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来一家人》
一九九七年一月,丁丑年,我十岁四个月。
昨日见我与校长吵完架,老妈便不说话了,回家门一摔,不再出屋。我整宿没睡,一直竖耳朵听,就怕老妈自己走了,留我自己在兰州过年。还好,司机喇叭声够大。行李放好老妈仍面无表情,听机舱广播可以解安全带了,我赶紧往卫生间走,想避风头但敲门声接二连三,不一会空姐也来了,“同志,您是不是打不开?需要我们帮您从外面打开吗?”
回座老妈神情依旧,不说话也没要说的意思,仿佛喉咙被鱼刺卡住了。这时收餐盒的推车到了面前,见我双手奉上空姐笑笑说,“小朋友真懂事”。听见这话老妈终于开口了,“都要上天了,还懂事。”老妈这人我清楚,从来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每次收拾完我肯定有好吃的等着,现在转折点已到,我赶紧套近乎问,“妈,老爸一会来接我们吗?”
“恩。”
“接了直接回家吗?”
“恩。”
“回家会不会打我?”
这次老妈没恩。
昨日家长会结束,班主任让老妈留步,这戏她去年演过一回,先东拉西扯,再旁敲侧击,老妈不耐烦但话还是很含蓄,“碰上您这么认真负责的老师,是孩子的造化,我和他爸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她嘴上忙说哪里,眼中却尽是得意,等半天不见她吩咐,老妈看了眼表说,“要不您先忙,我发小今天回兰州,我去接一下,我们改天联系。”“你开的是不是门口那辆红色跑车?”见老妈点头,她来了精神,手一拍说,“那车耍人,我要是有一辆就好了。”这句难住了老妈,笑笑后老妈从后门走了,再开学我也调去了最后一排。
见她故伎重演我赶紧走到老妈身旁,她见来了绊脚石指了指走廊说,“你先去外面等会,我有话要和你妈说。”教室最后一排四张桌子,她非让我坐垃圾桶旁边,还说这是对我的考验和锻炼,“朱老师,您究竟是我的老师还是我妈的老师?有话不跟我说总唠叨我妈干嘛?”
话一出教室里没走的家长都乐了,老妈嘴角也向上翘了翘,唯独她,脸原本就像面盆中放了俩柿饼,现在答不上来,彻底憋成了五泉山的猴屁股。身后家长精神头全来了,相互凑着打探说,“这谁家小孩啊?话说的有道理啊,每次开完家长会我就憋屈,你看他,两句话说的明明白白。” “你应该知道吧,他家酒店就在咱军区门口。”“哪家酒店?”“最大的那家!”“那我知道了,他爸我听说过,社会上朋友很多。他妈我倒是头回见。”“他爷爷你应该知道,是咱.......”
家长乙在家长甲耳边密语完,家长甲立马将头仰得老高,长叹一口气说,“我说呢,一般家庭别说孩子,家长也没胆量这口气和老师说话。” 这时家长丙凑近说,“甭管哪家孩子,关键人家这话说的有道理。教好了老师功劳,有问题全家长责任,孩子问题不从孩子身上解决,训斥家长,这做法本来就不对!” “你这话私底下说说就行了,千万别让老师听见,不然准备给你穿小鞋!我儿子每天六点多钟才进家门,我问去哪了,他说值日。我以为他编瞎话,后来一问才知道,给老师送挂历的玻璃一抹就过关,没送的且等着吧!”“哼!现在这老师们也可笑,收那么多挂历屋里有地挂嘛!”这种话,家长甲冷笑说,“你还不许人家拿出去卖啊?真是的,市场经济这么些年了,你这脑筋怎么还不转!”
她双手撑着讲台,脸像包了红领巾,身子则像摸了电门。老妈累了,坐在了课桌上,不知谁招呼的,几位走了的家长又回来了,这时窗外一身影闪过,进来后家长脸色大变,仿佛这教室是女厕所,脑子想看,心里又不敢。老妈仍看着黑板上方马克思和列宁的画像,她则像见了皇帝,脑袋低到了裤裆位置。
“怎么了?”
“校长,我说和他母亲说两句,他反倒质问起我来了。”
这人头发灰白,上衣四个兜,裤子上还有两个,瞧瞧围观家长,他笑着问,“各位家长,这是在等什么呢?” 未等到答案,所有家长便作了鸟兽散,他自是得意,问我,“开家长会,你站在这里作什么?”
“家长会我没在啊,现在不是散了吗?”
“那你站这干嘛?”
“我不站着难道爬着?”
听这话,他斯文不要了,“我知道你家有几个钱,但别觉得有钱就了不得。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不等他啰嗦完,我往前迈了一步,“我知道你是校长,但别觉得校长就了不得。想扣帽子就扣帽子,想泼脏水就泼脏水。”
“行啦!一天到晚你哪那么多废话?” 说完老妈甩胳膊离去,他浑身颤抖,提了口气才把话说出,“你们不把学校放眼里就别来上学,我们学校也没你这个学生。” 还想再恶心几句,又担心老妈回家砸东西,我赶紧追了出去。
家长没走远,全围在门外,见我出来撺掇道,“别走啊,回去骂那老不死的!刚那话听着真痛快!”“解气!不像咱,一辈子点头哈腰装孙子,到头来啥没落着。”“哎,说起来也是奔四十的人了,胆量还不如一十岁孩子。”“人有钱去处多,咱哪也去不了,不瞅人脸色又能咋办!”
上车老妈说起昨日经过,老爸没怒反笑了笑,“小事一桩,你就别发愁了。”“都没学上了还小事一桩!”“上学的事我早考虑好了,你就甭担心了。你跟儿子好多年没回深圳了,这次来好好转转。” 悬一天的心终于放下了,再看窗外感觉花草,都像打了光般,“你的意思是接来深圳上学?”“去青岛,这事我早就考虑好了,到家跟你说,你就别操心了。”
不知道老妈,反正我是不操心了。没记错的话,第一次来深圳是三岁多时,挤住在文锦渡附近六平方的小屋里。门外客厅是老妈上班的地方,我无处可去,只能边看电视边等老妈下班。那时深圳能收不少香港频道,除了《930剧场》还有一档知名节目叫《鱼乐无穷》,老妈说这节目播了好多年,从没断过,老爸也奇怪,为何这节目专挑深夜,难不成其中有蹊跷。为解疑惑我们熬到了深夜,节目开始三秒钟迷底就揭开了,原来电视台有个鱼缸,下班后摄像师就将镜头对着缸。正想着,几幢色彩艳丽的塔楼出现面前,老爸神情得意却迟迟不说话。“这就是新家啊?” “现在深圳最高端的楼盘,从设计到施工全是李家成的公司。地板是枫木,厨卫日本原装,家具之前跟你说了,都是大红酸枝。家电免税店买了些,过几天去香港有合适的咱再添。”“咱们莲花村的家具呢?”“都送人了!”“那家具都是新买的你就送人了?”“反正也用不上了,留着干嘛。”
上了电梯,老妈仍摇头,“那些家具都是出口转内销的,我托人换外汇卷才买到,发到深圳又花了好几千。你倒好,招呼都不打就送人了!”老爸看了看我,但没回老妈的话。进了屋,老妈四处打量完问老爸,“你该不是把银行抢了吧?”“其实也没花几个钱,关键是我眼光好会挑。” “你得了!就会自己夸自己。对了,那车呢?多少钱?之前那克莱斯勒不是挺好嘛,怎么没开几天又换。”“嘎老三他们不是大奔就是宝马,就我一人开美国车,总感觉不像回事。再说了,车这东西是男人的脸面,现在谈生意车太次客户都懒得跟你废话。”“我听说这两年深圳这边生意也不好做,你这一年哪挣这么多钱?”“造化!”说完老爸踢掉脚上的三接头皮鞋,摸了摸我的头。
“对了,你刚说送儿子去青岛上学?深圳新房装这么好,接儿子过来就是了,又去青岛干嘛,也没人照应。” 老爸没回话,反倒从包里掏出手机,说有个电话忘打了。半小时后通话结束了,老爸说,“我带儿子出去办个事,菜都在冰箱里,你看着做。”
转了一大圈,车最终停在了山姆超市门前,看名字,我以为是间小屋,不想耸立的全是三四层楼高的货架,还有各种小型铲车和起重机穿梭其中。正挑食材老爸遇见一熟人,俩人年纪相仿,脖子上的项链更是一模一样,老爸让我盯好推车,说他去去就来。我将雪柜内的食材翻了一遍,选了元贝、蟹棒、扒皮鱼,又拿了一大桶香草冰激凌,但就是不见老爸回来。趁四周没人注意,我把快化的冰淇淋换了一桶,到第四桶时,老爸终于现身了,瞧了眼推车,让我拿上冰淇淋就好。
进门四五样凉菜已摆在桌上,“怎么出去这么长时间?我菜早就弄好了,一直没敢炒。”
“堵车。”
老爸这话让我有些疑惑,因为一路上明明很通畅。老妈进了厨房,边炒边问,“你还没说呢,怎么想起让儿子去青岛上学了?” “有件事我一直没顾上跟你说。我爸上次出院后,大夫建议他去低海拔地区疗养,别待在兰州。但我爸这人你也知道,他不喜欢沾公家便宜,政府的疗养院他肯定不去,所以思来想去,我妈就觉得还是买套房方便些。房子上月已经交了,估计开了春我爸我妈就要过去。”“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跟我提都没提呢?”“想说来着,但一想又算了,也不是多大事。”“你怕我不让还是怎么着?”“那没有。”“钱是你一人出的?你姐她们没出把力?”“她们手头紧,出也解决不了大问题。而且这房子说是在青岛,其实离市区还远,里里外外全下来才四十万。”“行,你家的事我不过问。”“买房时我考察了下青岛的私立学校,环境都还不错,办学理念也好,我打算过完年就让儿子过去。”“这事我真是不理解。深圳这么多学校,九月时我说送儿子过来,你推三阻四,一会说风气乱,一会说你精力顾不上。现在新房装好了,新车也买了,你不把儿子接来跟着享福,非要往青岛送干嘛?” 老爸看了我一眼说,“我什么时候推三阻四了,你就胡说。我自己在深圳儿子确实顾不过来,这次说送去青岛,还不是因为有爷爷奶奶在。”
菜炒好了,一碟西兰花一碟鸡杂,放下盘子老妈说, “这些年就我的观察,你爸妈带孩子的方式绝对有问题。我爸妈带时,儿子绝对不敢顶撞老师,更别说校长了。这两年换你爸妈带,你是没听见昨天他那个话,要让不知道的人听,能以为他是校长,那校长是学生。我们小时候要敢这么跟老师说话,回家腿都打断了。”“你说的这些问题赖不到我爸妈身上。儿子在你爸妈那,撑破天也就接触到京剧团团长这个级别的,那他见了老师校长不老老实实还能咋地。到我爸妈这,家里整天进来出去的都是省里市里的领导,他要是能怕老师校长,那才奇了怪了。”“你这就胡说,人家再怎么终归是老师,该有的尊重还是要有的。就算那老师想学刘姥姥打个秋风敲个竹杠,你总不能指着鼻子让人家下不来台吧。何况教室里还有其他家长呢。反正一句话,我是不同意再让你爸妈带咱儿子。”
“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儿子的做法没问题。行贿受贿本来就是不对的,我爸我妈组织里干了一辈子,我没见他们往家里拿过任何东西。六十年代生活那么苦,加班发点饼干,也没见他们拿家里给我们姐弟吃。还有,教育工作本来就是老师的职责,自己工作不到位往家长身上找原因,这走到哪也说不通。我爸我妈骨子里就是倡导自由民主的人,最烦就是摆官架子的人,更何况老师校长要放二十四级干部里,恐怕最后一级都够不上。” “所以,你爸妈这观念就是错的。怪不得人家几次提拔,最后都.......”不等老妈将话说完,老爸便打断道,“这些话以后不要再提,没有意思,特别是当着儿子的面。”“嗯。”老妈低了低头,似乎也觉得自己话说的有些不对。见老妈面露委屈,老爸又放低声和风细雨说,“其实你说的这些我都考虑过,综合下来还是去青岛更好一些。一来寄宿学校管理严格,我们也少操点心。二来富家子弟多些,也省得他整天总是有优越感。你之前要买那个跑车我就不同意,你还非要买个那么张扬的红色,这让老师领导看见了能不给儿子小鞋穿嘛!”
“嗯。等儿子走了我就把车处理了。”“你看你。儿子走了你把车处理掉,这不是马后炮嘛!” “但我还是不放心,你爸身体一直不好,现在又跑那么老远,身边没个人能行吗?”“我爸那病主要是防,真发病了神仙也救不回来。去青岛肯定有利病情,但我就担心他们待不住,现在儿子过去,我反倒觉得他们能心安点。”“行。关键那学校到底怎么样?你亲眼见了吗?”“见了,面积不大,但设施不错,里里外外比较洋气,每班就二十来个学生,老师也年富力强。不像兰州这边,学校里不是老太太就是尕姑娘。“环境都其次,我就怕没人管,万一他跑出去闯了祸怎么办。”“这个你放心好了,那地方偏的很,跑都没地方跑。” 老爸老妈你一言我一句,硬是把菜都聊凉了。
第二天还未睡醒,老妈就敲起了门,让我抓紧起,一会去喝早茶。到停车场我发现老爸的宝马掉了个头,问,“老爸,昨晚你出去了吗?” 老爸一愣,过了几秒如梦方醒说,“没有,朋友有事,我让他用了下车。”听这话老妈有些不乐意,瞄老爸一眼说,“车这东西别随便借,一了事就是扯皮!”刚要拉车门老爸一愣,自言自语说道:“坏了!” “怎么了?” “刚才出门时火关了吗?”“你自己没看啊。”“我不太确定。”“那我回去看看,你们等下好了。”老妈走后,老爸将后座的提包扔进了后备箱。
走进餐厅,老妈仍数落着老爸的粗心大意,说要不是发现的早,怕是早茶吃完家都没了。老爸一直点头,丝毫不见昨晚理直气壮的样子。老妈想早茶已多时,看着推车,就差说什么不要了。服务员盖完章,奶黄包、虾饺、肠粉、艇仔粥、糯米鸡、蒸凤爪、牛百叶、榴莲酥挤满桌面。老爸似笑非笑,“你说出来也是开酒店的,至于这样嘛。” 听见这话,老妈刚消的气又来了,“我们从小是挨饿长大的,跟你不是一会事。” 老爸乐了,胳膊腿一搭说,“你妈说话最大特点就是夸张。当年谈恋爱的时候,她给你姥姥说我特能吃,结果你姥姥和了整整两盆面,我没办法,只能把战友喊过来帮忙。最后所有人都站不起来了,厨房里还有半盆。”“我丝毫没夸张。我和你爸认识时,他说他们家是钢铁厂的,当时钢厂是口粮最多的单位,我就问他,你们家平常怎么吃饭,他说大饼就面条。我给你姥姥说把你姥姥吓一跳,心想这饭量大呀,一边啃大饼,一边吃面条。就把家里的半袋富强粉都和上了。后来我去你爸家才知道,他们是把面和成饼状,然后揪成一条一条,就是我们说的一锅子面。只不过那个保姆手艺好,揪的特别匀称,下到锅里就像是面条。对了,我第一次去时,你妈做的什么卤子?” 老爸嘿了一声说,“这都过了十几年了,我怎么能记得。反正常吃的卤子就三种,西红柿鸡蛋、木耳黄花菜、胡萝卜豆腐。”“对对对对!就是胡萝卜豆腐,你爸夹不起萝卜丁就端起来喝,结果他那毛衣抽线,一抬胳膊胳肢窝那就像纺织厂的纱锭,直接抽到了胳膊肘!笑的我呀 ......”不等故事讲完, 老妈已笑得前仰后合,老爸瞅了老妈一眼后自己也乐了,说,“这些当年的丑事你就别说了,现在日子好了,扯这闲篇干嘛!”
从小到大,我最喜欢的事就是跟大人们扯闲篇。也不知为什么,看书三分钟就睁不开眼的我扯起闲篇整宿都不困,正因为此,才有幸被二姨和奶奶同时封为了扯闲篇大王。要扯家中的闲篇,就先要从爷爷扯起。爷爷和南海圣人同姓,单名一个梓字,出生在天水三阳川,传说那里是伏羲画八卦的地方。川前的渭水将八卦一分为二,黑白两点中,三阳川便是其中之一。曾祖早年在兰州中山大学攻读美术,毕业后回到老家,当了一所中学的校长。爷爷师范毕业后想子承父业,也去中学当教员,但这时新中国成立了,省府人手紧缺,看爷爷笔杆子好,便调进了机关。其实爷爷对仕途本无意,但时代并没给爷爷选择的机会。后来受了点气,爷爷便开始专心书画,两日一刀纸,人称“金城纸老虎”。奶奶和巴金先生同姓,后面一个玉字。老家在河北吴桥,从北洋时期开始,全家人就没离开铁路,轨道越修越远,家属也跟着迁徙,从保定到西安,再到宝鸡,最后到兰州才从修路转为养路,算是落了脚。奶奶中学文化,按说文化不算高,但打小在列车上长大,三教九流接触的多,察言观色是把好手,加之根正苗红,便被领导相中,进了人事部门工作。爷爷奶奶本不是同一单位,但那时所有机关人手都紧张,经常相互抽调,一来二去,就把爷爷奶奶抽到了一间办公室。起初奶奶死瞧不上爷爷,觉得爷爷迂腐不灵活。但时间久了,又察觉爷爷这人孝顺善良,会体谅人,每月领到工资,自己只留三五块,其余除孝敬父母外,还供养弟弟妹妹上学,时不时还接济同学。成家后,奶奶调离了人事部门,负责起了工会工作。时光如梭,离休后奶奶依然发挥着余热,每日除联络老同志们打麻将增进友谊外,还一手组建了夕阳红中老年模特队,隔三差五便跑去基层慰问演出,也不问人家想看否。
相对于爷爷奶奶,姥爷的人生则坎坷许多。姥爷和饮冰室同姓,单名一个兴字,出生时溥仪刚回伪满洲国当皇帝,太姥爷在裤裆街经营酒楼茶肆,算是安东地界有头有脸的人物。但世事弄人,抗战时期姥爷的双亲相继离世,家业也迅速衰败。三兄弟无依无靠,只能各奔东西,寻条活路。姥爷有点灵气,一来二去就进了科班,但那时国难当头,饭都吃不饱,哪还有人看戏。所以即便坐了班学了戏,吃的也是小米饭豆子粥,整年见不到荤腥。福兮祸所依,新中国成立后科班解散,见姥爷无处可去,地方政府便四处打听,闻北京的中国戏校正在招生,便将姥爷送了去。毕业时好多地方团体要学生,有江苏浙江的,还有天津河北的。姥爷正掂量天津南京选哪个时,身后两人说道:“甘肃的团也招人呢,都说逢州必好,我猜兰州这地方应该不错!”“那肯定呀!不是遍地金子,敢叫金城嘛!”听见这话姥爷来了兴趣,加之旁人一鼓动,便意气用事,同意支援边疆建设。一周后火车到站了,望见那寸草不生的荒山,姥爷脚差点跺断。等进了城,姥爷才明白,兰州这地方易守难攻,固若金汤,所以叫金城。至于说话那两人,是乐队打鼓和拉胡琴的,往后几十年里,姥爷几百次想打死他俩。
姥姥和茅盾先生同姓,原籍苏州,祖上自打随四大徽班进京后,就再没出梨园行。姥姥从小在戏园子长大,建国后拜师尚小云、陈永玲。照理说人生道路应颇为坦荡才是,但毕业分配那天姥姥为了表现思想觉悟有别一般群众,一冲动,选了当时距离北京最远,且一穷二白的甘肃京剧团。选完姥姥还心有不甘,一再追问领导,为什么西藏和新疆没有京剧团。
到了六十年代,老爸老妈相继出生。因为家中条件尚可,老爸从小就有保姆照料,听老爸说那人姓陈,大家都称呼她陈妈。因为陈妈的存在,老爸直到初中才学会自己穿衣服,穿鞋则更晚。老爸不擅长读书,也不喜欢读书,读了七年半才勉强从小学毕了业,又读了三年多,才从初一熬到了初二。受够了学校的条条框框,老爸决定弃笔从戎,在部队三年,老爸收获了人生中两项最重要技能,洗菜和做饭。集团军的司令和参谋长都曾多次慕名前来,只为尝一口老爸做的浆水面。后来对越自卫反击战爆发,老爸主动请缨,想去前线锻炼一下,为此还专门腌了三缸酸菜,一缸用来疏通关系,一缸用来犒劳前线战士,还有一缸则准备留给连队,担心突然换炊事员,战友们难以适应。虽然军区领导对老爸的报国之心给予了高度肯定,但考虑前线生火做饭容易暴露我军位置,还是婉转拒绝了老爸的请求。虽然表现率受肯定,但当时所在部队没有在炊事员中提干的前例,服役期满后老爸又回了兰州,开始了电影制片厂的工作。
老妈人生经历比较简单。姥爷姥姥三个小孩,因为二人都思念北京,便给三个孩子取名爱京,望京,梦京。孩子里老妈顶头,姥爷姥姥演出忙,拉扯俩妹的责任自然就落到了老妈肩上。带妹妹这活看着轻巧,其实是个苦差,带好了没功劳,磕了碰了立马一顿饱打。所幸妹妹们都还听话,后来老妈上了中专,妹妹们也去了太姥姥家。
老爸兄妹弟四个,老爸老末,上面有两个姐,顶头还有一个哥。俩姑姑我常见,大姑出生时爷爷去了苏联访问,回来一想,便起了苏红这个名字。大姑在机械厅工作,嫁的姑父是位老实巴交的技术员。大姑父家兄弟五个,名字单挑出来都很好,就是凑一块有些问题,分别叫王建设,王建中,王建华,王建民,王建国。知道这事后,爷爷奶奶劝大姑再考虑一下,但大姑就喜欢本分人,爷爷奶奶也只好依了。小姑出生时爷爷去了南斯拉夫访问,不出所料,名字叫了南红。小姑在日杂大楼上班,嫁的姑父是位身材五短的电工。这婚事起初爷爷奶奶坚决不同意,只是碍于立场,嘴上没说的过于直白而已。但小姑性子烈,一会指责爷爷奶奶门户之见,一会又以死相逼,爷爷奶奶只好随其心愿。小姑夫姓卫,因为生在立春那天,所以取名卫立春,兄弟还有三人,分别叫立夏、立秋、立冬。
家中唯独大伯,我只见过照片。刚懂事老爸便叮嘱我,在爷爷奶奶面前绝不可以提大伯二字,我问为何,老爸不说,只让我别提就好。有一天晚上,家中来了老爸朋友,我本想跟着扯番闲篇,老爸却撵我进屋睡觉。我偷偷开了点门缝,一听才知道。这个大伯大老爸七岁,小时候是大院里的孩子王。十八九岁时有天院子里来了个生人,说是车链子掉了,让大伯出去帮着看下,从此就再没见人。那时爷爷意气奋发,每天头梳的整齐,进出小车代步,见大伯没回来,开始没当回事。直到第二天才觉得事情不妙,四处打听后都说没见。爷爷联系公安搜寻,整整找了半个月,黄河都翻遍了,但就是没看到大伯的影子。过了半年,两位公安干事拿来了一条皮带,背着爷爷奶奶,让大姑小姑和老爸辨认,是不是大伯的。那皮带就是当时比较时髦的武装带,大姑小姑看后对干事说:“我大哥是有武装带,但这条是不是我们不敢确认。” 那时老爸才十二三,看见这武装带就料想事情可能不好,凑近脑袋,隐约能闻见有些腥臭味,边缘位置还有些翻压。老爸又看了看带头的铁扣,对那两位干事说道:“是!”“你的依据?”“我大哥是左撇子,穿武装带上后他习惯往左扯,所以带扣上的划痕比较长,如果是右手往右扯,划痕就很短。” 老爸说完两位干事取下了自己的武装,一试果不其然。见老爸太小,俩位干事就选了年纪最大的大姑去协同调查。等大姑回来,哭的简直不成人样。后来老爸和奶奶也去了,奶奶到门口又说不进去,老爸看到的是一副缺了脑袋和右小腿的尸首,老爸问身旁的干事:“头呢”,“在树上吊的时间太长,被武装带勒掉了,然后可能被野狗叼走了,反正我们是没有找到。”因为大伯的裤子是陈妈改过,所以尸首确认无误。最后的结论是上吊自杀,爷爷缓了几天,奶奶到还好,每天依旧和陈妈一起买菜做饭。后来背着爷爷,奶奶同两个姑姑和老爸说:“家里就当不曾有过这个人。”
听老爸说完,我感觉裤裆位置有些潮湿,脚底手心后脊梁也尽是冷汗,朋友则连声叹气说:“这不应该呀,你爸当时也不是一般老百姓,出这种事,难不成.......” 老爸却答没什么不应该的,发生都发生了。相对老爸,老妈更喜欢聊家长里短,据老妈所讲,有一日老爸去她就读的学校送胶片,中午吃饭食堂有个门帘,老爸一掀帘,刚好打翻了老妈手中的饭缸,老妈气得够呛,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老爸理亏,一句不敢还嘴。就是这样,老妈老爸相识了。老妈说她从小常做一个梦,下雨天,一个穿白衣的人来敲门送东西,结果这两个字老爸名字里都有。老妈便觉得这可能真是因缘,一年后我出生了,我三岁时老妈的单位成立了深圳特区分公司,庆祝大会时领导宣布,愿去深圳上班的,工资翻一番!老妈听后欣喜若狂,不假思索,第一个报了名。晚上回家一说,在黄土高原上压抑了三十多年的姥爷姥姥恨不得让老妈当晚就走。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来兰州。这几年稍微好点,东西多了,买粮也不要票了。你们小时候那会,屋里买个痰盂,都得托人从南京上海带,更别说毛巾脸盆了。兰州那会手纸都不让多买,家里孩子多怎么办?只能把报纸先泡浮囊了,晾干拿回家用!就这都不敢多泡,怕左邻右舍瞅见了犯红眼病!”老妈说姥姥讲这话时像极了鲁迅笔下的祥林嫂,神情、语气,无一处不透着苦字。姥姥说完,姥爷接着添砖加瓦,“当时说得好听,说兰州如何如何好,结果好!我一下火车就傻眼了,北京是刮风,兰州直接刮土。去车站接我的韩老师离我就七八米远,我俩愣面对着好几分钟相互没瞅着!班上留北京天津的同学早八辈子评上国家一级演员了,来兰州的可好,要职称没职称,要待遇没待遇,唯一没落下的就是一波接一波的运动。我和你妈是折腾不动了,你们三姐妹有机会赶紧走,去哪都比待这强。”“就是!你和你妹她们有机会就赶紧走!”
