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王夫人在怡红院的眼线是不是袭人?
按理说,袭人已经自信地位稳固,不至于和一帮小丫头为难,即便是晴雯也威胁不到她,若不是她,又会是谁呢?袭人的口气像是确有一个人做了眼线,她既然知道为何不告诉宝玉呢?
是,也不是。
如果把花袭人看成一个眼线,一名告密者,实在是看轻了她。为了夺得贾府未来的控制权,《红楼梦》分成了金玉良缘派和木石前盟派,得宝玉者得控制权,得宝玉之媳者得未来。我们这样的局外人读了十几年红楼梦才看出来的弯绕,当局者袭人早已洞若观火,她在红楼梦中是和凤姐一样位于第一梯队的女政治家。
1. 从文本看为什么不是。第34回袭人找到王夫人剖心挖肺表忠心(这节一般被称为袭人「告密」,我不赞同,下文详述),两人结成联盟。自此袭人想告大观园任何人的密,在王夫人处畅行无阻。可是,一直到第74回抄检大观园,王夫人甚至不知道晴雯的名字,用「眉眼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来指代。明面上告密下刀子的是晴雯一直无意团结,从不待见的老嬷嬷群体中的一员——王善保家的。
王善保家的道:「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
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个轻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得。后要问是谁,又偏忘了。今日对了坎儿,这丫头想必就是他了。」
等到晴雯这名机智的 girl 处处避开刀刃,愚钝的 woman 盘问完毕。事情亦更加明显:王夫人完全不知道晴雯在怡红院的位置。但凡袭人透露过一点点晴雯的信息,王夫人不会一口一个「阿弥陀佛」。从她与王夫人的对答,也表现出她不是被脸谱化了的那个手撕扇子针扎丫头的蛮霸 girl,这是她的表现与回答:
素日这些丫鬟皆知王夫人最嫌趫妆艳饰语薄言轻者,故晴雯不敢出头。今因连日不自在,并没十分妆饰,自为无碍。及到了凤姐房中,王夫人一见他钗亸鬓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觉勾起方才的火。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那些饰词掩意之人,今既真怒攻心,又勾起往事,便冷笑道:「好个美人!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宝玉今日可好些?」
晴雯一听如此说,心内大异,便知有人暗算了他。虽然着恼,只不敢作声。他本是个聪敏过顶的人,见问宝玉可好些,他便不肯以实话对,只说:「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道,只问袭人麝月两个……」
王夫人信以为实了,忙说:「阿弥陀佛!你不近宝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劳你费心。你既是老太太给宝玉的,我明儿回了老太太,再撵你。」
再怎么心怀偏见的读者也应该能看出,晴雯是有脑有心有技术的张狂派,上层的喜恶她完全心知肚明,哪怕事发突然也能悬崖挽尊。倒像是史湘云与林黛玉的综合体。你也许要问:袭人没透露过晴雯的消息,其他人也没有吗?为什么王夫人轻易就被晴雯几句话哄过去了?
2. 这要从文本的隐藏关卡看。我在
如何评价英剧《福斯特医生/Doctor Foster》? - 柳如婳的回答中分析过福斯特医生的「墙倒众人捶」。福斯特医生肤白貌美大长腿、医术高超好顶赞、夫妻恩爱无嫌隙,还有个可爱的儿子——完美。晴雯肤白貌美大长腿,专精女工好顶赞,被贾府高层贾母指定为宝玉未来侍妾,是富贵 boy 贾宝玉的心头爱——完美。结果呢?福斯特医生被邻居、同事甚至她帮助过的病人一路挖坑,看到最后也不过她没疯众人松一口气完全没有棒打渣男手撕小三的快意恩仇。同样的,晴雯平日结下的梁子在王夫人喝退她以后,才真正开始发酵。在这之前别人没事去打小报告,先不说能否见到王夫人。用正常人的脑子思考一下你认为王夫人会相信她的纯洁 boy 贾宝玉那么污吗?就连第 34 回宝玉被打袭人找王夫人倾诉衷肠时,也一再二再三再强调「宝玉什么坏事都没干,我就是未雨绸缪」(真的没干?花袭人你摸着良心再说一遍。)所以,把宝玉与晴雯包括其他丫鬟的私房话一古脑儿倒出来的是谁?
