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是一名运动员,曾经没有一个人比我跑得快。
那时我第一次来到这所学校,跟我同一届的学生清一色的没有生气。但是越到后来,你会发现他们的气色越来越精神了,曾经一声不吭的少年现在废话连篇,曾经愁眉苦脸的女孩儿现在发了春似的花枝乱颤,曾经愤世嫉俗的恶霸现在会在同学面前光明正大地讲黄色笑话了。曾经……历史上有许许多多个曾经,但对我真正有意义的是我见到隔壁班的李飞腿同学在田径塞上冲过终点线的那一刻,大家都叫他李飞腿,因为他在100米短跑时跑出了11秒46的成绩破了当时学校的记录。当时我刚升上初一,一切还刚开始,而他已经是学校田径队的了。
“这不是隔壁的娘娘腔嘛。”他们看到了站在跑道边的我。李航远正在压膝盖。
“每次都看到他,站在一边,体育课从来不动的。”
“别理他。”
他们交头接耳,这么大的嗓音,我都听到了。但我没有因此离开,我讨厌他们,我讨厌这里的一切,我们的世界像是假的,即便如此仍有人虚伪地追求着什么。
李飞腿向我走了过来,“喂,你这是什么眼神?”
他比我高半个头,我没说话,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看什么看啊!”他向我又靠近了一步,鼻子快贴到我头发了。
我没有后退,任他的喘息吹到我的头发,他的呼吸声加快了,然后狠狠推了我一把。
我一个没站稳,摔在了地上。手掌上传来跑道上塑胶颗粒的刺痛感,阳光很晃眼,我抬不起头。
“路建飞!到你了!”
我听到了老师在叫我的名字,默默地爬了起来。
“李航远!”
叫到李飞腿名字时,他得意地对我笑了笑,“真巧啊。”于是他吹了声口哨站到起点线上。
我百般不情愿地站到他旁边。
“你能跑得比我快吗?”他歪过脸对我说。
讨人厌的家伙,我低头握紧了拳,为什么这里的人总是那么讨厌呢?
“预备——”体育老师抬起了手。
李飞腿弯下腰做好了准备动作,像只刚放进锅里的大虾。
“能。”我轻声说。不过李飞腿似乎没听清。
“跑!”老师就在这时一声令下,我们两个人像箭一样飞了出去。
所有人都不会相信结果的,我虚脱地躺在地上,感觉大腿上的肌肉在瑟瑟发抖,心脏仿佛跳到了嗓子眼儿,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珠顺着我的发梢流到耳根。阳光穿过树叶间的缝隙,在我的白色短袖校服上投下一块又一块。
李飞腿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我,“你刚才说了什么?肯定是因为你说了什么,所以才害我分心的。”
“我说我能赢你的。”我对他说。
“不可能,你一定是故意害我分心了,不然你这个一副死人样的怎么可能赢我?”
“可我已经赢了。”我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好热啊,夏天来了。
李飞腿一脸的不服气,“有种我们在跑一次!”
“测试已经结束了。”我说着穿过周围惊讶的人群,他们饱含期待地指望我能跟李飞腿干上一架。
“路建飞,你留一下。”老师突然叫住了我。周围的人不欢而散。
“有兴趣参加田径队吗?”老师问我。
我为什么要参加田径队,就因为我赢了李飞腿?这才是这个世界讨人厌的地方,他们的眼里只有结果。
“考虑一下吧。”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放学后,李飞腿和他的朋友们等在校门口外,等到我走到校门口时,他们一个个向我围了过来。
“路建飞,要么我们再比一次。”李飞腿指着我的鼻子说,“要么我让你今天爬着回家。”
我不会跟他比的,如果我跑得比他快,那他肯定追不上我。于是我推了他一把,挤开人群,飞也似地跑了出去。他们迅速跟了上来,但是很快道路上就只剩下我和李飞腿两个人了,我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追,我拉不开他,他也追不上我。刚开始确实如此,只是越到后面,我的腿就越像是灌了铅,有一只手拉住了我的腿,扯着我往后退,我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泥潭里。
李飞腿渐渐地追了上来,“你跑不过我的。”他在我背后喊。
然后我眼前一黑,仿佛真的陷进了一个泥潭。我转过头,李飞腿向我扑了过来,我们两个同时跌倒了,扭到了一块儿。不过我们两个已经都没了力气,没滚多久就分开了,肩靠着肩,仰躺着。日光洋洋洒洒地穿梭在白云中。
“我说了你跑不过我的。”李飞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至少你永远无法跑得比这个世界快。”
“你是这里跑得最快的吗?”我问。
“怎么可能,我想大概有一百个跑得跟你我一样快,但是他们无法跑得更快了,你也一样,我也一样。”
“我讨厌这里。”我说。
“为什么?没人会讨厌这里的,可能一开始会,但是到最后大家都会舍不得离开这里,大家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所以才讨厌,如果找不到呢,如果你跑得没那么快呢。”我问。
“你的问题没意义,因为我跑得就是这么快。”李飞腿说着呵呵呵地笑了起来,“既然你讨厌这里,你为什么要来。”
“没有选择,我们都没有选择。”我转过头看着李飞腿的侧脸。
他突然爽朗地哈哈大笑,“对你而言,这是一个讨厌的世界,对我而言,这是一个11秒的世界。全国大约有一百个学生人跑得比我快,却没有一个人跑进过11秒,11秒就是这个世界的极限。只要我跑到11秒,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人比我快了。”
“11秒之外的世界。”我若有所思,“为什么没人能跑进11秒?”
