着说接着说，到底有什么事要俺老孙帮忙？”

见我这般行状，玉帝又想起了他九五之尊的架子，眼神再度流露出不满，可是看来他更受不了我一本正经的样子，便也没有发作。

“此番请你，是希望你能帮朕捉拿那刘沉香。”玉帝正色道。

“刘沉香？可是前些日子劈华山救母那小子？”我心头一惊。

玉帝捋着胡须，不紧不慢：“正是。这刘沉香与他母亲违反天条，忤逆于朕，朕意欲拿办。可他本领不小，一时间朕没有捉拿他的合适人选，思来想去，恐怕唯有斗战胜佛能降服他。”

我沉默了片刻，拿起他桌上一个蟠桃，咬了一口。

“好。”我吃着桃子，神情却有了一丝丝凝重。

玉帝见我神情有些异样，不放心问道：“当真？”

“自然是当真。嘿嘿，陛下，这桃子不错，但是你还是要嘱咐摘桃的仙女，多挑些大的。”我又与他玩笑起来。“果然啊，蟠桃园还是不如俺老孙在的时候好，哈哈哈。”

玉帝这才稍稍放心，我吐出桃核，故作疑惑地问道：“显圣真君打遍三界无敌手，虽说上次与那刘沉香战平，可若是带领一众天兵天将前去捉拿，恐怕也并非难事，为何不叫他去？”

提起杨戬，玉帝的脸色沉了下去，我无奈地两手一摊，没有再问下去。

（3）

“对呀对呀大圣，玉帝为什么不让显圣真君去啊？”小狐狸急着问道。

我笑了起来：“你可知那柄萱花开山神斧曾经为谁所用？”

小狐狸摇摇头。

“算了，那是太久远的事情了，想来你也不知道。”我叹了口气，“那神斧，是从前杨戬劈桃山救母时所用。”

“显圣真君也曾劈山救母吗？那他怎么还会将自己的亲妹妹也压在山底下呢？”小狐狸疑惑不解。

“所以啊，当我听说了这件事的时候，就知道必然有什么蹊跷。那个三眼怪多傲气啊，心高不认天家眷，留在灌江口听调不听宣，怎么可能和玉帝一个鼻孔出气。”

“所以真相究竟是什么是什么呢？”小狐狸迫不及待。

“你这小狐狸，怎么这么急性子，听故事要有耐心知道吗？”我敲了一下它的头。

杨戬是玉皇大帝的外甥，这所有人都知道。可是杨戬从来不认这个舅舅，他本领通天，却不肯上界为臣，一直驻在灌江口享受香火，保佑一方平安。所谓听调不听宣，乃是他不肯接受玉帝宣诏，只接受兵令调兵而已。玉帝未曾计较，但其实杨戬这样的作为不仅是不认亲眷，更隐隐地，带着不认这个三界之主的意味。

昔日玉皇大帝的妹妹下界与一杨姓书生成婚，育有兄妹三人，此事被玉帝得知，大为震怒，将自己的亲妹妹压于桃山之下。杨戬自玉鼎真人处习得本领，又使巨灵神所授神兵萱花开山神斧，将桃山劈开，救出母亲，谁知玉帝狠心无情，最终命太阳真君驱金乌以烈日将杨戬之母活活晒死。故而杨戬才不愿上界为臣，而是与自己的妹妹三圣母杨婵一起，守下界平安。

想不到杨婵重蹈母亲的覆辙，也与凡人成婚生子。更令人想不到的是，杨戬竟会亲自将妹妹压在华山之下。

众人皆道，杨戬终于磨平了心性，学会了顺从玉帝。

可我并不相信。

那可是我最大的对手三眼怪，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

当金箍棒和三尖两刃刀第一次碰撞的时候，我就知道，这家伙和我是同路人。

那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想解开这个疑问，恐怕就要从那件东西说起——

“什么东西？”小狐狸问道。

“上古神器宝莲灯。”

