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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以「将军出征回来了,他还带回一个怀孕的女子」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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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出征回来了,他还带回一个怀孕的女子。

”此事,绝不简单。“锦衣卫A沉吟。

”当然不简单,军中禁止女子进入,这谁不知道!“锦衣卫B满不在乎。

”就是如此。这条法令大家都知道,为什么将军还要让那个女子抛头露面?抛头露面也就罢了,怀孕这么隐私的事,又是怎么传出来的?“A继续沉思。

”这么一说,除非,他这是故意为之,想让这个女子进入公众视线!他这么做又是为何?“B的思路跟上来了。

锦衣卫A嗯了一声,随即起身,走到桌案前摊开一张宣纸。

”要分析一个人因何事异变,无非四个原因。“锦衣卫A抽出毛笔,随手写就四个大字:

钱,权,家,人。

”能改变到将军的,必然是一个有背景,有辈分的人。”锦衣卫A随手划掉了家字。

“有权自然有钱。”接着又划掉了钱字。

“这个人提的条件,让将军连推的能力都没有。”A在权字上画了一个圈。

“虽然将军在军中的影响力还是很大,如果你让我猜,将军只是一个棋子,他的背后,一定还有人。”A总结。

“而这个人,权力比将军还大。”B补充。

“京城之内,比一个手握重兵,受命在外的将军权力还大的人……”A继续。

“只有一个。”B抬头,和A对视。

“如此,将军让这个女子招摇过市,甚至传出怀孕的消息,怕是为了——”A在人字上重重一点。

“自保!”B脱口而出。

”没错,倘若将军出征回来后,立刻被那人处置,那么必然会有流言,将此番处置和这个怀孕的女子联系在一起。“A点着人字。

”反过来,正因为将军出征回来后,提前将自己和这女子联系在一起,那么那人也不能随意处置将军。“B扶额道,“这个女子,必然是一个极重要的人。“

”不。“A继续点着人字,”倘若这个女子极重要,那么光是让她招摇过市就以足够,何必还要传出怀孕的消息?“

”你是说,这个女子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B恍然。

A闭口不言,继续在宣纸上写了一个字:婴。然后在人字和权字边连出两个箭头,只指这个新写的字。

”还漏了一个字。“B接过A手中的毛笔,在婴字旁又添了一个更大的字:父。

”话说,最近甚少传出太子的消息,据说正在闭门思过。”B放下毛笔,看似随意地说道,A则盯着宣纸默然良久,突然将纸揉成一团。

”此事,我绝不甘心!“

A拿起燃烧的蜡烛,欲将皱成一团的宣纸点燃,却突然眉头一皱:”不对!“

B抬头:”为何?“

A放下蜡烛,重新将宣纸铺开,用手指着自保二字:”据我们的暗子汇报,那女子进入将军府中后,再未曾露面,倘若是为了自保,为何还要将女子留在府中?“

B眉头一皱:”没错,倘若为了自保,流言传出足矣,为何扣住女子不放?应该暗中将女子送入宫中才对!“

A重新抽出毛笔,在自保二字上盘旋良久,最终却再次落笔在婴字旁边,写下一个字:假。

B摇头:”不可能,瞒不住,那人会知道。“

A回头:”倘若,那人已经知道了呢?“

“已经知道,又为何坐视将军演戏?”B再次摇头。

“倘若,这戏是将军和那人一起演的呢?”A幽深的双眸,在蜡烛的火光中似在闪烁。

“荒唐,那人为何要和将军演这么一出戏!”

A再次写下四个字:钱,权,家,人。

”那人坐拥天下,无人能伤。“A把钱,权,人字划掉,凝视着最后留下的家字。

突然,A从家字上画出一个箭头,指向父这个字。

”不对,还缺两个字。“

手腕微抖,A在父字旁边添上两个新字:生,死。

”你是说——“B愣了片刻,大惊失色:”不可能!“

“京城中大多数人的人,最多只得到第一条消息。”A在生和死字旁,徐徐写下一行字:

将军出征回来了,他还带回一个怀孕的女子。

“他们的分析,顶多到这里。”A从这行字上画出一个箭头,到自保二字上。

”而那人重视的那些人,最多只得到第二条消息。“A在第一行字下写下第二行字:

最近甚少传出太子的消息,据说正在闭门思过。

”他们的分析,顶多到这里。“A从第二行字上画出一个箭头,到父字上。

“但我们在将军府里有暗子,因此得到了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第三条消息。”A在第二行字下面写下第三行字:

女子进入将军府中后,再未曾露面。

“我们的分析,到了这里。”A从第三行字上画出最后一个箭头,到生死二字上。

“那人不可能知道我们有暗子,所以他想让包括我们在内的所有人看到的,是这个。”

A从自保二字上画出箭头,指向婴字,再从婴字指向父字,再画了一个圈,将家字,父字和婴字圈在了一起。

“但,真正发生的,也许是这个。“

A字在自保二字上打了个叉,又在婴字上打了个叉,接下来在父字上犹豫了两吸,再次打了个叉,最终他把毛笔停在家字上,打了一个重重的叉。

B默然良久,轻声道:“这只是咱们的纸上谈兵。”

A低声道:“将军府内有暗子的,绝不只咱们,因此纸上谈兵的,也绝不只咱们。咱们只会纸上谈兵,但那些人会认为——纸上得来终觉浅。“

”绝知此事,要躬行。“B一字一字接口。

”京城,乱了。“A抛下毛笔,换换闭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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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知道给朕喝避子汤是啥下场了吧!”

我:“我不想进宫!我不想侍寝!”

皇上:“谁让我当初看中了你的画像!”

我:“画像是从青楼里赎回来的!”

皇上:“我,没去过青楼!是门口有人对我说,‘公子你玉佩掉了’!”

我:“呸!我封妃那年,你在青楼跪了一夜!”

皇上:“因为你和我圆房那天,喊的是摄政王的名字!”

我:”摄政王出征回来,他还带回一个怀孕的女子!我其实是琴棋书画样样不行的公主!”

皇上:“我养大了九公主,她竟然要娶我!”

我:“我自小便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啊!”

皇上:“我是皇帝,可皇后不爱我!敌国的少将军喜欢我,我不喜欢他!”

我:“我要去和亲了!”

皇上:“在公主去和亲之前,她的守宫砂不见了!”

我:“我接近你是为了杀你!”

皇上:“我竟睡了全书最大的反派!”

我:“皇帝死在我怀里,终于,我成了女帝!”

皇上:“我其实是个孟婆,我不想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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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共计33596字。

女主是将军夫人的有故事的丫鬟

将军夫人的名字叫谢安然,纯属巧合

======

  01

  将军出征回来了,他还带回个怀孕的女子。

  迎门的时候我扶着安然,她直直盯着那女子微微隆起的肚腹,与沈煜亲密无间的携手,指甲几乎要将掌心抠破。

  那女子尚未进门便直直跪倒在安然面前,抽抽噎噎道:“夫人,彩盈与将军是真心相爱,情不自禁才有了腹中孩儿,望夫人谅解。”

  为表圣宠,将军府坐落在长安城最繁华的街上,此时已有不少百姓围观张望,安然的身体有些僵,原本强装的笑也冷了下来。

  我拍拍她的手,对着地上一直低着头的彩盈道:“将军归来是喜事,怎由得姑娘在此哭哭啼啼。”

  沈煜便扶着她起来,动作万分轻柔小心,生怕磕着碰着,彩盈抬起头,素净的小脸上扬了笑意,眼里还一片通红。

  就在她抬头的那瞬间,世界都仿似静止了般,我和安然不约而同地停止呼吸。

  那张脸同谢依然有七八分肖似。


  02

  谢家有两位小姐,一个是如今名满天下的沈煜沈将军之妻,一个坟头草早已长了三尺高。

  那个坟头草三尺高的谢依然,曾是长安城第一才女,一个庶女能够获得这样高的赞扬是件了不得的事情,故而安然虽为嫡,却总是活在她的阴影下。

  谢依然写几首悲春伤秋的诗词便流传全城,弹一曲幽幽小调便勾的人为她摆平一切烦恼。

  我就是她那个被摆平的烦恼之一,可惜她着实短命,没让我亲手讨债。

  这个彩盈落到我和安然手上,算她倒了霉。


  03

  见到那张脸后,安然表现得分外平静,许是想着同一个死人争斗没什么意思,在正厅寥寥几句定下了彩盈的贵妾身份,随随便便挑了个黄道吉日抬进门,这事儿就算了了。

  竟是半句没问候沈煜可曾累着渴着饿着,面上带着优雅礼貌又虚假的笑,像各路不认识的亲戚来访的客套。

  沈煜反倒沉下脸,也不看彩盈了,直直地盯着安然。

  我啧啧称奇,安然嫁给他两年,有一年半他不在家,剩下的半年都是安然陪着笑他却不屑一顾。这就是男人的劣根性吗?

  安然淡淡回视着沈煜,没什么表情,片刻道:“将军路途劳累辛苦,彩盈姑娘又有身子,不若先去沐浴洗漱一番,晚上可还要进宫复命。”

  沈煜蹙了蹙眉:“你叫我什么?”

  安然不解:“将军?”

  沈煜脸彻底黑了,战场上出来的人发起狠来都凶神恶煞的,安然却依旧是那副懵懵懂懂的困惑样子:“若是没什么事,我便先回去了。”

  我跟着安然往外走,感觉身后被盯出两个血窟窿。


  04

  一关上房门,我便问安然:“沈煜怎么也喜欢她,而且我居然不知道。”

  安然冲我笑笑:“沈煜早先还没封将的时候,天天给她写些不成调的情诗,不过她从来没看过,估摸着甚至不晓得他这个人。”

  我咂咂嘴:“就凭她在京中口口相传的名声写了情诗?沈煜的爱也忒不值钱。”

  安然仰坐在软榻上,宽袖捂住脸,声音已隐隐有了哭腔:“可我努力了那么久都没有让他把心放到我身上,有人来报他带回个女子的时候我还在想,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他再喜欢上,却原来还是她的样子。

  “原来他那样的深情,却能轻易给了个容貌肖似的人。”

  我扯开她已湿了一半的袖子,看着她通红的双眼:“所以他不值得你哭。”


  05

  彩盈被抬进门后还是经常给安然找不快活,哭哭啼啼地跟沈煜告状说厨房不给她汤喝,月例又缺了她的份儿,做衣服又少了她的料子。

  安然每每不予理睬,我有些恨铁不成钢:“你说你心思挺深的一姑娘怎么天天被这种跳梁小丑陷害呐。”

  安然眯眯眼,装着满脸的天真,塞了我一个葡萄:“我分明单纯可爱,哪里心思深。”

  “你心思浅了我可就还在西北流放着呢。”我摇摇头,“她虽然不值得你花心思,但人家欺负到你头上了你还搁这吃吃吃……”

  还没说完又被塞了个葡萄。

  遥想当年我也是长安城人人喊打的小霸王,安然不乐意动手,我只好用粗暴一点的方法对待她了。

  不是说厨房不给汤喝吗,可巧了老太太最近身子可虚,乌鸡汤紧着将军的亲娘,可不能有异议。

  月例怎么会少呢,原来是带来的丫鬟手脚不干净啊,赶紧的换上我训练有素的丫鬟,享受一天十二个时辰无微不至的监督。

  正当我把安然不穿的衣服收拾出来准备送给她,让她自己改改的时候,安然无奈笑笑,止住我的动作:“别折腾人家了,让她最后享几个月的清闲吧。”

  “沈煜要的是长的像他又像谢依然的孩子,彩盈越闹,她能待在将军府的时间越短,瞧她的性子,估摸着得难产而死了,也是可怜。”

  我看安然,像是在看个怪物,安然无奈抿唇,剥了个荔枝强硬地塞进我的嘴里。

==6.1

  05

  下人来报彩盈突然早产,我拨弄着炭火的手顿了顿看向安然。安然怀里抱着汤婆子,手里捧着杯热茶,眉梢挑了挑,并不言语便站起身。

  安然极怕冷,自三九后整日待在屋子里都不出门。我拿了容齐送来的白狐披风替她罩上,她轻轻嗅了嗅,有些困惑:“我惯用的香用完了吗?”

  说着轻轻拽过一角,愈发地困惑:“我什么时候有这……容大人?”

  我点点头,帮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之前他邀你赏梅你没去,便送来了这件披风。”

  安然沉默了一会儿,小心翼翼把自己裹好。

  我满意至极:“沈煜敢让别的女人生他的孩子,咱就穿着别的男人的衣服去看他的孩子。”

  06

  彩盈的院子在将军府最西边儿,尽管我出门时磨磨蹭蹭,路上又耽搁了些时间,仍是只见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端出来。

  服侍她的丫鬟说她伤心郁结,和沈煜吵了一架,沈煜一不留神那么一推,给人推早产了。我啧啧赞叹沈煜竟将她宠得敢和他吵架了,就见着他关上房门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卷画,瞟了眼安然便转过头去。

  其实沈煜同安然已经很久没见过了,自打沈煜带着彩盈回来,安然对沈煜的态度明显冷了下来,且不说老太太规定每月初一十五的同睡同寝她直接把沈煜逐出房中,甚至还特地在院子里安了个小厨房,兴致来了还会学着做些点心送给老太太,就是不去正厅用膳。

  几个月前,沈煜是主动来找过安然一次的,那是我第一次见着沈煜对她柔声说话,可安然睬都不睬,冷笑道:“将军这般做派是为何?”

  沈煜对她向来没有什么耐性,闻言怒极:“你怎这样不知好歹?”

  “我以为我是才知了好歹,才晓得我永远比不过一个死人。”

  安然随意将手里盛着橘瓣的瓷盘放下,与白玉小桌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屋里陷入僵硬的沉默。

  最终的结局是沈煜气的头也不回走了,安然倚在贵妃榻上冲我招招手:“我帮你把橘子白皮儿都去了,来吃吧。”

  最终沈煜再没来过。

  谢家安然呐,说她足智多谋也行,阴险狡诈也罢,想看明白却容易,认定了的人会花心思对他好,放弃一个人的时候更是干净利落。

  07

  不知在院子里站了有多久,天上竟簌簌下起雪来,安然受不住冷,寻了个厢房缩进去,燃了炭火等着。我劝她不若此时回去,有了消息下人自会来报,她摇摇头,看向窗外岿然不动的沈煜。

  沈煜像是并没有发觉下雪了,怔怔地盯着房内,握着画的手随着彩盈声声迭起的痛苦呻吟不断不断用力握紧。

  那卷画可是我熬了一整夜偷偷摸摸画出来的,虽然画面我不太喜欢,好歹也值个灯油钱。安然见我面露惋惜地看那画,笑我:“你又何苦劳心劳力地画她。”

  “谁让那彩盈以为我们不敢动她,到老太太面前搬弄是非,我看她是想当将军夫人……”我正要滔滔不绝一吐为快,安然示意我噤声,原是沈煜要进来了,这会儿将要掀开帘子。

  瞧见沈煜看也不看我们,只轻轻将画上雪花掸去,借着炭火小心翼翼地烘干,我有些感动。烘干以后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我愈发感动。

  故而他见安然身边的位子坐了个我,皱皱眉头,我便识相地给他让了位。

  “连绾同依……你姐姐熟吗?”

  瞧瞧这话问的,当然熟,抢同一个男人可不得知根知底么。

  安然点点头,不置可否。

  “她当初画的四大美人图,只流传出三幅,最后一幅……可是你姐姐?”

  不是,真不是,最后一张画的是容齐,就是容齐不允许他的画像上头写个“四大美人”流出,真是平白无故地污了我的清白。

  安然露出些许嘲讽的嗤笑:“你可知她的四大美人图画的都是什么样的人?”

  “德才貌兼备,谢依然可不配。”

  08

  彩盈最后还是生下了孩子便一命呜呼了,不过和安然猜的不太一样,她是自己想死。

  一个耗尽了气力刚生产完的女子,见着自己日夜相伴的丈夫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只关注着孩子的安危,产前焦虑生生变成产后抑郁,拿起剪脐带的剪子自我了断,整个过程行云如流水的顺畅。

  唯一令人惊讶的是她最后竟还想起对安然说什么“夫人可知你丈夫最爱的是你姐姐”“我们都比不过一个死人”云云,情绪激昂,沈煜却是像没听见一样逗弄着怀中的婴儿。

  “活人总比不过执念的,下次切莫信错了人,哪里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别人好呢。”安然的声音淡淡。

  说来奇怪,在场的人除了接生的婆子和丫鬟,似乎都见过不少腥风血雨似的,竟没有人对如此惨烈的画面感到惊慌畏惧。

  她和谢依然那么像,就像谢依然死在我面前一样。假如真的是谢依然,我一定会扑上去再补个几刀。

==6.5

  09

  入了春,景色变得好看了些,不论是苍茫白雪还是血腥都正被一层层绿意覆盖。

  将军府正办着热热闹闹的百日宴。

  沈煜很喜欢这个孩子,和她母亲不一样,这孩子不爱哭闹,安静地很,看见沈煜的第一眼就冲着他笑,故而沈煜给她取了个名儿叫依依。

  我有些同情小家伙,等她明白自己名字的由来时一定会非常悲哀,所以热热闹闹的百日宴其实也是悲哀,尘世中的事,大部分都是悲哀。

  要问我为什么在这感叹,实在是因为无聊,无聊地在这串珠子。

  我是没办法前去见那么多宾客的,万一碰上了以前的老熟人可没法解释,哎,想及此,我也是悲哀。

  “绾绾啊……”

  有个悠悠的女声突然出现在我身后,被吓了很多次,我还是很不习惯,一身鸡皮疙瘩都激起来了,我冲着后面笑得如花似玉的女子吼道:“阿瓷啊,你下次再吓我一次,我保证你哥这辈子都追不到安然!”

  “呸你个没良心的,你居然盼着安然永远待在火坑?”容瓷上来就拧我的脸,一直搓揉到我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才心满意足的放开手。

  习惯了,打不过她,争不过争不过。我举双手投降,问道:“你怎么跑后面来了。”

  “找个裙子湿了的理由来看看你啊,真是想死我了。”容瓷又要扑上来,我慌忙后退一步:“大小姐你可别,要是在我这磕着碰着容齐不得涮了我。”

  提起容齐,她想起来:“哦对,我哥是要我跟你说事儿来着,前头安然在忙不方便,又有劳你转告啦。”

  “三天后我们打算去踏青,你和安然一块来呗,就在少隐寺碰面。”


  10

  我能怎么办,我当然是答应了。

  安然前头几年一直记挂着沈煜,这好不容易放弃了,又过了长达半年多的过渡期,是时候给一直等在后面的容齐一点机会。

  其实认识是容齐先认识安然的,玩也是我们经常混在一起,就是突然冒出个沈煜,草根出生的少年英雄,一身凛然之气花了安然的眼,给安然这辈子最大的失误埋下了种子。

  我正想着干脆彻底让安然离开沈煜,容瓷小心翼翼地问我:“绾绾啊,要不要也叫上南淮哥啊……”

  方才穿好的珠子滚落一地,照理是会发出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脆声响,可我一瞬间什么也没听到。


  11

  顾南淮何许人也,我年少时自不量力的做的最荒唐的梦是也。

  我见着他的那一天,没有杏花微雨,也没有乱花迷眼,是个极平凡的午后,我极平凡地去给母亲请安,见到个好看的年轻人端着茶盏同母亲闲聊着,逗的她乐不可支。

  好看的年轻人也笑起来,握着茶盏的手指干净修长,眉目间温润如水将周遭淹没,洗成了不平凡。

  就在那一瞬间,我好像鬼迷了心窍。


  12

  百日宴上沈煜宣布沈依依会养在安然名下,成为沈家名正言顺的嫡女,我听闻这消息噗嗤一声笑了,容瓷还没走,我跟她磕着瓜子吐槽:“我只听过姐姐养妹妹,还没听过妹妹养姐姐。”

  容瓷竖起拇指赞叹:“倒也不怕安然折磨这孩子,只是他对安然真的一点感情都没有吗?不可能吧。”

  前头举杯痛饮的呼和声越发响了起来,好像在起什么哄。

  “谁知道呢。”

  我没有见过沈煜和安然婚前的样子,只是听安然说上一两句。

  她说她第一次见着沈煜,是容齐带着他去点兵场看比武擂台的热闹,沈煜以一敌十站到了最后,被破格提拔去了御林军。

  她说那时候沈煜好像会发光,他站在擂台上眉目凛然,手里的木剑就好像饮了千万敌军鲜血,浑身上下散发着肃杀的气息。

  对安然来说那是件新鲜稀奇的事情,她没见过战场上下来的人,她的身边除去我们一干不务正业的狐朋狗友,就是家里鸡毛蒜皮的计较。

  沈煜的出现,就好像她人生被划破一道口子,有人告诉她,还可以有另外的活法,不在乎台下的人崇拜敬佩,或仇视嫉妒,张狂地让普罗大众瞧见自己的野心。

  可惜那人没给她一个好结局。

  13

  不过最令人叹惋的还是容齐。

  他常年为安然执的那把十二骨油纸伞,竟敌不过沈煜得胜时扫视全场的一个冷傲眼神。

  想到这我发觉我有必要提醒一下他,撵着尚且在吃糕点的容瓷走:“你回去同你哥说,别整天对着安然二十四孝装柔顺了。”

  “嗯?”容瓷含着糕点含糊不清地问:“为什么?我哥那应该不是装的,见着安然就像耗子见了猫。”

  “她肯披着全是容齐气息的披风,结果还他喊容大人。”

  “再不强势一点逼她,容齐就等着一辈子光棍吧。”

==6.8

  14

  百日宴还没结束,安然便先行回了房,一直蹙着眉不言语,我问她可是春困瞌睡了,她眨眨眼轻轻嗯了一声便倒在床上。

  我目瞪口呆地盯着她一身华贵的衣裳折出几道深深的褶皱,指着站在床边一样目瞪口呆的另一个丫鬟小桃让她把她主子扒了。

  安然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自己乖乖下了床脱了衣服交给小桃,又上了床转头朝向里侧,我和小桃又是目瞪口呆地对视了一眼,我勾勾手示意她到门外。

  “宴上发生了什么?”

  “许是夫人听见老爷要把小姐给夫人照顾……”

  我猛摇头:“不不不肯定不是,还发生了什么?”

  小桃见我笃定的样子疑惑地歪歪头,托着下巴仔细想了想:“说起来刚刚我明明给夫人布了菜,她却突然夹了片姜,明明夫人最讨厌姜。当时好像都在起太傅大人的哄……”

  太傅大人,那不是容齐么,我忙问:“什么哄?”

  “将军说有了孩子以后很是幸福,太傅虚长他一岁却还未娶,想让夫人帮他做个媒呢。”小桃一脸对容齐姿色的痴迷,“哎,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太傅大人……将军还说太傅的熏香很好闻,问他在哪里买的。”

  “于是太傅大人就说啊,他早有欢喜的女子,还在等她,愿意一生守着她。还玩笑说香是他自己调着玩的,价值连城,将军喜欢的话可以拿宝贝去换。”


  15

  呵呵。

  换个头。

  估摸着沈煜是发现容齐和之前安然披风的香味一样了,可这里有几点让我非常之震惊。

  其一是隔了那么久没见,他竟然在彩盈生孩子的时候注意得到安然的香。

  二是他这番话竟像是在拈酸吃醋。

  三是他居然光明正大地跟容齐挑衅。

  不得了不得了,果然活得久什么都见的着。

  16

  安然再起来时已是日暮,发着呆用了晚膳,梳洗罢了又躺倒在床上。

  我晓得安然需要点时间思考,晚上应该能想通点什么,于是抱了我的被子放到安然屋里的软榻上,准备夜聊。

  只是我还没布置好,房门被大力撞开,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软榻近门口,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沈煜一张还算俊俏的脸上带着怒意,直直冲着安然走过去,顺带着怒吼我:“滚出去。”

  安然翻了个身坐起来,木着一张脸看他。

  “你是不是后悔了嫁给我?”

  倘若不曾见过沈煜对安然不冷不热的态度,这合该是虐恋情深纠结复杂的场面,沈煜的语气里既是嘲讽又有着沉重的哀痛。

  安然皱了皱眉,没说话,沈煜当她是默认了,又道:“我出征一年半,你是不是早和容齐好上了?怪不得我带着个怀孕的彩盈,你竟面不改色地喊我将军……呵……”

  “那你喊容齐喊什么,齐哥哥?”

  我躲在衣橱后面,手里拿着盆花,偷偷摸摸观察着,想下次应该至少放个擀面杖。

  安然小时候是被容齐诱哄着喊齐哥哥的,不仅是她,我也喊齐哥哥,后来长大了直接连名带姓的喊,再到后来安然出嫁了就喊容大人,称沈煜夫君。他这醋吃的委实没有道理。

  “将军喝多了,早些歇息吧。”

  “我没喝多,你不要喜欢容齐好不好,我们就做对最寻常的夫妻好不好……”沈煜的语气里有丝可怜兮兮的祈求,摇着安然的手。

  “不好。”安然抽回手:“你喜欢谢依然没关系,我可以等,可你用彩盈轻贱了她,轻贱了你自己,也轻贱了我。你以为我还能和你风平浪静地在一起?别做梦了。”

  我差点为安然拍手叫好,却听见沈煜阴沉地低低笑了两声:“容齐怎么会那么喜欢你,他怎么会捡别人的破鞋呢……”

  安然脸色巨变,难以置信地望着沈煜。

  “还是说他早就碰过你了,知道我们没有行过房事?”他挑起安然的下巴微微靠近,安然猛地一推,沈煜怒极扑了过去。

  我也扑了过去,一花盆把他砸晕了。


  17

  三年前的冬天,我没见到京城银装素裹的样子,那时候我在被押送西北边疆的途中,西北的雪花和京城不一样,一片片落在手上可以清楚地看清形状,风也像刀子一样。

  我冷我累,押解的官兵也冷也累,住进小客栈后非常自然地将我拉到了房里去,我很害怕,撕心裂肺地喊着救命,喊着顾南淮的名字,甚至想过如果把他们幻想成顾南淮会不会好受一些。

  可是我的顾南淮怎么会这样粗暴地撕开我的衣服,我的顾南淮常年执笔的手怎么会如此粗糙不堪,我的顾南淮怎么会笑得这样无耻下流……

  我的顾南淮是世上最干净温柔的人。

  我好像要配不上他了。

  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是我的丫鬟秋葵把我换了出来。

  她也很害怕,她脱衣服的手哆哆嗦嗦,给我整理衣服拉我起来的手冰凉刺骨,眼里隐有水光但那么坚定。

  我在房间外坐了一夜,听着秋葵隐忍的痛苦呻吟,一声一声都磨到了我的心上。

  我后悔当初没有砸开房门,没有像今天对沈煜那样把里面的人一个个砸晕。

  我不要顾南淮了,我要秋葵活下去。

==6.11

  18

  等我从回忆里回过神,已经怀揣着安然写的信,蹲在了容府后门的门口,容瓷惊讶地开了门,喊到:“出了什么大事,姑奶奶你怎么蹲在这了?”

  我被吵的耳朵疼脑袋痛,理了理思路,摆摆手:“哦,我把沈煜砸晕了,安然让我来避难。”

  “砸晕?你把一国大将砸晕了?为什么?”

  我顿了顿,觉得有些难以启齿,问道:“阿瓷妹妹啊,你今年芳龄几何啊?”

  “十五了十五了,今年秋就要行及笄礼了,但是和年龄有什么关系?”小丫头片子容瓷很好奇,挡在门口一副我不解释明白就不让我进去的架势。

  “等你出嫁了会有人告诉你的。”我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从她拦着的双臂下钻了进去,“收拾个空房间出来,帮我把我包袱扔进去就行,我去找一趟你哥。”

  小丫头片子仔细思考了一下,声音都抖了起来:“不会是那个吧……我在戏本子里见过的那个……”

  她身边的丫鬟迅速掩面,我问她:“你家小姐平时都看什么……”

  丫鬟红着脸疯狂摇头:“奴婢去准备房间。”

  “……我会一并同容齐说说的。”

  19

  我熟门熟路地从后门钻到了容齐的书房前,果不其然亮着烛火,我正要敲门,便听到熟悉的磁性声音响了起来。

  是顾南淮。

  容太傅和顾尚书正在激烈地讨论朝堂上的事,两人语气里皆是严肃,从官员的管理分配分析到政策实施可能遇到的阻碍。

  总之我是听不懂,但既然是正事我也不好打扰,在门外躲了半个时辰,总算听到顾南淮松了口气,说是明天上朝就递折子,灯火影影绰绰地在窗上映出他纤长的身影站了起来。

  我揉了揉蹲了很久已经发酸的腿,想着找个地方先躲一下他,就听到容齐他丫的喊住了顾南淮,说要聊一下安然的事情。

  哥,跟我聊吧,我等了半个时辰想聊她了。

  抬头看看月亮,又大又亮又高,估计不早了,容齐居然还留着顾南淮,这要留到什么时候。

  我无聊地听容齐问顾南淮应该准备什么惊喜,顾南淮默了默,说可以把他的四大美人图送给安然。

  我差点笑出声。

  “什么人?”

  吓了一跳,我低头就见一把刀明晃晃地映着月光架在我脖子上,想都不用想这么神出鬼没的肯定是容齐的贴身侍卫寻风。

  我慢慢转过头,没敢出声让里面人听见,寻风见是我,撤了刀:“连……”

  我急忙站起来捂住他的嘴,用眼神示意他不要暴露我,然后飞快地跑到书房外头拐角。

  书房的门打开,顾南淮走了出来,说来奇怪,隔着他那么远我仿佛都能闻到他身上好闻的松竹清香。

  “怎么了?”

  他的声音还是同往常一样温温柔柔的,寻风结结巴巴:“没,没什么,属下刚办完事回来,有点累,呃,看走眼了……”

  顾南淮不答话,也不知道是信还是没信,我心跳如雷,缩在阴影里。蓦得听见他的脚步声往我这边来。我吓得半死,缩的更小了,亏的容齐这时也出来了。

  “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出去吧。”

  脚步声骤停,沉默了一会儿,顾南淮低低地嗯了一声。

  20

  从前为了能和顾南淮搭上话,我变着法地找借口,夸他是世间最如切如磋温润如玉的好气质,而我画皮画不出骨,让他给我练练手。

  头一回画他,我和他还不太熟,他好脾气地笑笑答应,仍是同母亲玩笑,动作却小了很多。

  我切切思索动笔,果不其然画皮画不出骨,画上显得平庸落了俗套,我犯了难,盯了他许久,将他每个蹙眉拂袖的动作都记在心间,想象着他或抚琴,或正坐,乃至上树打枣子骑在树上都画了一遍,却还是缺了点什么。

  顾南淮见着画,眼底便盛了细碎的光,说他幼时顽劣,打枣子的时候确实这样骑在树上。

  日渐熟稔了后再画他,他说要问我一个问题,折扇一展遮住了双眼,唇角勾起个平素应付人的弧度:“你画其他男子的时候可也这样?”