李飞腿露出略微诧异的表情,“事实就是这样的啊,没有初中生能跑进11秒内的。”
“如果跑进了呢?”我问。
李飞腿静默了片刻,然后望着蓝天白云,“如果跑进了呢?”他自言自语,“那你就超越了这个世界。”
初一的夏天我成了一名短跑运动员。每天放完学,我就留在操场上练习,没人给我掐秒表,我只是不停地跑,即便我不知道自己跑得多快。
“你是认真的啊?”李飞腿躺在草地上喘着粗气说。
我风一般地在他眼前停下,“这一次呢?”
“比上次慢。”他说。
“你怎么知道,你又没给我掐时间。”
“不用掐我也知道,你以为跑步不用花体力啊。”
“至少我跑得比你快。”
“瞎说!”他跟弹簧一样地坐了起来,“有种你再跟我跑一次。”
“你都已经休息十分钟了。”其实我知道他连站都站不起来了,而我也已经挪不动步子了。
初一的夏天,我和李飞腿成为了这个学校里跑得最快的两个人。但我们都认为跑得最快的不应该有两个,就像李飞腿觉得他跑得比我快一样,我也觉得我跑得比他快。
李飞腿的目标是跑到11秒,我的目标则是跑进11秒,因为有一种说法,如果你突破了这个世界的限制,你就能超越这个世界,从而脱离这个世界。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里的人都察觉到了这个世界的虚假。不是那种有意识的察觉,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知晓,而我们都习以为然地接受这个世界。一则我们脱离不了这个世界的约束,二则我们隐隐约约察觉到了这个世界之外存在着什么,这使我们对那里感到恐惧。而在这里,我们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李航远和我是数一数二的短跑运动员,二班的长着一副大饼脸的刘大饼下围棋从来没输过,四班的谭诗诗能完美地弹出只听过一遍的曲子,除此之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强项。这里没有自卑,没有失望。但我一开始就说过我讨厌这里,因为它让我感觉不真实。
每次我一回到家,桌上就摆满了菜肴。爸妈和蔼地坐在我桌子两旁,他们时不时地跟我聊天,谈起学校的事。
我说:“我加入了学校田径队,我现在是一名短跑运动员了。”
妈妈自豪地笑笑,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我碗里,“你终于会笑了。”她跟我说。
难道我以前就不会笑吗?我没在意。“明年我会参加全国比赛,我会跑得比谁都快。”我对她说。
“嗯,嗯。”妈妈眯着眼睛,不停地附和。
“不止如此,我还会跑出一个全所未有的记录。”
妈妈停下了筷子,爸爸也放下了报纸,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继续吃吧。”爸爸顿了一下说。
你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个世界不真实吗,因为这里温暖得让人感到残酷。
体育老师成了我们教练,我在市级100米跑比赛跑出11秒25的成绩,李航远11秒28,一跑完,他非但没有为我们能够进军全国比赛而感到高兴,反而一脸不服地看着我,这是他对我最常使用的表情。
“行了,如果你像路建飞练得那样勤快,你也不会每次都跟在他后头了。”教练过来拍了下他的脑袋说,“我看你飞腿的头衔是时候该让人了。”
李航远呼呼喘气,说不清是跑的还是被气的。
“犯不着啊,想想看你们明年就能在全国比赛上出风头了,该为自己感到自豪才对啊!”教练安慰着李航远说。李航远拿过一杯水,哗啦啦地倒在自己脸上,甩了甩头。
初二的夏天被他甩落,水滴折射出渺小的光。我和李航远都跑进了11秒30,这速度,毫无疑问已经能进入全国大赛的预选。
我问教练全国有多少学生能比我跑得快。
教练伸出了三根手指,然后皱着眉头考虑了片刻,收回了一根手指,“20个,大概。”他说,“因为越到最后,你们就越会发现自己越难以突破原来的速度。”
“那全世界呢?”我又问,“全世界最快的速度是多少?”
“10秒00。”教练说,“这是这个世界最快的速度。”
10秒00,奇怪的数字,为什么全世界最快的速度仍然无法突破10秒,就像我们这个水平级的难以突破11秒一样,越往前跑,你越能感觉背后的漩涡。而你没法回头看,因为一旦你回头,你就觉得自己会失去逃脱的力量。是的,每次向前跑的时候,我都有这种感觉,感觉自己在摆脱这个世界,进入真实。
“11秒。”我默念。
教练把手放到我的肩上,“别妄图超越,这就够了,对你们来说已经够了。”
我“嗖”的一声跳了起来,教练的大手自然地从我手上滑落。
“不够!”我失态地高呼。
教练狠狠地敲了一下我的脑袋,然后扔给我一条毛巾。“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想超越11秒。”他背过身,一边整理包袱,一边说。
我站在那里,捏紧拳头。
“超越自我,这也没什么不好的。”教练把一件件T恤塞进包里,“但是或许,或许你会后悔的。”他站直了跟我说,然后瞥了眼正在换衣服的李航远。
李航远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我明白了,”他突然说,“怪不得我跑输了,跑进11秒,即便这不可能。但是这家伙要跑的话,我也奉陪。”
他扔给我一瓶水,又甩了甩湿漉漉的头。
教练无奈地摇摇头,“两个蠢货。”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无数条黑乎乎的触手抓住了我的双腿,将我拉向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我拼命地挣脱。周围的一切霎时间变黑,脚下只剩下一条狭窄的跑道,前方没有终点,只有不断缩小的圆窗,细微又脆弱的光线从圆窗口挤进来。我拼命地想握住那道光线,突然却感觉不到我的双腿,后方的道路一点点塌陷,落进见不到底的深渊。我在跑道上摔倒,开始往前爬,触手从我的小腿一点一点往全身蔓延,渐渐地,我连爬行的力量也失去了。我恐惧地回头看,发现自己的双腿被分解成了碎片,不断消失。我只能绝望地大喊,圆窗渐渐封闭,最后连光线也消失了。
我从床上弹了起来,大汗淋漓。咔擦,一条细细的光线从门缝间钻了进来,随后探出我妈妈忧心忡忡的脸。
“建飞?”