司棋因又哭告道:「婶子大娘们,好歹略徇个情儿:如今且歇一歇,让我到相好姊妹跟前辞一辞,也是这几年我们相好一场。」周瑞家的等人皆各有事,做这些事便是不得己了,况且又深恨他们素日大样,如今那里工夫听他的话?因冷笑道:「我劝你去罢,别拉拉扯扯的了!我们还有正经事呢。谁是你一个衣胞里爬出来的?辞他们做什么?你不过挨一会是一会,难道算了不成?」
只见几个老婆子走来,忙说道:「你们小心传齐了伺候着。此刻太太亲自到园里查人呢。」又吩咐:「快叫怡红院晴雯姑娘的哥嫂来,在这里等着,领出他妹子去。」因又笑道:「阿弥陀佛!今日天睁了眼,把这个祸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净些。」
当然是老妈子群体。
晴雯要被赶出大观园的信号放出后,被压抑了整整70多回的老妈子们才终于爆发。我倾向于宝玉房中的那些私房话,不是房中任何一个 girl 透露给王夫人的。一是告密对她们都没有动力和动机去干这件高风险的事情;二是结果很可能跟金钏一样,王夫人不仅不信还直接说是她调唆坏了儿子。而有动机的就是真心实意对宝玉好+想上位+能顺利接触王夫人的袭人,但我之前说了,她没这么干,非不为也实不屑也。唯一可能的就是老妈子了,先不说宝玉的奶妈李嬷嬷可以直接在他房里喝茶,宝玉在园子里逛几步也能遇到一位老妈子。很多老妈子还是宝玉房里丫头的干娘,小丫头们无心说两句也是有的。再说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呢,尤其这种候门相府你倾我轧之地。连厨房更换个领头厨娘都牵涉到几派势力。
说到底,这些大丫头们其实是凌驾于老妈子群体的一个阶层,这样一个心细能干不留情面的晴雯(其实也包括司棋)被赶走,对于老妈子来说简直是对阶级敌人的一个胜利。你说他们都是被压迫被剥削的阶级应该有联合抗争的自觉,拜托一个幽灵还在欧洲徘徊好嘛~
福斯特医生和晴雯都是过于完美的人,这样的人太过耀眼不懂收束便很容易得罪凡人,在遇到困难时被加码,其落难形象会与平时的完美形成巨大反差。多少英雄豪杰最后失败在不团结群体上,袭人和毛主席一样走的都是群众路线,下层包围上层。如何团结群众服务群众?任正非叔叔和马云爸爸说熟读《毛泽东选集》三百篇,走向国际都不怕。
好了,「不是」说完了,希望我有讲清楚。
1. 从文本看,袭人其实自始至终只跟王夫人说过一次被简化为「告密」的知心话儿。英明神武的王夫人不会容忍大观园存在着她不知道的肮脏秘密,所以袭人绝对绝对不能让自己的行为告密变成实质告密。同学们,阅读理解的大题来了:袭人的知心话包含着几个意思?
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
袭人连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姐妹(婳评:林姑娘常在园中,宝姑娘偶尔住着,宝玉常往谁那里去大家都看得见,这里明言林姑娘,宝姑娘只是做陪的),虽说是姐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既蒙老太太和太太的恩典,把我派在二爷屋里,如今跟在园中住,都是我的干系。太太想:多有无心中做出(婳评:这里明言确实有无心中做出值得说道的不雅之事),有心人看见,当做有心事,反说坏了的(婳评:花姑娘,到底谁有心,到底谁无意?),倒不如预先防着点儿(婳评:再次保证没事,不矛盾吗?)。况且二爷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婳评:姑娘和二爷都大了,二爷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吃脂肪掀被子的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嘴杂——那起坏人的嘴,太太还不知道呢: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没有忌讳了(婳评:先把贾环母子狠告一状)。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落个直过儿;设若叫人哼出一声不是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婳评:我殚精竭虑兢兢业业不求最好只求无过),还是平常,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呢?(婳评:哪里就完了呢?贾珍父子跟尤家姐妹怎么算?贾琏跟多姑娘儿怎么算?贾赦又怎么算?)那时老爷太太也白疼了,白操了心了。不如这会子防避些,似乎妥当。太太事情又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便罢了,既想到了,要不回明了太太,罪越重了(婳评:不回竟然是罪,那我这话说得理所应当,夫人莫要怪我多言)。近来我为这件事,日夜悬心,又恐怕太太听着生气(婳评:夫人若信任我,不要为我话中内容生气;若不信任我,莫要为我行为生气。总之,太太莫要生气),所以总没敢言语。」
这段话在四大名著「说话的艺术」中可以位列前十。袭人投掷炮弹的目的不是定点清除,而是把大观园所有姑娘湮没在硝烟中。这番话之后王夫人便暗地里许了她未来侍妾的身份。袭人的洞若观火在于她嗅到了金玉良缘的阴谋+王夫人需要一名自己人跟在宝玉身边+围绕宝玉的都是贾母派来的丫头,于是这一番剖白目的在于打消王夫人的顾虑(投诚)+让她放心把宝玉托付给自己(侍妾)。
但金玉派与木石派胜负形势尚未明朗,袭人并没有十分的把握。你翻看第34回原文,她是如何层层递进才把这番心事说出来,以及在王夫人叫一个贴身的人过去回话时的微微一犹豫。那是她命运的tipping point 。
袭人这番举动有真心实意为宝玉好的赤诚,有让上层堤防所有竞争者的旁敲侧击,也有为了命运放手一搏的勇敢。柔中带钢,绵里藏针,说的就是袭人。那么贾母属意的人又是谁?王夫人为什么敢分庭抗礼?
