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人没有必要自杀。
如果你连自杀的勇气都有,世上已无难事,何不坚持活下去,向那些让你受委屈的人一一复仇,然后再去死,或者去服刑。
所以说,自杀只有两种情况下成立:
1.真的走投无路了,而且活着会比自杀受到更多的折磨和痛苦;
2.自杀本身就是一种报复,可以让某些你痛恨的人痛不欲生。
中国的很多家长,总要求孩子无理由考第一,考前十,你自己在孩子班级所有家长里面能排第一,排前十么?
你自己都做不到,却躲在幕后,把八九岁,十几岁的孩子推向社会竞争的前台,阶层绞杀的斗兽场,不但把孩子扔出去,还与学校,老师,联手编织一张高压网,把孩子强行圈在网中央,使他们背负自己阶层上升,人际对抗,能力馈乏,精神空虚,通道狭窄的焦虑,愤懑和高压,不觉得太双标了么?
美其名曰,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好。你们敢不敢对灯发誓,同时给阴曹地府抄送一份誓言(以备日后阎罗殿对你的阳世作为进行离任审计的时候有据可查),说自己逼孩子学习完全没有加入自己的个人私心,个人私欲?
对孩子无差别粗暴化,简单化的暴力惩罚,本来就是家长恶劣无能懒惰的表现。
很多家长自己前半生已经无可救药,被自己的庸碌,畏强,懒惰,不上进,不敢竞争,不能咬牙,没有毅力给毁弃了。
这时候就把最后的稻草压在孩子身上,幻想孩子能天神下凡,文曲转世,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把整个家族的命运彻底扭转。一但孩子承担不起,或者和自己当年一样躲避用功,逃避辛苦,糜弱畏强,就火冒三丈,感觉仅有的一点人生变好,苦海上岸的机会被孩子给糟蹋了,给轻视了,给毁了,恨不得扒孩子皮,吃孩子肉,抽孩子筋。这实在是人世间,最劣,最恶,最丑,最无能的行为。
中国教育的高压与焦虑,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大量没有宗教信仰(宗教一般把翻身寄托在来世天堂,不期望信教的福报现世立即兑现),却幻想咸鱼翻身,而且迫不及待,等不得今生受苦,熬不到来生变天,等不得修个来世的众多家长,把阶层上升的幻想套上“一切为了孩子好”的假面,强行绑架大量十几岁的孩子,让他们替自己的无能,悔恨,双标,残暴,愚蠢来救赎。
一无信仰,二有计生(孩子不能多生,所以单个孩子所受压力必然巨大),三有教育资源分配的不公和失序,这就导致孩子成为人群所有年龄段中负担最大的一群。
那哪是高考啊,那是整个家庭抱着一根圆木,把孩子的柔弱之身绑在木头最前缘,当作人肉攻城锤,去替整个家族撞击阶层区隔的“叹息之墙”。
好惨,好震骇,好可怜。
看了视频,很震撼,因为感同身受。
我以前也在班上被我妈扇过耳光。
说实话,我当时就有跳楼轻生的冲动。
我没有抑郁症,我就是觉得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到侮辱,感觉自己的尊严被践踏了。那一瞬间脑子里就闪出了这个念头。
当然,可以说其中还包含了对我妈当众扇我的报复心理,而且占比很大。
我趴在栏杆上很久。但我最后怕痛,不敢跳。冷静很久后气消了,这个念头也就不复存在了。
有人说他心理脆弱,我觉得不一定。我当时想跳楼就是抱着报复我妈的心理,让她失去这个儿子,这样或许她就知道她做的太过了。如果是这样的一种动机,那他的心理素质反而极高,至少比因为怕痛就不敢跳的我高。
孩子并不是不需要尊严和面子,很多人活着就是为了面子,有的人因此寻死不奇怪。更何况孩子的思想尚不成熟,冲动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我不能说不应该有在限度范围内的棍棒教育,只是至少要照顾孩子的面子。如今已经过了很多年,我已经在大学,但我仍然记得被扇耳光的那个情景。
这种践踏尊严的行为,事实上就是在践踏人权,将人人生而享有的有尊严地生存的权利肆意蹂躏。
真的过了。
永远不要以成年人的承受能力去看待一个孩子。
我16岁的时候,被我们的教导主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用书打我的头,扇我耳光。
而这几乎是毫无理由的,唯一的原因,大概就是在一个吵闹的教室里,我刚好坐在他走进教室的最后一排,是最方便的“杀鸡给猴看”对象。
他是当时本地甚至本省最年轻的特级教师,在学校里是绝对的权威,喜欢当着一个班学生的面吹嘘自己打学生的丰功伟绩,比如因为某个尖子生只想靠本省985,他就一脚把他踹到了教室最后一排之类的。
所以当他打了我几巴掌,被已经身高180的我一把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后,他大概觉得是:你竟然敢不让我打?
