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再次见面,周瑜竟已是这副嘴脸。
说客并不是见不得人的身份[1],虽然是带着任务而来,但并非对被说者怀有恶意。在游说前,双方是相识的故人,在游说后,他们可能是同殿称臣的同事朋友。无论如何,说客对被说者都不会是敌对的心态。
故人再见,理当先寒暄叙旧,交流感情。再有正事,也不必第一句就说。周瑜的对待让蒋干惊愕[2],良久无言。曾经亲热厚密的兄弟,此刻却比陌生人更不通情理,不仅生疏,而且刻薄。
有多少少年的友谊,敌得过成年后的世态炎凉。当年的小兄弟如今已经飞黄腾达,面对自己这个当年的老哥哥,肆无忌惮地展示他的军容和粮草,荣誉和风光[3]。他以群英为会,以功名做歌,言语中对自己充满了鄙夷和不屑[4]。听到“如有但题曹操并东吴军旅之事者,可立斩之”,蒋干如坐针毡;听到“况今时章句腐儒,欲一面之词,等闲难说我耶”,蒋干心如刀绞;听到“大丈夫处世兮,立功名”,蒋干寸心欲碎。群英会上觥筹交错,在蒋干听来,都是友谊破碎的声音。
蒋干却不知道,这些都是周瑜的计策,对这位兄长的厚道,周瑜了如指掌。正因为厚道而且并未心怀恶意,蒋干轻易不会做出偷窃书信的举动。而蔡瑁张允,此时是周瑜的心头大患[5]。为除掉蔡瑁张允,需要蒋干做出盗书之举,为了让蒋干做出盗书之举,周瑜竭尽所能地讥嘲、讽刺、攻击、羞辱,目的就是让蒋干难堪、伤心、痛苦、愤怒。只有这样,他才会拿走那封对周瑜至关重要的书信。
蒋干是厚道人,他第二次来江东时,见到了曾经在群英会上见过的庞统,庞统对他却假装并不相识[6],蒋干只要有曹操一半的机警,立刻就会嗅出欺骗的气息,但蒋干对这明显的破绽竟然不以为意,他甚至并不知道蔡瑁张允是因为他的受骗而被错杀。周瑜是骗子,曹操受了骗却不肯承认,曹营文武或许多有看破,但曹操不肯承认,他们也就讳莫如深,于是蒋干在自己的认知里,仍然是揭发了蔡张阴谋的功臣。周瑜对他的无知无觉了如指掌,因此在他第二次到来时,竟还在责备他偷走了对江东很重要的书信[7],这真是对蒋干的智商的赤裸裸的羞辱。
蒋干能做曹操的幕宾[8],想必是有一些才学的,周瑜骂他腐儒,想必他擅长的就是经学,也就是诸葛亮在舌战群儒时鄙视的那种“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的书呆。也许在少年求学时,蒋干确实是那个有经学天赋的学霸,也确实得到过小兄弟周瑜的敬重。但乱世需要的不再是经学人才,演义歌颂的只有军事和政治的强人,正如诸葛亮瞧不起江东的儒生,周瑜也瞧不起这位曾经交好的老同学,当他和真正的兄长孙策在江东掀起青春风暴时,这位蒋干早就被他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周瑜唱的歌,既是羞辱蒋干的工具,也是周瑜自身的真情流露。诸葛亮在舌战群儒时,一面把迂腐的儒生鄙视到尘埃里,一面又热烈地歌颂历史上出将入相的大才。这是时代的价值观。蒋干和弥衡一样,是被时代抛弃的人,让他更感到难过的是,年少时的好友对他也不再尊重,不留任何面子地炫耀自己的成功。青春中的友谊,学堂里的时光,恍然是旧时的梦幻。
于是他愤怒,而且出离,既然周瑜先背叛了友谊,不顾念任何旧情,那就休怪我无情无义,夜半起身翻看信件,偷窃情报不告而别,只因为于私已经再无情谊,于公却是各为其主。在他来的时候,他也许是带着温暖的友谊,虽然江东军取得初胜,但毕竟众寡不敌,他怀着为周瑜着想的目的,希望双方能化干戈为玉帛。到他离开的时候,他的心中已经只有曹丞相,而再无那个聪慧可爱的少年,曾经他们是那么亲密,现在却已经那么疏远。
后来庞统对蒋干骂周瑜“自恃才高,不纳忠谏,灭贤损德”,立刻引起了他的共鸣,他不是嫉才之人,对有才华而素昧平生的庞统,他愿意用性命在曹操面前保荐[9],所以我们可以理解,为了刺痛这位心胸厚道的兄长,周瑜只能在刻薄和鄙视上无所不用其极。
再读这个情节,让我感到难过,像是读迅哥和闰土。年少时的友谊,终于败给了成人世界的规则。蒋干的不义,是被周瑜的凉薄激出来的,而周瑜,在接受了那位真正的兄长的临终嘱托后,就已经不是属于他自己的。他属于江东,他面临强敌,他身负像山像海一样的干系,这位少年时的兄长,早已是无足轻重的工具人,无论是接待他还是羞辱他,都是为了维护江东的利益。
所以说蒋干迂腐,他不知道人会变。年龄在增长,时代在变迁,环境和身份也都在改变,而这些,都会改变一个人的心态,也许二十年前周瑜确实是对他言听计从的小兄弟,但时光荏苒,沧海桑田,曾经的心境在岁月中已经缥缈,只有蒋干还对着心中的记忆和幻象,对曹操夸下尽可放心的诺言[10]。可他的丞相,还是二十年前敢于棒责权贵,为了大汉孤身行刺逆贼,发出矫诏散尽家财召集天下义兵共伐董卓的忠臣烈士吗?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天真的蒋干,注定要心碎的蒋干,赤壁之战后就再没有故事的蒋干,我们不知道他是否活过了那场浩劫。或许他早就死了,在他弟弟人生最精彩的一仗中。在浩大的东南风里,在熊熊烈火和乱军之中,他听得到岁月的嘲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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