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王尔德的很多人都表示王尔德是一个伟大的即席演讲家。也就是任何时间地点场合,没有任何预设的主题,只要人们开始聊天,那么最后大家就都安静下来听王尔德一个人说。这种局面能够出现在维多利亚时代说明两件事,第一是沙龙里的语言艺术大幅度衰退了,第二则是王尔德这个人确实不是凡人。
很多诗人身上都有好几种互相叠加的不同形象,比如说海涅身上就有一个谨小慎微的德意志小市民,和一个向往革命对小市民习气恨之入骨的诗人两种形象。战士海涅深刻的汹涌的爱,和对革命自由的向往,与谨小慎微的海涅先生被爱所伤害时的那种痛苦,高喊革命的一瞬间会害怕被罚款的谨慎叠加在一起就是喜欢挖苦,把对手黑的淋漓尽致的同时又眼含辛酸之泪的海涅。
而王尔德身上有三种不同的形象,首先是一个诗人王尔德,这个王尔德就像是从童话里走出来的人一样,纯洁、善良、对爱和美还有艺术充满敬畏。我记得王尔德有一首诗叫做《闻济慈信笺被拆卖》,拍卖行把济慈写的情书拆开卖,然后王尔德听说之后愤怒的写了一首诗。而这首诗里最打动人的是王尔德说:
“我觉得打碎诗人心中水晶镜面的人
不喜欢艺术!”
“不喜欢艺术”是这个诗人王尔德眼中一个人能犯下的最大的罪恶。这样的王尔德体现在他的诗和童话里,王尔德的童话无论到底是写给谁看的,但其实最能体现出他内心深处童心未泯的一面,他纯粹,道德、善良为了艺术和爱可以牺牲一切。在王尔德内心深处他自己就是快乐王子脚下的那只燕子。
这样的一个王尔德同时还是一个好学上进的好孩子,王尔德在他生涯的很大一部分时间里是以天才,口若悬河字字珠玑的形象示人的。但这么看待他的人是什么人呢?一般都是贵族、资产阶级、报社老板或者出版商,还有其他的不那么圈内的艺术家,比如说第一次见到王尔德就被王尔德迷住了的柯南道尔大夫。王尔德在另一个圈子里就要收敛得多。那就是在伦敦的拉斐尔前派和唯美派艺术家这个群体里。在这个群体里另外有一个天天以碾压王尔德为乐的人,那就是美国人詹姆斯-惠斯勒。天才的即席演说家王尔德在惠斯勒面前的人设是这样的。有一次王尔德和惠斯勒在伦敦街头散步,整个下午惠斯勒都在说话,王尔德一句也插不上嘴,最后王尔德说了一句发自内心的话“杰米我真希望这些话都是我说的!”然后一直觉得王尔德“洗自己稿”的惠斯勒拍着他的肩膀说“放心吧奥斯卡,你将来一定会说的!”
这个时候的王尔德就不是一个可以蔑视一切、评估一切价值的诗人。而是一个热爱艺术的学生会主席。王尔德最初的形象也就是这样的。王尔德在瓦尔特-佩特和罗斯金叱咤风云的时代进入牛津大学。然后自然而然的被这两个人吸引,他那种对艺术的孩子般的爱,在把美视为唯一值得追求的对象的唯美主义运动里,让他的样子显得非常像一个本世纪初的学生会主席。
王尔德心里想的,嘴里说的都是艺术和诗,而且把自己当作是艺术和诗人这条光辉系谱里的一环。在这个意义上说王尔德其实不是一个天赋非常高的诗人,因为他是从诗和诗人的社会性这个角度去理解诗的。雨果跟他也一样,王尔德喜欢提的那条诗人的系谱里很少提到雨果,但他和雨果对诗人的认识其实却非常一致。
这个世界上只有美才值得追求,而美的衡量者是诗人,是诗人阐发了美的真理,艺术家应该跟随在诗人的后边。但对这一点惠斯勒深深的不以为然,惠斯勒是在巴黎学的绘画,他受到的是库尔贝那个时期法国艺术家们的影响。法国艺术家心目中的诗人形象?我给你们看张图