  趁着他看不见我,我从不同的角度观察他精致的下颌:“男子?我只画过一幅容齐的四大美人图。”

  他不言语,唇角弧度不变,足尖轻点,那是他开心了的小动作,我不知怎的脸上有些烫,想起阿姐告诉我心悦一个人的时候要勇敢说出来,于是我支支吾吾试探道:“你很开心,你是不是喜欢我?我……我其实很喜欢你。”

  顾南淮顿了顿,移开折扇,眼里溢出流转光华照的我脸上更烧,却没有正面回答:“画了那么久,你很了解我。”

  “但凡你在我三丈之内的地方,我亦是能感知到你。”

  我仔细地探步数了数,书房的门口与拐角,好像是在三丈之内,可那不过一句玩笑话罢了,做不得真的。

  21

  等容齐送完顾南淮,我恭恭敬敬坐在书房里,三言两语解释完了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然后把安然的信交给他。

  他倒是没立刻拆开看,反而对我说:“你瞒他三年了。”

  我默了默,翻个白眼:“看你的信。”

  容齐也就不管了,小心地拆了信封,平日里一目十行的眼力愣是看了很久,唇角弧度越来越大,好看的桃花眼里开始冒星星,闪啊闪啊。

  凭良心讲,容齐这张皮囊当真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好,尤其是此时在烛火摇曳之下的美人风姿,真是令人不容错过的好风景,假如我能随意动用这里的纸笔,少年天才画师连绾又要多一幅传世巨作了。

  “三天后去少隐寺。”容齐将信平整折好收起来,眼梢眉角都带着绵长的笑意,“安然打算和离了。”

  “可我担心沈煜醒了给安然找不快活,如果还像今晚这样,没人护得住她。”

  容齐见我担忧,出声安慰:“今晚沈将军醉酒,事发突然,安然算计人心的本事可比你强,没事的。”

  虽然这么说,可我还是不大放心,沈煜和安然力气悬殊巨大,再怎么算计也有出差错的时候,容齐似乎也不太放心,唤来寻风:“这两天你且待在安然身边。”

==6.14

  22

  约定的日子阳光正好,暖风微醺,青草荡在风里刮过泥土的气息,正是郊游的好天气。

  少隐寺是座古老的寺庙,灵验程度口口相传,便是帝王家也多有青睐,容齐和住持相熟,打了声招呼便从后门进了厢房,见到里面坐着的安然。

  我不在便是小桃服侍她,看样子小桃把她照顾的很好,杏色春衫衬得她肤若凝脂,几天不见,她一点变化也没有,同往常一般矜贵平和,我放下心,扑了过去埋怨她怎么几天不见一点想我的痕迹都没有。

  安然摸摸我的头:“我倒是觉着你的脸圆了一圈,容大人待你不错。”

  我哽咽:“呜呜呜这是阿瓷揉的。”

  容瓷一把把我拉走:“咳咳,还容大人呢,别叫的那么生分了,反正安然你现在也算半个自由人了,不若叫回名字吧。”

  出了怀抱我才惊觉如芒刺背,容齐幽深的眼神在我抱安然的双臂上巡了圈,像是在思考怎么把它们卸下来,我忙道:“之前沈煜还拈酸,说安然喊你哥齐哥哥。”

  容齐听了这话,桃花眼蓦地发光,灿若星子期待地看向安然。

  安然抿唇:“没有的事,他喝醉了。”

  万万没想到容齐居然心满意足:“但他醋的对象是我,我很高兴。”

  说着他暗中把我挤开,坐到安然身边,容瓷非常配合地把我拉走,我一边佩服容齐脸皮竟如斯厚,一边叹服兄妹二人竟如斯默契。

  眼见着容齐找各种话题,不着痕迹地一点点靠近安然,容瓷附在我耳边小声说道:“没我们事儿了,走吧。”

  我点点头,对容齐比了个加油的姿势。

  23

  容瓷恬不知耻地打算叨扰方丈给她解姻缘,我不愿同流合污,又见院中一株樱花开的正好,打发她自己去了,想着捡根树枝在土上试试画。

  少隐寺不愧是知名的香火圣地,打扫得很干净,几乎不见枯枝落叶的踪影,我转了好几圈,一直走到后山才捡了根合适的。

  一阵山风吹过,卷着一丝松竹清香,再嗅却又没有了,我四处看了看,却只有参天的柏木。

  没有多想,我捡着树枝回了小院,容齐和安然还在厢房里,似乎在商讨些什么,我靠着树坐在地上,对着对面的樱花描了起来。

  其实我擅长的是人物画像,所画景观不过作为陪衬,要我去仔细描摹一棵树还真是挺难,何况泥土作画本就有难度,于是干脆又在樱花下面画了个扫除的小和尚。

  漫天纷飞是樱花最美的时候,无欲无求的小和尚却一个眼神也不施舍,任凭那花溅在泥土中,随着扫帚一点点支离破碎。

  画是无心画,看着却有凄苦之意。

  24

  小时候家里穷苦,母亲生下阿姐后月里不足,过了七八年才又怀上我,父亲见又是个女孩,卷了母亲的嫁妆去了赌场再也没有回来,说起来还该感谢他没有欠下一屁股债让母亲还。

  家里生计艰难,我唯一的玩乐方式便是用树枝画画。阿姐喜欢我的画,常常充当画的主角,她生的美艳,年纪越长越有国色天香之姿,眼梢眉角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她总说:“绾绾,你要好好画。”

  我八岁那年母亲生了场大病,家里付不起昂贵的诊金。阿姐下定了决心,钻进了皇家猎场,交代我如果她回不来,要好好孝敬母亲,我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后来阿姐确实没回来,反而家里来了道圣旨,小小的院落哪能承受明黄圣旨的光辉,我懵懵懂懂地被宫人拉着焚香净手,谢圣上隆恩。

  阿姐竟成了莲妃,我和母亲被接到京城一处四进的院落,皇宫里的御医亲自来给母亲诊病。

  皇上对阿姐很好,可皇上是皇上,他不可能永远对一个人好,初见封妃,早已破了规矩。

  阿姐上刑台那天,描着精致的花钿,穿着火红的宫装,容色艳丽非常,一点儿也看不出曾是个贫家女,似乎坐实了百姓口中祸国妖妃的称号。

  行刑人点燃阿姐足下的柴堆,炙烤的烟熏的她流泪。我站在人群中,看着她努力地睁开眼,望着宫墙的方向,那里有她的爱人,她的爱人坐在金銮殿的龙椅上。

  在想她吗。

  还是像这个小和尚一样,六根清净。

  百姓们高喊着“斩祸妃,清君侧”的声音越来越激昂,见她消失在火焰中尽数成了欢呼,奔走相告,就好像从今往后便会海晏河清,风调雨顺,盛世昌明。

  25

  我抱着膝盖在树下坐了很久,樱花树和小和尚被我踹的早已分辨不清,容齐和安然才从厢房里走出来。

  他们肩并肩走着,容齐同往常一样撑起一把十二骨油纸伞,伞面上画着千层峰峦,移到安然头顶。

  安然笑着说容齐怎么一点春日的太阳也晒不得。

  容齐也笑,笑安然傻,连他只是想离她近一点都看不出来。

  26

  要幸福啊。

  我狠狠地踩了一脚画上的小和尚。

  27

  一路尾随他们到佛堂,前来供奉香火的人不多,容齐举着三根香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跪坐在蒲团上。

  我摸进大殿的右后侧光明正大地偷看,他双手合十神情虔诚,身姿高贵得同悲悯的佛像别无二致。

  容太傅远谋深虑,在官场上如鱼得水,这辈子还需要求神问佛的估计也就一个安然了吧。

  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听他低沉悦耳的声音在空旷的佛堂里掷地有声。

  “我只愿谢家安然一生平安喜乐。”

  安然转头轻凝着他。

  ”最好,往后的平安喜乐皆与我挂钩。”

==6.17

  28

  “太傅大人慎言。”

  微哑的嗓音藏着怒火,打破了这美好而温馨的画面。

  循着声音的来源,我瞅见佛堂的左后侧立着个沈煜,别说,跟我的位置蛮对称的,估计在这守株待兔不少时间。万一我刚刚选择蹲在那边,可能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

  沈煜步履翩跹,走上前扯起跪着的安然:“贱内性子和善,不懂拒绝,让太傅大人多用心了。”

  沈将军是个武夫,有着一身耍各式兵器的蛮力,满腔怒意掐着安然的胳膊,疼得安然皱了眉。

  容齐站起来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状似无意地把手搭在沈煜掐着安然的胳膊上,轻轻捏了下。

  虽说他是个文质彬彬的政治家,却也熟读医书,对穴位经脉之事熟的不能再熟,估计掐中了什么要紧穴位,沈煜吃痛手一松,趁着这个空当安然飞快地挣脱了桎梏,聪明地站到容齐身后,甚至还挑衅:“我没打算拒绝。”

  佛堂里稀稀落落的人聚了起来,容齐和安然仍是风光霁月地站着,丝毫不受人群围观的影响,虽然大部分围观的都在品评他俩的相貌。

  什么貌比潘安的风流少年郎,芝兰玉树身段高华,什么皎皎出云之明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秀色可餐的美人儿,什么郎才女貌……

  其实沈煜吧,也勉强算俊俏,还有久经沙场的一股沧桑与铁血,很有男人味儿,安然挑男人的眼光很好,就是咱京城太平惯了,不兴这种,所以很吃亏。

  更吃亏的点在于,沈煜班师回朝可是领着千军万马逛了半个京城,其容颜千万人瞻仰过,而太傅大人和安然深居简出没人识得。于是将军很快败下阵来,要求借一步说话。

  我偷偷摸摸地又跟了上去。

  29

  绕到厢房的小院,沈煜大力关上了院门,我没法进去,绕了一圈瞧见一个狗洞。

  狗洞位置隐蔽,在厢房正对后,一钻进去我差点撞到青砖墙,四处绕了绕才见到三人围坐在紫藤花架下的白玉小案,氛围异常和谐,和谐到有些诡异。

  我藏到假山后面,扒着石块间的缝隙向那边看,发现平静表象下涌动着阴森森的暗流。

  沈煜无视旁边的容齐:“跟我回家,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且当做什么都发生了吧。”安然语气平平:“我追着你的时候你不屑回头,不追了的时候你却扯着不让走,这世上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容齐知道沈煜要说些自己不方便听的话了,借口泡茶离开,进房门前居然方向精准地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其实很想知道沈煜要说什么。

  又成了太傅大人的耳目,我义不容辞!

  那边沈煜开口,脸色有些难看:“若我回头追着你跑呢?”

  “那我自然也不会回头看你一眼,来而不往非礼也。”安然说到此处,竟是有些笑意,“将军今日既是跟了来,那有些话便摊开来说吧。”

  沈煜嘴唇动了动,嗓音生涩艰难:“你喜欢容齐,为什么要嫁给我?”

  安然不答反问:“你喜欢谢依然,为什么娶我?”

  “有人告诉我她的死和你有关。”沈煜闭了闭眼,“可我没想到那半年,我什么也没查出来,反倒是你……我……”

  安然一声嗤笑,“谢依然陷害莲妃娘娘,皇上要弄死她解心头之恨,和我有什么关系?就连谢家没有被她连累都是皇上额外开恩,我们姐妹仇怨已久,只怕递消息给你的就是她自己吧。”

  “你是不是还想说那半年你对我动了心?为了止住这个心思,见到彩盈便迫不及待地纳了回来,证明你没有背叛所爱?”

  今日的安然颇有些咄咄逼人,沈煜也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连连退败,一时失了言语。

  “懦弱者皆是如此,将军身上似乎再没有我可留恋的了,我会向太后禀明缘由,与将军和离。”

  言尽于此,安然打量着沈煜的神色,对方眼睛猩红望着她:“你休想和容齐双宿双飞!”

  说着站了起来就想动手,门及时地发出吱呀一声,容齐声音里透着一丝冷意:“将军何苦委屈自己同女子动手,皇上御赐的护卫全候在门外,将军有气可以向他们出。”

  沈煜身形一僵,收了动作:“太傅大人深谋远虑,可算计的了愚昧百姓的心?若是他们都知道连绾还活着,是否会置她于死地?”

  被叫到名字我浑身一颤,可我转念一想,沈煜又不知道我在哪,他信口开河我没死也得有个证据,我缩进假山的夹缝里,安安分分地躲好。

  一个不留神,假山上嶙峋的小碎石陷入我的掌心,我对着阳光小心地拔出来。

  随即便被笼罩在一个高大身影的阴影里,我被大力揪了出来。

  30

  我,连绾,祸国妖妃的妹妹,流放于西北。

  母亲受不住飞雪严寒,路上病逝,家中忠仆尽数死于谢依然的“照拂”下,她也算下了血本,舍得给出重金酬劳,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们这磨盘只能挤出一摊又一摊的鲜血。

  出了邵阳关,有座乱葬岗,我以为那里就是我最后的归宿了,想来活了短短十几载,贫穷有之富贵有之,也算是精彩一生。

  刀光泛过我的眼睛,刺的有些疼。

  是安然带着容齐指派的人手突然出现。

  她小心翼翼地抱了抱失魂落魄的我,一遍又一遍地唤我的名字。

  她说对不起,她来迟了。

  后来举国皆知出了个妖妃的连家上下连同押解官兵都遭山匪袭击,横尸遍野。而事实上却是我偷偷待在安然身边,当了个名不副实的丫鬟。

  我不愿仔细回想这段苦涩过往,就像苦海绝望中看不到岸,就算为报这恩情,我也理当做点什么。

  31

  我再进将军府这件事情,原是个意外。

  说起来还是因为我对沈煜不大了解,没想到他心肠也蔫儿坏,早早知道我躲在哪里硬是装作不知道,知道安然去意已决以后我就成了最后的底牌。

  早该跑出去喊寻风的。

  到现在我还记得他匕首在我颈子上凉凉的触感,令我想起三年前浓厚的血腥味儿,直让人想吐。

  他一边挟持着我,一边酷酷地冲着安然甩下一句:“我等着你来找我。”

  而目前的情况是我坐在将军府自己的房间里,托着腮同对面的沈煜大眼瞪小眼,率先打破僵局,道:“沈大人真是狠啊,你给安然出的难题就好像在你面前摆香菜和大蒜,让你一定要吃一个一样。”

  若是安然乖乖就范,回来好好地当将军夫人,下半辈子就会一直被沈煜恶心着。

  若是没就范,我被拖出去问斩了,安然和离是和离了,只怕也会活在“我的自由是连绾用命换来的”这种阴影里。

  沈煜不以为意:“我不挑食。”

  我翻了个白眼,无奈地从橱柜里翻出百日宴上没穿完的珠子继续穿:“你怎么发现我是连绾的。”

  “彩盈原本的丫鬟说看到你屋里烛火一夜未熄,彩盈院子里的人来找你,出去时手上就拿了卷画,那画的笔法我找人鉴过,是你。”

  闻言,我串珠子的手停下来:“你早知道?”

  “不,这两天你不在,她才敢说。”沈煜挑挑眉,“你性子这样跋扈嚣张,她怎么受得了你?”

  我一时间无语凝噎,诚然我确实跋扈过一段时间,那时候阿姐盛宠不衰,我又年少懵懂,受些挑唆很容易误入歧途,不过在歧途中遇见安然,我很及时的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他那时候也不认得我,多半是从谢依然那听说了我从前的糊涂事。

  想到谢依然可能委委屈屈地同旁人说我怎么怎么,我就浑身上下难受,看着沈煜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将军自己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吧,以囚禁一个女子的手段逼迫妻子,安然连你都忍得了两年,我如何忍不得。”

  沈煜黑了脸,却也没再说什么,开了房门吩咐外头人照顾好沈依依,再送一张软榻进来。

  我震惊地看着他把软榻铺好,就放在门口,他径自躺了下来,有些不自然地咳了咳:“别人看着你,我不放心。”

  我没说话,给珠链收尾,正巧有颗象牙白珠子的眼儿开的小,我跟它较着劲,心里想着如果寻风打的过沈煜,就给我顺顺利利的串过去。成功地驯服珠子后,我满意地点点头。

  看外头日落熔金,已是黄昏。

  32

  月上中天,我安静地躺在床上等着,望着每一个有可能被掀开的瓦块,仔细地听着动静。

  按照我对容齐的了解,他做事向来快刀斩乱麻,肯定会早点把我弄出去以防夜长梦多,所以寻风应该很快就会出现。

  一抹月光斜着窗棂洒在我穿好的珠链上,和着上头小小的夜明珠宁静而温柔,想着等也是干等,我坐起来开口问道:“将军喜欢安然哪一点?”

  沈煜果然也清醒着,闻言双手枕到脑后开始思考:“我说不上来。”

  “喜欢你一回头,她就在身后?”

  “也不是……”

  “你官场不顺,谢家和容齐就会帮你?”

  “不……”

  沈煜也坐起来,有些恼怒地盯着我,不阴不阳道:“她很好,值得我喜欢,所以才会有个忠心耿耿的丫鬟砸晕了她的夫君。”

  我无奈地扁扁嘴,摊手耸了耸肩,行吧,果然还是没忘这件事:“可惜我半点没看出来你喜欢。”

  这时候有根细细的竹签捅破了门口的窗户纸,我激动的不行,装的不动声色躺了回去背对着他,用被子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口鼻捂好:“不说了,睡觉了。”

  我几乎能想象到他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光顾着思考安然的事,根本注意不到迷香。

  过了许久我听见沈煜砸在软榻上的声音,翻过身激动地下床,打开了门就看见一个黑衣蒙面人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逆着月光,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我试探地迈出脚步:“寻风?”

  他有些微怔,回过头看我,眸色暗沉却炽热。

  那双眼睛我识得,它平素里潜着碎月,挟裹着我最爱的缱绻温柔。

  是顾南淮。

  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既是为这久别重逢,也是为这我从没见过的眼神。

  他朝我走过来,步伐有些急切,扯开了蒙面的黑布,露出我曾日思夜想的那张脸。

  就好像三年前的冬天无数次出现在我梦里的场景,我渴望来救我的人不是安然,是他,可他没来。

  蓦得下巴被抬起,唇上骤然一重,有柔软又冰凉的触感,接着他狠狠咬了我一口,低低地附到我耳边:“这是惩罚。”

==6.23

  32

  对于认错顾南淮这事,我没有丝毫的愧疚,毕竟他从前穿的都是宽宽松松的鹤氅,哪里晓得这贴着身的夜行衣竟……委实诱人。

  他眸色沉沉,咬了我一口不说,听我狡辩说没想到他身材这么好,竟是反问了一句:“寻风的身材很好?”

  我默默低下了头,他咬牙切齿地拎着我在屋顶上飞檐走壁,踩碎了好几户人家的瓦块,我默默给这几户人家赔不是。

  遥遥见到几个黑影默默停在被踩碎的屋顶上,估摸着是在收拾烂摊子,我才晓得他为了把我从将军府救出来做足了准备。

  在话本子的俗套桥段里,像我和顾南淮这种多年未见后英雄救佳人的情况,见了面多半是互相问候一下,比如这三年你过得好吗,你好像消瘦了不少……

  可顾南淮向来不染半分俗世尘埃,嫌弃地看了我一眼,薄唇一掀:“你好重。”

  “……那你停下。”

  他依言轻巧地落到一户人家的外院,垂眸看着我。

  被那双好看的眼睛盯着,我脸上开始有些发烫,想着干脆一点,反正亲都亲了,直直地撞到他胸膛抱着他:“你刚才拎着我的胳膊当然又累又不稳当,我抱着你好了。”

  耳边传来低低的轻笑,我猛的抬头看他,捕捉到他唇边一丝得逞的笑意。

  我下意识地想松开,后背便被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托住,顾南淮轻轻地回拥了我。

  他的嗓音低哑,夹杂着无边的哀伤落寞。

  “我好想你。”

  我想说抱歉瞒他这么久,可突然之间眼泪就跟泄洪一样就控制不住地决堤。

  33

  看着他手忙脚乱地给我擦眼泪,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毕竟瞒他是我做的决定,何况人家又劳心劳力地把我救了出来,怎么看都是我的不对,我居然自己哭成个泪人,怎么想应该哭的都是他,可不知道怎么的,就是忍不住。

  我抽抽搭搭地跟他说了很多句“对不起”,他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安慰,呆了半天说:“我知道你活着,是我没去找你,是我的错,莫哭了好不好。”

  我哭的脑子懵懵的转不过来,就顺着话问他:“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你先不哭,我就告诉你。”

  于是我使劲吸了吸鼻子,平稳住呼吸,抹干眼泪看清他映着月辉的眼睛,鼻子又酸了起来。

  你说我怎么没见的时候不知道,见了以后才发现其实我也这么想念他呢。

  他牵着我的手朝屋里走,我这才反应过来已经到了他的宅邸,刚刚是为了逗我投怀送抱才说我重,真真是个黑心肝的人,我刚要开口,他彷佛猜到了我要说什么,回答起我刚刚的问题。

  “我去过谢家,就在你房门外,差一点就推开门了。但我听到你说,你不想见我,我没有去救你,甚至你走之前都没有去看过你一眼,指不定在哪里逍遥快活。”

  他唇角的笑泛苦,直直地看向我的眼睛,似乎藏有些许讽意。

  哎。

  人在近乎偏执状态的时候会陷入不断的自我否定,这是个怪圈,稍有不慎踩了进去就会万劫不复。

  那时的我就会觉得如果没有执着于顾南淮而是任由官兵摆布,或许秋葵就不会惨遭侮辱,她也就不会主动撞上刀口,或许不会白白丢了性命。

  该死的人是我才对。

  故而我恨我自己,顺带着也恨上了顾南淮。

  可他什么都没有做错,遑论三年不见也能如此待我,何况当时。

  想了想,我说:“什么时候一起去看看秋葵吧。”

  他身形一僵:“我听说了她的事。对不起,我当时……算了。”

  没等我问当时什么,他跳过这个话题,推开一扇门:“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房间里早早燃了烛火,亮堂得恍若白昼。第一眼我就觉得有些熟悉,四下看了看,竟是与我从前住的屋子一模一样,连书架上层那个据说是昭和帝亲自烧的白玉瓷盘都还在。

  “你……”我震惊地说不出话来,感动的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彻底把那句没说完的话抛在了脑后。

  他轻轻在我唇边又落下一吻:“好好睡一觉,明天见。”

  他轻轻合上门后,我细细抚过每个桌角柜檐,打扫得很干净,半粒灰尘也无,我桌上从前刻的小小梅花也无,他是命人重新打造的。

  我本以为他早忘了我的,我是妖妃的妹妹,他合该忘了我。

  34

  我翻来覆去地在床上权衡利弊,从前一直想瞒着他的原因也有一条是我见不得光,倘若他能遇见个喜欢的女子共度一生,我就算活在阴暗角落里看着也好。

  但此情此景都昭示着他对我很是用心,我亦是应当有所回报。

  既是无法光明正大,便是委曲求全也好,我也会一直陪着他。

  35

  睡太晚的后果就是醒不来,以至于第二天日上三竿,顾南淮下了朝亲自把我揪了起来。

  我抱着被子不肯撒手,顾南淮应该是给我的被子熏了香,里面都是他独有的松竹味道,我很怀疑当初安然披风那一招就是他教容齐的。

  他声色俱厉地威胁道:“真不起来?不起来我就亲你了。”

  一听这话我就睁开了眼睛,一个激灵跳下床:“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又黑心又霸道呢。”

  他挑了挑眉,眼里复杂的光一闪而过:“你不喜欢?”

  “也不是吧……”我嘟囔着,“至少你乱吃飞醋我就挺喜欢的。”

  顾南淮勾了勾唇角,笑的有些邪气,好看得我心猛地一跳,“他挺关心你的,现在就在前厅。”

  啊,寻风吗?

  我想了想,约莫是容齐让他救我但没救到,他才来看看我的。

  顾南淮看着我出神的样子,唇角的笑一下就垮下来。

  小气鬼吃醋狂,我踮起脚猛地亲了他一口。

  35

  到了前厅才发现不止是寻风,容齐亲自来了,说是安然知道我被救走,就去宫里找太后娘娘了。

  我囫囵吞着个小笼包,闻言放下心来,“那沈煜呢?”

  容齐笑了笑,抿了口茶,瞟了一眼正襟危坐的顾南淮:“顾大人今早上上书边疆不断有异国骚扰,皇上便命将军即日赶赴,不得有误。”

  我点点头,转头见顾南淮一副事不关己老神在在的模样,唯独一双眼睛时不时地瞥寻风几眼,有些无奈。

  寻风意识到顾南淮的眼神,表情极不自然,满脸写着我们习武之人讲究衣着轻便,不会随身携带值钱财物,所以为什么要这么看着我呢。

  顾南淮斜斜一靠自成一派无双风姿:“寻风岁数也不小了,怎的还未给许婚配?”

  容齐先是疑惑,看我一副事不关己看窗外风景的样子明白过来:“你我也尚未娶妻,怎么就操心起寻风来了。”

  寻风挠挠头:“属下还早着呢。”

  顾南淮笑笑,开了折扇轻轻晃了晃:“我该快了。”

  他望着我,眉目间的温柔春水般化开,我下意识地想躲,避开他霎时间暗下来的眼神:“哎,说起来安然进宫沈煜知不知道啊,不会去拦路吧。”

  “你当太后娘娘是花瓶摆设?”容齐皱皱眉,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直直捣向我的心虚,“再者他的一举一动都在你家顾南淮眼皮子下呢。”

  “那你不去接她出宫?再让阿瓷把她接到你家散散心?在这待着干嘛的?这茶很好喝吗?”我也宛如恨铁不成钢的老母亲,就差拄着拐杖敲他的头。

  “自然是极好,但没有安然沏的茶好喝。”容齐笑笑,满脸的得意之色。

  有下人进来附在顾南淮耳边说了什么,他挑挑眉:“沈煜还真的进宫了。”

  36

  容齐那厮拍了拍脑袋说今日上朝忘了递折子,得进宫再同皇上议事,顾南淮故作不解:“可是什么要事,我也去……”

  容齐摆摆手,示意寻风带自己偷偷出去,寻风拎起他便跳到了墙外。

  他二人去的倒是潇洒,我却为顾南淮说的娶妻之事弄的有些不知道怎么办。

  没有了无关人等,没有了劫后余生的紧张,我和顾南淮相处起来就应该和三年前一样,我想了想,问他:“你要批阅公文吗,我还没见过你批阅公文的样子,我画你啊。”

  他仍是同三年前一样好脾气的笑笑,折扇轻轻在我头上点了点:“官场秘事,你也要偷看?”

  见过他的黑心霸道后再见笑得这么温柔的顾南淮,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歪歪头握住他敲着我脑袋的手:“亲都亲了,抱也抱了,手也牵了,怎么着我也不会把你卖了。”

  他反过来十指相扣握住我的手:“这顺序倒是稀奇……别急,有东西给你。”

  37

  顾南淮带着我来了书房,自一堆书卷后拿出一个匣子,后头好像还藏着些什么,我想上去瞅一眼,他已经飞快地将书卷理好,把匣子递给我,柔声道:“打开看看。”

  我解开盘扣,瞧见里面是把样式精巧的木梳,画着并蒂莲,尾端刻着一个绾字,匣子角落散着几颗红豆。

  结发同心,以梳为礼。

  “这是你亲手做的?”我抬起头望他,望进他藏着星子的眼里。

  他点点头,眉目间春意凛然,修长十指拾起梳子,替我将碎发理好。

  “卿且梳相思,思卿共白头。”

  “三年前就想给你的。”

  “绾绾,我想娶你,你可愿嫁?”

  38

  我愿意,当然愿意,无论百次千次,甚至是梦里我都愿意。

  “但是……”

  “没有但是。”他附身,贴着我的额头与我呼吸交错,“不论有什么阻碍,我都会一一为你摆平,明白吗?”

  顾南淮的眼睛里有一片深海,有些危险,有些幽暗,也有着最不容置疑的坚定。

  唇瓣开开合合,我却始终说不出那个好字。

  他眼底嘲讽渐浓。

  “我没能救你,所以你不信我了。”

  我也想说没有,可是还是说不出来。

  39

  顾南淮敛了神色,吩咐人送来宣纸朱砂给我,便坐在桌案前处理公事。

  他早已褪下朝服换上一身月牙白的衣袍,衬得他气质温润,分明是我极熟悉的模样,可我拿起笔,却始终画不进他凝神思考的样子,手里的匣子似有千斤重。

  “这几年,你都在做什么?”我试探性地开口。

  “帮皇上扳倒那些主张你姐姐是妖妃的大臣。”他没有抬头,语气尽是漫不经心和随意。

  “帮皇上?皇上会想扳倒他们?”印象中皇上的隆宠是真的,冷漠心狠也是真的,我实在无法想象薄情寡义的帝王能在阿姐死后还能做什么。

  “皇上刚登基的时候,丞相权倾朝野,甚至干涉后宫,你姐姐是在那个时候进的宫。”他放下手中书卷,认真地给我讲解,“皇上那时候对你姐姐好是利用她,但她看的通透,帮着皇上打压了不少嫔妃背后的势力。”

  “她很聪明,从来不让人抓到任何把柄,若不细看,旁人都只会以为是世家大族的内斗。皇上慢慢对她动了心,也因此开始明面上对她不好,也是那个时候,才令我去你家偷偷照顾你和你母亲。”

  “后来丞相回过神来,暗中对你姐姐动手,皇上护了几次,他便联合其他大臣,煽动天下百姓……这次皇上没护住。”

  似有感叹,他走到我身边直视着我,“皇上失去了重来一次的机会,可我不想失去。”

  我并非听不懂他最后一句话,只是脑子里乱成一摊浆糊,装满了阿姐去皇家猎场的决绝背影,她在宫里装模作样的骄矜跋扈,还有最后看向皇城平静却又眷恋的眼神。

  阿姐运气不好,恰巧遇见的是皇上,不论皇上用心与否,他始终是阿姐站到悬崖边缘的推力。

  可她没有后悔。

  我福灵心至,突然间想通了顾南淮为什么没来救我,“你知道他从来没打算真正流放我们,所以没有动手,结果没想到生了变故,是吗?”

  他瞳孔蓦得缩了缩,“是,我只大意了一次,就失去了你。”

  我站起来抱了抱他:“这不怪你,我也不需要你逆着天下人的意辩个清白,偏见是改不了的,没人愿意承认自己的偏见害死了别人。”

  他皱皱眉,想要说什么,我抢在他之前开了口:“我们成亲,不挂红灯笼,也没有宾客,户部也不要交代,我想安安稳稳地陪着你。”

  他没有点头,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最后化为一声叹息。

  40

  之后我和顾南淮默契地对此事闭口不提,他待在府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日日早出晚归的,甚至有几次带着一身的伤回来,我看着心疼,也渐渐明白他还是不肯放弃。

  我又试图劝说过几次无果,后来安然来看我,听我说了这事摇摇头:“我听容齐说他这几年一直是这样,你当年是真的狠的下心,一回京城就冲回家把你的画全拿出来,把他的画像全烧了,像是要跟他断个干净。”

  “我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我挠挠头,“毕竟我当时真以为他把我抛在脑后了,不过他找过我,你怎么没告诉我,害得我以为我瞒天过海了呢。”

  安然闻言顿了顿,抿了口茶,我没告诉她那杯子是容齐常用的:“是他说不要告诉你的。”

  互相瞒着对方,可真是我和顾南淮才能做出来的事情。

  41

  我又开始画顾南淮了,他在或不在其实都没什么两样,我想象着他从幼时学步到少年学书,摇头晃脑的小小少年再一步步成长成我喜欢的模样。

  恍然间又想象到他在我的房间里静悄悄地站着,从阳光正好站到日暮将晚,再钻进被子里把自己全身蒙上,蜷缩起来。

  待我眨眨眼,这些景象复又消失,只是我的心口有些钝钝的痛感。

  他这天回来的早,一身玄色衣袍看着有些凛冽的美感,见我在画画,抿了抿唇,见着那画像上不同的他,神色有些恍惚。

  “这个画的不对。”他指指树下相依偎的少年少女。

  试问我和顾南淮在树下谈心梦话,这是多温馨的画面啊,我准备站起来同他据理力争:“什么不对?”

  “你不是说我黑心又霸道,怎么可能你都靠那么近了,我一点动作都没有。”他挑眉笑笑,一双眼睛直直盯着我的唇。

  “……”

  没等他动作,我蹦起来咬了他一口:“顾大人秀色可餐,一时没忍……”

  他极快地将我剩余的话吞没。

  42

  算着日子夏至就要到了,容齐软磨硬泡坑蒙拐骗硬是要安然陪着他去江南体察民情。

  安然能被带走,估计谢家父母也出了很多力,这下子容齐连老丈人丈母娘都搞定了,这路途上孤男寡女干柴烈火的,我估计想不发生点啥都难。

  容瓷近日又被迫拿着帖子参加各式宴会,说是到了说亲的年纪,得多带去相看相看,于是我彻底地闲在家里,抱着顾南淮给我带回来的需要修复的古画研究。

  这是个细致活,没过一会儿我就腰酸背痛,喊上据说是个练家子的小丫头久违地出了门,打算去街上转悠转悠。

  顾南淮最近也忙得很,最近他在我的喋喋不休下终于放弃只身一人前往某个官员的府邸探索这人有什么秘密可挖的活计。

  说来也气,皇上让他干着几份活却只给一份俸禄,实在是太抠了。

  我豪横地同那卖布的老板娘杀着价,吩咐小丫头去对面排着队的点心铺先排着。

  小丫头刚走,冷不防地见到个粗布粗衣戴着面纱的女子盯着我,看着有些眼熟。她缓缓走向我,得亏我画人物画久了,记起来好像是彩盈从前的丫鬟,似乎就是告诉沈煜我半夜画画像的那个。

  我皱了皱眉,看小丫头已经淹没在排队的人群中,想着这样热闹的市集彩盈的丫鬟总不能突然捅我一刀,或者大喊“你们看啊,这是妖妃的妹妹”,非但没有效果,反而会被官差抓起来,也就找了个还算不太显眼又容易跑的地方,等着她过来。

  “我等你好久,你终于出门了,还记得我吗?”她摘下面纱,露出张我半熟不熟的脸。

  我冷笑,“还没抓了你泄愤,你倒是自己送上来了。”

  “抓我?”她笑笑,“谁抓我?是顾大人找着我,要我向将军告密,又给了我一身盘缠让我走。你要让顾大人抓我吗?”

  我轻蔑地望着她:“你扯的谎可以再假一点吗?”

  “不信?”她仿佛见到天大的笑话,“也是,顾大人做事谨慎,没有让我留下证据,只是一个粗使丫鬟,如何能知道你的行踪?”

  “我以为顾大人是要你死,没想到似乎另有它用,”她颇为可惜地摆摆手,“也是,要你生不如死才是。救你,然后抛弃你,或者把你推上刑场,也不枉我主子惨死。”

  43

  凭她那句知道我的行踪,我信了一半。

  剩下那一半,小丫头跑过来将她打晕,提着她回了府,留着回去问问顾南淮。

  小丫头帮我把她拎到柴房里,我蹲着看了看她的手,满手的茧子,早已不似少女般十指纤纤的。柴房光线昏暗,却也可以看出她衣服上几块颜色不太一样的补丁。

  她过的不好,如果顾南淮真的给了她银子,她为什么不直接走人呢?