2. 这要从文本的隐藏关卡看。
==前后都更新了的更新分割线==
第3回林黛玉的母亲贾敏去世,但父亲还在,却被父亲以托孤的姿态送到了贾府。以前我会被曹公蒙蔽,以为这是女儿年幼要托给外祖母照顾的人之常情。但是,后来我学了法律。女儿无继承权是中国古代非常典型的宗族制度特征。清律规定,男子无子可以从旁支过继侄儿为嗣,不得立女子和异姓子为嗣,是为「立嗣」。如果疼爱女儿,在她嫁人时给一笔厚厚的妆奁就是了。黛玉入贾府,是林如海的一次财产转移,黛玉带来的是嫁妆,贾府给出的是木石婚姻的承诺。开始的时候贾府内部是没有分歧的。
天平是在贾元春才选凤藻宫,薛宝钗落选才人赞善开始倾斜的。最关键的因素还是贾府的财政:内囊虚空。从第2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就已经点明这点,贾府却一路水满月盈到七十多回,这个中兴功臣一是黛玉嫁妆二是贵妃荣威。
宝钗落选才人赞善是暗写。既然开篇点明上京就是为了选秀,后面没离开贾府,自然是落选了。以王夫与薛姨妈为核心的金玉良缘派开始放出风声,制造宝玉宝钗天生一对的舆论。贾母这样聪明的人又如何看不出愚钝如王夫人的小算盘。她回答说亲道士的那番话和问薛宝琴的八字,不过是要表明:你们谁也不知道,也别想左右宝玉的媳妇人选。
可为什么充当黛玉副本的晴雯最终被驱逐了呢?如我在
婳说红楼 黛玉到底嫁给了谁? - 婳媒 - 知乎专栏所推测的,形势所迫,贾母左右不了宝玉的婚事,今日如何对待晴雯被逐就是来日对待木石分离了。
什么样的形势?王夫人的亲生女儿贾元春贵妃是金玉良缘派;贾府面临生死危机,无法像当初一样世家勋贵贾敏联姻科场骄子林如海,只能挑选有资本无身份的薛家。其实从贾家的婚配情况也是能看出家族是一路下行的,这又是另一篇了。
我倾向于木石姻缘的承诺在贾府甚至是半公开的,在第74回抄检大观园之前,从凤姐到下人小子无不笃信木石姻缘。王夫人经抄检大观园一役完成了对贾母的一次夺权行为和舆论逆转。贾母与王夫一样远离大观园,却能看明白:宝黛定能发乎情止乎礼;宝玉在丫头堆里厮混却不淫乱;晴雯虽被内定却能做到不越矩,不会加给宝玉淫名。
王夫人看不明白,所以她一路被邢夫人激将被王善保家的调唆被晴雯三言两语瞒过去被凤姐敷衍了事,足见她管家之愚(也是为此贾母把管家的职责交给凤姐)。贾母欣赏黛玉的才情品味,凤姐的爽快聪敏,湘云的霁月光风,晴雯的剪断利落。因为她们跟贾母一样都是聪明有智商的性情中人,她们是一路人。可这一切都要在家族利益面前舍弃,这个家,在她百年之后,还是要由王夫人还当的。
王夫人-袭人-薛宝钗围绕宝玉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圆环,没落的企业总是选择(奉行)中庸的人才,家国如是。
小结
我看到有的知友不忿袭人结局,似乎太好。事实上,袭人跟宝钗一样,都是那个时代伦理纲常下培养出的标准淑女,稳重涵淡,劝君功名。一个人言行如果符合时代的伦理要求,就保证了命运的隐含可预测性,跟法律明言的可预测是一个道理。所以从世俗意义上讲,她的命运不会太差。她最后的归宿蒋玉函相貌和家资都算不错,即便她早早被母亲哥哥赎出贾府婚嫁,也不见得能找到比蒋更好的人家。而她与宝玉的一段,反而加持了这段感情,有了更多封建婚姻中难得一见的柔情与敬重。
我知道更多的红迷知友其实不喜欢这样的心机分析,在最开始读红楼梦的时候,我也没有想过未来的自己会跟那些红学会的老爷爷们一样,抠字眼找机锋。可人的三观是被岁月赋予的,年龄渐长,经历的人事越多,再回头看很多经典就会有很不一样的感触。我小的时候读红楼梦,真心感觉袭人是个温和识大体的好姑娘,怎么会跟告密扯上关系。等到长大一点,看见人心叵测千人千面,就想袭人真是心机深沉惹人厌。等我又老了点,终于经历了人间,感受到了情色欲的纠缠,生存的残酷和命运的无常,便有了「是与不是」的结论。
我的答案无意于说服谁,所有关于红楼梦的回答都只是为了自圆其说。红楼梦中的各种公案,从发生时起就已经消失了,曹雪芹写下的是呈堂证供,每一位读者都是法官,在文本和其他处寻找证据,形成自己的「内心确信」,寻找自己认可的真相。一个文本因为描摹了真实百变的人性而有了千般解读,这就是经典文学作品的伟大之处了。
作为辽宁省铁岭红楼梦研究会二级业余研究员,我喜欢一点点寻找线索,来拼一个红楼梦全景图。有同好,是有缘;有反对,是有心。
感谢你有耐心等待更新和读完。
出事的时候,谁是最大的获利者,谁就是凶手。这条屡试不爽的人生经验完全可以帮我们推测出谁是怡红院的告密者。
首先看王夫人在怡红院的大扫荡都处理了谁?主要是晴雯,紧接着就是四儿、芳官,连同大观园里伺候其他小姐的小戏子们。如果说这里面谁对袭人有威胁,那只能是晴雯。但是晴雯对袭人地位的威胁远远没有大家所以为的那样大,晴雯除了长相比袭人略强些,样样不如袭人。就算晴雯有机会做姨娘,也不可能威胁到袭人的地位。至于什么四儿、芳官一流,更不可能对袭人有什么威胁,袭人压根没有动机打四儿和芳官的小报告。
告密者有没有嫌疑人?有的,而且是三个。
宝玉道:“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袭人听了这话,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论我们,也有顽笑不留心的孟浪去处,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还有别事,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也未可知。”
从这段话我们可以知道,除了袭人、麝月和秋纹,其他丫鬟都受到了一些惩处。晴雯、四儿和芳官只是典型罢了。王夫人来时每一个都检查。
“又命把这里所有的丫头们都叫来,一一过目。”
“王善保家的去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随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王夫人皆记在心。”
“乃从袭人起,已至极小的粗活小丫头们,个个亲自看了一遍。”
