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医学史中,要论荒谬,不说更扯,也是半斤八两。
先说史前[1]。
如果你活在这个时期,哪一天要是发热头痛了,别想有人来同情你,相反,你要小心自己的性命。因为,这个时期的人是用两套极其简单的套路来解释疾病:你要么是被邪恶的灵魂附体了,要么是你之前做多了坏事,现在遭到神灵的报复。
具体是哪一种,看你人缘。如果你是部落酋长或大家喜欢的人,那就是邪恶的灵魂附体。治疗的办法可能是围着火堆举办个“驱鬼”仪式,或者杀个动物见点血。如果还没好,下一步就要杀个大家看不顺眼的人了,用他的血给神明献祭。
如果你人缘不好,对不起,那你就是后者:之前做多了坏事,现在遭到神灵的报复。解决办法很简单:让你消失。
谁来诊断呢?是部落里的“萨满”,叫“巫医”也行。萨满可以说是神灵的代言人,平时占卜帮助首领出谋划策。要是部落里谁得病了,就充当治疗者。
认为疾病是因为神明的惩罚这种观点持续了好多年,直到一位大神的出现。
时间来到古希腊。
这一天,你走在街上,一不小心撞了一下对面走过来的人,那人马上倒地,人事不省,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你想,诶,讹人是不是。其实不是,这人平时就有癫痫,此刻刚好癫痫大发作。但是,古希腊那会大家还不知道这是癫痫,身边的人一看这情况,赶紧吓得倒退几米远,人群里有人喊了:大家小心,这是恶灵附体。
刚好,一位大神路过,看到了这一幕。于是,他说出了那句非常响亮的名言:人们只是因为无知,才认为它是一种和神灵有关的病。
这位大神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希波克拉底。希波克拉底坚持认为,这种四肢抽搐完全就是身体本身的问题,和神灵没有半毛钱关系。
这句话非常霸气,要知道,那可是公元前460-前370年啊,能把疾病的认知上升到身体本身的高度,可以说是划时代的想法。
当然,这句话也非常得罪人。在当时,很多权贵是需要靠“神灵”来维持统治和谋取利益的,希波克拉底的学说简直是要砸权贵们的饭碗啊,权贵很恼火,于是监禁了希波克拉底,一关就是20多年。再后来,希波克拉底的生活行踪不得而知,连死在哪都不知道。哎……
希波克拉底在医学史上是革命性的存在,他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情。他非常注重医疗活动的记录,这样,其他医生就可以接触到之前医生的笔记,一起学习和进步。此外,他还对医生行为做了最朴素的伦理规定,其中有一句话最震撼:首先,不能造成伤害。这句话的分量非常重,一直到21世纪的今天,“不伤害原则”仍然是医疗过程中的伦理准则。
但是,如果你要问,希波克拉底最伟大的地方在哪里,其实还是在于对疾病认知的理解上:他让医学脱离了巫术和宗教。凭这一点,医学之父这个名号,希波克拉底当之无愧。
既然疾病不是因为神灵,那如何解释人体的疾病现象呢?希波克拉底每天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最终,他逐渐形成了一套新的理论:四体液学说。
希波克拉底认为,人体含有血液、黄胆汁、黑胆汁、粘液这四种体液。健康的人中,这四种体液是平衡的。如果不平衡,人就会得病。不仅如此,他还把四种体液和季节、脏器、宇宙四元素(土气水火)联系起来。总之,只要人得病了,就说明这四种体液失衡了。
四体液学说一直坐在医学理论的头把交椅上,而且,一坐就是2000多年。在这个理论的指导下,在这2000多年里,医学史上发生了很多的荒谬故事。而且,有些故事在今天读来,都感觉是发生在昨天、发生你我身边一样。
公元2世纪,有一位叫做盖伦的大神,他绝对是希波克拉底的忠实粉丝。盖伦不仅全方位的相信四体液学说,还从这个学说里发明了一个新的治疗技术:放血。盖伦认为:放血是身体一切问题的解决方案,包括大出血。
头痛?放血。
发热?放血。
腹泻?放血。
外伤大出血?还是放血。
什么?还没好转?放的不够多,再放。
什么?人死了?哎,放的不够多,可惜了。下次要多放点。
总之,在当时,有病放血治病,无病放血养生。
在这期间,无数冤魂死于放血。
1791年8月,莫扎特35岁。那一年,他接了一个单,要帮别人创作一首安魂曲。当时莫扎特的身体已经很不好,贫血、头痛、经常晕倒,体重也下降。所以,莫扎特一度怀疑,这首安魂曲可能是委托人要他写给自己的。
到了11月,莫扎特已经虚弱到无法下床了。他的医生们当然要想各种办法来救他,放血是肯定要的(老祖宗传下来的经验,还能有错)。据历史记录和他的小姨子描述,医生给莫扎特放了4品脱(2273ml)血。