于是他开始变本加厉,用脏话羞辱我。我当时挺委屈的,于是顶撞了他一句,他开始更不可收拾。
在全面同学面前羞辱我一顿之后,他把我带我进了老师办公室,带到我们班主任面前。
我开始向班主任诉苦,但我们那个年轻的、没什么资历的班主任,开始斥责我,让我住嘴。教导主任还把当年去我们县招生的老师,从另一栋楼的办公室叫来,用退学恐吓我,问这个老师,招的都是什么垃圾。
那大概是我觉得这辈子最无助的时候吧。
这个教导主任不依不饶,最后让他放弃的,大概是我已经委屈和生气到开始“过度换气”,完全控制不住呼吸,像有什么病要发作一样。
是的,让这些人停止的,只有学生如果真出了什么毛病的时候。
但你知道吗?即使被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被打,即使同学里有我傻乎乎喜欢的女生,即使那段时间我本来就状态糟糕,即使被班主任不由分说一顿臭骂,即使连我的招生老师也要被“连坐”,我也没有哭。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哭了吗?
他离开办公室之后,我在想,我该去找谁的时候,突然想到:
如果我那个很尊重老师的妈妈被叫到学校,然后她的第一反应,也和班主任一样,开始批评我,当着老师的面骂我,拼命给这个侮辱我的人渣道歉,我该怎么办?
就因为这个想法,我在教导主任离开办公室几分钟之后,突然开始不可收拾地大哭起来。
因为那样就再也没有人能帮我了。
那年我16岁。
看到这个新闻后,我就在想:
如果换做现在的我,我大概会有一百种方法让这个教导主任自取其辱。
但我也在想:
如果同样的事,发生在14岁我的身上呢?
14岁的我还不足以“叛逆”到死死拉住教导主任打向我的巴掌。
14岁的我大概还没有勇气跟着一个全校的最大权威对峙。
14岁的班级大概不会有几个人愿意像16岁时那样小声说几句“过分了”之类的后。
14岁的我大概更孤独,更需要父母。
14岁的我如果不是被母亲责骂,而是打耳光,而且是当着同学的面。
14岁的我更无法构筑不被伤害的心理屏障。
而我父母几乎没打过我,我心中的绝望,大概是没法和他相提并论的。
写到最后我才发现,这么多年我从没有完整复述过这件事。光是回忆然后重新写下这些我就又觉得很沉重。
永远,永远不要以成年人的承受能力去看待一个孩子。
都不记得是多少岁了,应该是全民集资的年代,爸爸妈妈是存一百一个月有两块钱利息,然后我就给了他们一百块去厂里存,每个月给我两块钱。厂里有个吊车,那时候没电梯,小孩子都爱去跳这个吊车上感受电梯的感觉。有次我跳上这个吊车,然后父母说我搞坏了这个吊车,修复时候各种各样费用花了100多,然后我的本金和利息全部没有了,从此,我哪怕成千上万给父母钱,给他们买一辈子不敢想的别墅,请保姆,请厨子伺候,我妈摔了我昼夜不分的伺候,我爸爸癌症我守夜才知道哪怕睡20分钟都是很明显的休息,但是不可能再信他们了。
“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似乎是我们这一代人从人格建立年纪的开始就被广泛灌输的一种思想。这使得我们从小就倾向于按照最保守严格的标准自我审查与自我约束,虽然在我们的童年让监护者们高度“省心”,但也极大地损害了我们成年后独立决策与行动的能力。
此外直到最近才被摆上台面的、未成年人广泛存在的“低抗挫能力”与“高自毁倾向”,我也倾向于认为与这种氛围下形成的习得性无助有关。
如此的话,对于每个未成年人个体而言,这两个问题就绝不是粗暴的“挫折训练”可以解决的。
但凡这类教育话题,没有孩子的能给你整出一堆长篇大论。有了孩子,孩子读书了,才能感受到里面的无奈。而一些专业公众号所宣扬的东西,又高高在上,看似有道理,却没有实操性。
每个大人都成为情绪稳定、看事通透、慈爱包容的……那是很美好,但也很虚幻。
对我有用的是一个医生的忠告。她研究儿童行为,同时也是个十几岁孩子的母亲。
她说,你要学会过滤老师的话。
中国人自古有尊师的传统。所以会放大老师的话。而我们的老师,不管是出于责任心、为孩子负责也好,还是推卸责任,甩锅给家长也好,老师们有意无意地利用了这种尊重。
他们“跟家长讨论孩子在学校的表现“,“提醒家长注意孩子的学习”,他们说的很多话,在家长这里被放大。有些控制不住情绪的,当场在学校就扇孩子耳光。有些体面点的,回家再骂,再打。
事实上,如果退一步去冷静的看,老师反映的绝大部分问题,无非是上课讲话不遵守纪律,作业没做,打扑克……这些
我小时候喜欢去网吧,有时候甚至逃课。那时候抓到去网吧的,那感觉天得塌下来了。我父亲有次甚至举起菜刀要剁了我的双手,被我奶奶拦住了。
回过头来看。多大的事儿呢?