从娘家回来,老妈跟老爸说了自己的打算,见老爸没意见,老妈便收拾起了行李。老爸在家无事,便去爷爷奶奶那知会一声,不料爷爷奶奶的观点却与姥爷姥姥截然不同。
奶奶满脸愁容说:“你们刚结婚就分居两地,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
“她先过去,等安顿好了,我也过去。”
“如果没孩子,闯闯也就算了,现在孩子这么小,说走就走,不太合适吧。”原本看新闻的爷爷,也将电视关了说道。
“要不等孩子大点,现在这么小,一个人真的带不了。”奶奶说。
“孩子她爸妈那边也会帮着带,应该没问题的。”老爸说。
“她父母都是文艺工作者,思考问题比较理想化,容易对困难估计不足,可以理解。但我和你妈都是政工干部出身,接触的人多家庭多,了解的问题也多。很多前车之鉴,真是不胜枚举。你们说结了婚想自己住,我们安排了,她想进省外贸公司,我们也安排了。为的就是你们能安安稳稳过日子,我们少操点心。现在好不容易妥当了,又说要去深圳,这一去,谁知道是三年五载,还是十年八年。如果就她自己去,我们操心你们的家庭,如果你也跟着去,我和你妈以后谁来操心?何况你们终归是结了婚且有孩子的人,不能完全由着性子来,你回去,再好好劝劝她吧。”
回到家,老爸一声不吭,老妈瞧出了老爸的心事,语重心长说道:“我爹妈这辈子来兰州,已经把肠子悔青了,咱这代人既然有机会,那一定要走,不为自己,为了孩子也要离开这黄土高原。”
“你说的我都明白,但我就是放心不下我爸妈。你也知道,我大哥走的早,两个姐姐又都嫁的不如意,将来我不去深圳,我放心不下你,去了深圳,爹妈又顾不上......”
老爸的难处老妈自然理解,放下手中的衣服,老妈安抚老爸说:“你看看我爸妈,当年都是戏校里最拔尖的学员,就因为一念之差,来了大西北,结果一辈子蹉跎。他们留北京的同学,好些当年跑龙套都费劲。但后来呢,全部给中央首长唱戏,名利双收。他们呢,几十年下来,跑的不是藏区就是煤矿。我小时候最高兴的事,就是家里收到他们同学寄的包裹,里面有布料子,有饼干,还有奶粉。最怕的事,也是家里收到他们同学寄来的包裹,我妈每次瞅见包裹里的东西,眼泪就直往下淌,一连几宿都睡不着觉。从他们身上我是悟出来了,人能耐再大,也得有舞台才行,如果留这,等儿子大了,他就得看咱眼泪往下掉。”
听老妈说,那晚她和老爸都没睡,但也一句话没说。
天亮了,老爸点了一根海洋烟说:“行,你放心去吧,兰州这边你就别操心。”
“你爸妈那,你准备怎么说?”
“我知道怎么说,你放心去好了。”
一周后,老妈的调令下来了。听二姨说,临走前老妈坐在我身前哭了整整两个小时,把盖我的被子都哭湿了。家里谁劝也没用,怕老妈哭出病来,老爸只得将我抱去了奶奶家。
再见老妈,已是一年半之后。不过一家团聚的喜悦并没持续太久,生存的压力便扑面袭来。老妈清清楚楚算过账,在兰州,五分钱能买一捆香菜,就算遇上我姥姥这种把香菜当饭吃的人,这一捆都能吃个四五天。到了深圳,花五毛钱就买蔫了吧唧的两根香菜,还不够一个人吃。老妈当时月薪八百,老爸待业,这收入放兰州每礼拜都能去悦宾楼吃糖醋里脊,但在深圳,要费经心思精打细算才能饿死。
老爸从小待惯北方,对深圳的湿热极不适应,常常整宿睡不着,白天无精打采,便一人傻坐楼下,不知思索些什么。待了一个月,老爸喊叫要走,还劝老妈一起回去,老妈出来时签了协议,起码待够三年,看到老爸这幅状态,真是愁的头皮疼。到了周末,老妈想逛逛迎春花市,便动员老爸一起。结果奇了怪了,这花市逛到一半,老爸突然像换了个人,非但对深圳不再有半句埋怨,反而发自内心赞美,还说这辈子都不走了。老妈见老爸突然一反常态,心想坏了,这肯定是中了邪,便让老爸赶紧将左脚的鞋穿右脚,右脚的鞋穿左脚,再对天空吐三口吐沫。老爸听完,瞅了老妈两眼,让她别抽风。
老妈说她事后问过老爸不下百次,那日到底是怎么了,为何突然就如换了人一样。但老爸死活不承认有这事,非说他一开始就对深圳一见倾心。老爸说久了,老妈反倒怀疑起了自己,心想那时是不是忙晕了,所以记差错了。后来一问同事才知,老爸初来时,是很厌恶深圳的,有几次心里不舒服,还砸过楼下的水表盖,水把小花园都淹了,还是他们喊自来水公司处理的。
老妈说她千百次回忆过那日的迎春花市,好像先看了金桔,但连价格都没敢问就走了,接走没几步,老爸就换人了。“这事发生前有没有什么征兆?”我问。“当时你在,但是太小,没什么印象。那天花市人不多,往里走的基本都空着手,往外走的都拎着花,你爸那时刚从兰州出来,头脑还有点土,看见人家大把大把买花,就挖擦人家,意思是这东西既不能吃也不能用,买那么多干嘛。我说广东这边过年就讲究这个,他还是不理解,非说花这钱不如买些洋芋回家,面一下揪些洋芋面片子。那天迎面来了几个穿红大褂的,他爸可能是感兴趣人家的衣服料子,就盯住了看,就在这个前后脚,你爸就突然变了。” 老妈继续说道:“你爸突然转变这件事,我后来想想也是很怪的。因为在他变之前,深圳的经济形势并不好,当时很多人拿不定主意,走还是留。但他前脚转变完后脚我们就听到消息,说小平同志来深圳谈话了。我当时还想,小平同志前年就退下了,现在身份就是普通党员,讲话还有用嘛。但你别说,话一讲完所有人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干劲立马就上来了。当时都快过年了,好多买了机票不打算回来的人直接就把票退了。我那天在菜市场想随便买点菜,给你和你爹做个酸辣肚丝汤,我一看其他人都跳蹦子买海鲜,我也想开了,花甲青蟹东风螺装了两袋子,回家你爸以为我捡钱了。所以有时我挺想不明白你爹这人的,他到底是提前听了信,跟我们这装神弄鬼,还是真有第六感这东西。”
老爸有没有第六感我不知道,但正如老妈所说,南巡的春风确实让所有人斗志百倍,不到两年的功夫,各色海鲜便从稀客变成了家常菜。但这时问题又来了,还有半年,我就要上小学了,去哪上好呢?这问题让老爸老妈煞费思量。想了个把月,仍拿不定主意,突然一天,老妈走到我面前,说想征求下我的意见。我当时六岁,老妈一说出兰州二字,我脑中全是阔别多时的牛肉面。
“兰州”
见我这么说,老妈有些惊讶,似乎完全没料到,成年人纠结多时的问题我一屁大孩子竟瞬间给出了答案。或许是因为理解,或许是因为感动,霎那间老妈的双眼湿润,就像刚切完一盆洋葱。老妈望着我不舍地说:“那你回去要听话,爸妈尽一切可能给你多挣钱,想妈妈了就打电话,千万别舍不得钱。” 说完老妈推门去了民航营业厅。看着老妈远去的身影,我立在原地,手伸进口袋又掏出来,掏出来再伸进去,我明明想说的是,兰州牛肉面好吃,但我想在深圳上学,为何老妈就不让我将话说完呢。
回到兰州,姥爷姥姥使出十八般武艺,今天擀拉条,明天下炮仗,后天又揪尕面片。猫耳朵、赛螃蟹、汆丸子、搓鱼子,一个肉丸的大饺子,天天花样翻新。但即便如此,我每天自顾自发愣时间还是越来越长,其实窗外就是一个落满灰的自行车棚,但我常一看就是一下午,数着车出去,再数着车进来。姥姥为了更好的照顾我,推掉了所有演出,但这一推,彻底将我推成了雷峰塔下的白素贞。
姥姥家离学校不近,每日骑车接送的工作自然落在了姥爷的肩上。学校七点早自习,除了老师班长,谁也不许迟到,中午十一点半,又开始搞三光,不光学生要悉数撤离,连书包铅笔盒也不准留在教室,说是摆桌上容易引贼入室。下午通常只有两节课,就算老师再啰嗦,按说四点前也该啰嗦完了,但学校非说教育部有文件,家长下班前公立中小学不准放学,结果每天都要硬耗到五点整。放学不意味能回家,等待大家的还有大扫除。每逢这时,过年给老师送了挂历的同学便可得到擦黑板倒垃圾一类的美差。而没送的,则会遣派到操场上扫土。兰州中小学的操场基本都由三合土和炉渣混合铺垫而成,三合土是石灰、黏土和细砂的混合物,炉渣则是锅炉房烧完开水和暖气的残渣,所以任凭你三头还是六臂,这地上永远尘归尘,土归土。何况一边扫,锅炉房还一边倾倒,所以这工作除了磨炼人的意志外,没有任何实质意义。正因如此,老师从不会亲临现场验收,只会根据大家脸上的浮土判定合格与否。掌握了老师的套路后,派去扫土的同学通常会提着扫帚簸箕直奔学校的果园,并美其名曰老师派来公干,等学校羊毛薅的差不多了,再朝空中撒把土回去交差。
到了冬季,兰州路面积雪结冰,自行车成了摆设,姥爷姥姥只好在校门前租了间平房,这房子之前储过几冬天白菜,即便现在搬空了,烂菜帮子味仍挥之不去。一走进去,我和姥爷胃里就泛起了酸水,但没办法,谁叫您当年听信逢州必好呢。屋内没电视,也没家具,除了三把残旧的折叠椅,就只剩两张锈迹斑斑的弹簧床。我猜测,在储藏白菜前这屋内应该住过人,且时间不短,因为脚下的地板革上有数百个烟头烫出的黑窟窿,无论数量还是分布,都不是一日之功。姥姥每日继续挖空心思改善伙食,甚至连六七代人未经手的淮阳菜都端出来了。但无论蟹粉狮子头还是平桥豆腐羹,都填补不了精神世界的困苦。这房子有窗户,但更多,见不到车来车往我便给手指脚趾起名,自己起完了又开始操心姥爷姥姥,姥爷的手指较我粗壮很多,我便把冬瓜、番瓜、西瓜让给了姥爷,自己则留下了黄瓜、茭瓜、丝瓜。
姥爷见我日渐萎靡,想起了文化生活这剂药方,先买了《骆驼祥子》,但只读两日,便自己都觉得悲凉。又找来《子夜》,但姥爷从未炒过股票,讲不清小说里热热闹闹的益众信托公司究竟是做什么的。再取出《红楼梦》,姥爷又不说贾宝玉和袭人的云雨之事究竟是何事。没辙了,姥爷只好亮出杀手锏,《智取威虎山》和《海港》,但姥爷刚开始亮嗓,姥姥便坐在了面前,神色苦痛看着姥爷说:“我求求你行吧,我听见样板戏我就脑仁疼。”
每日躺在床上,我都反复思考两个问题,如果姥爷和姥姥当年不过分表现自己的思想觉悟,我现在的生活会是怎样。或者当初一口气把话一说完,如今又会是怎样。想着想着,脑中便有了画面,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姥爷穿过长安街,走进了北京人艺,姥姥则穿梭在国家京剧院。排戏累了,二人便各自去颐和园散步,恰巧昆明湖边上也有扇帘子,姥爷一掀,姥姥一瞧,老妈就出场了。老妈读的不是兰州电影学校,而是北京电影学院,专业也不是放电影,而是演电影,碰巧谢晋老师来挑演员,老妈就和姜文搭档拍了《芙蓉镇》。中间还演了《末代皇帝》里的婉容,后来又和葛优拍了《活着》。这情节我非常满意,难点就是设计不好我的出场时间。出早了影响老妈的星途,出发了姥爷姥姥都老了。想不出来我又开始琢磨第二种,我说完兰州的牛肉面好吃,老妈便抱起我直奔穆斯林餐厅,然后问我吃韭叶还是二细,我如答二细,老妈会说你要细嚼慢咽,二细难消化。我如说韭叶,老妈则说那你吃快点,小心面坨。吃完面老妈进了正题,问我:“罗湖小学和南湖小学,你想去哪个....”
老妈在深圳站稳脚跟后,二姨和三姨也去了,姥爷曾打趣说,“看来这爱京、望京、梦京起错了,应该叫爱深、望深、梦深才对”。二姨去的单位很特别,里里外外就仨人,却在深圳极高档的写字楼租了一整层。如非特意去找,三人相互间见一面都难。老妈觉得二姨年纪轻阅历浅,被她被人骗,便千方百计询问,这单位到底做什么营生,但二姨始终就一句话,“领导不让说!”老妈让老爸帮着打听,老爸却觉得没必要,都是成年人,吃亏的事谁会干。老妈沉不住气,自己跑去看了一次,回来说办公室极大,我让老妈形容,老妈说反正不比反修馆小。“妈,反修馆是哪?”老爸笑了笑说:“那最早叫中苏友好馆,后来闹掰了,更名反修正主义馆。再后来苏联解体了,就改为政府礼堂了,你妈估计尕时候去的!”我一听兴趣来了,问老妈还看见什么了,老妈摇摇头说:“没钥匙进不去,我就在瞅了两眼,你下次让你二姨带你去!但我就好奇,究竟这是干什么的公司,能租这么大一个地方。还有就是,她的朋友圈子,无非就是同学,她是怎么找到这间公司的?” 二姨的单位,就在罗湖小学旁边。
三姨最初在酒楼当迎宾,后来进了一家福利极好的证券公司,用三姨的话说,这单位除了老公不发,什么都发。三姨不同二姨,二姨像老爸,开始任凭老妈怎么喊,就是不来深圳。结果突然有一天,打电话说人已经到深圳火车站了,让老妈过来接一下。还好老妈经历过老爸那事,对人的突变有些心理准备,不然真会吓到。三姨则像老妈,是个闯将,自打老妈去了深圳,三姨在兰州就待不住了,哭着喊着都要走,仿佛晚走一天,金子就会被人捡光。
当迎宾不容易,辛苦不说,隔三差五还总被大堂经理欺负。那女经理粤北人,平日见了香港人就像狗腿子见到太君,恨不得人都趴地上,但见了家在外省的同事,面上虽装得客气,但转过身嘴里不是北妹就是捞仔,甚至连海南人都不例外,也不知道这地理是怎么学的。
酒楼有张卫生值日表,三周轮一次,那天本不是三姨值日,但经理瞅见卫生间污秽不堪,便寻出理由,让她同乡和三姨换班,说是有朋友过生日,大家相互体谅下。三姨清楚这是小鞋,但没办法,深圳是特区,全国人都削尖脑袋往这挤,就端一张中专学历,换也出不了圈。到卫生间门口一看,三姨恶心的赶紧扶墙,不知是哪个坑堵了,屎汤尿液漫出来飘了一地。三姨去后堂取来两个黑色垃圾袋,捆好双脚,踩着这屎汤走了进去。兴许是泡久了,排泄物已变得散碎,东一块西一块飘在水上,颜色有黄有黑。三姨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卯足了劲,朝蹲坑里来了几把子,瞬间嗖一声,漫过鞋面的屎汤便吸进了下水道。三姨骂道:“都是瞎子嘛!不识字啊!门上写的那么清楚,有纸筒!非要往下水道里扔!” 捏着鼻子冲洗完地面,三姨又将洗手盆中客人的呕吐物捧了出来。洗完手喷了空气清新剂,三姨稍松了口气,但转念一想,“大爷的,差点把倒纸筒这事忘了,这要让那二球经理看到,又该鸡蛋里挑骨头了!” 口中自言自语说罢,三姨将脑袋伸得老远,提起纸筒,倒入了大桶。
说来也怪,女厕前三坑的纸筒都满满当当,仿佛黄世仁家的粮仓,唯独第四个坑,筒内就两片纸,就如初雪后的大地,随时可能化水一般。三姨瞅了瞅,准备甩手走人,但一想那经理平日的嘴脸,火又燃了上来,骂道,“妈的!老娘就不给你一点话柄!”三姨一抬手,不等纸片落下,一块手表先冲了出来。“我天,就算这人再粗心,也不至于把手表丢垃圾桶吧”,三姨顾不上这心头疑惑,收好手表,又将两片纸原封不动放了回去。
出了酒楼,三姨喊上二姨,直奔老爸老妈住的地方。老爸号称见多识广,但看到这表脑袋也。这表正面看很单,就表盘表针,一块钻石都没,但表旁有个按钮,轻轻一按,便能发三种不同声响。背面有金黄色的一男一女,但巧就巧在这一男一女能动,把还是姑娘的二姨三姨看得面红耳赤。《白蛇传》里提到过四件稀罕玩意,一名曰烈火神珠 ,能让水无火自沸。一曰羊脂玉净瓶,能让枯木再逢春。一名曰时辰八卦炉,能每隔一时辰升起烟雾。一名曰神钧天奏乐图,能让画中人奏乐。这些宝物十有八九都是编剧想象而来,但眼前这件,却板板的躺在茶几上。老爸拿起放下了七八次,既吃不准价格,也吃不来历,看着三姨说:“我估计这东西是偷的,偷东西的人明天会去找,你小心留意着,先别声张。”
三姨点了点头,老妈却有些不解,话几次到了嘴边,却始终卡着说不出去,二姨见状说道:“偷的我相信,但偷完了放卫生间里,我就不太理解。”“偷东西这事分偷生人和偷熟人,偷生人肯定拿着东西就走,但偷熟人不一定。”老妈不明问:“为什么?”“我给你举个例子你就明白了。我们在部队时连里有一种牛肉罐头,吃起来特别解馋,就放在仓库里,我们有时去搬东顺几罐出来,但这东西没法拿回营房,只能藏连队的马料里。”老妈明白了些,说:“我觉得要不就放回去吧,咱别招惹这麻烦。”听到这话,三姨一下站了起来说:“不能放回去!要是这表值钱,我就不用上这破班了,整天受气!”
见三姨反应激烈,老妈愣住了,不等老爸发话,二姨先讲:“我也觉得不能放回去,这表要真是偷来的,说不定好多双眼睛盯着着,现在往回放更容易暴露。”老爸点头说:“我也是这样想的,现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先静观其变。”
第二天,三姨按老爸和二姨交待的,若无其事进了酒楼,经理见到假情假意说:“昨天不好意思,辛苦你了。” 应对台词二姨早就设计好了,三姨先惭愧一笑,然后掏出包中的塑料袋,面露歉意说:“昨天店里的袋子太薄,套脚上就破,我就先回去了。刚过来时我买了包结实的,现在就去收拾,马上就好。”不出所料,经理愣在了原地,直到三姨回身来演第二出戏,她还是没回过神。
三姐妹中二姨心眼最多。最早家中就老妈时,寄来的东西自然都归老妈,后来有了二姨,便是二人平分,等再有了三姨,便什么事情都要让着妹妹。每次听见门外有丁点动静,二姨便抢着给姥爷姥姥开门,但即便如此,姥爷姥姥还是带三姨出去的次数最多。因为打小在家里就察言观色,二姨估人心一绝,因此还得了一个外号,蛔虫。第二出戏二姨交待了两点,一是不能演过,二要转守为攻,把火烧到经理头上。三姨走到经理身前,绕过感谢客套直接说:“真是不好意思,又劳烦您了,要不今天我打扫?”听到这话经理更懵了,只能“嗯嗯,行”。
十一点五分左右,一中年女人走了过来,三姨微微一笑,弯了下身子说道:“您好,请问几位?”那女的愣了两秒,随口说:“朋友先进去了。”这人的出现老爸和二姨都有料到,老爸说要仔细问,二姨则说放她,让她进去。三姨不知该听谁的,老妈想想说:“要不这样,如果她之前真有客人,你让她进,如果没有,你就仔细问。”三姨见是第二种情况,便客气说道:“不好意思,我一上午都在这,没见有进去人。”但这妇女并未理会三姨,径直便走了进去。三四分钟后,她又像没头苍蝇般走了出来。三姨打量一番,确信无疑,这女人昨天没见过。又过了片刻,这女的又回来了,这次身边还多了俩人,一男一女。三姨心蹦蹦直跳,心想不妙,“这出戏老二和姐夫没交待呀!” 不等三姨梳理出应对之策,人已到了面前,三姨用笔记本挡住胸口,仿佛这样能压住紧张般一样。来过的女人跟三姨走到一张小台前,其余二人则毫不掩饰,径直去了厕所。等三姨回到迎宾台,那二人也走了出来,女的来到吧台前,仿佛问询着什么,问完之后,三人又一同走了出来,桌边服务员疑惑,不是来吃饭吗,怎么又走了?过三五分钟,三姨走到吧台前,问收银员:“刚才那女的是来订位吗?怎么没吃饭又走了。”“她问我卫生间保洁是谁,我以为她要投诉,就没说。她又威胁要找老板,我就说值班的清扫,结果她没完没了,又问我昨天谁值班,我看了看表,是黄丽丽值班,她就说没事走了。”
三姨点了点头,“哦,她刚才问我吧台在哪,我还以为要订餐呢。”
熬呀盼呀,终于到了下班时间,昨晚二姨和老爸交待过,上班一切如常,下班直接过来,但不要过于突兀。老妈知道二姨三姨要过来,特意多烧了几个菜,还买了凤凰楼买了乳鸽和叉烧包。一进门,心神不宁整日的三姨直接瘫倒在了沙发上,讲起上午三人,脸上尽是后怕二字。老妈神色更紧张,拿乳鸽的手停在半空中,几分钟一动不动。“我估计这是一个团伙作案。”二姨说。
“我就奇怪,那丢的人怎么不来找?”老妈问。
“丢的人不一定是在她们餐厅丢的,说不定是她们楼上的歌厅会所。”二姨说。
“恩,我觉得十有八九就是老二说的。我朋友有个熟人,是手表行家,我昨天给他形容了一下,他说这有可能是春宫三问表,值老鼻子钱!但要他朋友亲眼见了才能确定,他们今天去澳门玩牌了,明天回来,我已经约了。”老爸说道。
“那我明天去还是不去?万一他们再来怎么办?”三姨问道。
“去!只要你开场和经理的戏演好,他们一时半会找不到你头上。你也说了,就是进后堂取塑料袋时配菜的看到了。你打扫时又没人看到,也没人进去,那就没事。”二姨说道。
“行,我知道。”
三姨与往常一样,踩着点进了酒楼,其余人早已站了一排,正等着经理开晨会。瞅了四五个来回,就是不见黄丽丽身影,直到中午吃完员工餐,黄丽丽仍不见,经理问了五六遍,但无人知晓她去了哪。三姨紧张,手心额头都渗着汗,瞅一空闲,赶紧拔了老妈的电话,情况说完老妈更慌,赶紧打了老爸的电话。前几日老爸一朋友在仙湖植物园钓了只十六斤的甲鱼,说是裙边有二三公分厚,七八公分长,吃起来比鱼翅花胶还解馋。老爸听后也来了兴趣,买了几斤新鲜的猪肝,扛上矶钓竿,此刻正在湖边碰着运气。
“你也真行!明知道家里有事,还有心情去钓鱼!我早上就冲个凉的功夫,人就没影了,也不说声就走!我给你说,老三刚来电话了,说她心里有点悬,你要不叫上嘎老三他们过去看看,我怕有什么意外!”