如果是袭人告的密,她肯定不会带倒这么一大片。我很看不惯某些《红楼梦》读者带着类似文革时代的思想批斗袭人,一门心思认定袭人是告密者,认为她嫉妒晴雯,其实从《红楼梦》很多描写袭人的细节可以看出,袭人讲话十分慎重,思之又甚的那种。就算袭人脱口而出某人的名字,也会快速遮掩,比如宝玉挨打之后袭人在宝钗面前不慎说出薛蟠来马上自己打圆场。同样是宝玉挨打之后,袭人明知贾环在其中作梗,但是王夫人来盘问的时候,袭人并没有出卖贾环。其实王夫人很讨厌贾环,有个机会治一治他肯定乐意。袭人如果说出贾环,那就是投王夫人所好,对自己也有好处,但是袭人还是没有供出贾环。贾环害得宝玉被烫伤还挨打,袭人有理由恨贾环,但即便如此,我们看到袭人依然没有出卖贾环。
由此可以看出,袭人的品行是过硬的,再加上她与晴雯并无仇怨,晴雯虽然是大丫鬟但远远不及她,袭人打小报告这种事是不可能存在的。袭人与周围的人际关系都不错,出卖和她挺热络的小丫鬟们有什么意思?这对袭人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事。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袭人为了宝玉好,或者说她自认为是为宝玉好,在王夫人耳边敲敲边鼓,暗示王夫人威慑一下众丫鬟,这是有可能的。但是把她们都赶出去,肯定不是袭人本意。但是敲边鼓肯定不会把什么“耶律雄奴”“同日生日就是夫妻”的话说出来,袭人在和王夫人说宝玉和姐妹们的事情时,没点任何人的名字,她的指向根本就是云里雾里,甚至薛宝钗也可能被囊括其中。
更何况王夫人最先厌恶晴雯的起因是听了王善保家的挑唆才牢记在心,这里面压根没有袭人什么事。根本不需要袭人出面,有的是人想整晴雯。
王善保家是告倒怡红院丫鬟的主要元凶,但她不可能知道四儿和芳官与宝玉的私密话。芳官“耶律雄奴”这件事发生在“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期间,告密者只能是这天晚上宴会的参与者(其他院的小姐丫鬟不算):袭人、晴雯、麝月、秋纹、芳官、碧痕、小燕、四儿。宝玉所谓的“太太单挑不出不是的袭人、麝月、秋纹”赫然在列。前面已经否掉了袭人,嫌疑人只剩下麝月和秋纹。
宝玉道:“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袭人听了这话,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论我们,也有顽笑不留心的孟浪去处,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还有别事,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也未可知。”
从袭人听这话的神态描写来看,我想袭人此时也在猜测谁是告密者,而且她猜着了。按照袭人的行事风格,她肯定不会指名道姓地说出这个人来。
麝月、秋纹是与袭人、晴雯并列的怡红院四个大丫鬟,麝月是袭人的翻版,也是非常受袭人肯定的。否则在袭人离开贾府后,她不会嘱咐“好歹留着麝月”。如果麝月是告密者,袭人会说这种话么?芳官与干娘闹矛盾,麝月来呵斥芳官干娘。从这里可以看出麝月就算不是芳官的朋友,也是一个体谅小丫鬟,愿意为弱者发声的正义之士。
这样一个麝月,断然不会和婆子们站在一边欺凌怡红院的小丫鬟的。
那么,怀疑对象就只有一个了。所有的嫌疑都指向了她——
秋纹是怡红院丫鬟中品行比较糟糕的,清末民初《悼红咏草》曾后缀:“秋姐诸事,每觉器小。”怡红院四大丫鬟中,秋纹的存在感最低,她是在之前的大丫鬟媚人(或可人)死后替补成大丫鬟的。种种迹象表明,秋纹对自己位置的稳固性是没有什么信心的,她很担心别的丫鬟上位抢了自己的位置。当初怡红院三等丫鬟小红越级给宝玉倒了碗茶,秋纹就啐小红,骂她不配倒茶。小红地位比秋纹低得多,还被如此防范,确实惊心。
小红尚且如此,比小红地位高的丫鬟又如何?
被撵走的四儿和芳官明显受到宝玉宠爱,这两人都被宝玉赐名,不管是什么原因赐名,在旁人看都是喜欢的表现。此时的四儿和芳官还是二等丫鬟,她们进一步成为大丫鬟的可能性比别人高得多,尤其四儿还真的很积极拢络宝玉。
秋纹是典型捧高踩低、惧上欺下的人。秋纹伺候宝玉解手,她要弄热水,就狐假虎威呵斥两个下人婆子强行要她们拿给老太太泡茶的水,态度十分蛮横,连宝玉都看不下去。
秋纹替宝玉给王夫人和贾母送花,王夫人一高兴赏了秋纹几百钱和几件衣服。秋纹回来炫耀此事,被大丫鬟晴雯讥讽。(注:这里证实秋纹与王夫人有单独见面的机会)晴雯也是个得宝玉宠的,秋纹明摆着不喜欢晴雯。她和麝月陪着生病的晴雯,平儿来叫走麝月说坠儿偷金镯子的事情,屋里只剩秋纹,她就该留下来陪着晴雯,但是晴雯“撵了(秋纹)去吃饭”去,秋纹还真就心大去了。
秋纹见这条红裤是晴雯手内针线,因叹道:“这条裤子已后收了罢,真是物在人不在了!”麝月忙道:“这是晴雯的针线。”又叹道:“真真物在人亡了!”秋纹将麝月拉了一把,笑道:“这裤子配着松花色袄儿,石青靴子,越显出这靛青的头,雪白的脸来了。”
晴雯死后,秋纹和麝月先感叹一下物在人亡,紧接着秋纹竟然【笑道】,开始讨论起晴雯缝的衣服配色来。秋纹对晴雯的死必然暗喜,至少是不在意的。
综上所述,怡红院的丫鬟们属秋纹告密的嫌疑最大。她没有受任何惩处,又素来提防小丫鬟升职,和晴雯有嫌隙,看不起地位比自己低的丫鬟婆子,对主子王夫人一流十分谄媚,亲口说“就是王夫人的狗剩下的东西赏自己那都是恩典”。怡红院大扫荡,最大的受益者就是秋纹。她一鼓作气干掉了与她不和的晴雯,有上位威胁的四儿和芳官,震慑了其他小丫头。至于袭人和麝月,则不是秋纹能憾得动的。
相关链接:
文学影视公众号:芳绯文学(fangfeiwenxue)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这个问题包含了三个子问题
1.袭人是否是王夫人眼线
2.晴雯被赶是否是袭人告密
3.晴雯之后,王夫人获得了大量新证据导致四儿和芳官也被赶走,连宝玉都怀疑有人告密,这是否是袭人告密。
答案:1.是;2.不是;3.不是
这个答案看似没逻辑,既然是眼线,为何不是袭人告的密,尤其是问题3,宝玉明显把怀疑的对象对准了袭人,为何还说不是她。
这就是这个问题的有意思之处。
上面指控袭人的和给袭人辩护的,都列出来自己的证据和分析。看似各有各的道理。
但是,如果我们不能明白袭人和晴雯她们所处的位置和大观园的权力结构的话,很多东西就理解不了,很多证据就会被视而不见,很多不是证据的东西就会变成“证据”,从而混淆我们的视线,最后导致各种捕风捉影和凭空猜测。
从哪开始呢?自然是从抄检大观园开始。
抄检大观园事件从头到尾时,都赶了谁出去?司棋、入画、晴雯、四儿、芳官。她们有什么共同特点?