  我无意识地把我的疑问问了出来,怎料的到她竟是醒了,认真地回答了我的问题:“主子与我一起长大,情同姐妹,是你害死了她,我怎么可以看着你快活一走了之。”

  万万没想到彩盈跋扈乖张的性子也有人这么忠心追随:“她和我恨的要死的人长的很像,但是我没想让她死,倘若她性子再像那个人一点,或许沈煜会好好对她,她也就不会死了,虽然那时候我可能会忍不住。总之,彩盈的死责任在沈煜,你报复错人了。”

  接连说了很多个死字,我突然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我能心平气和逻辑清晰地和她讲道理是件稀奇的事,也许是我来不及有什么其他的情绪,我得搞清楚顾南淮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不可能会害我,否则他为我做的这一切都没有解释。

  蓦的想起他的书房,我让立在一边宛如个雕像的小丫头看紧她,拔腿跑过去。

  44

  扒开书卷,我对着光看清里面是个更大的匣子,小心翼翼地抽出来。匣子上落了许多灰,想来顾南淮很久没拿出来过了。

  甫一打开,便见到烧过的灰烬,我正好奇怎么藏着这些,便见到下面幅放着烧了一半的……画像。

  是我画的顾南淮,宣纸被熏的有些黑,已然依稀看不清他的眉眼。

  他把我烧掉的画像都收起来,藏在这里。

  我又拿起匣子边角的一个小盒子,打开一看是把断了的木梳,同顾南淮前日里送我的那把一模一样。

  压在盒子底下的是我曾经写给他的求救信和诀别书,我放在家里一直没给他,也没带走。

  我怎么忘了,他既能为我还原一个家,定是将每个角落都翻了个清楚。

  五味杂陈,我说不出的心酸。他那么自责没有救我,那么想为我正名,想让我光明正大的活着,我却始终不认可他的这些努力。

==6.26

  45

  我把匣子重新扣好塞回去,便听到顾南淮回来的消息。

  分明是晌午,他怎么会回来的那么早,是听说我把彩盈的丫鬟带回来了吗?

  想了想,我深呼几口气,用手撑起一个笑脸,拍了拍保持稳定,打开书房门想迎出去,便见到他站在门口,眸色沉沉,看了看匣子的方向,再看了看我。

  我僵硬地笑着,“今儿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我听说你带了人回来。”他嗓子有点哑,一听便知是风尘仆仆赶过来的。

  “她不重要了,我刚刚翻了你的匣子,”我主动去握他的手,被他挥开,还是硬着头皮问:“顾南淮,你到底有多喜欢我?”

  他流露出几分不可置信,张了张唇,却哑了声。

  我笑笑,给他倒了杯茶,他浓墨似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你不怀疑我?”

  “你这反应已经签字画押了,但你不会害我。”我说的理所当然又理直气壮,“这件事情暂且不论,你一直都没告诉过我,你到底有多喜欢我?”

  沉默良久,他低低地说了一声:“你招惹上疯子了。”

  我无所谓地笑笑:“我们画画的疯子更多。”

  46

  我年少的时候喜欢上顾南淮,他待人温和,做事稳重,他眉间有数不尽的柔情,他第一次看向我的那一眼含着春日最动人的光。

  教书的夫子骂我冥顽不堪罚我的站,我正哭着就能看到他逆着光走过来,拿着根哄孩子的糖葫芦,却认真地跟我分析我哪里做错了,哪里夫子做错了,鼓励我和夫子好好谈。

  母亲责难我净给阿姐生麻烦的时候,他总是能及时地出现,将我拦在身后,将阿姐近来的事说给母亲听,逗的母亲开怀。

  他给我画过一只纸鸢,却因着我的错沉进池塘,他非但没有怪我,还又抽空画了一只,给我的时候开玩笑般说道:“这次它要是还不能幸免,就只好我亲自上场了。”

  他陪我逛过上元节的灯会,陪我放过莲花灯,我写的心愿是希望能和他一直在一起,他偷瞄到,含着笑写了“她心想事成”。

  他偶尔想事情的时候会站在我院子里的一株桃花树下,长身玉立,灼灼其华,注意到我的视线,方才凛冽的眉目会一霎间化为春水。

  但谁都不知道,其实我最喜欢他素来温柔多情的眼睛里,那些偶尔流露来不及收回的浓烈占有欲。

  47

  顾南淮轻轻合上书房的门,光线黯淡下来,他微垂着眸俯下身将我笼在阴影里。

  “救你的必须是我,只能是我。”

  48

  “哪里是疯子,分明是傻子。”

  “顾南淮,你个大傻子。”

  “哎,你怎么眼睛有点红啊,不哭不哭,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了。”

  49

  “哎哎哎我突然还想到一种可能,你由爱生恨,我抛弃你了你也要抛弃我一次,然后你就故意来救我一下,让我感激你,然后在我最喜欢你的时候抛弃我。”

  “你什么时候最喜欢我?”

  “每时每刻都最喜欢你。”

  50

  夏天过的极快,蝉鸣渐熄的时候我接到安然的来信,她说容齐在江南找到了丞相贪污受赂,私藏赈灾拨款的证据,丞相竟是将江南作为告老还乡的目的地,建造的屋子墙砖里都是金子。

  两人正打算启程回京,她说好久没吃街上王三娘点心铺子里的茶叶酥,实在想念。

  信的反面还写了行小小的字,“你知道我在感情上一向不太聪明,我怀疑我又被容齐骗了”。

  我笑的开怀,顾南淮坐在我身后,听见我的笑从背后抱住我:“这么期待我娶你?”

  “啊?”

  他把下巴的在我的肩膀上,对着我的耳朵吹气,“等丞相倒台了,你想安排个什么样的回归方式?”

  “那起码得是九天神女转世,来普渡众生,高僧飞着把我送回来,我得命定承天……”

  他的手渐渐开始不安分。

  “你命定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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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关于顾南淮

  连绾被流放的第一日,顾南淮忍下冲出去把她偷回来的冲动,皇上说前面有丞相的人盯着,只能在中途瞒天过海,让他也不要轻举妄动。

  他闷在书房里坐了半天,最后决定去她家看一眼,从抽屉里翻出一封求救信,一封诀别书,他含着笑看完她字里行间溢出来的赌气,想他的绾绾可真是傻,等她回来以后再好好给她赔礼道歉。

  连绾被流放的第二日,顾南淮进了宫,皇上查到莲妃娘娘宫里的蛊毒娃娃是谢依然放进去的,气的早朝劈头盖脸地骂了好几个臣子。

  皇上带着他来到谢依然的寝宫,说谢依然既然喜欢顾南淮,不若让他亲自了结了谢依然的性命。

  他不晓得一向温柔贤淑如宫中清莲的谢依然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却还是在权衡利弊后劝皇上等等再寻合适时机,好向谢家交代。

  那时候他没明白谢依然看他的那一眼,那浓烈的恨意和同情。

  连绾被流放的第三日,他有些想念连绾,叫上容齐去酒楼喝酒,容齐笑说谢安然刚从外祖家回来,一听连绾的事就找他要了人手,从家里偷跑了出去准备去找她。

  他有点羡慕,头一次恨起自己的身份过于引人注目。

  连绾被流放的第四日,皇上派他去查清兵部里的丞相党羽,他忙的天昏地暗,迷迷糊糊中去了连绾家里,躺倒在她的床上。

  被褥里已经没有她的香气了,他有点难过地蜷缩了起来。

  干脆等她回来,永远把她锁在身边好了。

  一直到半个月后他疲惫地把名单交给皇上,打着哈欠要求皇上给他放个假,皇上勉为其难地准了。他想着连绾应该快回来了,得准备个礼物惊喜。

  他做了把梳子,想着等连绾回来就直接求亲,等帮皇上把丞相的权收回来,他就辞了官带着连绾回她的家乡。

  等他把梳子做好,又觉得不够,他得在自己府里给她安一个小家,于是让人仿照她屋里的桌椅做了一整套送来。

  连绾被流放一个月,他亲自把房间布置好,还在小桌上放了瓶腊梅。

  他想过两天她应该就回来了,她一定能看见,这是他挑了半天,选的最饱满艳丽的几枝。

  可一直到腊梅谢了,连绾还是没回来。

  皇上召他进宫,说出了状况,他派去的人被一伙江湖匪徒半路劫杀,又接到了连绾母亲病逝的消息。

  顾南淮当时想啊,眼前的这个人是他一直忠心的君王,他不能动手的。

  他木木地回了家,看着他为连绾做的梳子,一不留神,梳子在他手里断成两半,他画的并蒂莲从中间生生隔开。

  就好像他和连绾。

  皇上又召了他进宫,他未行礼,皇上没怪罪他,只是带他再去了谢依然的寝宫,说是谢依然偷听了他的计划,找人伏击他派去的人。

  他蹲着看着这个已经被折磨的骨瘦如柴的女子,忽然间明白了她之前眼里的同情从何而来。

  他问:“你是因为喜欢我,才对她下手?”

  谢依然被折磨的有些精神错乱,听见他的声音就要扑过来:“南淮,救我,南淮,南淮……”

  他好像看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你喜欢我,我偏要让你看着我好好地和连绾在一起。”

  听到这她突然清明过来,笑得狰狞:“我买通了押送她的官兵,别说你救不回她,你就是救回她,也不过是轮过的残花败柳,那样的连绾你也要?”

  他猛地站起来,皇上及时地让人拿来一把匕首,他拿起来就要刺中她的心脏,却在极靠近的位置停了下来,刺了她双腿几刀,抬起眼已是双目猩红:“你得给我活着,她受的苦,我要你一个不落全还回来。”

  他没再管丞相的破事,把一切抛在脑后,他想他的绾绾该多害怕,他却不在她身边。

  带着人隐秘地向着连绾的方向奔过去,路上遇见容齐的人,得知连绾没事,他放下心来,想去找她,却被谢安然拦了下来。

  他和谢安然不是很熟,听她三两句话讲了秋葵的死,连绾的恨,她说绾绾现在情绪不稳,最好不要去见她。

  护着她们回了京,他跟在连绾身后回家,在门外偷偷看着她从床下拿出几垒画卷,看她毫不留情地燃了火盆,把画都放在里面,他才明白谢安然说的不要去见她是什么意思。

  他跟着她一路走回谢家,明明正要开春了,可他却觉得寒风吹的骨头都在发疼。

  连日的奔波劳累,心力交瘁,他倒在谢家的院子里,再醒来时只看到谢安然稍显淡漠的眉眼:“我知道你有苦衷,可绾绾现在未必肯听。”

  他扯了扯唇角:“有劳帮我照顾她。”

  他回家再看那封诀别书,奇怪的是这次他没看出赌气,反而字字泣血,她一笔一笔都在说着她的恨。

  想了很久,他突然间觉得也罢,这一次没能救她,下一次哪怕是监守自盗也好,总之这辈子都别想逃出他的手掌心。

  在那之前要先解决麻烦,他在朝堂上迅速开展打压丞相的动作,一直到半数党羽都清理干净,换上忠诚的保皇派,他接到鉴画师的消息,说是风头正盛的那位沈将军拿了幅连绾的画作,画上画的是谢依然。

  机会来了。

  如果不是听到沈煜在连绾的房间里待了一下午,一直到晚上还没有出来,他想他第一天是不会去救她的。

  当然串通好的容齐也不会,连绾会在越来越失望的情况下迎来他的援救,从此消除隔膜。

  这些她都不会知道了。

  也不会知道,那天他听说彩盈的丫鬟被带回去,进书房前其实派人候在外面,只要他打个手势,所有她得罪过的人,莲妃得罪过的家族就会知道她还活着。

  容齐和谢安然远在江南,她会再也无人可依附,只有他。

  三年已经够漫长了,往后他们只有死别,没有生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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崽啊,咱还是不会写你,对不住了崽啊

ps:小说是小说,现实看到这种监守自盗就为了和你在一起的,姑娘们赶紧麻溜的离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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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关于谢依然

  谢依然小时候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她是姨娘的孩子,却要喊另一个人为母亲。

  为什么父亲和母亲明明举案齐眉恩爱非常,她和姨娘却多余地出现在这个家里。

  为什么明明谢安然明明是她的妹妹,却从不拿正眼也不看她。

  姨娘说她是个意外,是官场酒醉时候被硬塞给谢老爷的,她问难道意外就不需要负责了吗,姨娘说老爷已经尽全力负责了,夫人也没有为难她们母女俩,算是很好了。

  谢依然还是没明白,于是谢安然练一个时辰的琴,她便练两个时辰,谢安然练两个时辰的字,她便练四个时辰。

  琴棋书画样样拿的出手,诗词歌赋也算不差,她样样比谢安然好,可是谢安然还是对她不屑一顾,就好像路边见着狗尾巴草,是决计不会多看一眼的。

  后来她才知道,谢夫人会教谢安然很多别的东西,一些官家夫人应该做的事情。

  至于她,他们有旁的打算。

  皇后娘娘设宴,漫天花雨中她遇见了顾南淮。

  顾南淮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介于温柔与冷漠之间,少一分温柔便是疏离,多一分温柔便是轻浮,他把持地相当好,唯独连绾在场的时候,他的视线就不会从她身上移开半分。

  谢依然很讨厌连绾,明明出身低微,却和谢安然沆瀣一气,她很想看看如果能将这份视线剥夺据为己有,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连绾只会一口一个“顾南淮”,叫的任性又跋扈,而她唤的“顾大哥”,却是千回百转绕指柔。

  她端着温婉走向他,怀着恨意离开他。

  谢家父母将她送进宫里的那天,她头一个想到的是顾南淮,才发现竟是自己动心了。

  她挣扎抗议,她拽着新勾搭的书生,祈求父亲不要送自己进宫。

  未曾想容齐亲自把那书生揪了回去,礼貌的语气下藏着冰霜:“张生寒门子弟,不懂京城人心险恶,还望谢小姐高抬贵手。”

  她不屑:“不过是你不想让我妹妹进宫,装的这样正义。”

  容齐笑笑,遥遥望向谢安然的院子:“是啊,我心悦她,不愿她进宫,可全京城多少你的裙下之臣,你要进宫,他们谁人说过半句?”

  “仰慕你的人再多,不过是垃圾堆而已。”

  书生和容齐走了以后她失声痛哭,她从小就羡慕谢安然,好不容易所有人都对她另眼相看,她的人生轨迹竟是丝毫未变。

  她只能在空荡的宫墙里度过一生,而谢安然却可以同喜欢的人白首偕老。

  可是有什么用呢,沈煜喜欢谢依然,军营无人不知,她勾着红艳艳的指甲,蓦的笑出了声。

  皇上并未给过她半分眼色,她真的要孤独老死了。她不顾谢家父母的警告,毅然地投奔向别的后妃势力。

  她确实也没有学过宫中的弯弯绕绕,谢家父母的本意是让她安安分分地过一生,只要谢家不倒,不说荣宠,平安喜乐皆有。

  她被利用着在莲妃宫里埋了个蛊毒娃娃,上头刻着据说是皇上的生辰八字,这样的手法很低级,就像是“嚣张跋扈没脑子”的莲妃才能干的出来的。

  莲妃没了,皇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召了顾南淮进宫,在御花园议事,她听见心上人的名字,甩开宫女只身跑了过去,却听见他们说起连绾虽被流放,中途会被救回来。

  她过得不好,怎能容许连绾得偿所愿?

  容齐说她的裙下之臣都是无能的垃圾,可若是她以自己的清白为饵呢。

  反正,她这辈子也就这样了,除却才女虚名,什么都不剩下。

  顾南淮恨她,她是爽快的,能在他心里留下痕迹,恨也好,总能给他和连绾填道裂痕。

  没什么可失去,也没什么可后悔。

  甚至顾南淮亲自动手,她被皇上的刑罚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再在寒冬腊月天上了路,倒在那片乱葬岗,她也不后悔。

  只是若有来世,她宁做寒门嫡,绝不愿高门庶。

===6.28

番外三 关于沈煜

  沈煜大婚的那一天,酒过三巡便借口醉倒。

  军人往往海量,部下们都知道他酒量不浅,只当是想去见新娘子,找借口一度春宵。

  “谢家出来的姑娘,将军一定都喜欢。”

  “只听闻谢大小姐惊才绝艳,二小姐倒不知如何了。哎,可惜了大小姐,宫门深似海啊,若是她等到将军回来,将军一定会……”

  “呸,你喝高了这都敢说,那可是跟皇上抢女人。”

  沈煜听的更加烦躁,忽的有个脆生生的声音,行到远处仍能听见她说:“谢大小姐哪配得上你们家将军?将军行事光明磊落,你们得盼着他好,不能和邪魔外道在一起。”

  混说的邪魔外道,是他配不上她啊。沈煜不愿与女流之辈计较,拾着沉重的步子走向新房。

  他想起谢家来议亲的时候,说要为谢小姐择一位良配,看他少年英雄,意欲将掌上明珠嫁与他。

  他脱口而出:“只是二小姐是掌上明珠,需择良配,大小姐便送去宫中?”

  谢家父母脸色微变,摇头叹了口气。

  当然这桩婚事还是成了,他实在好奇一个高门贵女怎么会有那么恶毒的心思,害死她的姐姐,还要嫁给一直仰慕她姐姐的人。

  沈煜没有一点拖泥带水,挑起盖头,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谢安然,甚至幻想着她是不是会长的和依然有些相似。

  结果没有,依然像是山野间最清新的山茶花,而谢安然像是……月亮,很皎洁的明月。

  她看起来很温柔,或许是脂粉扑的。

  她看起来很高贵,或许是盛装衬的。

  沈煜这么告诉自己,硬生生地压住心底的那抹惊艳的念头。

  他理所当然地装醉装晕,栽倒在床上,而谢安然半天没有动作,只是看了眼桌上未喝的合卺酒,让喜娘先离开。

  她镇定地好像早知道这个结果,是因为对谢依然有所愧疚吗?沈煜更加地怀疑。

  这晚他躺在心上人的妹妹身边,梦到他与心上人的初遇。

  他那时候刚参军,从最底层的小兵做起,骨子里的傲性叛逆却不服管教,大半夜的被上司折磨地半死不活丢到雪地里。

  他站起身,想要找个地方度过这一晚,想着翻到大户人家家里的柴房或许可行。于是他进了谢家的院子,一瘸一拐地避开守卫寻找着栖身的地方,隐隐听见有着歌声,他不自觉地走过去。

  那一幕美的不像话,仿佛月下精灵,有个姑娘边唱边舞,遇到不满意的地方就皱皱眉,细细思索重来。沈煜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等她停下来,盛放的笑容让他觉得身上的伤好了大半。

  也没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暴露在月光下,姑娘吓得花容失色,将要喊人,他连忙上前道明来意。

  姑娘便没有惊动谁,带他进一处无人的小房间容他栖身,拿了药给他。

  他问她叫什么,姑娘眨眨眼温婉地笑笑:“谢家依然。”

  他想,他若此生有想娶的女子,约莫就是她了。

  谢依然没有将这段经历告诉任何人,他也没有,只是第二天回到军营,他学会了低头,学会了隐忍,他要出人头地,他要光明正大的娶她。

  事与愿违,他已是高高在上的将军,他竟能娶谢家嫡女了,只是不是她。

  很长一段时间内,沈煜都没给过谢安然好脸色,她也不急不躁,尽心尽力地对他好,不谄媚也不高傲。

  她很能干,对内打理好将军府的上下事物,对外也能联络好关系,沈煜在官场上几乎是一帆风顺。

  她对母亲很孝顺,母亲几乎要将她当成亲女儿,夸了又夸。

  她会贴心地算好他回来的时间,让厨房煲好汤,等他回来便刚好能喝。

  她煮的茶也很好喝,他一个只懂沙场制敌的大老粗,本只喝的懂那茶水铺子一文钱一碗的凉茶,却也忍不住细细品味她的手艺。

  她同旁人说话时语气里自有威严气度,和他说起话来却是温温软软,听的他内心窃喜,却不敢表露。

  她棋艺很好,但他不懂,她便执着黑白子一点一点跟他讲,那一截不经意间露出的皓腕花了他的眼。

  沈煜想她真是太坏了,一点一滴地渗透进他的生活,等一想起来,他几乎要离不开她了,却查不到一点点她害谢依然的证据。

  异国来犯,皇上命他出征,临别的时候谢安然在他的剑上挂了个流苏后便不再多言,他皱着眉问她怎么不说些让他平安归来的话,话说出口才意识到他其实很期待。

  谢安然笑的还是像掀开红盖头时那样的皎洁明媚,原来当真和脂粉无关:“夫君定会平安得胜归来,只是军中生活艰苦,惟愿这流苏替我监督夫君,衣食住行不得马虎,好好照顾自己。”

  他心中一震,面上却只平淡地嗯了一声,调转马头,又听见个脆生生的声音小声说:“你抄了那么多的佛经才求的这流苏保他平安怎么不说?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感动。”

  沈煜猛地抽了一鞭子马,身后那人温软的话荡在风里,已经听不清了。

  这次出征不知怎么的粮草颇多,他果真没苛待自己。每逢大小战役,他把剑上的流苏摘下,收在怀里,放进护心镜,总觉得温暖又柔软。

  副官问他是怕流苏挂剑上影响发挥吗,他拍拍副官的肩:“你家将军就算影响发挥也能以一敌百。”

  他只是怕血污了她的心意,至于为什么放在心口,他觉得爱放哪放哪,他乐意。

  打了一年有余,双方消耗都巨大,对方终究忍不住举了白旗,他松了一口气,想着终于能回家了,他们见面的时间竟没有分别的时间长。

  浩浩荡荡的大军凯旋,他志得意满地看着部下们带着大批俘虏,谁知一个没留神,背心便中了一刀。

  他不得不停在当地的医馆,醒来时医师的女儿正替他换药包扎,他转过头见到那张脸便凝住了呼吸。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将军的话,奴家彩盈。”声音有些怯懦,不是当初月下跳舞的姑娘。

  只是见着那张脸,那半年的相濡以沫,这一年多的日夜思念都成了一场笑话。

  “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彩盈愣了愣,害羞地点了点头。

  沈煜将彩盈宠的由当初的怯懦变得任性,像是要把所有想给谢依然,却没给成的都给她,而彩盈傻傻地相信着一见钟情的故事,没意识到他宠溺的眼神已经渐渐变得生冷。

  那天晚上沈煜像解脱一样,借着三分酒力将彩盈缠进红帐。

  彩盈有些羞怯却又期待,他邪邪地笑,一次又一次的,将她弄昏了后低低地唤梦里他才敢唤的那个称呼:“依依……”

  他能唤的也只有一个依字,怕想再多会想起别的什么人。

  彩盈怀孕了,雀跃地转着圈坐进他怀里,他眼神蓦得幽暗,想着孩子会像他多一点,还是像谢依然多一点。

  他让大军先行,带着彩盈跟在后头,也不知是为了照顾她的身孕,还是不想尽早回去见到什么人。

  ——————————————————————

  沈煜被命再次出征,提起这事儿的顾南淮下了朝向他拱拱手,笑着祝他平安归来,眼里不乏警告。

  沈煜忽然间明白边境骚扰早就接连不断,为什么在这时候提起此事,皇上又怎么会如此快地让他去。而他若是拆穿了连绾的身份,指不定就会“意外”战死沙场再也回不来了。

  他自嘲地弯弯唇,突然觉得沙场上的兵法求胜哪里有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多。

  皇命不可违,他回到家打算收拾行李,听下人说谢安然好像进了宫要去找太后,没多想就进了宫。

  他是喜欢谢安然的,也以为时间一长谢安然会原谅他的所作所为,继续当他的好妻子,只是没想到她这么决绝地要离开他。

  她真的要走了,他才发现他舍不得。

  皇上允他进宫,却不允他去太后宫中,他只得借口与皇上说边防之事,东拉西扯,希望能待久一点,碰到她出宫,他会好好认错,重新挽回她。

  皇上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道:“或许有些人,只有失去的时候才珍贵呢。”

  沈煜呆呆地问:“皇上有过?”又意识到自己的口不择言,慌道“请皇上恕罪”。

  皇上的眼神暗了暗,摆摆手:“朕提前知道却还是失去了。也罢,你去等她吧。”

  他欣喜地告退,坐在高位上的皇上的身影寂寥无比,好像身边一直一直都没有站过别人。

  等了许久,沈煜等来了谢安然与容齐一起走过来,两人说说笑笑,她露出他许久未见的笑容。

  他沉默地拦在路边,容齐将要开口,谢安然便示意小桃把懿旨拿出来给他:“我与将军的姻缘已尽,我会让人把我的东西都搬回来,祝愿将军前程似锦。”

  沈煜想了千万种认错的说辞,却在容齐的注视下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看着谢安然和容齐一起向宫门走。

  蓦得谢安然想起什么,转身道:“将军写给姐姐的信这些年都在我这里,她没看过,我已放在你书房里了。”

  他的心猛地一疼:“谢安然,你当真狠的下心?我等在这里这么久,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

  “缘分一场,将军,”谢安然止住他的话,“我们没有好聚,权且留个好散吧。”

  他看着他们清风明月的背影,忽的想起站在旁边的原本是他,一直是他。

  沈煜没有再收拾自己的行李,呆滞地看着谢家的下人忙进忙出地搬着谢安然的箱子,转瞬间她的屋子连一点余温都没剩下。

  他好像不只是喜欢谢安然的程度而已。

  那天晚上他喝的酩酊大醉,恍惚间看见了容齐,他一拳就要打上去,却被个不认识的侍卫拦住。

  容齐坐在他对面,声音听着很是温润,他想谢安然应该是喜欢这样温柔的人,他如果对她温柔一点就好了。

  “将军明日便要启程,还是早些睡比较好。有时候我挺羡慕顾南淮的,倘若是他处在我这样的场景里,这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

  “比方说她还没嫁给你,你就已经因着什么意外死了,可惜我见不得她伤心,留了你一命。

  “将军若是考虑清楚,好好地上路,不要再来纠缠她,或许对大家都好。

  “她很决绝,却也是个傻姑娘。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把她让给任何人了。”

  沈煜趴在桌子上突然哭的很大声,他说“我错了”,说“对不起”,容齐皱着眉头看他,他抬起头,恶狠狠地说:“你要是敢让她不幸福,我就马上回来抢走她。”

  容齐轻飘飘地撂下一句:“你没这个机会。”

  ————————————————————————

  沈煜把沈依依托付给母亲,领着军队浩浩荡荡地从京城再出发,他回头看了看谢家的方向,又装作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

  百姓的呐喊萦绕在他耳边,他们祝他凯旋,可等他凯旋,已经再没有谢安然守在将军府门口了。

==========

7.4

  01

  “厨房说你要了梅子汤,我给你送来了。”

  正是夏日,谢安然窝在凉席上扇着扇子,仰起头瞧见容齐,挡住了门外的光线,风光霁月的站着。

  “谢谢。”她猛地坐起来,三千青丝有些杂乱,莫名显得有些娇憨,难得见到她这样,容齐觉得有趣,一双手放在她头顶。

  揉了一下,还挺舒服。

  随后被恼羞成怒地挥开。

  谢安然坐在床上顶着一头已然凌乱的发,瞪着床边手伸了一半的容齐,这画面惊的刚进门的小桃悄悄退了出去,还给两位带上了门。

  容齐满意地点点头:“这丫头比连绾机灵。”

  谢安然没搭理他,下了床径自又打开了门,左右望了望,小桃早跑的没影。

  “不听墙角的好丫鬟。”容齐再次满意地评价。

  谢安然自个儿拿梳子将头发理顺了:“干脆送你好了。”

  容齐挑挑眉,打开盛着梅子汤的盅:“这好办,你嫁给我,她便也算我的丫鬟了……啧,怪不得要用这么厚的盅盛着,这冰也忒多了。”

  谢安然无视前一句话,眼睁睁地瞧着他把冰块都舀到一个小碗里,给她另外盛了一份没有冰的,她有点难受。

  “江南很热。”

  “嗯。”容齐将梅子汤端给她,握着白瓷小碗的手指节分明,“但你本就体寒怕冷,太多冰对你身体不好。”

  谢安然巴巴地望着那碗冰,装作面无表情地接过,礼貌地道谢,一点点喝着。

  然而天气热,还不等喝完,已然与常温无异。

  她皱了皱眉将碗放下,便听见叮当脆响,碗底清澈,有一小块冰浮在水上,清冷冷地映着她的影子。

  “看过《穆玄英挂帅》吗?”容齐手里还执着泛着寒意的小勺,眼底也只映着她的影子,却也不等她答话。

  “里面有一句话是这样讲的,世间情动,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

  容齐托着腮认真地看着她,一双桃花眼亮亮的,好听的声音一字一顿,拨开她鬓角没理完的乱发,抬袖间盈满梅香清冷。

  谢安然突然红了脸:“这句话分明说的是喜欢一个人时候的心慌意乱,哪有你这样的解释。”

  容齐无辜地眨眨眼,掩住抑制不住的笑意:“我没解释啊,是你自己解释的。”

  “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没有碰壁,只是我想碰你的心。”

  02

  容齐从前是个出了名的笑面虎,年方十七便坐上太傅之位,皇上命他教导年仅三月的皇长子,试问朝中谁能理解?但不理解不行,容齐手段阴的很。

  别看他年纪小,笑面虎冲你笑,乌纱帽迟早掉。

  所以依着容齐这样的身份,赴了谢安然千金宴的邀约,是相当给谢家面子,且其他人都不大能理解的事。

  他原本是不想来的,只是寻风念叨名满天下的谢家大小姐许久,实在是听的烦了,想着干脆来瞧瞧是什么样的人,若是良人,他替自己最看重的贴身侍卫讨要个庶女,也算不得逾矩。

  只是见着人的时候,他就知道没戏了。

  谢大小姐那双秋水一样的眸子瞅见他,便流淌着三分情意。容齐对自己的容貌是自信的,但她那三分情意实在太过熟练,拿捏的太到位,他不得不赞赏,心想着倘若谢家哪天倒了,谢大小姐也定能凭靠这套本事过得很好。

  他小声对寻风说谢大小姐可能并非良配,寻风呆了呆,反应过来脸涨了通红:“什么配不配的,人家小姑娘才多大,属下只是见她才名远扬很欣赏罢了。”

  他笑笑,一个字也不信,也没打算继续在这客套下去。

  带着寻风告了别,他转头瞧见朱门下皱着眉的小姑娘,年纪尚小却已显出不可方物的眉目,是容齐喜欢的脸,端庄又大气。

  他指指小姑娘问寻风那是谁,寻风没忍住白了一眼:“那是谢家嫡小姐,刚刚开宴的时候您在干嘛啊。”

  没等寻风抱怨完,他径直走了过去,瞧见门里边站着一群小姑娘,莺莺燕燕的官家小姐,扑面而来的脂粉香味。

  小姐们中间围着莲妃的妹妹,印象里似乎是叫连绾,看起来很生气,旁边的小姐装模作样地道一句:“小莲妃莫要生气,我们只是闹着玩的,日后你若是进了宫,可别忘了姐妹情意。”

  容齐微一挑眉,小莲妃这个称谓可真是……

  “张小姐竟连皇上也敢编排了么?”那端庄的谢家小姐淡淡开了口,眉头仍皱着,将连绾护在身后,长睫忽闪忽闪的:“几位不愿赏脸我这千金宴,也仔细别在谢府里光明正大地说吧。”

  连绾眼睛亮了亮,拽住谢安然的袖子:“这里可尽是了不得的公子小姐。”

  容齐看着好笑,寻风适时地咳了咳,小姐们回过头来,都愣在当场。

  太傅大人身后的满园春色尽数成了陪衬,谢府十分景,他的笑便占了七分,看也没看那些脸上飞着红霞的姑娘,容齐径直冲谢安然点了点头。

  谢安然也愣了愣,但很快反应过来行了个礼,姿态优雅高贵得像是宫中人。

  “隔墙有耳。”他将食指竖到唇边,看着小姐们脸色由红转白,翩翩然留了个潇洒背影。

  寻风掉了一身鸡皮疙瘩,小声问:“主子您不会看上这么小的小姑娘了吧?您是打算培养童养媳吗?”

  容齐寻思着可行,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

  03

  自那以后宴上但凡有谢安然,总能见到太傅坐在高位上,美目流转不经意间见到谢安然就是意味深长的一顿。

  容齐变着法子地接近谢安然,越接近越发现她除却他喜欢的容颜,那聪明劲儿也是他见过女子中的头一份。

  连绾有天觉出不对味儿来,捧着戏说风流才子俏佳人的话本子问他:“齐哥哥,你是不是看上安然了啊。”

  容齐想着早等着你来问了,笑着点了点头。

  连绾掰着手指头算计了一番,奸笑着问:“我帮你,你让我画一幅画怎么样?”

