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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14
好久不上知乎了。发现居然还会有人来看我写的这篇文章,还给我留言,实在是非常感谢大家。于是,我就改了改错别字和病句。谢谢你们。希望所有人的生活都像音乐一样,婉转起伏,余音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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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儿园的时候,有一门手风琴课——所有小朋友坐在一起,吵吵闹闹地胡拉一气。
我妈显然觉得我在制造噪音,于是,找了一个老师,专门在周末调教我。
那会儿,我们家住在筒子楼里,就是,一个长长的走廊里,住很多户人家。大家都很熟悉,平时门基本不关,没事四处串一串。可是,邻居小哥哥再来找我的时候,我很多时候都像一只被手风琴锁住的小动物一样,脱不了身,小哥哥做个鬼脸,就走开了。好不容易,我不练琴了,去找小哥哥,他也像一只被困住的小怪兽,背着他家的板凳,站在地中央,接受他的龅牙妈妈给他的惩罚,看到我,他冲我挤眉弄眼,我觉得他好可怜,背着凳子一定很累吧,可是,他怎么还笑的出来呢,我摇摇头走掉了。
由于有特殊调教,我的琴技很快超过了幼儿园的小朋友。这点正反馈极大的增强了我的自信心。于是,在一个下午,我决定,我不要坐在屋子里练琴了,我把板凳搬到了筒子楼的走廊上,翻出了以前的谱子,决定温习一下,顺便像我周围的叔叔阿姨以及小哥哥展示我的琴技。我家在走廊最深处,那一天,非常奇怪,鲜有人迹。只有一个人路过这一层楼,远远地出现在走廊的那一头,他似乎朝走廊深处我这里忘了一眼,我立刻注意到了他,奋力地拉起来。可是,他就只是忘了一眼,然后就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那一天,我觉得自己非常悲伤。
上了小学,我家搬离了这个筒子楼,从此以后直到现在,我都再没见过总是被他妈妈惩罚背凳子的小哥哥。可是,他背着板凳的时候冲我笑得那么开心,让我怎么也忘不了。因为,同样是被大人困住的小动物,我背着手风琴时,从来没笑过。
我家搬进了另外一个筒子楼。里面住着一个另外一个小哥哥,他有好多好多透明的玻璃球,还有一条无比光滑的肚皮上有着鲜艳橙色小圆点的娃娃鱼。他说这是娃娃鱼,可是,我却认为,娃娃鱼是保护动物,你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抓到它。小哥哥说,你不信就算了。然后,就转身走掉了。很快我就发现,他的日常活动就是去我们这栋楼街对面一片小小的树林里抓蚂蚱,炸蚂蚱腿,吃蚂蚱腿。而我,只能听他偶尔和我讲讲这些故事,大部分时候,我依旧被手风琴困在屋子里。终于有一天,这个小哥哥带着我,爬上了土坡,进入了一大片绿地,告诉我注意观察草叶不正常的抖动,然后怎样用手扣住草叶上的蚂蚱,再怎么样钳住它的双腿。他特意神秘兮兮地和我说,千万不要让它们吐出来的汁液沾到手指,那可是有毒的。我亦步亦趋跟着他,终于抓到了自己的蚂蚱。我捏住它的双腿的时候,它还使劲地蹬了几下,上面小小的倒钩的刺轻轻地刺痛我,但是我极其兴奋。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把我的蚂蚱看了个遍。那天的那只蚂蚱,有一个棕色的硬硬的盔甲,可是轻轻拉起来,里面就是淡淡绿色的,纱网一样柔软的内翅,我觉得那个淡淡的绿色真是好看,蚂蚱乌黑的大眼睛也好漂亮,把它捏在手里,只看得它的嘴里真的就咕嘟咕嘟吐出棕色的汁液来,两块大钳子一样的牙一开一合的。
兴奋的我回到家,看到桌子上的琴,突然就消沉下去了。我看看表,我妈就要下班回来了,我又要开始练琴了。
也许是因为太多次他想找我一起再去抓蚂蚱,可是听见我在练琴,慢慢地,他就放弃我了。我也不怎么再能见到他了,于是,我自己偶尔爬上那个土坡,手里拿着一个塑料瓶,康师傅绿茶的那种绿色的瓶子,一个人穿行在草地里,抓的蚂蚱总能装的有半瓶之多。看着它们在瓶子里还在奋力起跳,此起彼伏地跳着,撞击着瓶子,发出劈劈啪啪爆裂的声音。
回到家,我放下瓶子,看到我妈的一个眼神,我知道我得赶紧去把琴背起来,不然,她马上就会生气了。那个时候,我觉得我和装在饮料瓶子里的蚂蚱没什么区别。
小学整整六年,我都住在这里。每天都在练琴。和我妈一起出门,遇上邻居叔叔阿姨,他们总要对他们的孩子说一句,多和你小小姐姐学学,你看姐姐每天都练琴。我只能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的邻居,不置一词。