上面有人说,抄检大观园事件是老嬷嬷和丫鬟群体之间的一次冲突总爆发。我说这个说法对,但不够精确。
精确的说,抄检大观园事件是老嬷嬷和丫鬟群体中一个特殊群体:小主子的贴身丫鬟之间的一次冲突总爆发。
司棋、入画、晴雯、四儿、芳官,她们毫无例外,都是小主子的贴身丫鬟。
有人可能会说,司棋、入画、晴雯是贴身丫鬟很明显,四儿和芳官也是吗?
是的,她们也是。
就说宝玉,宝玉身边有几个贴身丫鬟?答曰:8个。
这个在36回有明写“王夫人听说,也就罢了,半日又问:“老太太屋里几个一两的?”凤姐道:“八个。如今只有七个,那一个是袭人。”王夫人道:“这就是了。你宝兄弟也并没有一两的丫头,袭人还算是老太太房里的人。”凤姐笑道:“袭人原是老太太的人,不过给了宝兄弟使。他这一两银子还在老太太的丫头分例上领。如今说因为袭人是宝玉的人,裁了这一两银子,断然使不得。若说再添一个人给老太太,这个还可以裁他的。若不裁他的,须得环兄弟屋里也添上一个才公道均匀了。就是晴雯麝月等七个大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一吊,佳蕙等八个小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五百,还是老太太的话,别人如何恼得气得呢。”
宝玉身边月钱一吊的就是贴身丫鬟,从晴雯麝月开始一共七个,加上名义上依旧隶属老太太名下的一两丫鬟袭人,这一共是八个。
是哪八个呢?其实书中宝玉的贴身丫鬟流动性不小。比如撵出去的茜雪,前半部还见其名,后来就不知所终的绮霞、檀云等等。但某个时候全部列名还是有一次的,那就是63回寿怡红“话说宝玉回至房中洗手,因与袭人商议:“晚间吃酒,大家取乐,不可拘泥。如今吃什么,好早说给他们备办去。”袭人笑道:“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纹四个人,每人五钱银子,共是二两。芳官、碧痕、小燕、四儿四个人,每人三钱银子,他们有假的不算,共是三两二钱银子,早已交给了柳嫂子,预备四十碟果子。我和平儿说了,已经抬了一坛好绍兴酒藏在那边了。我们八个人单替你过生日。”
这就是到63回时候的宝玉贴身大丫鬟名单:袭人、晴雯、麝月、秋纹、芳官、碧痕、小燕、四儿。
有人会问,为什么单单把这个群体列出来?那是因为,在大观园中,这个群体处在权力斗争的核心。
我们先看抄检大观园的受害者司棋被撵出去时候的一段原文:
“司棋因又哭告道:“婶子大娘们,好歹略徇个情儿,如今且歇一歇,让我到相好的姊妹跟前辞一辞,也是我们这几年好了一场。”周瑞家的等人皆各有事务,作这些事便是不得已了,况且又深恨他们素日大样,如今那里有工夫听他的话……周瑞家的发躁向司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听话,我就打得你。别想着往日姑娘护着,任你们作耗。越说着,还不好走。如今和小爷们拉拉扯扯,成个什么体统!”那几个媳妇不由分说,拉着司棋便出去了。”
注意了,在老嬷嬷们眼中,小主子的贴身丫鬟是什么地位?如周瑞家的亲口所说,那是“副小姐”。
为什么?几个原因,贴身丫鬟是小主子日常最亲近的人,往往和小主子感情深厚,对小主子的心理、需求摸得最透,而且还是同龄人,连代沟都没有。得罪了他们基本等于得罪了小主子。而小主子代表了什么?代表了未来,得罪了小主子,今后自己不说,包括自己的后代在府里还想好好混吗?
