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民族演变史这个话题下,”为什么“这类问题是很难有标准答案的,所以此回答主要在史实的基础上,加一些个人的理解,希望能交流下不同的意见。
挖了太多坑,而且各种跑题,所以我加了分段,可以直接跳到感兴趣的部分:
首先,题主举例的胡齐斯坦(阿拉伯人)、格列斯坦(土库曼人),对应的应该是蒙古高原这种“发源地”,而不是”入主中原“后的古代少数民族。
除了阿塞拜疆,其余地区在近现代以前,从未成为”语言波斯化的地区”。
伊斯兰征服前,萨珊帝国的胡齐斯坦地区,和亚述里斯坦地区(Asoristan,今南伊拉克)一样,平民语言是古典阿拉米语的土化版本。
宗教方面,景教、摩尼教、犹太教和曼达教,都使用自己的阿拉米语变种作为宗教语言。以伊朗系语言为宗教语言的拜火教(阿维斯陀语等),在当地的存在感很低。
而如今,胡齐斯坦平原和南伊拉克同样很相似,都是十二伊玛目什叶派的阿拉伯穆斯林。闪含语系与伊朗语系的分割线,千年以来没有变过。
把视角放大到整个中东,可以发现,亚非语系和印欧语系之间,大规模同化的例子非常少。
亚非语系与印欧语系之间,有一种特殊的隔阂,政治上的长期统治、文化上的长期交流,都很难改变他们之间的界限。
而印欧语系与突厥语系则不存在这种隔阂。对于中亚的土著东伊朗人,伊斯兰化就等于波斯化、突厥化,而不是阿拉伯化。
带着这一点,我们再来讲中亚和土库曼族。格列斯坦省的土库曼族,和隔壁土库曼斯坦的土库曼族是相连的。
中亚的东伊朗土著还在波斯化的时候,他们北边的游牧表亲们早就突厥化了。
阿拉伯东征—蒙古西征这段时间(7世纪-13世纪),中亚的整体格局是南部波斯化、北部突厥化,中部(如河中、花剌子模)则是定居民族波斯化、游牧民族突厥化。蒙古西征后(13世纪至今),中部的定居波斯人(塔吉克人)也开始突厥化。
上文提到的北部区域,包括七河流域、锡尔河下游、以及咸海与里海之间的广大区域,其突厥化的时间要远远早于伊斯兰化,波斯人作为伊斯兰化的”媒介作用“不强,突厥苏菲导师的影响力更大。
土库曼族的来源,可以上述到9世纪-12世纪的乌古斯24部(又称乌古斯叶护国,不是回纥的九姓乌古斯),当时的重心不在(今)土库曼斯坦,而是在锡尔河下游,(今)哈萨克斯坦的南部。
文化方面,乌古斯人更多是原始突厥元素,且接受多方向的文化辐射,并不是波斯文明独大。塞尔柱人的先祖是24部中的克尼克部,塞尔柱·贝格曾给可萨汗国(今俄罗斯南部)当过兵,还给他儿子起了Mikail这种”精罗欢喜“的名字( Mikail就是塞尔柱王朝创始者,图格里勒·贝格的老爹)。
由于蒙古西征,以及钦察系突厥人的压缩,乌古斯人(土库曼族)开始南下,与伊朗高原的波斯人相邻,文化习俗也染上了很多波斯的特征。然而这个时候,波斯人在政治上已经失势很久了,波斯文化的重心也开始西移、南移,对中亚游牧民族的控制自然是力不从心的。
在这方面,中亚的土库曼族更像是建州女真,从更蛮荒的地区南迁,受到中原文化的辐射,但由于宋明以来的经济文化中心南移,汉人无法在山海关外保持类似汉唐时期的影响力,所以关外女真人的汉化程度有限。
也正是如此,中亚的土库曼人,没有参与近古时期伊朗国族(什叶派波斯-阿塞拜疆)的建设,是伊朗境内唯一信仰逊尼派的突厥语民族。
所以,和“入主中原”的游牧民族相对应的,应该是波斯本土大城市的,来自阿拉伯帝国、塞尔柱帝国的统治阶级与驻军。他们曾大量驻扎于波斯本土的大城市,如伊斯法罕、哈马丹、雷伊、内沙布尔,生活习惯逐渐波斯化,日常开始使用波斯语。
当他们还是统治者的时候,可以一边接受波斯文化,一边保留自己的族裔认同和记忆,就像曾经的满清一样。可一旦失去了统治地位,他们的后裔还能不被全面同化么?波斯人的腹地,如今是否还有世居的突厥人、阿拉伯人呢?