“哎呀,富贵险中求!那手表要真是值钱玩意,这关她就得过!”
“你认真点!这事情不是开玩笑的!”老妈说。
“你放心好了,真有事也不会是光天化日。嘎老三回兰州了,晚上我叫杨勇和王刚跟我过去。”
“行,你尽量早点!老三平常看着咋咋呼呼,其实胆子小的很,我怕她心里扛不住事!”
不知为何,那晚酒楼生意格外火爆,翻了二次台后,门外还有七八桌排队的客人。三姨见老爸来了,赶紧给服务员一个眼色,加了个塞。进大厅老爸随意张望了几眼,不等落座便对身后的杨勇和王刚说:“你们回家吧,这我处理就好。”二人不解,但也没多问,点头走了。
老爸小时候,大伯是院子里的孩子王,没事便带院里小孩去老乡地里下害,老爸因为年纪小,模样也老实,便常被大伯派去侦查。大了点,奶奶担心有人对爷爷不利,便交付了老爸一项重任,与院里孩子玩耍嬉闹时,要留心打探他们爹娘在屋都说些什么,特别是对于爷爷的评价。到连队后,老爸虽然是掌勺为主,但也受过基本的侦查训练。所以一进餐厅,老爸心里就有了数。
大厅满满当当坐着二十来桌,抛开十几人的大圆桌,三四人的小桌还有六张。头一桌一对青年男女,男的二十五六,女的年纪稍小,两人都穿着皮凉鞋。第二桌是三男一女,桌上的酒瓶密密麻麻,脚边还放着一箱没开的。第三桌两女一男,看年纪是一家三口。第四桌两男两女面对面,四人腿上都是黑色长裤,面料厚重没皱痕。第五桌三个男围坐,靠外的胳膊上左青龙右白虎,靠内的大晚上还戴着墨镜,但三人说话嗓门极大,一瞅就不是干大事的。第六桌两男一女,男士看上去斯斯文文,女士的穿着也大方得体,三人点了四道菜,上汤西蓝花、蚝油生菜、清炒芥兰、豆豉蒸排骨。米饭要了三碗,汤还有一盆,但有一处细节让老爸起了疑心。三人无一例外,面前都摆着两盒烟,而且都是没拆的。老爸见状,扮出急匆匆的样子,故意挤到靠三人较近的地方,招呼来一服务生说:“你们经理呢,我和她约好七点五十楼下见,这都八点多了,都不见她下来,是不是忙忘了,你帮我叫她一下。”
老爸虽背对三人,但面前的柱子上包着镜子,三人惊讶表情镜中看的一清二楚。服务生让老爸稍等,老爸点点头,张望了几眼四处,仿佛怕有人跟踪一样。望完后又拉开了膊下的夹包,往内瞅了瞅。三分钟后那大堂经理来了,看看老爸,不知道找她何事。老爸带着经理向外走了几步,故意与三人拉开了十五六米的距离,指指手腕说:“下星期二上午我想订三桌饭,标准是四百一桌,你先让厨师搭配下,我给你一张我的名片,你安排好联系我,我付定金。”说到这老爸再次拉开夹包,摆在他与经理面前,往里看了看后立马合上说:“真是不好意思,我忘拿了,我现在去取,一会上来找您。”
见老爸这么快出去,三姨有些纳闷,但再想心又安了,应该是无事。约来的行家以等在格兰云天的休闲吧里,取出表,耳边听了四五遍后说:“真是在酒楼洗手间纸筒发现的?”
三姨点了点头。
“这就奇怪了。福林门我知道,算不上高档酒楼,能带这表的人,应该不会去那消费吧。”思考了几秒,他继续说:“而且卫生间纸筒藏东西这手法多用于毒品交易,手表这东西就这么大点,也不是违禁品,为什么要藏纸筒里呢?”
行家的话显然没说到三姨心坎里,三姨迫不及待问:“我想问一下,这表大概能值多少钱?”
行家没说话,只是竖起食指。
“一万?”
行家笑了笑,摇了摇了头。
“那是?”
“最起码一百万!”行家这句吓得三姨和老妈差点一屁股坐空,老爸和二姨虽还站得住,但嘴也是长得老大。
“你们不要高兴的太早。你要知道,价值一百万的表是非常小众的,别说这种来历不明的,就算是在香港最高档的表行,一年也卖不了几块。所以出手是个问题。” 听完三姨焦急忧愁的神态立马布满了全脸,问:“那怎么办?”
行家叹了叹气,想了好久说:“我有个法子,有一定的风险,但值得一试,就是直接联系丢表的人。这款春宫三问,香港也没几块,打听一下找到买主不难。到时说明下情况,应该也不会损失太多。但问题就是,你们现在搞不清这表是怎么丢的,如果卖家知道是自己遗失,出钱拿回他肯定愿意,如果不是,你要知道,买这种表的都是有钱有势的,他如果反咬是你们偷的表,到时恐怕会很麻烦。”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只有三姨,先看看老爸又看看二姨,最后看看行家,急得就像上了热锅的蚂蚁。“要不这样,您先去打听联系物主,我们也回去再理理这事。我磋磨了的两天,觉得唯一可能就是楼上的那家会所,但这也只是猜测,无凭无据的。”行家不懂二姨意思,老妈解释,“老二意思是老三酒楼上面有间会所,常有香港老板往出带小姐。”
“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一早,失踪一日的黄丽丽出现了,三姨看看似乎无恙,便试探问:“昨天怎么没来?”
“别提了,我租的房子位置偏,回家时遇上抢包的,缓了一天才缓过来。”
“人没事吧?”
“人到没事,就是连包带口袋给我搜的干干净净,都不知道这月的房租该怎么办。”
三姨走到吧台,想从包里取几百块钱,但二姨和老爸昨天说的也清楚,不要反常,平日一瓶水都没请同事喝过,现在突然拿几百块钱出来,谁都会觉得奇怪。下午旷工半日的经理出现了,帽子口罩齐上阵,就剩一双眼睛还露在外面。小服务员上前打招呼,问她怎么了,经理躲躲藏藏说:“昨天下楼踩空摔了一跤。刚好老家有事,今天过来取下东西,以后就不来上班了。” 所有人都诧异,但不等大家反应过来,经理已取好了东西,让大家忙就好,别送。
过了一礼拜,老爸正在香蜜湖钓鱼,都说长池钓腰,圆池钓心,方池钓角,但香蜜湖的形状却是三角形,老爸吃不准掉点,连续剃了两天光头。头天的钓饵是玉米,第二天换成酒槽,今天上的则是泡过小药的颗粒饲料,都说钓鱼不加药,等于瞎胡闹,但太阳下晒了大半天,老爸的漂还是一动不动,像是被点了穴一般。鱼塘老板坐在老板身旁说:“我最喜欢你这种朋友,仁义!每天扔二百大钞,但鱼一条不拿,简直就像评书里的仗义黑三郎,及时雨宋江!” 老爸知道这话是挤兑,但也怒不得,周围人都鱼获满满,就自己鱼护空空,又能怪得着谁呀。正无语呢,电话响了,是行家打来的,买表人找到了,这人也愿意聊聊,但也想听听开出的条件。
到家老爸问三姨想法,三姨原本胃口挺大,但是经过这两礼拜的折腾后,觉得这表就是个祸端,差不多就行了。二姨也同意,说道:“这表值钱是值钱,但自己想卖基本没戏,我们把来龙去脉讲明,看那人怎么表示。”
三天后,按照行家交待,老妈和二姨坐在了南海酒店大厅中,老妈看了看酒水单,最便宜的都要六七十,直呼要命。二姨到是驾轻就熟,点了两杯咖啡,又要了一份坚果拼盘。十几分钟后,一中年男士从电梯走了出来,样貌与行家描述的大致一样,短平头,带眼镜,年纪五十上下。大厅人不多,远远看见老妈与二姨,那人竟主动伸手打起了招呼,仿佛老相识一般。老妈和二姨也颇感诧异,原以为这表主人应是位说鸟语的香港商人,不成想却是位四川口音的大陆人。未等老妈和二姨开口,他先说,“那块表是上个月我在香港买的,有位要好朋友稀罕,我便借他玩了几天,结果刚拿去便搞丢了,他整个人吓得跟丢了魂一样,瘦了十斤都不止。我相信这表的价值二位都清楚,加之这些日子替我保管,也着实辛苦你们了。我包里带了张十万的支票,如果二位觉得没问题,我看过表也没问题,我们可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老妈与二姨相互对视了一眼,但并未说话,中年人见状说:“没关系,做生意就是这样,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你们有想法可提,不必拘谨。对了,我还不知道呢,您二位是如何找到这表的?”
“不是我们,是我妹妹无意间发现的。”二姨说。
“经过能讲讲吗?那天表行联系我,我都很奇怪,是什么人本事这么大,会想到通过表行来联系我。”
二姨看了一眼,见老妈没摇头,便说起了三姨发现表的前前后后。
他听的甚是入迷,到最后二姨讲完了,仍眼巴巴看着问:“啊?没了?就这么结束了?你们这一家人很厉害呀!所有可能的发展,全在你们的预料之中!既然你们都坦诚布公了,我也就别遮着掩着了,我叫林楠枫,之前在特区银行,现在主持信托证券业务。当迎宾不是长久之计,我们现在也缺人少手,让你妹妹下周过来,我给她安排份力所能及的的工作。”说罢,他取出支票和一张名片。
见他走远,二姨指着名片对老妈说:“我见他就觉得面熟,就是想不起在哪见过。一看名片我才想起来,他就是之前电视上报道的铁腕林,临危受命清理不良资产,当年实现扭亏为盈!”从那以后,三姨便没再当迎宾,福利极好的新单位,就在南湖小学旁边。
平淡的生活持续了两年多,突然有一天,平房门前出现了两位陌生人,他俩一高一矮,高的秃头,丹凤眼,面如重枣,着黑风衣。矮的大脸盘,络腮胡,带瓜皮帽,穿翻毛坎肩。见我和姥爷走来,两人先低声耳语了一番,我用余光扫了扫,感觉来者不善,姥爷面上没搭理,却也将自行车推远了些。记得前几日老妈来电话时强调再三,说深圳这边出了好几起绑架大案,都是给人注射牲畜的麻醉针,然后砍下手指寄给家人,勒索钱物。运气好的落个终身残疾,运气差的直接搅成肉馅,冲进下水道,一点痕迹不留。这案子最开始找不到半点线索,直到有一天,劫匪绑了一位酒量特好的老板,两针注射完,这人硬是醒了过来,从三楼跳下报了警,才将犯罪分子一网打尽。不少人都知道姥爷的三闺女去了深圳,还都混的不错,老妈便让我们出入时也小心点,特别是晚上,一定要把钥匙插进锁眼。瞅瞅眼前的陋室,我觉得老妈有些多虑,但这二人的出现,却让我感到一丝紧张。
姥爷在墙边停好了车,那二人依然立在门前,目光有些古怪,似乎在打量,又似乎在判断,仿佛猎物已经出现了,但收网的时刻却还未到来。
姥爷气定神闲锁着车,锁好后又取出手巾,掸起了车座。仅从脸上,即便我也察觉不出姥爷与往常有任何不同,但原本锁车胎的链条锁,姥爷这时却放进了裤兜里。记得老妈说过,你爸这人看着拽得很,但胆子不大,怀你时我和你爸看过一部电影,叫什么中的幻想,也不是恐怖片,就是讲小萝卜头的故事,结果你爸看完一个多月晚上不敢上厕所,一定要把我叫上。你一岁的时候,他们电影试片,名字叫什么我忘了,反正就是讲一个神经病院的故事,结果你爸好,一边看一边往我怀里钻,我都奇了怪了,他也是部队回来的人,至于那么害怕嘛!我问老妈,你认识的人里谁胆子大。老妈妈想都没有,脱口而出,“这个问都不用问,别说我认识的人里,就是当时西北新村整一片,上千户人里,大家也公认你姥爷胆子最大!”
“为什么?”
“他给我们讲过他当年逃命的故事,你有机会让他讲讲你就知道了。”
后来我问了姥爷,姥爷先长叹口气,然后边想边说,“太爷太奶刚去世不久,家中值钱的物件就被我叔婶借了去,说是典当些钱物给我们三兄弟活命,但走了就没再回来。后来家里断炊了,我大哥说他要北上进林子,找队伍,让二哥带上我往包头跑,说舅舅在包头,只要寻到了,肯定能给口饭吃。但你太奶是童养媳,这舅舅别说相貌,连名字叫什么我们都不清楚,也不知道该怎么找。我大哥想了想说,妈的姓你们知道,老家在哪你们也知道,舅舅岁数应该和妈差不了几岁,又是个外乡人,这几条只要对上了,应该不难打听。说完大哥卖了家里的锅碗,二哥卖了家里的被褥,打好包袱,我们就各自上了路。出门时我大哥十五,我二哥十三,我八岁不到。那年头路上不太平,二哥怕白天行路沾惹是非,就带着我赶夜路。当时民间有句俗语,叫宁睡荒坟不宿古庙,意思就是说古庙虽然能遮风避雨,但庙里免不了有强人,我和二哥当时都是屁大孩子,真要遇见强人,那肯定凶多吉少。所以一路上二哥就带着我专挑荒坟野冢歇脚,一来是偶尔能碰见剩下的贡品,二来就是为了不被坏人瞧上。走了大半年包头到了,我俩就四处打听,你别说,还真把舅舅找到了。舅舅当时四十,但一直没结婚,就靠拉车过活。给了几顿饱饭后舅舅给我俩指了两条路,一是他把车卖了,一起往苏联奔,听说那边仗打完了,现在缺人手,讨生计容易。二是继续拉车,但一辆车养不了三人,你们兄弟只能留一个。二哥让舅舅打听苏联那边情况,但刚把情况摸清二哥就病了,人就像过电一样,全身抽搐。为了给二哥治病舅舅把屋里值钱东西全卖了,但病一点不见好,人瘦的像把干柴,后边还找过神婆,一来嘴里就嘟囔,过一会好了说问城隍了,这人魂早跑了,肉身抓紧埋吧。但二哥当时还喘气呢,舅哪下得去手。再往后最便宜的麸皮都买不起了,舅舅就四处打听,问哪家人丁不旺,想把我先送过去,不然熬下去就是等死。一来二去,他就打听到城里有科班收学生,随到随考,只要考上坐了科管吃管住还管教戏。我当时虚岁九岁,比班里其它六七岁的孩子高出一截,班主一瞅就摇头,转身要走舅舅赶紧跪他身前说我的身世。班主听了说梨园行这碗饭不是我赏,是祖师爷赏的,孩子身世要真是这样,我就给他个机会。舅舅赶紧拉我过去跪班主面前,让我谢班主。班主说我俩勿忙着谢,能不能坐班还要看造化,说他这班子闯包头有些日子,但园子里确实不干净,隔三差五就出状况,后天要唱一出拴上门的武生戏,要四个小娃扮小鬼,扮好后自己找地先歇着,看他上台起完霸后在台底下窜来跑去就行。他是想把不干净的东西引出来,但我们在台底下要听好了,只要听到他喊休走二字,便要立马从挂帘的侧门窜出去,朝西市大戏园跑,那里面唱关公戏,妖魔鬼怪不敢搅扰。他当时班里的娃年岁都小,跑不了太久,看我胳膊腿结实,就说我如果能演好这出,就给饭吃。我当时根本不知道,这戏凶险的很!”姥爷身子厚的像墩子,胳膊粗的像路边的白杨树,但讲到这时,脸上也是神情一紧。趁着姥爷缓神的当口,我让姥姥拿根棒冰给我,“那玩意都是色素,一天吃一根行了。你要饿了我给你蒸鸡蛋羹去,别吃凉的,容易落下毛病!”“要几个鸡蛋?”姥姥又问。“三个吧,姥姥。”“我给你蒸上五个吧,省得你一会饿了又叫唤!”说罢,姥姥进了伙房。
鸡蛋羹端来了,顺道姥姥还热了粉蒸肉和四喜丸子。见我吃完了姥爷继续讲,“我们当时是四个小孩,我最大,小的估计也就五六岁的样子,黑衣服化白脸,化好了还要挂点红油彩。我们进园子刚准备歇口气,就觉得楼上有动静,来不及害怕舞台就亮起来了,接着锣鼓点越打越快。我按师傅吩咐先往后台窜,在道具箱上来回跳,动静越大越好。然后往戏台底下钻,那下面没人进去,灰尘半尺厚。我一边拍身上土一边往幕前跑,这一瞅,好家伙,两条腿就像被人敲折了一样,扑通就跌地上了。”
“姥姥!”
姥姥见我吓得哆嗦,瞅了瞅姥爷说,“这大半夜的你就别给孙子讲这些了!在新村时就把人孩子吓得尿床,还讲!”“讲讲讲!”我钻在姥姥怀里说道。姥爷咽了咽吐沫说:“我们原本扮小鬼就四个,但我从幕布钻出来一看,台底下跑的黑影有六七个!” 姥姥打断道,“估计是班主逗你们呢,又叫了四个来!” 姥爷白了姥姥一眼,讥讽的表情刚到嘴角,又收了回去说:“你姥姥唯物主义者,不信就算了。我当时跟二哥是赶过夜路睡过坟头的,按说胆量不算小了,但为什么我从幕布一出来就跌那了呢,因为那几个快,就跟那狸猫一样,嗖一下,就从眼前过去了。你知道那戏园子里又是桌子又是椅子,钻起来挺费劲的,但那几个不光快,还不碰桌子椅子。你非说是人扮的,也有这个可能,但我见过的武生名角也多了,高盛麟、王金璐、历慧良、张世麟,男怕《夜奔》女怕《思凡》,他们鹞子翻身《挑滑车》都可以,那脚底下也没那么利索。”“人外有人!他们几个不行杨盛春呢?”“你这不就是抬杠嘛!杨盛春是富连成盛字科的,比咱们大二三十岁呢,怎么可能是他!”说罢,姥爷给了我一个眼色。我心领神会大喊道,“姥姥,我要吃鸡勾肉!”
姥姥知道我不饿,就是故意和姥爷串通,想打发她去厨房,姥姥拍我一巴掌说,“真是你姥爷的好孙子!什么都向着他!这大半夜的我上哪给你弄鸡勾肉去,你要真饿了,我再给你蒸点糟肉。”“行了,大半夜的别吃那么油腻的了。你就别插嘴,让他先听我说。”姥爷说完姥姥不说话了,姥爷继续讲,“我当时怕,但又不敢台上站着,就蒙起头钻桌子,前前后后钻完休走还是没出来,我往台上一瞅,角没上来,但锣鼓点不停我也不敢停,就继续钻。我们下园子时师傅给我们四个小鬼右胳膊上绑了红绳,结果我跑着跑着就发现这几个小鬼虽然扮相和我们一样,但胳膊上都没红绳,这时候我已经不怕了,还拍了一个小鬼一把,那感觉就像摸了块冰。想瞅瞅它模样这时二楼喊了声休走,我一抬头舞台上钟馗已经出来了,我就赶紧从侧门帘子底下钻了出去,往西市跑。”
我直冒汗,姥姥摸着我脸说,“你姥爷讲得都是故事,都是戏园子为了卖票弄得噱头。”
“你就头发长见识短。
“我从小也学戏,我怎么就没听这些事?不过你姥爷胆子大是不假,以前新村旱厕所,常有流氓趴地上偷看,还把一女孩吓神经了。开始没抓找人,就传是闹鬼,你妈你姨吓得不敢去上厕所,我这才托人从上海买带盖的痰盂。后来新村就组织青壮年抓流氓,但那时候传的邪,一会说是人一会说是鬼,很多人都怕,就你姥爷去了。也就第四天还是第五天?”一听讲起了辉煌往事,姥爷的腰杆直了起来,声音也变得深沉有力说,“第四天。”
“对,就是第四天。你姥爷拿了一个添炉子的小铲,一下就把那流氓打翻了。那时候流氓罪是重罪,没几个月就给枪毙了。还是因为这个事,组织上觉得你姥爷有功,再一个也是怕那家人打击报复,因为那人一枪毙,他妈就割腕了,等于一下死了两口人。组织就给我们安排了门家桥的楼房,不让住新村了。你妈也转学去电影学校了。”
“那后来呢?” “你说我当时,还是你姥姥说的这事?”姥爷问我。“都说说。” “我那事简单,折腾完,戏园子就干净了。班主也没食言,就同意我留下。开始我还不太愿意,我害怕我一走没人伺候,二哥活不了几天。但说来也怪,我这边一安顿,二哥也好了,我真正去科班坐科时,就是我二哥和我舅一起扛包袱送我的。但是后来....” 刚还神采奕奕的姥爷突然低下了脑袋。姥姥瞅了瞅姥爷说:“你大哥找不到这事我理解,那时候兵荒马乱,说不定死了也没人知道。但是你二哥找不到这事我一直想不通,按说你们分手时他病也好了,还是和你舅在一起。他们去哪了你不知道,但是你在哪个科班他们是知道的,只要一打听应该不难找,为什么这么多年你们就始终联系不上?他人到底还在不在?” “在不在我就不知道了。可能就是命吧,他们要真有心找我,不应该找不到。我们哥俩从丹东到包头,那是一路要饭走过去的,你说二哥会把我忘了,我是觉得不可能。但要说没忘,这也快五十年了,他怎么就不来找我呢?”见姥爷陷入沉思,姥姥催促我赶紧刷牙睡觉。
姥爷装好链条锁后,又掸了车座两下,但门口那二人姿态依旧,仍横着身子,将屋门牢牢堵在背后。姥爷将抹布团成一团,塞进车座后自言自语说道:“你看我这脑子,香油又忘买了!”说罢拽紧我的手,从家门前径直走了过去。
那日刷完牙后姥爷依然沉思,姥姥见状让我先睡。我在兴头哪里毫困意,便问姥爷:“姥爷,你想什么呢?” 姥爷半天才回过神来说:“我就想我这一生究竟是哪步走错了,为什么会这样。” “你当时才多大!很多事情明摆着就是时代所致,你不要老把原因找到自己身上!” “姥爷姥爷,你讲讲,怎么回事?”我好奇问道。“哎,还是你太姥爷太姥姥过世这事....”姥爷叹了口气说道。
“这事老大(老妈)老二(二姨)都说了,不怪你。因为那米粒究竟有没有你根本不记得,你完全是听你二哥说的。至于你二哥是亲眼所见还是也是听说,只有找到他才知道。但你二哥当时也就十岁出头,能不能记清楚也很难说。真要想水落石出,要找到你大哥问才行。你现在二哥都找不到,就更别说大哥了。根本没缘由的事,你非要自己背包袱几十年,你说你何必呢。”
从我记事起,家里一直是姥爷挑姥姥不是,唯独这次,姥姥的话让姥爷一言不发。“什么米粒?”我问。“这事挺奇怪的,按说我当时也七岁了,也记事了。但就是这件事,我始终记不清,究竟是真实发生过所以我记得,还是我二哥说了以后我记得,我始终就是回忆不起来,感觉那段时间在脑海中好像是个空白。年轻时我记得这事我是经历过的但是年纪越大,越觉得这事好像没发生过,就是二哥说多了,所以我有印象。”姥爷越说,声音越低沉,说道后面,感觉整个人的声音已经不是从口腔发出,而是胸膛。
“到底是什么事呀?姥爷。”我继续问。
“反正据我二哥所讲,当时苏联已经对日宣战了,日本鬼子知道没几天了,就拼命在丹东搜刮,其中有一条,就是不许中国人吃大米。但你太姥姥当时病了,像棒子面那种,就咽不下,你太姥爷就使了点钱,买了半口袋大米给你太姥姥煮粥,调养身子。吃了四五天都没事,到第六天,粥刚端到火上,伪满洲国宪兵队来了,宪兵队当差的也都中国人,闻见屋内有白米味,领头的就赶紧从院子里捧了一把土,盖在粥上,然后藏进了风箱。领头的前脚出去,宪兵队的日本顾问进来了,那人没进伙房,就插着裤袋在院子里踱了步,见没什么状况,便往外走。你太姥爷看人走了,提到嗓子眼的心也放了下来。但也是巧了,那个日本顾问刚要出门,我们三兄弟回来,他可能看我小模样心疼,就拨弄我脑门,一低头,发现我衣袖上有一颗白米粒,结果二话没说,闯进屋内就翻箱倒柜,从褥子底下翻出了米袋,然后掏出王八盒子,问米是谁藏的。太姥姥当时直接吓昏死过去了,太姥爷好书画,早年收过一幅郑孝胥的扇面,基本从不示人,见这种情况,赶紧从书橱暗格取了扇面出来,那个日本顾问不晓得董其昌是谁,但见装扇面的木匣很精致,就想这东西肯定值钱,收好后,就带人走了。”
姥爷说完,姥姥掐着下巴说:“反正照你这么讲,我就更觉得老大老二分析的有道理了,你当时七岁,你二哥十二,你们怎么可能知道郑孝胥是谁。这个故事,我觉得最后可能就是你那个叔婶讲给你二哥,然后你二哥讲给你的。”
姥爷没说话。
“那个日本人,你到底有没有印象?”姥姥问。
“我说了,我这么多年奇怪就在这里。我以前觉得这个日本人我见过,我还记得他穿着啡色的马靴,裤料子还堆在靴子上,但这些年我越想,越觉得我没见过这个人,为什么呢,因为我记得很清楚,我那个大哥和二哥关系不好,他们两个一见面就打,相互揪头发,所以爹妈很少把我们三兄弟凑在一起,除了过年。”姥爷说这段话时,神情就如包青天,铁口直断。
“这就对了!那个兵慌马乱的年代,你大哥二哥能各自卖了家里的东西,然后分头跑,这关系是显而易见的不好。我这辈子有个心愿,我哪天要是碰见你二哥了,我一定要问问他,他给你讲这个故事的目的是为了什么?弄得你一辈子心神不宁,包袱放不下,全家人跟着你瞎紧张。”
事虽然平了,但自那以后,受了惊的太奶便再也没起来,也就两个月功夫,人便走了。太奶走后太爷强撑了小半年,也随之去了。姥爷衣袖上为何会有米粒,这事谁也搞不清楚,似乎也没必要搞清楚,总之从那以后,姥爷对生人便有一种超乎常人的警醒和提防。
我和姥爷走过六七步后,听见身后二人议论道:“你没记错吧,大本老师是不是住这屋?”
