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欧盟（尤其是德国）愿意接收叙利亚难民？ 第1页

这次叙利亚难民危机， 对于德国为难民所做出的努力， 很多中国的评价要么是觉得他们太圣母心，以后要吃大亏；要么觉得德国人这是人口老化，贪图新的劳动力；还有的觉得叙利亚乱局本来就是欧美人搞出来的，帮助难民是自作自受。这样的小人之心真叫人觉得齿冷。 其实， 叙利亚之乱，乃是阿拉伯世界多年来的内部矛盾爆发的产物；而德国对难民的帮助，从长远来看，对于德国，伊斯兰世界，也许都有长久的好处。

一． 两个文明的的百年挣扎

倒退到1900年， 东亚（以清国为核心）和西亚（以奥斯曼土耳其为核心）的传统社会都在现代西方世界的冲击下濒临解体。 就当时来看， 被称为“西亚病夫”的奥斯曼土耳其，反而比“东亚病夫”应对得更成功。 至少君士坦丁堡从来没有陷落过， 甚至在1915年还成功地击退了强大的英国登陆部队，涌现出凯末尔这样的英雄；而中国的首都则轻易沦陷， 被勒索了大量赔款。 如果由时人来猜测， 很少人会觉得接下来东亚国家会比伊斯兰世界发展得好。 但是，接下来情况发生了变化。

汤因比的《历史研究》指出，这种受到冲击的传统社会， 只可能采取两种应对方案， 一是复古主义， 即认为只要恪守祖宗的传統，不让一步，他們就可以从自己精神生活上排他性的源泉中取得一种神力，把侵略者击退,試图以“木釘釘牢”衰落而解体的社会. 但是， 他們的复古主义政策是企图使社会生活的反趋倒转，因此这政策不可避免地引导他們走上暴力的途径。同时复古主义总是散发着一股失败主义气息和徒劳之感，因为他们是在竭力保持一种时代的错误（这就是义和团运动或伊斯兰原教旨运动的宿命）。

一般人自然的傾向是宁愿抱残守缺，执着于现在，只有在证明复古主义的逃避路线为徒然和完全不可能的时候，他才会无可奈何地提起精神走向很不自然的未来主义，做有力的变革 ，投入一个不可知的未来。

在义和团的复古主义失败后， 中国痛定思痛，投入越来越激进的未来主义， 从清末改革、辛亥革命到国共交替， 不停地摒弃传统， 直至把整个社会结构都格式化了。 在这场自救的夺命狂奔中， 国力大进，但在背后留下了多少温情和文明的灰烬， 也是心知肚明。

而伊斯兰世界的领头羊土耳其，在一战的打击下，终于认识到他们所一直服用的药剂“每次都太少而且太迟了”,于是凯末尔走上了决绝的未来主义路线， 完全抛弃之前帝国引以为基的伊斯兰色彩，全面世俗化。 同时把土耳其文字也拉丁化，并在语言中禁绝阿拉伯语和波斯语的借词，割断了和其他伊斯兰国度的关联。土耳其的激烈改革， 在二三十年代非常让人羡慕的，当时的中国人都觉得土耳其跟日本相比，更像是可以学习的榜样。西亚病夫是如何崛起的？东亚病夫也该向他学习。1927年9月，蒋介石第一次下野后，计划出洋考察一年。他拟定的计划中，其中一项是要去土耳其“学革命”。 到了他1938年1月16日的日记中，还有这样的记载：“看《土耳其革命史》，自觉智能学识之欠缺，忍心耐力之不足，所以遭此困厄也。”现在土耳其还是伊斯兰世界中唯一基本现代化的国家，其实和东亚世界走过的路线差不多。

本来其他西亚国家也应当在时代的压力下走上类似的道路， 不幸的是，在一些国家的地底下蕴含着丰富的石油。本来类似沙特之类的海湾国家，在阿拉伯世界中是处于边缘地位，因为经济贫弱人口也少。 但是， 在君主国的体制下，石油得到外国公司开采，然后把一部分利润直接交给皇室，皇室就有了大量财务资源来供养军队和收买臣民，这样愚昧传统的中世纪的君主制度反而在这些国家巩固了下来。这些君主需要的合法性，只好靠支持最原始的所谓的原教旨主义的瓦哈比派，并使用大量经费对外传教， 成为阿拉伯国家中一股黑暗保守的势力。石油资源使得这些国家可以用复古主义的面具来自我麻醉， 王子们在国外骄奢淫逸，然后要求国内人们严守戒律，社会结构还是中世纪那套。这也是一种资源的诅咒，石油富源反而使得这些国家被凝固在时间里。而伊朗王室没有那么虚伪， 没有带上宗教的面具，又想保留了专制的权力，结果被传统的宗教势力和激进的伊共一起推翻了， 伊共又随后被消灭（有本漫画书《我在伊朗长大》就说了这段历史）。 阿富汗也有类似的经历。 看看70年代世俗化的德黑兰和喀布尔的照片， 在看看今日的黑袍城市， 就看得出未来主义和复古主义的拉锯战。

