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吉尔的演讲技巧有什么？他对社会都造成了哪些影响？

你看，作为一个“historian-to-be”和海军史爱好者，我对丘军棍是相对厌恶的（主要是因为他过于热情且闹腾）。然而双修教育的时候，ESL里我一定会推荐的英语阅读绝对包括丘吉尔的演讲集，因为好，真的好，不是小好而是大好，是特别好。

不是很想长篇大论文学理论，稍微分享一下对军棍嘴皮子艺术的热爱吧。

有人说军棍的演讲喜欢用简短的句式，这是对的，但是绝对不止如此；因为他也喜欢用莫比迪克式的长句子。我举个例子：

The seas and oceans are open. The U-boats are contained. The magnetic mine is, up to the present time, effectively mastered.

注意这些就是所谓的短句，而且是连续的，有排比意味的短句。你看：“Seas and oceans”——“are open.”然后紧接着跟进的是“U-boats”——“are contained.”然后“the magnetic mine is”和“up to the present time”，两个接连的短句，紧跟着一个紧凑的结论：“effectively mastered.”

然而紧随其后，注意：

The merchant tonnage under the British flag, after a year of unlimited U-boat war, after eight months of intensive mining attack, is larger than when we began. We have, in addition, under our control at least 4000000 tons of shipping from the captive countries which has taken refuge here or in the harbours of the Empire.

非常长的两个句子。虽然仍然是割开的，但是注意，有相当一部分的两个逗号间的成分一点也不短，实际上读出来也是很长的。只用短句的意义是有限的，会影响达意。实际上是那些长句之间的，突然出现的，结构特别工整的短句，才会特别让人注意。比如：

We have before us an ordeal of the most grievous kind. We have before us many, many long months of struggle and of suffering. You ask, what is our policy? I can say: It is to wage war, by sea, land and air, with all our might and with all the strength that God can give us; to wage war against a monstrous tyranny, never surpassed in the dark, lamentable catalogue of human crime. That is our policy. You ask, what is our aim? I can answer in one word: It is victory, victory at all costs, victory in spite of all terror, victory, however long and hard the road may be; for without victory, there is no survival. Let that be realised; no survival for the British Empire, no survival for all that the British Empire has stood for, no survival for the urge and impulse of the ages, that mankind will move forward towards its goal. But I take up my task with buoyancy and hope. I feel sure that our cause will not be suffered to fail among men. At this time I feel entitled to claim the aid of all, and I say, "come then, let us go forward together with our united strength".

这段话简直就是太经典了，注意军棍开头的两个连续的正常陈述句：

We have before us an ordeal of the most grievous kind. We have before us many, many long months of struggle and of suffering.

这两句话同样都是“We have”开头：我们已经如何，我们已经如何。然后话锋一转，突然变成了问题：“你们问，我们的政策是什么？”然后非常清晰地用几个词组和单字回答：“我们的政策就是进行战争，”而如何进行战争呢？

by sea,
land
and air

然后紧随其后又是一个特别长的连贯的气势磅礴的从句：

with all our might and with all the strength that God can give us; to wage war against a monstrous tyranny, never surpassed in the dark, lamentable catalogue of human crime.

简直就是太美丽了。这不仅仅是紧凑的智慧，而是错综复杂却错落有致的修辞的胜利。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精致措辞的长句子和简单，有力，通俗的短暂词组穿插进行。这种对比之下，短句显得特别有力，而长句显得特别流畅。

军棍的另一个特点是，他特别能够发明那些扣人心弦的词组。有的时候一个词组一个说法，就能够在人心中激发出无限的热忱，或者恐惧，或者希望——任何情感。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是《悲惨世界》的音乐剧中反复使用了小说中不常用的一串数字，24601——这一个囚犯编号立刻就把无数没有说出来的情感掺杂进去了。另一个我忘不掉的例子是一共词组“星象庄严”——这个词在课本上看到之后永远改变了我看星星的态度。这就是“expression”——约定俗成的表达方式，深入人心的说法——的力量。

然后我们来看看军棍究竟“发明”了什么。

1940年2月23日，“The Navy is here！”——海军来了，一个广为流传的说法。当哥萨克号跳帮了德国油轮奥特马克号，解救出船上被扣押的，先前被袭击舰俘虏的英国水手时，海军舰上问话：“有英国人吗？”得到肯定回答后说：“海军来了！”这个说法被军棍在演讲中大加放大，甚至和纳尔逊的著名演说放在一起：“英格兰祈盼诸君恪尽职守，而诸位可以回答：海军在此！”