“我没事,妈,只是个梦。”
只是个梦而已……我对自己说。门合上,黑暗中安静的没有任何声音,连脚步声都没听到,连脚步声都没听到……我握紧拳头,攥紧了被子。我想下床上个厕所,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
“昨晚我做了个梦。”我仰躺在操场上说。
“真巧,我也做了个。”李航远说。
“我梦见我自己被许多触手抓进来一个黑洞,最后他把我吃了。”
“真巧,我也是。”
“我还梦见我的脚没了。”我又说。
“真巧,我也是。”李航远依然心不在焉地说。
“最可怕的是,我醒来时,大概有半分钟的时间发现自己的腿动不了。”
“真巧,我也是。”李航远突然对着我,睁大着双眼说。
“你能认真听我说么?”
“我本来就是认真的啊,我真的也做了一个梦,醒来时发现自己不能动。”李航远连连点着头说。
“你的意思说你跟我做了一样的梦?”我问。
“也许大概可能不太一样,管它呢,我忘了,但是醒来后我确实发现自己动不了了!”他说完,然后躺到了我旁边。
我们都隐隐约约地知道这个世界是虚假的,可从来没有人真正拆穿这一点,也是,谁会否认一个美好的世界?
“11秒,我们真的能跑进11秒吗?”李航远望着白云喃喃自语。
“会的,不管花上多久,会有那么一天的,到时候,全世界都会向你喝彩。”我对他说。
不过,那一天仿佛距离我又远了。别再跑了,我妈突然对我说。
我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桌子上,“为什么?”
我妈看看我爸,我爸依然低头看着报纸。
“你想拿命去跑吗?”我爸突然开口了。
我愣了一下,一时什么也说不上来。
“你太拼了,腿会受不了的。”他翻了一页报纸说。
“我可以的。”我忍住想要嘶喊的嗓音。
“你最近没感觉自己的腿比以前迟钝了么,收敛一点吧,你瞒不了我的。”他从报纸后钻出脑袋说,厚厚的金丝边眼镜遮住了他的视线。
我低下头,合了合自己的腿。别跑了,我妈对我说。别跑了,我爸对我说。别跑了,这句话像是诅咒般在我脑海回旋,别妄图超越11秒,教练也这么说。
或许你会后悔的。
跑吧,我的右腿对我说。跑吧,我的左腿对我说。超越他们,我十根蠢蠢欲动的脚趾这么说,超越这个世界。
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吗?
“建飞,你有没有听我说话?”我爸敲了敲桌子。
我盯着碗里的白米饭沉默不语。
“先把学习跟上去吧,在毕业之前别分心思了。”
“嗯。”我扒了最后一口饭,然后离开座位。
“在初中毕业之前,”我走到卧室门口,突然又转过身,“我一定会跑进11秒。”
爸妈用难以言说的表情望着我。
于是我练得更勤快了。
风变成了一个个举着大盾牌的战士,齐压压地挡在我面前,我每跑一步就像是在穿过一个屏障。战胜他们,我的内心在喊。黑洞的侵蚀感又向我袭来,一个身影从我身边以慢速赶来,我抬起腿,犹如在跟地面撕扯一般。前所未有的重量感,跑!我弓起脚尖,他离我很近,快!我加重了呼吸。快!我催促着。快快,再快点!