“没错呀,浩亮老师的信还在我兜里呢,说大本老师现在带孙子,没住家属院,在东郊巷48号甲,咱这身后可不就是东郊巷48号甲嘛!”
“那这也奇了怪了,都晚饭点了,还不见人,要不咱先回去,明早再来?”
听见大本老师四个字,姥爷突然停下了脚步,姥爷入科班时属本字辈,因为排行打头,二哥叫给姥爷起了大本这个绰号,这么多年过去,除了家里人,便只有当年北京戏校的几个哥们知道此事,如今从这二人口中叫出,让姥爷着实一惊。
姥爷转过身,问道:“你们是?”
二人见姥爷忽然转身,也是一怔,四目相对后说道:“您是大本老师啊?我们是负责京剧音配像工程的,现在工程遇到难处,需要您和葛老师前去支援,我们找您可找的好苦呀!”
音配像,顾名思义就是给声音配图像,解放前后,很多老戏都录了唱片,但受于条件限制,很多名家名段也是只有声音没图像,京剧表演讲求四功五法,四功说的是唱念做打,五法则是手眼身法步,仅会唱腔,那只能给电台唱戏。但即便大首长亲自牵头,音配像工程也一直进展很缓慢;一是因为唱了多年样板戏后,新人确实老戏。二是半个世纪过去,会老戏的即便侥幸没像周信芳,盖叫天,荀慧生、马连良,裘盛戎这样打成“牛鬼蛇神”斗死,也差不多都是风烛残年,上不了台了。为了防止京剧从艺术变为历史,主管部门四处打听,得知甘肃有几位兴许能托付重任,便派了人来。
三十多年没回北京,姥爷姥姥兴奋中也带着些许感伤,不禁叹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就像舞台上,喜怒哀乐,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反反复复,让人意料不到,又措手不及。
来接的人见到二老后嘱咐道:“京剧音配像工程浩大,之前去的人,快则半年,慢则三五载,你们最好把春夏秋冬的衣服都带上,省的让家里人再寄麻烦。”
“对了同志,我们现在还带着孙子,我们这一去,能不能把他也带上,就近安排所小学?”
“您这情况我们知道,但真的不好安排,要不还是先劳烦他父母带一段时间,等您二位忙完了,再接手?”
“不瞒您说,他爸妈都在南方打工,根本无暇顾及他。”
“那爷爷奶奶能不能先搭把手?”
就这样,为了祖国的传世文化工程,三年级的我又意外流落到了奶奶家。
奶奶家离学校不远,六点半出门,六点三十五准能到校。奶奶早上起不来,便动员我自己上学,理由是,你爸上幼儿园都是自己去,何况你现在都小学了。起初我有些害怕,但三两天后,便有种如获新生的感觉,以前姥爷早晚接送,我毫无人身自由可言,每日下课铃还没响,姥爷双手撒把,倒蹬自行车的矫健身影就已然浮现在了窗外,其实双手撒把这技术科班出身的人全会,但在小学生眼里却成了稀奇,所以每次姥爷一到,原本集中在讲台方向的目光便齐刷刷望向了窗外,让讲台上原本手舞足蹈的老师霎时间倍感失落。进了家门,吃饭和学习便是生活的全部,起初在家时周末还能看看《正大综艺》,后来搬进了平房,唯一的活动便只剩下棋了。
那时平房外有两个卖麻辣土豆片的老太太,一个叫张妈,一个叫李奶奶,听闻张妈的土豆片是祖传秘方,功效堪比六味地黄丸,吃了的人无一不龙精虎猛。李奶奶则更神,不说工艺精湛和用料考究,光煮土豆的那口锅,听闻都是从宫里倒腾出来的。文革一开始,李奶奶便审时度势,连夜将家传宝锅埋在了皋兰山的后山,算是逃过一劫,拨乱反正后李奶奶被告知,从故宫出来的东西要砸,从工人文化宫出来的东西没事,李奶奶这才知道,自己其实是白忙了一场。我对二人的土豆片一直心驰神往,但姥爷却说那东西太不卫生,吃了会生病,但我却始终心有所念。
现在好了,姥爷这个枷锁终于没了,接过奶奶给的一元零用钱后,我风驰电掣般向张妈和李奶奶处跑去。观察一番后,我发现张妈的土豆片是一毛起售,上不封顶。而李奶奶的土豆片则是三毛一份,统一包装。各买了三毛吃完后,我发觉两人土豆片的味道其实无异,区别主要是包装不同。张妈屁股下垫着一沓废报纸,钱递过去,张妈便从裤裆下抽出一张,然后卷成杯状。报纸的缺点是漏油,优点是长时间垫在屁股下,纸表温度较高,一定程度上能起到保温的作用。李奶奶的筐里有大小不同,颜色各异的塑料袋,虽说是废物利用,但起码都洗过,加之李奶奶环保意识强,每天收了摊,都会自觉捡拾路上的垃圾袋,所以后来我每次都是直奔她而去。
除了麻辣土豆片,校门外还有卖不干胶,洋画片的,仅靠奶奶每日给的一元钱,自然是捉襟见肘,如何自己动手创造财富,便成了摆在我面前最现实的问题。我起初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每天麻将散场后去楼下的活动室转一圈,兴许有哪位爷爷奶奶粗心大意,会遗落几元钱在桌边的布袋里,但坚持了一个星期后我发现,这批老干部的眼神没我想的那么不济,除了用过的手纸和吃过的糖纸,布袋内基本不用遗留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穷则思变,一日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发现奶奶家旁突然冒出了一个工地,我之前略有耳闻,说工地上搭脚手架的卡子可以卖钱,现在瞌睡遇到枕头,我决定说干就干。
第二天一早,我便跟班里几个较铁的哥们谈了我的计划,但最终响应的只有一人,因为他刚打碎了同位的水壶,现在急需一笔款子赔人家。因为兰州市区不许养狼狗,加之我俩赶到时工地正好开饭,所以一分钟不到,我俩的书包内就装满了卡子,从废品回收站拿到人生的第一桶金后,我激动的彻夜未眠,我在脑海中反复计算着:“如果换个大书包,那每次最少能装十五个,也就是说,一天下来就是三十,一月下来就是小一千!”
第二天去学校的路上我纠结异常,如不将消息公之于众,无法树立我高大的群众形象,但说了我又担心大家都去,抢了自己的饭碗。纠结了一整天,最终我还是说,不出意料,从者如云。
放了学,我带着浩浩荡荡的大部队直奔工地而去,但就如当年红军长征一样,半数人刚出校门便溜的无影无踪,最后坚持到工地门口的只有区区四人,其中三人还颤颤抖抖,但贼不走空,虽然胆怯,大家还是一个挨一个从围栏缝里钻了进去,我刚往包里装了四个卡子,就听远处俩手提铁锨的民工喊道:“住手,你们干嘛呢!”
虽然在我的得当指挥下大家最后毫发无伤,但三位同学把书包丢了却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这时问题的矛头全部指向了我,刚还颤颤抖抖的三人,顿时变得义正辞严,异口同声让我给他们赔书包。无奈之下我掏了掏口袋,里面有昨天赚来的十六块血汗钱,以及今早出门时奶奶给的一元零花钱。三人虽说不太满意,但还是不由分说瓜分了这十七元钱。踩着夕阳的余晖,我感到无助和痛苦,忙和了整整两天,最后还倒赔进去一元钱,悔不当初的我决定金盆洗手。
爷爷每日从早到晚基本都在书房,除了看书画画,对生活中的一切琐事都无兴趣,而琐事中自然包括了检查我家庭作业这项。过去姥爷检查作业是逐行逐句,而爷爷则基本不闻不问,发现爷爷的这一优点后,家庭作业在我生活中彻底成为了历史。奶奶家所有家务都由一位老家的亲戚来干,她叫桂莲姑。桂莲姑的爸,是爷爷表弟的连襟,而桂莲姨的妈,又是爷爷三叔的小姨子,所以桂莲姑既可以算姑姑,也可以算奶奶,但习惯上我还是称她桂莲姑。
桂莲姑很懂规矩,没有奶奶的呼唤,基本时刻都待在伙房,伙房里有一高一矮两个板凳,吃饭时桂莲姑坐在矮板凳上,饭菜放在高板凳上。而洗衣服时,桂莲姑则坐在高板凳上,脸盆放在矮板凳上。奶奶家有两个洗手间,但桂莲姑还是习惯去院子里的公共厕所方便,虽说桂莲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对知识的渴望,只要稍有空闲,桂莲姨便会如饥似渴的阅读《知音》和《故事会》。
为了帮助桂莲姑全面提升文化素养,也为了检验桂莲姑近期的学习成果,我毫不吝惜的将所有家庭作业都交给了她。很快,几位任课老师都表扬了我近期作业完成的不错,但不幸的是,考试时桂莲姑没法去。久疏作业的我进了考场,一周后,学校发榜,看到成绩,我感觉颇出乎意料。我原以为这次十有八九要级部垫底,不曾想,整整一学期没动作业,班里竟还有三位同学没考过我。发完榜班主任联系了老妈,劈头盖脸,将我说得十恶不赦,老妈听后心急如焚,当晚就订了回兰州的机票。
这时老妈所在的公司因连续投资失误,已资不抵债,但国企破产大家面上无光,善后也非常麻烦,省领导便与商务部协商出一个折中方案,便是让所有员工先自谋生路,待退休时,享受正常退休待遇,简称就是放大假。与此同时,继红白游戏机后,老爸又在程控电话上狠捞了一笔,家里有了闲钱,我又整天惹是生非,老妈便决定回兰州投资创业,稍带手好管教管教我。
老妈不单单把湘菜引入了兰州,还把深圳的餐饮理念也带回了兰州,之前兰州的餐馆桌子就是桌子,老妈则开创性的第一次在黄土高原使用上了台布。餐厅一开张便顾客盈门,老妈作为Founder兼CEO每天起早贪黑,忙的不亦乐乎,计划中对我的严加管教一天也没实施过。没过多久,我便有了专职司机,零花钱也从一元变成了十元,张妈和李奶奶的麻辣土豆片被我彻底抛弃,取而代之,是六七位可供我随时调遣的大厨,从此同学看到我满怀崇敬,拍马屁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因为学校是军区附属学校,学生自然也都是大院子弟,在他们身上,确确实实保留了不少艰苦朴素的优良传统,譬如,当铅笔削到握不住时,会在屁股后面包一截挂历纸;又譬如,为了防止铅笔盒的角磕坏,会在四周贴上狗皮膏药。也许是中央让部队忍耐太久的缘故,这些学生虽然生活很简朴,但骨子里却一点不消停。打三年级开始,学校里便天天有人茬架,政治部大院的学生人数不多,但都颇有领导才能,煽风点火敢于人先,推波助澜无人能及,但真到动手,几乎次次落荒而逃;参谋部大院的学生从小就看《南征北战》,所以个个子承父业,三五个人茬架都要搞散兵战术,左右穿插,前后包抄,围点打援,尽一切可能不和敌主力正面接触,靠迂回战术,尽可能形成以多打少,积小胜为大胜,从而取得战略战术的双重胜利;从最先进的铝制水壶,到无往而不利的武装带,后勤部大院的学生基本做到了人手一只,依仗着装备上的先天优势,短短一年时间内,后勤部大院远交近攻,纵横捭阖,横扫了兰州东郊所有的小学,风光无限,我其实哪部都不是,但因为每日上学有小车接送,俨然一副首长派头,便莫名其妙黄袍加身,被三部人马一致奉为大哥,从此大小战役无论战果如何,最后的锅都要由我来背。
自打坐上小车后,校长便开始对我咬牙切齿,一来是因为他奋斗半生,也只是正科待遇,能坐小车起码要正处副局。二来是学生见他最多点头敬礼,见我却频频弯腰作揖,所以每次见到我,校长都会感慨几句道:“哎,怎么革命了这么多年,这资产阶级又死灰复燃了!”
“校长,您不知道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了吗?”
面对我的问话,校长怒目圆睁,但又一言不发,一回家我便动员奶奶,让她明天一早去校长办公室,解释下什么叫三个有利于,但奶奶说:“啃大饼的人,你跟他提面包,这不是自找没趣嘛!”
1996年12月18日,压死骆驼的那根稻草终于来了。
大晌午头,自称南巡归来的班主任站在讲台上挥斥方遒道:“前段时间,市教育局组织我们青年骨干教师去深圳进修学习,我真是由衷敬佩特区那些小学生的卫生意识,每个人都把痰吐进纸里,等下课后,再把纸埋入沙滩,你们说这个办法好不好?大家要不要学习?”
班主任话音未落,班长便率先表态道:“我觉得老师说的这个办法真是太好了,现在班上一些同学,卫生意识极其淡薄,自己不打扫卫生不说,还不珍惜别人的劳动成果,特别是某几位班级的干部,非但没有以身作则,还肆无忌惮随地吐痰,在班级里产生了非常恶劣的影响,这种行为往低说是不自觉,往高说就是缺德!今天我不想点出那几位同学的名字,但作为班长,我会从自己做起,从身边小事做起,从一点一滴做起,按照老师所说的办法,监督领导大家,共同把我们的环境卫生做好!”
班长说完,班主任轻轻点了点头。
学习委员见班长抢了先机,手都没举,便站起来说道:“老师介绍的这个好办法大家不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要实实在在落在行动上!班干部们除了监督大家,更要做好自己,自身正,才能众人从,形象好,才能众人拥!现在班级卫生工作出现了一些问题,说到底,还是应该从班干部身上找原因,而不是让普通同学蒙受不白之冤。如果每一位班干部都能严以律己,宽以待人,我相信没有什么工作是难以开展,作为班级的学习委员,卫生工作不是我的职责,但即便这样,我也依然会严格要求自己,也只有这样,才对得起班主任的谆谆教导,才对得起校领导的殷殷期望,才对得起同学们的信任与拥护!”
学习委员说完,班主任除了点头,还鼓起了鼓掌,见此状,一旁的班长简直气的七窍生烟。中秋时,班长父母从天生园订了两盒酥皮月饼,一盒送给班主任,一盒送给班主任的婆婆。按说兰州城做糕点,天生园手拿把攥是老大,特别那苏式酥皮月饼,用桂莲姑的话说,那真是晶莹剔透,闻着都香,提上三斤说媒,怕是地主家的闺女也能说下。但现在兰州也开始招商引资了,去年开了间叫飞天的酒店,据说厨师都是香港来的,做的月饼里塞着好几个鸡蛋黄,还有甜有咸。学习委员父母订了两盒,一提着盒子走进学校,班长就知道明年班委改选他悬了。果不其然,这两周学习委员无论作业还是发言,都屡受肯定。而他无论说什么,班主任都只是轻轻点头,没有评价,也没有肯定。
为了缓解一下班内政治斗争的紧张气息,我举手问道:“老师,您说那些学生都把纸埋入了沙滩?”
班主任一脸不屑的看了看我,拉长了声说:“是!”
“老师,那您参观的应该是深圳郊区的小学吧!”
闻此言,班主任极为不爽,拔高了嗓门说道:“人家深圳市政府邀请我们去的,怎么可能是郊区小学,搞笑!”
“但深圳市区没沙滩啊。”我继续较真道。
“拜托!深圳是沿海城市,沿海城市能没沙滩?有没有点生活常识!”
“老师,我就是深圳长大的,深圳正面是香港,没沙滩,只有河,但那河是界河,任何人不得靠近。北面靠海在中英街,南面靠海在锦绣中华,但那是红树林,也没有沙滩。沙滩在大小梅沙,去一次起码两个小时,如果放学还要跑那么远,他们家长能放心吗?”
不等我话音落,班主任便破口大骂道:“学习时就不见你有这么多问题!一抬杠就来了精神,全世界就你知道的多,知道这么多,你干嘛还上学呀!让你爸妈赶紧把你领回去,别以为家里有几个臭钱,就可以四处烧包!我告诉你,有钱人我见的多了,我一点都不稀罕!别觉得家里有辆破车就了不起,除了会投机倒把,掺杂作假,还有什么本事!人家工人农民辛劳劳动,最后被你们坐享其成,简直是社会的蛀虫!早晚挨枪子!” 说完,班主任摔门而出。
下了课,隔壁班几个小兄弟察觉我情绪不对,上前问道:“老大你怎么了?是不是那个夯客贱痞子又犯红眼病了?”
我点点头。
“靠!自己没本事就眼红别人,什么人啊!”小弟甲说。
“别气了老大,我们一起帮你收拾她!”小弟乙说。
“怎么收拾?她又不骑自行车!”我说。
“扔砖头啊,砸她一身屎!”小弟甲说。
“对!要砸就要赶紧,不然过几天屎就真冻住了。”小弟乙说。
“就这么定了!我现在就去办公室盯梢,她一去解手我立马叫大家!”小弟丙说。
…….
一个小时后,班主任敲开了校长的家门,校长拧着鼻子,示意有话院子里说。
“校长,你让我看大门都行,但这个班我绝对不带了!”
“你先冷静一下,你以为这个学生我不头疼吗?我比你更头疼!我们不少老师,从教一生都舍不得买辆好点的自行车,他一屁大孩子整天车接车送,你说这叫什么世道!如果学校多几个这种学生,每天放学校门口停的全是小轿车,你说哪个老师还能专心治学,估计都想下海做生意了!但解决问题需要策略,急不得。”
“您的意思是?”
“期末开家长会时,你把他妈叫来,多的话一概不讲,就当着众人面拆他家的台,拆完再撂几句狠话,我估计他妈自己就带着孩子走了,根本不需要我们动员。”
“行,那就按您说的办!但如果他妈不来呢,怎么办?”
“他家酒店租的是学校的房子,如果不来就掐电,看他们怎么做生意!其实我早就想掐了,就是找不到理由!”
就这样,几块砖头下去,让我的人生剧本再次改写。
为了让我和老妈放松心情,老爸下血本报了一个港澳泰十日旅游团,出发前我觉得香港和深圳应该差不多,无非就是离海更近一些,特别当我目睹完山姆超市中的一切后,我感觉世界也就如此了。临行前一天,老妈给我买了双耐克旅游鞋,七百六十块钱,付款时我纠结了半天,因为这钱如果拿去吃麻辣土豆片,足够一小学生从入学吃到毕业了。
三点起床,四点吃饭,一路颠簸后终于在六点前赶到了蛇口海关,但即便如此,面前通关长队还是让人有些绝望。十点整,一家人终于登了船,看到身后的深圳越来越模糊,我心中第一次有了背井离乡的感觉。船上播着成龙的《红番区》,还摆着自助水果和饮料,但我对这些毫无兴趣,我脑海中反复思量的依然是老爸口中那个遥远的青岛,以及那遥远城市可能带给我的种种未知。我掰着指头算了算,姥爷离家那年不满八岁,爷爷去县城读书时刚过十五,似乎人一生中总有一次背井离乡,而区别只是早晚而已。姥爷和二哥当年如不走,估计十有八九活不到新中国成立,甚至连那年冬天都够呛扛得过去。姥爷如果没了,自然也不会有我,那此刻气垫船上坐的是谁,便不得而知了。爷爷当年如果不去县城读师专,倒不会像姥爷那样,从根本上影响我的存在,但不读师专就进不了省府,那仅凭老妈电影学校的中专学历,估计这辈子也就在电影院放电影了。老妈不去深圳,那老爸肯定舍不得他的宝贝兰州,那此刻坐在气垫船上的就更不知道是谁了。
想着想着船靠了岸,我兴奋冲出船舱,迫不及待想领略东方之珠的魅力,但迎接我的却是当头一棒,记得买鞋时老妈说得清楚,耐克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运动品牌,是品味与成功的象征,我信以为真,接过鞋盒便小心翼翼藏入怀中,生怕有丁点磕碰,穿上后更是精神百倍,仿佛这鞋就是磁石,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将众人的目光全数吸引。但此刻眼前的一幕却让我感到些许诧异,码头上卸货的工人整整齐齐站了一排,一眼望去,脚上无一不是耐克鞋。
原以为失落只是码头的一刻,不想这种感觉却伴随了我在香港的每分每秒。三天时间见到的高楼大厦超过了我之前十年的总和,看着街边橱窗里那一块块动辄几十上百万的手表,我突然感觉曾经荡漾心中的优越,其实全部来自无知。老妈老爸也差不多,第一天脸上还充满了兴奋,第二天就成了平静,第三天则换为了感慨。在兰州人眼中,老爸老妈已然属于成功人士,而到了香港,这种喜悦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卑微。没来前我恨英国占了香港,来了之后,我恨英国为什么只占香港,如多占点,班中同学定不会为了双星和回力哪个才是世界第一而争论不休,甚至拳脚相向。原以为是收获的旅行,结果变成了清空,老爸看着维多利亚湾,留下了一句继续努力。
去青岛的前一晚,桌上摆满了各种海鲜水果,但老妈却始终没有拿起面前的筷子。老妈看了看我,说道:“你去了要好好学习,不要整天和同学打架,更不要和老师抬杠,那样没你的好果子吃!爷爷奶奶年纪大,操不了那么多心,你自己管好自己,不要再让我们担心了。”
“好的,我知道了,不混出个模样我绝不回来。”说完,我狠狠拍了拍胸膛。
穿过一片彩云后,飞机落了地,走出机场,老爸一连问了几十位的哥,但却无一人知晓老爸所讲的沙子口镇卫生院在哪可能是因为打小养尊处优的关系,总之老爸这人胆子比较小,但凡出远门,身边必须有人跟着,去青岛买房自然也不例外。起初老爸看好的房子在黄岛,但就在要刷卡时,一同来的战友嘎老三突然感觉这房子有些不对,用胳膊肘轻轻捅了老爸一下,然后给了一个眼色说道:“你刚才那个烟哪买的?”老爸虽然胆小,但人并不傻,知道嘎老三是有话要说,便抬起屁股说道:“我带你去好了,就在门口。”
其实在成家之前,老爸和嘎老三一群战友碰见过两次蹊跷事。第一次是家在酒泉的班长结婚,战友们过去帮着布置新房,晚上八九点,屋子布置的差不多了,大家便在院子里吃刚下来的李广杏。正吃着,一位老太太走了过来,打听这院子里有没有一个姓刘的娃,读小学,开学大概二年级。班长没见过这老太太,便问道:“你是这娃的什么人?找这娃做什么?”
