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即使自己平时都很庸俗平常,又对哲学毫无兴趣,但是一旦有某个契机,比如有亲人死亡,或者亲自经历某种灾难,他在某一刻也会不得不因为思考死亡而恰好变得严肃深沉,这种严肃是不可能装出来的。可以说,死亡是智性动物必然会面对的哲学问题。根据人的一般知识所产生的理解,自杀是我们行动的可能性之一,而这种行动“导致死亡”。
一个活的东西居然有权选择杀死自己,这是十分荒谬矛盾的。
许多行动在我们彻底完成、彻底实现其现实性以前,对结果完全没有把握。甚至因为习惯,多数行动在真正行动前就被预设好了结果,即使它还没发生。只要没有达到创伤这个等级的失误或打击,基本上已经形成习惯的行动和认知,我们不会事先知道什么时候该改变。
往轻的说,死亡之后会如何,不过是我们把握不了、不知道结果的众多事件之一,没什么特别的。但稍微严肃思考一下就会发现,有些东西本来世上是没有的,但我们可以通过行动给制造出来,换言之,我们欲望什么,就会去寻找什么、制作什么。
而死亡不同于一般物质的地方恰恰就在这里——它在主观视域中不可欲望、不可制造、无法想象。与其说我们在欲望“不死”,不如说,“是死亡在欲望我们、在欲望我们的可死性”。死亡就像一位他者,一位在一个封闭空间中和我互相凝视的、永恒沉默的他者。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他不说话,因此他的思想对于我永远是个不透明的实体,但是不知为何,我感觉那个人随时可以杀死我。
况且,“害怕”死亡也有前提。比如突然冒出来一个东西吓你一跳,我们会马上躲开它,然后过一会心情安定下来就好了。但是凭什么一个没有出现的、来自未来的东西,会长久地困扰我们,让我们每次想到都会感到害怕?
难道不是因为,在我们的思想中存在一个理性的预算系统吗?
一旦这个系统认定它的观测对象要走下坡路,我就不得不因为这个判断开始成倍地未雨绸缪,以便缓解走下坡路带来的生存焦虑和恐惧。而死亡的问题恰恰在于:它无法彻底防范,又不能通过物质的堆积真正解决。难道我们只能在理性中再构造一个逻辑自洽的符号系统去说服自己不必害怕?
或者换一个视角看这个问题。
一个只能在理性的范围内才能得到解决的问题,难道不就等于是理性本身的问题吗?
不是身体在害怕死,毕竟身体只害怕眼前的、急迫的危险,而是理性在害怕死:在害怕理性自身的不存在。
这不是说死亡不存在,而是像伊壁鸠鲁所说,我们不用害怕死亡,因为我们还在的时候,死亡没有到来,等到我们不在了,死亡又不存在了。
而且,之所以死亡会成为严肃的问题,难道不是因为多数人已经把当前自己生命所积累、所拥有的东西,当成全宇宙最重要、最不可替代的东西了吗?
人们对自己身边的人和物都倾注了心血、倾注了爱,他们与其说是在害怕那个根本不会直接出现在生的视域中的“死”,不如说,是在害怕自己爱过的人或物,在自己死后,再也得不到爱。
换言之,思考死亡其实就是思考爱,我们从不害怕一个本就不存在的东西,而是害怕已经存在、或者已经得到的东西又失去。
人当然会死,但爱不会轻易消失,有些人和物在我死后必然会失去我的爱,但世上并不是只有我,世界也不是只有我才能去爱的世界
——我绝不是那个唯一能给到他们爱的人,更不是最后一个,永远还有其它的爱,爱永不止息。
这句话来自加缪《西西弗神话》,基于一个科技较为发达的世界,原先许多未解之谜的神秘面纱被揭去,甚至连支撑人存在理由的宗教、神明的存在都被质疑。个人的存在顿感沧海一粟,就像是没有根的浮萍只得漂泊一生。这被称作荒诞感知。
人们需要存在的理由,自杀是最严肃的哲学问题,根据加缪,其实就是在说人在看清了未来的绝望——人总要死亡,分化,消失;人躲不开生命中的恶 后作出的选择是什么,人生在世,活着究竟有没有意义。
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自杀无疑是其中的一个。若选择了此外的回答,就是对生命的反抗,甚至这种反抗就是我们存在的证据。视死如归是否是真正的正义?生命和真理二者谁更崇高?在经历过重重磨难之后还是选择对生命抱有希望和幻想,我们大概也是反抗者中之一吧。
西西弗神话意为“永久无望又无用的人生状况。”加缪、萨特等人作为存在主义哲学家无时无刻不具有人性的关怀。加缪在开头引用了品达的“吾魂兮无求乎永生,竭尽兮人事之所能。”可见,他的态度一开始就很鲜明了。
这个问题分成两个部分来回答吧。
1.