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快要突破那一界限了。
呼——呼——风的战士一个个倒下。教练掐下了秒表,我又向前缓冲了五六米。
李航远对我打出了“V”的手势。“我赢了。”他说。
大脑的缺氧感还没散去,我恍恍惚惚地看着他,“我……我感觉到了。”
“教练,时间!”李航远却异常兴奋,屁颠屁颠向教练跑去。
“11秒13。”教练惊讶地捏着秒表。
“教练!”我喊了一声。
“路建飞,11秒 20。”
这大概是我和李航远差距最大的一次,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教练,我觉得我的腿……动不了了……”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说。
100米的前70米,李航远始终落后于我,我甚至有种感觉,如果我找这个速度跑下去,11秒的界限马上就会如玻璃一般在我眼前碎裂。可是终点线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我看到了另一种幅场景,无数人呆滞地站在一个全白的空间,面无表情,犹如木头一般,我想逃离却发现自己动弹不了,原来我也是其中的一个木头人。眼前出现两个熟悉的身影,他们围着我,忽远忽近,有人握住了我的手,温暖的触感从手掌流入我的心脏,最后我感觉到了自己心脏的跳动,愈跳愈烈,阳光照进来了。包裹我的枯皮从头至尾一一剥落。
再快点,我催促自己,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界限,超越它,进入到真实。
枯皮一直褪落到我脚跟,突然停下了。梦中的恐惧感又向我袭来,不——我大喊。触手拖住了我的双腿,黑洞再度将我吞噬。
我眼睁睁地看着李航远从我身边超过,率先越过了终点线。
“你说你的腿动不了是个借口吧。”李航远坐在我旁边说。
我趴在长椅上,教练按摩着我的双腿,我闷声不吭地钻在双臂间。
“问你话呢。”李航远轻轻推了我一下。
“还记得你第一次输给我时说的话吗?你说你输是因为我的话害你分了心,如果你承认那是借口的话,那我也承认。”
“切。”李航远爱理不理地扭过头。
“好了,你试着动一下吧。”教练拍了一下我的屁股说。
我抬了抬小腿,下了长椅,轻轻跳了两下。蹲下身压了压膝盖,又蹬了一下。
“教练,让我再跑一次吧。”我说。
“不行!”教练厉声喝到,“禁跑一个礼拜。”
“为什么!”简直难以置信,11秒的界限就在我的可及之处,只要再跑一次。
“你训练过度,再跑下去对你的身体是没好处的,好好休息吧。”教练拍了拍我的肩。
“好好休息吧。”李航远也拍了拍我的肩。
有人说,如果你知道要去哪里,全世界都会为你让路。现在我知道即便我知道要去哪里,世界也不会为你让路的,他们会想法设法地挡在你前进的路上。爸妈、教练全都成了我前进的阻碍,更别说那个幸灾乐祸的李航远。
教练不让我跑,我就偷偷地训练。原本我确实是这么打算的,后来我发现只要我一开始跑,我的双腿就开始难以言喻地疼。连它也开始阻碍我前进。
没有人可以阻止我往前跑的,连我自己也不行。梦境越来越频繁,阻碍我前进的人都似乎变成了噩梦的一部分,它想将我拽入黑洞,那么我只有比他跑得更快才能摆脱它,无法在现实中跑,我就在梦境中跑。我一刻不停地蹬着双腿,连黑暗都被我甩在后面。恶心的触手去死吧,你抓不住我!呼——呼——呼——终于只剩下了我自己的呼吸声,黑暗渐渐褪去,四周开始变白,我在一片虚无的空间中奔跑。
突然一个身影挡在了我的面前,谁也挡不住我,管他是谁,我继续跑。可是却发现无论如何也超越不了那个背对我的身影。
是谁,究竟是谁?
我的腿并没有停下,我甚至能感觉到来自身体的疲惫感。
“停下吧。”那个身影说。
呼——呼——
“停下吧。”
呼——呼——
“停下吧。”
“你闭嘴!”我挥了挥手,想赶走他。
“你为什么要跑?”他问我。
从来没想过的问题,在这个世界里我只能跑,只有跑才是属于我的。呼——呼——
“就算你不用跑,你也可以在这里快乐地生活。”
快乐?和蔼的同学,温柔的老师,温暖的家庭,我细细地回忆起一张张脸,他们在我四周的虚无中排成一张张图像。这就是快乐吗?我思考着,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呼——呼——
“不如停下吧,如果你一直跑下去,他们会被你远远地抛在后面的,你会失去这令人羡慕的生活的。”
停下吧——停下吧——是啊,我的生活如此美好我为什么要跑?停下吧,我已经不知道跑了多久,够了吧,我跑的已经够远了。
我停下了,周围的图像展现出了笑脸,可是为什么呢?我胸口的缺失感源自哪里?我停下了,但却发现无处可去。他们发出各种各样的笑声,如果我超越自己,全世界都会为我喝彩,但这不是喝彩。这是一种……
怜悯的笑声。
为什么怜悯我,我做了什么值得你们这么同情?为什么所有人都披上了幸福美好的外衣?为什么这里没有痛苦、失望与责难?
你不应该停下的,只有跨过终点的那一刻,我才会成为自己。我又抬起了腿,我差点忘了,从一开始我就是讨厌这里的。一开始,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呢?清晰的记忆是从我升上初一那天开始的,但是之前呢?为什么我想不起来?
就在我疑惑之时,灼热的疼痛感钻进我的骨髓。“啊——”我抱着膝盖倒下,大脑已经懵了。
那个人渐渐转过身,同时又随着花白的空间一同消逝,最后定格在了他那张模糊的脸。
“我说过你会后悔的。”他最后对我说。
那是教练的脸。
我惨叫着醒来,汗流浃背。灯早就亮了,爸爸妈妈一脸担忧地坐在我身边。我全身发热,慌张地喘着粗气,好像我真的从梦里跑到了现在。妈妈摸了摸我的额头,紧张地问我哪里不舒服?