小主子的贴身丫鬟,如果是男主子,则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主子的侍妾,如袭人、麝月,如果是女主子,则很可能成为未来姑爷的侍妾,如平儿。得罪一个未来的姨娘,作为下人实在是很不明智的。
说到底,贴身丫鬟因为是小主子的近侍,在大观园的权力场中占据了一个优势地位。
所以老嬷嬷们说她们“素日大样”,这种“大样”的威压到什么程度,我们也可看一例
54回贾府元宵宴,宝玉中途外出,要洗手。“来至花厅后廊上,只见那两个小丫头一个捧着小沐盆,一个搭着手巾,又拿着沤子壶在那里久等。秋纹先忙伸手向盆内试了一试,说道:“你越大越粗心了,那里弄的这冷水。”小丫头笑道:“姑娘瞧瞧这个天,我怕水冷,巴巴的倒的是滚水,这还冷了。”正说着,可巧见一个老婆子提着一壶滚水走来。小丫头便说:“好奶奶,过来给我倒上些。”那婆子道:“哥哥儿,这是老太太泡茶的,劝你走了舀去罢,那里就走大了脚。”秋纹道:“凭你是谁的,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茶吊子倒了洗手。”那婆子回头见是秋纹,忙提起壶来就倒。秋纹道:“够了。你这么大年纪也没个见识,谁不知是老太太的水!要不着的人就敢要了。”婆子笑道:“我眼花了,没认出这姑娘来。””
在这里,老太太茶吊子的热水,小丫头根本要不来,还吃了婆子一顿数落,但只是宝玉房里排第四的贴身大丫鬟秋纹一露面,形式马上反转。婆子马上照办不说,还要自我数落赔不是。因为贴身大丫鬟代表的是小主子宝玉。
正因为贴身大丫鬟为实际权力如此之大,而未来前景又如此之好,于是成为大观园内被视为“副小姐”的一个特殊的群体,不能和普通丫鬟相提并论。
这个群体,对上,为了小主子的利益,和实际掌握着大观园日常运作的老嬷嬷们产生了权力冲突,而且因为他们代表小主子的身份,在这种冲突上占据上风,当然,吃瘪的老嬷嬷们自然也对贴身丫鬟这个特殊的群体产生极深的积怨。我们看看61回司棋为了一碗鸡蛋羹砸了大观园的小厨房,老嬷嬷柳嫂子只能打掉牙和血吞还不得不陪笑脸巴结就知道了。
而同时,也正由于这个群体的实际权力和前景如此之好,所以,对下,贴身大丫鬟们对不属于自己这个圈子的普通丫鬟、小丫头们,也是强力压制,严防死守的——她们垄断了接近主子的所有可能空间和时间,杜绝普通丫头有接近小主子并因此获得主子垂青从而上升为贴身丫鬟的可能。这点我们看小红的遭遇就知道了。小红在怡红院属于不是贴身大丫鬟的普通丫鬟,机缘凑巧被宝玉直接使唤了一次,就遭到了贴身大丫鬟群体的强力打压。
“这日晚上,从北静王府里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至园内,换了衣服,正要洗澡。袭人因被薛宝钗烦了去打结子,秋纹,碧痕两个去催水,檀云又因他母亲的生日接了出去,麝月又现在家中养病,虽还有几个作粗活听唤的丫头,估着叫不着他们,都出去寻伙觅伴的玩去了。不想这一刻的工夫,只剩了宝玉在房内。偏生的宝玉要吃茶,一连叫了两三声……宝玉见没丫头们,只得自己下来,拿了碗向茶壶去倒茶。只听背后说道:“二爷仔细烫了手,让我们来倒。”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早接了碗过去。宝玉倒唬了一跳,问:“你在那里的?忽然来了,唬我一跳。”那丫头一面递茶,一面回说:“我在后院子里,才从里间的后门进来,难道二爷就没听见脚步响?”宝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细打量那丫头: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鬒鬒的头发,挽着个□,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净。宝玉看了,便笑问道:“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那丫头道:“是的。”宝玉道:“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那丫头听说,便冷笑了一声道:“认不得的也多,岂只我一个。从来我又不递茶递水,拿东拿西,眼见的事一点儿不作,那里认得呢。”宝玉道:“你为什么不作那眼见的事?”那丫头道:“这话我也难说……”
小红是怡红院的普通丫头,宝玉却根本不认得,因为宝玉“眼前的事”被贴身大丫鬟垄断了。
不止事,普通丫鬟连活动范围都是有限制的,小主子身边一般是不许她们涉足的,小主子常活动的范围只有贴身丫鬟才能进入,从而隔绝了小主子和一般普通丫鬟。
如58回芳官干娘闯进怡红院要给宝玉吹汤
“这婆子先领过麝月的排场,方知了一二分,生恐不令芳官认他做干娘,便有许多失利之处,故心中只要买转他们。今见芳官吹汤,便忙跑进来笑道:“他不老成,仔细打了碗,让我吹罢。”一面说,一面就接。晴雯忙喊:“出去!你让他砸了碗,也轮不到你吹。你什么空儿跑到这里槅子来了?还不出去。”一面又骂小丫头们:“瞎了心的,他不知道,你们也不说给他!”小丫头们都说:“我们撵他,他不出去;说他,他又不信。如今带累我们受气,你可信了?我们到的地方儿,有你到的一半,还有你一半到不去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去的地方还不算,又去伸手动嘴的了。”一面说,一面推他出去。”
说得很明白,宝玉日常起居的槅子是一般小丫头也到不去的地方。
而小红真实因为擅自进入了这个不能进入的空间,做了宝玉“眼见的事”,从而侵犯了贴身大丫鬟的权力,遭到了贴身大丫鬟的群体打压。
“那秋纹碧痕正对着抱怨,“你湿了我的裙子”,那个又说“你踹了我的鞋”。忽见走出一个人来接水,二人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小红。二人便都诧异,将水放下,忙进房来东瞧西望,并没个别人,只有宝玉,便心中大不自在。只得预备下洗澡之物,待宝玉脱了衣裳,二人便带上门出来,走到那边房内便找小红,问他方才在屋里说什么。小红道:“我何曾在屋里的?只因我的手帕子不见了,往后头找手帕子去。不想二爷要茶吃,叫姐姐们一个没有,是我进去了,才倒了茶,姐姐们便来了。”秋纹听了,兜脸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去催水去,你说有事故,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碧痕道:“明儿我说给他们,凡要茶要水送东送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他去便是了。”秋纹道:“这么说,不如我们散了,单让他在这屋里呢。”……这红玉年方十六岁,因分人在大观园的时节,把他便分在怡红院中,倒也清幽雅静。不想后来命人进来居住,偏生这一所儿又被宝玉占了。这红玉虽然是个不谙事的丫头,却因他有三分容貌,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往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伶牙利爪的,那里插的下手去。不想今儿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纹等一场恶意,心内早灰了一半。
说了半天小主子的贴身大丫鬟,我们回到正题。这个特殊群体和眼线有什么关系?