老太太说:“我不是这娃的什么人,我就是做梦时梦见,有个娃满脸是血跑来要我救命,我问他,我怎么救你,他说我叫刘娃,开学上二年级了,你明天找到了我,跟我说千万别捂耳朵就行。”
老太太说完,老爸的战友们纷纷摇起了脑袋,班长看看老太太,心平气和的说道:“阿姨啊,这时间也不早了,你没事早点回去休息,梦都是反的,不要当真。”
听到这话,老太太有些不悦说道:“有你就帮我叫一下,没有你就说没有,你们这些屁大的娃懂个球,还和我说道起来了!”听到这话,班长火冒三丈,要是换成年轻小伙子,估计沙包大的拳头早就招呼上了,但对面是一老太太,班长火再大也不便直接发作,白了一眼后,把装李广杏的盆端了起来,转过身对大家说道:“我们吃我们的,吃完进屋把明天的喜糖包了。”
老太太见班长用屁股沟子对着他,便没再多说,转身出了院子。大家伙都觉得这老太太好笑,唯独嘎老三将信将疑,问班长道:“你们院子真有这么个小孩嘛?”班长瞅了一眼嘎老三,口气略带讥讽的说道:“怎么,刚离开连队两天,你也开始相信这些乱力怪神了?”
嘎老三摇摇头说:“乱力怪神我是不信,我就是好奇,随便问问。”
“没什么可好奇的,我们这院子前后加起来六个单元,家家户户都有小孩,碰巧有个读二年级的不是很正常。”
“哎呦,照你这么说还真有啊?”嘎老三追问道。
“我们单元刘大夫家两个小孩,小的去年上的学,今年再开学,估计该二年级了。”
听到班长这话,几位战友脸上都流露出了些许诧异,虽说刘是个大姓,但如果年纪也能完全对上,似乎也不是偶然。
“哎,我说呀,要不然你把那娃叫下来我们见见,反正现在时间还早,那娃估计也没睡呢。”嘎老三说。
“你行了吧!说出去也是部队出来的,怎么一天到晚这么神神叨叨。你对得起组织的培养嘛!”
见班长帽子扣的这么大,大家都没再吭声,吃完杏子,便相继进屋包喜糖了。
第二天接亲很顺利,但还差一个路口婚车就要进酒店时,忽然一辆救护车从一旁呼啸而过,老爸和嘎老三见状感觉后脊梁一凉,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但婚礼正在进行,也不便多说。宾客落座完嘎老三赶忙溜了出来,打听一问才知道,一群小孩的铁道边玩,见火车来了,便让了开,攀爬在旁边的栏杆上,火车司机见有人,便拉起了汽笛,因为距离近,汽笛声又大,小孩们便纷纷捂起了耳朵,里面有个大夫的小孩,屁股一滑,被列车的惯性风吸了进去。
这事后来谁也没提。过了两个月,老爸叫战友来家里吃凉面,看见平日活蹦乱跳的杨毛毛突然无精打采,老爸挖苦道:“怎么?马小红(杨毛毛对象)把你榨干了吗?”
“别胡扯,她最近夜大上课,我们好长时间没见了。”。
“那你怎么跟抽了大烟似的?无精打采!”老爸问。
“你们不知道,这半个多月我只要一躺下,隔壁那一家子就吵架,吵的我整宿不得安宁,白天过去敲门,想说道两句,还整天不在家!”
“吵架?吵什么呢?”嘎老三问。
“具体吵什么也听不清,好像是当妈的嫌当爹的没把娃管好,一会摔呢,一会砸呢,动静大的很!”
杨毛毛说得漫不经心,但一旁的懒牛却听的脸都白了,问杨毛毛道:“他们是不是吵架的时候经常往地上扔分分洋,还一扔就是一把?”
听到懒牛这话,本来跟大烟鬼一样依靠在沙发上的杨毛毛猛地一下坐了起来,死死盯着懒牛问道:“对啊,你怎么知道?”
“我也听到了!就是最近半个月,只要一上床,就听隔壁家吵架扔东西。那户人是金川公司的,平时都在地县上,很少上来兰州。天天晚上折腾,我就去敲门,结果左邻右舍都说没见他们回来。我问楼上的听见吵架没,他们说没听见过。”懒牛说完大家都不吭气了,虽说窗外艳阳高照,但心里似乎都感觉瘆得慌。
嘎老三思量了片刻,问懒牛道:“楼下你没问?”
“我家一楼,哪来的楼下!”
老爸的凉面半截塞在嘴里,半截露在外面,目光呆滞看着仨人,愣了足有三四分钟。懒牛和杨毛毛又对了几处细节,果不其然,家隔了六七个街道的两人,听见却丝毫不差。
嘎老三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连打了六七个之后,问二人:“照你们这么说,那天碰见老太太时,我俩也在,怎么我俩就什么都没听到呢?”
老爸也点了点头说:“就是的,我回来一直睡得挺好,没听见有人吵架啊。”
“这还不简单,你俩一个是公安厅家属院,一个是省府家属院,那东西不敢闹腾!我俩不一样了,都是厂矿家属院,它不闹腾我们闹腾谁呀。”
明明是夏季的大中午头,但四人却都蜷缩了起来,嘎老三瞅瞅大家说道:“其实那天那老太太一进来我就觉得有些不对,我们一大圈人坐在那里,她却只找班长打听,你们觉得不蹊跷吗?”
懒牛越听心里越毛,看着杨毛毛,问道:“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所有战友里,其实杨毛毛和老爸关系最近,因为嘎老三和懒牛其实都是高炮部队特务连的,只有杨毛毛跟老爸是通讯连炊事班的同班战友。在连队时,他们便经常调侃自己,说他们每日头顶绿帽,替人背锅,看人打炮,惨到无以复加。但也没办法,谁让新兵考核时你们排老末呢。老爸看杨毛毛此时已面如土色,便说:“要不你先来我家住两天?”
“没用,治标不治本!”嘎老三打断道。
“那怎么办?”
嘎老三思考了片刻,让大家凑近了些,说道:“..........”
可能是因为两次蹊跷事嘎老三都处理的不错,所以老爸走哪都喜欢拉他作伴,见嘎老三有话要说,便赶紧走了出来。
“这个房子不能买!”
“为什么?”
“你没瞅出来吗?咱俩一来,它这全套接待工作就已经就绪了,环节一个挨一个,反正就是不给你自己出去的机会,我感觉这里面一定有蹊跷,刚才你看购房合同的时候我套了套看门的话,问他哪年来的青岛,他说油库爆炸后第二年,我这才想起来,六七年前这个地方发生过一次油库爆炸,我们之前都忽略了。”
听嘎老三说完,老爸当天便离开了黄岛,捎带手还将半径二十公里的范围悉数排除,几经打听,找到了距离黄岛最远的崂山区。
看了几日,嘎老三因家中有事要先行回去,老爸便让他给些意见,帮着定夺。
嘎老三盘起了腿,问老爸:“其实我一直都挺不理解的,你说青岛有海吧,那深圳也有呀,你说青岛海拔低吧,那深圳也低呀。而且你这些年一直在深圳,房子有车也有,你爸妈为什么就一定要来青岛休养?如果说深圳消费高,那青岛买房子的钱拿去深圳花,也够他们花个几十年了。为什么就一定要来青岛?”
“还不是他妈当初要去深圳时,我爸我妈死活拦着不让嘛!现在屁颠着过去,老两口觉得脸上挂不住。”
“都是一家人,这算个啥事!”
“话是这么说,但是我爸我妈那个思想倔的很,你和他们解释,他们还觉得你在敷衍应付他们,把他们没当回事。所以就让他们如个愿,青岛买一套得了。”
嘎老三知道再说也于事无补,便拿着笔斟酌了起来,十分钟后,三条意见写好了,嘎老三和老爸解释道:“首先,他们终归是老年人了,况且这身边也没人,附近有医院比较好。第二,离海也别太远,不然你跑来青岛为了个啥。最后,价格便宜点。老年人说变就变,万一过两天又不想住了,价格便宜你收拾起来也容易。”
不知道老爸是否听了嘎老三的意见,总之,出租车驶进院子后,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幢二层小楼,楼前挂着一副木牌,上写沙子口卫生院字样,楼后是一座光秃秃的石山,紧靠小楼,孤零零竖着两栋六层高的居民楼,除此之外,院内便只剩散落的废砖,和枯萎的杂草了。
只一眼,我便找到了奶奶家的位置所在,因为整栋楼上,就那一扇窗前挂着空调机箱。走进门洞,白墙上刷着售房处三字,刷字用的是红油漆,兴许是刷时沾的漆略多,字的下方都有油漆流下,仿佛鲜血一般。老爸进去打了声招呼,便带我上了楼。
虽说搬进来总共也没几天,但屋内的乱劲却一点也不比兰州差,按说奶奶到青岛后应酬少了,应该有时间专注家务了,但厨房水槽里的碗还是摞了半尺来高,老爸脱了鞋便开始忙前忙后,奶奶则坐在沙发上感叹道:“哎,这身边没儿子还是不行啊!”
房间乱成一团,我只好将注意力转移到了电视上,但按了一圈后却大失所望,能看的频道就三个。奶奶察觉了我的失落,笑着说:“你别看这地方小,广播信号特别好,能收到好几个叽呱乱叫的频道,也不知道是南朝鲜的,还是北朝鲜的,反正那声音就跟鸟叫一样,听着特热闹。”奶奶这话让我有些不解,之前桂莲姑想学英语,便在厨房听美国之声,奶奶发现后大发雷霆,说桂莲姑偷听敌台,想害爷爷晚节不保。桂莲姑没办法,只好带着收音机去了广场,就这奶奶还是不依不饶,隔三差五便打探桂莲姑近期都与什么人见面,聊了什么,聊了多久。但没想到,奶奶的变化竟来的如此突然。
碗洗完老爸让我陪他去镇上走走。卫生院外有一条柏油小道,沿着小道过了桥,便是镇中心所在,显眼的牌子共有三块,大牌子上写着七个字,沙子口镇供销社,两块小牌子则是强发小卖铺和沙子口镇粮油站。供销社这名字我不陌生,姥爷之前说过,当年下乡唱样板戏时,吃住最多的就是供销社。因为这种地方人来的多,比较干净。姥爷所指的干净,自然不是平日大家所说的干净,姥爷说那时乡下有电的地方极少,夜间照明主要靠马灯,马灯能防风雨,就算挂马身上疾驰,也很少会熄灭,但有的屋子一进去,马灯就会瞬间熄灭,遇上这种情况,务必要先说一声打扰了,然后原路退回去,去地方多了大家便发现,只有供销社这地方从不灭灯,所以后来大家落脚,就都找供销社了。
眼前的镇供销社内没一位顾客,只有两位五十开外的妇女坚守在柜台后打着毛衣,不知是因为屋内灯光昏暗的缘故,还是二人都上了年纪眼神差了。反正我们的到来二人丝毫没有察觉,依然自顾自低着头,打着毛衣。柜台左手边立着三口大缸,除了醋和酱油,还有一口装着大米。柜台右手边蔫萝卜摆了一地,看样子估计放了个把月还多。柜台上方摆着一排发黄的玻璃罐,罐内分别装着花生米、葵花子和核酥,老爸看看说道:“走,我们去前边看看。” 老爸的神情让我有些疑惑,照理说,买房时老爸是来过的,那对镇上的情况应了解才对,但此刻老爸表现出来的,竟也是吃惊和意外。
小卖铺门前立着一个裹着棉被的大箱,棉被上用红墨汁写着冰糕二字,我好奇,小心翼翼掀开了棉被,发现里面所谓的冰糕,其实就是我们平日所说的雪糕,我随手拿了一支,拨开纸皮放进嘴里,发现这东西叫冰糕还真是所言非虚,因为它确确实实就是一块冰,只是略微有点颜色而已。又走了一阵,面前出现一杂院,老爸站在门口向内望去,突然喜笑颜开,拍着我肩膀说道:“这里面有个菜铺子,我带你进去看一看。”
杂院不大,但看得出有些年头,二层皆为住户,家家户户的栏杆前堆放着各种杂物,一层大概八九户人家,其中一家挂着帘子,帘子上写着菜铺二字。老爸驾轻就熟,一手扒起帘子,一手指着屋内左侧的架子对我说道:“你挑几个个头大的土豆,回家给你做麻辣土豆片。”
付完钱出了大杂院,我问老爸道:“老爸,你们上次来看房,还来菜铺子买菜了?”
“没呀,怎么了?”老爸摇摇头说道。
“那你怎么没看就知道,左侧货架上放的是土豆呢?”
听到这话,老爸好久才回过神,但老爸并未说为何,而是看了看表,对我说道:“马上六点了,我们先回,不然奶奶等急了。”
奶奶瞅见我们手里提的土豆,立马气不打一处来,一边摇头,一边叹着气冲老爸说道:“明天就是集,东西便宜的很,非要现在出去买,找着吃亏上当,真是缺心眼!” 老爸炊事班出身,手下极快,半个小时不到的功夫,五六个菜就摆了上来,但我看了看,并没有麻辣土豆片,便问老爸怎么没做,不等老爸吭声,奶奶抢先说:“土豆都是淀粉,吃多没好处,你多吃菜,补充维生素和碳水化合物。”
吃到一半,我问老爸:“老爸,你是怎么发现沙子口卫生院这个地方的?” 奶奶再次抢了先说:“你爸平常马虎的不得了,但这次选的这个地方我觉得还是很满意,楼下就是卫生院,出了院子就能看见海,特别适合我们老年人。” 直到吃完饭,老爸依然没回答我的问题,临睡觉前我又问了一遍,老爸这才支支吾吾说了起来:“其实也没有专门奔这个地方来,嘎老三回去以后,我想着把杨毛毛叫来,票都订好了,结果他媳妇把胳膊跌断了。我就自己坐着公交车看,坐着坐着,上来了一个人,看着面熟的不得了,但死活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又不好意思上去问。她刚下车,售票员也催我下,说是终点站到了。我看她就走在前面,就想干脆上去问一下,结果跟了几步,她进了这个院子,人就不见了。我看这院子也不大,就进来看看,结果怎么就这么巧,院子里刚好在卖房,我一看这院子很符合嘎老三说的,离医院近,离海也近,就订了一套。”老爸的话让我瞬间来了兴趣,追问:“你说的那人长什么样?是你的朋友还是我妈的朋友?”
“那都不是,那人三四十岁,但穿的衣服比较奇怪,你说它是个连衣裙吧,但它上身是个衬衣,还有领子,你说它是个衬衣吧,它底下又是裙子,还是长裙,快到脚脖子了。”
这时奶奶推开了门,说苹果洗好了,问我和老爸要不要吃。
“对了妈,你知不知道有一种衣服,上面像个衬衣,但下面是裙子,还.....”
“你说的就是五十年代最流行的布拉吉!上面衬衣,下面泡泡裙。那时候最兴三样,工装背带裤、列宁装、布拉吉,都是从苏联传来的。小时候带你的陈妈,最喜欢穿布拉吉,后来咱们跟苏联闹翻了,大家就不穿了。所以等你大了,你看陈妈永远穿的都是你爸淘汰下来的军装裤。”
奶奶的话让老爸再次愣了神,我好奇的问奶奶道:“那陈妈后来去哪了?”
“这个陈妈的故事呀,那真是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奶奶一边说着,一边使劲啃着苹果,仿佛忘记了她此刻戴的是假牙。
这时老爸似乎稍稍回过了点神,问道:“对了妈,陈妈是什么来咱们家的?”
“就是刚有你大姐的时候,57还是58年。”
“你们是怎么找到陈妈的?”
“具体怎么找我现在也记不得了,反正我和你爸当时托了不少人,估计一传十,十传百,就这么介绍来了。陈妈是个老姑娘,一辈子没结婚,我也问过她,为什么不结婚,她自己说是耽误了。后来我才知道,她订过亲,但没等过门男的就死了,后来就一直没结婚。”
“那后来呢,陈妈去哪了?”老爸继续问道。
“陈妈是个好人,但命苦的很。你初中时她不是总觉得累嘛,我们就让她去医院检查一下,检查出来就是糖尿病,那时候还没有胰岛素,她觉得自己干不动活了,就要回老家,我和你爸给了四百块起,她还不好意思拿,说是原本还想帮我们带孙子,结果提前撤退了。我和你爸最后硬塞上了。回去没两年就并发症,去世的时候腿上的肉烂的一块一块的,骨头都看的清清楚楚。最后出殡我和你大姐去的,那时候你刚去部队,就没给你说。”
“陈妈去世我知道,我姐给我说了,我还以为是心梗,没想到是这个病。”
“你回去了有时间给陈妈上个坟,你小时候陈妈对你好得很,你都十岁了,还整天在院子里背着你,你的脚都拖到地上了。”奶奶边说,还边比划着老爸脚的大小。
“陈妈多高?”老爸又问。
“这你都不记得了?陈妈到我肩膀头,我一米七,陈妈大概一米五出头吧。你们早点睡,明天早上我们还要赶集呢!”说罢,奶奶关上了门。
“那应该不是,那人可比一米五高啊。”老爸自言自语道。
第二天天还没亮,奶奶便开始喊我和老爸起床,说什么赶集要趁早,去晚了东西就不新鲜了。沙子口镇有片空地,六点刚过,几百辆手扶拖拉机便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车停好后往地上铺一块塑料布,买卖就算开张了。
爷爷为了保持风度,依然穿着衬衫和西裤,奶奶的金项链金耳环则全然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手中的破篮子和脚上的雨鞋。不到三十分钟,奶奶便将所有东西置办齐了,当然,拎东西的重任自然落在了我和老爸的肩上。我提着鲅鱼和西瓜,老爸则拎着番茄跟猪后腿,踏着泥沙混合的土路,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走去。我心中有些埋怨老爸的草率,但看爷爷奶奶走在前方那一副喜笑颜开的样子,我也就不便再多说什么了。
老爸上次来考察了两所学校,一所就在卫生院附近,另一所则稍远些。原计划两所都带我看看,但看完第一所后,我便懒得再跑了。这学校名叫白山学校,因为学校修在一座荒山上,而买荒山时又没花钱,为了纪念白白得到一座山头,校长便取了白山这个名字。办完入学手续后,老爸收拾行装,准备回深圳继续操持生意。临走前,老爸问我想吃什么,我脱口而出肯德基三字。
为了锻炼我日后单独出门的能力,老爸带我来到了镇上的公交车站,等了半天,301路终于来了。上车买好票,司机却迟迟不走,直到前排有人催促起来,司机这才将火打着。开出去大概二三百米,我看见路边站着一人,穿着打扮,就如前几日老爸与奶奶说的那样,我赶紧拍了拍身旁的老爸,想问他之前见到的是不是这人,但不巧这时老爸正在和老妈汇报学校的情况,等扣上电话,公交车早已开远了。
第二天老爸走了,我站在窗前,目送着他上了车。奶奶让我下楼送送,老爸却说不必了,他自己走便好,仿佛前方等待老爸的并非五光十色的特区深圳,而是战火纷飞的前线,面对难以预料的结果,老爸毅然选择走在前边。
校长将我安排在了四年级四班,一进教室,班主任便让我上讲台自我介绍一下。初来乍到,我不好意思说太多,随口应付了几句,便从讲台上走了下来。下课铃一响,班中同学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我一人在教室内无所适从,我看着窗外的大海,不禁回想起过去那些前呼后拥,吆五喝六的日子,但我明白,那些日子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差不多过了一个多月,我渐渐和班中同学有了些许交流,我发现相比兰州,这里不折不扣是另外一个世界。班中同学大致分为两类,一类和我一样,也是带着光耀门庭的艰巨使命,从外地赴青岛求学的,但与我略有不同,他们其实也是山东人,只不过家在潍坊聊城一类的小地方。面对青岛学生时,他们常战战兢兢,生怕说话时漏了怯,被人看低了。但面对食堂打饭的叔叔阿姨时,他们又充满了优越感,横挑鼻子竖挑眼,唯恐阶级属性不能体现的尽致淋漓。
这类学生聊天的主题永远只有一个,就是吹嘘各自家庭在当地是如何显赫;粗略算来,一周起码有三天,他们都会为谁家的车更好而争的脸红脖子粗,有的说我家的车马力大,车速轻轻松松上两百,有的说我家的车底盘高,翻泰山,越秦岭完全不在话下。虽然吹的天花乱坠,但仔细听听就会明白,马力大其实说的就是上海大众公司的桑塔纳,而底盘高,则是天津产的大发牌面包车。除此之外,他们还常提到一款车身不长,但设计感十足,灵动美观的车,我起初以为他们说的是保时捷,后来才知道是捷达。老爸老妈从小常教导我,不要狗窝里放不住个剩馒头,起初我不太理解这话的意思,看到他们,似乎懂了些许。
另一类学生则来自青岛,仅论口才,他们确实比不上地县来的孩子,对捷达,大发,桑塔纳的各种参数,也知之甚少,但他们基本都有自己的爱好,如电脑,漫画。
待了一段时候后,我发觉白山是一所蛮独特的学校。过去在东郊时,同学几乎都是来自方圆五里地以内,所以大家无论习性还是认知,其实都大体无异。而这里却是五湖四海。不得不说,距离确实改变影响了很多,过去在东郊时,同学间很少相互吹牛,因为识破真假很容易,下课一看便知。而这里似乎谁都不服谁,本地学生如说家里买了三万的钢琴,地县的便说家里买了十万的,但你问他钢琴黑键多还是白键多,他又会思考很久,实在答不出,便搁下一句放假你去我家里自己看。这样的故事每天都在发生,开始觉得好笑,渐渐感觉无聊,最后剩下的便是无奈。我不理解,人为何要活得如此虚伪,何况还是小小年纪,但情况并没有因为我的不解而终止,相反,还愈演愈烈。
没过多久,爷爷便与镇上的人熟络了起来,家中的客厅,也成了爷爷的私人会客室。对于我们这些外乡人,镇上的人始终保持着一份居高临下,他们常给爷爷绘声绘色的讲述曾经历过的大风大浪,但仔细听听就会发现,风浪的开头虽略有不同,但结局却大体一致,不是退潮时白捡了一筐海蜇,便是刮风天拾了两斤搁浅的扇贝,反正价值从没超过五十元。
院子里有一对姓杨的夫妇,年纪五十岁上下,每次见到爷爷奶奶便格外热情,今天送一把芹菜,明天又端来一碗剥好的蛤蜊肉,看见我来了,还非要带我去赶海挖蛏子。我打小不知是受了姥爷的影响,还是老妈的影响,对无事献殷勤的人一直都格外提防,但爷爷奶奶的表现却是若无其事,反而越走越近。中间老爸回来了一趟,进门时见这夫妇刚好坐在客厅,便客套了两句,送走后老爸问奶奶,这二人是何来头,奶奶一听,立马进入了角色,说道:“内蒙来的老职工,退休了来青岛养老,比我们先到半年,人好的很,对我们特别关心,有他们在,我们心里踏实多了。”
“他们儿女在青岛?”