我摇了摇头,含糊不清地说:“腿,我的腿。”
“没事的孩子,可怕的事情不要去想就行了,只是个梦。”她替我把脑袋放正在枕头上。
“不是的,妈妈,帮我看看我的腿,我的腿还在吗?”我紧张地问。
她摸了摸我的腿,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我的腿……没感觉了……”我说。
“你是不是还在跑?”爸爸问我。
我点了点头,避开他的眼光。真是奇怪,我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
“只要你放弃跑步,你的腿就会好起来的。”爸爸说,“什么也别想的好好睡一觉,明天你就能继续走路、上学,过着平常人的日子。”
我低头沉默,零散的几根头发黏在我的额头。妈妈的嘴唇上下启阖,我已没心思听他们说了什么,所有人都像是电子图像一样布上了一层模糊的马赛克。
对虚假世界的疑惑越来越深,甚至让我开始怀疑起身边的人,甚至让我开始怀疑起自己——我发现我14岁之前的记忆是空白的。这世界是不是按照它自己的规律运行,所以不允许有人打破它的界限。同学是不是虚构的,爸妈是不是虚构的,我是不是也是虚构的?
以及,教练是谁?
如果我冲破了它的界限,所有人是不是都会消失?包括我……
第二天我如往常一样上学,记忆中的我们一直重复着同样的生活。上课、课间时间、聊天打闹、放学、训练、回家,这样的规律从来没变过。
“真遗憾啊真遗憾。”李航远摊着双手出现在我面前。
我倏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出双手捏住李航远的脸,上下撕扯。
“啊……哦……啊……”李航远咿呀大叫,脑袋随着我的手掌移动,“你干嘛啊!”他一把甩掉我的手说。
“你是真的还是假的?”我问。
“废话!”
“他们不让我跑。”我说。
“不就禁跑一个礼拜么,至于么?”
“你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我爸妈也不让我跑。”我严肃地说,“甚至我一想起跑步这件事,我的身体就有点不听使唤……糟了,我的脚又开始麻了。”
“你这是被害妄想,是病,得治!”李航远一字一顿地说。
“病……病……”我瞪大了双眼,“对了,自有记忆以来你有没有生过病?你记不记得到这所学校之前的事儿?”
李航远托起下巴,歪过脑袋思考,“没,我没生过病?以前的事也……”
没等他说完,我就离开了座位。这不正常,我和李航远都没有生过病。
“你有没有生过病?”我逮住每一个从我身边的人问道,“你记不记得入学前的事儿?”
清一色的摇头与否定的答案。不可能这里的所有人都没生过病,不可能所有的人都记忆确实,在那段空白的记忆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飞也似冲出了校门,跑回了家中,街道上见不到任何人。一到家门口,我就匆忙地取出了钥匙,一颤一抖地插进了锁孔。爸爸妈妈这个时间应该在上班,但我必须知道在我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我偷偷地潜进爸妈的卧室,翻遍了他们的衣柜和储物柜,什么都没有,除了几件一成不变的衣服之外什么都没有,没有我们的照片,没有他们的结婚证,也找不到我的出生证明。
一阵痉挛的刺痛从我的脚底涌到我的牙尖,我抑制不住叫了一声,摔倒在地。一阵白光在我头顶恍恍惚惚,我的神志有点不清。
“你不应该怀疑你父母的。”卧室门外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随后是脚步声。
我会想起那天突然在我门外消失的妈妈的脚步声,冷汗如瀑布般从我额头流下。
“谁?”我问道,没有转过头。
“他们是你的亲生父母,也是真实的,你也是真实的。或许是当初我不应该邀请你加入田径队。”那个声音说。
我这时才缓缓地转过头。
是教练。
距离全国比赛还有一个月,我的记录停留在11秒03,每次跑完我都要躲进更衣室,在膝盖上敷上冰块,强忍着等待痛苦散去。
更衣室的门“哗啦”一响,那阵轻缓的脚步声慢慢地踱到我背后。
“李航远呢?”我问。
“他退出田径队了。”
我用湿毛巾擦拭着双腿,我和教练之间的空气凝固了片刻。
“我来帮你吧。”教练走过来说,想从我的手中接过毛巾。
“不用了。”我站起身,与他擦肩而过。
“即便我与你们不属于一个世界,可我依然是你老师。”教练在我身后不满地说。
我停下了脚步,冷冷地说:“我不需要生活在一个虚构的世界里。”
“你刚进入田径队时矮我一个头,现在倒是能跟我平起平坐地说话了……你长高了,但这并不代表你真的能飞出这里。”
外面刮起了狂风,吹着树梢沙沙作响。
“能。”我轻声说。
“什么?”
“能!”我抬高了音量,就像当初对李航远说的那样。风吹的大门哐当哐当地摔打着门沿,半个世界突然变暗,随即是一声响彻天际的闷雷。
轰隆隆——
房间里再次亮了起来,我握紧挂在脖子上的毛巾,一路小跑回到了操场。天上下起了磅礴大雨,豆大的雨滴落在跑道上把跑道淋得湿滑。李航远全身湿透地站在跑道的对面,他的刘海留到了眼角,水流顺着发尖爬上了睫毛。
我默默从他身旁跑过,回到起点线上,准备新一轮的起跑。
“你知道等在你前面的会是什么吗?”李航远远远地问。
“我不用知道前面有什么,在我前面的只不过是终点线,而我要做的就是跨过那里。”说完我蹲下身,狠狠地踩了下脚后跟。脚下迸出一朵朵水花,由于地面湿滑,在冲过终点前,我摔倒了。
“你不在的时候,我跑出过11秒02。“
“所以呢?”我爬起身,弯腰撑着膝盖顿了一会儿,好缓解腿部的疼痛。然后再次默默地走回到起跑线。
“所以你还不明白吗?我们不可能跑进11秒。”李航远说,只不过过了一个礼拜,他就从一头矫健的猎豹变成了一只低落的鼹鼠。
“很久以前你问过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我回答说没有选择。现在我要修正那个答案,我们一直都有选择,可是你怕了,你惧怕在突破了界限之后重新变回一条不起眼的毛虫,所以你是跑不过我的,即便是在这个虚拟的世界。这个世界的规则不是为了要束缚我们,而是因为它本身的局限,它只能做到这个地步。我们都太习以为常,所以在界限前不知道要做什么,所以走到最后你发现自己必须得停下了。因为在它后面你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东西,李航远,这所有的原因都只是因为你害怕!”