打扑克,多大的事儿?去网吧打游戏,多大的事儿?早恋,多大的事儿?
当年在学校,被批斗地死去活来。后来还不个个长成了祖国栋梁,享受996福报了?
父母要懂得过滤老师的话。这包含两个层面。一个是理解老师的工作。一个老师带一个班几十个学生,他首要的就是维持秩序。要兼顾到每个孩子的心理成长是非常困难的。我们不能拿圣人标准来要求别人。维持秩序,只能通过一些手段,其中之一就是叫家长来协助。
如果有一个孩子早恋了,老师要不管,那可能早恋就越来越多了。所以必须得把早恋说的特别严重,把家长叫过来协助。否则老师掌控不住。
不叫家长,不咋咋呼呼,能管得住吗?也能。但那是很厉害的老师。再说一遍,我们不能以圣人的标准要求别人。
既然是老师工作,那我们理解他。但同时更重要的是第二层,要退一步来看,这事到底有多大?
打扑克的影响到底有多大?确实不好,影响学习,影响别人……但可能也就是孩子成长调皮捣蛋成长过程之一,就像我们小时候干过的调皮捣蛋一样。
认清这事情的严重程度,有没有被老师放大。同时也认清我们文化中尊师传统带来的影响,我们可能放大了老师的话。把这两层认清了,就把老师的话给过滤了。
老师的话不能不听,但一定得过滤。否则自己都承受下来,再期待自己变成圣人。这种两头的压力压垮自己,也会压垮孩子。
绝大部分人,即使对老板、同事有意见,也极少一个耳光扇过去;
绝大多数人,即使跟路人起了争执,也极少一个耳光扇过去;
绝大多数人,即使是键盘侠,在网上喊打喊杀,你让他线下约架,也极少会赴约决斗的。
现代社会,绝大多数人都知道打人是犯法的,不管什么理由,首先动手打人的总要承担更多的责任。
然而,即使是这绝大多数人其中的部分人打起自己的孩子,倒是干脆利落,下手果断,完全不担心法律后果。
归根结底,就是觉得孩子是自己的,任我打来任我骂。
真希望这些人意识到,你的孩子,并不是你的孩子。
他/她是你生的,然而不属于你,他/她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希望你能尊重孩子的人格,就像你尊重其他人的人格一样。
Your children are not your children.
你的孩子,并不是你的孩子。
They are the sons and daughters of Life's longing for itself.
他们是生命对于自身渴望而诞生的孩子。
They come through you but not from you,
他们借助你来到这个世界,却并非因你而来,
And though they are with you, yet they belong not to you.
他们陪伴你,却并不属于你。
You may give them your love but not your thoughts,
你可以给予他们爱,却不能给予他们思想,
For they have their own thoughts.
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
You may house their bodies but not their souls,
你可以庇护他们的身体,却不能庇护他们的灵魂,
For their souls dwell in the house of tomorrow, which you cannot visit, not even in your dreams.
因为他们的灵魂属于明天,属于你在梦境中也无法达到的明天。
You may strive to be like them,
but seek not to make them like you,
你可以拼尽全力,变得像他们一样,却不要让他们变得和你一样,
For life goes not backward nor tarries with yesterday.