这是什么概念呢?一个成年人,体内血液总量大概在4500 -5700 mL,如果短时间内丢失20%的血量,就会导致失血性休克。而莫扎特被医生放了体内一半的血。
莫扎特被他的医生放血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虽然死因可能很复杂,但不管怎么说,放血绝对加速了这位天才的死亡。
另外一位死于放血的知名人士是乔治-华盛顿。
华盛顿从总统位置退下来的第三年,冒雪骑马后出现发烧、呼吸困难。怎么办?放血。同时他的医生们还给他用了泻药和催吐剂(也是基于老祖宗的四体液学说),拉完吐完后继续放血。据记载,华盛顿可能被放了2800-5000ml的血,毫无疑问,华盛顿死于失血性休克。
这么个放法,就没有人出来怀疑吗?也有。17世纪时,意大利学者拉玛兹尼就说:放血是屠杀无辜之人。然而,盖伦的江湖地位太高了,反对和质疑的声音根本不起作用。无数人的血管,依然被“你情我愿”的割开,无数的鲜血,就在院子的前后随意流淌,一直流到19世纪。
终于,1855年,一位名叫约翰-休斯-本内特的医生统计了放血和不放血对肺炎的影响,最后的数据证明,放血增加了死亡率。
另外,在18-19世纪,出现了两位微生物界的大神——巴斯德和科赫;他们都证实了一个划时代的发现:炎症是因为感染了致病微生物,治疗的方法是杀灭微生物。放血没有用。
随着认知和技术的进步,人们放弃了对“放血”的执念,也放弃四体液学说。更重要的,是开始怀疑老祖宗的话。于是,医学界开始反省:
我们对病人所做的操作,到底是在帮病人,还是在害病人?
如何才能知道,给病人的治疗是真实有效的呢?
答案是:无论是诊断还是治疗,不能“说学逗唱”,要讲证据。
证据是讲级别的,高级别的证据比低级别的证据更可信。按照级别的高低,可以做出这样一个金字塔:
最高级别的证据,是一种叫做系统评价和Meta分析的研究。再其次,是随机双盲对照研究。所谓双盲,就是患者和医生都不知道哪组人用了哪种方法。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避免安慰剂效应——一种看起来有效的假象。
因此,如果你要去学术网站搜索某个问题的相关文献,最好是把这3个项目(系统评价,Meta分析和随机对照研究)先勾上,这样搜出来的证据质量是最高的。
从这个金字塔中,你还可以看出,体外实验的证据级别是最低的。当你听到某带货院士说哪个哪个药的体外实验证实对啥病毒有效,你呵呵一下就可以了。股票可以买,药先别去抢。
你还可以看出,专家观点和意见的证据级别只比动物实验的级别高一点,因此,当你听到某院士说什么药对某病有效、依然有效、更有效,但又不提供更多研究数据的时候,你呵呵一下就好。股票可以买,药先别着急吃。
至于隔壁老王的经验、坊间的偏方等等,根本就不在这个塔里,对这些建议,你回复一个礼貌的微笑就好。
不过,世上的疾病千千万,人类的认知有限,不可能每种病都有高质量的研究证据啊,怎么办?还有,虽然有高质量的研究证据证实某种治疗方案最好,但是病人当地的医疗条件或经济条件不允许,又或者病人因为宗教信仰或其他信仰无法接受这种治疗,又该怎么办?
这个时候,就要用到下面这个“决策圈”了。
第一个圈:搜集当下可以获取的最高级别证据。
第二个圈:结合当地的医疗资源和医生的经验。
第三个圈:尊重患者的价值观和意愿。
把这3个圈结合起来,最后做出最适合每一个具体患者的医疗决策。这也就是当下全世界医疗圈普遍认可和推崇的医疗决策方法:循证医学。
每当听到看到有人在争论各种医学,或者搞什么中西医结合时,我对会想起前《新英格兰医学杂志》编辑阿诺德·S·雷尔曼在1998年写下的话:
这个世上,根本就不存在传统医学和非传统医学两种医学,也不存在所谓的结合两种医学的整合医学。世上同样也不存在两种思路来判断治疗是否有效。最好的医学实践是治疗者提出的所有治疗方法都进行客观的测试,最后,只有通过测试的治疗方法和没有通过测试的治疗方法,经证明有效的方法和无效的方法[2][3]。
面对疾病和痛苦,人类有一种本能欲望,就是希望被治愈。有时候,这种欲望本身就会像鸦片一样让人上瘾。不仅如此,有人还想要更多:青春永驻,容颜不老。
然而,你的每一个欲望背后,都有另一双满是欲望的眼睛在盯着你,盘算着你的钱包。《荒诞医学史》中有一句话,每每读起来都让人感到振聋发聩:
我们还需要时刻警惕。江湖郎中一直都在,在科学和医药找到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之前,他们时刻准备着利用人类的绝望牟利[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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