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复工了，宅在家的一个月哪件事让你最有收获？ 第1页

疫情前刚在丹麦买下一座小房，当时只觉得本地房子这么便宜，何必费心计划，而且假若回上海，这辈子还想住别墅？可惜，开春以后新冠席卷欧洲，三月份开始公司让我赋闲在家，虽然收入没变，但心里已经没了底气。而且想到房价肯定也会跌——虽说总价百来万人民币再跌也跌不到哪去——胸中愈发苦闷。

最后，为了缓和心情，也为了将来卖房时也许能少亏几个，我决定趁这段时间好好打理自家那七百平的院子。当时没想到，这条路居然会走得如此艰难。

刚搬进去的时候，院子里除了几棵果树就全是草坪。朋友都说将来收拾要费很大力气，可我盯了它们一个冬天，发觉这些草儿又细又柔，而且一点动静都没有，不由得放松了警惕。几根小绿毛又能造什么孽呢？我连打折的割草机都懒得看一眼。

然而立春以后，小绿毛突然变得面目狰狞。有时连着三天阴雨，天晴后推门一看，院子里的地型仿佛都发生了一些变化。那时我已经在家，不舍得买割草机这种大件，心底还存着混上半年等下一波打折的幻想。直到有一天，老婆硬拉着我出去散步。把周围邻居整洁的园子看过一遍后回到家，乍抬眼，愣是没在芦苇荡里找到我们的大门，这才明白割草机是不得不买了。跑去超市试了试，手动的推两下就出汗，柴油的又怕打不着火，最后咬咬牙，还是买了个电池的。东西搬回家以后折腾半天也没动起来，还是儿子碰巧同时按下了开启和拉杆，才让我没有退货——很多外国人习以为常的玩意儿，在我这还是新鲜事物。

说实话，使用割草机本身很有一种快感。半人高的草，轻轻平推过去，竟然就那么没了！连儿子都在一边跑来跑去，哭着要看这个“哥炒鸡”的嘴长在哪。充了三次电才把园子弄平，断草随手丢进了割草机的包装箱，一米见方的纸箱差点没装下。上网一查，发现园艺垃圾还要送到特殊的垃圾回收站，于是暂且放在一边——现在回想这个决定，我还是会感到有些胸闷。

两天后，纸箱有了异味，于是我计划周末把它加紧送了。在此之前，先用胶带把箱子捆严实。接下来几天里味道是没有了，然而等装车的时候，才发现纸箱已被不知何来的液体完全浸透软烂，全靠透明胶带在维持形状。轻轻一戳，一股仿佛有型的臭气喷薄而出，让我两眼一黑，几乎当场昏厥。原来，植物在封闭环境下都会进入一种化学过程，最后成为某种可用于农业的重要材料。清醒之后，老婆问我该怎么办，我想了想，果断提议在后院挖个一米五左右的深坑，把整个盒子都埋里头。从小在农村长大的老婆对此不致可否。于是，我提着铲子忙活了一个钟，快累瘫了也就挖了不到一尺深——这时候我才明白挖土有多难，以及，老婆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最后，我只能向邻居——一位丹麦老大爷——求助。老大爷不愧是快八十岁还亲自架梯上树的能人，咂摸半晌后用不怎么好的英文说，我们可以在角落修个木箱，把纸箱放进去后破开，让杂草堆进去，暴晒七七四十九天后（原话about seven weeks）味就散了。听了他的建议，我在院子最偏僻的角落搭了个木板箱，再选了个阳光灿烂的吉日，带上三层口罩，小心翼翼地用儿子的童车把这枚生化武器运了过去。

等到我用铲子捣碎纸箱的时候，所有的左邻右舍——包括出主意的丹麦二大爷——都被气味吸引出来了。有一位热心的大婶还隔着老远对我喊，堆肥一般在八九月，没有四月份堆肥的道理。

至此，除草这件事已经给我两月的园艺生涯营造出了气氛。头几个星期出门以前，我还会下意识闻闻周身，总觉得衣服上有隐约的屎味。与此同时，我们家也在整个小区声名鹊起。他们倒没有笑话，只是在提起我们的时候，不再说“那对新来的中国夫妇”，而是“有机肥料行业巨子”。