贴身大丫鬟这个群体,向上与老嬷嬷争权结怨,向下压制普通丫鬟也结怨,看似风光无限,实际上是矛盾集中的火坑边。因此,这个群体本身在内部相当团结,分工有序,相互扶持。
这话是有根据的。
从立意上,她们内部的矛盾不大,上面的回答中已经有人提了,贴身大丫鬟的努力目标是小主人的侍妾。妾不是妻,不是只有一个名额,小主人完全可以把他喜欢的贴身大丫鬟都收房。袭人成为侍妾并不影响宝玉把晴雯也收房。因此她们之间的矛盾并不激烈突出。
而反过来,她们是最需要相互保守秘密相互维护的群体,因为只有她们能近距离和小主人朝夕相处,王夫人所谓的“作怪”,“勾引爷们不学好”也只有她们有可能完成。如袭人和宝玉发生关系,碧痕和宝玉洗鸳鸯浴,这种她们和小主人之间的隐私,在宝玉的贴身大丫鬟中是大家都知道的,但对外却是需要严守秘密的。以王夫人惩处金钏儿的标准,这两件事如果让王夫人知道了那袭人和碧痕早给撵出去了。
这个时候我们回看之前寿怡红那回引文中这句“我们八个人单替你过生日。”才知这句是绝大的力量——拉着小主子夜里不睡喝酒是犯了大规矩的事情,也只有“我们八个人”——宝玉的贴身大丫鬟群体,这个和宝玉有共同隐私的命运共同体才能提出和担当得起。
同样,晴雯、四儿、芳官这样往王夫人眼前一站,都不要别人进谗言马上就会被撵出去的丫鬟能在宝玉房里呆这么长时间(晴雯在宝玉身边五年八个月),而且晴雯作为宝玉身边丫鬟的二号人物,王夫人却对她基本没有印象,以至于晴雯能当王夫人面扯谎说自己不在宝玉面前伺候糊弄王夫人成功,能说明宝玉的贴身大丫鬟群体相互掩护维持有多有效。而王夫人自己说出了这种掩护为什么能够成功:
“王夫人道:“宝玉房里常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若有这个,他自不敢来见我的。我一生最嫌这样人,况且又出来这个事。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
她们知道王夫人的喜好,因此在王夫人面前露面的事情就只有最合他意的袭人和麝月担当,袭人和麝月在王夫人面前不露一点消息,王夫人就一直不知道,她“一生最嫌这样人”在儿子宝玉的贴身大丫鬟中居然有三个。
而从这个细节还能看出,贴身大丫鬟这个群体,还是充分分工的。宝玉的这8个贴身大丫鬟,以袭人为首,袭人就是怡红院的宰相,应承老太太、王夫人等各路主子的活都是她负责,第二的晴雯是大将,对内唱红脸压制普通丫鬟主要是她出面,第三的麝月是军师,和各路老嬷嬷斗智这种不好用力的活都是她承担。直到抄检大观园之前,都证明这个团体是一个坚强战斗的团体,一个和谐团结的团体。
团结到什么程度?我们也举一例
“袭人回至房中,拿碟子盛东西与史湘云送去,却见槅子上碟槽空着。因回头见晴雯、秋纹、麝月等都在一处做针黹,袭人问道:“这一个缠丝白玛瑙碟子那去了?”众人见问,都你看我我看你,都想不起来……秋纹道:“凭他给谁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下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秋纹忙问:“给这屋里谁的?我因为前儿病了几天,家去了,不知是给谁的。好姐姐,你告诉我知道知道。”晴雯道:“我告诉了你,难道你这会退还太太去不成?”秋纹笑道:“胡说。我白听了喜欢喜欢。那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别的事。”众人听了都笑道:“骂的巧,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点子哈巴儿了。”袭人笑道:“你们这起烂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儿。一个个不知怎么死呢。””
这是37回击个大丫鬟集体调侃新预定了侍妾身份的袭人。这一段常被人用来证明袭人和晴雯有矛盾,袭人被骂成哈巴狗。
是这样吗?这个理解当然是错的。晴雯确实时常会吃点袭人的小醋,但根本构不成所谓“矛盾”。而且这段中哈巴狗是秋纹提的,把袭人调侃成哈巴狗是“众人听了都笑道”也就是晴雯、麝月等人一起说的。袭人的回应也是“笑道”,也很明显配合这个取笑。
其实只要想一想我们就能知道,这个调侃正反应了贴身大丫鬟之间亲密团结而非矛盾——调侃成哈巴狗,只有真正的“自己人”之间才能开这种级别的玩笑。稍微关系不那么近,这就是挑衅而非调侃玩笑了。大丫鬟之间,也有相互的关系,比如袭人麝月和秋纹性情相近,而晴雯时不时吃别人点小飞醋,但这个根本动摇不了贴身大丫鬟相互团结的命运共同体。
因此,晴雯、四儿、芳官是袭人出卖的吗?当然不是,袭人聪明得很,这种自己拆自己圈子给别人留攻击把柄的事情她当然不会干。
那怎么解释她在三十四回去王夫人那揭发当“眼线”呢?