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在周末的时候,和我妈赶到老师家,敲了半天门,却没有人开门。这种情况在我十几年的学琴生涯中一共就发生了三次。当时心头狂喜,血压升高,如释重负的激动心情,永生难忘。可是,大起大落才让人印象深刻。自由得而复失的时候,最难将息。因为,我妈和我一起来上课的,她会给老师打电话,然后和我一起在老师家门口等着。那天,我在心中焦急地祈祷,老师你一定要有事,一定。可是,听到我妈在电话这头说,哦,好的好的,那谢谢老师了,我们等你。我心灰意冷愁云惨淡的心情,到现在还记得。
小学过去了,我的闲暇时光里,没有了小哥哥,也鲜有其他玩伴。只有手风琴,还有我的书。就连寒暑假,我的手风琴老师都有集训,租一个大的学校,每个孩子一间教室,从早拉到晚,持续一个假期,在集训的最后一天,请来当地有名的音乐家做评委,让所有孩子逐一登台演出,分个高下。几乎每一年,我都是我所在那个小组的前三名。可是,翻出每年的合影,我都面目表情僵硬。
初中,高中,我的琴从最开始的八贝斯,也一路成长,变成了120贝斯。我的手风琴老师,在给我挑好了120贝斯的演奏琴的当天,拍着我说,哈,鸟枪换炮了啊,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点点头,装出一丝笑意,心里却没有一丝表情。
之后,我坚持要离开家去外地上大学。第一个学期结束以后,回到家,我妈已经不会再和我说你快去练琴了。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关起房门,打开大箱子,看见我120贝斯的琴躺在里面,迎面而来,一股淡淡的簧片的清香。我已经一学期没有碰过琴了,我抱起它,把它放在腿上,轻轻地搂住它,然后,只用了右手,没加伴奏,拉了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时值傍晚,还没拉上窗帘,也没有开灯,窗外天光熹微,对面的楼万家灯火,星星点点。我的屋内却依旧昏沉,我觉得琴声从我手中流淌而出,像是冰凉的没有涟漪的山涧之水,慢慢地升起,漫满了整个房间。我坐在房子中央,好像隐隐地想起了那个背着凳子接受体罚的小哥哥。我不由自主,微微地笑了一下。
假期结束,再开学的时候,我把96贝斯的琴带着,和我一起去了大学。我在我们学院一楼一间像是被废弃了的黑暗的小教室里,把我的琴放在了教室最后一排的桌子上。没什么事情的时候,我就去拉一会琴。小教室里,是有回音的。我就像是坐在宇宙中心一样,万籁俱寂,只有自己的琴声,百转千回,余音绕梁,把自己紧紧包围。我把自己扔进自己的琴声,就像是跳进了山谷的深涧一般,随水波而流,漫无目的让它带着我恣意飘荡。这个昏暗的小教室成了我大学生涯里的一小块精神圣地。
后来,我有了自己第一个男朋友。他让我紧张又兴奋,那种惊喜兴奋拘谨又跃跃欲试的感觉,堪比自己第一次跟着小哥哥抓到我人生第一只绿翅膀的蚂蚱。我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只要想到他,就忍不住要笑出来,想把他装在口袋里,永远带在身上。走在他身边的时候,我觉得世界都充满了诗意,他的歌声,他的微笑,他的拥抱把我化成了一滩巧克力水,我浑身瘫软散发着甜蜜,腻在了他身上。于是,有一天,我用一种几近神圣的态度,邀请他来到我的精神家园,这间小教室,听我拉琴。我像是回到了小时候,那个兴致冲冲坐在走廊里拉琴的小朋友,我一脸的自豪与神圣,背上琴。那一天,我拉的是《白桦林》。我在自己的世界里,享受着这种悲伤的调子创造出来的悲剧的美感。一曲终了,房间似乎还有回音。刚刚经历过一次精神高潮的我,睁开眼睛,看看坐在我对面的那个男生,他笑眯眯地看着我。可是我想要的不仅仅只有这假意的笑容。我放佛又回到了那个小时候的自己,眼睁睁看着走廊尽头的那个人,头也不回地消失,悲伤地不能自已。
后来,我又和他去看了一次交响音乐会。这一次,比《白桦林》的时间长了不知道要多少。这个男孩,在我旁边微微打起了盹。我记得当天,我黑着脸,自己一个人回了学校。我们认识的五年时间里,起起伏伏。就像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爱上了我一度憎恶的手风琴一样,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对和他将来一起生活这个想法充满了悲观的论调。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临分别之际,一起听了一首歌。悲伤的就像《白桦林》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一样。歌声像水一样又漫了过来,我们俩沉在水底,水漫过头顶的一瞬间,我闭上眼睛,车马喧嚣一下子销声匿迹,只有那个孤独的歌声唱道,goodbye, my almost lover.那一刻,他背对着我,可是,我却觉得自己看得见他的眼睛,而且,一定是和我一样的神色。
这就是我和我的手风琴,二十多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