（五）

（1）

鸿蒙开辟，天地初分，女娲抟土造人，从此三界中有了人道。为了使人能生息繁衍，女娲以神石铸成宝莲灯，盗取天火，照亮人间。

人类在大地上世代栖居，开山治水，占星射日，尝百草，造文字，却因对抗天道，而神鬼不容。女娲为了保护人类，将法力汇聚在宝莲灯中，宝莲灯光芒四溢，划分六道，从此各界相安，秩序始成。宝莲灯也从此成了镇守人道的法器，封神之后，女娲将其赠与三圣母，用来保护人间。然而，玉帝一直自认掌管三界，也理当持有宝莲灯，更希望能够掌控宝莲灯中所封存的上古法力。

杨婵与凡人成亲，玉帝本想捉拿她至天庭，除其仙籍，同时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地收回宝莲灯。然而不待玉帝传旨，杨戬便动手将杨婵镇压于华山，众人不知道内情，其实，这是他和玉帝的一个赌约。

“所以说，那赌注……竟然是宝莲灯吗？”小狐狸似乎猜到了答案。

“嗯，看来你还不笨。”我继续讲道：“玉帝和杨戬的赌约，赌得是刘沉香能否凭自己的力量救出母亲，而想要救出三圣母，就必须打赢杨戬。”

然而，杨戬之强，三界几无敌手，玉帝威势之下，也并没有人敢帮助刘沉香。杨戬心知肚明，玉帝已经决心要夺取宝莲灯，他们无力抗衡，这个赌约，只不过是搏最后的一线可能。

我本已是佛门中人，不问世事亦久。

很多人都觉得我应该也不会管这桩闲事了。

可我看到那个少年跪在我门前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许久以前，跪在斜月三星洞前的自己。

我终于明白了师父决定收我为徒时的那种心情，明知他是要去闯祸的，但还是想帮他闯祸。

我是一只顽皮的猴子，师父又何尝不是呢？

沉香现在又是一只顽皮的猴子。

顽皮的猴子，生来要闯祸，明知不可为，却偏要试一试。

（2）

杨戬赢了这场赌，可玉帝见刘沉香本领不凡，担心他们母子持有宝莲灯，日后更难掌控，于是再度发难，下令捉拿这母子二人。

华山之上，积云密布，来势欲催，十万天兵天将持戟执刃，虎视鹰围。

托塔天王李靖威风凛凛，站立军前。

哪吒站在李靖身侧，感叹道：“好久不见这么大的阵仗了。”

“上次有这么大的阵仗，好像是为了抓我。”我在他们身后说道。

哪吒无奈地回头看了我一眼：“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我只是笑笑，并不回答。

刘沉香手持神斧，坐在山巅，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李靖将手一挥，无数天兵天将向刘沉香冲去。

天兵天将显然都不是他的对手，李靖示意哪吒下去对战，哪吒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才按落云头，与沉香打将起来。两三个回合后，哪吒便腾云回转，禀告李靖道：“父王，他颇有本领，孩儿不敌。”

李靖不禁有些惊讶，哪吒心性高傲，从不肯轻易认输，竟然也这么快就被刘沉香打败。

于是，他回头看向我。

刘沉香也抬起头，与我四目相对，眼神复杂。

上次我和他这样面对面，他还叫我师父，而这一次，我却是他的敌人了。

我长叹一声，按着筋斗云缓缓落下，拿出了金箍棒。

“和我真正地打一场吧。”

说起来，刘沉香终究是我的徒弟，他的长处和弱点，我都十分清楚。

“这就已经是你的极限了吗？”我冲他吼道，“快！再快！”

当初他学艺时，我也常常这样喝骂他。

刘沉香使出浑身解数，每一招都来势凶猛，可一来一往之间，他已渐渐不占上风。

李靖在云头看见刘沉香攻势渐弱，挥手示意天兵天将趁此机会将他拿下，两道缚仙索从云端落下，直奔刘沉香而来，我心头暗叫不妙，却忽见一道黑影自空中奔来。

定睛看去，道是铜头铁颈，势如鹰枭——哮天犬是也！

哮天犬死死咬住两根缚仙索，我抬头一看，杨戬杨婵正腾云赶来，身后跟着梅山兄弟和灌江口一众兵将。

杨婵手持宝莲灯，仙袂飘举，傲然向李靖道：“托塔天王，玉帝既已下旨，我们兄妹母子，甘愿领罚。只是无论如何，不能交出宝莲灯。陛下若是执意夺取，我等也只能拼死相抗！”