整完草之后，自然而然的下一步就想种点什么。如果意大利和西班牙是欧洲的瓜果园，那南丹麦满可以算北欧的草莓园和樱桃园。我上网做了做功课，樱桃树栽下第一年不会结果，差了点意思，还是种草莓吧。

从园艺店里买了最贵的草莓苗。回到家，在园子一边挖上十几个小坑，草莓苗连土从盆里倒出来，一颗颗小心放进坑里。施肥，浇水。平心而论，我的草莓长得并不坏，就是每一株旁边的小草也蹭了不少肥料，长势更为喜人。满院子草才一寸高的时候，它们已经挺起接近一尺，我的草莓好像种在了弹坑里。几周后，由于割草机不敢光顾，这几个点上的杂草更加肆无忌惮。草莓已经完全不见了，远远看去，地面上仿佛升起了十二道绿色的喷泉。邻居二大爷经常带着狗子在我家院子旁边转悠，脸上还挂着蒙娜丽莎般神秘的微笑。

最后，还是我那热心的意大利老板给了我一些建议。他家有超过四百株草莓，他说，草莓不能和杂草直接种在一起，会引虫害，还容易让草莓生不出根。另外，草莓长出来以后特别招鸟儿，最好种在离地有一点距离的地方，再罩上防鸟网。老板的话，我自然全盘接受。第二天又从园艺店买了最好的塑料盆，把从盆里移出来的草莓又移回盆里去。这时我老婆已经颇有微词了。她本来就抱怨我的苗买贵了，现在又开始在移栽上左右横跳。直到我开始给草莓打木架子，老婆和植物的矛盾达到了顶峰。据她说，草莓就是这个家庭的小三，我不但心思全在那边，还花钱给她们买新衣买新房。从此以后，我买的所有花儿都多了编号，从小四到小十一不等。

然而不论好歹，移到架子上的草莓总归长得越来越好了。四月份就开了不少小白花，花蕊膨大，上面带着微不可见的灰色麻点，像女孩脸上的雀斑。小黑鸟在木架子下面来回转悠，歪着脑袋，心底盘算着草莓成熟的时间。可惜我已经买了防鸟网。五月底，草莓开始陆续收成，六七十个青红相间的尖果儿，每天都有一两个完全转红，摘下来，酸甜可口，汁水横溢——至此，老婆正式与小三握手言和，吃得不亦乐乎。我自己还搞了个专门记载草莓收成的账本，把日期，人物，数量一一造册。

几天前，有个半熟的草莓被暴雨打落下来。我当时十分痛心，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捡起来一口吃掉。回头在账本上写下，六月十五，我，一颗。

写完，心里舒服多了。

草莓种妥之后，我寻思着要增加一些品类，就开始守着园艺店的打折区，搬来了许多不认识的种子和幼苗。其中能吃的放在架子上用网罩好，观赏的就全种到花池里——所谓花池，其实就是我之前准备藏生化武器的那个坑，被我整圆了一点儿，边上还加了砖。

某天，我发现新进的盆花里有几个挺眼熟，拿起来一看。这是一种叫做pak choi的观赏兼食用植物，口味独特，营养丰富。“建议食用方式”后头写着：每周割取适量叶片，拌沙拉生食。

我再看了看，错不了，小白菜。

回到家，老婆挺高兴。“哪儿买的？今天晚上吃？清炒？”我没理她，径直走到放草莓的架子旁边，拿了三个盆，把六颗白菜种了进去。一周后，我观察了一下长势，决定每周只能采摘十五片叶片供食用。老婆觉得我有病，这么点叶子该怎么炒？可我很坚决，直接示范煮白菜汤。几片叶子漂在静静的水面上，为了能下咽我可是加了不少盐。从那天起，我一直遵守规定，每周只采十五片白菜叶，开水拌盐巴服下。有一天和父母视频，他们听了以后说：“怎么好像在吃中药。”