其实他们没有完全消失,参考上面的波斯母语图,黑圈里波斯语(橙色)腹地中,仍然存在阿拉伯语、突厥语的聚点。
不过,聪明的你也许会发现,这些突厥人、阿拉伯人的分布区,都是较为偏僻干旱的牧场。而我之前提到的几座大城市、大绿洲,如今都是不折不扣的波斯语区域。少量的突厥母语家庭,大多也是之后从阿塞拜疆迁入的。曾经的统治者民族,要么被波斯人完全同化,要么同后来迁入的突厥人融合,基本消失不见了。
黑圈里,只有呼罗珊阿拉伯人,来源可以明确上述到哈里发帝国。闪含语系与印欧语系的隔阂,我之前已经讲到了,暂且认为这是他们能够不被同化的原因,只不过由于政治上的失势,如今以被排挤到了荒漠边缘(白色是无人区)。
黑圈中的深绿色的是“突厥人”,这个“突厥”不是广义的突厥语系民族,而是什叶派的突厥部落。他们是16世纪以来,“什叶伊朗国族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是萨法维王朝、阿夫沙尔王朝、凯嘉尔王朝起家的重要军事力量。后来由中央朝廷安排,以部落为单位迁入伊朗高原各地,是王朝政策和宫廷斗争的余波。
而亮绿色的中亚土库曼族,信仰的是逊尼派,近代主要围绕着中亚的希瓦汗国、布哈拉汗国打转,没有为“什叶伊朗国族建设”做出太多贡献。
【注释:伊朗人一般只把中亚的逊尼派乌古斯人称为“土库曼/Turcoman”,而参与“什叶伊朗国族建设”的突厥部落,一般直接称呼为“突厥/Turk”。
西方史学家经常把两者搞混,这主要是奥斯曼帝国的锅,因为早期奥斯曼语境下的”土库曼“,就是东边的突厥部落民,他们有很多是什叶派(阿列维派),奥斯曼人总觉得他们会给萨法维波斯带路,是危险的异端】
这些散居的突厥部落为何没有波斯化成功呢?这就涉及到伊朗与东亚的主要区别了。
波斯人(橙色)包围的,有两片白色的不毛之地,卢特沙漠和卡维尔沙漠。环绕沙漠的高山可以凝聚水汽,形成若干流入沙漠的河流,通过灌溉可以打造出肥沃的绿洲。
波斯人的生态环境,就是这些适合耕作的绿洲。而绿洲的边缘,总有些无论如何也无法有效耕种,却可以放牧的地区。这些介于绿洲与荒漠之间的小牧场,就称为突厥部落民游牧的地区。
东亚农耕区的边缘,其实也存在类似的干旱游牧“飞地” — 鄂尔多斯高原。即使河套平原能够汉化,更靠近中原的鄂尔多斯,却一直是游牧民族的天下。
既然提到了深绿色的什叶派突厥部落,那么接下来就可以讲到,与他们息息相关的阿塞拜疆人(草绿,Azeri Turk)。和前者不同,阿塞拜疆人是定居的农民,没有部落组织,被游牧突厥人称呼为“塔特“,也就是他者的意思。
有意思的是,今天的伊朗”塔特族“,特指的是西北山区的伊朗语山民(黄色),这说明阿塞拜疆的突厥农民,是被突厥化的伊朗人。在13世纪以前,这里是妥妥的语言波斯化地区,波斯语大诗集《Nozhat al-Majales》中,有115位诗人来自今阿塞拜疆共和国。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阿塞拜疆能够突厥化,而波斯的其他地区没有?
我认为,这很可能是因为塞尔柱西进以后,大部分西迁的突厥人都汇聚于此,以至于在当地的人口比例很高,并通过持久的政治优势,同化了其他的民族。乌古斯史诗《科尔库特之书》,大部分都在讲高加索地区的故事。
阿塞拜疆的诸多“有利因素”,导致突厥人在此特别集中。
(4A)政治上,把突厥人往西北方向引,既能满足手下烧杀抢掠的欲望,也不得罪主流穆斯林社会。
塞尔柱王朝在西进时,打的是尊王(哈里发)攘夷(什叶派)的大旗,吃掉是发源于西北伊朗的什叶派白益王朝。塞尔柱统治者追求的,是被哈里发点赞,做一个广大穆斯林(逊尼派)眼中的好苏丹。
而手下那些“不姓趙”的突厥人,想法就很单纯,丫就是想要战利品。所以图格里勒·贝格故意把他们赶到西北方向,去抢劫异教徒(东罗马、亚美尼亚、格鲁吉亚)。
后来被蒙古人、帖木儿赶来的各路野突厥,也因为此地仍有很多异教徒可以抢,所以继续往这里(以及小亚细亚)汇聚。
而当时的波斯大部分地区,是主流的逊尼派社会,所以不太好得罪。
(4B)气候上,阿塞拜疆的气候相对凉爽湿润,有连片的大草原。
参考伊朗的降雨量(左)、年均气温(中)、地形(右)。
阿塞拜疆,是唯一能同时满足 (相对 )湿润、凉爽、(相对) 平坦的地区。
这里和”波斯大本营“不同,灌溉农耕区的周围,不是沙漠化地带,而是连片的草原。高海拔的地区,如卡尔斯省(今土耳其)是极优夏季牧场,而低地的Mugan Plain又是绝佳的的冬季牧场。
伊尔汗国的蒙古人同样被这里吸引,三个首都(Maragh、Tabriz、Soltaniyeh)都选在这里。
(4C)突厥人并非一直在扩张,很多时候也是被驱赶的对象,而阿塞拜疆一直接受各路的难民的角色。
(4D,纯属脑洞)蒙古西征打击了主流伊斯兰文化,为非主流的突厥语文化腾出空间
伊尔汗国打碎了伊斯兰世界的传统秩序,却未能建立稳固的新秩序。可汗们早期在景教与佛教之间摇摆,又重用犹太人。虽然后期确认了伊斯兰的国教地位,并大力推崇波斯文化,但可汗们还是很容易被各路的苏菲导师洗脑。
在14世纪,伊尔汗国崩溃的前夕,阿塞拜疆、小亚细亚东部的突厥文学作品开始井喷,其中大部分内容是苏菲诗集,带有很强的非主流与草根色彩。
在伊尔汗国的核心领土 — 阿塞拜疆,原本只能苟延残喘的异端教团,如萨法维耶(Safaviyya),此时开始野蛮发展,洗脑了很多武德充沛的游牧部落民,形成了帮萨法维王朝打江山的“红帽集团”。
萨法维耶教团的教长、萨法维王朝创立者伊斯梅尔一世,虽然后世认为是波斯皇帝,却是个突厥语大文豪。
文化强盛的语言,其同化能力是极强的,而此时的西亚乌古斯系突厥语(分化为阿塞拜疆语、土耳其语),已经不再是塞尔柱王朝时期,被波斯语全面碾压的情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