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年夏天,我床上来了一个病人,十岁左右的男孩,下级医院转上来的,毒蘑菇中毒。这种情况其实年年夏天都有,治疗不容易。送孩子来的还有他的一个亲戚,看样子是不富裕的。孩子爸爸在外地打工,妈妈是精神病患者,看着下雨后,河滩附近长了很多蘑菇,想着摘了改善伙食,结果双双中毒,母亲在下级医院,家属作的决定是要救孩子,所以孩子被送上来了。几天后,我见到了孩子父亲,简直惊了,孩子爸爸双眼外斜视,而且一谈话就知道智商不高,勉勉强强可以理解病情。也就是说这个中毒的孩子是家里唯一一个正常人。
父亲希望救治,但是面对透析,血液净化的费用显然没有十足的准备,几天后,父亲消失了,我们以为他把孩子扔医院了。然而两天后父亲和亲戚又来了,他亲戚说妈妈在医院死了,孩子爸爸回去砸锅卖铁,借了一万多,想给孩子做净化,然而那点钱也就够两次净化,其实作用不大。但是孩子爸爸说想搏一搏,看看孩子的造化。我们当然也理解,净化过后的孩子,指标比较稳定,然而当我们试图说服孩子爸爸再去筹钱做几次的时候,孩子父亲又消失了。再隔了两天,孩子父亲回来,说回去火化了老婆,也没有钱了,就保守吧!其实我一直看不出孩子爸爸的态度,我猜想可能以为孩子父亲也是残疾人,所以表达感情有些迟钝。
又是几天,孩子重度黄疸,复查肝功,已经是肝酶分离了,我把孩子家属叫来谈话,说明孩子情况已经非常不好了,问家属态度。家属没有态度,然后下午上班的时候,家属里面一个可以主事的爷爷辈的人来找我,问出了今生我最震惊的一个问题:“医生,我们知道孩子没有救了,我们想捐角膜,求求你们想想办法。”那一刻,办公室突然了无声音,我完全呆了。然后我说:“啊,这个,这个事情他爸爸也同意吗?”家属表示是商量好了的。我说你知道角膜摘了就不是全尸了,你们农村接受吗?然后他爸爸进来说他知道,但是起码孩子的眼睛还活着。我顿时觉得自己好像才是那个弱智,然后我电话医务科。医务科科长也被震惊了,顿了半天,说这个我们要问问。也许这是医院的第一起吧。后来联系了中华角膜库,他们告知我们该如何处理。
孩子不行的那天上午,我们通知孩子父亲来签字,我真的不忍直视,偷偷去抹眼泪,那天不巧,我下夜班,临走前,我特意去看看孩子和他父亲。父亲还问我,角膜库好久来。我一路上回家都觉得心里堵得慌。下午四点又回了医院,正赶上取角膜。我们没有资格进去,包括家属。角膜库的人走后,我第一次不敢去看尸体。五点多孩子父亲和停尸房的人来带走了孩子的尸体。那天下午,病房气氛很沉重。
第二天,护士长突然冲我们叫嚣,昨天捐角膜的病人欠了好几千块!我们所有医生都很无语啊,主治医师突然说,我觉得他会回来结清的。就这样,过了一周多,期间护士长天天说这个月奖金少了,全科室平摊欠款!那么穷,劝他透析干嘛!后来病人家属又来了,我还以为是扯皮来了,结果人家来结款,不仅仅如此,还来谢谢了我们。护士长看见家属,脸都红了。
家属特别找到我说谢谢我帮他们联系了角膜库,他爸爸已经火化了孩子,准备外出打工还钱。我那个时候真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等家属转身离开,我一个人去厕所哭了好久。
从医以来,我觉得我已经是铁石心肠了,病人生老病死,在我看来也是平平常常。我从来不带情绪,不带同情上班。然而就是那个病人,让我一辈子记住了。病人家属离开以后,我没有告诉家里的人,我偷偷摸摸给自己在中华骨髓库做了登记,在遗体捐献做了登记,后来我来美国,申请驾照的时候,我不顾老公反对,我选择了如果出现车祸不治,我要捐献器官。到现在,我妈妈依然不能接受我要捐献遗体,器官的想法,她也是医生但是她觉得让人在自己女儿身上划划切切,无比残忍。
我其实一直不愿意把这个故事讲出来。每说一次,我也会哭一场,那个爸爸,孩子甚至亲戚的模样都会再一次浮现出来。但是我带同学的时候,我都会再讲一次,我希望我的学生相信在如此恶劣的医疗环境下,还有很多生性善良的人,我不愿意打击这些初出茅庐的年轻医生的热情,毕竟医疗是一代传一代的,如果代代都心灰意冷,以后就不会有良医了。同样的,在知乎讲述这个故事,我不为抨击我国的救助制度,只是在这个原本已经黑暗的世界,分享为数不多的大善。
另外,还有一个目的,记住夏天的野蘑菇不要吃,不要吃,不要吃!毒蘑菇有时比毒蛇还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