因为生命不会倒退,也不可能在过去停留。
You are the bows from which your children
as living arrows are sent forth.
你是弓,你的孩子是弦上即将发出的生命箭矢。
The archer sees the mark upon the path of the infinite,
弓箭手遥望未来之路上的箭靶,
and He bends you with His might that His arrows may go swift and far.
用尽力气将你拉开,使箭射得又快又远。
Let your bending in the archer's hand be for gladness,
你们怀着愉悦的心情,在弓箭手的手中弯曲吧,
For even as he loves the arrow that flies, so He loves also the bow that is stable.
因为他爱一路飞翔的箭,也爱无比稳定的弓。
赶紧装护栏。
现在有那种高级的,不是铁栅栏那种。
装好之后看着不会像JY那么怪怪的。
据说是玻璃的。挺好看。
为啥我知道?
我们学校就特么是这种走廊啊啊啊啊啊!开放式的!也差不多这么高!楼下风景不错!小崽子们天天趴上面看风景!你知道吗我心都快掉出来了!!
最可怕的是以前一年级有个崽子还给我爬上去过!小腿一蹬就特么上去了!
我当时简直快死了都!我悄悄过去还怕惊着他等走近了一把搂住抱了下来……然后就是给他妈打电话进行深度沟通……
那个崽子现在都毕业走了。
我又接了新班。
还是天天担心天天教育。
教育孩子教育家长天天头疼……
终于。
换了校长。人家决定装护栏呀!
我好像终于熬出来了……
还没开始。但说是马上就准备开工了。
昨天正好家长会,我又婆婆妈妈说了一大堆。其中一个重点就是安全教育。
啊宝宝们再给我坚持一下哈……马上你们就安全了……我也安全了……( ̄◇ ̄;)
还没搞清楚事实就打,这是第一错。
不打屁股打脸,这是第二错。
公开打脸,这是第三错。
你可以说孩子是玻璃心,那我问你,家长难道就不是玻璃心吗?
上课玩扑克是个比放屁还要小些的事儿,我保守估计这爹妈至少说了十遍“你这辈子毁了”。
一千年来,开朗活泼脸皮厚的孩子被斥之为失败者,然后加以打压和人为筛选,长此以往,剩下的自然都是一降生就自带跳龙门焦虑的“玻璃心”。老玻璃心生小玻璃心,今天你把我的心伤透了,明天我把你的心伤透了。这就是所谓的“互害”,不是真的互相拿刀砍,而是不管我说了一句什么话,做了一件什么事,你都要理解为我要迫害你,反过来也一样。最后形成一个二级混沌系统,大家都认为别人要迫害他,大家就真的在互相迫害。
100年前即1919年10月,鲁迅在新青年上发表过一篇文章《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文中就曾丝丝入扣的探讨和批判了“解放子女、传统道德、社会进步”的问题,然而2020年的今天,100年过去了,解放者有多广?解放程度有多深?
以下是鲁迅先生原文,6000字,建议做父母的,或有志做父母的看看。
我作这一篇文的本意,其实是想研究怎样改革家庭;又因为中国亲权重,父权更重,所以尤想对于从来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父子问题,发表一点意见。总而言之:只是革命要革到老子身上罢了。但何以大模大样,用了这九个字的题目呢?这有两个理由:
第一,中国的“圣人之徒”,最恨人动摇他的两样东西。一样不必说,也与我辈决不相干;一样便是他的伦常,我辈却不免偶然发几句议论,所以株连牵扯,很得了许多“铲伦常”“禽兽行”之类的恶名。他们以为父对于子,有绝对的权力和威严;若是老子说话,当然无所不可,儿子有话,却在未说之前早已错了。但祖父子孙,本来各各都只是生命的桥梁的一级,决不是固定不易的。现在的子,便是将来的父,也便是将来的祖。我知道我辈和读者,若不是现任之父,也一定是候补之父,而且也都有做祖宗的希望,所差只在一个时间。为想省却许多麻烦起见,我们便该无须客气,尽可先行占住了上风,摆出父亲的尊严,谈谈我们和我们子女的事;不但将来着手实行,可以减少困难,在中国也顺理成章,免得“圣人之徒”听了害怕,总算是一举两得之至的事了。所以说,“我们怎样做父亲。”