由于伊斯兰背景，明确无神论的CP不可能有大的发展。 但是在阿拉伯世界里，埃及涌现出了纳塞尔的自由军官组织，叙利亚和伊拉克都涌现出了阿拉伯复兴社会党，广义上，他们也可以说是阿拉伯版本的国民党，主要的宗旨就是民族主义、社会主义，还有世俗化。 实际上这几个国家都取得了相当大的进步。但是这些党也遇到了和国民党类似的问题： 一。理论基础不扎实，所以只好以军队为核心的， 最后就会被军队这个利益集团所绑架。二。 这种集中制的列宁式政党，最后权力都会集中在某个独裁者手中，最后权力的传承就变得不是世袭就是指定的。 这几个国家的独裁者，有点类似古希腊的僭主（一方面压制贵族的利益，也给平民施以一定的好处，从而起到平衡作用）， 而这几个国家的广义国民党也是起到了同样的教派之间的平衡的作用，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阿萨德家族的权力基础是反而是来自人数较少很小的阿拉维派，而萨达姆也是靠他的提克里特乡亲来巩固政权。

我们如果看了国民党在二三十年代的政绩，就会知道这种的体制确确实实有一定的现代促进作用，但是，执政合法性很难确立，行政效率也很难提高，非常容易出现贪腐状况。这就是埃及、叙利亚和伊拉克都出现的同样问题。可是如果把这些政权推翻以后，就会发现，唯一能替代他们只有更野蛮更愚昧的各种宗教势力。 如果不是因为土耳其军队多次威胁政变，宗教势力早就通过选举上台了。埃及发生革命后，最后也是伊斯兰兄弟会上台， 军队只好再次发动政变。伊拉克在消灭了罪恶的萨达姆家族以后，迎来了更野蛮的宗族教派之间的屠杀。

说到叙利亚，老阿萨德当然不是善男信女，多次用坦克大炮来屠杀平民 。小阿萨德虽然受过良好的教育，但是通过世袭继承，自然就是独裁者。主少国疑，国内动乱一起，最后发现反叛军尽是宗教极端分子，欧美国家不管支持谁，都是毫无意义的事情。就好像当初苏军入侵阿富汗好像很不正确，但事到如今，支持反叛的穆斯林游击队的中美各国，想想911和巴米扬大佛，难道就是对的吗？如同基辛格在《论中国》里说的“美国领导人面对的是政治家都会遇到的难题。领导人无法决定历史给他们提供何种选择，更无法要求提供的选择必须清楚明白。 ”

现在有种说法是说叙利亚发生难民危机，是因为它成了一个失败国家。 但是，中国在二十世纪的前几十年战乱不止，国家分裂，难道不就符合失败国家的定义吗？这种国家失败的原因，是全国共识的崩解（这种共识乃是一套人们普遍接受的规矩，社会赖之以运作，没了它，社会就无法运作），就算是在专制政府的统治，没了它，社会也是无法运作。 叙利亚和其他西亚国家的问题，其实就是一直左右依违，找不到长期的社会共识。

另一方面， 还有一种说法是这样的难民危机，是因为伊斯兰世界的人口膨胀产生的马尔萨斯危机。 但是，在现代化发展到一定程度， 人口反而会更多地变成资源而不是负担。 中东之所以出现这种难民人口溢出，其实正说明了他们的现代化进程被大大拖延了。