“没有,儿女都在内蒙呢。”
“那他们怎么想着来青岛呢?”
“这人家没说,我们也不好意思问。估计也是看上了青岛的环境。”
“行,爸的情况,你没和他们说吧?”
听到老爸这话,奶奶立马窜了起来,神情中满是不悦和费解的说道:“哎呀!你以为你妈这么多年革命工作白干的,这点觉悟意识都没有!真是可笑!”
说来也怪,这对夫妇平日一天要上来找爷爷奶奶三四次,但老爸在的这几天,他们却一次也没上来。老爸似乎也对此有所察觉,便问奶奶,怎么这几天没见到那对夫妇,奶奶说:“兴许出门了吧,你操那么多心干嘛!”
老爸将我送到了校门前,除了督促我要好好学习外,还让我留意下那对夫妇,我问老爸怎么了,老爸嘟嘟囔囔了半天,说道:“你奶奶说他们早到半年,但我记得半年前买房子时,这院子里楼刚盖好,售房处的油漆字都没干,没住人呀。而且他们的口音,我觉得也不像内蒙的,不过内蒙也大,各地有区别,可能我们也不知道吧。”
老爸的话惊出了我一头冷汗问:“啊?那他们会不会是逃犯什么的?”
“看他们的年纪应该不像。行,你回家有空留意下就好,但千万别和你奶奶说这事,不然她又该骂我了。”
等周末回家,老爸已回了深圳,桌上放了几张收据,我一翻才发觉,虽然山是白得的,但这学校的收费却一点都不便宜。学费每年一万五,除此之外,入校还要再交二万五的赞助费,按校长的说法,赞助费就类似机场建设费,学生既然使用了学校的设施,那付费自然理所应当。老爸之前来考察时,校长只说了学费的事,等我入了学,校长又提出还有赞助费这一出,老爸这次回来,便是来交赞助费的。
一万五的学费中,实则包括了学住吃三部分。住虽然是大投资,其实是一劳永逸,吃看着没多少,但却积土成山,为了降低成本,校长日思夜想,煞费苦心。
众所周知,大米的价格远高于面粉,所以自打进了这学校,我发现每周晨会上校长都要强调一番面粉的营养价值,其目的似乎是为了让大家从心里彻底接受,学校天天蒸馒头,真是为了大伙的健康着想。主食确定了,晨会上校长又开始宣传营养配餐的重要性,并若有其事说道:“根据美国科学家长期的跟踪研究,对于成长发育期的青少年,一定要科学均衡的摄入营养,不能过少,更不能过多,我们现在很多家长还不知道,青少年营养过剩是非常可怕的,它会直接导致……”
来了一个月我便发现,校长嘴中的营养套餐,说白了就是一荤一素。荤菜基本是鱼,而素菜则是白菜和莲花菜。后来不知怎么着,校长好像意外发现了蒸包子成本更低,便又一改之前的口风,和大家宣传起了包子的神奇功效,说什么包子主副兼有,肉蔬结合,均衡营养,平衡膳食,多吃包子,善抓重点,常吃包子,内外兼修。质降到无法再降,校长又开始做起了量上面的文章。为了彰显自由,平等,诚信,友善的治校理念,晨会上校长郑重宣布,要取消教师与学生的配餐差别,所有人均为午餐一荤一素,晚餐两个包子。见有教职工心怀不满,校长又说道:“虽然校规不能让人平等,但我可以保证,校规面前人人平等。”说完,校长让伙房负责人反复统计了教职工及学生的具体人数,力争每次蒸包子都能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公平就餐政策实施后,不少青年教师饿得头晕眼花,但苦于囊中羞涩,只好向伙房讨点笼屉上的面渣垫饥,眼瞅三年自然灾害的惨剧又要重现,校长却依然坚持着自己固有的原则,坚决对学生带零食的行为说不,理由是吃零食不仅消耗国家宝贵的资源,而且零食中的添加剂还会严重影响青少年的智力发育,所以青少年吃零食,其实与吸鸦片无异,吃久了社会无可用之饷,国家无可用之兵,最后的结果便是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将因此变得遥遥无期。
每逢周一,校长便带着大队人马挨个教室搜查,看是否有学生浑水摸鱼,将零食带进了学校。因为学校组织严谨,老师排查严密,所以除了塞在袜子里的海苔和口香糖,绝大多数零食都难逃一劫,但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大家伙很快找到了活命的办法。学校操场旁有间叫宏伟的小卖部,虽然货品匮乏,但却是大家能找到的唯一生命通道。打开生命通道的方法并不复杂,只要喊一嗓子就行,但这一嗓子却很见功底,因为声音过小,宏伟听不见无济于事;声音过大,则会引来学校的保安,最后人财两空。
虽然阴沟翻船的人数不胜数,但再大的困难也难不倒英雄的白山学生,大家前赴后继,勇往直前,愣是让宏伟这个原本无比平凡的渔村少年,成了村里第一位买私家车的风云人物。失衡的供求关系让宏伟完全掌握了市场的自主定价权,市场价八毛的方便面,到宏伟那成了三块,集上五块一斤的脂渣,到他手里更是变成了五块一两。同学们威胁要找工商局,但宏伟却根本不以为然,头也不回的撂下一句:“不怕饿死,你们就打!看是命重要,还是钱重要。” 有同学看到劳苦大众被如此血腥剥削,不禁黯然神伤,晚自习结束后,溜回教学楼题诗一首道:无力举起石砖,体弱多病气喘,欲问为何如此,请到私立白山。题完自后,这人背影孤单的回到了宿舍,怎料第二天早起袜子还没穿好,便被校长请到了办公室喝茶。
在人生地不熟外加饥寒交迫中,我熬过了一九九七,放假回到家中,老爸老妈觉得让我去青岛的这个决定伟大而正确,因为自打去青岛后,老师确实再也没有请过家长,但这其中既有主观因素,也有客观原因。客观原因是,白山的老师都搭乘大巴上班,没气门芯可拔。而主观因素是,校长伟大而跨时代的膳食结构,让大家除了吃饭睡觉,根本没体力再折腾别的,从而一举两得,既减轻了运营成本,又减轻了管理成本。老爸问我,楼下的那对夫妇如何了,我哭笑不得说道:“他们倒也不是歹人,但确实也不像爷爷奶奶想的那么简单,你走后第二天,他们就又上来了,手里还提了两斤蛤蜊,说是听说你儿子来了,拿来尝尝鲜。”
“然后呢?”老爸问道。
“没过几周天就冷了,他们就提了几件羊毛衫来,但这次不是送的了,爷爷奶奶就买了。”
“羊毛衫嘛,买也就买了,反正也要穿。”老爸自我宽慰道。
“买完羊毛衫没几天,他们又提了几件羊毛大衣来,爷爷奶奶想推辞,但那二人就是赖着不走。”
“后来呢?”
“买了呗。”
“花点钱其实都无妨,我是怕你奶奶有时候嘴上没把门的,万一说多了,人家惦记上你爷爷就不好了。”老爸说这话时,似乎格外意味深长。
在家过完了正月十五,返校的日子到了。不知为何,我对青岛这地方骨子里就有些许恐惧和排斥,但没办法,费用已经交了,所以硬着头皮还是得回去。奶奶爷爷显然对兰州更加不舍,但无奈当初有言在先,也只好跟我一起上了火车。
买票前奶奶便告知老爸,一定要买他乘警朋友跑的那趟车,这样好有个照应,老爸联系了一下,得知这趟车软卧只有两张,便问奶奶可行不,奶奶斟酌了一下说:“那就挤挤吧,出了门上了路,还是要有个熟人妥当。”
熟人早早就站在了月台等候,奶奶让大家别送了,都早点回家休息吧。驶出车站没多久,熟人说餐车已经安排好了饭,让我们抓紧过去。
菜有四五样,在颠簸的列车上,算得上非常丰富了。爷爷客套了几句,奶奶问道:“对了,你俩是怎么认识的?怎么之前我没他提起过你?”
熟人听到这话,愣了几秒,然后笑着说道:“是我跑车的时候认识的。”
熟人这话激起了奶奶的兴趣,继续问道:“我印象里,他这几年基本没坐过火车呀,你们是跑哪条线认识的?”
奶奶的话让他一愣,片刻后说道:“是这样,我跑车的时候他来联系过,就认识了,感觉投脾气,就成哥们了。”
“对了,还有个事,你们宿营车方便不,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让我孙子晚上过去睡。”
“不用不用,现在软卧紧张,我在硬卧给他找个铺好了,一句话的事。”熟人说话时神情轻描淡写,但眼中却闪过了一丝忐忑。
一走出青岛火车站,十几个大汉立马围了过来,奶奶问他们去不去沙子口镇,十几人听闻,又立即散了去。看他们远去的身影,我不禁有些怀疑,或许那位穿布拉吉的中年妇女不止老爸一人见过,不然不至于将大家吓成这样。
远处有一辆出租车敞着门,但司机不知去向,奶奶见状灵机一动,让我先将行李放上了车。片刻后司机回来,奶奶说去青岛大学,司机二话没说,就按下了空车显示器,等到了地,奶奶又说要去沙子口镇,司机只好认栽。
再上了路,司机问道:“大娘,你这一招跟谁学的?很是歹毒嘛!”
奶奶笑而不语。
司机倒也心领神会,说道:“跑十次沙子口,九次回来得是空车,不来点手段,还真是不好打车。”
奶奶依然笑而不语。
进屋屁股还没坐热,便有敲门声响起,我打开门,果不其然,又是那死不要脸的杨姓夫妇,我问他俩又有何事,二人恬不知耻,端着一个塑料碗说:“刚看你们回来了,给你们送点内蒙的新鲜酸奶!”
“我们不饿,你们留着自己吃吧。”说完,我一把将门关了上。
“谁呀?”屋内的奶奶问我道。
“走错了,找楼下那家的。”
没了杨姓夫妇搅扰,时间过的格外快,转眼七月,刚熬夜看完世界杯的奶奶表示身体不适,需要回兰州修养一段时间,面对这种出尔反尔,老妈见怪不怪,老爸却拼命打着圆场说:“上了年纪的人,有个头疼脑热也是正常的。”
“知道身体不行,当初就别答应,现在好,你说咱俩谁去?”老妈说。
“要不然就长期寄宿学校吧,等寒暑假再接回来。”老爸试探着说道。
“这绝对不行!他现在每周回家都饿的面黄肌瘦,如果一学期接一次,那非饿成马三立不可。”
“要不然雇个人去,你妹不是最近没事吗,要不然让她去照顾,工资给高点,估计也就半年,咬咬牙就过来了。”老爸说。
“你怎么不让你姐去!你姐下岗女工,闲着也是闲着。”
“那终归是我姐,你让我一个当弟的怎么开这口。”
“你开不了,我就好开?那就山沟子里,我妹去了能待三天,都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你爸妈去北京也快三年了,这音配像到底搞完没啊?”
“我妈前几天刚来电话,说前期工作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估计明年年初就能录了,至于要录几年,那就难说了,快则一两年,慢了三年五载也说不定。”
“天那!这市场经济都搞这么些年了,怎么这效率还这么低呀!去了三年才把前期工作做完,这要彻底录完不得猴年马月啊!”老爸瞪大了双眼说。
“你懂什么!这是文化抢救工程,是要传给子孙后代的,瞎对付能行嘛!这工程已经搞了十多年了,如果再搞十多年也很正常,我爸妈那你就别指望了。还是看看你姐行不行吧。”
正当老爸老妈一筹莫展时,姥爷突然从北京回来了。
从机场接上姥爷,老妈问道:“爸,您怎么突然一下,说回就回了?”
“跟我搭戏的要去台湾交流半年,他一走我也就闲下来了,这不刚好他爷爷奶奶想回来,那就让回来呗。”
一上火车,我便和姥爷交待了杨姓夫妇的种种劣迹,以及火车站打车的技巧。但也奇怪,姥爷一来,车好打了,姓杨的夫妇也不见人了。一进门,姥爷便询问我买这房子的缘由和经过,我把所知的娓娓道来,姥爷听后没说什么。
因为我周一到周五都在学校,姥爷一人在家无事,便在院子里开垦起了自留地,面积虽不大,但因为引入了立体种植和滴灌技术,很快便解决了家中的吃菜问题。十一过后,姥爷又根据集中供暖的原理,给家中设计了一套热循环系统,点火后室内温度大幅提升。除此之外,姥爷还在烟囱上设计了一个自动风罩,风罩可以根据风向自动调节排风口位置,从而根本上解决了刮风时煤烟倒灌的问题。最后,姥爷又在屋内设计了一套声控灯系统,这套系统有三个收音器,分别连接三盏白炽灯泡,但姥爷没说,这三个收音器分别装在什么地方。
姥爷演示了几遍声控灯后,我不解问道:“在家里设计这玩意干嘛?”
姥爷让我别问那么多,说罢,继续给我讲起了电视剧《天地英豪》这周的剧情。睡到半夜,卧室门缝突然亮了,姥爷坐了起来,轻轻拉开门,发现是连接门外走廊的声控灯亮了。姥爷让我别动,自己则走去防盗门处看了看,一分钟后回来说没事,让我继续睡。
姥爷的这句没事让我觉得肯定有事,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我问姥爷:“昨天晚上到底怎么了?”
姥姥笑了笑说:“人年纪大了,神经就特别敏感,我这段时间只要一躺下,时不时就能听到门外有窃窃私语的声音,有几次你不在我就使劲听使劲听,也不知道是幻听了,还是真的,反正总能听到门外有动静。”
“会不会是邻居?”
“咱们这是五楼,楼上和对过都没住人,应该不会。楼下上来干嘛,何况大半夜的。”
吃完晚饭,姥爷封上了火,然后从炉膛里舀了一碗炉灰,在报纸里滤了几遍后,轻轻洒在了门前。整晚过去,灯泡没亮,第二日起来,门前炉灰也是平整,又撒了两日,依然如此,姥爷便把声控灯也顺手撤了。
临近寒假,北京那边也来了电话,说让姥爷做好准备,过完年准备开录。回兰州的前一晚,姥爷收拾好东西后,拿出了一个红布包给我,说让我收好,别和爷爷奶奶说。
这红布包四周缝死,里面软软的,像是一块手绢,我问姥爷里面装的是什么,姥爷说:“我其实挺不理解你爸这个人的,在深圳买房,非要买个血红色外墙的住宅楼,他不觉得那个颜色很怪吗?还是部队待久了,对这些都无所谓了。别人买房子都是能离医院多远离多远,你爸好,选医院院子里面的。还好你爷爷奶奶都是搞马列的,不信这些,但就算不信,传染病的问题也得考虑呀。而且这院子住户也太少了,一到晚上,两个单元,就四五户亮着灯。”
本来我没觉得这院子有什么不妥,听姥爷一说,后脊梁立马凉了起来。
“所以我就想着给你求个护身符,刚好前几天占山寺有法会,我把你的生辰一报,长老就写了一个,让我回去用红绸子布缝上。”
“姥爷,你从哪找的红绸子布?”
“就镇上那个裁缝店,它里面有布,还可以帮着缝,不过那裁缝挺有意思,穿的是我们五十年代在戏校时最流行的那种布拉吉,我感觉这衣服真是有年头没见过了,估计是那裁缝从哪本书看见,自己给自己缝的。”
“那人多大年纪?”
“能有个四十岁?个子不高一女的,头发也不长。我去过好几次她铺子改衣服,好像她也没个家人,永远就一个人在那。”
转眼到了九九年的夏天,我顶着烈日,从校长手中接过了红底金字的青岛市普通小学毕业证书。看着手中的证书,我内心无比激动,来青岛上山下乡也两年了,我终于不辱使命,成为了一位合格的知识青年,美中不足的便是,返城的日子依然是那么的遥遥无期。
老妈察觉到了我的压抑,决定带我去成都看看表姨,就这样,时隔两年后我再次回到了有路灯的世界之中。一天傍晚,电视上一条滚动广告吸引了我的目光,四川万宝足球队夏季选拔训练营开始了,如果你喜欢足球,如果你想加入梯队,这个周末我们在双流万宝训练基地等你。老妈和表姨也瞅见了这条广告,看着我那渴望的神情,老妈问道:“怎么,你想去试试?”我点了点。
第二天一早,我和老妈赶到了位于双流县城的万宝训练基地,因为选拔要封闭进行,交完报名费,老妈便被劝离了,留下的只有我和一个空荡荡的行李箱。教练先领我在基地转了一圈,然后安排了宿舍,房间很大,但床板上除了灰尘什么都没有。我下楼领了床单和枕头,回到房间,坐在床边,开始回想过去这两年在青岛的时光。
过完年回到镇上,我去了姥爷所说的那个裁缝铺,那地方我并不陌生,每周放学都会经过,但之前却从未留意过。不知道为何,那铺门一直紧锁,一副人去楼空的感觉。差不多四月中下旬,一对河南夫妇搬了进去,两人支起一口大锅,卖一种黑黑稠稠的汤,镇上的人对这新鲜玩意不感兴趣,唯独奶奶,闻见那酸酸辣辣的味腿便走不动路了,非要喝一碗才行。到了六月底,房租实在交不上,这对河南夫妇便连锅都没要,收拾东西连夜跑了。奶奶瞅见门前的空锅,感叹了许久,不解为何新中国成立了这么多年,百姓的营生还是如此艰难。小学毕业前一周,我见屋中又有动静,便靠近瞧了瞧,俩河北小伙,想开音像店,磁带和CD摆了一地,见我好奇,还送了两盘,说让我日后多照顾生意。但没等铺子开张,老妈便将我接走了,也不知这小店能否坚持到我回去。
正想着,屋内进来了两人,两人年纪较我略大,看身形打扮,肯定也是来试训的。
相互打了招呼后,高个问我:“你是谁介绍来的?”
“我看了电视广告,上面说选人,就来了。”
“这个样子啊,你踢哪个位置?”
“中锋。”
“那不得了!以后李兵的班就靠你接了!对了,一会,要不要和我们去耍一耍?”
“耍?”我问道。
“你不是四川人?哦,那怪不得,就是玩下!”
“去哪里玩?”
“旁边好多度假村,想去哪个,去哪个耍!”
“耍什么?”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这都不知道?算了,看你年纪小,还是待房间好喽。如果教练来点名,就说我们去买可乐了哦。”
到熄灯前,二人终于回来了,手里还提了一袋水果,见我靠在枕头上,高个问道:“对喽,你从哪里来?”
“青岛!”
“青岛?那你为啥子不去海牛队?跑来我们万宝,你该不会是卧底吧!” 矮个说道。
“我刚好看到,就来试试。”
“我觉得教练够呛敢要你!九五年成都保卫战,就是万宝和你们海牛踢,当时海牛出了两个内鬼,一人放一个,万宝才保的级!你要是留在万宝,怕以后也是内鬼哈!”二人说完,嘻嘻大笑。
首日试训结束,便有半数队员出现了脱水状况,教练感谢完大家的参与和付出,便让不达标的小球员回屋收拾东西,明早乘大巴回成都。还不错,我房间三个人都留了下,一进屋,他俩一身臭汗便往床上躺,说道:“算了,我看还是算了,职业足球这碗饭不是谁都能吃的,我们还是撤退吧。”
“来都来了,就试哈嘛!”矮个说道。
“也是哈!真要是进了万宝队,那钞票真是哗哗的,怕是花都花不完!就是替补,一年估计也得有一百万!”
“替补莫得,主力估计不止!你别光想好事,说不定明天就让你回家!”矮个说道。
“感觉水平好的也没几个哈,担心啥子!”
“也是哈,现在重庆那边也有球队,温江也有球队,确实去处多了。”
听到矮个这话,我有些感兴趣,便问道:“你们过去在哪练球?如果这里选不上,还准备去哪?”
“我是巴中体校的,如果万宝选不上,我就去老窖队,再不行就去重庆队试试。”高个答道。
“我是内江体校,我们教练推荐我过来试下的,我就过来了。你呢?”矮个问道。
“我之前就是随便踢,从没想过要进球队,碰巧看到电视有广告,就来试试,打发下时间。”
“随便踢踢成这样子,还是蛮有天赋的,但我觉得你踢球有点三板斧,少了点变化,容易被摸透。”
第二日拉体能,又倒下一大片,唯独我一身轻松,呼吸匀畅。两位教练见状,问我之前是不是练过长跑,我说没有,兴许是生在高原的缘故。又过了两日,连降大雨,雨后蚊蝇铺天盖地,甚至跑圈时,都有蚊子不断撞在我脸上,还有数只飞进了嘴中,不小心嚼碎后,一直滑进了嗓子眼。这些蚊虫对本地人不理不睬,唯独对我青睐有加,两天下,我双腿便被咬的如老玉米般,疙里疙瘩,钻心的痒。挠了一整夜,双手的指甲都被染成了鲜红色,但瘙痒却没有任何缓解。我咬着牙穿好球袜,但刚套上去不到半分钟,球袜便被渗出的鲜血浸透,变得硬邦邦。但也许是沙子口镇给我的感觉过于绝望,即便剧痛难忍,但我依然咬牙坚持。
转眼两个星期过去,起初试训的八九十名队员,淘汰的只剩下十四人,拉伸结束,领队唐指导让我们站成一排,紧绷了半个月的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让我大家措手不及。唐指导一边甩着秒表,一边笑着说:“我想,我要说什么大家应该已经可以猜到了吧。”
高个叉着腰,嬉皮笑脸的说道:“是不是要请我们出去耍哈!”
“去哪里耍嘛,唐指你先说下哈!”矮个接着说道。
“耍鬼子耍!我先恭喜大家,通过了我们万宝队的选拔,等签约以后,大家就可以正式成为万宝青年队的一员了。”
唐指导的话让大家有种瞬间梦想成真的感觉,不禁喜极而泣。高个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瞬间惊起了六七只蚊子,我见状,赶紧用手扇了扇,此时的蚊子似乎也格外识趣,嗡嗡了几声后,飞得不知去向。
解散后,唐指导唯独将我叫到了身边,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道:“小鬼啊,你踢球起步有些晚,之前的训练也不系统,想踢前锋怕是莫啥子希望。我和教练组商量了一下,觉得你技术虽然粗糙,但你个子高,反应快,体能也好,想让你转成守门员,你乐意不?”
“莫得问题!”我学着唐指导的四川话说道。
“那就好,守门员这个位置,对先天要求比较高,今晚球队有车回成都,你要是不累,就跟着上去,明早让刘队医带你去华西医院测下骨龄,看看你能长好高。我们留队的要求是一米九三,如果差两三公分,那问题不大,如果差七八公分,那培养价值就不大了,留队也就莫意义了。”
“好的,唐指导,我不累,我收拾下就跟着上去。”
“好,那我就和刘队医讲下,你们明早医院门口碰面就好。”
回到房间,高个矮个都在打电话给家中报喜,见我收拾东西,问道:“你收拾东西做啥子?”
“我明天去医院检查骨龄,晚上要回成都。”
“哎呀,这事急啥子嘛!今晚大家出去耍,你和指导说一下,一起嘛!”