第二,对于家庭问题,我在《新青年》的《随感录》(二五,四十,四九)中,曾经略略说及,总括大意,便只是从我们起,解放了后来的人。论到解放子女,本是极平常的事,当然不必有什么讨论。但中国的老年,中了旧习惯旧思想的毒太深了,决定悟不过来。譬如早晨听到乌鸦叫,少年毫不介意,迷信的老人,却总须颓唐半天。虽然很可怜,然而也无法可救。没有法,便只能先从觉醒的人开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还有,我曾经说,自己并非创作者,便在上海报纸的《新教训》里,挨了一顿骂。但我辈评论事情,总须先评论了自己,不要冒充,才能像一篇说话,对得起自己和别人。我自己知道,不特并非创作者,并且也不是真理的发见者。凡有所说所写,只是就平日见闻的事理里面,取了一点心以为然的道理;至于终极究竟的事,却不能知。便是对于数年以后的学说的进步和变迁,也说不出会到如何地步,单相信比现在总该还有进步还有变迁罢了。所以说,“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我现在心以为然的道理,极其简单。便是依据生物界的现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续这生命;三,要发展这生命(就是进化)。生物都这样做,父亲也就是这样做。
生命的价值和生命价值的高下,现在可以不论。单照常识判断,便知道既是生物,第一要紧的自然是生命。因为生物之所以为生物,全在有这生命,否则失了生物的意义。生物为保存生命起见,具有种种本能,最显著的是食欲。因有食欲才摄取食物,因有食物才发生温热,保存了生命。但生物的个体,总免不了老衰和死亡,为继续生命起见,又有一种本能,便是性欲。因性欲才有性交,因有性交才发生苗裔,继续了生命。所以食欲是保存自己,保存现在生命的事;性欲是保存后裔,保存永久生命的事。饮食并非罪恶,并非不净;性交也就并非罪恶,并非不净。饮食的结果,养活了自己,对于自己没有恩;性交的结果,生出子女,对于子女当然也算不了恩。--前前后后,都向生命的长途走去,仅有先后的不同,分不出谁受谁的恩典。
可惜的是中国的旧见解,竟与这道理完全相反。夫妇是“人伦之中”,却说是“人伦之始”;性交是常事,却以为不净;生育也是常事,却以为天大的大功。人人对于婚姻,大抵先夹带着不净的思想。亲戚朋友有许多戏谑,自己也有许多羞涩,直到生了孩子,还是躲躲闪闪,怕敢声明;独有对于孩子,却威严十足,这种行径,简直可以说是和偷了钱发迹的财主,不相上下了。我并不是说,--如他们攻击者所意想的,--人类的性交也应如别种动物,随便举行;或如无耻流氓,专做些下流举动,自鸣得意。是说,此后觉醒的人,应该先洗净了东方固有的不净思想,再纯洁明白一些,了解夫妇是伴侣,是共同劳动者,又是新生命创造者的意义。所生的子女,固然是受领新生命的人,但他也不永久占领,将来还要交付子女,像他们的父母一般。只是前前后后,都做一个过付的经手人罢了。
生命何以必需继续呢?就是因为要发展,要进化。个体既然免不了死亡,进化又毫无止境,所以只能延续着,在这进化的路上走。走这路须有一种内的努力,有如单细胞动物有内的努力,积久才会繁复,无脊椎动物有内的努力,积久才会发生脊椎。所以后起的生命,总比以前的更有意义,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价值,更可宝贵;前者的生命,应该牺牲于他。
但可惜的是中国的旧见解,又恰恰与这道理完全相反。本位应在幼者,却反在长者;置重应在将来,却反在过去。前者做了更前者的牺牲,自己无力生存,却苛责后者又来专做他的牺牲,毁灭了一切发展本身的能力。我也不是说,--如他们攻击者所意想的,--孙子理应终日痛打他的祖父,女儿必须时时咒骂他的亲娘。是说,此后觉醒的人,应该先洗净了东方古传的谬误思想,对于子女,义务思想须加多,而权力思想却大可切实核减,以准备改作幼者本位的道德。况且幼者受了权力,也并非永久占有,将来还要对于他们的幼者,仍尽义务,只是前前后后,都做一切过付的经手人罢了。