1940年5月13日，“Blood，toil，tears and sweat.”——鲜血，辛劳，眼泪和汗水，模仿加里波第的演说格式创作的表达。军棍特有的演说能力把这种格式放大得极有感染力，很快就成了战时名句。大约相当于在当届政府的门脸上贴上：升官发财行往他处，贪生怕死勿入斯门。

1940年5月19日，“Be ye men of valour！”——志做勇者。当小英格兰的职业化精英陆军在法国被揍出shi，无法保卫大英的庞大帝国的时候，显然就需要做征兵动员。军棍直接用上了经文来鼓噪。在这句话后面跟着：“it is better for us to perish in battle than to look upon the outrage of our nation.”——如果要鼓动人去死，就要让人相信这世上有比死亡更加糟糕的事情。具体来说：宁要做“men of valour”，也不应冷眼旁观亡国灭种。

1940年6月4日，“We shall never surrender.”——这句话出自《战争胜利不是通过撤退赢得的》（Wars are not won by evacuations.）这篇演讲或者说报告极其长，涵盖了敦刻尔克，法国局势，国内布防以及稳定政治形势的一系列内容。其中前半部分诞生了那句著名的“Wars are not won by evacuations.”中间部分有丁尼生的《亚瑟王之死》：“Every morn brought forth a noble chance, And every chance brought forth a noble knight.”

当然最著名的是最后的部分：

Even though large tracts of Europe and many old and famous States have fallen or may fall into the grip of the Gestapo and all the odious apparatus of Nazi rule, we shall not flag or fail.We shall go on to the end. We shall fight in France, we shall fight on the seas and oceans, we shall fight with growing confidence and growing strength in the air, we shall defend our island, whatever the cost may be. We shall fight on the beaches, we shall fight on the landing grounds, we shall fight in the fields and in the streets, we shall fight in the hills; we shall never surrender, and if, which I do not for a moment believe, this island or a large part of it were subjugated and starving, then our Empire beyond the seas, armed and guarded by the British Fleet, would carry on the struggle, until, in God's good time, the New World, with all its power and might, steps forth to the rescue and the liberation of the old.

而实际上，这一部分虽然有名，在《至暗时刻》里面被裁减掉的一部分其实才是军棍嘴最损的地方：

In the days of Napoleon, of which I was speaking just now, the same wind which would have carried his transports across the Channel might have driven away the blockading fleet. There was always the chance, and it is that chance which has excited and befooled the imaginations of many Continental tyrants. Many are the tales that are told.

你看那个拿破仑啦，我们和他··· ···咳咳，你们这些欧陆上的暴君们老觉着自己又行了，又觉得自己能了。但是结果呢，你们的故事“tales that are old.”——到我们这都成了坊间说烂了的老故事了。最后一句话又是一个短句：简短而点睛。

1940年6月18日，“Their finest hour.”——我实在想不到中文可以如何对应“finest”这个说法，这个表达确实是“finest”。

Let us therefore brace ourselves to our duties, and so bear ourselves, that if the British Empire and its Commonwealth last for a thousand years, men will still say, "This was their finest hour."

1940年，法国战场溃败，法军和法国政府随时可能易帜（并非流亡，维希政府出让对盟军至关重要的海岸线，并且与敌军停战易帜，提供士兵为德军战斗）的时候，事实上是战争早期一个溃败的关口。而且在控制法国后，美苏尚未参战，控制大半欧陆的希特勒嫣然已经成了小拿破仑第二。在这种败军之时，军棍偏偏就能把惨败说出花来：虽然我们现在很惨，形势很糟糕啦，虽然我们还把整个帝国和联邦拉下水吃shi挨打啦，但是呢，我们在为正义的事业战斗，我们是文明最后的斗士（常凯申写日记去了），即便是万年以后，人们也不会说我们正在吃败仗，而会说我们正在英勇抵抗到底blahblah，言下之意别看我们打得很艰难，怂货们现在压根就没参战··· ···

真正的“巧舌如簧”：说一面不说另一面。在整个国家和盟友都被失败主义裹挟的时候，他偏偏不谈失败。而是强调正在进行的战争本身，就是帝国最辉煌的时刻。发动语言作为士兵，以人心作为战场，鼓舞斗志，坚决抵抗。