“我都和唐指导说好了。”
“急啥子鬼嘛!耍下再去嘛!这半个月累死老儿了,腿都累断了。要不我和唐指说下,让你晚些去。”高个问我道。
“算喽,我也想回去看看我妈,都好久没见了。”不知不觉间,我也说起了四川话。
“那好嘛,今晚我们先去耍喽。”
回到成都,我说了试训结果,老妈对此显然有些措手不及,赶忙问我是何打算。我复述了唐指导的话,老妈说行,那就先查骨龄吧。
不知何故,约定时间刘队医并没出现在医院门口,老妈打了几个电话过去,也始终无人接听。我买了瓶冰红茶,然后在太阳下观察着我那刚刚结疤的双腿。等到中午头,刘大夫依然没有出现,老妈看看我,问我怎么办。
“要不我先去回训练基地,问下唐指导。”
老妈给我塞了六百块钱,让我买两条万宝路给唐指导,然后就回了姨妈家等我消息。
也不知怎么那么奇怪,平日鬼影子都看不见的训练基地门前突然站满了人,老老少少,足有百十号人。“难道是齐达内脑子抽筋,决定加盟万宝队了?”我问完自己,又觉得不对,因为门前这帮人穿着一看就是农民,压根不像懂球的。
我掀开基地对面小卖部的门帘,让老板给我装两条万宝路,老板一边叼着烟,一边对着电话听筒说:“乖乖!吓死人喽!基地里死了个街妹!一早警察法医全来了!”
听到这话,我赶忙向外走去,老板看着背影喊道:“万宝路还要不要哈?”
我拨开人群,想进基地看看究竟,但一条封锁线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是队员,能不能让我进去?”
听到我说话,一位警官走了过来,看了看我说:“你是队员?”
我点点头。
“那你过来,我有些情况要问你。”
到了一旁,警官又叫来两人,问我道:“姓名?”
“XX”
“你在球队好久了?”
“快二十天了。”
“二十天?”
“是的,我是来试训的,昨天刚宣布留队。”
“哦,这样子,你昨天何时离开基地的?”
“下午五点?”
“去哪了?”
“回成都测骨龄了。”
“中间有没有回来?”
“没有。”
“周根,冯亮,你认识不?”
警察的这句话让我突然一懵,顿了片刻后答道:“认识,我们是舍友。”
“你们是舍友?那太好了,我正好有事情要问你,他们和黄娟是什么关系?”
“黄娟是谁?”
“你不知道这个人?”
“不知道。”
“他们没提过?”
“没有。”
“如果没有的话,你在单子上签个字。”
我接过笔,刚准备签字,一位青年警官跑了过了,说道:“队长,法医证实那卖淫女的死因确实是吸毒过量,周根和冯亮的嫌疑可以排除了。”
“恩,我知道了。你签完了吗?”警官面无表情,问我道。
“签完了。”
.......
一进家门,我惊讶发现家里竟接通了有线电视,爷爷奶奶正围坐机前,看着《还珠格格2》。奶奶见我回来也是一惊,问道:“你妈不是说你要留在四川踢球,不回来了嘛。”
“恩,想想还是算了。”
“什么意思?”奶奶问。
“就是觉得没意思。”
“听说你不回来,我和爷爷都准备撤了,还好这段时间《还珠格格》开始了,不然你看回来了谁伺候你!你真是托了小燕子的福!”
“奶奶你就好好看吧,我先进屋收拾东西了。”
那天我回成都后,唐指导也带着新队员出了基地,刚喝两巡,来了电话,说麻将短一腿,让唐指导去支一下。回到宿舍,周根见唐指导房间始终黑着灯,料想这麻将十有八九是要打通宵了,便给半月前认识的洗头妹打了电话,谁知这洗头妹架不住周根冯亮轮番上阵,便说要抽口缓缓神,不成想,几口下去人就躺那了,再没起来。
签完字封锁线也撤了,一进基地,我就发现一楼的会议室被砸的稀烂,队员则像被点了穴一样,板板的,在窗前前成一排。会议室内三人佝着头,分别是唐指导,刘队医和负责体能的黄教练。对面的中年人身材消瘦,但目光很是犀利,头发略显灰白,神情似笑非笑,踱了几步后,这人指着三位教练员的鼻子骂道:“一队跑出去打架,半扇屁股被人砍掉!你们更厉害,直接让街妹死在球队宿舍里!你们到底是干什么吃的,几个娃都看不住!所有新闻媒体每天盼着,就想看足球队的笑话,你们傻戳戳,紧斗给人找素材!”
哐一声!消瘦的中年人提起会议室内的折叠椅,狠狠摔向了电视机上。
“万宝是做教育的!你们这个搞法,莫说球队,公司早晚都要搭进去!自己的队员都教育不了!还教育外人啥子!都说让我莫趟足球这浑水,我没听,我觉得四川好大一个省,起码要有个队!现在好,球踢不赢,还天天惹是生非!这个赛季结束哪个瓜娃子愿意接手接手,俱乐部我一分钱不要白送!真是脑壳方了,放安逸日子不过,拦这哈事!明天董事会就宣布,一队全部挂牌,梯队全部解散!这种大环境,看哪个能搞好!”这话彷如五雷轰顶,让屋内屋外所有人瞠目结舌,中年人推开门,走向了停在路边的劳斯莱斯轿车。不等众人回过神,轿车已绝尘而去,但属于我的答案仿佛已经,这种大环境,谁也搞不好。
姥爷开垦的自留地给了爷爷很大的启发,天气一暖,爷爷不但将早先的地全数接收,还在院子后面开辟了一块更大的。我回来时,地里的架子已全数搭好,爷爷一边擦拭着额头的汗水,一边流露出喜悦的神情,两块地相加虽只有羽毛球场大小,但爷爷却忙的不亦乐乎,除了姥爷留下的锄头和铲子,爷爷还自己添置了镰刀,扁担和粪勺。
每次爷爷下地干活时,奶奶都会站在窗台边凝望一阵,然后与我说起爷爷的辛苦与不易,然后动员我下楼参与其中,但奶奶自己却从未靠近过,因为榜样作用的缺失,奶奶每提这茬时,我都以学习为由借口推辞。那块菜地让我隐约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归宿,但我不想这么早就开始熟悉业务。返校前一天爷爷买了份报纸,头版标题为,万宝退出中国足坛,川足存续悬而未知。
看这标题我乐了五六分钟,我走进厨房,看着奶奶说:“奶奶,今天这报纸大标题是我造成的。”
“你说什么?”奶奶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问道。
“我说这个大标题呀!是我造成的!”
“你个屁大点的孩子!还标题你造成的!把你能耐的!”奶奶讥讽道。
“算了算了,不信拉倒!我就知道你们不能信。”说完我回到卧室,掀开褥子,将报纸放在了下面。
再回到白山,我成了一名光荣的初中生,奶奶说了,放解放前,初中生就算高级知识分子了,可以在马路边摆摊,替人代写书信养活一家子人。可惜现在九年义务教育早已普及,所以初中生的光环并未带给我太大欣喜。
新来的班主任姓王,中等身材,衣着朴素,但举止儒雅,谈吐不凡。第一节课,他时而旁征博引,时而借古观今,深入浅出,挥洒自如,很有大家之范。时间久了,大家对王老师逐渐熟悉才知,王老师六三年生人,家在山西大同,三十岁出头便评上了中教高级教师。据他所讲,大同这地方历史悠久,人杰地灵,冬无严寒,夏无酷暑,是中华文明的龙兴之地,但就是经济发展滞后,即便高级教师,月入也不过红纸七八张,仅够糊口而已。同学好友多奔沿海地区,起初日子虽苦,但几年折腾下来,家中都能殷实些许。王老师辗转思量了两年,落子青岛原因有二;一来,虽然职称有了,但出身这事难改变,王老师函授本科,奔大城市去,怕是门都敲不开,能力更无从展示。二来,相较南方,青岛离家较近,万一家中有事,来往奔波也方便些。王老师原想投奔公立学校,但苦于没有门路,只好来白山暂作安身。
一个月后,王老师突然问我道:“如果班长你来干,你会怎样管理班级?”
王老师这话让我大吃一惊,小学时别说班长,就是小组长,我也从不敢妄想。四年级时,我干过几个月卫生委员,但这完全事出有因,东郊小学的前身是东郊坟场,解放后部队子弟无处就学,就平整出来修了学校,因为时间紧迫,加之盖的又是平房,所以地底下的先人就未被请出来。后来铺下水管子修暖气,教室门前挖出了如山人骨,黄土高原气温干燥,人埋地下腐烂的很慢,很多人骨挖出来还连皮带肉,头发眉毛也看的清楚,百十付尸骨堆在一起,就有如《西游记》中所述,骷髅若岭,骸骨如林,人头发翙成毡片,人皮肉烂作泥尘,人筋缠在树上,干焦晃亮如银。尸山血海,腥臭难闻。若非美猴王如此英雄胆,第二个凡夫也进不得他门。别的学生瞅见眼前这幅情景,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唯独我兴趣盎然,挨个提起端详着男女老少,看过之后,还藏了四五头骨于树丛,想验证姥爷说的人骨夜晚明晃晃,甚是耀眼,堆积处有如白昼是否属实。卫生委员主要职责便是早起开门,经此一役,班中同学勿说早起,能来都属不易,情急无奈,班主任只好将门钥匙给了我。几个月后大家逐渐淡忘了此事,班主任便又觅了送了挂历的同学。
过了几天,王老师问我思量的如何,我面露犹豫,叹了叹气说:“王老师,我成绩一般,由我来出任班长,大家会不会不服气?”
“成绩好是好事,但你看全世界这么多国家,不说军政府,就算是民选政府,有几个国家是让学者但任国家领导人的?领导者要敢说真话,敢于面对,敢于担当,最重要的是,领导者要有正义感,上梁正了,下梁才不会歪。”
第二周班会,王老师正式任了命。数日后,晚自习课间,王老师让我出来下,拍了拍我后说道:“我要出去一下,班里的事,你多操心,同学问起,就说我家中有事。”
看着王老师那恳切的目光,我猜想十之八九,应该是有去无回,便说道:“好的王老师。小时候我妈想去深圳上班,但我爷爷奶奶就是不让,后来我妈还是去了,我觉得去是应该。如果不去,我肯定上不起这一年一万五的学校。”不知为何,平日话挺多的我此时就是组织不出什么语言,只好说了两件看似半点不相关的事。
王老师听后笑了笑,说道: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你的成长经历和多数学生不一样,好好发挥吧。”
“王老师,我觉得......”
“你觉得怎么了?”
“我觉得您的能力应该去更好的环境,在白山这里,发挥不出您的价值。”
“希望吧。”
不出所料,王老师没再回来。半个月后,另一位姓汪的老师接替了他的工作。汪老师家在黑龙江双鸭山,来青岛的原因未曾讲,但应与王老师无异。汪老师四旬年纪,膀大腰圆,自称是行伍出身,阴差阳错进的学校。汪老师与王老师天壤之别,王老师讲课时如悬河泻水,注而不竭,下了课却沉默寡言,喜欢独来独往;汪老师讲课时结结巴巴,吞吞吐吐,下了课却嘘寒问暖,忙前跑后,隔三差五还抄几道拿手菜,邀大家来宿舍坐坐。我曾探问,汪老师在军中时服役何处,汪老师笑而不语,说这是秘密,泄露了是要犯错误,但看桌上那头发般粗细的土豆丝,我料想应和老爸无异。
白山男老师不多,汪老师只与一位教体育的青年老师谈得来,汪老师称他山子。一日山子说他生日,汪老师平日喜以大哥自居,此时虽兜内空空,但还是主动张罗了起来,问山子想吃什么。山子说镇上新开了间曾家美食城,看上去像那么回事,见话已至此,汪老师也只能说好,山子嬉笑颜开,又叫了七八位同学。汪老师则等山子走远,去财务室预支了一个月工资。
曾李两家是沙子口镇的两大姓,李家吃山,把持镇上的石料厂,前两年镇上也有人不信邪,盖房子时叫了别家的史料,结果自己被打的头破血流不说,还害得送石料的司机断了一只胳膊。曾家吃海,渔船想靠岸,离不开曾家人的点头,后来往来崂山的游客多了,索性搞起了一条龙产业,开起了美食城。这美食城有三四层高,除了旅游大巴车,镇上人都躲着走,见这会有人走着来吃饭,美食城的迎宾愣在了原地。
落座后,汪老师接过了菜单,先学着当地人的口吻,问蛤蜊肥不肥,见服务员点了头后,又问山子两斤够不。
“够了!”
“那再拌一个八带,葱嫩点,烧一条刀鱼。笔管现在还有吗?”汪老师问道。
“有!”
“那再炒个笔管,来份海米芹菜,素菜要干煸豆角,酸辣土豆丝,主食锅贴好了!”汪老师将菜单上最便宜的菜悉数点了一遍,然后递到了山子面前,说道:“你再看看,点自己想吃的。”
这本是一句客气话,但山子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竟接过菜单笑着说:“行,那我看看。”
山子叫来的同学摸不准情况,还以为汪老师是什么大款,便扇呼道:“都说沙子口这虾好,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听到这话,服务员嗤之以鼻。
“想吃就点,选你喜欢的做法。”汪老师瞅见服务员那轻蔑的神态,回击道。
“那就大虾烧白菜吧。”山子说。
“对虾烧还是海捕虾烧?”
“价格怎么算?”山子问。
“对虾45,海捕虾75。”
“海捕虾好了!”汪老师抢一步说道。
一番风卷残云后,大家酒足饭饱,服务员送来了账张,汪老师一边伸手要接,一边继续客气道:“都吃好了没?没吃好的话再加两个菜!”
“可以了大哥!锅贴味道不错,虾也够分量,在我们老家,这么新鲜的大虾一年够呛能碰上一回!”山子这同学模样像极了贾樟柯电影《小武》里的主人公,个不高,身上的西装外套能将三分之二个人盖住。
这话仿佛说到了汪老师心坎里,将身子使劲往椅背靠了靠后,汪老师摸着脑勺说道:“来了青岛嘛,那就得吃海鲜,不然来青岛干嘛!”
“这价格也公道,偶尔消费一下确实不错!”山子的这位同学面相老成,说起话来的额头的皱纹叠的像千层饼。
汪老师捋了捋脑袋顶上的头发,准备再说几句,但账单上的数字让汪老师的话卡在了喉咙里,过了半分来钟,汪老师叫过服务员,指着账单说道:“你看,蛤蜊两斤三十八,葱拌八带二十八,烧刀鱼四十八,韭菜炒笔管三十二,海米是三十六,锅贴两斤,再加上虾,两个素菜,这怎么也不可能一千多呀?”
“海捕虾七十五一只,按人头上,你们九个人,这一道菜就快七百了,怎么不可能一千多!”
“你们当时只说七十五,可没说按人头算呀!你们这么来,我们是可以去告的!”
“你现在就去告,看谁搭理你。”说完,服务员将菜单扔在了汪老师面前。
半个月后,汪老师接到媳妇来电,说儿子哭着喊着要来青岛,下午上车,后日一早就到。进了财务室还未开口,便被告知上次已是破例。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山子身上,哪怕三十块钱,能把儿子接回来就行,但山子却丝毫没给汪老师好脸,苦笑着说道:“上次说是给我过生日,最后买单还得我自己补四百,古往今来,有这么请客的吗?”
听到这话,汪老师反复叹着气,几次想说什么,又都憋了回去,活到四十多岁,受着眼前这份委屈,汪老师的眼角渗出了泪水。
“咱说是同事,其实根本素昧平生。私立学校不比人家公立的,指不定哪天就各奔东西了,财务往来,能免则免。”说完这话,山子从兜里摸出了五十块钱。
“发了工资我立马还你。”汪老师说完,目光低了下去。
“算了算了,以后量力而行!别点菜时口气大得很,摆一副阔老板模样,买单时扭扭捏捏,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演给谁看呢!这都什么年代了,掏千八百块至于那么费劲吗?你这么一整,往后我同学怎么看我!”
听完这话,汪老师独自一人在操场上站了一天。
汪老师来之前,学校组织了学生会选举,我如愿当选校文艺部部长,进了学生中的七人权利核心。虽说见面大家都以部长相称,但手中的权限并不大,仅能掌控校广播站而已。按惯例,每日课间操结束后,广播站都要放点音乐,但学校的磁带很少,除了《当》,就是《你是风儿我是沙》,在家受完了《还珠格格》的折磨,回学校还要继续被摧残,众人自然不满。穷则思变,我便在校内搞了一个点歌活动,你提供磁带,我负责播,捎带还可以送上几句祝福的话。这事出发点很好,希望借助广播站这个平台,为精心培育我们的老师送出祝福,但万没料到,学生间的情感远胜朝夕相处的老师。点歌开通后,广播站每日忙得不亦乐乎,有直接表白的,有暗送秋波的,还有想表白又不好意思明说的,虽然收听率节节攀升,但其中的蹊跷也很快被校领导察觉,作为直接责任人,我被留岗查看,接到通知后,我立马写了辞呈,领导得知后挽留再三,但我想了想,还是算了,打小我就不愿鞠躬车马前,只愿老死球场间,若将球场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想通后,便将班长之职也一并辞了。
退居二线后,我彻底没了束缚,便组了一个小团体,名为四少会;顾名思义,这团体就四人,绰号中又都有个少字。
叶少是东北人,其父在青岛经商仅三年,便兼并大小餐厅,会所,洗浴中心三四十家。韩资夜场高丽亚原是青岛名流商贾往来之首选,但叶父的大世界开张后,高丽亚立即门可罗雀,只得拆掉了包厢,浴室和客房,改经营量贩KTV。日资的水金宫原是青岛最顶级的洗浴中心,开业之初创下单日营收八十万的佳绩,叶父知晓后,在其面对面的位置投资了一家波塞冬,从此水金宫内客人寥若晨星,千万投资最后只能贱卖。叶少是府上独子,上学两辆凯迪拉克接送,放学保镖六七人守在门前,因身边随从均称其为少爷,班中同学便照猫画虎,跟着学了起来。
聂少家在青岛颇有名望,五服之内,皆为有头有脸的之人。聂父出身书香门第,有书斋名为石头山房,书斋常有大家到访,听聂少提过的,就有关山月,崔子范,黄胄,赵少昂。大家光临,必留墨宝,按之前王老师的估算,换几十间海滨别墅应是不难。聂母功木雕,起初我以为木雕就是文玩,供人收藏把玩而已,后看过聂少带来的画册才知,聂母所制作木雕之大,犹如隋炀帝所乘的水殿龙舟,需寻避风平坦之地,搭建钢架仓库摆放才行。聂少是家中唯一传人,将来统领一方,少帅二字名副其实。
相对而言,马少出身低微一些。马家祖祖辈辈务农,前几年有人来征地,出价只为行情二三成。马村人自不会同意,但对方也早有准备,呼来二三百精壮汉子,手持棍棒,围在村前。马村青壮年百十来人,知敌不过,赶紧使人去临近的章村,黄村,以及联姻的尚村,刘村请救兵。见四五个村来了六七百人,那二三百人丢下棍棒,抄起藏在车中的砍刀板斧,一顿砍杀后,将五村的青壮年逼进了村头的宗祠里。围到天黑,章村和刘村人打起了退堂鼓,马父见不能再拖,扎起红缨枪,提起一副长坂坡赵子龙的架势,带着叔伯弟兄冲杀了出去。对面人马都是使钱雇来的,见有人提枪专往脑袋上抡,瞬间散了大半,马父乘胜追击,一枪打翻了领头的,从此一战成名,获大侠之称谓,其子近水楼等,便成了少侠。
学校三餐清汤寡水,三少便想起了镇上新开的曾家美食城,听我说完汪老师之事,叶少笑了笑说:“这虾我吃定了!”
见又有人走来吃饭,迎宾送嗓子里挤出了一句欢迎,叶少让找个包厢,迎宾告知都预定满了。
“那行吧,反正我们就是来吃饭,坐哪也无所谓。”
服务员递过两本菜单,我仔细端倪了番,似乎真如汪老师所说,点菜与结账的菜单并不一致,这本七十五元旁并无只字。
“你又不点,瞎翻什么翻!”说着,马少抢过了我手中的菜单。
“这大虾烧白菜里,有几只虾?”聂少问道。
“不一定,看大小。”
“海捕虾还是对虾?”叶少问道。
“都可以,根据你们的要求做。”
“那就海捕虾吧,分量给足点,我们小伙子能吃。”马少说道。
“还点什么?”
“不点了,先吃这菜,不够再加!”叶少说道。
“四个人就点一个菜?”服务员问道。
“谁规定四个人不能只点一个菜了?”
不一会,菜来了,八只海捕虾个头不小,头脚相挨,将白菜围在了中间。马少先捏起一只,掰掉头吮了虾脑,说味道不错,让我们赶紧趁热。
大伙一伸手,几下功夫,桌上便只剩烧白菜了,叶少舔舔了嘴皮,问大家道:“味道还不错,要不再来三份?”
聂少听后神情诧异,看着叶少说道:“三份?那只够你自己吃吧,一人三份,十二份还差不多!”
服务员以为面前几人有病,说道:“光吃虾吗?我们曾家美食城招牌菜还有肉末海参,原壳鲍鱼,你们要不要尝尝?”
“不必了,就虾。活这么大,头回见个头这么大的,还不得好好过过瘾啊!”
虾摆了整整一桌,四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还是剩下了三盘。叶少算了算账,说:“一份七十五,十三份就是九百七十五,这是一千,二十五不用找了。”说罢,将钱放在桌上,准备起身离开。
还走没两步,便听身后有人撕嚷道:“回来回来!看好了没!七十五是一只,不是一份!今天不把钱掏了,白想走!”
转头一看,果不其然,七八人中带头的有两个,左边镇关西模样,大圆脑袋,脸上坑坑洼洼,肚子如九月怀胎般将上衣撑的老高,露出好大一块白花花的肚皮;右边则如泼皮牛二,脸如汤盆,但眼睛小的约隐约现,左右胳膊上各画着病恹恹的野猫,和缺了胳膊的蜈蚣。身后几人流里流气,头仰的老高,仿佛天花板上有金子一般。
“哪写着七十五一只?”聂少笑着问道。
“小张,把菜单拿来!让他们自己看!”牛二说道。
果不其然,服务员拿了本较新的菜单出来。
聂少见状摇了摇头,无奈说道:“骗人都骗的这么不专业,也真是可以。”
牛二翻开菜单,指着当中大声嚷道:“你们几个好好看看,这是怎么写的来!今天少一分钱,谁也别想走出这个大门!”
“人来了,走吧。”叶少说完,示意我们可以走了。
身后人等想追,但见前门进来了人,赶紧做乖巧状站在了原地,看那样子,仿佛小学生见了校长。
第二日上课,汪老师脸上突然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大家好奇,便问何故,汪老师从备课本中抽了一张报纸,念道:“昨日联合执法大队突袭了位于沙子口镇桥东的某美食城,发现其在经营中存在多种欺诈行为,责令其停业整改六个月,愿提供相关线索的市民可拨打本报热线,0532-8125200。查经属实后,执法人员将为受害者追讨挽回经济损失。”
大家不知这新闻和汪老师何干,依然眼巴巴望着。
“受点气,白吃一顿虾也行啊。”汪老师大笑说道。
班里人依然觉得莫名其妙,只有我们四人低头微微一笑。
接回儿子后,小汪被安排在了隔壁班,不同于汪老师的膀大腰圆,小汪又瘦又小,面黄肌肉,完全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看得出,在这富家子弟居多的私立学校,小汪很是自卑,每次碰见汪老师,便赶紧装不认识的样子,低头走开,生怕别人知晓。
小汪并非白山唯一的教工子弟,但确最与众不同。其余教工子弟无论成绩如何,至少态度都还端正,唯独小汪,不光成绩差嘴巴不干净,烟瘾还很大,一到课间就往厕所跑,仿佛不抽就会要他命一样。汪老师平日抽两块的哈德门,小汪装的却是十元的寿百年,不光自己抽,小汪还见人就发,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与汪老师彻底划清界限一样。大家都好奇,小汪的钱从哪来的,后来听他们父子吵架才知道,临出发前,汪老师爱人给了小汪两千,让他到了青岛赶紧交给他爹,谁知小汪自己把这救命钱装了起来,装公子哥阔绰了两月。
小汪刚来时,汪老师也曾开心过两天,但没过多久,惆怅便后来居上了。究其原因,还是一个字,钱!