二． 未曾长夜哭恸，不足以语人生

中东之所以比东亚国家更沉重地陷落在复古主义地桎梏里，是因为他们有更僵化的宗教传统（参考我的另一个答案：

）现在的难民危机虽然是个悲剧，但是“未曾以泪佐餐，未曾长夜哭恸，不足以语人生”，它之于中东长期处于复古主义和未来主义之间的困境也许是个契机。

由于石油资源的错觉， 穆斯林一直沉迷在复古主义的梦里，觉得他们可以过得不错，有什么问题都是美国和以色列的错。 但是，经过这次危机，特别是德国的慷慨支持，至少他们可以看穿那些海湾国家的泛阿拉伯和泛伊斯兰的谎话。 《印度时报》称，沙特国王上周末访美时一掷千金包下华盛顿一家饭店时，却拒绝为任何一个难民“埋单”。美国《纽约时报》6日称，很多叙利亚人也批评海湾国家为了保住自己的高生活标准而对叙难民无动于衷。　“比海湾富国穷的土耳其接纳了190万难民，黎巴嫩接纳110万，约旦62.9万……。 ”如果异民族异宗教的德国人对叙利亚人比同文同种的海湾国家还要好， 那么穆斯林那种莫名其妙的民族和宗教间的敌视和误解的底板就被抽掉了。 很多人之所以放弃宗教，是因为他们发现在世界上存在那么多不义的情况下， 很难劝说自己相信上帝既善良又全能。 而叙利亚难民在两相对比后，也会发现那些伊斯兰的复古主义者既自私又无能。这就是一个觉醒的契机。

其次，这些难民来自的叙利亚本身就是一个具有非常丰富的文明历史的国度，只不过在表面上被宗教色彩盖住了。 这些难民有机会来到了欧洲，就可以发现， 他们可以像德国人一样， 也许不需要彻底抛弃他们的信仰，但是只要加以适当的世俗化和政教分离， 就能打开通向现代化的大门。 就好像在1814年，俄国军队势如破竹，击败拿破仑杀进了巴黎城。但是，但是精通法语的沙俄军官们反而是学到了各种进步的思想，回国以后，正是他们组成了12月党人，开启了十九世纪不断的俄国革命史。 难民们可以在德国发现， 也许他们不需要在独裁者和宗教势力中二选一，反而可以过得很好。 中国在1919年就提出来的德先生和赛先生，就正好是这两股势力的死敌，这一点也可以看出东亚和西亚转型文明所面临的同样问题。

公元635年， 东罗马帝国的一代雄主希拉克略皇帝在雅穆克战役中被阿拉伯人击败， 被迫率领残部撤退，当他撤退至叙利亚边界时， 希拉克略皇帝仰天长叹：“美丽的叙利亚，永别了”！ 这富饶的省份从此就告别了辉煌的古典文明， 成为伊斯兰世界的一部分。 也许，这次难民危机，可以让这个古老的国度再次焕发生机呢？

三． 施予比领受更为有福

德国决定对叙利亚难民敞开大门， 这当然不是贪图吸收一些劳动力。 德国本来就不是移民国家，如果它敞开移民申请的话，早就有大量东欧和东亚的技术人员去排队申请了， 哪里会需要这些讲阿拉伯语的拖家带口的难民呢？ 但是，德国的这个行为站在道德高地上， 却为德国真正成为欧洲的主心骨奠定了基础。

我们现在只是觉得德国只是欧盟中一个经济繁荣的样板国家。 但是本来德国不止于此。它曾经不止是个国家，还是个文明。 在1914年之前， 德语区远远比现在强大得多， 柏林几乎是当时的雅典，无论是科技、文学 还是思想，很多都是执世界的牛耳，完全可以和英语区分庭抗礼，就是到了1933年， 得到诺贝尔奖的德国人的人数还是超过英美两国获奖者的总和。 但是不合理的政治制度导致不合格的国家领导人多次误判，使得德国陷入两次没必要的冲突，元气大伤。 在欧洲的地位反而大大下降，只好当起安静的工匠来。

欧洲在二十世纪作用的不断削弱，正是因为没有核心国家。 德国影响的淡化， 加上色厉内荏的法国和若即若离的英国，正是欧盟这些年内部纷乱， 在国际舞台上也形同虚设的缘故 。欧元的多次危机中虽然是靠德国的经济力量支持，但是其他国家都很不服气。 但是， 德国对难民的慷慨大度， 一下子就让其他打着小算盘的国家无话可说。什么是价值观的力量？ 这就是价值观的力量。

对难民的友好， 并不是默克尔的一时冲动，而是德国人民的共识。 以量入为出闻名的德国人觉得他们为难民花得起钱。 柏林副市长柴亚在9月16日表示：“对于德国这个有能力举办世界杯、奥运会的国家，解决难民问题根本不存在什么经济上的困难。”作为对比， 就在去年， 德国(也是现任奥委会主席巴赫的祖国)的选民出于财政和环境方面的担忧，拒绝同意慕尼黑申办2022冬奥会(最后由北京承办)。