那是极高明的一招。我们常知有“以退为进”一招,而袭人这次的作为,是正相反的“以进为退”。
此事的起源当然是宝玉被打,而宝玉被打的原因自然是在内因调戏金钏儿导致金钏儿被撵后自杀,在外勾引蒋玉菡被王府告上门来要人。
在外的原因先不看,王夫人管不到,在内这个原因太可怕了——好好的宝玉被谁带坏了学会调戏勾引姑娘了?一旦王夫人产生了这个疑问(实际也产生了),她马上就会意识到自己对宝玉的生活知之甚少,在宝玉身边缺个“眼线”。那么,一旦产生了这个念头,她会怎么解决呢?那当然是在宝玉身边发展一个眼线。
这样,贴身大丫鬟群体的最大危机就到了。如上面所说,和宝玉之间存在不能告人共同隐私的只有贴身大丫鬟群体,袭人与宝玉发生关系,碧痕和宝玉洗鸳鸯浴,晴雯撕扇子“作”引宝玉来哄……这些事情一旦让王夫人知道了她肯定说:就是你们这群小娼妇带坏了宝玉,好好的爷们被你们教唆成这样……
而一旦王夫人在怡红院发展了眼线,这些秘密都保不住,那从袭人开始一个个都得被撵出去。更关键在于她们不可能事先知道王夫人究竟发展谁成为眼线,因此想被动防御都不可能。
于是,袭人以进为退,以攻为守,与其让你在房里安插个我们都不知道是谁的眼线,不如我主动投靠成为“被安插”的眼线,这样就可以主动控制王夫人的信息来源,我们认为你可以知道的才告诉你,我们认为你不能知道的,守口如瓶。这样一下就把被动扭转成了主动。
这招是如此的成功,效果我上面已经说了。这也是我一开始3个回答看上去自相矛盾的原因。袭人确实是王夫人在怡红院的眼线。但她主动“投靠”当这个眼线是为了主动控制王夫人的信息源,根子上还是为了贴身大丫鬟小团体的利益。晴雯、四儿、芳官是小团体自己人,当然不是她告的密。
晴雯被害上面很多人已经澄清了,是老嬷嬷下的黑嘴。而之后王夫人又是怎么知道四儿和芳官的,特别是宝玉说的“咱们私自顽话”也被王夫人知道了,宝玉都怀疑袭人了,那又怎么说呢?
我们上面已经说过,贴身大丫鬟这个群体,对上侵夺管家老嬷嬷的权力,对下压制普通丫鬟,等于两头得罪。而更可怕的是,这两头实际是联通的:宝玉房里的普通丫头,往往是家生奴,她们的母亲或者母亲一级的亲戚,就是家中老嬷嬷。走了的小红如此,逐出的坠儿也如此,还在房中的春燕等还是如此。
书中写得清楚“原来王夫人自那日着恼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王夫人皆记在心中。”这些人是谁呢?很多人非要说是袭人,那没道理。
在这里大家忽略了这样一条线索。
27回小红回凤姐话,凤姐要收她做干女儿的时候
“李宫裁笑道:“你原来不认得他?他是林之孝之女。”(甲戌本脂批:管家之女,而晴卿辈挤之,招祸之媒也。)”
这一句点破天机,却不只是写小红的。(当然,要是不知道脂批是什么,那我们就不谈了)老嬷嬷和小丫头本是一家,贴身大丫头两方排挤,实际上是从老到小都得罪了。要进谗,怡红院里小丫鬟多得是,都盯着贴身大丫鬟的位子,平时自己和家人都受气积怨颇深,此时告密天经地义。
那么,她们能知道这些“咱们私自顽话”吗?能的
“宝玉道:“这也罢了。咱们私自顽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的,这可奇怪。”袭人道:“你有甚忌讳的,一时高兴了,你就不管有人无人了。我也曾使过眼色,也曾递过暗号,倒被那别人已知道了,你反不觉。””
有之前的回答说这里袭人是在找理由搪塞,我却要说,不是,这是实情。
为何?
因为宝玉思维中的“咱们”、“没有外人”和袭人说的“咱们”,不是一个范畴。
从小红的事情就可以看出,在宝玉心中,怡红院的人就不是“外人”,就属于”咱们“,所以他见了之前没有见过的小红,知道是自己怡红院的人就想贴身用。
而在袭人,”咱们“只是指贴身大丫鬟这个小团体,而对于普通小丫头,不但不是”咱们“,而是“别人”,甚至是很可能的”敌人”。
所以袭人给宝玉递眼色递暗号宝玉当然察觉不到,他根本意识不到袭人让他提防的“别人”就是在自己认为的“咱们”中。
像小红这样一直被排挤的,像坠儿这样没有公布偷窃罪名含混赶出去的,等等,以及并没有赶出去正日日被贴身大丫鬟压制的小丫鬟们,他们的怨气一旦给出发泄的机会,这种日常从宝玉处流露出的贴身大丫鬟群体的隐私足够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