“显圣真君、三圣母、刘沉香，你们忤逆陛下，违反天道，已是罪孽深重，安敢负隅顽抗？还不速速放下兵器！”李靖怒喝道。

杨戬一挥三尖两刃刀，指向李靖：“想要宝莲灯，先打过我再说！”

（3）

李靖见此情状，亲自带领一众天兵天将冲了过来，众人打做一团，难舍难分。

我与刘沉香依旧在缠斗，此时却有几名天兵从刘沉香身后袭来。

“小心！”我喊道。然而终究迟了一步，刀剑已经砍入刘沉香皮肉。他转身与这几名天兵打斗起来，同时，又有几名天兵围上前来。我顾不得许多，挥棒就帮沉香击退他们。趁此混乱，李靖手中宝塔飞旋而出，眼看就要给刘沉香重重一击，这时，杨婵飞身赶来，挡在了刘沉香身前，宝塔撞上杨婵的身体，她登时便吐出一口鲜血来。

“母亲！”刘沉香急忙上前扶住她。

杨婵眼看着天兵天将攻势愈猛，刘沉香已经受伤，杨戬等人也越来越难以招架。她笑了笑，没有运气疗伤，而是轻轻抚上刘沉香的脸颊，慈爱地看着他。

我打斗之余回头看去，只见杨婵的仙元不稳，真气流出，不由大惊，刘沉香似乎也注意到母亲越来越虚弱，慌了神色。

“沉香，别怕，我不会死，我只是将我的真元注入了宝莲灯中。此后，只有你能催动它……任何人……都休想使用它的力量。你要记得，守护人间是宝莲灯持灯者的使命，你……一定要好好保护它，知道吗？”杨婵已气若游丝，我眼见她真气散佚，心知此刻已是无力回天。她与儿子刚刚团聚，却在此刻选择了舍身守护宝莲灯。面对玉帝神威、天兵围堵，她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真不愧是那三眼怪的妹妹，一样的桀骜刚烈、不肯低头。

“母亲……”沉香的眼泪夺眶而出，他跪倒在地，抱着杨婵，痛哭失声。

杨戬远远看着，一向冰冷的脸上，也流露出了悲痛。

宝莲灯在空中徐徐转动，神光熠熠，仙华流转，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威力似乎更胜从前。

李靖示意收兵，华山生灵也似乎有感，一时间，山中寂静无声。

我收起金箍棒，为杨婵诵了一段经。

刘沉香缓缓将杨婵放下，一手持灯，一手持斧，静立山巅。

他抬起头，眼神中含着一丝孤愤，倏忽间腾云而起，直向南天门而去。

“沉香！”杨戬见状也即刻率众赶上。

李靖回过神来，惊觉大事不好，立马带领天兵天将追去。

我站在原地，看着沉香远去的背影，想起传艺之时的一个午后。

我叼着一根柳枝，躺在树荫底下，刘沉香背靠大树，一个人出神。

“师父，你说天道究竟是什么？”他突然开口问道。

“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他们口口声声说，我母亲触犯天条，忤逆天道，可天道是什么？玉帝是天道吗？天道……就是至尊至高不可侵犯的吗？”

我当时并没有回答他。

眼看众人远去，在我视野中消失不见，我唤来筋斗云，连翻了几个筋斗。

刘沉香已经远远看见了南天门，却忽见一人飞身落在南天门前，背对着他。

他停了下来，注视着这个背影。

逆着南天门的光芒看去，陌生又熟悉。

紫金冠，锁子甲，步云履，定海针。

两根长长的冠翎微微飘动，大红色的披风在风中翻飞。

灵猴混世，大圣齐天。

我回过头看着他：“沉香，你问过我，天道是什么。”

“今天，我便告诉你！”我一跃而起，高过南天门，身形夭矫。

我高高举起如意金箍棒，用力向下砸去。

“天道，便是你生来就要遵从……”

“又必须要将它砸碎的东西！”

（六）

（1）

南天门的牌匾落在地上，一分两半。

守门的两个天兵已是目瞪口呆，我冲进南天门，转身冲他们戏谑地一挑眉：“第二次。”