  容齐觉得没什么问题,自己只赚不亏,未曾料到后来自己坐了几个时辰换了一张“美人图”。

  04

  江南的夏天真的很热,容齐捏着京城寄来的信,眉心跳了跳,上头的字龙飞凤舞,写着连绾据说是和顾南淮一起想出来的示爱方法。

  庸俗。他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随即招了寻风按照上面的指示,趁着月圆风高夜带着谢安然去游湖。

  容齐找来座画舫,瞧着是谢安然喜欢的雅致风格,牵着她的手稳稳地走了上去。

  她没有从前对他那么冷淡了,在试图一步步接纳他,这是好事。容齐觉得没什么可矫情的,他向来看重结果多于过程,哪怕是她把他当成移情工具,只要最后移情成功了,那也就达到目的了。

  这天晚上清风徐徐,月光温柔,撒在湖面上满是星子。

  容齐带着安然坐在船头,递给她一个竹篮,她未解其意,容齐沉默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艰涩地说了出来。

  “给你捞星星。”

  他是觉得这手段幼稚,自己实在难以入境,语气生硬地一点也没有浪漫的氛围,当然连绾出的这主意本就没有浪漫可言。

  岂料谢安然突然笑出声,月光映在她眼睛里,笑出一湾氤氲的浅滩。

  “竹篮哪里够,起码得给我个渔网吧。”

  容齐捂了捂脸,连绾写给他的信里头还真写了谢安然可能是这么个反应,他招了招手,寻风从后头的小舟一个凌波微步跳到了画舫上。

  “去给你家未来女主子捞个星星。”

  寻风顿了顿,闭了闭眼挣扎了很久,拿了竹篮,迎着月光在水面上踏出无数波纹,瞧着潇洒又风流。

  只有寻风自己知道他一路心虚的很,从水里提起竹篮,背着身趁着他们看不见,从怀里掏出几颗夜明珠塞了进去。

  谢安然看寻风反身回来的竹篮里亮起淡淡的光,觉得有些好笑,容齐倒是颇为愤愤不平地在一边碎碎念道:“早知道学武了,学什么医。”

  谢安然思考了一下:“起码安胎药可以你来开。”

  容齐眼睛腾出火苗来,寻风意识到氛围的奇妙变化,直接略去献宝的一步,绕上了画舫熄了蜡烛,将画舫四周都摆上夜明珠。

  事了拂身去,深藏功与名。寻风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身功夫被主子拿来讨姑娘欢心,叹了口气,上了自己的小舟,孤零零地坐着。

  那边气氛正暧昧着,容齐几乎在想生个男孩还是生个女孩,分别都叫什么名字,谢安然蓦得出了声:“寻风轻功了得,这一出凌波捞星能赚京城多少女儿家的芳心。”

  孤零零坐在小舟上的寻风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在这炎热的夏夜打了个冷颤。

  “安然,”容齐叹了口气面对她坐着,无比诚恳地道:“我心悦你。”

  谢安然面上浮起淡淡的红,趁着夜色浓重遮掩着,转过头面对容齐坐着,见他精致又纯粹的眸子里盛满的情意,这下耳朵都红了。

  还没等她说话,容齐那厢又道:“连绾出的这个主意,她说你小时候当真拿着竹篮捞过星星,我还以为是骗我。”

  谢安然沉默了一下,想着容齐大概一直喜欢自己聪明大方,哪能想到这么幼稚。

  容齐又道:”如果这么做的是连绾,那一定很蠢,但知道是你,我就觉着十分可爱。”

  谢安然笑了笑:“你可仔细别让她再画一张美人图。”

  然后又小声说了句:“其实我来江南也不是父亲母亲非逼着我来的。”

  容齐自然是听到了,桃花眼亮晶晶地望着她,眼里的星子比湖光更潋滟:“所以其实你也是有点喜欢我的?”

  谢安然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极大的心里斗争,努力做一副冷静自持的样子。

  “来之前是有点,来了之后……”她无意识地捏紧衣角,看的容齐心都跟着一起被揪着,“就慢慢地……很……很喜欢。”

  湖面上吹来一缕轻柔的风,吹的容齐眉梢眼角尽舒展开,心里反倒没了夏天的躁意,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原来这么多年的喜欢得到回应是件这么让人舒服的事情。

  谢安然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自若,岂料容齐一张花容月貌的脸越来越近,在她额头上轻柔地落下一吻:“你怎么早不说,都不知道这一天我等了好久。”

  “一直没找着时机。”她有些支支吾吾地道。

  突然湖边两岸放起了很多孔明灯,星星之火燎了半个夜空,像是漆黑夜幕里的耀眼花盏。

  “这个不是连绾出的主意了,我许了很多愿望。”容齐指着飘的最远最高的那个孔明灯,“那个上头写的是谢安然喜欢容齐,果不其然成了。”

  谢安然笑着拍拍他,觉得他怎么可能看得见写的是什么,容齐快速回头在她唇上啄了一下,印着孔明灯的耳根子红红的,眼睛里也蹿着火。

  “谢小姐,不才在下需要个夫人安宅,不知小姐可愿否?”

  谢小姐樱唇轻启:“愿啊。”

  05

  谢家小姐二嫁竟嫁给了太傅大人,这事儿轰动了整个京城。

  有人说沈将军约莫是戴了绿帽子,偏生沈将军出征带了个怀孕的女子回来的事儿又传遍了大街小巷。有赞颂谢家小姐有仇不报非君子的,也有说她败坏了世家贵女大方贤惠的形象。

  随后容太傅拟了一纸文稿,讲了他如何一见倾心,少年时如何青梅竹马,她所嫁非人他如何痛心断肠,她嫁给他时他如何欣喜若狂,世人的风向开始转变,称容太傅果真是个情痴。

  谢安然嫁给容齐是在十月末,少隐寺的枫叶正火红,她的嫁衣更红上一层,新郎官的容色更是明艳逼人。

  京城生意最红火的酒楼将那日两人拜堂的画贴了每个柱子,有人认出笔法酷似从前那位少年画师,引起一系列轩然大波,最后皇上为莲妃正了名,而那位画师也嫁了顾尚书。

  京城待字闺中的少女都在争哪个新郎官更好看,夸容齐脸的,叹顾南淮气质的,一时间竟分不出高下。

  冬日里谢安然缩在屋子里烤着炭火,容齐下了朝回来就瞧见她一口一口喝着汤,有些满足的模样。

  “怎么不多睡会儿?昨晚不累吗?”

  谢安然默了默,又被抱到床上剥了衣服躺着,幽幽道:“你今日没有正事么……”

  容齐手滑进她里衣,面上一派正经:“近来朝中大臣各自安份守己,太子殿下又惯是勤奋好学,确实没什么事。”

  谢安然复又幽幽道:“我昨天想了想,你是不是觉得我冬日怕冷,一直缩在屋里,所以才赶在十月末娶我。”

  容齐被拆穿了,没有半分尴尬之色,反而大方地点点头:“沈煜的孩子都一岁多了,我大他一岁才刚娶亲,当然得尽早。”

  谢安然有点无奈,没想到容齐还记着这仇。

  “安然,给我个孩子,”容齐低头凑上她的脖颈吻了上去,“我都想好了,若是个女孩就叫念安,容念安。”

  “男孩呢?”

  “我为什么要生个小男孩跟我抢人?”容齐说的理直气壮,“我想要个长的像你的小女孩。”

  后来发生的事也容不得谢安然去思考若是真的生了个男孩该叫什么。

  正到兴头上容齐咬着谢安然的耳垂,让她叫齐哥哥,谢安然被磨的难受,却还是羞得不肯说,一个“夫”字刚吐出来,就被狠狠咬了一口,她只得柔柔地唤,心里骂着这人,心头却是甜丝丝的。

  06

  连绾下午来串门时,瞧见她那露完的领口遮了遮眼:“没想到容齐这厮看着是个正人君子……”

  谢安然也瞧着她高高的领子:“顾南淮果然也不遑多让……”

  齐齐地叹了一口气,两人凑在一块亲亲热热的唠嗑。

  外头的寒风吹着,吹着吹着把容瓷这尊大佛也给吹回娘家来了。

  容瓷风风火火地进来:“哟都在呢。”一双冻僵的手就要去搓连绾的脸,连绾瞥见她抬袖间露出的红痕,再次深深地叹了口气。

  “小将军对你挺好。”

  容瓷僵了僵,呵呵一笑:“大家都一样哈。”

====全文完====

寻·单身狗·工具人·风,哎

ps:最后的一小段是假的,都是小说,小说里就有这么多痕迹,但现实没有(正色)

总算写完了,可能有点虎头蛇尾了,对不起各位,顶锅盖跑路

其实还有一些东西没写,比方说连绾为什么叫母亲不叫娘亲,为什么母亲病死在路上她却只记得秋葵,因为连绾母亲其实也认为丈夫离开她是连绾的错,对她很不好,包括后来有人引导着连绾走上骄纵跋扈目空一切的歧途,母亲不会正确地教导,当然也有眼界和见识的问题,但她只会骂连绾拖了她姐姐的后腿。

连绾记着所有对她好的人,所以也会轻易原谅因为对她好而对她不好的顾南淮。

还是那句话,现实不要模仿。这种男的会家暴的几率很大,当然顾南淮是我写的,他不会。

还有最后彩盈的忠心丫鬟,连绾会让顾南淮放过她,然后她这次真的远走高飞了。

感谢各位陪伴❤️❤️

点个赞再走有利于尽早脱单。——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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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将军出征回来了,他还带回一个怀孕的女子。

消息一夜间吹满了杭京的大街小巷,叶商跟着军队一同班师回朝,心中还着实为将军捏了一把汗,他随着沈严征战两年,见证着家书以每月一封雷打不动的固定频率顽强的被送到驿站,每次都是满满当当正正好好写满一张纸,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

这样执着的频率,让叶商不由得为苏云染肚子里的孩子捏了把汗,想象一下在家中苦等两年独守空房的将军夫人,看到班师回朝的沈严身旁怀胎三月的娇俏女子,怕不是恨得眼珠子都要扣下来。

正当他为将军未来的夫妻生涯捏一把冷汗时,冷不丁看到了安安静静守在将军府外的女子,一袭青衣薄纱露出白皙的脖颈。她垂头提着裙摆,沿着长长的台阶向他走来,准确的说,是向沈严走来。

叶商有些看傻了眼,本以为沈严娶得是个像母老虎般可怖的女子,他自幼在北疆长大,对杭京这种弱柳扶风娇娇弱弱的女子无甚好感。女子走到沈严面前,衣袖间充盈的香气让叶商嗅到一股桂花般清甜的味道,他坏心眼的想,不晓得这杭京的女子力气大不大,沈严到时候要是挨上一耳光会不会觉得痛。

但令他失望的是,女子朝沈严福了福身,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女子吩咐身旁的丫鬟道:“杏儿,苏姑娘身子不便,你去把侧门打开,让人抬着轿子直接进去。”

虽然他对杭京的习俗不甚熟悉,但起码也知道坐轿入府是正妻都没有的待遇,没想到这将军夫人是门哑炮,这引线都点上火递她手里了也能哑了膛,害他一路上为了这出好戏惦念了许久,竟是如此无风亦无浪。

他觉得无趣,女子倒是走到他面前也行了礼:“这位便是叶公子吧,将军说您要在府上住些时日,屋子已经帮您收拾好了,我帮您带路吧。”

叶商打了个哆嗦,他平生还没被人叫过公子,一边拍下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一边不情不愿的跟着女子往府里走。

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和他并排走着:“宋筝。”

“是征战的征吗?”

女子始终无波无澜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的空白,不过也仅是一瞬:“不是,是瑶筝的筝。”

叶商哦了一声又问:“那你会弹吗?”

“会。”

见到宋筝对他的态度并不像其他人般轻慢,也起了攀谈的兴致,对她的观感也稍稍有些好转:“是不是因为你筝弹得特别好所以起名叫宋筝啊?”

他想想自己也觉得好笑:“我在说什么呢,哪有人刚出生就会筝啊。你多大了?”

“……十七。”

“那你跟我差不多,你就别公子公子的叫了我听着别扭,这样,我也直接叫你宋筝,行吗?”

“……叶公子开心便好。”

终于穿过七转八弯的回廊,宋筝给他安排的房间离将军的卧房不远,环境清幽,院中还栽着棵北疆移植过来的雪松,他很是满意。

见他满意,宋筝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面上依旧带着含蓄而得体的微笑,只是叶商觉着她转身离开时的步子迈得有些快。

他就这样在将军府住下了,沈严凯旋而归后颇得圣上的器重,只在府中住了一晚便又急匆匆的入宫,将大着肚子的苏云染和自己都留给宋筝照料。不得不承认,宋筝安排的的确妥帖,他回京路上也住过不少客栈,许是因为他北疆的口音太过明显,总是有小二对着他露出些自以为掩饰的很好的轻蔑。但在将军府,所有的下人都规规矩矩,对他也是当做贵客毕恭毕敬,足可以见得女主人的御下有方。

不过宋筝好是好,就是性子太过沉闷,看苏云染的性子就知道将军喜欢的是那种性格活泼跳脱又明朗大胆的姑娘,在北疆时,苏云染的马球水平打的比他还要好,每每和将军比的不分上下,和苏云染待在一起时的将军是自由的,眼角眉梢都带着快活。

从前听说沈严和夫人感情不好时,他还以为将军夫人是个凶巴巴的妇人才不得沈严喜欢,如今看来可能将军反而是吃苏云染动不动耍些小性子的那一套的,反而对克己复礼的大家闺秀无甚兴趣。

说来宋筝是有些无趣,就他在府上见到的,十次有八次里她都待在房中静静的翻书,有时绣朵花儿,有时临副字,最大的活动范围不过是去院中摆弄些他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

不过今日宋筝破天荒的不在房中,连院中也不见人影,叶商有些稀奇,问了下人说夫人在后院钓鱼,他来了兴趣,将军府着实是气派,后院不远处蜿蜿蜒蜒流经的是护城河的一段,水质清澈,还不时有游鱼肆意徜徉。

听丫鬟说,宋筝钓了已有一个时辰了,可等他过去看时,她脚旁却空空如也,连个装鱼的鱼篓也没有。叶商有些嗤之以鼻,决定给这位杭京城中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展现一下北疆男儿的魄力。

于是乎,宋筝正静静的坐在河边,长发软软的垂下落在腰间,思绪随着波光粼粼的河面游走,若是有人此时在旁看着,定要赞一句美人如画,然而此时河中忽然溅起巨大的水花,似是一个炮弹落在河中央,惊的鱼儿四下逃窜。

她惊魂未定的站起身才看清河中裸着上身的叶商,双手正拿着一条活蹦乱跳极力挣扎的鱼炫耀似的捧给她看:“你看,我们北疆男儿抓鱼可都是好手,大冬天的都有人把湖面上的冰凿开了下去摸鱼吃呢。照你这磨磨蹭蹭的要钓到什么时候去。”

宋筝总是舒展的眉头终于紧紧的皱在了一处,叶商却还恍若未觉的走上前把鱼捧到她面前,鱼儿似乎认出这是总在河边将自己钓上钩就放掉的好心人,福至心灵的疯狂摆尾挣扎起来,水珠子溅了宋筝满头满脸。

见宋筝回过神来用扇子挡住脸,叶商仿佛此时才终于明白过来,将鱼扔回了河里:“好了,我知道你们杭京人看不起我这种北疆来的,嫌我粗俗,不懂你们垂钓的风雅。”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鱼儿虎口脱险,灵巧的摆摆尾巴迅速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宋筝的扇子还举着,将自己的脸挡的严严实实:“不是的,是我冲撞了叶公子,如此相见……实在是……实在是……”

她没好意思把成何体统脱口而出,怕伤了叶商敏感而脆弱的心灵,正在犹豫着如何遣词造句时,叶商已经迅速把衣服披上:“这样行了吧。”

宋筝终于慢腾腾地将扇子从脸上挪开,露出湿漉漉的脸庞,此刻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添了几分后怕和尴尬,倒是生动了几分:“叶公子可是想吃鱼了,我回去让小厨房炖了送去。”

毕竟还是少年心性,确认了宋筝并不是嫌弃,叶商的兴致又高了起来:“好啊,我还没尝过这儿的鱼呢,刚回杭京的时候苏云染嘴巴馋了想吃鱼,沈将军就带着她两个人偷偷去酒楼开小灶,也没带上我,我当时就想着这鱼能有多好吃……”

说着说着他慢半拍的合上嘴巴,觉出不妥来,紧张的望着宋筝,宋筝也望着他,听得很是专注,似是在等他讲完未尽的话。

他生平头一次体会到了如芒在背之感,自以为自然实则生硬的转换着话题:“你怎么钓鱼也不带鱼篓啊?”

宋筝道:“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偶尔钓到几条也放了,要是指着我钓鱼给府里加菜,怕是十天半个月的也吃不上一口。”

叶商哈哈哈的笑起来,半晌却叹了口气:“我在这府里也闷得慌,明明在北疆时将军说我此战有功,圣上定会论功行赏,可这都快半个月了,我连圣上的影子也见不到。”

“其实我也知道,杭京的人看不起北疆,觉得我们都是粗野之辈。”

本来也只是发发心中的牢骚,宋筝却很认真的宽慰他:“北疆和杭京风土人情不同,你初来乍到有些不适应是难免的。”

“将军既然许诺于你,定会在圣上面前替你邀功的,即使到不了中郎将,做个校尉也是绰绰有余。”

他看着宋筝,莫名其妙的觉得这话还挺有分量。

两个人从后院一路走回前厅,他犹豫再三试探着问道:“夫人对苏云染……真的没有心怀芥蒂吗?”

这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的叫她夫人,宋筝反问他:“你怎么会这么问?”

宋筝是个好人,不但没有看不起他,还给了他平等的尊重,相信他能做上校尉,所以他也想推心置腹的将善意回报给她:“夫人是正妻还没有孩子,苏云染就算进门了也是妾,却……。”

他笨嘴拙舌的说不明白,宋筝还是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女子婚丧嫁娶本就不由己身,为妻为妾都有生育子女的权利,是先是后也没那么重要。”

“可是将军那么宠爱苏云染,你不生气吗?边地的将士还同我说是夫人死乞白赖硬要嫁给将军的,费了那么大劲嫁给将军结果却……”

叶商恨不得缝住自己的嘴,他也搞不懂,怎么到了宋筝面前,这嘴好似就不是长在他身上了。

宋筝却抿着嘴笑出声来,白净的脸上绽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把叶商看的有些发愣。

“你说的没错,是我死乞白赖非要嫁给将军的。


2.

自从叶商兴冲冲的随着沈将军去上朝被封为校尉后,他对宋筝的钦佩之意愈发浓烈,本来以为宋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对战场上的事肯定不清楚,说他会封校尉也不过是宽慰自己,却没想到真被她说中了。

他回来的时候宋筝正坐在房中捻着细细的绣线穿过藕色的绢帕,冷不防门轰的一声被人推开,吓得她手一抖差点将针扎入掌心:“出什么事了!”

叶商跑进来很是兴奋摇着她的肩膀:“你也太厉害了,圣上真的封了我做校尉!我明天起就能和将军一同上朝了,圣上留我在杭京操练士兵!将军说这是个美差,不像在战场那么辛苦,俸禄还高,我……”

宋筝被晃得脑袋晕乎乎的,叶商一边说一边绕着她转着圈圈,绕的她眼睛都随着他转累了。

她觉得叶商的样子有些好笑,像条衔着骨头打转的小狗,还是憋着笑意给他道喜,一边穿针引线一边听他滔滔不绝的讲随将军打仗的事。她听得很认真,听到将军带着他两人深入敌营差点被抓住的时候,手一抖,针狠狠的扎在指尖,疼的她轻抽了一口气。

叶商讲的起劲,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将军在战场上可拼命了,好几次我都差点以为他挺不过去了。”

绢帕在手心被攥紧,沈严从小就这样,认准了什么事便一定要做到,固执的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将军刚来北疆的时候,其实我们都不怎么服他,谁也不信杭京来的贵公子能打好仗,但是打了几场下来我们都没话了,将军来之后打的头一仗便是大捷,我们军队里都说将军是有神明保佑的。”

也许真的是神明保佑,叶商一定想不到,和沈严自小便大放异彩的文学天赋相比,武学的天赋……可以说是没有。

明明个头是最高的,偏偏能被一个矮他小半个头的小胖墩揍得鼻青脸肿,还要嘴硬着说:“你放心,他以后再不敢来欺负你”。

后来小胖墩自然再没有敢来找两人的麻烦,但并不是因为被打的心服口服,而是知道了沈严的身份,被吓得一个月没敢出家门。

叶商没有注意到宋筝在走神,兀自感叹道:“他像是不要命一样,研究起战术来三天两头的不着觉都是常有的事,而且将军吃住都和士兵一模一样,天最冷的时候,被褥不够,他把自己的被褥捐出来凑数,自己在灯下坐了一个通宵硬生生熬着。”

宋筝听着,想起从前他是很少寄信回家的,为数不多的一次便是薄薄一页纸两行话,在平安勿念后添上一行字,说冬日军中的被褥不够。

她将信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觉得沈严真是要面子的紧,他很少开口让自己帮着办什么事,连撑不住开口也是硬邦邦的一句话,全靠她自己理解。

她替他去朝中走动了一番,还在送去的被褥中添上了自己赶出来的一床新褥子,是他睡习惯了的锦衾,被角处她还绣上了一个细巧的“严”字。

送到后他没再送信回来,她也无从得知那熬了几个通宵赶出来的被褥下落如何。

她安慰自己,将士理当一体,这被子给了谁不是用来御寒呢。可是想到他独自一人坐在煤油灯下苦苦熬着,宋筝心中有点不是滋味。

思绪渐渐的飘散,被叶商唤回了神:“你怎么恹恹的?”

宋筝笑笑:“将军呢,怎么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叶商说圣上留沈严还有要事相商,将军便让他先回来了,看宋筝的脸色有些担忧还宽慰她,说不定圣上是有些什么封赏,怕自己看了眼红才屏退他人悄悄的同沈严讲。

她轻笑着摇摇头,知道同叶商说了他也不懂,沈严如今得的赏赐同他挣回的军功相比有些单薄了,听说圣上前些日子还召她爹爹前去,怕是已经知道了苏云染有孕的消息了。

其实皇帝的心思很好猜,从战场带回女子这种做法往重里说是藐视军纪目无法度,往轻里说不过是男婚女嫁两情相悦,而苏云染迟迟未能进门是因为圣上至今没有松口,这没有松口八成就是看着宋家的面子。

“你去面见圣上的时候,圣上就没问你些什么?”

叶商点点头,随手拿了桌上的点心塞在嘴里,话说的囫囵不清:“有啊……问我在将军府住的如何,问我你近日身体如何云云……”

果然如此,圣上想知道她的态度:“那你怎么说。”

“我就照实说啊,吃得好睡得香。”

宋筝恨不得卷起书册把他迟钝的脑袋敲敲明白,但也只是叹了口气:“明日上朝圣上若是再这样问你,你记得提一句我把将军的娘接进府照顾苏姑娘了。”

叶商不大明白这关苏云染什么事,但心思已经被甜糯糯的赤豆糕勾了去,哦了一声偷偷把桌上一整碟赤豆糕都顺走了。

他提步离开时宋筝无奈的声音在屋内响起:“叶校尉少吃些,当心糯米吃多了积食。”

嘿,还真是神了。宋筝明明没有盯着他瞧,背后却仿佛长了眼睛似的把他的举动看的一清二楚,他素来是很讨厌别人对着自己管东管西的,但若那人是宋筝,他倒觉得没那么讨厌了。

沈严回府的时候已是戌时,外头许是下过雨了,打湿了他身上暗色的朝服,神色阴郁,宋筝明明唤人叫了马车去接他,可他宁可自己骑着马回来,似乎心情不佳。

“外头雨太大了罢,将军仔细伤风,今天厨房炖了鱼汤,我叫人给将军端上来。”

沈严沉默片刻,外头跑过来一个丫鬟,看着面生,似乎是跟着苏云染一起过来了,那丫鬟低声对沈严说了什么,他旋即转身出门:“罢了,我不爱吃鱼,夫人下次不必等我一起用膳。”

宋筝应了一声,杏儿才兴冲冲的端着鱼汤跑过来,看到将军准备离去顿时跨下了脸。沈严跨过门槛,转身闷闷的憋出一句:“听说你把娘接过来照顾云染了。”

“是,”宋筝道,“可是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

“没有……你安排的都很好。”

宋筝点点头:“那便好。”

杏儿嘟嘟囔囔的抱怨:“定是西院那个听说将军回来了就开始使心眼了,将军都回来一周了,哪天回府不是陪着她一起用膳,从前将军可都是陪着夫人一起用饭的。”

宋筝一个轻飘飘的眼神过去,杏儿只好不情不愿的咽下更多涌上喉咙口的谩骂:“夫人,我这是替您不值,那条鱼您炖了许久,干嘛不跟将军说是您亲手炖的汤呢,兴许将军感念您的用心,就会留下来了。”

兴许……她不是很喜欢这个词。

靴子带着泥水一步一个脚印的向着西院走去,在光洁锃亮的瓷砖上留下一道道黑灰色的污迹,宋筝默然垂首盯着那发了会儿呆,自沈严从战场回来之后,似乎连背影都带着股生人勿进的冷意。

两人走在回廊上,杏儿手上端着的鱼汤还冒着热气,路过一个转角时却被人拿过去。

叶商端着鱼汤眼睛都似乎在放光:“倒了多浪费啊,将军不喝给我喝。”说罢仰头咕咚咕咚的喝下去,烫的龇牙咧嘴。

味道还不错,将军居然不喜欢吃鱼,他不无可惜的咂吧了几下嘴巴。

她本来也没打算把鱼汤倒掉啊,沈严不喝她自己不能喝吗……心里这样想着,宋筝还是客气的问他:“叶校尉若是喜欢的话,我让杏儿再盛一碗送去叶校尉那里。”

叶商说着好啊好啊头不停的点着,宋筝看他好像一副很饿的样子,想不大明白:“叶校尉说想吃糖饼,我不是晚上才让厨房烙了三张饼过去吗?”

叶商挠了挠头,他确实是有点吃撑了,只是方才听见杏儿说的话,总觉得宋筝好不容易下厨他应该站出来表示支持。

他的吞吞吐吐看在宋筝眼里却是另外一个意思 ,很是愧疚的说:“你平日里是不是都吃不饱啊,这样吧,下次我让厨房按两个人的份给你做饭,若是还不够,你尽可以去添的。”

“……哈哈哈……好啊……”叶商努力屏住呼之欲出的嗝,苦哈哈的笑着附和。

*

宋筝的手脚挺快的,昨日打好了样子的绢帕,今天一早已经收尾绣完了,她将绢帕随意的放在桌旁,置办物什的清单和府中事务安排写到一半思路有些卡住了,便将笔搁置在一旁,随意翻开了一本书,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时不时提笔在纸上添上一两句。

翻过新的一页,门被人猛地推开,吓得她一个激灵差点把书页扯下来,叶商像风似的冲进来,宋筝盘算着,这门是不是该修修了,若是不好好加固一番,再被他推几次,她怕是睡觉时都没有门可关了。


3.

“你怎么这么傻!”叶商怒气冲冲。

她将翻皱的书页摊平,没想到有一日自己会被叶商嫌弃傻,这还真是奇了:“怎么说?”

“你让我同圣上说苏云染的事情,我就提了这么一句,下朝的时候圣上就给他们赐婚了!”

他神神秘秘的压低了声音,像是天都要塌了:“圣上听说你把将军的娘接进府,就觉得你对这桩婚事是默许的,本来圣上看着你家的面子是打算严惩将军的,你说说看你,啧啧啧……”

叶商自己也没有发现,他明明同苏云染相识的更早,但现下已经自然而然的将自己归入了宋筝的阵营,还替她操心起纳妾的事情来。

“这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宋筝有几分讶异。

提起这个他更加生气了:“我……我是散朝之后听到人家在说,才知道是我那句话让圣上松口的…可这也不能怪我,我只是照着你说的……”

后面半句话没能说出来,他看见宋筝手边晾着的纸,上面整整齐齐的列着采买清单,红烛、喜字、龙凤被、甚至标注着嫁衣的尺码要请裁缝上门量,她想着苏云染怀着身子喜服得宽松些。

“你早就知道圣上会赐婚……”他的大脑咯啦啦的转动着,“你是故意让我这么说的?”

没想到她马失前蹄是在这里,宋筝心里有些懊恼,这还是怪他进来的太着急,自己来不及将纸收起来。

“我真是搞不懂你们女人,明明心里是介意的,干嘛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况且将军根本不知道是你教我这么说的,你能落着什么好?”

宋筝好脾气的回答:“苏姑娘都怀胎三月了,月份大了行动会更加不便,再说酷暑也快到了,女子怀孕本就辛苦,这婚事宜早不宜晚。”

“可是将军之所以能坐上今日的位置不也有你爹的缘故吗,你在将军落魄的时候嫁给他,你爹一路把他扶持到万户侯的位置。结果将军今日功成名就了,又娶了个比你年轻比你漂亮的姑娘,这放在我们北疆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你们杭京不也说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吗?”

他这几日嘴皮子倒是利索了不少,把宋筝噎的有些无语:“你这话都是打哪儿听来的?”

“你还记得吗,昨日也是在这里,你满心钦佩的同我说将军打仗是如何用兵如神,殚精竭虑,你说满营的将士没有一个不对他心服口服,那些浴血奋战的日子,是你同他一路厮杀过来的,即使如此,你也觉得他是个没什么本事,只靠女人上位的草包吗?”

回想起战场上的一幕幕,他有些犹豫了,沈严治军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可是……那些朝臣们都这么说。”

“流言蜚语是无法看清一个人的,”宋筝的声音很温和,却也很坚定,“不要听别人怎么说,要用你自己的心去看。”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叶商走后她的情绪明显有些低落,同杏儿说近来她脾气是不是有些急躁了,听得叶商那句“娶了个比你年轻比你漂亮的姑娘”,竟然有种冲动想找块糖饼把他的嘴给堵上。

窗外似乎有低低的笑声,不知道是哪个路过的下人听了一嘴,杏儿倒是不以为意:“叶校尉讲起话来那可真是神了,管家的王叔明明才四十来岁,他夸人家长得年轻,一点也看不出六十岁的模样来。”

“奴婢还听说,前天苏云染问将军她新换的胭脂如何,叶校尉在一旁说像个猴屁股似的,把她脸气的更红了。”

宋筝将铺开的纸一张张理好,丫鬟还以为她没有在听,便闭了嘴,可她一边叠着,心里却止不住的想象苏云染双颊绯红,含羞带怯的问他好不好看的场景。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她努力的回想自己和沈严有没有过这样平和的时刻,想来想去仿佛只有大婚当夜,她等到腿都麻了才等来沈严挑起她的盖头,两人相对而坐,等了快有一炷香的时间,沈严才憋出一句,今日画的眉挺好看的。

从此,她眉间的远山黛便再没有换过。

收拾完了买办的清单,她想着把东西交给沈严过目,虽然纳妾的事情惯例是由正妻操持,但兴许苏云染有些安排也说不定。

这是她第一次踏足西院,不免有些紧张,一路上调整着心态,好让自己不论看到什么场面都能做好表情管理。不过她白紧张了许久,沈严居然不在西院,也不知去了哪里。

苏云染打发了个丫鬟出来同她说将军不在,连面也没露,幸而她镇得住场子,杏儿才没有破口大骂起来,苏云染没见到,倒是见到了沈夫人。听说沈严带回来的女人怀了身子,沈夫人高兴的神色溢于言表,宋筝请人来接她入府的时候她连包袱都收拾好了,光长命锁就带了两把,一入府就住进了西院,对苏云染宝贝的不得了。

宋筝规规矩矩的向沈夫人问安,倒不是她怠慢,只是沈夫人特地免了她平日的请安,估计是不想让她来西院,故而今日这礼她行的格外标准。

望着神色有些尴尬的沈夫人,宋筝恍若未觉的说自己是过来找将军商议婚事安排的事情,沈夫人的脸色这才好看起来,虚假的笑意让人心里有些发腻:“筝儿平日操心整个将军府的事务已经够忙了,我看这婚事就由我这个做婆婆的亲自操持吧!”