这是一个哲学的反诘。
加缪的讨论延续了海德格尔提到的「向死而生」。
人是会死的。你会死,我会死,他会死,每个人都会死。人在日常生活中不担心这个问题,只要不生病或者濒死,人对这件事情感受很少。从时间顺序上来说「死」这个终点看起来离人的生活遥远,但是人可能忽然就没了。了,比如加缪因车祸去世。「死」本身是无法预料,用卡瓦菲斯的话说「我们从未想象过的灾难/突然间暴烈地降临在我们头上」。这个事儿人没办法理解,也不知道怎么办。
人是会思考的动物。人和动物的区别就在于人可以意识到「我会死」。海德格尔或者加缪的意思是人可以从逻辑角度把「死」提前,人意识到自己的生命短暂,开始思考人生的价值和意义。相当于做了个哲学假设,假设你什么都没了,你要干什么?衍伸出来的讨论,人生是否值得过?我是不是该自杀?以「死」否定性的前提为起点来重新思考「生」。人管不了别人,但人有自杀的权力,「自杀」是个按钮,如果我觉得不爽,我就选择结束它。这个思考不是鼓励人们自杀,而是督促人去好好思考。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没办法重新来过。
加缪《西西弗斯》的哲学讨论最好结合一下他的文学作品阅读,因为加缪的写作很喜欢进行哲学实验。《局外人》的逻辑方式和西西弗斯很像,也是用悬置的方法去剥离掉「人」身上的东西,促使人思考生存的合理性。《局外人》的开头就是一个让人吃惊的预设,我妈死了,我在我妈妈的葬礼上没有哭泣。「社会」要求「人」必须得会在妈妈的葬礼上哭,如果不哭,就不合法,不道德。眼泪到底该为谁而流?这其实和昆德拉提到的「刻奇」很像,外在的道德规定要求个体服从权力:开大会你必须鼓掌;别人哭你也得哭...主体在这样的环境里是不自由的,他甚至没有办法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宣泄情绪,这就很压抑。
加缪可贵的地方在于通过哲学实验为现代人的思考重新确立了一个起点,以怀疑的态度来审视我们的世界,要求我们对自己负责,好好想想,什么是「我」认为值得过的生活?
2.
我延续一下这个问题,进一步讨论下这个事情。
自杀可能是人仅有的权力。
有次我坐车,听父亲和朋友们谈论他们认识的人自杀。车上杂七杂八的讨论得出了些问题,比如:这个人怎么如此不负责?抑郁症最好不要得,你看这个人就废了。老婆孩子也扔下了,谁都不管。这个人怎么这么懦弱?我当时听着没怎么说话。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没办法避免道德审判。人死了不是结束了,反而开闸了。别人说几句,媒体跟进,总要拷问清楚这个人怎么就自杀了?它是不会停的。我见过认识的人被媒体报道,个人信息什么的都扩散出去,人死了保不住最后那点儿可怜的尊严。对别人是谈资,对死者来说是彻底的不理解。我是没办法知道一个人为什么自杀的。他死了,没人会有真的答案。面对这件事情有很多的沉默和不解,我们所说的比说不出来的东西无力,自杀是块儿不透明的玻璃。
马雁给马骅写信的时候说,那些陡峭的山也像我们这样平静而不痛苦吗?她写这首诗的时候说的是痛苦:我们真的能获得山一样的宁静和安详吗?后来她自杀了,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