虽然教工子弟学费折半,但对月入不足千元的汪老师来说,这担子依然不轻。刚来时汪老师杯底还有茶,渐渐寥寥几片,等小汪来后,就彻底成了清水。熬日子这种选择,本就是没有选择的选择,但在小汪看来,这种选择让他彻底没了脸做人。同在一片屋檐下,同学的爸爸开宝马坐奔驰,而我的父亲,过来过去就一双鞋,两条裤子,两件衬衣,一件染了色,一件开了线。
汪老师觉得他做了对的事,来了大城市,让小汪进了最贵的私立学校,但这种好意反而让小汪觉得痛苦压抑。一日晚自习,百无聊赖的小汪犯了烟瘾,便出了教室,找烟友借烟。兜里有钱时小汪也挺大方,便以为人人都应如此,不成想烟友话说的格外明白,借可以,你先说什么时候还。
这问题问傻了小汪,气不打一处来的说道:“我有烟时,也分你们呀!”
“那是你愿意,我们要了吗?”
“我买了就还你!”
“买?你有钱吗?拿出来看看呀!”
“在宿舍!我明天买了给你!”
“别扯了!就你爸那三瓜两枣瓜子,够吃饭就不错了,还买烟!惯的毛病!”
“你说我可以,别说我爸!”
“我说的是事实!也不知道是谁,说是请客吃饭,最后让客人自己掏钱!你爸的丑事白山人尽皆知,你不信可以自己去问!”
小汪咽不下这口气,明知对方三人,依然扭打起来。三人原想按住小汪便收手,谁知小汪一会抓,一会咬,誓要搏命。被咬者见手背掉了一块肉,也失智,连续十几脚向小汪踹去,见小汪彻底爬不起了,才往校医室跑去。
汪老师那日在宿舍备课,听有敲门声,还以为又是来接电茶壶的。等到了现场,小汪已送去了医院,再到医院,接过的却是医生的诊断书和缴费单,上写,‘左侧肋骨第六,七,八,九节,劈裂性骨折,需立即手术。脾脏破裂,需立即摘除。鼻梁骨粉碎性骨折,需立即手术。右前臂尺骨粉碎性骨折,需立即手术。’
一瞬间,汪老师的脸涨得通红,没人听得清他嘴里在说什么,摔下诊断书和缴费单后,汪老师向门外冲去,陪同者见事态不妙,赶紧躲进门后,拨通了学校的电话。
踹开校医务室的门,屋内空无一人,再踹开宿舍的门,肇事者依然不在。汪老师眼中的怒火让所有人恐惧异常,思量了几秒后,汪老师又向教师公寓楼冲去。白山校园不大,除去教学和食堂,便只剩四幢学生宿舍楼和一幢教师公寓楼,现在教学楼和宿舍都不见人,唯一的可能只剩教师公寓顶层的校长家。
往常敞开的大门此时紧锁,汪老师连踹了四五脚,铁门依然纹丝不动,看到一旁有一灭火器,汪老师提起便往铁门砸去。咔一声,铁门开了,校长站在面前,双手拦着汪老师说:“永军,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但你一定要理智,好吗?”
汪老师一挥手,校长摔出去了的三四米远,而面前的沙发上,一位手臂缠着白布的小伙正颤颤发抖。客厅外就是阳台,汪老师提起那小伙,就像千万次丢粉笔头一样,一松手丢了下去。
这一丢改变了两个家庭的命运,也改变了白山的命运,学生走了半数,四少只剩一少。走的原因是因为后怕,这我清楚,但我不知道这后怕究竟从何而来。我问叶少,他说他不怕汪老师,也不怕小汪,但他俩凑在一起,便觉得后怕。我又问聂少,聂少一会说是汪老师错了,一会又说是小汪错了,到头来也没个答案。问马少前我没寄希望,但马少三言两语,却解了我所有疑惑,他说:“你看叶少聂少,老爹都挺牛的,但这么牛的爹何时要求过儿子,都是希望他们快乐健康成长而已。你再看汪老师,自己混的都那么差,还嫌小汪不努力贪玩,没给他争气......”
校长卧床数月,起来后仿佛换了个人,不光成功人士的傲慢荡然无存,就连脸上的粉都少了许多,四季不离身的西装终于脱了去,换了身连衣裙对大家说道:“我很欣慰,大家依然信任白山,愿意留在白山。说真的,为了这间学校,我也是把后半辈子都搭上了,这块地性质就是教育用地,投再多钱,只要不搞教育,地和房子都要交还国家。出事时,我以为一切又要从头开始了,没想到大家如此信任白山,我一定尽全力,不辜负大家的这份信任。这些年找我谈合作的人很多,但我觉得他们不是搞教育的人,基本都婉拒了。今后我也要重新审视一下,能否在坚持独立办学的同时,也尽可能提升学生的学习生活环境,教职工的福利待遇。”
校长原是少年宫的声乐老师,因一日有家长说孩子交您我们放心,便动起了自己办学校的脑筋。起初租了部队闲置的营房,学生多后,便向政府要了一块地。政府对民间搞教育持鼓励态度,帮忙牵线搭桥,联系银行贷款,两三年的功夫,校舍便盖了起来。多数老百姓对私立学校其实并不看好,一来收费高,二来教师队伍也不稳定。但私立学校能寄宿,所以那些整日忙业务,分身乏术的有钱家长,还是愿意送孩子来。见白山红火,不少老板都跟风投资起了教育,但蛋糕终归有限,没生源的学校最后只能上交国家。汪老师的那一丢确实丢醒了校长,学校门头换了,吃包子的天数也明显少了。
几周后,班里转来了两位貌若天仙的韩国女生,一位姓宋,一位姓高,宋同学端庄,高同学婀娜;二人的出现不单提高了大家的审美水平,还改变了多年养成的生活习惯。
二人出现前,班中女生多用肥皂洗脸,服装鞋帽也大致延续了七八十年代黑白灰的固有风格。除此之外,个人形象也大同小异,脸肉,眉粗,发型似锅盖,脑后的辫子如锅盖把。说话扯着嗓子,喜欢把衬衣套在毛衣外面。
宋同学的肌肤吹弹可破,头发也挑染的恰到好处,脸上打着淡淡的粉底,餐前餐后还会稍稍补妆。高同学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皓齿朱唇,蛾眉曼睩,无论走到哪,高同学都习惯将双肩包背在胸前,似乎在有意压制她胸前那一骑绝尘的双峰。二人虽是同胞,但并不来往,唯一相同之处,便是都将毛衣套在衬衣外面。回到家,我和爷爷奶奶提起了韩国同学的某些生活细节,奶奶听完,不假思索便定了性,说道:“这都是惯的毛病,说到底就是资产阶级的虚荣心和享乐思想在作祟,你们是社会主义的接班人,艰苦朴素是优良传统,要保持要发扬,小小年纪不能讲吃讲穿,讲吃讲穿的人早晚都要腐化堕落,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她俩没能改变奶奶,却改变了不少身边同学,过去用肥皂洗脸的,第一次买了洗面奶;打篮球穿的二指背心,也换成了粉红色的胸罩。这时我惊讶发现,其实班中不少女生也并非无药可救,只是瞎在过去不会捯饬,可惜没多久,宋高两位得知学校曾发生过坠楼案后,便相继转了学。
好不容易熬完了期末考试,一进家门,奶奶说有事想与我谈。不猜也知道,奶奶准保是思念兰州的牌友了,因为自打入了冬,奶奶每日都嘟囔同一句话:“哎!我昨晚又梦见郭南英了,我让她坐我下家,她不听,结果坐上家一个劲点炮,先点卡七条,又点单吊三饼,全是单张子牌!你说她点子背不背!”
但奶奶这次未能如愿,因为爷爷舍不得楼下的菜地。
再回到学校,看着班中近半数陌生的面孔,我还以为自己走错了。但想想,白山这些年不就是这样嘛,生意失败的家长接走孩子,算是开源节流,春风得意的送来,感觉卸了包袱。照理说,抚养子女也算是大事,但很奇怪,这么大的事,居然无需任何培训考核,人人皆可上手。
白山地处市郊,抛开常年寄宿的外地学生,每周步行回家的便只有我一人。还不等放学,校门外已挤满了数百辆豪车,我背起书包,刚走了两百米,一辆奔驰车停在了身前。“上来吧,这么冷的天,别走路回家了。”
说话的小姑娘我见过几次,但并不知姓名,我笑了笑说道:“没事,我家就在镇上,几步就到了。”
“几步也是路,上来吧。”
“这.....”
“上来啦!反正是一路,以后你每周放学和我一起走就好了。”
奔驰车空间宽敞,我俩各坐一侧,一路上相顾无言。下车时,小姑娘问我道;“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我摇摇头!
“我叫姜熙媛!以后周五放学你就在校门口等我,别自己一个人走!”
镇上的人见我每周都有奔驰600接送,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此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也瞬间荡然无存,过去他们习惯称呼爷爷老康,看到奔驰600后,迅速改成了康老。奶奶察觉变化,便问为何,结果不知哪位叔叔阿姨嘴那么闲,便将我每周乘奔驰回家的消息汇报给了奶奶。奶奶气得直跺脚,说这是资产阶级射来的糖衣炮弹,让我赶紧悬崖勒马,见我不表态,奶奶又说教道:“十几年前省里就给爷爷配了皇冠,但从配上到离休,你爷爷一次都没坐过,这就是共产党员的气节,你要好好跟你爷爷学。” 奶奶的话让我幡然醒悟,我回忆再三,爷爷似乎真的没坐过那辆银灰色的皇冠3.0,因为那车自打分配下来,便被运输公司借去了,直到奶奶退下来,才送还了回来。
因为临近市长杯,校队要训练,放学前,我让姜熙媛不用等我,自己先回。收了队,正准备出校门,突然一位熟人出现在了面前,他拍拍我,喊了声儿子,我这才反应过来,是嘎老三,嘎叔。
“儿子,都好着呢吧?”
“好着呢嘎叔,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还有你爷爷奶奶。”
“好呀!嘎叔你是来出差吗?”
“不是,就是来看看你们。走,带我去家里看看。”
开了门,爷爷奶奶也吃了一惊,嘎叔问候完,便让奶奶别做饭了,镇上随便吃点就好。
在我印象中,嘎叔是个利索人,头发梳的一丝不乱,裤子也永远烫的板直,看不见半个褶子,但今天碰面,嘎叔不光脸上疲惫,裤子也褶皱了些许,仿佛连续穿了四五日,未曾换洗一般。
菜端上来,奶奶问嘎叔来青岛的缘由,嘎叔说刚巧路过,便来看看叔叔阿姨。一边吃菜,嘎叔一边问着爷爷的身体状况,爷爷说还好,又问嘎叔过来待几天,要不要住家里。嘎叔说早有安排,让爷爷不用费心,自己多保重就好。吃完饭送到了楼下,嘎叔说有几句要与我单另说,爷爷奶奶便上了楼。嘎叔神情凝重了些许,小声对我说道:“明天上午,你把奶奶叫出来,千万不要让爷爷知道,我想了想,这些话只能和奶奶说。”
我不解其意,想问何故,嘎叔说:“多的先别问,明早十一点,还是刚吃饭的地方。记住,这段时间谁也别联系,也别对任何人说我来过。”
回到家,爷爷奶奶已经躺下了,我走进房间,感觉越发不解,嘎老三的话究竟是何意。
老爸这人喜好交朋友,哥们中有脑子的不少,胆子大的也多,但脑瓜灵,胆子还特大的,老爸说就嘎老三一个。据老爸说,当年他们去酒泉参加班长婚礼,回来杨毛毛和懒牛就有点中邪,晚上一闭眼就听有人吵架,一个多月下来,越吵越凶。嘎老三觉得不妙,回家便把来龙去脉跟他妈说了。嘎老三的妈干过刑侦,乱七八槽的邪事见的多,便说这种情况农村其实是有讲究的,但凡没结过婚的娃,万不能进棺材,要用席子绑起来,找野狗多的地方丢掉。嘎老三听后,面露难色,问妈道:“这样被警察逮住,说都说不清,弄不好以为我们是杀人抛尸呢。”
“我只是说农村的传统,不是让你们真去干!”嘎妈教训道。
又过了几天,杨毛毛彻底起不来床了,嘎老三见真没法了,便叫上老爸和懒牛,回酒泉四处打听,那小孩的坟头不难找,就在离事发地不远处,听说还是乡贤算过的,说这样入土能少生事端。三人虽都是部队里锻炼过的,但嘎老三刚把铲子递过去,老爸和懒牛的腿就软了,甭说干活,站着都费劲。天擦亮时,嘎老三把那小孩的棺材刨了出来,想喊老爸和懒牛搭把手,撑住棺盖,他好抱小孩出来,但二人的腿就像注满了水银一般,半步挪不得。嘎老三骂了几句废物后,只得自己掀开了棺盖,不出所料,一股恶臭扑鼻而来。那小孩被十几节车厢碾过后,身子早就扯烂了,靠一床被子罩着,才将将凑出人形。掀开被子,嘎老三将小孩一块块卷进了竹席,绑紧后让懒牛过来提,谁知懒牛竟吓的裤子湿了大半截。
这时太阳已露了头,嘎老三让老爸和懒牛赶紧填土回去,自己则抗着竹席,准备扒待发的火车。竹席最后扔哪了,嘎老三自己也记不清楚,反正扔完之后争吵声确实没了。老爸说这事听起来轻巧,但真干却丝毫不简单,特别是那小孩的手,压的如蒲扇一般扁平,让他看后几天吃不下饭去。
起来后,爷爷已经下了地。奶奶侧躺在沙发上看着报纸,我转述了嘎老三的话,没想到奶奶听后出奇的平静,未等我说完,便反客为主叮嘱我道:“你不要和爷爷说,他心脏不好。”
出门前奶奶装上了老花镜,还提了一只买菜用的麻布袋。依然是昨天的位置,嘎老三早早便到了,见奶奶进来,嘎老三擦了擦眼角说:“阿姨,事情是这样。这几年外烟行情好,我们也跟着投了点钱,谁知道跑车的人嘴风不牢,让缉私抄查了,最要命的是,这烟钱是我们周转过来的,所以现在情况有一点不妙”
“怎么不妙了?”奶奶一边擦着老花镜,一边问道。
“可能需要先躲一躲。”
“让你们老老实实过日子,你们非要折腾,现在折腾出这个局面,你让我们这些老辈怎么办。”
“出现这种情况,我们也没有预料到。”
“你们周转了多大一笔?真不行我们手头还有点积蓄,拿出来先帮你们。”
“你们的钱我们一分也不会要。怎么说呢,其实也没您想的那么严重,不过这段时间特殊,还是避避风头好。”
“行,你们出去照顾好自己,别再让我们担惊受怕了。票子不够就说,大忙帮不上,小的还是可以的。”
“恩。”
“他爸呢?”
“我这次来就是说这事的,他爸想问问他,是愿意留在青岛,还是一起出去。如果不留,我来前已经把他的护照取出来了,估计明后天就可以走。”
嘎老三的话让我大脑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这种小说电影中的情节怎么会突然降临到我的身上,我目瞪口呆,半句话说不出来。
奶奶看了看我,说道:“让他先顾好自己吧,等有了落脚之地,再考虑孩子。青岛这边我们可以照应,你们忙你们的就好。早点把乱七八糟的事处理完,别让我们操心就行。我们这一辈子殚精竭虑,老了让我们过几天安心日子。”
奶奶说完,提着布袋子去了镇上的菜市。嘎老三看着我,笑了笑说:“儿子,你坚强点!一切都会好的,你爸那边有什么情况我随时跟你联系,你好好学习。你妈那边我已经通知了,你们一切生活起居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估计过个一年半载关系疏通了,货退回来,也就没事了。你别太焦虑,焦虑解决不了问题。”
“恩。”
“那我就走了,我来青岛的事你别对外人讲,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好好生活。”
挥别了嘎叔,我迟迟没有回家,头脑空白的海边坐了许久,天黑上楼后,奶奶依然侧卧在沙发上看着报纸,见我进来,奶奶指了指桌上的饭,让我自己热热。
踢完了市长杯,教室门牌也由两变三,这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中考的沉重压力。从历年招生情况看,整个青岛市,最后能入读普通高中的学生从未超过四成,落榜的考生会被分流到职高和中专,成为传说中无可救药的三校生。但对白山而言,中考却犹如麻杆打狼,两头怕。学生考得太差,今后招生工作难以开展,考得太好,现有生源又必将大量流失。虽说后一种情形,现实中从未发生,但学校还是提前做了部署。校长将现有的初三年级分成四个班,成绩好且愿意学的,去一班二班,争取出几个尖子,便于日后招生工作开展;无药可救的,统统放入三班四班,加强思想工作,让他们尽早把来年高中的学费交了,保证现有生源不流失。
新班主任姓刘,是我之前的英语老师,家在陕西榆林,离天水不远。而立之前,刘老师在井下工作,每天脑袋别裤腰带上下井,但即便如此,日子过得依然捉襟见肘。月初屋里还能下点洋芋面片,到月末,锅里就只剩洋芋没面了。成家后,刘老师的思想开始有了变化,请教了身边所有的明白人后,刘老师学起了英语,一来英语较为速成,二来也比较适合自学。坚持了三年多,刘老师硬生生从那暗无天日的坑道中爬了出来,进了学校教书,教到第二年,之前的矿坑因探测不当,打穿了地下河,严重透水,几十位曾朝夕相伴的兄弟,就跑出来一个。半年后,矿坑里的水基本抽干了,但井底依然下不去,尸首无法寻回,拜了空冢后,刘老师决意离开家乡。茫茫中国,刘老师一眼相中了青岛,但刘老师心里清楚,仅凭他的自考大专学历,能留在这座城市的估计只有青春和汗水。
第一次班会前,刘老师问询我可否出任班长一职,助他一臂之力,我体谅刘老师的不易,但中考也确实非比寻常,不容有失,便婉言回绝了。
此时白山自己办高中也已有三届,但无论怎么看,这高中办得都如同笑话一般。每年九月,都有一批中考落榜生踏入校门,但这些人来得快,走得更快。知高考无望,每日除了吃饭睡觉,便只剩卿卿我我,花前月下了一年半载后,家长只得催促其回家。与此同时,随着北京申奥成功,青岛作为伙伴城市也进入了快速发展期,人们不断提高对自身的期望,让原本就艰难异常的教师管理招聘工作,变得越发步履维艰。因为工资待遇低,费尽周折招来的老师说走就走,加之去年的汪老师事件,痛定思痛后,校长决定另辟蹊径,从现有食堂员工中,培养一批留得住,用得上,养得起的人民教师。
此事由校长亲自牵头,一声号令,将食堂中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全部集中了起来。经过三轮认真的甄选和考核,最终有七人脱颖而出;一人原在食堂帮厨洗菜,经破格提拔后,成了校生物教研组的青年骨干教师;还有一人原在校锅炉房负责烧水,经遴选后,顺利进入了校物理教研室;更有一人原负责校食堂打饭工作,但因每次盛饭时都能谨守原则,一视同仁,对加菜加饭行为坚决说不,被校长誉为无线战线,无私奉献,无名英雄,无上光荣,从而一步登天,出任校政治教研组副组长,兼校食堂工作领导小组专职巡视员。不幸中的万幸是,这批人自知能力不足以带初三毕业班,便向校长主动请缨,去教高中部练手了。
正当我满怀信心,准备放手一搏时,学校突然通知,根据市府新规,无青岛户籍的考生,从今年开始均不得报考市区公办高中,只可报考位于高科园的两所中学,以及几所兴办没几年的私立高中。刘老师的公子就在高科园中学就读,据他所讲,学校每月只歇一天,其余时间教室宿舍两点一线,学校没地方洗衣服,洗澡更别提了,教室环境如同猪圈,宿舍环境还不如猪圈,地上除了长短各异的烟头,便是各种打完飞机的手纸,还有早已无法分辨颜色的内衣内裤。多数人寝室被褥三年不换洗,所以找人根本不用看门牌,瞅被褥颜色便足以。如果说嘎老三的话像一记重重的耳光,扇得我头晕眼花;那小刘的话则如一记闷棍,让我彻底趴在了地上。
我让宏伟打了三斤纯粮白酒,刚喝一半,便感觉恶心异常,扶着食堂外的松树,想抠嗓子吐出来,结果一阵晕眩,栽倒在了树窝中。再睁开眼后,我发现自己躺在医务室中,身旁坐着一位胖胖的假小子,见我醒来,高声喊道:“大夫大夫,他醒来了!”
大夫走到身边,看了我两眼,说道:“不能喝就别喝,你看你把医务室吐的,我这窗户开了一天味都散不去!”
我看看身旁这人,问她是谁。
“我呀!我是你救命恩人!”
“你好好说话!”
“对呀,昨晚上你趴在树坑里,要不是我发现了叫人抬你回来,你不冻死,也得冻残废!”
“就是喝多了而已,你不管,我自己也会醒来!”
“行!你现在醒了,怎么说都没问题。对了,听大夫说你以前踢足球很厉害,是白山校队的队长!”
“这都是上世纪的事了吧。”
“大夫说那年区长杯决赛,你奋不顾身鱼跃冲顶,结果自摆乌龙,把冠军拱手让给了国际米兰足球学校,到底真的还是假的?” 她拼命睁大那本已很大的眼睛,问道。
“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有什么不敢面对的,踢都踢了!再说了,那可是区长杯决赛,能进一球也算名垂史册了!”
“又不是对手门!丢人还不够!”
“那你现在怎么不踢了?”
“也踢,只不过白山现在没有专门负责足球的老师,没人组织,比赛参加的少了。”
“你知道吗,我以前也是踢足球。”她一脸兴奋说道。
“你?” 我打量了一番她那臃肿的身材,怀疑的问道。
“对呀,我是守门员!”
“这我相信!就你这虎背熊腰,往那一站,确实能把半个门堵死。”
过了几日,她来找我,说心中有些话,渴望与我好好谈谈,我问她这会不能说吗,她使劲晃了晃脑袋,仿佛食用了摇头丸一般。我怕她摇出病来,便答应了。她走后,班上有一人知其底细,问我道:“你怎么会和朴宝娜搅在一起?”
“谁是朴宝娜?”
“装什么装!就是刚找你的!”
“她啊?我俩认识,但我真不知道她叫什么。”
“反正你当心好了!她爹是韩国人的狗腿子,名声臭的很!。”
“还有这事?”
“......”
朴同学定的谈话时间是第二天早上七点,地点田径场看台。看的出来,为了这次谈话她的确煞费苦心,从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讲到到苏老泉二十七始发奋读书籍。背完《三字经》又举国外的例子,什么爱迪生一千五百次发明灯泡,特斯拉八十岁才获提名。总而言之,她想表达的就是两点,一是中考不成还有高考,努力学习命运迟早会改变。二是希望与我一起学习,一起努力,然后考进同一所高中。
她让我务必答应,我问她不答应会怎样,她瞪了瞪我,又背起了《弟子规》,“凡是人,皆须爱,天同覆,地同载”。
我笑了笑说:“如果是皆须爱,那干嘛扣务工人员的护照,不让人家回家?”
听到这话她愣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不说话,那我走了。”说罢,我转身向食堂走去。
“我们各退一步,你答应一条总行吧!”
“好,那就第一条!”
身后的哭声悲天跄地,但我并没回身,既然结局是总有人痛苦,那还是她吧。
没几天,韩日世界杯开始,我想这中考其实每年都有,但中国队参加世界杯,真不知道几百年才有一次,便果断搁置了复习计划,开始看球。世界杯结束后,中考成绩也出来了,五百一十七分,虽然差了青岛市普通高中录取线有四十多分,但还是轻松超过了白山的特等奖学金分数线,可以分三年,减免五万元学费。老妈对我的中考成绩很满意,让我不要骄傲,继续努力
聪明人靠统计数字和洞察来得出结论。
平庸的人仅依靠统计数字来获取信息。
笨蛋成天看个案小作文来悲鸣或自嗨。
共产主义政党长期治理的喀拉拉邦在印度处于人类发展指数的前茅,这就是共产主义对印度的影响。
另外,南亚人是非常非常喜欢取经名的。这也是一个地域特色了。
哦?毛熊和鹰酱同年同月同日死的愿望要成真了?
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