喝了一整月的白菜汤。有一天，我发现菜芯长出了一截，顶上还开出几朵小花。老婆懂些农事，警告我必须把芽掐掉，否则白菜就要开花了。我虽然不知道开花有何后果，但还是狠心照办，第二天却看到被掐掉的地方长出三个侧枝，每个尖尖儿上又有了依稀的新芽。这次我没下去手。几天后，小白菜飞一般蹭到两尺多高，几乎顶破了防鸟网。周末，我从花满开的白菜上撸叶子，边撸边问老婆，白菜开花到底会怎样嘛？老婆笑而不答，嘴里哼唧着朴树的歌：“她们都老了吧？她们在哪里呀？”我感觉受到冒犯。回去继续煮菜叶汤，一尝发现，妈的，已经老透了。

至此食用白菜正式种植失败，但我并未伤心——商家明明说这还是一种观赏植物！于是，我把白菜搬出了木架——其实也快放不下了，移栽到花池里。彼时，花池里的半价种子大多刚刚抽芽，一米高的小白菜放进去，立刻就成了C位。老婆第一次见到主打白菜花的花池，表情有点要疯。就连隔壁二大爷那天都在一旁驻足了很久很久。

这就是我和草坪，草莓，还有白菜的故事了。可园子里还有无数奇奇怪怪，我说不上名字的花木鸟虫。房东留下五棵果树，我们曾经希冀这是五种不同的水果，等长叶了以后又觉得都是苹果，开花后又觉得也许有一棵是梨，等到现在果都结出来，反而什么都不敢认，只能静等秋天给我们揭晓谜底。花池里的东西也不省心，大丽花块根种下时上下颠倒；绣球被安排在盛阳下，只好每天用个椅子遮着；大牵牛花（差不多那么个东西）攀援上自己卷成一团；最过分的则是园子角落里的一段槁木，长在墙根下，枯得看不到一丝活气，要不是我太懒，本该在上个冬天就被刨了。结果今年开春后，枯枝神奇地发出了新芽，可惜我碰巧把木箱修在了旁边，一直都没关注。直到我的一位罗马尼亚朋友来家做客，一眼看出那是一株葡萄树——彼时它的新枝已经齐刷刷爬到地上了。前房主有点抠，搬家时居然搬走了葡萄架。于是，我用了一个周末的时间，把它匍匐在地的枝干一根根绑到了一个新修的架子上。手艺很粗糙，完工后，连小蜜蜂都在前头悬停了好一会儿，好像在围观人类工程学的奇迹。

毫无疑问，我成为了整个社区的快乐之源，但我的内心并没有气馁。就在一年前，我还是个见到蛞蝓都要绕开一米远的“城里人”，现在却能靠振翅声分辨出马蜂和大黄蜂，用接骨木花泡得很好喝的茶，给绣球花扦插，还知道雏菊和蒲公英都是穿着童衣的小恶魔。

但她们给我的收获并不仅限于此。

六月份，花缓缓开了，我也终于回到了办公室。然而我还是会每天抽出一个钟点来打理花园，除除草，浇浇水，实在没事可做，就看看院子里的居民——川流不息的蜜蜂，懵懵懂懂的葡萄藤，野草莓长出了指甲盖大的果子，黄嘴的小黑鸟在屋顶作了一个窝。在这片自顾自轮回的小天地里，我仿佛得到了某种关于孤独与平静的启示。她们告诉我，内心的平静并不一定来自他人，更不一定要来自于这个已然失去控制的世界。

在我看来，平静是当下最稀缺的资源。这个时代的一切无不想让我们陷入焦虑，而2020年尤甚。许多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都活在激烈的矛盾中。我们看不惯网上充斥的谩骂，可又时时想加入到另一种谩骂中去；心里清楚现在最不该的就是关心时局，一边又总忍不住看轻那些从不关心时局的人，总觉得自己为他们承担了某种解释不清的责任。多亏了这些花草，否则，我很难安稳地度过这在家的两个月。

几天前，老婆又来问我，后不后悔在疫情前买房啊？答曰不后悔了。她继续问，万一我们现在要离开丹麦，你会郁闷吗？我闭上眼多想了一会儿，然后说：“不郁闷，人总得想办法接受生活。”看老婆的眼神，这次的回答，她是满意的。

“不后悔”也许是真心话，“不郁闷”就说得少许挣扎。不过就像歌里唱的那样，也许下一站再也没有花，那就记住自己曾经拥有过的，她们的春秋和冬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