“是啊是啊,毕竟对你来说这是一个讨人厌的世界!“
“不,对你而言这是一个11秒内的世界,对我而言这是一个受限制的世界,我要的是真实,不是一回到家爸妈就准备好了所有东西一切和谐地等着我,而他们其实根本就不在这里!11秒外的世界,就在终点线那边,我看到它了,我必须跨过去!“
“什么11秒外……归根结底,你还是没听教练说了什么……”李航远幽幽地说。
“没有,我选择不去知道,因为我自己会见证那一刻的。”我回到了起点线,再一次起跑。
我拖着满身的泥泞回到家,一进门就摔倒在地上,大腿好像在被无数只蜜蜂蛰着。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动静,一阵脚步声慌乱地向我走来,在我面前站住,又靠近了几小步,然后又停下。
“别过来!”我呵斥道,艰难地爬起身,踉跄地回到自己的卧室,然后锁上门。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建飞,建飞……”
我记不得敲门声持续了多久,它在突然间戛然而止,然后又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把耳朵贴在门口,外面依然没有丝毫动静。我扭了扭门把手,打开门,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爸爸不在客厅里,妈妈也不在厨房里,哪里都没有他们,房子里除了我之外空无一人。
我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外面的世界做什么,但至少在这里,我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被困在外面世界给我们创造的幻境里,分不清谁是真的谁是假的,就像我分不出我真实的父母是怎么样的,就像我分不出李航远究竟是一头自负的猎豹,还是一副怂样的落水狗,我确信他在我禁跑的一个礼拜内经历了与我同样的痛苦和疑惑。可当教练站在我们眼前时,我们却做出了不同选择,我的选择使我继续勇敢地往前跑,李航远的选择迫使他停下了脚步。我选择由我自己去发现外面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而李航远,他显然已经知道了那个世界的姿态,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能感觉我的身体正在崩塌。
我并不后悔我做出的选择,即便最后它让我失去了自己的双腿。
我调整了一下轮椅的方向,伸手拉开了半掩着的窗帘。他仍然睡着,阳光洒在李航远消瘦而皱迹斑斑的脸上。我回来了,而他留下了。他还在跑吗?有时候我会幻想他在那个11秒内的世界里正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不能说他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因为在真实的世界中我们可能连抬起脚的资格也没有。距离我冲出11秒外后又过了三年,曾经我是全国比赛的冠军,曾经没有一个人比我跑得快,而现在,我只是一个半身残废的残疾人。
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李航远那天对我说的话。
我在场外热着身,低下身检查鞋子的舒适度。李航远默默地走到我身后。
“你现在一定觉得我是个懦夫吧。”李航远说。
“你一直都是。”我头也不抬地说。
“建飞,如果你来的时候没有跟我比赛,你也一直没有发现你有多能跑,你只是像个普通人一样默默地活在人群之中,没有人看你一眼,你无所作为,最后老去,那样的世界对你来说还会是一个美好的世界吗?”李航远问。
我抬起了头,那天的天空跟我来时一样蓝,阳光在枝叉中旅行。
“我觉得……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我站起身,在起跑线上做好准备。
全国比赛的跑道跟我们平时跑的并没有太多不同,只是观赛台坐了更多的人,掌声雷动。那巨大的嘈杂像是洪涛一般将我从一个人的溪流推向了汹涌的大海。在一个月内我习惯了完完全全孤独的生活,爸爸妈妈从这个世界中消失,教练时不时出现在我眼前但我选择视而不见,每次跑完回头时,我总会在无意间瞥见李航远默默地站在远处,欲行又止。
我痛得开始麻木,也出现过放弃的想法,可我知道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或许有,但是谁又甘心终点就在眼前时,你却转而回过头往回走,明明前面只有一步而已。
明明前面只有一步而已。
砰!
枪声响了。
所有起跑线上的人都成了离弦的箭,这就是全国比赛的速度吗?居然没有人可以与我并肩前行,曾经有一个人可以,但是他现在正在跑道之外。迎面而来的风前所未有得畅快,与平日一样,我的速度再次到达了临界点,细小的钻头开始从我的骨骼中往外钻,像是要将我的身体击溃,黑洞中的触手捆住了我的全身。
周围的人渐渐跑到了我前面,我感到我的身体在往下陷。
这个世界的创造初衷就是为了将来到此地的人困在其中,不过它依然有自己的界限,这个界限就是按照人的身体、精神、智慧等要素经过计算生成的临界点,打破它的唯一方法就是超越自己。而外面的世界对你而言将会是个比这里更为残酷的地方,我可以告诉你真相,你有选择知不知道的权力,对所有想要逃脱这里的人我们都会这么做。教练那一天这么对我说。
我选择了不。
要冲破这里光靠身体的力量是不行的,我深知这一点,还有精神的速度,思想的速度,把这些全都加在一起,最后才是我真正的速度。
来吧,所有的痛苦、疑惑与烦恼,都由我来承担,给我前进的勇气,给我面对巨浪依然张开巨帆的胆量。我不要在恐惧中输给自己,这种痛感,这种黑暗,我已经经历过无数次了,怎么可能再让它们擒住我?