至于普通百姓呢？三分之二的民众认为，德国应接受因战争、宗教等原因被迫逃亡的难民。5%的民众和难民有过直接接触，并愿意参与援助活动。42%的民众对与难民接触感兴趣。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民众对修建难民居住地投反对票。 举个例子，我有个朋友移民德国多年，住在一个中部小城，对政治也毫无兴趣。 这是她昨天带着孩子做的活动

而色彩黯淡的默克尔， 则有一个学生时期的故事：“她是一个极度理性的人。当要跳进3米深的游泳池的时候，她用了整整45分钟来下决心。最后，当下课铃响起，她跳进去了。” 关于中国评论者对德国人圣母心的讥讽，我不禁想起威尔斯的一篇小说《盲人国》。 主人公到了一个都是盲人的国度，自以为凭借视力可以得到敬意。 没想到那里的人完全无法理解视力是什么东西，觉得他是怪物， 他只好逃出了那个山谷。 这个神秘的视力，也许就类似我们很多国人都无法理解的圣母之心吧。

四． 他山之石 可以攻玉

叙利亚难民危机对中国有何启迪呢？

首先， 一个国家如何才能得到尊重？ 靠GDP么？靠武力么？ 这一点可以从德国身上得到教训。 在100年前就是世界老二的情况下， 武力强盛却只得到他国的恐惧和仇恨。 今年歌颂祖国的文章经常传些真假难辨的故事，类似尼泊尔救援时中国人优先撤离啦，在南海硬是把小礁浇筑成大岛什么的， 这种倚强凌弱的事情乃是大国之耻，有啥可骄傲的？ 如果是这样， 一个文明悠久的大国， 反而变成了《绝代双骄》里的白开心（拼命占便宜，宁死不吃亏）和《天龙八部》里的游坦之（唯力是视的暴汉）。 学会对国际社会付出，是一个崛起中的大国应当尽快完成的自我教育。

其次，要成为举足轻重的大国， 就得有在国际范围上承担责任和付出牺牲的准备。我们当然可以责备欧美在中东的作为不正确， 但是，他们完全不作为也避免不了批评。

去年有一次奥巴马和作家弗里德曼在谈到对ISIS武装进行针对性空袭时， 弗里德曼问，在伊拉克问题上，人们总是看着奥巴马的言行，而中国是目前伊拉克最大的能源投资者，总统是否想对中国说，到了你（指中国）应该成为一个“持份者”（stake holder），而不只搭便车的时候了？奥巴马回答说，中国确实在“搭便车（free rider）”，“他们搭了30年的便车了，且一直没有什么问题。”他说，他有时甚至会调侃说，“我们能像中国一点吗？没有人指望他们做任何事情。” 听起来有点心酸哩。

对中国“搭便车”的调侃听起来好像很刺耳，但是并非没有道理，因为在国家间的无政府下，正常贸易体制很难发展，这些年中国的飞速发展，其实是在美国的全球作用的保护之下发展的。就好像十九世纪的全球贸易，其实是在大英帝国的海军的保护之下发展的。英国和美国当然从中得到了大量好处，但也付出了代价。 我们现在要发展一带一路，那么投资如何保障？这就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有些美国私立名校不喜欢招收东亚裔学生，因为他们只注重学业，对班级没什么贡献，毕业后也不会对母校有多少回馈。 我们回想起来，在每个学校里都会有一些这种优等生，对吧？他们确实以后会混得不错，但是绝对不可能成为领袖类的人物。

还有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中国有没有内部难民问题？ 在我们境内也有类似中东这样的地方。 记得在童年时，经常能在电视里看到关于新疆的各种歌舞节目和电影， 当时我觉得在那里的人相貌俊美， 能歌善舞， 比起我们汉人有说不出的洒脱。 但是现在关于他们， 给人的印象只是些愚昧和莫名愤怒的群体。这其实就是一种逃避的观点。现在整体社会气氛把他们视为怪人，只是通过金钱补贴希望他们不要来打扰我们， 同时那里如同中东一样， 大量增长的年轻人口，在落后的经济体制中找不到出路。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些本国的后进地区如果处理不好，当然也谈不上在国际上发挥作用。

正从这些角度来说，我要说，对于叙利亚难民危机 对中国来说并不是一件隔岸观火的事情。“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可以自全。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整体的一部分，如果海水冲掉一块，欧洲就减小，如同一个海岬失掉一角，如同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的领地失掉一块，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损失，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因此，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你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