1940年7月14日，“Unknown Warriors”——无名战士，或者说无名烈士。这个不用多说，是各国都有的表达，军棍也拎出来了。

1940年8月20日，“Never were so much, own by so many, to so few”——“少数人”，具体来说就是RAF的飞行员。当然啦，我们知道RAF是宝贝女儿，是老爷，RN和MN是干儿子，是dio哒。但是这个表达本身极其具有感染力，以至于各种奉献的少数群体都变成了“the few”。

而如果反过来看这句话，三部分里反复出现数量的指代和程度副词：“never”“much”“many”“few”——“从没有这么多人，对这么少的人，有过这么多的亏欠。”事实证明：即便是长句子，只要结构合理，也能起到短句的作用。

当然还有其他的很多相似的表达在英语中广为传承，这些表达都有自己的意义：按照Vygotsky的说法，语言是人思维的基础。人不可能离开语言的表达能力思考。那么一种语言表达方式，就会成为社会共有的思想工具。从这个角度看，军棍在做的和今天的网络meme，或者说“表情包”是一样的：创造流行元素，大范围传播，给社会提供支持他想法的思想工具。

最后说一点：军棍的演讲大都特别长（有短的当然），大多数是因为他必须给听的人解释很多东西。比如战时演讲的时候：他必须解释，大西洋上怎么怎么了，捷克怎么了，法国又怎么了。但是总的来说，他成功地让这些特别长的演讲都能看且不烦，这实在是非常高水平的一件事。

军棍本人不是一个Javert/Stannis或者宋慈式的人物，他的很多标准并非非黑即白，而是可以浮动的。今天某个观点，行为或者事物看起来是不好的，但是明天看起来就可以是好的（比如苏联）。这里军棍在他演讲里表现出的与其说是“变化”，说他政客的“虚伪”，不如说是他极强的“两害取其轻”的能力。军棍和张伯伦这种纯粹的，从经济角度和政治角度上给帝国掌舵的人不一样，他在两战中相当程度上都是军人，在很多时候，他面对的是英国和整个帝国里其他国家的存续问题，而且这个问题还相对迫切，有时候很绝望。在这个时候，苏联可以是好的，也可以是坏的；帝国可以是邪恶的，也可以是团结的象征··· ···核心是：听众需要的是确信而不是怀疑。

但是当然呢，整体上来说，他仍然有一个大致的立场：比如他终于还是反苏的，而且终究是支持帝国/联邦抱团的。这个事和他的演讲技巧关系不大，愿意支持他反对他，吻他杀他还是日他和我们没有关系。而丘军棍的这个特点真正涉及到演讲的时候，有个很突出的特色是，他的这种“取其轻”的能力导致他特别能够“争取战友”或者说扩大战斗范围。比如英德冲突（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WW2只剩下英/德意，中/日之间有战斗），军棍就可以联系到这不是英德冲突，而是帝国和联邦对抗纳粹主义的战斗（似乎没什么错），是西方的自由主义对抗希特勒的战斗（还好），是民主主义对抗暴政的战斗（战友继续扩大），是基督世界对抗野蛮的战斗（棒棒），是文明对抗野蛮（？？）——等等等等。字里行间有极强的旁征博引的能力，把一整套可以assimilate的schemes或者叫做“mind sets”全部都同化成一边，然后把战斗变成黑与白，善与恶的绝对斗争。

结果你看，军棍既不是非黑即白，又是非黑即白，极有意思。

这个事呢，在对希特勒的时候肯定是没有问题的。纳粹主义让自由主义者，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保皇党和一切人团结起来将其当做公敌。但是如果有人不分青红皂白在其他场合使用这种思维，把自己这一边塑造成一套“大善”的形象，把冲突变成善恶冲突，同时还特别积极（如果不是狂热）地投身于这种战斗，那么这个人就会被叫做“Churchillian”或者“Winstonian”，说他是丘吉尔一样的人物。

当然这个事还好，如果此公继续做得更绝，真的变成了inspector Javert，那么他就成了“Thatcherian”，这就不太好了。

说到底还是，战争中，听众需要的是确信，对胜利，对道路和选择的坚定不移的信心。而和平年代，人民需要的是质疑，是允许不同的声音。于是军棍就不怎么讨喜（而且他胖，你看，你一个胖子又不是梁冠华老师，我怎么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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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事实：很多不是他说的话都被送给了军棍，搞得他和林肯，鲁迅先生一道成了被挂名最广的可怜人士之一。

“真的没说过··· ···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