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里的斯万有原型吗？ 第1页

当然有原型了，而且虽然普鲁斯特经常表示《追忆似水年华》里的人物通常都有不止一个原型，但夏尔-斯万先生和夏吕斯男爵这两个角色，却基本上都有他们各自的原型，他们身上的相当一部分色彩都来自历史上的真实人物，那就是夏尔-哈斯和孟德斯鸠伯爵。

尤其是夏尔-斯万，如果你看《斯万家那边》，其实你可以感受到普鲁斯特对斯万这个角色是多少有一点敌意的。在他娶了交际花这件丑闻上普鲁斯特并没有给予太多的善意，至少一开始没有太多的善意。普鲁斯特把他写社交新闻的那种“信谣传谣”的八卦风格用在了夏尔-斯万身上。指出从种种渠道可知这位先生对地位低下的女性有难以抑制的兴趣，如此种种。

那么为什么普鲁斯特一开始对夏尔-斯万缺乏必要的同情和善意呢？这就必须看看夏尔-斯万的原型夏尔-哈斯了。

用一种非常小市民的心态来解释就是夏尔-哈斯先生是一个赢家版的普鲁斯特。在所有成功绊倒普鲁斯特的地方，夏尔-哈斯昂首阔步。在每一个把普鲁斯特拒之门外的地方，夏尔-哈斯谈笑风生。

普鲁斯特凭同学的关系终于可以参加施特劳斯夫人的公开沙龙，但这种场合夏尔-哈斯不太露面。夏尔-哈斯比较多的参加施特劳斯夫人的私人晚餐会。所以在窗帘边上鬼鬼祟祟的普鲁斯特很少能看到夏尔-哈斯。

夏尔-哈斯是女明星萨拉-伯恩哈特的情人，普鲁赛特只能给萨拉-伯恩哈特送送花。

最可恨的是夏尔-哈斯参加了骑师俱乐部，虽然俱乐部拒绝了他三次，到第四次才接受他，但这反过来让他荣膺“被骑师俱乐部拒绝次数最多的会员”头衔。普鲁斯特本来可能在被拒绝次数上超越夏尔-哈斯，但却很难成为会员。

夏尔-哈斯不但参加了骑师俱乐部，还成了骑师俱乐部里的核心小团体的一员。骑师俱乐部本来已经是社交界的顶峰了。拉罗什富科公爵在拒绝一个著名人物的申请的时候曾经说过“这个世界上总该有点什么是靠财富和地位换不来的！”言下之意就是你可以靠天赋、运气换到财富和地位，但却换不到贵族社会的承认。但骑师俱乐部内部其实还有小规模的聚餐会，你千辛万苦的参加了这个俱乐部，每天跑到俱乐部吃午饭，却只算是开了个头。在这里你还要想办法成为这些小群体的一分子，才真正算是爬到了社会金字塔的顶端。

夏尔-哈斯先生不但爬到了还拍照留念。就是这个！

这幅画创作于1866年，采取的是抽奖销售的方式，当时画里的12个人每人给画家500法郎，最后抽奖，画归了坐在画面正中长沙发上右边的那位霍廷格尔男爵。夏尔-哈斯在哪呢？在画面的最右端，在他左边是日后要血洗巴黎的“屠夫”加里菲侯爵。

这个位置刚好符合夏尔-哈斯的位置刚好符合他在上流社会的角色，一个“破门而入者”。如果说上流社会是唯一用财富、地位换不来的东西，那么夏尔-哈斯就是例外。他是一个富裕的犹太人，富裕和犹太人这两个东西几乎可以用来解释一切被贵族厌恶的东西到底可恶在哪里。

夏尔哈斯确实有钱，下边这位老兄，

伯尼-德-卡斯特拉内，娶了一位美国富豪的女儿，然后花掉了岳父一笔足以买一艘半三笠号战列舰的的巨款。如果他没跟妻子离婚，再坚持几年搞不好可以花掉整个第一战队。但他都觉得夏尔-哈斯命好，可以一辈子不为钱发愁。当然夏尔-哈斯也可以说他没有卡斯特拉内那么败家。