“父子间没有什么恩”这一个断语,实是招致“圣人之徒”面红耳赤的一大原因。他们的误点,便在长者本位与利己思想,权力思想很重,义务思想和责任心却很轻。以为父子关系,只须“父兮生我”一件事,幼者的全部,便应为长者所有。尤其堕落的,是因此责望报偿,以为幼者的全部,理该做长者的牺牲。殊不知自然界的安排,却件件与这要求反对,我们从古以来,逆天行事,于是人的能力,十分萎缩,社会的进步,也就跟着停顿。我们虽不能说停顿便要灭亡,但较之进步,总是停顿与灭亡的路相近。
自然界的安排,虽不免也有缺点,但结合长幼的方法,却并无错误。他并不用“恩”,却给予生物以一种天性,我们称他为“爱”。动物界中除了生子数目太多一一爱不周到的如鱼类之外,总是挚爱他的幼子,不但绝无利益心情,甚或至于牺牲了自己,让他的将来的生命,去上那发展的长途。
人类也不外此,欧美家庭,大抵以幼者弱者为本位,便是最合于这生物学的真理的办法。便在中国,只要心思纯白,未曾经过“圣人之徒”作践的人,也都自然而然的能发现这一种天性。例如一个村妇哺乳婴儿的时候,决不想到自己正在施恩;一个农夫取妻的时候,也决不以为将要放债。只是有了子女,即天然相爱,愿他生存;更进一步的,便还要愿他比自己更好,就是进化。这离绝了交换关系利害关系的爱,便是人伦的索子,便是所谓“纲”。倘如旧说,抹杀了“爱”,一味说“恩”,又因此责望报偿,那便不但败坏了父子间的道德,而且也大反于做父母的实际的真情,播下乖剌的种子。有人做了乐府,说是“劝孝”,大意是什么“儿子上学堂,母亲在家磨杏仁,预备回来给他喝,你还不孝么”之类,自以为“拼命卫道”。殊不知富翁的杏酪和穷人的豆浆,在爱情上价值同等,而其价值却正在父母当时并无求报的心思;否则变成买卖行为,虽然喝了杏酪,也不异“人乳喂猪”,无非要猪肉肥美,在人伦道德上,丝毫没有价值了。
所以我现在心以为然的,便只是“爱”。
无论何国何人,大都承认“爱己”是一件应当的事。这便是保存生命的要义,也就是继续生命的根基。因为将来的运命,早在现在决定,故父母的缺点,便是子孙灭亡的伏线,生命的危机。易卜生做的《群鬼》(有潘家洵君译本,载在《新朝》一卷五号)虽然重在男女问题,但我们也可以看出遗传的可怕。欧士华本是要生活,能创作的人,因为父亲的不检,先天得了病毒,中途不能做人了。他又很爱母亲,不忍劳他服侍,便藏着吗啡,想待发作时候,由使女瑞琴帮他吃下,毒杀了自己;可是瑞琴走了。他于是只好托他母亲了。
欧:母亲,现在应该你帮我的忙了。
阿夫人:我吗?
欧:谁能及得上你。
阿夫人:我!你的母亲!
欧:正为那个。
阿夫人:我,生你的人!
欧:我不曾教你生我。并且给我的是一种什么日子?我不要他!你拿回去罢!
这一段描写,实在是我们做父亲的人应该震惊戒惧佩服的;决不能昧了良心,说儿子理应受罪。这种事情,中国也很多,只要在医院做事,便能时时看见先天梅毒性病儿的惨状;而且傲然的送来的,又大抵是他的父母。但可怕的遗传,并不只是梅毒,另外许多精神上体质上的缺点,也可以传之子孙,而且久而久之,连社会都蒙着影响。我们且不高谈人群,单为子女说,便可以说凡是不爱己的人,实在欠缺做父亲的资格。就令硬做了父亲,也不过如古代的草寇称王一般,万万算不了正统。将来学问发达,社会改造时,他们侥幸留下的苗裔,恐怕总不免要受善种学(Eugenics)者的处置。
倘若现在父母并没有将什么精神上体质上的缺点交给子女,又不遇意外的事,子女便当然健康,总算已经达到了继续生命的目的。但父母的责任还没有完,因为生命虽然继续了,却是停顿不得,所以还须教这新生命去发展。凡动物较高等的,对于幼雏,除了养育保护以外,往往还教他们生存上必需的本领。例如飞禽便教飞翔,鸷兽便教搏击。人类更高几等,便也有愿意子孙更进一层的天性。这也是爱。上文所说的是对于现在,这是对于将来。只要思想未遭锢蔽的人,谁也喜欢子女比自己更强,更健康,更聪明高尚,--更幸福;就是超越了自己,超越了过去。超越便须改变,所以子孙对于祖先的事,应该改变,“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当然是曲说,是退婴的病根。假使古代的单细胞动物,也遵着这教训,那便永远不敢分裂繁复,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类了。