无与伦比的力量灌入我的双腿,我大口地吸气呼气,一口气重新跑在了第一位。不,还有一个人跑在我身边,我无法拉开和他的距离,不是跑道上的人,他在跑道之外,在绿色的草坪上与贴近内道的我一起在奔跑,是李航远。
周围的人全都消失了,他还在和我一同前行,身后的场景在渐渐逝去,前方出现一道白色的大门。
“路建飞你给我记住,早晚有一天我还是会追上你的!”李航远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喊,然后他的整个人消失。
我在白色的大门前慢慢停下,“10秒98。”教练站在大门边掐下秒表。
他把门打开,白光汹涌而来,但是一点也不刺眼。我往前迈了一步,跨过了门槛。
“对了,”教练在我身后说,“你爸临走前跟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我问。
“让他跑吧。”大门关上了,教练协同着那个世界一起在我眼中消失。
我猛地睁开双眼,拼命地喘着气,天花板上闪着白光,这次是刺眼的光。我挣扎着爬了起来,发现身体上连着好几根橡胶管,连我的嘴上都戴着呼吸器。我将它们拔掉,房间里回响着“嘀嘀嘀”的声响,有好几个人在我面前手忙脚乱。
“请你先躺下好吗?”有个声音不停地在我耳边说。
我置若罔闻,只想从这该死的地方逃出去,但是直到我想起身下床的时候才发现我的双腿完全动不了。正在我惊愕之余,房间的门开了,站在门外的是我的父亲母亲。母亲闪烁着泪花跑到我面前握住我的双手。
“太好了,建飞,你终于醒了。孩子他爸,他终于醒了!”她语无伦次地说。
长达好几个小时的喧闹。
门被轻声打开,打断了我的思绪。医生慢步走到我身后,“你又来了啊。”他拿着一张表格,对着李航远头上的仪器抄下一组组数据。
“是啊,医生。”我推了推轮椅,给他让了点位置,方便他工作,“我一直有种错觉,好像我一不在,就会错过他醒来的那一时刻。”
“你真的相信他会醒过来?”医生问。
“嗯,就跟我那天一样。”
医生突然停下了动作,“我问你,你有没有后悔过自己醒了过来,你有没有憎恨过我们对你们做的一切?”
我迟疑了一会儿,灰尘在窗口跳舞,在李航远的眉毛上一起一伏。“曾经,有过。”我回答说,“在我刚醒来的那段时间,我一度认为,如果这就是真相,那还不如把我一直困在那里算了。为什么还要设置所谓的界限?后来我明白了,所谓的超越自我,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继续往前走而已,有了这份勇气,生活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我们不需要伪造的满足感麻痹自己。”
“这个工程刚开始的时候很多人都怀疑它的可行性,毕竟世界上有那么多植物人。而我们要将他们的潜意识联通,为他们构建一个虚拟世界,并植入人工智能作为向导,让他们在那里像平常一样生活。我记得你是在小学六年级时出了车祸变成了植物人,当时医院向你们的父母介绍这一工程时,他们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要知道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花费啊。几乎每天下班,他们就过来与程序联通,进入伪世界和你交流,虽然有时候会因为你脑电波的不稳定导致信号中断。”
“嗯,只可惜我醒来时,下身还是瘫痪了。”我无奈地笑笑。
“能醒来就不错了,你可是一动不动地躺了三年啊。很多人醒来后都会落下点残障。”
“是啊,所以他们才选择继续沉睡。”
“还有一个问题,你相信那边的人是过着幸福的生活吗?”
我沉默了半响,回答说:“不,那毕竟是虚构的。生活在那里早晚会厌倦的,不过嘛……”我把轮椅掉了个弯,向门口滚去,“……也不赖。”
“我也觉得,因为出来的人都不是弱者,比如说你。”
“比如说李航远。”我补充说。
“你那么相信他?”
没等我回答,房间里的警报就“嘀嘀嘀”地响了起来,一阵急促的呼吸声在我身后响起。身上的橡胶管被他一根根挣脱,我回过身时,他正在迷茫地东张西望,然后看到了我,眼睛突然发亮。他动了动嘴,发现一时发不了声,只能撅着嘴不停地呢喃。他虚弱地靠在床头,我能读出他喷张的眼神激动地想向我传递着什么。
“11秒?”我小声问。
他努力摇了摇头,颤抖着举起右手,把右手的食指弯下来一点,再弯一点……与此同时,他的嘴角也开始上扬。
“你是说,”我的心率顿时飙高,仿佛看到了奔跑者来到门前,秒表被掐下的那一瞬间,决定命运的时刻,“9?!”