我大笑着一路冲向凌霄宝殿，天兵天将阻拦，只管打退就是，一招一式点到为止，我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不知轻重的猢狲。

曾经我不明白，以为砸了南天门，掀了凌霄殿，就挣脱了束缚，获得了自由。

曾经我也差一点以为，我注定只能低头，逃不过无情天道。

但都错了，都错了。

凌霄宝殿就在眼前，今天，我身为师父，要教给沉香最后一样东西。

我一路打去，沉香跟在我身后，杨戬等人也随后赶到，一同与天兵天将打斗。

我们冲进凌霄宝殿，只见玉帝一如既往端坐其上，而众仙卿神情严肃，皆不做声。

大殿安静得可怕。

片刻后，李靖才匆忙奔来，高声道：“臣等失职！”说罢拜倒谢罪。

玉帝看着我，冷笑一声：“齐天大圣？”

“不，还是斗战胜佛。”我压下冠翎，又松手让它弹起，不羁笑道：“穿袈裟打架不方便，才换了一身行头。无论是齐天大圣还是斗战胜佛，都是我，陛下又何必计较这虚名？”

刘沉香面对玉帝亦不畏惧，手持宝莲灯，向前一步：“陛下，我母亲以身殉灯，现在宝莲灯为我所持，也只能为我所用。我会遵守母亲遗命，誓死也不会将它交出。”

玉帝看了看刘沉香，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杨戬：“你们几个以为自己本领通天，意欲威逼于我吗？”说话间，无数天兵天将已将凌霄宝殿团团围住。

刘沉香环视诸兵将，十分从容：“我等原无此意，但若是陛下逼迫……”，他神色间颇为倨傲，“这些天兵天将，也未必挡得住我。”

玉帝似是不愿与刘沉香计较，继续向他说道：“你若肯上界为臣，朕可授你仙职，宝莲灯仍由你保管，如何？”

刘沉香毫不动容：“母亲遗命叫我持灯护佑人间，这天宫无情，我没兴趣待在这里。”

“陛下，”杨戬也上前一步，“宝莲灯并非天界之物，而是人间法宝，还望陛下能打消收归宝莲灯的念头，顺应天命。”

“天命？何为天命？你竟然与我大谈天命？”玉帝已有怒容。

“总之，陛下不是天命！”杨戬义正辞严，“陛下贵为三界之主，也并非至高！陛下之上，乃有天道昭彰！”

玉帝怒拍御桌：“放肆！”

“阿弥陀佛，陛下且勿动气，贫僧以为显圣真君所言甚是。”我温和劝道，“女娲开创人道，并以神灯盗天火，使人繁衍生息。宝莲灯本就是逆天之物，人道，也本就是逆天道而生。陛下掌管三界，也应顺从天道之理。”

玉帝见我态度温恭，也不便动怒：“此言不通，既是顺应天道，又如何容得下这逆天之物？宝莲灯又蕴含上古神力，威力巨大，流落人界，恐生事端，自然应当收归天庭保管。”

“陛下未免有些自大了。”我直言不讳，“天道有常，三界六道无人可不受所辖，然而陛下以为不逆就是顺，其实是大错特错！”

我一指宝莲灯：“这就是最好的证明，正因人道逆天道而行，才得以长存，与天道共生。阴阳相生，黑白同运，此是道法自然之理。您自幼修持，历经千百劫难，位及三界之主，享受无极大道，却如何不知此理？”

玉帝正待出言驳斥我，却突然听见凌霄宝殿上空响起一个声音：“陛下，可否听贫僧一言？”

众仙抬头看去，莲花宝座，净瓶玉枝——正是观音菩萨。

（2）

我看向太白金星，他也给我使了个眼色，他早知会有此刻，提前便向灵山传信了。

玉帝不得不给观音几分面子，也有礼回道：“菩萨请讲。”

“斗战胜佛所言不无道理，陛下细品便是，也无需贫僧多言。显圣真君和刘沉香直闯南天门，却并未伤人；凌霄宝殿重兵围堵，他们仍是未曾动手，可见他们原无造反之意。”观音面带柔和微笑。

玉帝知道观音是有意替他们解围，她此言既出，自己也不好再行苛责：“朕自然知道。”