宋筝自然听得懂意思,将清单递给沈夫人:“是,多谢母亲体恤。”

她转身想离开时,苏云染却不想就这样放她走:“夫人走好,云染身子重,就不相送了。”

苏云染细细打量着这个还未正式打过交道的将军夫人,半个身子斜斜的靠在门框上,满头的珠钗轻轻的晃动着磕在门框上,雪白的手臂上带着个金灿灿的镯子显眼的很,

沈夫人看到苏云染出来,连忙跟过去,苏云染施施然的被一大群侍从簇拥着走回去,转身前看她的那一眼似乎放下了戒备,偌大的西院突然就剩下宋筝一个人立着,竟是连院门都没有踏进去。

“哪就这么金贵了,这才三个月呢就敢在夫人面前装模作样,等孩子生下来是不是要爬到咱们头上来了!”杏儿的白眼快要飞到天上去了。

“我看沈夫人是老糊涂了,夫人看到她手上那镯子吗,怎么看着像是沈家的传家宝,是留给正妻的!一个还没过门的小妾,也敢戴出来耀武扬威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怀了个神仙呢这么招摇。”

她看到了,确实是很像,她也拿不准是不是真的,那金灿灿的光差点晃着她的眼,不知道苏云染拿到手的时候有没有拿牙咬一咬证明这是足金。宋筝还没有过这样的机会,心里有几分遗憾。

不过她寻思着苏云染只怕既看不上这琳琅满目的珠钗,也不在乎这黄澄澄金灿灿的镯子。

“狗仗人势的东西,她以为自己脑袋是糖葫芦串吗一根根的往上插,可惜顶着一身的孔雀毛也不过是只山鸡罢了。”

宋筝适才在想苏云染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一时间没来得及阻止杏儿大放厥词,她今儿才真正体会到杏儿的战斗力,心觉杏儿若是去摊贩上同那些婆婆妈妈的挤着买菜应是吃不了多少亏的。

她还没出声喝止,杏儿突然像被人扼住了脖子般不出声了,整个人像是霜打的茄子般焉了下去,果不其然,是沈严正往西院走,和他们撞在了一处。

说来也好笑,杏儿对沈严确实意见很大,平时若是看到她恶声恶气的叨叨叨,八成是在数落沈严待宋筝不好,但是她对将军又怕的紧,毕竟沈严是上过战场厮杀的,杏儿无论人后骂的多么威风,但凡听到一点将军的脚步声,嘴巴便立刻闭的紧紧的。

看到沈严走过来,杏儿凶神恶煞的表情还没能转换回来,只敢哆哆嗦嗦的喊了一声:“见过将军。”

沈严瞥了她一眼:“老远就听见你在嚷嚷,刚刚在说什么。”

这一眼看到杏儿快哭出来了,腿肚子都在打哆嗦:“奴婢……奴婢刚刚在说将军战场的英勇事迹……”

沈严哪能看不出她的心虚,习惯性的皱眉:“是吗?”竟然有股子在审问战俘的感觉。

宋筝实在憋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沈严并没有为难杏儿的意思,只是带兵打仗惯了,这严肃的架势把杏儿吓得不轻,于是便替她解围:“是,是在说这个。”

沈严很少见到在他沉下脸后还能憋着笑出声的人,更何况他记忆中的宋筝甚少有笑得这样生动的时候:“夫人笑什么。”

宋筝脸上的笑意还没完全收回来,她确实是想到了些高兴的事。

小时候沈严看见她被巷子里的小胖墩欺负,气势汹汹的抄起家伙说要替她出头,看着少年义愤填膺的样子她还以为沈严是个打架好手,结果看着他手里握着的是个簸箕又觉得有些不太靠谱。

沈严是一众小萝卜头里长得最高的,小胖墩比他生生矮了一个头,她便觉着他应该是吃不着什么亏的,结果沈严偏偏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回来,把她看的目瞪口呆。

“看什么看!”沈严自觉丢脸,只好跟她嘴硬,“小爷我把他狠狠收拾了一顿。”

宋筝表情复杂,转头去给他拿药膏,明明她上药的手法已经轻的像是绣花,结果他还是疼的直叫唤。

而如今连小胖墩都打不过的少年已经成了威名赫赫的镇北将军,从前连皮都没破的淤青都要叫唤半天的沈严,如今脊背上已经蔓布了纵横交错的伤疤。

而她却不敢再给他上药了。

在沈严因为噩梦惊醒的每个清晨,在沈严因为伤口复发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的每个深夜,她心底都在想,如果这世上真的有菩萨的话,能不能告诉她,她究竟做错没有。

可是黑暗中一室寂静,没有人回答。

收起思绪,看这路线将军应该是要去找苏云染,宋筝很是识趣的客套几句想要告辞,却被沈严叫住。

“那镯子是新打的,不是……”

他没说完,宋筝却知道他想说什么,有些意外的抬头看着他。她还以为沈严就是想让自己误会,毕竟苏云染看她的那一眼,带着点看好戏的意味,像是期待自己会沉不住气做些什么能让人抓住把柄的傻事。

话说出口沈严也觉得突兀,沉默了片刻在装作是在不经意的拉扯家常:“夫人今日的眉毛……画的很好看。”

宋筝弯起嘴角冲他笑:“谢谢将军。”她笑得很好看,像从前无数次那样,目送他转身离去,可今日不知怎么的,她几乎要掩饰不住眸中翻涌的泪意。

也许是因为知道她在看着自己,沈严有些不自在,转身离去的时候头痛的捏了捏眉心,明明是自己想试探宋筝刺激宋家对苏云染出手,为什么见到她又想要解释。

于是昔日带兵时雷厉风行的沈将军,在春日料峭的寒风中站了许久,也琢磨不清楚自己方才在想什么才做了那种蠢事。


4.

圣上新得的朝贡中有几十匹上好的马驹,便借着这个由头趁着暮春办了场围猎,也算是战事大捷的庆功宴,邀请朝臣贵族赏春围猎。

宋筝在给将军准备骑装,和战场上用的戎装不同,皇族围猎时的骑装主要是好看为主,还得预备几套轻便的常服在晚宴上更换。

这场战役中沈严居功至伟,也不知是不是会被有心人枪打出头鸟,拿苏云染的事情出来做文章。何况宋复不可能任由苏云染太太平平的嫁进沈家,她心烦意乱,把茶杯重重磕在桌上,但整理沈严的朝服和衣冠时依旧是轻手轻脚的。

她整出了三套行装,齐全的从冠准备到履,连绶带都配了三个颜色,整整齐齐的摆在架子上,转身吩咐下人去准备行囊。

叶商在一旁看的咂舌,连他的份宋筝也都准备好了,从头到脚挑不出一丝错处,他不由叹道:“宋筝,你娘一定是个又漂亮、又聪明、还温柔的大美人,才能把你教的这样好。”

宋筝顿了一下:“确实是个漂亮的美人。”

他明明用了三个形容词,为何她偏偏就强调漂亮呢,灵光一现,叶商大声称赞:“是,你也特别漂亮。”他心觉自己近来情商见涨,已经能听懂宋筝的言下之意了,不由得有些得意。

可惜宋筝忙着,并没有留意到他求夸奖的眼神。

他戳戳宋筝:“可是你自己怎么不准备衣裳啊?”

宋筝再次感叹叶商每每讲话都能精准让她陷入尴尬的境地,她惯常是不跟着将军出去参加这些宴席的,沈严不喜欢和她一起现身,因为这会提醒所有人,他沈严今日拥有的一切,都要靠宋家的一臂之力。

“将军昨日还同我说你会跟着一起去呢,你给我们一人都备了三套衣服,自己就这一身吗?”

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缓慢的消化着这句话的意思,苏云染进京已经一月有余,将军府好吃好喝的招待着,找不出半丝错处。沈严就是有心想要拿她做幌子重提苏家的旧事也找不到由头,表面上还得维系着和宋家的关系。

只可惜他这么明显的心思,连自己都看的出来,宋复又怎么会看不出。

她轻笑了一声:“他算盘倒是打的挺好的。”搞的叶商有点摸不着头脑。

再出来的时候她已是换了一件淡紫色的裙衫了,见到叶商还在一旁坐着便随口问道:“这件衣裳好看吗?”

叶商点头如捣蒜,她又问:“那前天穿的鹅黄色呢,那件好看吗?”

叶商挠挠头,试探着问:“也好看?”

算了,问他不如自己照镜子,宋筝进屋子对着铜镜看了许久,一会儿紧一紧腰带,一会儿扯一扯裙摆。

出门的时候叶商吓了一跳,觉得宋筝屋子里是不是藏了什么宝贝,怎么一出门又变了一个样,从前拿玉簪挽着的长发似乎梳了新的发式,口脂的颜色也不一样了,最可怕的是她也涂了同苏云染差不多的胭脂。

那胭脂衬的她本就秀丽的脸庞艳若桃李,更平添了几分明媚,叶商走在她身旁总觉得别别扭扭的,连手脚都不会摆了。他抬头偷偷的看了她几眼,全然不记得自己得罪苏云染,说人家的脸像猴子屁股的事了。

新换的衣裳裙摆有些长,上马车时把她的脚绊了一下,就在她差点摔下去时一双手臂将她稳稳扶住,沈严低低的声音自头顶响起:“怎么这么不当心?”

沈严站在她身后,她整个身子都被他接在怀里,连忙站直身子磕磕绊绊的朝他道谢。

宋筝想,若是此刻有根引线,自己怕是要轰的一下烧起来了。

她还记得,自己人生第一次有这种心如擂鼓的时候,也是面对着沈严。彼时她捏着断成两截的玉镯嘤嘤啜泣,吵的在湖边翘着腿午睡的少年一骨碌坐起身来。

“小丫头哭什么呢,不就一个簪子,明天在这里等我,要是还不了你一个好的,小爷就不姓沈。”

她抽抽噎噎的望着他,头一次看清了荣登杭京城不知多少未出阁姑娘心上人榜首的少年的模样。

宋筝摸着腕上的玉镯,接缝处仔细摸还是能摸出那两道裂缝来,不过匠人的手艺很好,不迎着阳光根本看不出接口的痕迹。

而正是自那之后,少年沈严身后总是跟着的一群小丫头里面多了一个,虽然她大多时候都离他很远,只是遥遥的看上几眼,安静的听着风吹过来他和别的公子哥打闹的嬉笑声,肆意张扬。

之前虽然只见到苏云染短短一面,也能大概感觉出她的性格来。其实沈严的眼光这么多年来没怎么变过,喜欢的始终是那些一看就是蜜罐子长大有些娇蛮任性的大小姐,更别说苏云染还融合了北疆女子特有的爽朗和活泼。

见她的手摩挲着左腕上的玉镯,沈严问了一句:“新买的镯子吗?”

她轻轻的嗯了一声,偏过头去看马车外的街景。

侧着头沈严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想来是淡然而恬静的,他突然很好奇,宋筝言之凿凿的说流言蜚语无法看清一个人时,端的又是怎样的表情呢。

*

太久没有出府,直到被一圈莺莺燕燕团团围住,被别有深意的目光肆无忌惮的打量时,宋筝才总算想起来,固然将军不怎么愿意带她出席宴会,她自己也是极不擅长这种场合的。

“瞧瞧这是哪位贵人,咱们想见一面可太不容易了。”这是在含沙射影的嘲笑沈严从来不带她这个夫人出席什么大场合。

“可别说了,人家最近忙着呢,忙着养孩子,操办婚事。宋姐姐一个没怀过身子的女人,这阵子忙坏了吧。”这是在说她身为正妻无所出还要眼睁睁看着别的女人大着肚子住进将军府。

“啊呀我要是有姐姐一半的福气,能当时一眼就看中沈家这个烂摊子如今有多风光,怕是如今做梦也能笑出声了。”这是在暗示沈家从前落魄的境地。

许久不应酬,连装傻充愣的业务都有些生疏了,她尽力维持着微笑,明明句句都能听懂,偏得装成听不懂的样子。

“这你可就别想了,咱们得有宋家姐姐这么个厉害的娘家,才能把丈夫捧到万户侯的位置呢。”

她轻飘飘的开口:“是啊,宋家倾巢出动全跟着将军打仗去了,行兵的计策是我宋家给出的,连敌将的头也是宋家人割了送到将军手里的。”

“你!”女子听出她的嘲讽之意,没想到她竟然会反驳,正欲走上前,宋筝却被一个人挡在身后。

“我当是谁在大放厥词,想挣军功好办啊,我和将军都调任来杭京了,你是哪家的姑娘,我明日上朝便向圣上启奏,给你爹爹哥哥,给你全族的男儿一个去北疆建功立业的机会。”

叶商把她挡在身后,毫不客气的冲那些女人回敬道。他才发现原来宋筝也是有尖利的爪子的,只是偶尔在别人触及将军的时候才会舍得拿出来亮一亮罢了,平日里便收起爪子,软绵绵的任由别人拿捏,只装作听不懂的样子稀里糊涂的把日子过下去。

看到女人纷纷神色古怪的躲开,他还以为是自己的威胁起了作用,直到宋筝将他拉到营帐外头低声提醒:“这是女客的帐子,你怎么能随随便便进来呢?今日围猎本来是为了庆祝大战告捷,你当心点别被人抓着什么把柄。”

叶商身长八尺的男儿,被她训得乖乖低下头,心里却想着难道要他看着她如此受人欺负却无动于衷吗?

“仗着爹爹的助力嫁给将军又如何,她们都是嫉妒。”他很认真的说,“你凭自己的本事嫁给将军她们凭什么说你。”

宋筝听着好笑,只好随意应和了几声,催促着他快些准备上场打猎,最好拿个漂亮些的名次,说不得能讨得圣上的赏赐。

他听的跃跃欲试,兴致勃勃的拉她的衣袖:“那你呢,她们说官眷也会上场的,你也去吗?”

宋筝摇摇头,她不会骑马,从前沈严为了应付官眷间的宴席,匆忙间教过她几回,但效果不是很好,她也就一直没有机会学。

“你这样可不行。”叶商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苏云染骑马骑得可好了,将军和她的感情就是那么一场场马球打出来的。”

宋筝被他推着往猎场走,她倒没有想变成那种将军喜欢什么她便跟着去做什么的女子,但要说她不羡慕苏云染能和将军一同驾马驰骋,那是骗人的。

叶商特地给她挑了匹略矮了些的马,让她踩着自己的手爬上去,怕她害怕,先牵着缰绳拉着马在猎场外的草地处踱了几圈。等她慢慢适应了才教她如何勒住缰绳控制方向,教了有小半个时辰,他便已经能撒开手由她一个人驾马慢慢的跑两步了。

“你看,骑马很简单的。”他看着宋筝既兴奋且紧张的模样,一时有些移不开眼睛。注意到他的目光,宋筝有些不好意思:“我一个人慢慢练,你快些去围猎吧,别耽误了时辰。”

叶商翻身上马,凑近她的马匹道:“只这速度可算不上骑马。”说罢猛地一扬鞭子,抽的她身下的马长啸一声朝猎场中飞驰而去。

失了缰绳的控制马匹一瞬间撒开蹄飞奔了起来,宋筝被吓得一把搂住马脖子,她听见自己心跳剧烈的仿佛要跳出胸口,人生头一次如此愤怒,恨不得把叶商狠狠揍一顿。

叶商自后面驾马飞奔了过来,身后的马蹄声越靠越近,就在宋筝以为自己要被摔下马背时,身后叶商猛地将缰绳拽在手里,速度才慢了下来,宋筝还没缓过劲来,便觉得眼前一花,是他梳起的高发辫和暗红色的发带,被风吹着糊了她满头满脸。

两匹骏马一黑一白并排飞驰着,不知跑了多久,宋筝才找到点感觉,驾着马加快速度,大概是还记着先前的仇,还回过头去看他,叶商却没再提速,只跟在她身后,看着倾斜的晨曦洒在她身上,恍若给她整个人镀上层温暖而明亮的光芒。

那时的场景在叶商心里藏了许久,他打从心底觉得,杭京千娇百媚的世家女、北疆热烈明快的苏云染,通通都不及她半分。


5.

宋筝没想到自己说让叶商努力猎得个好名次,他就真的万分实诚的在尽心打猎,直到她实在忍不住拦下他拉弓的手:“也……不必如此努力。”

看叶商还未尽兴,她只得耐下性子解释:“今日下场的还有圣上的几位皇子呢,他们才是主角,我是让你得个好名次,不是让你把所有人超了去。”

叶商嗤笑一声,他不喜欢杭京这些弯弯绕绕的人际关系,他们北疆男儿打猎才不管你是皇帝还是将军,到了猎场上便是战利品说话。不过他知道宋筝确实是为了自己好,便收了手。

两人将马系在树上,自己在溪边坐着歇歇脚,宋筝穿着纱裙,毫不介意的席地坐下,拿溪水洗了洗手。暮春的风还带有丝丝凉意,轻柔的拂过带走人心中的浮躁。

攀谈中,叶商问出好奇了许久的问题:“你为什么会喜欢将军啊?将军这人吧,有时候看着阴沉沉的,连我都有点怕。”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宋筝道,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从前的沈严是整个杭京城最负盛名的少年,带着少年郎独有的蓬勃朝气,笑起来眼底带着几分狡黠,一双眸子干净的能让人一眼望到心底。

“只是后来沈家出了事,他才一蹶不振的。”沈家出事前算是半个皇亲国戚,没想到一朝倾塌竟是墙倒众人推,沈严在最张扬的年纪经此剧变,一夕间看尽人情冷暖,性情大变。

从前抢着同沈家定亲的姑娘再也没有去找过他,跟在他屁股后边转的公子哥也对着他冷嘲热讽,只有她还同从前一样跟在他不远处,看着沈严独自一人喝的酩酊大醉,连出门的路都走不稳了。上前扶着他的小厮被一把推开,她于是收回了上前安慰他的心思,只远远跟着他。

也不知这样跟了几日,她瞧见他身上的伤又添了些,走路的姿势像是伤着了腿,宋筝终于忍不住追上去问他是不是又和人打架了。

“关你什么事?”沈严恶狠狠地甩开她的手,“我沈严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个丫头片子管。”

宋筝知道他心里难受,也不跟他吵,只是不由分说的将他拽着往医馆走,也许是喝的太醉了,也许是伤的有些重,他愣是没能挣开她牢牢牵住的手。

郎中看了说他的脚只是崴着了,好好修养几月就没事了,宋筝这才松了口气,按着开的方子给他抓药。沈严脚上夹着板子也不好动弹,冷眼看着她忙前忙后:“要不要我提醒你,沈家已经倒了,你再怎么讨好我也没有用。”

她把药材分门别类的分装好,在油纸上誊写着服用的方法和频次:“总有一天会好的。”

沈严冷笑一声,只当做没听见。

宋筝把药递给随行的侍从:“你沈严活到现在,就都靠的是家里吗?沈家倒了,你就没有想过把他撑起来吗?”

她说的倒是轻巧,他猝不及防的吼道:“你以为我不想吗!可是沈家现在这样,你以为我还能入朝为官吗?即使我的策论写的再好,那帮匹夫都不会正眼瞧一下的!”

“文试的路走不通,不还有为将吗?”她的语气随意的让人想不到她向多少人打听了多少消息才想出这一条救他于水火的办法,“边疆积怨已久,不出三年定会兴起战事。杭京的王公贵族大多舍不得把自己的儿子送过去吃苦,这便是你的机会。”

这倒确是条可行的法子,沈严冷静下来,细细想来还有一个问题:“可是……纵然我愿意一试,沈家此前从未出过武将,朝中不可能有人愿意冒险举荐我。”

少女绿色的裙摆翩然似蝶,回过头对他说:“但尽人事,你只需要好好磨练技艺,用心研习兵法。这世上,只有本事是自己的,谁也拿不走。”

沈严本身底子就不差,谁也不知道他怎么大醉一场过后就振作起来,果断的弃笔从戎,还加入了杭京的校练营,从一个士卒做起。那段日子他真的过得很苦,士族子弟看不惯卖力气的士兵,嘲讽沈家倒了之后他已经没有出头之日了,校练场的士兵又对他出自世家有着天然的敌意。

可无论再怎么苦他也咬着牙支撑下来了,虽然不再自暴自弃,性格却日渐阴沉下来,一天天只顾着埋头精进武功兵法,身边竟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宋筝正是在这样糟糕的境遇下嫁进了沈家,当时朝堂沸腾了许久,都在说沈严究竟是多好的命数得娶宋氏嫡女,只怕将来重返朝堂也是指日可待。因为谁都看得出来,宋家既然将嫡女嫁进沈家,便定会助沈严一臂之力。

沈严自然也看得出来,大虞的风俗男女成婚之前见面是不吉利的兆头,他却坚持在婚前见了她一面:“宋家嫡女,我此前从未见过,又为什么偏偏挑这个时候嫁给我。”

宋筝很想告诉他,你见过的,但是她没有,因为她知道,他不记得了。

“我娶你,宋大人在朝中举荐我为将出征北疆,那你的条件是什么?”

宋筝照着父亲的意思同他说,宋家可以将他送上镇北将军的位置,也可以助他早日重镇沈家的昔日荣光,但他要保证在夺嫡之争中站在禹王这边。

他没有思索太久,很痛快的答应了,他本也没有太多可以讨价还价的空间,只是送上一个夫人的位置,却能换到整个宋家的助力,这是桩很好的买卖。至于助力禹王,谁坐上王位对他而言根本不重要,沈家世代忠心耿耿效忠君上,也没见得天家处置时有一丝留情。

他此刻要做的,就是抓住一切机会向上爬。

纵然如此,他还是给了坐在他对面锦衣华服的小姑娘一次反悔的机会。

他嗓音有些暗哑:“我先同你说清楚,我如今还在校练营,即使成婚,你我二人也不会有太多相处的时间。沈家如今落魄潦倒,比不得你宋家逍遥,你嫁过来的日子,不会好过。”

他说的话极狠,像在把她往外赶,但她只是垂下眼帘,轻声道:“可。”

沈严怔住,半晌才转身离去,桌上的茶还未凉透,一口未动。

她静静的坐在桌旁,没人知道她是鼓足了怎样的勇气在婚前同他相见,沈严把她当做高高在上向他施舍翻身机会的高门嫡女,却不知道她只是个在深渊旁死死拽住他不想让他滑落的小姑娘。

*

沈严和叶商围猎的表现还算不错,排在一个正正好好不会得罪任何人,又能占据在前列让人注意到的位置。

考虑到苏云染出自北疆,苏家在北疆大小也是个知州,但毕竟天高地远的没有娘家作为后盾。圣上于是很通情达理的给了丰厚的嫁妆也算是给苏家撑足了面子,叶商的赏赐就实在的多了,金银良田,还给他在杭京赐下了一处宅邸。

他跪下谢恩时有些心不在焉,偷偷撇过头去看坐在一旁的宋筝,她似乎正盯着何处出神,手指紧紧的搅在一处。

宋复坐在离她不远处,听见圣上的赏赐时也只是轻描淡写的看了她一眼,猜不出喜怒。可她却知道,许是沈严说了什么,圣上对苏家的态度已经松动了,而宋复不可能任由沈严在羽翼渐丰之后,逐渐脱离他的掌控。

宫廷宴席对各家官眷而言,一向是个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好地方,沈严是宴席的主角,被圣上叫去同几位皇子讲话,宋筝旁边坐着的的居然正好是被她呛声的白夫人,此刻正不怀好意的盯着她,似乎是缓过劲来铆足了劲要将面子找回来。

宋筝心觉自己不是个记仇的人,不过白夫人显然是个睚眦必报的个性,此刻又在不阴不阳的和席上众人攀谈:“没想到苏姑娘出身不高,圣上倒很是厚待,想来也是看着将军对她……十分宠爱吧。”

“要我说,这苏姑娘也该感念宋家才是,若不是宋大人扶持着,沈将军今日又怎么会有如此风光替心上人撑场子呢。”

动静闹的有些大了,周围人的眼神纷纷聚拢过来,宋筝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在白夫人一再挑衅后才象征性回了一句:“圣上的赏赐是对沈家的看重,自然也是对我的抬举。”

话里话外都是对陛下的感念,这光一个人努力是吵不起架来的,白夫人说的嘴巴都干了,瞥见宋筝不咸不淡的神色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将军夫人可当真是贤良淑德,妹妹自愧不如。”

“说得好,白夫人是该自愧不如。” 沉稳的男声自身后横空而出,沈严站在宋筝身后冷冷的望着如跳梁小丑一般的白锦绣。

沈严在宋筝旁边坐下,出门时还梳的整整齐齐的发冠有些松了,几缕碎发散在脸旁,他低头替她将刚刚被白锦绣泼洒了几滴酒水的袖口卷起。

一瞬间席上一片静默,宋筝余光里看到连宋复都分了个眼神过来。

沈严拉着宋筝站起身,离席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白锦绣道:“筝儿如今可不止将军夫人了。” 陛下适才亲封的诰命,今日也就算了,以后白夫人见到筝儿,可莫要忘了礼数。”

白锦绣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从前满杭京谁不知道她总是追着沈严后面跑,两家人之间不过是差了一纸婚约,沈家出事后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地里看她的笑话。还是爹娘一番筹谋才为她另觅佳婿,自家夫君比沈严还早一年入朝为官,辛辛苦苦科举入仕,熬了两三年终于升了一级品阶,就在她以为终于能在众人面前扬眉吐气时,沈严却回来了。

沈严北疆一战回来已是御前的镇北将军,何其讽刺。从前她们都嘲讽宋家将自己的嫡女下嫁给没落的沈家,如宋筝已经连带着升了诰命夫人,沈严更是平步青云,在朝中都能和丈人平起平坐了,而自己连命妇都不是。

“我们走。”沈严转身拉着宋筝离开,刚刚还紧紧攥着袖子的手被人握在掌心,灼热着滚烫。

命运似乎兜兜转转还在重复着从前的轨迹,她恍然间觉得这近十年的光阴似乎都被她攥在掌心,仿佛还是七岁那年他攥着她故作平静却在发抖的手跟她说:“我们走。”


6.

叶商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场合,颇有些不适应,脑袋中嗡嗡的,只记得宋筝叮嘱他的——少喝酒,少说话。他委屈巴巴问她:“那我还能干什么。”

宋筝说他平时板着脸的时候太凶了,让他到时候记得多笑一笑,叶商于是很听话的露出八颗大白牙看着她笑。宋筝沉默片刻道:“算了,你就……多吃点饭吧。”

沈严被一众皇子的敬酒扰的脑袋都疼,连几个皇子长什么样都没有记清楚,只轮到禹王的时候多看了几眼,毕竟这是沈家送出去一个女儿扶持着上位的皇子。他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也看不出哪里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往旁边看了一眼,他本来还担心叶商喝多了酒乱说话,却看到叶商乖乖的坐在位置上埋头吃饭,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酒喝的太多都喝出幻觉了。

也许正是因为酒喝的太多了,他才想要为宋筝出头,哪怕她只是宋家拉拢自己的一个筹码,也是自己的正妻,怎么就由得别人如此轻贱。

拉着宋筝的手,他的口气有些冲:“何必给那些人面子,区区一个县丞的夫人,也配和你坐一桌。”

宋筝任他拉着,也不知他真正想骂的是白锦绣,还是那些年看沈家落魄来踩一脚的人。沈严如今已是镇北将军,沈家也算是能扬眉吐气了,她知道沈严心中的感受。

她们成婚后相见的次数其实很少,这样的亲密也是头一遭,沈严的衣服熏得是白木檀香,混合着丝丝酒气包裹着她,宋筝明明没有喝酒,却觉得自己不大清醒了。

“我就要调任杭京的都指挥使,以后,就会一直留在杭京了。”他想这应该才是宋筝真正感兴趣的话题。

“恭喜将军,得偿所愿。”她却只是这样回了一句。

等微凉的夜风将人吹得清醒些后,沈严才注意到自己将宋筝的手牵的有些紧,而她也就这样任由自己牵着,其实在他看来两人之间并不是寻常人家可以牵着手漫步的夫妻,但他也没有放开。

倏忽间掌心的手扣的紧了些,他抬头看见迎面走来的宋复,心中因为酒意有些迷惑的情绪突然就被冷风吹散了,变为一片冷寂。

“看来将军和筝儿的感情还算不错。”

宋复其人,也算是朝堂中的传奇了,一介商贾竟能做到户部尚书的位置,明明已经年逾四十,却看不出多少岁月的痕迹,反而依稀能辨认出年轻时丰神俊朗的面容。

“见过宋大人。”沈严行了礼,虽然在朝堂上宋家对他助力颇多,但他知道宋复明里暗里在他身边安插了不少人。他后来才知道,沈严想要的不只是一个禹王的拥趸,更是一个没有任何异心可以任自己拿捏的仆从。

因而在得知他私下与苏家接触后,宋复也可以面不改色的断掉军中的粮草来遏制他过于出彩的战绩,人命于他而言,不过是筹码。

后来在宋筝的周旋下,粮草和被褥还是有惊无险的到了北疆,他从来没想过宋筝会为了自己和宋复抗衡。他拆开一起送来的家书,依旧是熟悉的娟秀字体,问他是否安好,他红了眼眶,头一次觉得那干涸的墨迹似乎都带着杭京的温度,往来的书信洋洋洒洒问的全是战况,只她一人会问,他是否安好。

他收拾起书信,却发现信封中还有一张纸,惯常宋筝的家书只写满一张,他竟也没有细看。

而那剩下的一张只两行字: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祝郎婿早日凯旋回京。

是宋复的字迹。

他一瞬间如坠冰窟。

他终于明白,即使他死在北疆,对宋复而言,也不过是少了一颗用的还顺手的棋子。

宋复看出沈严在走神,却依然面不改色受了这一礼:“我与筝儿也许久未见了,不若将军先行一步,让我同筝儿父女间说说话。”宋复笑道。

确认沈严已经走远,宋复脸上挂着的笑淡了些:“筝儿,你做的很好,别因为苏云染的事让他抓到什么把柄,剩余的事情我自有安排。”

*

杭京暮春的雨下得淅淅沥沥,暖而潮湿的风吹得人昏昏欲睡,宋筝坐在窗边翻书,被沈严盯的有些心烦意乱,最近沈严有些奇怪,有时来她房里只是为了吃一块桌案上摆着的红豆糕,甚至还打听了她两年间的动向,不知道是不是宴席上的宋复让他变得警觉。

私下的查探她倒是没什么所谓,只是他动不动来她房里呆上一下午让人有些遭不住。

沈严确实有话想同她说,之前的宴席上他见到宋筝同校练营的一个副将点头打了招呼,便起了疑心。他对于宋家本就警惕,此番见到宋筝和副将认识,便装作不经意问了一句,却没想到打听出从前的一桩事来。

王副将听他问自己怎么认识宋筝,觉得很奇怪:“这有什么奇怪的,除了我,校练营许多人都见过夫人啊。”

他竟然从不知宋筝还有校练营的人脉。

“将军上次病重的时候,不是夫人前来照顾的吗,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

沈严没想到是这个缘由,两人刚成婚的时候,遇上校练营整顿,许多事情堆杂在一起,他也不知用什么态度对待这位“高攀”的夫人,故而回家的次数也很少。最久的一次是他发了烧,在校练营待了足足两个星期才回府。

他本以为独守空闺的宋筝会找他闹上一场,回府时他已是疲惫至极,却还是打起精神来准备应付她的盘问。但宋筝只是将他换下来的衣物交给下人去清洗,又为他备好了热水,等他洗完澡,厨房已将菜肴都准备齐全,等他吃完便上榻休息了。

第二天晨起的时候,宋筝已经被沈夫人拉着去寺庙烧香了,他心中松了一口气,却在收拾包袱时看到了不知谁放进去的一小罐枇杷膏。整整齐齐放在床头的衣物,都换成了秋冬的厚棉衣。

他于是发现,宋筝和他想象中那些惯于拈酸吃醋,规定夫君下了朝一个时辰内必须回府的寻常妻子不大一样。他这才觉得自己先前的担心毫无必要,宋筝比他想象的要更拎得清,他们二人的结合代表的只是宋家对沈家的扶持和结交,因而他对宋筝避之唯恐不及,宋筝对他的行踪也懒得过问,只碍于教养把表面功夫做好罢了。

他一直以为,他们二人对于这样表面夫妻的关系是有共识的。

但是原来那个时候,宋筝去看他了?他并没有这一段记忆,只记得躺了几天,等到身子渐渐有了力气,便又一心扑在练兵的事务上了。

王副将听得好笑,将酒一饮而尽:“将军说什么笑话呢,那时你烧的都开始说胡话了,怎么可能自己痊愈呢?夫人带着郎中过来,在你床前守了三日才回去的。”

王副将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虽然一开始也和别的士兵一样看不惯沈严出自世家,但日复一日的操练中也将沈严的认真拼命看在眼里,两人便渐渐成了朋友,也算是沈严为数不多关系尚好的同僚。

“那时多少人都羡慕你娶了这么一个好妻子。”酒又重新斟满,王副将的声音里带上几分调侃,“说来也惭愧,那时候你一个人住一个屋,要不是你夫人担心你出事非要过来看一眼,都没人知道你病的那么重。”

“我们推门进去的时候喊了你好几声,你都一动不动的,后来人家在你床边守了三天,又是请郎中看病又是熬药的,合着你全不记得了?”

他确实是不记得了。

王副将还在感慨:“这件事一直憋在我心里,你生病的时候我什么也没帮上……可是我娘子病重的时候你还处处照拂……”

沈严闷头将酒一饮而尽,如果说不知道宋筝探病是因为自己烧糊涂了,那王副将娘子病重自己处处照拂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他摸不准宋筝做这些事是在外人面前展示夫妻情深的一部分,还是暗中替宋复查探校练营的借口。

宋筝手里的书页已有很久没有翻动一页了,杏儿在旁边候着,一会儿看看宋筝,一会儿看看沈严,看不懂这两个人在干什么。

等沈严伸手拿第三块桂花糕的时候,宋筝将整个碟子推到他面前:“将军要是喜欢,就都带走吧。”她怀疑是不是将军跟叶商呆的久了,连口味也变了,她明明记得他惯常是很少吃这些甜食的。

沈严噎了一下,喝口茶缓了缓嗓子里的甜腻:“我听说在校练营的时候,夫人来看过我?”

