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是一种复杂的身心活动。可以说舞蹈是一种心灵的释放。
心灵本质是是鲜活的,是跃动的。
当一个人人身体慢慢老去的时候,他的心灵依然是渴望跃动。
我觉得中国人生活略呆板,舞跳的实在太少了,所以到了退休年级他们就是拼命想补回来。
吴大妈老了,就像快熄灭的篝火,剩下些焦炭,和草木灰。
她腰肢肿胀起来,脸皮干瘪下去,脂肪们调皮地屯驻在错误的地方,走样的身材,在镜子中辛辣地嘲讽着她。
吴大妈从不服输,那是从她的那个年代,一直培养出来的固执不屈。她固执地穿着米白色的雪纺短袖,衣服缝着雪白的花边,绣着金色的牡丹。虽然看着,就像容嬷嬷扒了紫薇的衣服,硬套在身上。她不屈地烫着带细卷的黄头发,妄图用洋人的新潮发型,去压制她的苍老。然而看着,又像一蓬枯黄荒草压坍了一堵土墙。
她渐渐得明白自己有些老了,那天她涂涂抹抹后,走上街,迎面一阵冷风吹到她脸上。她忽然听到微风吹过一堵厚厚城墙的摩擦声,她忽然有了些悲伤。脸上的脂粉墙,守卫着的,掩饰着的,其实早已经被岁月的攻势,杀的片甲不留。
她大概是感到,在生命的尽头,有个莫名的东西,将如黑洞一般吞噬一切的活物了。她的文化未必能做出黑洞这样的比喻,她大概只是知道她总有一天,会再看到曾经的“东方红太阳”的。
于是她认为要更加充实的活着,要给每一天的每一秒,都塞满可以做的事。然而她未必能够做到。
她会织毛衣,两根修长的毛衣针在粗手中翻飞,像波涛里的雨燕。然而她总喜欢用大红大绿的毛线,会织的款式也早已落伍,所以作品最终只能成为踩踏的地毯,擦地的抹布。她可以看电视剧,其实她挺爱看那些手撕日本鬼子的故事。她能撕得一手好包心菜,手撕起鬼子来,想必也水到渠成。有时她也经常会为此兴奋,心跳加速,像是吞下一只活兔子,卡在胸膛乱蹦。然而抗日并不是她那个时代的主题,她的青春,她的年代,电视上是鲜有看到的。是谁,把她的年代藏起来了呢?他们,有着怎样险恶的居心?吴大妈总是揣测,但得不到结论。当然她还可以读书读报。但是她就认识几个词,就比如“打倒”,比如“阶级”,比如“资本”。在她那个年代,这些词完全够用,然而现在,她觉得新鲜的词汇已经太多了。
离她小区大概五六分钟步程的地方,建了一个广场,这是她早就知晓的。她偶然也去看看,只见得一些玩滑轮的,慢跑的,打太极的。她也想试试,但终究太难了。就像福尔摩斯说的,人的大脑就如同阁楼,装的东西终究有限。吴大妈知道方圆五里的小区中,谁的老婆有了新欢,哪个女人成了寡妇,哪家的小孩不服管教。然而简单如太极拳,却让她为难。
直到有一天,她忽然看见有些老妹在官场上跳舞。她首先是被歌声吸引过去的,她耳朵并不背。
“伤不起真的伤不起......"
那歌声从她的脑后绕过来,以无匹的力道重击着她的耳垂,她震颤了。致密的鼓点,发人深省的歌词,将整个广场的喧哗都压制下来。她愣愣地,痴痴地品味着歌词与曲调,思忖着,流行文化居然已经达到了这样的高度。这是她先前不知的。
接着她看见了那些起舞的大妈们。穿着红芍药花纹的及膝连衣裙,在音乐中,犹如锦鲤一般徜徉着。她们屈伸着手臂,手臂上虽然爬满了不匀称的黑色素,但是动作依然有劲头,有力道。她们留了一些汗水,被广场昏暗的光一打,皮肤居然显出燃烧一般的光芒。她们的腰肢扭动着,柔得宛如一席水袖,在那样的年纪,居然能迸发出如此曼妙的柔美。她们的脚移动着,前,后,前,后,出奇地一致,踩踏着地上匍匐的光斑,驾驭着音乐的节奏,在动态中展现着生命力。是的,她们的动作并不复杂,甚至有些简陋,但是那一举手,那一投足,就像宣誓,就像反抗,就像杨门女将在练兵,展现出夷平整个广场的力量感。
那股力量,如同吸引流星的大地,将吴大妈推了进去。吴大妈跟着,跳着,流出了许久没有流的汗水,应和着从来没有听过的歌。她感觉自己就像一粒刚刚分裂的细胞,浑身充斥的活着的感觉。她知道自己是不死的,因为她们组成了一只苍老的龙,她们只是那个巨龙的细胞,细胞会凋亡,但那条龙,会继续存活下去,继续在广场上,扭动庞大的身躯。
是的,吴大妈找到了自己的集体,找到了自己的事业,在她的晚年,因为广场舞再生了。
“不如跳舞,倒整天不如跳舞,让自己变得舒服,是每个人的天赋。”
就像这句名言说的,广场舞的意义,或许就是让吴大妈这样的老人们,有个舒服充实的晚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