观音念一句佛号，继续道：“显圣真君一直护佑下界平安，刘沉香持有宝莲灯，也同样有守护人间之责，宝莲灯至关重要，他二人今日作为也是尽其职责而已。依贫僧看，还是将宝莲灯归其原位，镇守人道，也彰显陛下之仁，惠泽下界。”

玉帝显然还是有些不甘，但观音明白他的想法：“陛下，造化自有定数，宝莲灯合该是人间之物，陛下意志，也不能扭转。”

玉帝思量片刻，观音的意思他心中亦已通透：“也罢，便由刘沉香接替他母亲掌管宝莲灯，领起守护人道之责吧。”

“至于斗战胜佛，”观音看了我一眼，假意嗔怒：“你虽原是好心，却太过莽撞，怎么又砸了南天门的牌匾？”

我嬉皮笑脸：“一时失手，嘿嘿，一时失手。好长时间不操练这棍子，手里没个准头了。”

观音又无奈地瞪了我一眼，转头向玉帝赔礼道：“斗战胜佛毕竟有所冲撞，贫僧便将他带回南海，叫他闭门思过，诵经赎罪。”

玉帝驳不得观音的面子，只得允诺：“菩萨处置便是。”

杨戬和刘沉香仍不放下兵器，警惕地看着凌霄殿外的天兵天将。

观音瞥见他们的神色，又向玉帝求道：“陛下，收兵吧。”

玉帝示意收兵，又对杨戬和刘沉香说：“说到底你们也是朕的亲眷，冲撞南天门之罪我便不追究，各自领命回去吧。只是从此后，无命不得再上天界！”

刘沉香眼中有一丝讥诮：“这无需陛下多言。”

玉帝眼燃怒火，却碍于观音在此，不好发作。杨戬还是痛快利落，不与玉帝啰嗦，领旨便走。

本来这三眼怪也是不听玉帝指令的，请他都未必请的来。

走出南天门，刘沉香停下脚步，望着那被我砸成两半的牌匾，蹙眉出神。

因为有旁人在此，我并未走近，只是站在一旁无言地看着他。

师父已经把所有的都教给你了，沉香，希望你懂得我今天说的话。

我站在南天门前，看向远方，回想起一些往事，还是不禁有些感慨，低头看看身上的铠甲披风，有些自嘲地笑笑。

猴子啊猴子，这下你痛快了吧。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杨戬走到我身旁，也看着远方：“在下有一件事请教。”

“真君请讲。”

“霹雳大仙是谁？”

“贫僧不知道。”

我转过头，与杨戬四目，啊不五目相对。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眼神，我突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阿弥陀佛。”我故作沉稳，念一句佛号。

“先走一步！”说完我便赶紧翻了个筋斗，走为上计。

杨戬不禁笑了笑，转身走到刘沉香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刘沉香抬头看他，眼中仍是有些迷茫。

“师父教的道理，有时候要慢慢去悟。”

（3）

宝莲灯一事平息后，我果然被观音关在南海思过，不时一起论经。

“斗战胜佛，何为动静？”我与观音菩萨二人相对闭目打坐。

“顺天道为静，逆天道为动。”我答道。

“为何要逆天道？”观音又问。

“天道当顺亦当逆，不顺不可长，不逆不可生，顺亦是逆，逆即是顺。”

听罢，观音菩萨睁开眼，笑了起来:“我与你讲佛，你却与我论道矣！”

“道者求道，佛则求超脱道，都离不开道。”我也笑了起来。

观音菩萨认真地端详着我:“斗战胜佛，你的心魔业障，已尽数消除了吧。”

而我只是微笑，并未回答。

“大圣，你先别走啊，你最后说的那些话，我怎么都听不明白呢？”小狐狸跟在我身后一路小跑着。

“以后你就会明白的。”我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山下走。

“那我什么时候会明白呢？”小狐狸渐渐赶不上我了，提高了声调问道。

“那要看你的造化和悟性了。”

闭目行走山间，清风鸟语，好不自在。

我是美猴王，是齐天大圣，是孙行者，也是斗战胜佛。

归根到底，是一只猴子。

顺天而生，也逆天而生。

顺逆之间，我已找到了我一直在追寻的答案。

完

本文原载于公众号十年冷板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