她抬头意外的看了他一眼:“是。”

“那怎么也不多待一会儿?”面对着宋筝,他突然不想用那些弯弯绕绕的话语试探,因为面前的少女这样剔透,仿佛多一分的猜忌都是亵渎。

宋筝翻过一页:“我一个女子,去校练营本就不合规矩,待久了不大合适。”

是个合适的理由,再想问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

你为我筹集军饷被褥,究竟是真心,还是同宋复一起演了一出打个巴掌给个枣的好戏。

你是不是也和那些人一样,只是宋复安插在我身边,最名贵的一颗棋子。

可宋筝眼中的疑惑不似作伪,他终究没问出口,只是扯开话题:“过几个月,见清要从滁州回来了,夫人要一同去接她吗?”

宋筝抬起头,还没开口杏儿便忙不迭的答道:“夫人和二小姐关系最好了,夫人当然去的。”

杏儿觉得自己约莫是唯一一个知道夫人为什么不等到将军醒来就离开的人,其实将军病中是清醒过得,宋筝给他换用凉水浸湿了降温的手帕时被他攥住了手,迷迷糊糊的问她怎么来了。

宋筝小声跟将军说他病了,要他躺着休息。

“你快点回去吧……咳咳,别让别人看到你在这里。”沈严说完翻了身,又睡过去了。

那些繁文缛节在她看见沈严烧的昏昏沉沉的时候已经忘了个干净,可沈严这样拼命,她永远不愿意做拖他后腿的那个人。

宋筝于是也点点头:“滁州距杭京路途遥远,我到时候准备些点心,让见清填填肚子。”

沈严也点着头:“好。”

气氛有些尴尬,两人就这么对视着,像是走在深夜的独木桥上,不知先牵手的那个人究竟是心怀鬼胎,还是鬼使神差。



7.

离婚期越近,宋筝越会时常想起宋复那日云淡风轻的面孔,自沈严回来似乎在朝堂上给他找了不少麻烦,她总是想提醒沈严注意宋复,可是沈严知道的也并不比自己少。

先前沈夫人言之凿凿的说要亲自操办纳妾的事,但沈严似乎想借着这事把她困在府中,还将随侍的秋寅调去她身旁帮忙。宋筝心下清楚,沈严是不想她出府,很快便传来消息,宋复因为战时调配粮草不力的事被圣上责罚。

杏儿本就因为她要操持纳妾一事心气不顺,秋寅恰好成了出气筒,被使唤的团团转。

秋寅是从沈家落魄时便一直跟着沈严的,算是很得器重,只是年纪尚小,性子也绵软,对上天性泼辣的杏儿像是耗子见了猫,被拿捏的死死的。

叶商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一幕,杏儿正拿着鸡毛掸子站在秋寅身后,扬起了手作势要打上去:“蚯蚯蚓,给我站上去把这囍字粘到上面那窗户上去。你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怕的,我不是给你扶着凳子呢嘛!”

秋寅哆哆嗦嗦的站在小板凳上,可怜了个子还没长开,伸长了手臂晃晃悠悠的贴的七扭八歪。

宋筝站在一旁劝解:“算了,等长工来了我让他们贴吧,杏儿你快让他下来罢。”

叶商见状忙颠颠的跑过去:“我来。”他站在板凳上,连手都没伸直就将拿囍字端端正正的贴好了,杏儿在一旁戳秋寅:“你看看人家叶校尉。”

“不用了,叶校尉是客,”宋筝连忙回绝,“怎么好意思麻烦你。”

叶商却不以为然,已经去贴下一个了:“你是沈家的大夫人都在这忙前忙后的呢,我白吃白喝那么久,帮点忙怎么了?”

这话把宋筝逗得笑出声来:“那也行,叶校尉多沾沾喜气,兴许不久就该轮到你做东请我们吃酒了。”

不知怎么的,叶商听了这话身子一歪,差点从椅凳上摔下来,吓得宋筝连忙去扶他,兴许是力气用的大了些,疼的他轻抽一口气。宋筝有些无措,想想自己的力气何时这么大了。他连忙将手抽回来,挠了挠头道:“我吓你的,就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还能把我捏疼了不成?”

四个人忙了一个时辰才算完,叶商仗着自己也帮了不少忙,点名说要吃宋筝从前做过的红豆糕,她当然是应了,只是等杏儿同秋寅打打闹闹着把糕点送过来的时候,他才看见托盘上放着的红花油,眼眶蓦然间有些红了。

*

虽然只是纳妾,但好歹是沈将军新官上任后操办的第一场大事,文武百官还是很给面子的纷纷登门道贺,其中不乏从前看沈家倒了踩过一脚,如今又舔着脸对着沈严阿谀奉承的谄媚小人。

纳妾的仪式正室是要坐在高位喝上一杯茶的,宋筝挑了件茶色的长裙,既能显出自己的重视,又不会压过主角的风头。

苏云染生的很漂亮,尖尖的下巴和纤细的腰肢让人看不出这是个已经怀孕四月的女子,席上不断有人发出窃窃私语,说沈将军是如何如何好运,去北疆打仗还能带回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回来。

沈严带着苏云染一桌桌的过去敬酒,有时候被什么人绊住,苏云染便落单在一旁,免不得被人评头论足,有时候席上的男人喝高了,说出些让人尴尬的话,宋筝便不着痕迹的圆过去,替她挡酒,将话题挪到别处。

等到敬过一轮酒了,她便得惦记着使唤人将苏云染送回去好好休息,等到所有事情办妥,席间只余下沈严还在和同僚喝酒谈天,她才能松一口气出去兜兜风。这样一天下来,她竟是比自己成亲还要累,连脸上的笑容都有些酸的挂不住了。

她总是不自觉的去看沈严的神色,可他只是挂着客套的微笑与人周旋寒暄,她甚至忍不住去想,沈严娶她的时候,是不是也带着这样几分真几分假的得体面孔。而他今日的喜悦,究竟有几分是因为苏云染。

她不敢再细想下去,杏儿和秋寅在一旁又闹了起来,宋筝酒喝得有些多了,便一个人坐在湖边的亭子边吹风,晚上的风凉,才吹了没一会儿就被人挡的严严实实。

她抬头一看,是叶商坐在她旁边:“你今日喝多了酒,再吹冷风要头疼的。”

其实她也分不清喝酒究竟是为了苏云染挡酒,还是为了自己不那么清醒的度过这一天。“我特地把你和校练营那些将士调开了,怎么还是出来的这么早?”

她果然是知道的,从她给自己送红花油的时候他就知道,宋筝对于他在校练营吃的苦头一清二楚,只不过他本来以为她忙成这样,注意不到自己那点小小的掩饰。

“有沈严的例子在前头,如今校练营里多了不少世家子弟,他们没怎么吃过苦,脾气也跋扈,自然难管一些。可你身为总司,老跟人打架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我知道……当初校练营和贵族之间那么势同水火,将军都熬出头来了,我大小还是个总司呢,还能吃亏不成。”

宋筝拍拍他的肩:“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沈严刚进校练营也总是满身的伤。”

叶商觉得很好奇,宋筝明明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高门夫人,为什么对校练营的事情知道的如此清楚。宋筝只是苦笑,难道要告诉他,她不止对校练营的情况了如指掌,甚至还打着沈严的旗号帮衬了不少将士,饶是这样,沈严也花了不少力气才真正赢得人心。

“我就是不懂,我从小学的就是如何行军打仗,可为何还要写什么兵制改革的策论,我写不来这些玩意儿。”叶商回想起自己拿着笔杆子揪头发的场景,还是有些后怕,结果他写了一半的草稿被一个将士看见,还当众嘲笑自己写的文章文意不通字迹潦草,两个人一言不合便打了起来,他本来没想告诉宋筝的,但原来她早就知道了,只是他不愿说,她便不追问。

“我最近常常在想,自己当初是不是就不该跟着将军从北疆过来。”叶商有些迷惘,“我在杭京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的。”

她转过头望着叶商,眸中带着酒醉的迷离,盛满了他看不懂的情绪:“这世上有些人呢,无论在哪里都能扎根发芽,而另一些人呢,注定不属于任何地方,只属于他自己。”

“难融的从来都不是杭京城,而是人心啊。”她笑着安慰他,“真正能走下去的,都是那些在黑暗中能看到光明的人。”

她今日的话有些多了,抬头的时候月亮的明辉洒在她的脸上,这世上亘古不变的,大概只有这长明的月夜,和凉薄的人心罢。

这话听在叶商耳里有些难以理解,但他能很轻易的感觉到此刻宋筝的悲伤,仿佛是今天月光很好,她便将平时藏得极好的情绪都拿出来晾晒,譬如脆弱,譬如悲伤。他下意识的将这种情绪归结于苏云染身上:“你别看苏云染今日风光,其实没什么好羡慕的,我……”

她笑着摇头,她怎么能不羡慕呢,“你知道我最羡慕她什么吗?”

“我最羡慕她的名字,云、染。”听起来便是一个用了心的名字,而她呢。

她不是不喜欢宋筝这个名字,只是这个名字来的那样迟,迟到第一次出现便是在和沈严合八字的庚帖上。

少年将玉镯重新套上她纤细的手腕,居高临下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她宝贝的将玉镯看了又看,终于破涕为笑。

“你看嘛,你笑起来多好看。喂,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她的目光垂下来,半晌没有说话,大虞风俗保守,男女之间互通名讳确实是件大事,沈严便以为她是介意这个不愿意将名字告诉他。

他撇撇手也不甚在意:“丫头还怪小气的,为了修这镯子小爷快把杭京都逛一圈了,到头来连个名字都没讨着。”

不是的!看他就要走远,宋筝慌忙跑过去扯住他的袖子,垂下头怯生生的说:“我姓宋,你就叫我小五吧。”

“知道了小五,我叫沈严。”

少年弯下腰去,轻轻揉了揉她垂的低低的脑袋。时至今日,她依旧记得那日拂过自己头顶的,那只温暖而干燥的手掌。

那双手拉着她跑过杭京的大街小巷,挑起过盖在她头上的红盖头,卷起过她沾着酒渍的袖口。

从前那双手握的是狼毫笔,抄着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如今拿起了刀枪,混着无数将士的鲜血将大虞的旗帜插在北疆常年冰雪覆盖的土地上。



8.

她很少梦到以前的事,可许是今日酒喝的太多了,梦中竟看到一个瑟缩在墙角的小姑娘,把头埋在膝盖中环抱住自己小小的身子。她看的有点心酸,想上前问她怎么了,小丫头抬起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她对视着——那分明是她自己。

幼年的时候,她总是闷在家里,连院门也不出一步。但是有的时候她还是得上药铺买药,这日她一出门的时候正好遇上在街上游荡的一群孩子,团团围住一人一句把她硬生生的逼到了一睹破破烂烂的矮墙下。

她已经努力的蜷住了身子,把头埋得很低很低,可是无论她怎么捂住耳朵,那尖利的话还是一句一句的往脑海里钻。

你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野孩子。

你爹爹也不要你,没人要你。

你和你娘一样,是个疯婆娘。

不是的,不是的……她不明白,是这世上的每个人都过得这样苦,还是只有她这样。

无止境的推搡和谩骂突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尖叫声和奔跑声,她小心的抬起头,看见围在她面前的孩子被几个石子砸的抛头鼠窜,哭喊着跑远了。

“你们再敢找小五的麻烦,爷卸了你们的胳膊!”头顶突然传来她梦境中盘旋过无数次的声音,少年从矮墙上一跃而下,如神祇般从天而降落在她的面前。她茫然的仰头看他,少年抵着墙低头看她,阳光自身后倾斜而下,把他的面孔映成一片模糊。

她低头从他和矮墙之间的缝隙中挤出去,落荒而逃。

如果她能够选择,她宁可不要被他看见自己这样丢脸的样子。但好像每次遇见他,都是自己最狼狈的时候。

走了很久,她感到身后似乎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尾随,她还以为是那些讨人厌的孩子又回来了,她鼓起勇气回过头看,少年双手插在裤兜中跟在她三步远处,漫不经心朝她挑了挑眉。

她不敢确定他是不是在跟着自己,若只是顺路,自己这样问只会显得很傻。宋筝于是继续埋着头往前走,还往旁边靠了靠,给他让出大半条道来。

可是走了几十步,身后的脚步依旧不紧不慢的跟着,她停下来,脚步声便也停下来,她继续走,脚步声便跟上来。

再次转过身去,沈严依旧站在三米远处望着她,她不开口,他就一直这么跟着。

“你……跟着我做什么?”她慢吞吞的问。

“看看你打算走多远,再躲起来偷偷哭。”沈严双手抱胸,仿佛很期待她蹲下来哭一场。

她又羞又气,打定主意不再理他,三步并做两步,只想快一点回到她熟悉的小院子中。

“哎哎,真生气啦?”沈严看她不搭理自己,追上去几步拦在她前面,“那些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有什么好放在心上的,少在垃圾堆里找朋友。”

“他们不是我朋友,”宋筝小声的争辩道,“我没有朋友,没有人喜欢我。”

沈严大力的拍拍她的肩膀,拍得她半边身子都有点发麻了:“那小爷就勉为其难做你的朋友吧,以后我沈严的朋友,就是你宋小五的朋友。”

梦中的场景倏忽间变得很快,她看到十四岁的自己蹲在沈严身边给他上药,哪怕是在梦中,看见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模样,她的心依旧揪着疼。

“你为什么帮我?”少年长开了的眉眼愈加俊俏,可那样好看的面孔已经有许久没有笑过了,他蹙紧眉头死死盯着她,身周尽是阴郁的气息。

“你说过的,我们是朋友。”她拿手帕一点点擦去他脸上的血迹,触及伤口,疼的他轻轻咧了咧嘴角。

“朋友?”沈严嗤笑一声,“我没有那种东西。”

*

自从湖边夜话过后,叶商突然就变得斗志昂扬,一半是因为宋筝的鼓励,一半是因为他不想再看到宋筝露出那样脆弱的神情,其实关于这一点连他自己也没有想明白,总之他潜意识里总是觉得,也许有一天宋筝也会需要他做点什么,而他希望那个时候自己已经足够强大,起码已经能够在杭京城立足脚跟。

故而他开始很虚心的学习策论,好歹也是战场中拼杀过得,只要学通了文章的脉络精髓,再辅以实战的经验,进步很是神速。

都说字如其人,叶商的字自然是龙飞凤舞,恣意潇洒,宋筝的字则板正端直,偶尔会有朱红色的字迹细巧的缀在他的文章间,给他圈出些错字和不适当的措辞。

这日叶商路过院子的时候看见进进出出的多了许多人,便探头进去望了望,秋寅和杏儿正在清点布料,沈严站在一旁量尺寸。见到他戳出来的一个脑袋,宋筝招招手唤他过去。

“我也有份?”叶商跑过去,老老实实站直了身子,手中抱着的一沓子书纸便随意搁在了石桌上。

两个人都是极好的身量,高挑的个子直直的站在那里,任由宋筝拿着布料在身上比对,大概是这一幕太过养眼,惹得路过的小丫鬟偷偷的打量个不停。

宋筝和裁缝叮嘱完细节,才发现她刚刚将准备给见清做衣裙的图纸放在石桌上,现下和叶商的书纸混在一处,只好费劲的在里面翻找,两个人还偏生站在她跟前把夏日明媚的晨光挡的严严实实,只余下一片阴影。

沈严照例问了几句巡防营的事情,毕竟是亲自从北疆带出来的人,他也希望叶商能早日在杭京城站稳脚跟,正低声谈着什么,听得宋筝轻笑了一声,两个人都低下头去看她。

宋筝手里拿着张翻出来的信笺,不由自主的念出声:“平生只有两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你这写的是……”

沈严也打趣的望着他,目光中难得带了几分笑意:“是哪家的美人能惹得叶校尉平生两行泪?”

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你们笑什么,我就随便写写……”

宋筝不忍看他太过窘迫,便接话道:“是,你家将军可收到过不少,改天让他教教你。”

夏日的天变得最是快,明明上一刻还是艳阳高照,下一秒云层聚拢过来便隐隐有了下雨的征兆,连带着沈严的脸色都变得有些阴沉,叶商也感到气氛有些不对,宋筝犹豫再三才开口:“我只是想说……”

沈严却打断了她:“尺寸也量的差不多了,今日便到这里吧。”

察觉到沈严显而易见的不快,满院子的下人都低着头不敢说话,秋寅连忙跟上前去,只余下宋筝还站在原地,不自觉的将手中的信纸攥的死紧。

叶商扯了扯她的袖子:“将军不喜欢提他从前的事情,他在军中就是这样,不是针对夫人您。”

“是啊,我若是聪明些,就该永远都不再提起。”宋筝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将那纸捏的皱皱巴巴的,“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要看的,只是……被我捏成这样也送不出去了罢。”

叶商没出声。

雨水打在翠绿的叶片上,雨后的海棠显得更加娇艳欲滴,叶商站在不远处,望着廊下的人影从暴雨如注站到雨后初晴,她只是那样站着,面前是隐隐蒸腾起雾气的雨帘,连目光都是雾蒙蒙的,不知落在何处。

于是他想到,将军在北疆的这两年,她是不是也这样,自黄鹂鸟啼叫的初春站到阴雨连绵的严冬。

明明两人之间不过相隔数米,叶商却觉得自己离她很远,像是杭京和北疆那么远。

等叶商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追到宋筝身后,被暴雨洗涤过的艳阳将他的影子投在她身旁。

“我写的……真的很糟糕吗?”他很想安慰宋筝,可是她将自己包裹的那样严实,叫所有人都看不见里面的伤口。

宋筝没有转身,也许是在斟酌该怎样回答,也不知该怎样说明,这样一个尴尬的时刻并不是一个闲聊的好机会。

“她同我见过的每一个女子都不一样,”她听得少年的声音固执的自背后传来,“所以……我有些在意她。”

“我只是想着,我坐上了总司的位置,我想缠着她直到她不耐烦的夸我,我新学了一套拳法,我想在夏天的时候打给她看,想借着擦汗的名义问她要条手帕,我把衣领系紧,生怕露出的伤疤太丑会吓到她……”

宋筝很想告诉他,若是真心在乎一个人,哪里有功夫去留心那疤痕是美是丑,只顾着心疼了。

叶商看着她沉默的背影,突然生出一种慌乱,他现下脑子都不动了,甚至回忆不起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那些话就这样冲口而出。

宋筝转过身,定定的瞧着他,久到叶商都以为她看出了什么,才拿着手上的宣纸朝他晃了晃:“跟你刚才说的比起来,真的写的……不太好。”

说完自己先绷不住笑出了声,叶商挠了挠头,虽然不明白她是因为什么笑,还是后知后觉的也跟着她笑起来,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好像叩响了一扇门,让宋筝从门后走了出来。

杏儿拿伞过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刚想抱怨几句天气,就看到宋筝和叶商站在雨过初晴的廊下,相隔几步远,两个人相视而笑,却没人说得清楚笑的是什么。



9.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叶商搁下笔,随口问了一句:“这么含蓄,能看懂吗?”

“这……含蓄吗?”在宋筝眼里,这已经算是很明显的表示了,道是无晴却有晴,忽近忽远,似是而非,倒是和叶商的剖白不谋而合。

不过看了看叶商准备的一沓子诗句,她差不多明白,在叶商眼里,一切不带有“英雄”或是“美人”的诗句都称得上是含蓄的。

她有的时候又替那位神秘的女子庆幸,幸而叶商没有直接解下身上的长枪送给人家,照他的想法,将士最重要的便是自己的武器,他将战场上安身立命的家伙送给人家,自然就是把命也送给人家了。

他想的是挺好,可是想到叶商浑身杀气,气势如虹的将长枪压在身前桌上时,总觉得脱口而出的会是,“拿你命来”。

宋筝只能委婉的劝他,这长枪体积太大,带着去见女子怕是有些杀气太过了,别人还以为是寻仇,在她一一否决了弓箭、刀剑一类的提议后,叶商总算不太情愿的保证会放弃这个想法。

叶商自从升了总司以后比从前忙了许多,但即使如此忙碌,他依然坚持会寻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时候是几张古谱,有时候是些杭京没有的花朵种子,隔三差五的着人送给宋筝。

等到盛夏的时候,杭京城中的流言已经到了即使她闷在府中也瞒不下去的地步,宋复和沈严在朝中的龃龉闹的满城皆知,前一日刚听说宋复的门客被查出贪污索贿,后一日巡防营中的士兵便被爆出醉酒闹事,从前这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龌龊事情频频被人拿出来做文章,朝野一片人心惶惶。

连皇后都曾经想宣宋筝进宫,估计是想从中调和,但沈严以她身体不适为由挡过了,于是街巷中的流言便愈演愈烈,关注朝堂动向的说这将军夫人的位置恐怕是要易主了,看多了话本子的说沈严是为了给苏云染铺平将来的路才下大力气对付宋家,还有街上卖小报的说宋筝怕不是被沈严软禁了。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宋筝,既不在意宋复是不是官职被贬,也不在意沈严阻止她进宫,满脑子最烦心的事情便是新得的花种实在娇弱,既不能浇多了水,又不能晒太久太阳。

偶然会听得杏儿在和秋寅吵嘴,一个说将军不让夫人出府是为了夫人好,一个说将军对付宋复的动静可完全没顾忌宋筝的脸面,秋寅涨红了脸替自家将军分辩:“那贪污索贿的事情也不是将军凭空捏造出来的,还不是那些门客自己中饱私囊!”

杏儿气的不行怕吵着宋筝还尽力压低了声调:“那长街上纵马闹市的事难道是无中生有?”

秋寅很替将军打抱不平:“那些人本来就是世家大族塞进巡防营的,将军难道还能跟所有士族抗衡不成。”

杏儿一边扯着秋寅的耳朵把他往外拎一边低声教训他:“死蚯蚓你存心来跟我抬杠是不是,非要惹夫人不开心吗。”

秋寅只好揉着耳朵小声嘀咕明明不是他先开始的。

宋筝的院中有一颗杏树,枝叶浓密,恰好在窗前留出一片阴影,宋筝便时常坐在窗前看书。两人争执的声音逐渐远去,院内复又转为一片寂静,窗外偶尔有风静静的吹过,带来杏子成熟的清香。

阴影下书本上飘逸的字迹变得模糊,她有些昏昏欲睡,正在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人托住了她一点一点的脑袋,是双温暖而粗糙的手掌,掌间的茧磨得她有些不舒服。

“沈严?”一双半睁开的眼睛茫然的自上而下望着他。

沈严挑眉,很少有人会直呼自己的名字,哪怕是宋筝也会规规矩矩的叫一声将军,突然听得一声软绵绵的沈严,倒叫他愣了一下。

宋筝迷迷糊糊间还以为是自己梦到了在北疆打仗的沈严,于是轻声的问道:“冷吗?”

听得这句,他便猜到宋筝约莫是没睡醒,将她的头扶正:“看什么书困成这样。”

鼻尖嗅得沈严衣袖间一股甘松的香气,总算清醒了些许,又想起来自己做的香囊正是这个味道,没想到他倒是带在身上。

他带着自己做的香囊,听着街上那些流言蜚语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呢。

沈严倚在窗边,见她半天没动,便伸手拿她在看的诗集,低下头扫了两眼就发现,这好像是自己写的诗。

沈家还未出事前,沈严便因为自幼展示出的过人天赋而名声大噪,随后又师从太傅大人,便有精明的商人将他写过的诗编纂成册,在坊间颇为流传,不过现在早就随着沈氏的没落和镇北将军名号的崛起而无人问津了。

宋筝一把将书抢回来,既觉得这一举动实在太过唐突,又知道沈严绝对不喜欢看见这诗集,僵持了半天,只是低着头闷闷的说了句:“下次不会了。”

至于是不会再看这诗集,还是不会被他抓到自己在看,宋筝自己也无法保证。

她还以为又是一顿疾风暴雨,却没想到沈严顿了半晌只是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再开口的时候,便已经换了个话题:“宋大人的事,我知道你心里怨我,只是他身居要职却结党营私,甚至不顾将士的性命截断粮草供给,这事我不可能坐视不理。”

宋筝应了一声,没打算给沈严解释自己和宋复之间没有他想象中那样深厚的父女之情。

“别去听外面那些流言蜚语。”沈严道,“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夫人。”

其实她很早就清楚,沈严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任谁也无法指望从云端跌落凡尘的天之骄子能似从前般明亮而骄傲,而他如今的阴郁和沉默,连带着他藏起锋芒算无遗策的心机都令朝野上下生厌。

可他们都看不到沈严不经意间溢出的柔软,像是幽暗无光的山谷缝隙中偶然得窥天光,哪怕那光既不明亮也不温暖,也叫困于此间的行人看到了希望。

可是沈严……我要这夫人的位置做什么用呢?她极轻的叹息。

杏儿一向心大,此刻便劝道:“夫人瞎想什么,好不容易把将军捧到现在的位置,如今正是可以享福的时候了,左不过是不受宠罢了,这满杭京就是宫里的皇后不也得看贵妃几分面子,何况那苏云染娘家一个知州,有宋大人在,还能爬到咱们头上不成?”

她倒是很想提醒杏儿,宋复一点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受宠,是不是会被苏云染欺负,他怕是在意沈严都多过自己,不过杏儿总是摆摆手劝她:“想那么多做什么,别人又不知道您在宋家不受宠,夫人大可以抬着宋大人的旗号狐假虎威,宋大人还能闲的管这个不成。”

这样一想倒也有几分道理,这可惜这世上,并不是人人都这般想得开。

正如此时,杏儿再三劝她将老夫人教给她抄写的经书分些给下人,用她的话说便是:“这么多遍经书三日后便要,傻子才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去抄呢,菩萨不会怪您的。”

宋筝没有心思去听杏儿的傻子理论,只顾着提笔抄字,菩萨会不会怪罪她不知道,但菩萨倒是这世上为数不多对自己说话算话的了,杏儿凑过去问道:“说话算话?小姐从前不是不信神佛吗,许了什么心愿这么灵验?”

宋筝将抄了一半的纸小心的从杏儿的手肘下拯救下来,松了一口气道:“许愿我的傻杏儿能聪明一点,别净给我添乱。”

杏儿当然是不信的,嘟嘟囔囔的去替她磨墨,不过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是有用的,倒是将沈老夫人突然来这么一出的原因给查了出来。

也不能说是查出来,不过是对着秋寅威逼利诱,撵着人家跑过了三条街把秋寅逼得差一点就上树了才说漏了嘴,近日大夫例行上府时说苏云染的胎像不稳,如今正是凶险的时候,老夫人约莫是怕她知道了之后生出什么心思,才找了些杂事好让她分不出手来。

秋寅看杏儿的眼神活像是见了鬼,直往宋筝的身后躲,发颤的声音向她求饶:“夫人可千万别说是我说出去的……”

宋筝表情复杂的看着两人绕着她跑圈,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感叹杏儿终于有了天赋异禀的长处,还是感叹沈严如今堂堂镇北将军的贴身小厮,竟然就被杏儿这么兵不血刃的手段逼得出卖了主子。

还没等她想明白秋寅这两年跟着沈严在北疆到底在干什么,意志竟然如此薄弱之前,沈严倒是先登门了,她手一抖,一滴豆大的墨汁顷刻间便毁了一张已经完成一半的抄书。

她轻蹙着眉头,为了这张写废的宣纸而心痛不已,但换个角度想她这两日可未曾出过院门,哪怕苏云染真出了什么事也怪不到自己头上,面色总算晴朗了些许。

沈严并不知道她心头一瞬间的百感交集,只是纯粹听秋寅说宋筝已有两日未曾踏出院门,便过来看看她罢了。他远远在院门外便见到宋筝坐在书案前低头抄着什么书,她低头抄的很认真,低垂的脖颈勾勒出半弯的弧度,他走近几步倚在杏树边瞧着她抄完一张,叠在案边堆了两堆,似是有些累了,转了转手腕抄下一张。

她手腕上只带了只素净的玉镯,沈严忽然想起来,宋筝从未让他买过任何珠宝首饰,甚至连嫁妆里的金银首饰也很少带,从之前下嫁被暗中耻笑,到如今他步步高升众人艳羡,宋筝都很少出门参加宴席,任由众人或是猜测她重病缠身,或是猜测她被软禁府中。

就如同飓风的中心最为平静一般,宋筝也就这样安然的处于杭京城舆论的风暴中心,仿佛不知道自己是多少朝臣命妇茶余饭后的谈资。

就连苏云染来杭京之后也暗中找过苏家的旧识往来,宋筝的活动轨迹却很少超出将军府,她平静的接受了下嫁与沈家的婚约,平静的接受新婚时他忙于校练营甚少回府,平静的接受他踏上生死未卜的北疆征途,平静的接受他将苏云染从北疆带回府。

圣上亲封的命妇也没能使她展颜一笑,宋复被贬去东珠办差也没能让她找自己求情,就在沈严以为他就是战死在北疆也不会使她摘下面上严丝合缝的面具时,他清楚的看见,宋筝皱着眉沉痛的捧着抄到一半作废的宣纸,看向他目光中满含谴责。

见鬼了,若是他英勇牺牲的战报传回杭京,也不知道宋筝会不会难过成这样,沈严这样想道。


10.

宋筝若是知道自己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让沈严觉得自己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定然会觉得十分冤枉,她自幼在宋府便不受宠,又在惯于虚与委蛇的宋复身边长大,自然将他遇事总能笑得云淡风轻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只是如果说宋复是笑里藏刀,宋筝不过是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而已。

沈严如今只想着,他倒要看看是什么好东西让她总算舍得换个表情,拿过那张写废的草稿才发现是观世音菩萨普门品,府中沈老夫人最信神佛。

沈严有些头痛,一把扯过她面前的纸:“别抄了。”

宋筝心中又是一痛,熟练的从他手中救下脆弱的宣纸,幸好没有揉皱,这一沓若是都作废了她怕不是会当场拿剑逼着沈严给她补回来。

杏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身后跟着的秋寅拼命给沈严使眼色,一副“我已经尽力了”的表情。浑然没看懂秋寅眼神,也不知道自己捡回一条命的沈严只听得杏儿冷冷的声音:“这些都是沈老夫人送来的,老夫人说要夫人在三日内抄完。”

没想到沈严直接撩袍坐下,对战战兢兢的秋寅说:“还愣着干什么,过来磨墨。”

宋筝还以为沈严是让秋寅替自己抄,心中颇有些惊讶秋寅还会写字,却在看到沈严握笔的时候楞在当场。

见她一副惊讶的模样,沈严道:“看着我做什么,第一次知道我会写字?”

这就是在同她开玩笑了,这若是在几年前谁不知道沈严一副行楷千金难求,只不过如今谁都知道沈将军厌恶握笔,连军报大多都让属下代笔,其中缘由并不难猜。

沈严写的很快,等他注意到宋筝的目光凝在自己的侧脸上时,她已经迅速的垂下了头,天知道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沈严端坐在桌边提笔习字了。

她低着头,不敢让沈严看见自己通红的眼睛。她无比清晰的意识到,除了沈严,她自己也被困在过去,只能原地打转却找不到出口。时间就像是一座看不到边界的马车,裹挟着她不断往前,而她却在上车的时候把自己的心忘在了原地,依旧不得其门而出。

这一天,宋筝干巴巴的坐着,看着自从习武后便不怎么再拿笔的沈严老老实实坐在房中抄了一下午的经书。

秋寅和杏儿都沉默着,显然都没想到沈严竟然一个人从白天坐到天黑,硬是将剩下的份都一个人抄完了,杏儿来问晚饭准备什么的时候,宋筝便说了句将军抄书累了,示意晚膳准备的丰盛些。

大概是因为沈严今天抄书的功劳,杏儿倒是点点头就跑出去了。

等到下人进来布置晚膳结果端上来一大盆酱肘子的时候,宋筝不由得抚额问秋寅:“就不能准备点夏日寻常该吃的菜吗?”

秋寅点头如捣蒜,再进来的时候手上端的是盘卤鸡爪。

她不是这个意思……

可这世间重新去准备菜肴也来不及了,于是宋筝只能在沈严站在饭桌前沉默时镇定自若的拿碗筷挡住抽动的嘴角:“以形补形,将军多吃些。”

“……”

用完饭,沈严问道:“什么时候去金卢寺?”