这是库尔贝的画室,在这幅图里有一位诗人,还是个大诗人,就是唯美主义的开创者之一的波德莱尔。他在哪呢?他就是右边那个孤零零的埋头看书的人。这就是法国艺术家眼中的世界,画家是第一位的品评一切,因为绘画是一门手艺,既然强调为艺术而艺术。强调不要看他写什么或者画什么,看他怎么写和怎么画,那么画可比写直接多了。什么贩夫走卒都会写,都能说你写的不好,但你说我画的不好,你画一个我看看!这也是王尔德和惠斯勒发生矛盾的原因。甚至有一次王尔德写文章评论了两幅伦敦画家的作品之后,惠斯勒就在报纸上写文章反驳王尔德,言下之意就是王尔德你懂什么。
这样一个好学上进,用下苦功夫来搞艺术的王尔德,就体现在他的笔耕不辍上,王尔德全集中文版有六本,就体现了王尔德身上的这一面。但也仅仅是篇幅体现了这一面。如果具体到作品本身我们就必须提到王尔德身上的第三个形象。
王尔德身上除了天真的诗人,和一脑子艺术热情的学生会主席这两个形象之外,就是非常典型的爱尔兰人形象了。爱尔兰人穷、因为穷所以满不在乎。爱尔兰人还总觉得每个爱尔兰人都是骑士的后裔,所以把自己的穷和对穷的泰然自若看作是一种贵族气。王尔德虽然是一个信新教的爱尔兰人,但也是爱尔兰人。王尔德把对艺术的爱,还有对自己诗人优越地位的自豪,和爱尔兰人的这种气质结合在一起,就是王尔德独有的气质。
王尔德喜欢开玩笑,这是伦敦艺术家的共同点,但只有王尔德能够深刻的认识到这些讥笑伦敦上流社会的梗里的笑点,是因为王尔德虽然和惠斯勒这样的画家混在一起,但王尔德终究是“王尔德爵士的儿子。”他内心深处依然是伦敦上流社会的一员。他的这种纠结心情只有利用他身上爱尔兰人不管不顾的那一面才能奇妙的和他的信仰结合在一起。惠斯勒推崇巴黎的“波西米亚式生活。”因为惠斯勒自己被西点军校开除,然后去巴黎冒险学艺术。他姐夫是一个伦敦的体面布尔乔亚,有时候他姐姐和姐夫到巴黎去,饿到眼睛放绿光的惠斯勒就去找姐夫改善伙食,代价就是要听姐夫的资产阶级生意经,接受“你要道德质朴”这样的教导。惠斯勒最后忍无可忍把姐夫直接推进了街边商店的玻璃橱窗。惠斯勒仇恨伦敦上流社会,即使他日后出了名有了钱,他还要想办法讽刺挖苦,甚至是考打官司来恶心伦敦的体面绅士。罗斯金几乎就是被他气的退出了艺术评论界。
但王尔德不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王尔德更像海涅,他和惠斯勒们混在一起,为惠斯勒的每一句刻薄话鼓掌喝彩,然后把那些话和他自己的创造结合在一起,但王尔德依然是一个体面人。王尔德也打了一次著名的官司,但他打官司只是想学惠斯勒,结果却把自己送进了监狱。从监狱出来王尔德说了他这辈子最丢人的一句话,他说对我影响最大的两件事是“小时候父亲送我去牛津,和长大以后社会送我进监狱。”这句话证明王尔德内心深处是敬畏维多利亚社会的游戏规则和“道德”的。只不过他认为作为诗人自己有权利超越这些道德。当法律证明他也没有这种特权的时候,他很容易的顺从了。
王尔德的信仰、王尔德的理想和王尔德的生活其实是脱节的,在他生涯的大部分时间里,他觉得他有特权,社会也对他微笑。所以他用诗人的特权和爱尔兰人的满不在乎来调和他推崇的波西米亚式生活和他现实的布尔乔亚式生活。他出于理想而无条件的接受艺术家们对布尔乔亚伦理的蔑视,因为他知道惠斯勒比他更懂艺术。而身为一个布尔乔亚他又能深刻的体会到那些讽刺和挖苦之下的苦涩。而且更知道该如何把所有这些艺术家的讽刺挖苦包上一层能让布尔乔亚接受的糖衣。这就是为什么王尔德能够在维多利亚时代红透伦敦半边天。
王尔德会拿自己的观众开玩笑,当他的剧本大获成功他却走上台指着台下说“你们今天晚上演的都不错!”那是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布尔乔亚,这种优势是一个纯波希米亚人出身的惠斯勒所不具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