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迪士尼动画电影《寻龙传说》？ 第1页

一个简单的童话，裹着一颗用意颇深的内核。（无剧透）

　　在电影院看完正片的时候，并不感觉《寻龙传说》的质量有多高。东南亚文化元素的运用虽然靓丽，但是比起《寻梦环游记》这样的影片还有很大差距。《寻龙传说》的故事也是典型的英雄旅程（Hero's Journey），启程-启蒙-归返，导师-盟友-捣蛋鬼，情节架构如同命题作文。单从影片内容来讲，说是一件好莱坞电影工业的标准化产品，并不过分。

　　不过，我看电影有个习惯，就是看完演职员表再离场。一是因为怕错过彩蛋，二是为了听音乐，三是喜欢在演职员表里寻找有趣的信息。果然，这一次又看到了让我兴奋的东西。

　　在演职员表中，有一位工作人员创制了Kumandran Language，这显然是影片中虚构世界使用的通用语。此时我才意识到，片中被翻译成“龙佑之邦”的土地，原名是Kumandra。

　　Kumandra一词立刻让我想到了Nusantara，一个贯穿印度尼西亚历史的重要概念。我并不确定创作者在起名时是否受到了这个概念的启发，但是个人猜测是有可能的。因为现实中的Nusantara，或曰“马来世界”的建构，和影片中的主旨“信任与团结”密不可分。

　　故事的主人公拉雅头戴越南草帽，使用菲律宾武术（Kali），同时也有着明显的马来背景：她的名字Raya在马来-印尼语中意为“伟大的”，此外还与印度-东南亚传统中的Raja一词谐音。Raja意为“君王”，常译为罗阇或拉者，这也是对主角迪士尼公主身份的暗示。

　　印尼国歌《伟大的印度尼西亚》（Indonesia Raya），歌名当中就包含Raya一词。Raya也常常和Nusantara一词连用，表达文学意义上的印度尼西亚/东南亚海岛世界。由此来看，影片中虚构的Kumandra和现实中建构的Nusantara存在某种若隐若现的联系。

　　在许多东南亚语言当中，“城市”和“国家”是同一个词汇，这是古代东南亚政治现实和政治观念的重要体现。把支离破碎的族群、城市和邦国糅合成“龙佑之邦”，对于东南亚来说不是一个童话，而是一直要面对的现实挑战。

　　拥有17508个岛屿的印度尼西亚，既有建立阿拉伯式圆顶清真寺，以“麦加走廊”自豪的亚齐穆斯林，也有从15世纪以来坚持奉行印度教，保持着松散种姓制度的巴厘岛人，还有聚居在城市里，社群极度复杂的华裔，更别说西巴布亚那些全身裸体，只用葫芦叶遮住下体的居民了。

　　拥有878个主要岛屿的马来西亚是印尼的北方邻居。和印尼相似，历史上马来亚的王公混战持续了数百年，最后为欧洲殖民统治打开了大门。在马来亚独立后，由于排异和担忧，东姑阿都拉曼总理第一时间把新加坡开除出了联邦。

　　菲律宾拥有7641个岛屿，吕宋政权和米沙鄢、棉兰老族群的冲突已经持续了数百年。在南中国海对岸的越南，过去的五百年间，该国南北分裂的岁月比统一的时间还长。

　　东南亚大陆地区的其它国家也不例外：缅甸的缅孟冲突已经持续了一千年，缅族和各个山地民族的冲突也不只有半个世纪的历史。老挝从1707年开始长期分裂，它被山脉割得支离破碎，又没有海岸作为重心和支点。柬埔寨和泰国直到19世纪还是典型的封建国家，依靠各城邦和部落的忠诚维系统治。

　　然而就是这些国家，在21世纪的今天，还在努力打造东南亚国家联盟（ASEAN,“东盟”）——世界上最有活力的地区一体化组织之一。

　　在东南亚讲信任与团结，有着深刻的现实寓意。影片开头，拉雅的父亲彭加族长用采集自各族领地的食材做了一锅酷似泰国冬荫功汤的美食，就算是一次点题了。影片中的神龙也是融合了大陆和海岛传统的东南亚龙，它的原型是印度教传统的神蛇那伽（Nāga），又增添了鳞、爪、角、鬃等来自越南和泰国龙文化的特征。影片中的五大部族，在服饰、建筑、武术等方面也都采自各个东南亚国家。这个叫做Kumandra的架空世界，是现实世界的镜像，或许也是Nusantara的投射。

　　Nusantara一词，摘自14世纪满者伯夷王国首相加查.马达的帕拉帕誓言。作为当时东南亚海岛地区霸权国家的实际当权者，加查.马达誓言要把权力扩张到爪哇以外的大千岛屿，也就是整个马来世界（Nusantara）。在20世纪，印度尼西亚民族主义者重新发明了这个词的意义，让它成为印度尼西亚国家的同义词，作为印尼民族统一的象征。从此这个词在印尼文化中，成了类似印度人所说的“婆罗多”和中国人口中的“天下”的概念。一些激进的民族主义者，例如印尼国父苏加诺，把Nusantara视为南岛民族几个世纪以来的共同理想，还得到了少数马来西亚人和菲律宾人的支持。然而其实，Nusantara和印度尼西亚这个国家一样，都是20世纪的新生事物。

　　20世纪的印度尼西亚一直苦于民族国家的建构。国父苏加诺如履薄冰，提出潘查希拉五项原则作为共识，用基于马来语的印尼国语制衡爪哇岛的强势地位，对内对外推行Nusantara观念，从荷兰手中夺取西巴布亚，还威胁对马来西亚开战；政变后上台的苏哈托元帅把爪哇人迁往外岛加强控制，对亚齐等不服从的族群施加武力，强行兼并东帝汶，甚至不惜煽动对华裔居民的仇恨，以维护不成熟的共同体意识，稳固自身统治。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想象的共同体》是研究现代民族主义的名作，东南亚是这本书的主要研究对象之一。东南亚民族国家的建构是相当晚近，而且相当缓慢的。由于族群和地理的高度分裂，缅甸、马来、印尼在传统上都是低信任社会。自治传统甚至无政府传统在整个东南亚都很流行。缅甸甚至有根深蒂固的族群冲突传统。在国家内部，以及国家之间构建信任和团结，是每个东南亚国家都十分关注的问题。

　　泰国担心越南和缅甸，柬埔寨担心泰国和越南，新加坡担心马来西亚和印尼，东帝汶担心印尼和菲律宾.......佛教徒、基督徒、穆斯林、华裔、原住民，不同城市、族裔和岛屿相互警惕。猜忌、隔阂和冲突构成了东南亚近现代史的主线，正因如此，信任和团结是现代东南亚最重要的追求。

　　《寻龙传说》的故事只是一个简单的童话，对于主旨的处理也不算高明，但是主旨本身却是很有深意的，抓住了现代东南亚社会最重要的问题。当然，童话里的方式解决不了现实中的问题，但是童话毕竟是一种美好的期许。Kumandra和Nusantara一样，都是现代童话/神话的产物，既包含永远不可能实现的野心，也有不可忽略的现实意义。但愿有一天，“龙佑之邦”能够走出童话，印度尼西亚不再被称为“不可能的国家”，它的格言“存异求同”（Bhinneka Tunggal Ika）能够成为整个东南亚的现实。随着信任和团结的实现，稳固和富饶也能像甘霖一样降临到这片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