宋筝答曰明日。

沈严点点头道:“明日我去巡防营转一圈就回来,等我回来同你一起去。”

杏儿和秋寅都难以置信的抬起头,彼此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愕的神色,只不过秋寅惊的是明日居然又要和杏儿一道。

*

约莫是昨日夜晚睡得很早,宋筝早早便准备好了经书在府中等着,直等到未时也不见人,又过了快一炷香的时间秋寅才匆匆的跑过来,说巡防营出了些事,将军赶不回来了。

宋筝便叫人套了马车带着秋寅和杏儿往金卢寺赶,马车快行到附近街口的时候便驶不进去了,东珠旱灾,杭京城中也多了一批四周流浪的难民,金卢寺一日两次在寺门口施粥布菜,她原本是算着时间的,但为了等沈严晚了快一个时辰,便正好撞着了金卢寺门口一片混乱的场景。

也不知是哪个路过的贵人散了些银钱,门口围着的人群便开始骚乱起来,宋筝连忙后退几步,看着长街上不停推搡互相踩踏的人群,宋筝有些不知所措,正在进退维谷之时,她的手肘猛然被人一把抓住往后一拉,大红色的发带从她的眼前飘过,一道身影翻身下马,提着手边的剑直往人群中心而去。

叶商连剑鞘都没有拔开,只是横在身前迅速分开骚乱正中间踩踏的人群,纷乱的众人逐渐安静下来后所有人的眼光都聚集在宋筝身上,她抬起头,终于看见挡在自己与人群中间的黑马之上的沈严。

有了叶商和沈严控场,庙前施粥的住持很快反应了过来,人群重新排成一列,沈严朝住持点了点头,走到宋筝面前低声问她:“没事吧。”

宋筝想了想道:“脚好像崴了一下,麻烦将军扶我进去。”

在场的人面色俱是一僵,叶商的懊恼直接写在了脸上,之后的一路格外的沉闷,独自郁闷着是不是自己拉的那一下害宋筝崴了脚。

杏儿倒是不大明白,自己一直跟在夫人身边,怎么不知道夫人什么时候崴了脚,不过既然都说要将军送进去了,想来是崴的不轻。

沈严显然没想到宋筝如此不客气,也只好跟着她一起进了金卢寺的大门。

一行人神色各异,只有宋筝和引路的小沙弥一般神色淡然的走在中间。

大虞道佛两教并存,金卢寺算是杭京数一数二香火鼎盛的寺庙,寺中常驻的方丈清远大师弟子无数,算是金卢寺扬名杭京的一大功臣,也是宋筝此行的目的。

小沙弥将几人引致禅房外便先行离去了,宋筝叩门进去,沈严和叶商便站在不远处等着,两人低声谈着巡逻的事项。

清远大师和宋筝的缘分能追溯到许久之前,在宋筝刚和沈严议亲时便是找到了清远大师合的八字,这事当时在杭京也算是沸沸扬扬,众人都在感叹宋复竟能请动清远大师为两人合八字,且两人的八字相生相合,不偏不枯,应当算是桩极好的婚事。

不过宋筝却知道,宋复的能耐不止于此,她与沈严的八字称不上是合适,甚至可以说是相生相克,然而她不在意,宋复更不在意。她只知道拿到批文时,沈家都夸赞说两人会是极为匹配的一对。

方丈坐在她面前,意有所指道:“你今天带了他来,可他未必愿意见我。”

宋筝无奈:“我会劝劝他,也请大师……见他一面。”

方丈点点头,两人又交谈了几句,出门前清远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你知道,我的批语没有变过。”

宋筝应了一声,没有回头。

禅房外的树木郁郁葱葱,阳光晒得人有些眩晕,叫她想起小时候抬头望着硕果累累的梨树,明明知道那还泛着青色的梨子是酸涩的,可还是忍不住咬上一口,非得被酸的狠了,才会把它丢掉。

可这世上的梨子,到底还是酸的多,甜的少。

沈严见她出门站在树下发呆,手中还捏着抽的签文,便上去问道:“怎么,抽的签不好吗?”

宋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忘了放回签筒,背过手去将签藏在背后:“大事在禅房中等着,将军快些进去吧。”

沈严半天才反应过来道:“我就不进去了,我不信这个。”

“将军不是都来了吗?”

沈严噎了一瞬:“是来,来处理东珠难民的事情。”

可今日的骚乱事发突然,他和叶商又怎么可能提前知晓,宋筝心知肚明,他应当是一忙完事情便衣服也来不及换便策马来了这里,处理难民骚乱不过是顺手之举罢了。

宋筝笑了笑,也没有反驳:“将军若真不想进去,便不会送我进来了。”沈严的马就在她面前不足两步的地方,若她真的崴脚,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何况她根本没有用心假装,沈严又怎么可能看不穿,也只有杏儿和叶商一路小心翼翼,以为自己真的摔了。

沈严的拳在身侧捏紧又分开:“大师,怕是不愿见我这种身负杀孽之人。”

“沈严,你知道东珠这次旱灾,圣上调了多少钱粮过去吗?”宋筝冷不丁的问道。

沈严点点头,不明白话题问什么突然变了过去,他也算有所耳闻,东珠旱情虽严重,好在杭京存粮充足,宋复也算是多年在户部摸爬滚打过来,已经将当地官吏乡绅囤积余粮、苛捐赋税的事情一一处理,杭京也接受了一批东珠的难民,事情眼看着就快平息了。

他倒是不得不承认,像宋复这般行事不择手段之人,有时也有用武之地。

“那你知道若北疆这一仗战败,杭京要付出多少金银钱粮吗?”宋筝接着问道。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在北疆这一战前,正是因为苏家抗击外敌不力,杭京每年都要流出一笔不菲的钱财。

“圣上的七公主,可能要嫁去和亲;国库空虚,各地的赋税自然水涨船高;少了香火供奉,寺庙也没有余力施粥,今日你所见到的那些难民,便只能流离失所,妻离子散。”

“杭京是最太平的地方,这里的人从未见过哀嚎遍野、路有饿殍。可这一切,都是北疆千千万万战死的儿郎用命换来的。”

宋筝将平安福塞进锦囊,系在他的腰间,轻轻推了推他:“沈严,进去吧。”

希望他从此,能睡个好觉。

希望那些日日夜夜纠缠着他让他无法安眠的梦魇,能够放过他。

希望将他困于过去寸步难行的那些伤疤,能够在时间的沉淀下渐渐愈合。

曦光倾斜而下,宋筝立在树下望着他进门,枝条在她头顶垂下,树梢渐长,蓓蕾初发,树下的少年也曾鲜衣怒马凌云志,应许人间第一流。



11.

禅房中央横着一座屏风,想来是之前见宋筝时须得隔开,如今也没有搬走,屏风前映出清远大师的身影,沈严没怎么进过寺院,打过招呼便端坐于垫上,可等了许久,也不见清远出声。

沈严终于耐不住开口:“大师为何一言不发?”

屏风后传来清远的应答:“将军不信神佛,多说无益。”

“将军从前少年英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然不信神佛,如今纵横沙场,更觉命在自己手中。”

沈严终于起了几分兴趣,坐直了身子,目光似乎透过了那层屏障:“大师既然如此神机妙算,想必也很清楚沈某心中烦扰的是什么。”

屏风后递出一把燃香,应该是金卢寺特制的安神香,沈严收于袖中,还等着方丈开口,静默片刻后才发觉谈话好似已经结束了。

倒不是沈严自视甚高,只是这安神香虽说气味恬淡有助眠的功效,但常燃于寺庙中,普通香客捐过香火钱后便能获赠一把,实在算不得什么金贵玩意儿。

清远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将军心中所烦扰的事,不是已经有人解惑了吗?”

沈严顿了半晌,禅房的门虚掩着,门缝正好对着外头栽种的松柏,树荫下站着宋筝和叶商,宋筝长裙曳地,嫩绿色外衫衬的脖颈亮的晃眼,像是烈日炎炎下蒸腾出的雾气,叶商站在她对面,正低头同她说着什么,手中还捡了一根折断的树枝比比划划,大概是在给她模仿刀剑的招式。

宋筝站的笔直,脚步却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退,枝条从她面前划过甩在树干上时,甚至能看见她眉心跳了跳,沈严缓缓勾起嘴角。

清远的声音悠然飘远:“将军如今之路,所走每一步皆是自己所选,希望来日莫要后悔。”

沈严的目光停留在宋筝身上许久才复又回到面前,并没有听清方丈说了什么,只是见清远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便行了礼起身告辞。

方丈回了个礼道:“若是来日将军心中真有所求,再来寺中也不迟。”

*

叶商等沈严走进禅房才慢腾腾的往树下挪了挪,有些愧疚的问她脚还疼不疼,这话问的宋筝一头雾水,半晌才哑然失笑:“随口说的罢了,将军晚上总是做噩梦,我不过是替他寻个台阶,好叫他同方丈谈谈,解开心结。”

叶商这才恍然大悟,同样作出大彻大悟表情的还有候在一边的杏儿和秋寅,只有她和沈严从始至终心知肚明,其他人却一头雾水。

叶商是真的不明白,在北疆向来是信奉宁为百夫长,胜作读书郎,在战场上拼杀总好过在这杭京城读书习字。

宋筝有点好笑的看着他:“才用功了不到半月罢,这话叫别人听了还以为寒窗苦读十年了呢。”

“叶商,人同武器不一样就是因为人有思想,你如今的位置,总得懂得多些,否则将来就会变成别人手中的刀剑。”

叶商应了一声,鼻尖出的汗亮晶晶的,宋筝看了他一眼,这样热的天他还穿着一身黑袍将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不由得担心道:“怎么穿的这样严实,不会又受伤了吧?”

“那不能。”叶商乍听得这话便大声反驳道,“我哪那么容易打输!”瞥见宋筝的表情又改口道:“我是说……我们那是友好切磋、武艺交流。”

宋筝忍不住笑出声来,有时候她都快记不起几个月前的叶商还在初见时便问自己名讳,如今已经有个校尉的样子了,但他总还是会时不时的冒出点傻气来,叫人哭笑不得。

叶商看着她抿着唇角忍俊不禁的样子,觉得这样鲜活的她很好,他甚至鬼使神差的想,宋筝好像只在他面前笑的这样好看,她就该是这样,宜喜宜嗔。

叶商甩甩头,想把这个念头压下去。

“所以叶校尉做什么大夏天穿一身黑袍去同人家武艺交流,这也是战术?”

“那倒没有。”叶商在她面前转了个圈,把袍子展开来给她看,宋筝总算想起来这是上次裁缝上门时给他定的样式,只不过是秋装,现在穿也太热了些。

见她还是没明白,叶商言简意赅道:“好看。”

宋筝刚想问校练营都是一群训练的士兵穿的好看给谁看,脑中却不自觉想起自己随口问他上次说的是谁家女子时叶商支支吾吾的模样,她还记得叶商说想要将新练的拳法打给人家看,叶商每次挑的诗也都是豪放一派,仔细想想叶商一直都用他来指代……

怪不得叶商说从没想过两人会有什么结果。

此时沈严已经从禅房出来走到两人中间,及时避免了一场尴尬。宋筝去旁边添了一炷香,等回来的时候却发现两人已经不在原地了,她往禅房后面走了走,总算瞧见了两人的身影。

只见沈严朝着一名身着僧袍的男子行了个礼,叶商瞥见沈严的动作,立马依样画葫芦的行了一礼,僧人摇着头,手里还比划着什么。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宋筝表情复杂。

沈严直起身子:“见到清远大师从房中出来,便来打个招呼。”

“那你知道他在比划什么吗?”

沈严摇头。

宋筝好心告诉他:“他的意思是,他不是清远大师,你认错人了。”

“……”

叶商开口道:“可我们明明听见路过的小沙弥叫他师父。”

宋筝道:“因为他是今日当值的洒扫师傅。”

*

三人出庙的时候,沈严和叶商牵着马,宋筝跟在后头,她很少近距离的看到这么高大的黑马,也不知是不是战马,她从前学着骑马的时候接触到的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大都个头适中,脾性温顺。

沈严的马看上去就大不相同了,毛色乌黑发亮,左侧还挂着长剑,马蹄哒哒的踏在长街上,所过之处行人皆明智的往两边避开,于是三人硬是从街中央被人让出一条道来。

沈严回头时正看见宋筝抬头盯着他的马:“想骑马?”

宋筝还没来得及否认,沈严已经停下脚步,走到她身前朝她伸出手,打算扶她上马。宋筝看了他一眼,确定沈严是认真的,才小心翼翼的把手放进他的掌心。

她还不会自己上马,费力的踏上马镫,估计是耽搁的有些久,黑马有些不耐烦了,喘了口气抖了抖脖子,宋筝一脚没踩稳,沈严眼疾手快的将她接住,这下她没敢再耽搁,迅速坐稳了身子。

害怕这马再发脾气,宋筝迅速拿手抚了抚鬃毛,也不知是这聊胜于无的安抚起了作用,还是因为沈严牵住了缰绳,黑马鼻孔嗤了口气,乖顺的低下了脑袋哒哒的走着。

马走的很稳,可马背上的人心却跳的很快。

长街上的人不少,杭京的人都能看出沈严和叶商身份不凡,而两人却都只牵着马,马背上是个穿着青色衣衫的姑娘。

宋筝看着沈严的背影,都没去注意街上有多少人在偷偷打量他们,也没想到他们夫妇二人如此高调出现会给杭京城报刊文业创造多少题材,她只想起从前沈严曾经同人打赌,若是谁能拿到元宵节那盏高挂在入口处的兔儿灯,他便带着人溜进马场去骑马。

她去打听了,那盏兔儿灯是整个灯会上猜中灯谜最多的人才有的,算是悬赏。

虽然宋筝既不喜欢兔儿灯,也不喜欢骑马,但既然沈严想要,她还是无比认真的搜罗了书铺上每一本关于灯谜的书,薄薄的书册一本一本摞在桌上,连书页边缘都被她翻得微微起卷。

元宵前一天街上已经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宋筝便在路过扎灯笼的人家时踮起脚尖,仔细看那些提前挂上去的灯谜,她个子还小,沈严看到她总是费力的眯着眼睛瞧那些挂在高处的灯笼,就掏银子给她买了一个。

卖灯笼的人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价钱越贵的灯笼挂的越高,沈严开口就要最顶上的灯笼,宋筝连连摇头说不用,双手摆的像两轮小风车。

也只有沈严这种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小少爷才会舍得花大价钱买盏中看不中用的灯笼,店主舍不得这桩生意,连忙点头哈腰满面笑容的拿长钩把灯笼取下来塞在宋筝手里,她推拒不过,只好接下。

两人走出几步还听见店家大声感慨说如今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讨个小丫头欢心这么大手笔。宋筝涨红了脸要把银子给她,沈严哪会收下:“给你的就拿着。”

于是宋筝下定决心一定要将兔儿灯送给沈严,元宵当天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皆是成群结队,只有宋筝费力的在人潮中挤来挤去,像是赶趟似的往摊头上赶着收集灯谜的纸条。

等到敲锣时,所有人都想知道灯会上最漂亮的兔儿灯花落谁家,便都往入口处赶,宋筝艰难的挤到入口处,终于在最后一炷香燃尽前将手心的一大捧纸条堆在了桌上。、

桌边的白锦绣脸色很难看,守灯人一一清点后宋筝险胜了三张,把将兔儿灯取了下来递给宋筝。台下的人群有的在欢呼,有的认出瞪她一眼甩手而去的正是传闻中白家的二小姐,便偷偷的交头接耳。

气氛一半热烈一半尴尬,宋筝有些下不来台,她不知道白锦绣也在,要不然是决计不会出这个风头的,就在她手足无措时,沈严从台下翻身跳上台来,带着僵立在台上的宋筝跑下台。

有人在后面问沈严去哪,他回头高声回道:“愿赌服输,趁着天黑带小丫头混进马场骑马去!”还冲着宋筝挑了挑眉,搞的她莫名其妙。

几个相熟的笑骂了他几句,宋筝余光里瞥见白锦绣被一群姑娘围着在发脾气,她抖了抖,抓着沈严的手跑的更快了。

只跑到码头叫了艘船,沈严才停下来,她总算能歇口气,乌篷船摇摇晃晃,江上一片漆黑, 只有月色照亮的粼粼波光。

“小五,你可以啊!”沈严撞了一下她的肩膀,“还是你讲义气。”

宋筝迷迷糊糊的,没懂他什么意思,不过倒是想起来把手里的兔儿灯塞给他:“送给你。”

沈严不明所以:“给我干嘛?”

“不是你喜欢吗?”宋筝瞪大了眼睛。

后来她才知道,沈严根本不喜欢什么兔儿灯,只是白锦绣缠着他带自己去马场玩,他被缠的实在头疼,才找了这么句借口。

“我没想到她找了那么多人来,我走两步就能看见别人在替她猜灯谜。”沈严道,“小五,你也太厉害了,一个人能赢这么多。”

宋筝打了个哆嗦,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趟这趟浑水,她恨不能立刻飞到白锦绣身边把这个破灯笼塞进她怀里,

宋筝想起白锦绣快要吃人的目光,转过头冷静的对着撑船的船夫道:“师傅,麻烦往回走,越快越好。”

“哎哎哎!”沈严差点跳起来,一把将兔儿灯抢到自己怀里:“哪有送出手的东西再拿回去的道理!”

“到时候被白锦绣找麻烦的又不是你!”宋筝气的要命,“你根本不喜欢这灯……我……”

“我喜欢喜欢,喜欢的不得了!”沈严连忙竖起手指保证,“这是小五送我的兔儿灯,我以后葬在棺材里也带着……”

“沈严!你这个人真是!”宋筝用手去捂他的嘴,气的脸都红了。

乌篷船驶过一座桥洞,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沈严手中提着的兔儿灯发着莹莹的光,照亮两人各自一半的脸庞。


12.

被清江上的冷风吹得冷静下来,宋筝推了推他:“既然你不想去骑马,还带我出来干什么。”

沈严又冲她挑挑眉,笑得一脸神秘,宋筝有些不好的预感,本能的觉得没什么好事。

“这不是刚刚以为输定了,去府里偷了我叔伯的令牌过来,偷都偷了,不去白不去。”

“你不要命了!唔……”这回轮到沈严去捂她的嘴了。

“嘘!小声点。”

宋筝只得压低了声音:“沈严你疯了?这要是被你爹发现怎么办?”

沈严无所谓道:“我爹早知道今日花灯会我不到夜半是不会回府的,现在还有两个时辰,足够我们来回了。”

宋筝还想再劝,沈严倒是作出了一副不在乎的模样:“你要是不敢下了船就走吧,反正我横竖也是会自己去的。”

宋筝怕他一个人出什么事,只好闷不吭声的跟着他进去。

看着沈严拿出令牌狐假虎威的说是沈家的小厮进来巡查自己寄养马匹的时候,宋筝的心都快跳出来了,还好夜色深了,看守看清了令牌便将两人放行。

沈严也是第一次夜里进这马场,跌跌撞撞的摸到马厩的位置,借着兔儿灯和月色的光挑到匹最高大的马,那时候小小的宋筝还只有马腿长。

沈严摸索着翻身上马:“这灯不白拿你的,看爷给你露一手。”

*

宋筝发着呆,被街上一声人声唤醒:“沈将军?同夫人一起烧香回来?”

来人身着华服,宋筝认不大出来,沈严行了个礼,朝宋筝道:“这位是师大人。”宋筝跟着叫了一声,被来人打趣道:“将军回京后忙的很,今日终于得空了。”

宋筝在马背上如坐针毡,沈严倒并不觉得他一个将军替别人牵马是一件多么不自在的事,自如的答道:“是,得空了便陪夫人来上柱香。”

宋筝觉得,如果告诉从前的自己,沈严未来会成为自己的夫君,会为自己牵着马在长街上同人闲唠家常,她一定以为自己得了失心疯。

不过那时候的沈严,应该更不会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会纵马长街、驰骋疆场。毕竟当初他一句“看爷给你露一手”之后,连马蹄都没有碰到便被受惊的骏马一脚踢出了老远,不得不卧床休息一个月。

沈严转过头去牵马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宋筝抿嘴笑着望向他的样子,青色的衣衫本就衬人年轻,宋筝骑在高头大马上,脚蹬有些长,她的腿便一晃一晃的,倒叫沈严得以猜出几分她年幼时的模样。

宋筝总是微低着头规矩的站在一边,他有时就会想宋筝总不会小时候便是这样端庄板正的,说不得她也曾经借着月色攀上过哪家的墙头,被宋复拿着戒尺打板子捂着手心哭哭啼啼。他想象不出宋复拿着板子教训儿女的样子,正如他也想象不出宋筝见到心上人时,会是怎样的模样。

也许宋筝也曾经偷偷喜欢过哪家的公子,等待着及笄后嫁的夫君是怎样的人家。可她这样猝不及防的被宋复当做一个筹码嫁进了沈家,然后就变成了自己今日所见到的样子,再也没能展颜而笑。

这样想想,沈严觉得自己还挺混蛋的。

从金卢寺回来的那天,沈严破天荒的没有梦到在北疆的日子,而在睡梦中忆起了第一天回到杭京的时候宋筝给自己上药的情形。

他敞着一件上衣进房的时候把宋筝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去找秋寅,结果被自己一手拽住:“怎么,夫人连给自己的夫君上药都不愿?”

那时他带着苏云染回京的事情被文臣拿来做了不少文章,宋复那边倒是风平浪静,他心里烦躁的很,语气便很生硬。

宋筝只好轻手轻脚的把他上衣褪下,露出一整片光裸的背脊。

瓶盖叮铃一声掉在托盘上,半天都没有动静,沈严要转过来,被她用一根手指抵住:“别动。”

背上一阵的凉意,不是草药的清凉,是宋筝冰凉的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极轻的将药覆在伤口上。

他心下了然,娇贵的小姑娘没见过这样狰狞的伤口,约莫吓着了,于是愈加心烦,想干脆自己来,但那根手指依旧抵住他的背,不让他动弹。

他感觉到宋筝的指甲小心的避开了伤口,颤抖着摩挲一道已经痊愈的疤痕。

上完了药,他披起上衣转过身,宋筝也转过头去整理药罐,声音有些沉闷:“将军歇息吧,我去熄灯。”

宋筝拿开灯罩,轻轻的吹熄了蜡烛,四周陷入一片黑暗的瞬间,他分明看见一滴泪砸在烛台上。

沈严醒过来的时候,总感觉那根细长的手指依旧戳在自己的背上,叫他动弹不得。秋寅进房伺候他洗漱,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他便皱着眉匆匆出门去了。

*

宋筝平日里极少踏入西院,此次是为了给苏云染送上次金卢寺的平安符,但即便这样,她依旧只是停在院门不远处,让杏儿替她送进去。

她知道苏云染最近心情很糟糕,宋复在东珠赈灾的事办的很漂亮,虽说没得多少赏赐,但沈严最近想重提苏家的事在圣上面前屡屡受阻,少说也是看了几分宋复的面子。

可没想到自己有心想避开她,却反倒撞见沈严在西苑。

杏儿才进去没多久,她便听见沈严低沉的声音:“你在闹什么?”

“我闹?沈严,你别忘记你自己当初是怎么打算的,如今倒是舍不得了?”

她没再听下去,转身去了更远的亭子里。不知等了多久杏儿才过来,正打算离开,苏云染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

“夫人这平安符送的倒真是时候,不知道的还当是夫人掐着点上赶着来我这耍正室的威风呢。”一样东西砸在她脚下,是刚刚送出去的平安符,“夫人的好意我可不敢收。”

还没轮到杏儿发作,宋筝先开了口:“沈严已经娶妻,你不是很清楚吗?”

没想到宋筝竟会搭腔,苏云染一时倒是没回过劲来。

“当初是苏姑娘自己决定要入沈府为妾,我不过是成全了你,如今苏姑娘却来怪罪我,这是什么道理?”宋筝想不明白,沈严又不在,苏云染如今作出这幅楚楚可怜的样子难不成是给自己看的。

“你知道些什么?”苏云染的语气愈加不善。

宋筝不知道她指的苏家世代镇守北疆,但在近来的战事中接连失利被贬官的事情,还是指她处心积虑接近沈严的算计之心。

苏云染出现在沈严身边的第一天,她的桌上就放着宋复送来的信封,里面将整个苏家的底细都查的底朝天。

“苏家被贬官的事情,不是秘密罢。”宋筝提醒她,“还是你以为,没有我点头,你能顺顺利利嫁进沈家?”

谁都能看明白,沈严的战绩越辉煌,就衬的苏家愈发无能,苏云染此刻出现在沈严身边的目的不言而喻。沈严更不傻,他不可能对苏云染的目的一无所知,但可笑的是,打动他的也许正是这种目的,看到苏云染,沈严就像看到另一个自己,面对着渐渐式微的家族却无力回天。

“你想如何?”苏云染看她的目光再不复从前般轻蔑。

宋筝开口道:“我只是想劝苏姑娘离我远点,为了你自己好。”

*

杏儿这一日高兴的昂首挺胸,连遇到秋寅时都是难得的好脸色,拍拍他的头说:“小蚯蚓,吃过饭没有?”吓得秋寅拔腿就跑,连头都不敢回。

宋筝不得不承认宋复的名号确实好用,只是今日是痛快了,这麻烦事可还在后头。

当晚沈严过来的时候,宋筝自然明白他是为了什么,但她也不愿妥协,只要沈严不开口,她便半句不提苏云染的事情,似乎打算将糊涂装到底。两个人静默无语的坐了一个多时辰,以沈严吃光了桌上的糕点为标志,双方各自鸣金收兵。

只是第二日,沈严依旧来了她房中,这次还带上了一卷书,似是做好了长期抗战的准备。宋筝正午睡起来,坐在椅子上懒腰伸到一半,惬意的神色转眼便暗了下来。沈严瞥见她垂下的眉眼,喉咙口似乎梗着什么,更加不知从何开口。

两人就这样一人手捧一卷书,对坐至天黑。宋筝能感觉出他的视线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可她偶尔抬起头添茶的时候,那人的目光又规规矩矩落在了书页上。

第三日将军总算没有登门了,宋筝松了一口气,抓紧时间叫上杏儿去后院走走,这些天沈严在她这里一坐就是小半天,竟然将她生生逼出了闷得慌的感觉。可惜天公不作美,这时节多暴雨,阴沉沉的不一会儿就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她本来还想去花园走走,这下只能作罢。

头顶却被伸出的油纸伞罩住:“不是要去花园吗,去吧。”

沈严板着脸站在她身后,这架势让宋筝也琢磨不清楚暴雨漫步算是什么新型的拷问之术,心中升起一丝感叹,沈严这几年在军营也算不是白待,这温水煮青蛙的战术学的是炉火纯青。

于是乎两人冒着雨往花园中走,如果忽略被雨打的有些焉儿的花瓣和被细雨打的有些湿的裙摆,这场漫步还算是有情调。毕竟这样的雨,两个人只打着一把伞,宋筝自觉地离他半步远,因此右边的肩有一半都露在外头,沈严皱了一下眉头,把她往伞下自己的身边拽了拽。


13.

雨下得越来越大,杏儿和秋棠只敢远远跟着。

秋棠急道:“杏儿,你就去劝劝夫人吧,让夫人别再跟将军置气了,这么大的雨,可是要淋出事的呀。”

杏儿有些为难:“你不知道,咱们小姐的性子看着软,可一旦认准了什么,可倔着呢。”

宋筝从小是跟着母亲在府外住的,具体和宋大人之间有些什么龃龉她也不清楚,只知道那时夫人的身子不大好,宋筝小小年纪便一个人照顾母亲,即使这样,她也没有向宋大人低头。

“后来是直到母亲去世,小姐才回宋府住的。”

秋棠听得直吸鼻子,同仇敌忾道:“夫人也过得太苦了,将军居然如此折磨夫人,实在……”

两个人正统一战线指责着沈严,把路过的秋寅听得一头雾水:“谁说将军在折磨夫人了?”

杏儿的目光不言而喻——这么大的雨让夫人淋着,不是折磨是什么!

要不说这思维构造确实不同,秋寅道:“那将军自己不也淋着吗?若真想责罚夫人,将军何必陪着夫人一起淋雨。”

“其实将军是想……和夫人道歉来着。”秋寅毫无负担的出卖了自家将军。沈严去校练营时遇到了不少从前的同僚,谈天时才发现,受过他“恩惠”的不止王副将,何参将说自己胞弟曾经被冤入狱,是他四处奔波替他平反,蒋校尉说自己忙于训练,连故乡发了水灾都不能赶回去,也是他将二老接到京城,还悉心照料。

原来他身旁还算有些交情的同僚,大半都受过自己的照顾,感念于他的恩情,才投桃报李。

不用说,这些事自然是宋筝打着他的名号去做的。

杏儿听得脸都皱在一起了,她就不明白了好好说一声谢谢有这么困难吗,非得整这些五五六六七七八八的,把她家夫人折磨的人都瘦了一圈,有一天晚上点着灯还在思索,将军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情。

杏儿不好意思提醒夫人,将军就没做过几件对得起您的事。

宋筝苦苦思索,然后得出一个结论:“将军是不是想休了我,又不好意思开口?”

……

秋寅也很想不通:“夫人做这些事情为什么不告诉将军呢?将军还以为夫人看不上沈家呢。”

“臭蚯蚓你怎么跟你家将军一样不长眼,哪个姑娘家看不上夫家还巴巴的嫁进来?看不上沈家还对着沈夫人毕恭毕敬有求必应?每年的祭祀、中馈,大大小小的家宴,还有那个姓苏的婚事,哪样不是我家夫人辛辛苦苦安排好的?”

秋寅觉得杏儿生气时讲起话来噼里啪啦的像是放了一段炮仗,有点担心她会不会被自己的口水噎着,见吵不过杏儿,有些委屈的说:“将军是因为不知道夫人的心意才会……”

好了,这话又点着小炮仗的火线了:“你家将军是没长眼睛呀还是没有心呀?他自己看不见呀?还是得我家夫人扒着他的耳朵一天三十遍的喊我心悦你我心悦你我心悦你?”

“死蚯蚓,跟你家将军一样是个木头脑袋。”

说罢杏儿气呼呼的跑了,留下秋寅一个人在廊下,耳朵边还回荡着盘旋的轰炸,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是在说将军吗,怎么又扯到他身上了。

一回头,便看到秋棠站在一旁,同样以一种恨其不争的眼神看着他,还惋惜的摇了摇头。

*

宋筝能感觉到,自己已经不知道第几次踩进水潭了,鞋袜已经湿透。但她偏偏不想如他的愿,于情于理,自己都没有向苏云染低头的道理。

她是宋家的女儿,就是宋复尚且都要看几分她外祖家的面子,今日就是在圣上面前,也是苏云染跪她。

她并不知道沈严到底想做什么,最糟不过是和离罢了。

宋筝开始认真的盘算,她陪嫁里的几间铺子最近也赚了不少银钱,这几年京郊的地价跌了不少,如果她要出府,那倒是个好去处。想来想去又摇摇头,当初是因为沈严她才会留在杭京,大虞幅员辽阔,何处不能落脚。

她正想的出神,沈严已经带她走到花园中的凉亭处收了伞,凉亭不大,两个人面面相觑的相视而坐,雨势越来越大,似乎在四周拉起一道环绕的帘幕,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这小小的一方凉亭。

猝不及防间,两人抬起头对上了眼神。沈严低头盯着她波澜不惊的眉眼,听见她的声音传至耳边:“将军不必问了,我没有私下见过宋大人,即使父亲朝堂上做了什么,也和我无关。”

沈严应了一声:“你早就知道苏云染的事情了。”

不是问句,宋筝答道:“是,父亲同我说了。”

沈严想到那封寄来的家书中附着的宋复的笔迹,挣扎了片刻才问出口,宋筝却一脸惊愕的望着他,似是第一次听到。

“所以你并不知道是他断了粮草?”

宋筝不想瞒他:“后来你和他在朝堂上闹的最凶的时候,我才知道的。”

沈严不知道这种松了一口气的心情是否能称为庆幸,他方才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幸好她不知道。

亭内紧张的气氛渐歇时雨也渐渐的小了,雨后的蝉鸣声渐起,填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

“谢谢你。”

这三年来,他还从未对自己的妻子说过一句谢谢。

“我听到你在叶商面前帮我说话,我知道你在我生病的时候照顾我,我知道你暗中为我四处打点安排,我在外征战的时候,你帮我把府中上下都打点的很好。”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做的一切,我都很感激,从前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我……”

宋筝突然偏过头去,他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还以为自己把人惹哭了,沈严有些手足无措,随手从旁边拔了片叶子折成的模样,蹲下身去把它塞进宋筝的手里,这才看见宋筝脸上绽出的两个深深的酒窝。

宋筝低下头去看手里那支竹叶船,心头浮上一个念头——沈严这个人只要愿意,惯能哄女孩子开心的。

“真丑。”她咕哝了一句,将小船轻轻放在了如镜的池塘之上,一阵风吹过,垂下的柳枝飘荡,船儿向湖心飘远。

沈严被噎了一句,突然发现,那样鲜活而生动的宋筝,自己好像拿她没有什么办法。

*

最先发现宋筝变化的反倒是叶商,他觉着宋筝的心情似乎很好,对他的态度简直可以用春风化雨来形容,即使自己第三次将独占鳌头写作独占敖头,她也只是拿朱红色的笔圈出来,温声提醒他这个字又错了。

有时候沈严也会过来看他写的文章,宋筝说这是好事,将军从武前的老师如今已经升任了太子少傅,在那之前沈严也算是老学究的得意门生,足可见他的文学素养和功底着实是不错的。

宋筝说她毕竟没有正经上过书塾,只能给他略微提点几句。

宋筝说让他从今以后跟着将军潜心学习,说他迟早也能跟将军一样升任万户侯。

宋筝说……

叶商不大高兴,他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

听杏儿说,将军和夫人和好了,他能感觉出沈严的变化,从前在北疆打仗时,寄来的家书他是很少看的,一般都搁置一旁,经常是下个月的家书寄来时,上个月的还没有拆。但现在,沈严看到他文章上被宋筝圈划的痕迹时,嘴边会浮起一丝不经意的笑。

将军甚至会在宋筝坐在窗旁,对着镜子描眉的时候突然敲敲窗户,似乎专门要去吓她一跳,看她手忙脚乱的补救画歪的眉峰。他还会在天晴的时候帮宋筝把房中的花花草草搬出去晒晒太阳,天气热了,便会留在她房中讨一碗甜汤喝。

在夏至那一天,圣上围猎赐下的宅邸已经修缮完毕,他东找一句理由西找一句借口,连自己都不知道在逃避什么。

宋筝自然是不会介意他多住些时日的,手中的诗集翻过一页,停在一处,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窗棂被人扣了两声:“在看什么?”