夏尔-哈斯有钱、有时间、人无压力轻飘飘，所以他研究艺术、研究古董，第二帝国时期他是帝国宫廷艺术品收藏部门的资深专家，当然没要过皇帝的钱。小说里盖尔芒特公爵会把夏尔-斯万拽到一边问“你看这个怎么样？”也是表现了夏尔-哈斯的这一专长的。在第三共和国时期夏尔-哈斯是上流社会公认的艺术鉴赏家，人人都关心他怎么看、他怎么说。格雷弗勒伯爵夫人就说她最喜欢和夏尔-哈斯一起看沙龙展。

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能明白为什么普鲁斯特讨厌夏尔-哈斯，至少是从世俗的层面上理解这一点。

那就是夏尔-哈斯真的是一个全方位碾压普鲁斯特的，完美版普鲁斯特。或者说普鲁斯特是一个哮喘版的低配夏尔-哈斯。普鲁斯特也有钱，但父母去世之前他一直没有搞清楚自己到底多有钱。普鲁斯特也追求艺术，而且事实上他的成就比夏尔-哈斯高。但在上流社会只有很少几个人能够认识到这一点。不过他们的影响都很大，比如孟德斯鸠伯爵。

孟德斯鸠伯爵喜欢普鲁斯特，但并不喜欢夏尔-哈斯。在小说里夏尔-斯万和夏吕斯男爵的友谊，有很大一部分是普鲁斯特和孟德斯鸠伯爵的关系代换到夏尔-哈斯身上的。也就是说小说里的夏尔-斯万是普鲁斯特和夏尔-哈斯身上各拿出一部分塑造的。

从这个角度说我们又可以理解普鲁斯特对夏尔-哈斯的厌恶当中不世俗的、纯艺术的那一面。

普鲁斯特和夏尔-哈斯看起来是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但事实上刚好相反，因为他们年龄上相差三十多岁。夏尔-哈斯出生在1833年，是奥尔良王朝出生、在浪漫主义的全盛期长大、在第二帝国的浮华岁月里进入上流社会的那种人。

在今天的人们看来夏尔-哈斯就是一个上辈子积德，这辈子天生衣食无忧的阔少。他有钱、有品位、懂艺术、会聊天、会享受，还没有野心，不打算让自己变得更有钱，只想在享乐、窃窃私语、和哈哈大笑里度过自己风平浪静的一生。

但你仔细想想，真的是这样么？有个北京“名媛”在小红书上说“我也很努力的喝下午茶啊！”这句看起来很可笑的话其实刚好是理解夏尔-哈斯到底在干什么的一个切入点。

十九世纪后五十年，是财富爆发增长的时代，但财富的分配却并不公平。一个像夏尔-哈斯这样的有钱人，继承了财富如果不像被第二帝国的各种金融灾难吞没，或者不被社会的高增长吞噬，他就必须想方设法成为权力游戏的一份子。他只有置身于决定千百万人命运的人们中间，才能保证自己不成为牺牲品。在那个时代，只要能做到不被宰割，客观上也就成了宰割别人的群体中的一份子，多多少少总能分到属于自己的一份。这就是为什么第二帝国时期夏尔-哈斯能养尊处优，在众多贵族都开始靠结婚赚钱的年代，夏尔-哈斯还是能养尊处优。

从这个角度看夏尔-哈斯的社交生活其实也是一种被迫的向社会妥协，你想想看，在他那个年代过社交生活是多么辛苦操劳？到了季节就一定要去度假、回到巴黎之后就得先数自己收到的名片，然后再出去散名片，按照固定的时间去俱乐部吃饭、到特定的沙龙里露面。对每一件日常琐事、社会新闻、艺术品、书、人、思想，都要做出“正确的”“体面的”判断。

