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卿世祿制真的在西周时代就彻底实行了吗? 第1页

好问题，这也是争论很多的问题。

个人认为，西周时期的世卿世禄制度并不是“由某家族长期占有某职务和对应的禄田的固定制度”，而是“某职事需要符合对应实力家族保证其执行的现状。”换句话说，周天子作为西周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其权力并不足以使脱离家族支持的职官行使其权力，所以，将职事委任给实力相符的家族，自然是西周在官僚国家形成初期必走的道路。

我们来看一些例子，首先是西周初年对周公之子明保的任命：

隹八月，辰在甲申，王命周公子明保尹三事四方，受卿事寮。丁亥，命夨告于周公宫，公命告同卿事寮。隹十月，（十）月吉。癸未，明公朝至于成周，出命，舍三事命，暨卿事寮、暨诸尹、暨里君、暨百工、暨诸侯、（诸）侯甸男，舍四方命。^[1]

在令方彝中，周公之子明保获得康王的任命，统领王朝的最高行政机构卿士寮，获得极大的权力，注意，这里明保虽然是周公的儿子，乃父周公旦为西周王朝建立的最大功臣，明保依然要接受周天子的任命才任卿士，这项权力并非是生而有之的，而行使权力的实力则可以继承自乃父，那么我说的“实力”是什么呢？

隹王令明公遣三族伐東國。才遣。魯侯又繇攻，用乍尊彝。^[2]

你看，明公簋里说，明公受王的任命带领三个氏族攻略东国，这里明保被称为“明公”，和令方彝对读很容易想到这是明保受任命之后才出现的卿士尊称。与明公一起作战的是鲁侯，鲁侯伯禽是周公的长子，也就是明公的长兄，这里和”三族“联系起来，很可能“三族”本身就是周公自己的氏族武装，天子要派遣攻略东国的军队，让忠于自己、在东部地区有根基且有三族之兵的周公之子担任卿士，出将一方，这不难理解。

这是西周早期的事情，我们再来看看西周中期的任命：

隹八月初吉。才宗周。甲戌。王令毛白更虢城公服。甹王立。乍四方亟。秉緐。蜀。巢。令易鈴勒。咸。王令毛公以邦冢君。徒馭。【呈戈】人伐東或㾓戎。咸。王令吳白曰。以乃师左比毛父。王令呂白曰。以乃师右比毛父，遣令曰以乃族從父征。诞衛父身。^[3]

在班簋铭文中，毛伯班临危授命，替换虢城公的卿士职务，率领吴伯、吕伯、遣等族氏出征（可能是打我祖宗徐偃王，悲伤），说明卿士这个职务本身就不是可继承的（至少在形式上），而是由天子任命的。

在西周晚期，卿士番生的任命被记录在番生簋中：

丕顯皇且考穆穆克哲厥德，嚴才上，廣啟厥孫子于下，嗣于大服。番生不敢弗帥井皇且考丕丕元德。用申恪大令。甹王立。虔夙夜。尃求不朁德。用諫四方。柔遠能迩。王令总司公族。卿事、大史寮。^[4]

番生受天子任命总管公族、卿士寮、太史寮，几乎是获得了西周所有王朝权力的权柄。所谓番生，应该是指“番氏族的外甥”，其本来的族氏在铭文中找不到。为什么这里不给出番生的原生氏族呢？很多学者认为在金文铭文中称为“某生”的人，一般是家族中的小子，而非宗伯，如琱生系列青铜器的器主琱生应该是召伯氏族的小子。那么在这里，番生作为家族小子而非宗伯，显然也不是世卿世禄制度的受益者。

那么，西周金文中是否有世卿世禄的证据呢？有的。

隹王元年正月。王才吳。各吳大廟。公族釐入右師酉。立中廷。王乎史牆册命師酉。嗣乃且。啻官邑人。虎臣。西門夷。泉夷。秦夷。京夷。弁身夷。新易女赤市。朱黃。中絅。攸勒。敬夙夜勿灋。朕令師酉拜稽首。對揚天子不顯休。命用乍朕文考乙白究姬尊簋。酉其萬年。子子孫孫永寶用。^[5]
王若曰：訇，丕顯文、武受令。則乃且奠周邦。今余令女啻官司邑人。先虎臣。後庸。西門夷。秦夷。京夷。泉夷。師笭。側薪。華夷。弁身夷。于人。成周走亞。戌。秦人。降人。服夷。易女玄衣黹屯。缁市。冋黃。戈琱。厚必。彤沙。䜌旂。攸勒。用事。訇稽首對揚天子休令。用乍文且乙白同姬尊簋。訇萬年。子子孫孫永寶用。唯王十又七祀。王才射日宫。旦。王各。益公入右訇。^[6]

在师酉簋和訇簋的例子里，我们看到，师酉受封的职事为“啻官邑人、虎臣、西門夷、泉夷、秦夷、京夷、弁身夷”而訇的职事为“啻官司邑人。先虎臣。後庸。西門夷。秦夷。京夷。泉夷。師笭。側薪。華夷。弁身夷。于人。成周走亞。戌。秦人。降人。服夷。”很明显，訇的职事包含了全部师酉的职事即“啻官邑人、虎臣、西門夷、泉夷、秦夷、京夷、弁身夷”，并且多出了后面的”側薪。華夷。弁身夷。于人。成周走亞。戌。秦人。降人。服夷。”有意思的是，訇的祖父和师询的父亲都是“乙伯”，许多学者认为师询是訇的伯父辈，这个家族的职事由师询辈传承给了訇辈，也就是所谓的“嗣乃祖”，并且訇还接受了比师询受封时更多的职事，很可能这是父辈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历史的进程挣得的新政治资本。

那么是否师询、訇的职事继承就符合“世卿世禄”的传统呢？我认为也不能这么说。

在师询、訇的例子中，我们注意到，这个家族主要管理的是寄身于周王朝庇护下的夷人，也就是异族（西周晚期的禁卫军虎臣都是异族组成的了，罗马正统在大周）军队，想要指挥和统治这类并未完全融于周文化的异族人可能需要某个家族长期的维持，就像明末李氏家族世镇辽东一样，訇家族可能就是累世和夷人打交道的家族。

在另一间由訇铸造的师訇簋中这种特殊的地位也有所反映：

王若曰。師訇。不顯文、武膺受天令。亦則於女乃聖且考克左右先王。乍厥肱股。用夾绍厥辟。奠大令。盩龢于政。肆皇帝亡睪。臨保我厥周。于四方民亡不康靜。王曰。師訇。哀哉。今日天疾畏降喪。首德不克画。故亡承于先王。向女彶屯卹周邦。妥立余小子。总乃事。隹王身厚稽。今余隹申就乃令。令女惠雍我邦小大猷。邦佑潢䢃。敬明乃心。䢦以乃友干吾王身。弗以乃辟陷于艰。^[7]

在这件师訇簋中，我加粗这句话的大意是“率领你的亲族捍卫我王，别让你的君主陷于灾难”，可见訇氏族的实力强大，訇等将领可能已经将上文提到的异族变成了只忠于自己的私属，以至于天子需要降低姿态才能让訇动用这些部族保卫自己了。

这样的现象，很可能就是未来春秋世卿世禄的前奏。

参考

1. ^ 令方彝，《殷周金文集成》，6016
2. ^ 明公簋，《殷周金文集成》，4029
3. ^ 班簋，殷周金文集成，4341
4. ^ 番生簋，《殷周金文集成》，4326
5. ^ 师酉簋，《殷周金文集成》，4288
6. ^ 訇簋，《殷周金文集成》，4321
7. ^ 师訇簋，《殷周金文集成》，43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