“9……9秒99……”他艰难地从嘴里挤出含糊不清的词汇,“我追上你了。”
我走了,闯荡江湖去了。
我家的猫抬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我要去闯荡江湖。
它跳上鞋柜,稳稳卧下,一手托着圆乎乎的脑袋,鄙夷地看着我说,江湖是什么?在哪?
江湖,,就是,我支吾道,江河湖海广袤天地就是江湖,有人去过的远方就是江湖。
它伸个懒腰说它去过江湖。
我怎么可能相信一只猫说的话,猫爱吹嘘这件事大家都是知道的。
它说:“我去过大海、跟渔人一起看海上飞舞的鱼群,飞上过天空,用激动的双手抚摸过白云,我和一群侠客闯荡天下,亲吻过高原的群山,近赏过路边的格桑野花。”
我说:“我也看过啊,昨天我们一起看探索频道的时候。”
它又鄙夷的看了我一眼说“我看过群星闪耀的夜晚,夜空倒印在盐湖里让人分不清天地,我在迟夏时给最美的女侠写信,在暮冬时和镖局的武师烤雪。”
“我不信,你这肥猫,一点也不像和武师混在一起的人。”
“大概是不记得我以前什么样了吧,我在部队受了伤一声不吭的退役,去云南边境给反击战的烈士扫墓的路上被变成一只猫,你把我带回了家,把我养成了一个胖子。”
我似乎想起来了,猫到家里有两年多。那时候还没这么多工作要做,女朋友也没有吹,所以生活还很滋润,有心思打理它。花了很多钱给它做护理,一身皮毛一看就彰显名贵。吃的用的也都是极品。但是它很不学好。每天懒洋洋的躺在床上,偶尔起来也是一副若有所思黯然伤神的模样。然后拖着越来越臃肿的身体去吃昂贵猫粮。女友实在受不了说:“有懒人必有懒猫。”
她又看了看猫,看了看我,便走了。
我再也没见过她。
“我还是不信你去过江湖。”
它说:“那你知不知道吃了带山鵸余鸟的肉,可以不生坏死病,江湖人士趋之若鹫。带山十八峰之间流下的溪水汇成芘湖。湖中还产一种奇特的鱼,鸡身红羽,三尾、六足、四头,叫声如鹊。吃它的肉可以使人心情愉快,忘记不愉快的事,后来东邪黄药师把这鱼和湖水酿成酒,唤做醉生梦死去给得了抑郁症的西毒喝。你知不知道长颈鹿那么长的脖子却和人类一样只有七节颈椎骨,水母没有心脏,老虎啪啪啪只能坚持十五秒,比你打完一套少林长拳还快。”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说过我闯荡过江湖。”
“那你为什么不继续闯下去?”
“这里有屋有床,饿了有你下面给我吃渴了有你倒水给我喝。我为什么不安定下来呢?你又为什么要闯江湖?”
“我不知道,反正不留在这里。高中时我就想像水浒传里的好汉一样大口吃酒大口吃肉,我想过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的日子。我想做一个像萧峰或是德玛西亚一样的男子,我还想要找到我的阿朱,从此千秋万代四海列国只有她一个人。我不想再继续平庸的市井生活,好像吃了含笑半步癫一样天天在人们面前装疯卖傻了。我想做自己,去有酒有爱情的远方。”
“可是你本来就是疯疯癫癫的不正经啊?”
“一个人表面有多不正经,面具下就流过多少认真的眼泪。”
“好吧,你去吧。”
“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会帮你看好家的,正好把屋里收拾一下,把猫砂铺满地板,把浴缸放在落地窗前。把家里的沙发换掉,这个沙发都不好磨我的爪子。我还要把所有的杯子都从桌子上推下去,那破碎的声音比b站最火的音乐都好听。”
“那你再给我说说江湖的事,我有点怕。”
“我的江湖跟你的江湖不同,你不会看见凶残的花豹互相残杀,不会看见阴险的小人给你下毒,不会遇到穷山恶水的悍盗要把艾滋病传染给你,你不会遇到需要斩杀的毒蛇,不会看到子夜的深林里暴躁的野猪,孤独的老人,遗失的军马,还有死在枪炮下的战士。”
我不相信我家猫说的,它又在吹牛了,一旦我走了,它就会蚕食我的家,说不定我回家的锁都给换了。
它打了个哈欠说:“我说的都是亲身经历,爱信不信,江湖就是这么腥风血雨,既然你要去,就得不顾那山路崎岖连催战马,不顾那浪海涛天勇往直前。”
“不用了,我去上海找知友面个基两天就回来。”
每个段落都是根据个人经历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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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也不好说什么,毕竟这个话题太大,以点见面谈一点,最近看天国之秋这本书,里面讲到一句话,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英法舰队停在大沽口外的海面上,清政府派人谈判,英国某军官写到,清政府的官员表示根本不在乎英法攻击不攻击大沽口炮台,因为守炮台的全是汉人。就这种民族政策,天天不关心自己百姓的死活,只在乎礼仪的王朝,能好到哪里去
你要是问我神舟坑毕业生的行径对不对,那肯定是不对。但你要问我为什么这种公司还能活下来,不涉及道德评判的说,就pc这种夕阳产业,越是黑心,越是不把员工当人的公司,才越有可能活下来不是吗。现在战神系列算是站稳了脚跟,神舟也算是个1.5线游戏本厂商了,再顺带压榨员工开源节流,有什么理由活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