这其实是一种掩盖在奢华和养尊处优之下的早出晚归。夏尔-哈斯有钱、夏尔-哈斯是犹太人，这两个是他的原罪，但他也有一个优势，那就是他的财产是继承来的，在这一点上他和贵族没什么两样。只要他没有更大的野心，没有威胁到任何人，又愿意遵循贵社阶级的游戏规则，那要让这个社会接纳他并不是什么难事。

而贵族社会的最大公约数是什么呢？就是艺术。夏尔-哈斯研究艺术一方面是因为喜欢。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艺术史贵族社会的敲门砖。对贵族来说夏尔-哈斯身上有他们讨厌的一切特质，一个有钱的、犹太人，已经足以说明一切了。夏尔-哈斯如想打进这样的群体，他又不是银行家或者工业大亨，那除了上战场玩命之外，就只剩下艺术这一条路了。

反过来看普鲁斯特，他1871年才出生。巴黎公社和五月流血周的时候，普鲁斯特还在普鲁斯特太太肚子里。在普鲁斯特长大、投身上流社会的时代，十九世纪正在走向终结。1875年法国成为一个共和国，正统派和奥尔良派复辟的失败，让君主政体的光复变得越来越遥远。贵族社会也从权利的中心变成了一个顾影自怜的小团体。

夏尔-哈斯在这个时代其实已经进入晚年，他在骑师俱乐部吃饭、到剧院看戏（走秀），去沙龙里谈笑风生，实际上是一种生活的惯性。时代正在变化，但夏尔-哈斯已经跟不上这个时代了，1902年他就要死了。反正他的钱足以维持自己的生活，所以他假装一切还停留在第二帝国。

而普鲁斯特这个时候正是欢蹦乱跳的“山茶花时代”，他的哮喘还没把他隔绝在社交生活之外。这时候的普鲁斯特衣领上别着山茶花，穿着最时髦的衣服，有时候还戴单镜片眼镜，在人们看来他几乎是一个年轻版的夏尔-哈斯。

但事实上普鲁斯特进入这个落寞了的上流社会没有夏尔-哈斯那样世俗的目的。他比夏尔-哈斯单纯的多，他只是因为对艺术的兴趣而已。夏尔-哈斯为了进入支配者千百万人命运的上流社会而选择了艺术。到普鲁斯特的时代他愿意迎合、奉承已经山河日下的贵族只是因为贵族中间洋溢着艺术气息。

所以普鲁斯特不会像夏尔-哈斯那样去隐藏自己的锋芒。他不用自己的声音说出"别人心里的话”。夏尔-哈斯是一个美好年代上流社会的自媒体作家，而普鲁斯特则是他自己。

这是普鲁斯特厌恶夏尔-哈斯的原因，也是孟德斯鸠伯爵喜欢普鲁斯特而不喜欢夏尔-哈斯的原因。夏尔-哈斯有品位，但却不表达，永远用自己的知识、思想、趣味去服务上流社会，说每个蠢货都能听懂的话，孟德斯鸠伯爵当然不喜欢他。普鲁斯特用艺术品位衡量一切，敢直接说孟德斯鸠庸俗，能如此尖锐的批评人的人，如果要吹捧谁，那当然是不可抗拒的。

从这个角度我们还能理解为什么普鲁斯特可以把自己的一部分形象赋予夏尔-斯万，他自己却永远也成不了夏尔-哈斯。原因就在于夏尔-哈斯可以用装傻、用头脑服务上流社会来掩盖自己作为“有钱的犹太人”的原罪。普鲁斯特却丝毫没有这个打算。普鲁斯特是要让上流社会来服务自己，他自己有钱，贵族们却变得越来越穷。

他自己生活宽裕、人无压力轻飘飘，想要跟人聊聊艺术，贵族却发现这个该死的犹太阔佬居然比自己还有品位。普鲁斯特简直是地狱里的魔鬼，在上流社会里撞丧钟。告诉每一个本来就已经坐吃山空的贵族“你们就要完了！下一个夏尔-哈斯确实来了，但他已经没兴趣陪你们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