幸而这一类教训,虽然害过许多人,却还未能完全扫尽了一切人的天性。没有读过“圣贤书”的人,还能将这天性在名教的斧钺底下,时时流露,时时萌蘖;这便是中国人虽然凋落萎缩,却未灭绝的原因。
所以觉醒的人,此后应将这天性的爱,更加扩张,更加醇化;用无我的爱,自己牺牲于后起新人。开宗第一,便是理解。往昔的欧人对于孩子的误解,是以为成人的预备;中国人的误解是以为缩小的成人。直到近来,经过许多学者的研究,才知道孩子的世界,与成人截然不同;倘不先行理解,一味蛮做,便大碍于孩子的发达。所以一切设施,都应该以孩子为本位,日本近来,觉悟的也很不少;对于儿童的设施,研究儿童的事业,都非常兴盛了。第二,便是指导。时势既有改变,生活也必须进化;所以后起的人物,一定尤异于前,决不能用同一模型,无理嵌定。长者须是指导者协商者,却不该是命令者。不但不该责幼者供奉自己;而且还须用全副精神,专为他们自己,养成他们有耐劳作的体力,纯洁高尚的道德,广博自由能容纳新潮流的精神,也就是能在世界新潮流中游泳,不被淹末的力量。第三,便是解放。子女是即我非我的人,但既已分立,也便是人类中的人,因为即我,所以更应该尽教育的义务,交给他们自立的能力;因为非我,所以也应同时解放,全部为他们自己所有,成一个独立的人。
这样,便是父母对于子女,应该健全的产生,尽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
但有人会怕,仿佛父母从此以后,一无所有,无聊之极了。这种空虚的恐怖和无聊的感想,也即从谬误的旧思想发生;倘明白了生物学的真理,自然便会消灭。但要做解放子女的父母,也应预备一种能力。便是自己虽然已经带着过去的色采,却不失独立的本领和精神,有广博的趣味,高尚的娱乐。要幸福么?连你的将来的生命都幸福了。要“返老还童”,要“老复丁”么?子女便是“复丁”,都已独立而且更好了。这才是完了长者的任务,得了人生的慰安。倘若思想本领,样样照旧,专以“勃谿”为业,行辈自豪,那便自然免不了空虚无聊的苦痛。
或者又怕,解放之后,父子间要疏隔了。欧美的家庭,专制不及中国,早已大家知道;往者虽有人比之禽兽,现在却连“卫道”的圣徒,也曾替他们辩护,说并无“逆子叛弟”了。因此可知:惟其解放,所以相亲;惟其没有“拘挛”子弟的父兄,所以也没有反抗“拘挛”的“逆子叛弟”。若威逼利诱,便无论如何,决不能有“万年有道之长”。例便如我中国,汉有举孝,唐有孝悌力田科,清末也还有孝廉方正,都能换到官做。父恩谕之于先,皇恩施之于后,然而割股的人物,究属寥寥。足可证明中国的旧学说旧手段,实在从古以来,并无良效,无非使坏人增长些虚伪,好人无端的多受些人我都无利益的苦痛罢了。
独有“爱”是真的。路粹引孔融说,“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汉末的孔府上,很出过几个有特色的奇人,不像现在这般冷落,这话也许确是北海先生所说;只是攻击他的偏是路粹和曹操,教人发笑罢了。)虽然也是一种对于旧说的打击,但实于事理不合。因为父母生了子女,同时又有天性的爱,这爱又很深广很长久,不会即离。现在世界没有大同,相爱还有差等,子女对于父母,也便最爱,最关切,不会即离。所以疏隔一层,不劳多虑。至于一种例外的人,或者非爱所能钩连。但若爱力尚且不能钩连,那便任凭什么“恩威,名份,天经,地义”之类,更是钩连不住。
或者又怕,解放之后,长者要吃苦了。这事可分两层:第一,中国的社会,虽说“道德好”,实际却太缺乏相爱相助的心思。便是“孝”“烈”这类道德,也都是旁人毫不负责,一味收拾幼者弱者的方法。在这样社会中,不独老者难于生活,既解放的幼者,也难于生活。第二,中国的男女,大抵未老先衰,甚至不到二十岁,早已老态可掬,待到真实衰老,便更须别人扶持。所以我说,解放子女的父母,应该先有一番预备;而对于如此社会,尤应该改造,使他能适于合理的生活。许多人预备着,改造着,久而久之,自然可望实现了。单就别国的往时而言,斯宾塞未曾结婚,不闻他侘傺无聊;瓦特早没有了子女,也居然“寿终正寝”,何况在将来,更何况有儿女的人呢?
或者又怕,解放之后,子女要吃苦了。这事也有两层,全如上文所说,不过一是因为老而无能,一是因为少不更事罢了。因此觉醒的人,愈觉有改造社会的任务。中国相传的成法,谬误很多:一种是锢闭,以为可以与社会隔离,不受影响,一种是教给他恶本领,以为如此才能在社会中生活。用这类方法的长者,虽然也含有继续生命的好意,但比照事理,却决定谬误。此外还有一种,是传授些周旋发法,教他们顺应社会。这与数年前讲“实用主义”的人,因为市上有假洋钱,便要在学校里遍教学生看洋钱的法子之类,同一错误。社会虽然不能不偶然顺应,但决不是正当办法。因为社会不良,恶现象便很多,势不能一一顺应;倘都顺应了,又违反了合理的生活,倒走了进化的路。所以根本方法,只有改良社会。
就实际上说,中国旧理想的家族关系父子关系之类,其实早已崩溃。这也非“于今为烈”,正是“在昔已然”。历来都竭力表彰“五世同堂”,便足见实际上同居的为难;拼命的劝孝,也足见事实上孝子的缺少。而其原因,便全在一意提倡虚伪道德,蔑视了真的人情。我们试一翻大族的家谱,便知道始迁祖宗,大抵是单身迁居,成家立业;一到聚族而居,家谱出版,却已在零落的中途了。况在将来,迷信破了,便没有哭竹,卧冰;医学发达了,也不必尝秽,割骨。又因为经济关系,结婚不得不迟,生育因此也迟,或者子女才能自存,父母已经衰老,不及依赖他们供养,事实上也就是父母反尽了义务。世界潮流逼拶着,这样做的可以生存,不然的便都衰落;无非觉醒者多,加些人力,便危机可望较少就是了。
但既如上言,中国家庭,实际久已崩溃,并不如“圣人之徒”纸上的空谈,则何以至今依然如故,一无进步呢?这事很容易解答。第一,崩溃者自崩溃,纠缠者自纠缠,设立者又自设立;毫无戒心,也不想到改革,所以如故。第二,以前的家庭中间,本来常有勃谿,到了新名词流行之后,便都改称“革命”,然而其实也仍是嫖钱至于相骂,要赌本至于相打之类,与觉醒者的改革,截然两途。这一类自称“革命”的勃奚谷子弟,纯属旧式,待到自己有了子女,也决不解放;或者毫不管理,或者反要寻出《孝经》,勒令诵读,想他们“学于古训”,都做牺牲。这只能全归旧道德旧习惯旧方法负责,生物学的真理决不能妄任其咎。
既如上言,生物为要进化,应该继续生命,那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三妻四妾,也极合理了。这事也很容易解答。人类因为无后,绝了将来的生命,虽然不幸,但若用不正当的方法手段,苟延生命而害及人群,便该比一人无后,尤其“不孝”。因为现在的社会,一夫一妻制最为合理,而多妻主义,实能使人群堕落。堕落近于退化,与继续生命的目的,恰恰完全相反。无后只是灭绝了自己,退化状态的有后,便会毁到他人。人类总有些为他人牺牲自己的精神,而况生物自发生以来,交互关联,一人的血统,大抵总与他人有多少关系,不会完全灭绝。所以生物学的真理,决非多妻主义的护符。
总而言之,觉醒的父母,完全应该是义务的,利他的,牺牲的,很不易做;而在中国尤不易做。中国觉醒的人,为想随顺长者解放幼者,便须一面清结旧账,一面开辟新路。就是开首所说的“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这是一件极伟大的要紧的事,也是一件极困苦艰难的事。
但世间又有一类长者,不但不肯解放子女,并且不准子女解放他们自己的子女;就是并要孙子曾孙都做无谓的牺牲。这也是一个问题;而我是愿意平和的人,所以对于这问题,现在不能解答。
一九一九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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