她抬头,大半的阳光被倚在窗框旁的沈严挡住,她站起身:“将军要出门了吗?”

“巡防营有点事,你不是要书市吗,顺路送你一起过去。”

这一刻,时光交错,他似乎跨越了漫长的光阴,再一次朝她伸出手。

“怕什么,上来啊。”少年沈严在催她快些上来,身旁围着的七八个孩子也纷纷催促她,但她有些害怕,虽然她被沈严带着已经干了不少招猫逗狗的事情,但爬人屋顶这种事她还从没有试过,有些踌躇。

她仰头看着他,沈严朝她伸出手,挡住了身后月光的清辉:“别怕,来吧。”

她握住少年的手掌,才使出了三分劲就被人一把拽上了屋顶,一群孩子小心翼翼的在瓦片上走着,一点点爬上最高的房顶。

沈严被簇拥在最中间,指着南面朝他们说:“看到没有,那里是皇宫的方向,等我长大了,我会在那里坐上首辅的位置,我,沈严,会是沈家第二个首辅。”

一帮孩子才不吃他那一套,嬉闹着尝试把他推下去,嬉戏声传出很远,引来几户人家的叫骂,孩子们闭紧了嘴巴嗤嗤的笑着。只有她在最外层看着他,只觉得那时意气风发的少年矗立在黑暗的夜,脚下踩着的,是整个杭京城的风景。


14.

沈严还记得当初自己和宋筝定亲的消息传出时,半个杭京城的人都在感叹自己有多好运,即使犯了要杀头的大罪,也能凭着副好皮囊求娶宋氏嫡女,借着宋氏的助力重登朝堂。

他知道宋筝家世好,生的也好看,可那时他只觉得为了家族牺牲婚事的情绪无人能懂,直到今日看见宋筝轻摇着团扇从石阶上向他走来的时候,沈严才有些后悔,都说女子披上嫁衣之时是最美的,而自己为何大婚当日竟没有好好的看她一眼。

正是天气最热的时候,宋筝披了件茶色的外衣,鼻尖微微沁出汗珠,绿色的腰带绑着杏色的衣裙擦过他的脚尖,沈严不自觉的用黑色的外袍替她的衣裙挡住车辕处的灰尘。

“将军看什么呢?”

沈严猛地醒过神来,飞快的将她扶上马车,自己则骑马跟在后头。

他方才居然在想,如果自己还是当初师从天子帝师的天之骄子,那么此刻他站在宋筝身边,应当是极相配的。

东珠的灾情已经有所缓解,杭京也为难民安置兴建了饭点和房屋,这几日他便要带着人手过去布置巡逻事宜。

巡防营从校练营抽调了些人手,叶商也在其中,倒是难得的再次搭配,两人还算是默契。布置工作接近尾声的时候,沈严问了一句圣上赐下的府邸修缮的如何了,不知为何叶商的脸色忽然凝滞了,半晌才答说,约莫还有几日便能住进去了。

沈严点头,又说起营中要开宴席的事情,东珠赈灾的事巡防营和校练营都出了不少人手,也算是犒劳将士。

两人说着走到出口,沈严知道宋筝一去书市没有一两个时辰是不会出来的,既然差事提前办完了便顺路去接她,叶商回校练营,于是一个向南一个向东。

其实沈严并没有同宋筝约好要去接她,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今日要送她出府,又紧赶慢赶的把差事办完过去接她。

隔得老远,沈严就瞧见河畔石桥旁倚着的宋筝,出门时他特地小心护着的衣裙此刻被她毫不在意的靠在石桥边护栏上。微风吹着她的耳坠微微晃动,清澈的颖水河映出她的倒影,袅袅婷婷。来来往往的行人数不清有多少在偷偷看她,可宋筝的目光不为任何人停留,只是默然盯着颖水河上落叶漾出的波纹。

没人知道宋筝这样静静等了多久,直到她抬头向人群处张望看清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

沈严分明看见她亮起的双眸,倏忽又垂下,斜阳半照在她脸上,出卖了唇边被掩去的那抹笑意。

“今天怎么出来的这么早,在等我?”

宋筝顶着他探寻的目光,泰然自若的点头道:“没带银子,等着将军结账。”

沈严皱眉,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黑的装扮,刚想说自己这样进去谁还敢做生意,转念一想即使宋筝身上没带银钱,随便一个玉佩手钏押在那里就是了,再不济报上将军府的名号,哪家店会不肯赊账呢。

看他不动,宋筝细声劝他:“我都同人家说了,我夫君会来帮我付账的,你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被她那样专注的看着,任谁都会以为她是为了那几锭银子,但沈严知道,她只是给自己踏进书市找个借口。

他原来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进书铺,不想遇见从前的熟人,更不想被人问起,自己已经是一个将军了,何必再看这些圣贤书,这话无异于在提醒他,任他诗赋天分再高又如何,如今沈氏的子弟是没有科考资格的。

他有一种感觉,宋筝好像总能看透他心里在想什么,从之前给他找借口面见清远大师解开心结就是这样,也许因为宋筝本身就出身氏族,在她身边,沈严有时恍然间会觉得一切都是从前的模样,好像这些年的低谷只是一场漫长而荒诞的梦境。

自他一身黑衣进来开始便有许多人明里暗里的打量着他,多半是好奇或是打探的目光,沈严也不甚在意。远处跑过来一个男子朝他殷勤的打招呼,一口一个沈将军的叫着,他有些尴尬,半张着嘴不知道如何回答。还是宋筝悄声提醒,他才想起这是自己的旧相识,如今在礼部当差。

并没有预想中的敌意和讥讽,沈氏早已东山再起,从前树倒猢狲散,人人避他如蛇蝎的场景仿佛还在昨日,如今这些人已经端着副殷勤备至的笑脸上赶着来巴结他了。

结账的时候他帮宋筝捧着沓书放到柜台上,掌柜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报出个数字,宋筝下意识从袖中掏出碎银结账,掌柜愣了下,不知道该不该接。

她这才想起自己用来忽悠沈严的借口,原本彼此心照不宣的事被她一时疏忽明晃晃的摆在了台面上,不由得有些懊恼。

还是沈严放下一锭银子解围,说不用找了,掌柜喜滋滋的连声应着,绞尽脑汁说了几句捧场话:“夫人真是好福气,嫁了个如此英俊慷慨的郎君。”

沈严其实听很多人说过自己能娶宋筝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他惯常会勉强的笑一笑算是应和,没想到今日却是反过来了。

可宋筝却腼腆的笑了笑:“我是挺有福气的。”

看她意外的有些窘迫,沈严提着包裹一手拉她往外走:“方才诓我进来的时候不是挺能说的,如今怎么一副傻呆呆的样子。”

宋筝低着头任他拉着,脑袋像是一团浆糊,她想起方才随意翻过的一本书中说,掌纹绵延无断是多子多福的象征,可惜了,沈严原本的手相应是极好的,偏偏一道疤将三条掌纹从当中截断。

察觉到身旁的脚步跟的有点踉踉跄跄,沈严盯着她的裙摆:“脚怎么了?”

以为他嫌自己走得慢,宋筝连忙加快脚步,看沈严还是停下等着她,才开口道:“方才……方才站的太久了,脚有些麻了。”

一时间沈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拍拍外衫背上的灰,在她面前蹲下身来。

宋筝缓慢的眨了眨眼睛,抬手有样学样的拍了拍他外衫上不知道在哪的灰。

沈严差点被她气笑了:“我让你上来。”

*

叶商站在将军府门口,第十八次听下人报告府邸已经修缮完毕的消息,他正苦恼着再找个什么理由,就看见不远处沈严背着一个姑娘走过来。

背上人细而软的长发垂在沈严肩头,伴着她规律的呼吸,一阵一阵拂在他的颈间。他原本今日是带着佩剑的,宋筝帮他拿着,那把剑就横在他喉间,剑鞘不经意的蹭过喉结。

叶商听不见宋筝说了些什么,只看到沈严低头在笑。

府门外探出的杏树枝丫飘下花瓣,落在宋筝的发髻上,她忙不过来,只好先替沈严拂去头上的花瓣。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就今日搬吧,你在这里等我。”

宋筝看见叶商站在门口,有些不好意思的拍拍沈严的肩膀示意他放自己下来,听闻叶商突然要搬家,才喃喃道:“怎么这么突然,我给你准备的东西都没收拾好。”

*

叶商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是孑然一身来的杭京,为什么搬个家行李居然满满当当塞了几辆马车,有宋筝给他做的衣服,有宋筝替他挑了嘱咐他用心体会仔细琢磨的书,宋筝甚至不知从哪里给他寻来了两个厨子,听说也是北疆来的。

收拾到一半,秋寅和杏儿好像又吵起来了,宋筝转过头去眼看着秋寅都被逼到了墙角无路可退了,叹了一口气想要过去调和,却被叶商一把拽住。

“你是真的不懂还是从来没想过,”叶商问她,“你看不出杏儿喜欢秋寅么?”

可是幸好,她从来是看不出来的。

宋筝花了快一炷香的时间才完整的消化了这个事实,她能看出杏儿待秋寅和别人有些不同,但无法确定那些不同是否能归咎于喜欢,譬如现下秋寅直肠子的说杏儿包裹上打的结既不好看也不结实,正被杏儿追的满园子乱跑。

可能是信了叶商的说辞,时间也紧,宋筝没再去两人中间说和,而是转头吩咐下人去帮他将打包好的行李抬上马车。

眼看着大包小包的运上车,叶商问道:“这衣服怎么会有这么多啊?”下人回道:“里面是夫人备好的秋衣棉衣,还有进宫的朝服宴会的常服。”

看叶商站在那里半天不动,宋筝才道不过是几件衣服,只是顺手的事情。可他知道那只是让自己安心的借口,天色将晚,夏日的晚风带来难得的清凉,叶商在宋筝身旁的石阶坐下:“夫人是不是知道,我爹娘已经过世了,所以担心没有人替我张罗这些杂事。”

其实叶商也是一点一点察觉到的,宋筝做事本就细心,即使猜到也从没有提起过。

“我也是猜到的,看你自来到杭京后,从来没有家书,赏赐中也未曾提到家眷。”她看见过叶商参军的记录,是在大虞一次同宜国交战大败之后,于是便猜到了八成。

“夫人待所有人,都这么细心吗?”叶商抬起头问她。

宋筝面上的笑容浅淡:“小时候,我爹和我娘总是吵架,我娘无论受了多少委屈都不同我说,我爹哪怕生气到头了,面上也看不出半分的,所以我就学着从那些小事里,找到他们开心或是难过的蛛丝马迹。”

“我以前也一个朋友都没有,我知道那感觉有多孤独,所以我不想让你觉得,偌大的杭京只有你孤零零的一个人。”

“夫人也会……觉得孤单吗?”叶商问。

“曾经是的,后来遇到了一个人,他说他来做我的朋友。”宋筝轻声回答,顺着她的目光,他看到廊下将军正在看宋筝新画的一副画,是一副游鱼戏水图,这让他想起宋筝钓鱼时轻声嘱咐让他别把鱼儿都吓跑的样子,让他想起扇子挪开后她和脸庞一样湿漉漉的目光。

叶商从来没有像此刻那样清晰的认识到,原来一个人的一颦一蹙、一嗔一笑,都是可以系在另一个人身上的。

宋筝看他有些低落,换了话题道:“我给你寻了几本诗集,你之后若是想为那人写诗……”

“我不会再写了。”

“怎么了?”宋筝心下有了些猜测,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因为我看清了她是多好的一个人,她配的上她心中那个英雄,而我即使能够为了她变成英雄,也注定不是她一直等着的那个。”

“终归是没有结果的事情,何必让她徒增烦恼,我从来都只希望她能够得偿所愿。”




15.

杭京城的小道消息一向传的很快,久未现身的宋筝不仅看上去气色如常,甚至还是被沈严背回去的事迹很快便不胫而走,再结合宋复回京后再受重用而沈严竟没有什么动静,于是大街小巷又出现了新的传闻,说是苏云染孕中失宠,宋筝稳坐将军府夫人之位。

所有的官眷都想知道宋筝到底使了什么法子让沈严回心转意,杏儿拿着她三个铜板买来的小报,正和秋寅头挨着头看那巴掌大的文章到底写了些什么。

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忘记了,苏云染腹中的孩子若是个男孩,便是将军的长子。杏儿看了气的脑仁疼,秋寅只好在一旁格外认真的附和了几句说苏云染是定然生不出长子的。

自从叶商提了一句后,宋筝便格外留意秋寅,杏儿自小和她一起长大,她定是要好好把关杏儿未来婚事的,只是现在看来,这两人若真是能走在一起,只怕她该更操心些秋寅。

“在看什么?”沈严看见她托着下巴望着窗外发呆,走到她身后。

宋筝回道:“我在想秋寅喜不喜欢杏儿。”

沈严低头笑出声,引得宋筝回头看他一眼,不明所以。

“将军府上下都知道秋寅一有空就往你这跑,连我这个主子都使唤不动了,你说呢?”

宋筝后知后觉的哦了一声,沈严在她身边坐下,随手翻着她摊在桌上的花卉养殖技术指南:“你若是想好了,我把婚事给他们指了便是了,横竖都是自家人。”

“不着急。”宋筝摇摇头婉拒。

“杏儿若是定了婚事嫁给秋寅,便能一直留在你身边,你不也安心些吗?”

他也只是随口一说,宋筝却很认真的反驳他:“杏儿喜欢谁便嫁谁,我才不会为了留她在身边而把她随意嫁出去。”

沈严挑了挑眉,她这样强硬倒是很少见。

“我和她一起长大到如今,也不过二十余载,若我因为自己的私心给她强指了婚事,从今往后的三十年、四十年,她都会困在那个人身边,逃不开、走不掉,日复一日,彼此折磨。”

“而将她困住的那个笼子,就是我亲手关她进去的。”

她讲的很真切,沈严手上的动作一下就顿住了,那书本上方方正正的字半点也读不进去,他忍不住去想宋筝说的究竟是不是她自己。他想,但凡从前宋筝表露出一丝不愿嫁自己的意思,他大概都会拒绝宋家的提议。

他以为宋筝被逼着嫁给自己,会因自己从前对她的冷遇而心生怨怼,会因为沈家没落无法给她体面尊贵的生活而刁钻刻薄,会因为身为女子被迫成为宋复和他之间博弈的棋子而愤愤不平,但她统统没有。

如果她是这样的人,也许自己此刻根本不会如此在意。

宋筝正在给窗台边的花种浇水,没有注意到他变幻莫测的脸色:“再说了,如今我过的很好,自然希望杏儿也能过得好。”

过的……好吗?

“沈严,你干什么呢?”

宋筝低声惊呼,他才看见手心中的书纸已经皱的不成样子,宋筝白而细的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

“我去帮你搬花。”他感觉自己是落荒而逃。

*

阳光几乎是垂着从头顶照进来,杭京城中暮夏是最好的时节,沈严正在院中练剑,带起细碎的风声,宋筝蹲在河畔,手中偶尔撒下星点的鱼食,引得大鱼小鱼纷纷一拥而上,哪怕逆流也要在她脚边争得一席之地。

练剑累了的时候,沈严会盘腿坐在她身旁,替她提着拖在地上的裙摆,把她散落在腰间的长发挽到耳后。

衣服是干净了,鱼儿也被吓跑了,沈严无数次抱怨这些养不熟的河鱼,怎么见到宋筝便争相讨好,见到自己便是落荒而逃。

宋筝嗔他一眼,他便举手投降,趁她背过身去喂鱼时又拿手缠着她细软的发尾绕在自己的小指上。

沈严不再像从前一般抗拒读书习字,宋筝读的书很杂,无论他说了什么,她总能接上一两句。沈严和她在文学方面的共同语言其实不少,久而久之他甚至会同她探讨些时事政务,而宋筝也很争气的总能说出些令他有共鸣甚至于惊艳的看法来。

历久弥新也许说的就是他对宋筝的感觉,北疆有一种酒叫做檀边,初饮时淡而无味,入喉才觉馥郁芬芳,北疆人多爱烈酒,清香之酒少有人问津,沈严却在日复一日的小酌中爱上了檀边的味道。

他这人大概就是这样,初见时不以为意,却在经年累月的浸润下沉醉其中。

沈严就在胡思乱想之间又被宋筝拉着来了书铺,之前在为他收拾书桌的时候,宋筝发现了他胡乱塞在书架上的诗集,倒也说不上是诗集,只是散录了几篇他新写的诗词。

他本以为这些他随手写下的诗句不会有得见天日那一天,倒是宋筝说,这世上每一个诗人在写下诗句之初,都满怀着被世人读懂的希望,若是如石沉大海,那藏在诗句里的心思便永远不会有人知晓。

他无法同宋筝说,他不在乎世人能不能读懂,因为那些人看到的都是镇北将军的墨宝,而只有她看到的,是他藏在诗句里无法宣之于口的才思。

宋筝煞有介事的将银钱摆在柜台上,把掌柜看的瞠目结舌,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来卖书还倒贴自己的银钱。沈严看的好笑:“把价钱定这么低,就对我这么没信心?”

宋筝下意识答道:“你从前不是说,若你有朝一日出了书,定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传道授业解惑,与同好谈论风月吗?”

沈严愣住,这话倒是听着有几分自己从前的不羁与风骨,但宋筝为何会……

还没来得及深想,秋寅上前说府中来了个丫鬟有急事要报,打断了他尚未深思的疑惑,掌柜喜滋滋的应承下了这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来人是苏云染身边的丫鬟,说是她身子不适,请将军过去看看。沈严都没细想便皱眉回道:“身子不适请郎中便是了,找我做什么。”

听了这话,杏儿还没来得及开心,就看到那丫鬟毫不退让道:“回将军,我们姑娘说了,怀着身子难免要小心些,今次便是要找将军说些要紧事,将军不来,怕是会后悔。”

沈严自听到那句怀着身子起便开始皱着眉,半晌才改了态度道:“知道了。”

宋筝只觉得这丫鬟的态度有些奇怪,心中猜测大概是苏云染真的有什么事才着急,便对沈严说:“我同将军一起回去看看苏姑娘吧。”

“不行。”沈严却断然拒绝,看到宋筝有些愕然的脸色和周围人好奇的目光安抚道,“你不用急着回去,我一个人就行了。”

“那行,”宋筝应了声,“将军快回去吧,我替苏姑娘寻郎中过去。”

没想到沈严依旧一口拒绝:“我会替她寻郎中的,夫人就莫要为此事烦心了。”

待到沈严急匆匆的走出书铺,那丫鬟斜睨了一眼宋筝:“夫人的好意我家姑娘是不敢消受了,我家姑娘的郎中一向都是将军亲自过问的,不敢劳烦夫人。”明里暗里都在说将军担心宋筝会对苏云染不利。

杏儿差点就要冲上去和人家吵架:“狗眼看人低!我家夫人才不稀得脏了自己的手!”说着又转过身来安慰宋筝:“夫人别想多了,将军不是那个意思……”

宋筝望着门外,沈严可以自己骑马,却特意带走了来时的马车,他是真的不想让自己回府。

她还没说什么,杏儿的眼眶先红了,宋筝的表情渐渐冷静下来,摸摸杏儿的脑袋说:“傻杏儿,今日好不容易让你和秋寅出来一次,看来不能让你玩个尽兴了。”

杏儿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夫人明明知道杏儿介意的不是这个。”

都说在紧要关头才能看清一个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看来此言非虚。

“夫人是不是后悔了?”杏儿突然冒出来一句,“是不是后悔当初没给自己留条退路。”

宋筝轻轻出了一口气,不知道此刻心中涌上的酸涩是否能被命名为失望,她只是……她接受得了他的漠视和冷遇,但她还没有做好准备接受自己在他心里是一个心狠手辣,为了争风吃醋需要他处处防备的恶毒女人。

“如果小姐的夫婿不是将军,您也会因为他的一句感激而半天睡不着觉,会因为担心战场上刀枪无眼熬几个通宵去订做新的铠甲,会因为收不到家书去满朝打听战事的进展,会因为夫君不相信您,而难过吗?”

“不过因为将军是夫人真心喜欢的人,所以夫人格外难过罢了。”

杏儿看着这些天宋筝这样开心,原本是不想说些丧气话惹她伤心的,可是从今以后这样的日子还长着呢,夫人是将军为了挽救沈家不得不娶的女人,两人之间本就有些难以言明的龃龉。

更何况宋筝心心念念的从前是沈严再不愿提起的过去。

她不愿看着宋筝再这样抱着无谓的期待等下去,她知道宋筝是怎样的人,若放任宋筝继续靠近沈严,只怕会让她伤的更深,到那时,再从哪里去找一个能把她从黑暗中拉出来的人呢?

宋筝抬头望着杭京的天空,原先漫长的白昼渐短,燥热的空气中添了一丝凉意,她才恍然发觉,杭京的夏天已经过去了。


16.

杭京的第一场秋雨来的猝不及防,带走了暮夏最后一丝暖意,杏儿打着伞去找马车,宋筝一个人站在书铺的屋檐下等着。

雨势太大,天地间一片雾蒙蒙的,水汽蒸腾上来迷了行人的眼,书铺的老板看她一个人在这里已经站了很久,好心的借给她一把伞,她想了想,托书店的老板给杏儿带个口信,自己一个人慢慢的走回去。

走过一座桥时,她被裙摆绊了一下,桥洞处似乎有人在打架,她想快些走开,却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喊着:“谁准你这样说她!”

她停下脚步看着一群穿着士兵服饰的人围成一团,似乎在劝架,中心处两个人打的不可开交,雨声夹杂着拳脚的声音让人听不真切,她有些不敢确定的喊了一声:“叶商?”

叶商猛然抬头,嘴角还淌着血,眼中的戾气看的人心惊肉跳,但待到他看清站在暴雨中的人时,眼神却蓦然变得柔软,将那人一把推开,还啐了一声:“还不快滚!”那群士兵很快架着另一个明显受伤不轻的人走了,叶商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朝她走过来,桥洞处的路低矮,他手撑着一个翻身跳上来,风把宋筝手里的伞吹得歪歪斜斜。

叶商接过她手里的伞撑在她的头上,又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披在她淋的湿透的身上:“这么大的雨,夫人怎么一个人出门啊?”

风雨中他的手将伞握的很稳,而他整个人被雨淋的几乎睁不开眼,嘴角的伤又淌下一道细细的血线,他尽力睁开眼睛,声音被暴雨淹没,兴许是刚打完架还没缓过来,喘着气露出一个有些孩子气的笑问她:“夫人冷吗?”

*

宋筝回府的时候自觉身上的衣服已经湿的差不多了,但是看看叶商才真正称得上是落汤鸡,不管她几次把伞推过去,他都坚定的把伞严严实实遮在她头上,言之凿凿的说他是男人,怎么能让她淋雨。

杏儿看到她回来哭的眼睛都有点肿了,扑上来问她怎么不说一句就自己撑着伞回来,害她担心了许久。她哄了杏儿几句,心里埋怨这书商老板是个热心肠,但实在有点不靠谱。

她才刚换上干燥温暖的衣服,打了两个喷嚏,门被人猛地推开,呯的一声她下意识就觉得是叶商,结果进门的却是沈严。

好久没见到沈严如此生人勿近的模样,她打了个哆嗦,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吓得。沈严也浑身湿透,衣帽上的水珠一串串的滴下,很快就打湿了地板:“怎么一个人回来也不说一声?”

他声音冷的可怕,宋筝解释说她让书铺老板留了话,说着咳了几声,毕竟淋雨有些受凉了。沈严顿了一下:“非得冒这么大雨回来吗,着凉了怎么办?”

杏儿突然冲到他面前:“是啊,若不是将军急的连马车都直接带走了,夫人就不用在暴雨中等马车了!”她显然是又气又怕,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宋筝惊讶的看着她,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敬佩。

没想到素来胆小的杏儿会出来呛声,沈严还想反驳,宋筝出来打圆场:“将军快去换衣服吧,别着凉了。苏姑娘身子无碍吧?”

“当然无碍了,奴婢回来的时候看到她好端端的跟在将军身边呢,可看不出一点身体不适的样子!”

宋筝递出一个台阶,然而被愤怒冲昏头的杏儿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这个台阶。也不知道沈严究竟跟苏云染谈了些什么,此刻又被杏儿噎了一句,烦躁的情绪直接写在了脸上,看到宋筝才硬生生将情绪压了下去

他在大雨中找了她小半个时辰,以为她真的出了什么事,自己在这里担惊受怕,可她却什么也不知道,明明嘱咐了她会遣马车去接人,非要自己撑着伞冒这么大的雨回来。他更想不通的是宋筝这么聪明的人,就算真的生气又何必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宋筝看出沈严心情不佳,便让杏儿去准备些热水洗漱,好把这两个都在气头上的人分开。

“将军去洗个热水澡吧,杏儿就是这个性子,我会好好说说她的。”宋筝轻声劝道,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下去,其实于她而言,苏云染的不适是真是假又有什么所谓,沈严既不想让她插手,她便继续和从前一般揣着明白装糊涂过下去就是了。

她从前不是做的很好吗?

刚才沈严浑身湿透的闯进来的时候,她纷杂的思绪突然被人理顺了,

她心中的欣喜和落寞都来自于不甘心,她不甘心只做他眼里沈家端庄得体的大夫人,她渴望着有一天和他手牵手漫步的时候假装不经意的提起两人的过往,她盼望着有一天他能知道,在那样漫长而孤单的岁月里,她曾经陪伴在他身边,就像他曾经陪伴着自己那样。

到底是他的靠近助长了她的希冀。

而人从开始盼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一天起,就注定了失望。

她如今已经是将军夫人,大婚当日他牵着红绸子同她拜天地高堂,于是那时宋筝想,这世上再没有比自己更幸运的人。

*

府中人人都知道夫人同将军一起出门,可因为西院里的苏姑娘身子不适,将军便抛下夫人一个人回府了,还带走了出门时的马车,害的夫人回府时淋的浑身湿透。

自从苏云染入府以来,两人其实没起过什么正面冲突,再者将军从北疆回来后同夫人的关系也缓和了不少,他们还以为夫人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可如今看来,到底还是苏云染得宠多些的。

窃窃私语的几个人没看路,捧着一盆子水把刚从院中出来的宋筝撞个正着,一时间吓得脸色都白了,纷纷跪在地上求饶不敢看宋筝。

不少路过的下人目光都不经意的看过来,心下猜测夫人怕是要杀鸡儆猴立个规矩了,不由得为这些撞在枪口上的捏了把汗,几个年纪小的丫鬟跪着一声都不敢吭,整个身子直发抖。

“看来我今日运道不大好,和水犯冲。”宋筝也看到几人吓得不轻,轻声说了句玩笑话才道,“都跪着做什么,去换件干净衣裳罢。”

几个小丫头这才敢起声,告了一声罪后匆匆退下了。

叶商站在廊下,这才明白宋筝今日为何会一个人。匆匆而过的下人没注意到站在廊柱边的叶商,自顾自的交头接耳走过:“夫人这样开明大度的性子,本也不会因为这些事情伤心的。”

另一个应了声是,宋筝素来御下有方,眼看着夫人同往常并无二样,便也没人再去嚼些舌根。可叶商却迈不动步子,站在院门外,他远远瞧见宋筝一如从前坐在窗前托腮不知望着何处。

明明她坐着一动不动,叶商却看见她的肩膀在微微的发抖,脚下像是生了根,他需要用全部的理智和力气控制住自己上前的脚步。下一秒她抬头时,叶商正对上她发红的眼眶。

叶商生平头一次无师自通的学会了所谓的给人台阶下,他移开目光:“今日风太大了,是不是吹着人眼睛疼。”

*

一场秋雨一场凉,等人反映过来,已经被这一场场飘零的秋雨浇的透心凉。

许是因为孕中贪凉,苏云染屋子里依旧在送着冰,丫鬟朝宋筝提了几嘴,说这样怕是对胎儿不利,宋筝皱了皱眉,开口却是让丫鬟同沈严说一声:“以后苏姑娘的事情直接由将军和老夫人负责,不必再经过我手。”

宋筝说得云淡风轻,和平日里吩咐下人办些惯常的差事一般并无二致,

府里一如从前般太平而井井有条,只有沈严如芒在背,他有心想要填补两人之间的裂缝,可每当他提出带宋筝出去转转时,宋筝只是回说苏姑娘的身子要紧,劝他有时间多陪陪苏云染。

这话若是别人来说,沈严定会觉得是在赌气等着自己去哄她,可叫宋筝说来却无比认真,在她心里,苏云染像是两人之间横亘的伤疤,更是沈严拿来伤她的利器,大约是疼怕了,她便不想着怎么去愈合,只是一味的逃避,仿佛她闭着眼睛,这条鸿沟就不存在了。

沈严于是便在这大半个月中见识了这辈子都没见过的诸多借口,他主动说要带她出去,宋筝总是推说下次吧,今日日头太大了,下次吧;今日天阴沉沉的看起来要下雨,下次吧;今日要安排府中洒扫,下次吧。

等他挑中一年难得一遇的好天气时,宋筝一本正经的告诉他,既然是难得一遇的好天气,那也许院中她栽了小半年的花种马上就要开了,若是出门可能会错过了大好光景。

沈严看着那小半年依旧安静躺在土里不知还是死是活,却被宋筝寄予厚望一夜间能发芽开花的花种,不禁无语凝噎。

更多的时候宋筝只是笑笑看着他,委婉的表示着拒绝。

沈严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两人刚成婚时朝夕不得相见的时候,只有每日晨起时枕边的衣服还提醒他府中有宋筝存在,不论上朝有多早,他起来时她都已将朝服放的整整齐齐叫人送进来。

下朝回来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宋筝的院门外站了很久,叶片在他眼前缓缓飘落,让他想起宋筝盛夏时替他挡住落花如雨。

从前他不回府的时候,宋筝也曾这样等过他吗。

他不知道,他不敢知道。




17.

最近秋寅老是往杏儿身边跑,乐颠颠的捧着些从集市上淘来的小玩意儿,把杏儿惹得不胜其扰,但宋筝知道她实际是很开心的,因为自己亲眼看见杏儿十分宝贝的把那些东西都藏在床底下,连秋寅给她买的糖葫芦串她都要把签子洗干净了一根根插在一个空花盆里,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是什么稀奇品种。

宋筝很是欣慰,她从前还担心杏儿的脾气会难找婆家,但偏偏就是有人喜欢这样的性格,可见这世上偏爱是最没有道理的,就像杏儿之于秋寅,就像苏云染之于沈严。

虽然她很开心杏儿有了着落,但秋寅实在来的有些过于频繁,她委婉的提点了几句,说别耽误了差事。

秋寅支支吾吾的,只说将军不会介意。

快到中秋的时候,见清从滁州回来了,小丫头一回来就扑到她怀里,很是亲昵的在她怀里蹭了蹭。宋筝问她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本来说好了一起去接她。

沈见清是将军的胞妹,当初她嫁进沈家时沈老夫人对着她嘘寒问暖,让她感觉自己像是嫁进驸马府的公主,所有下人都对她毕恭毕敬,只有沈见清一如既往的保持着大小姐的脾气对她不冷不热的。

但人与人之间的相处难说的很,谁能想到当初嘘寒问暖的沈夫人会将沈家传给下一任主母的镯子给苏云染,半点不顾及她的面子,而当初对自己退避三舍的沈见清却成了整个沈府和她最投缘的人。

直到后来沈严远赴北疆打仗,临行前担心见清留在杭京闯祸,便把她送回滁州老家待了两年,直到现在沈家蒸蒸日上才将她接回来。

见清将宋筝拉到一边,摊开掌心:“嫂嫂看这是什么?”

掌心躺着一块通体碧绿的玉,玉上还雕琢着一个“筝”字,滁州盛产玉,但这块色泽通透,想来是上乘的好玉。

她悄悄凑到宋筝耳边:“嫂嫂猜猜这是谁让我带回来的。这是你独一份的,姓苏的可没有。”

毕竟是女儿身,沈见清比沈严敏感的多,自然知道对一个人好比不过独独只对一个人好。

身后的侍卫追的气喘吁吁:“二小姐,二小姐你别乱跑,府中今日还有贵客呢!”

“贵客?”见清这才发现宋筝房中好像特意备齐了点心,既然不知道自己要回来,想必是给别人准备的,不无警惕的问她,“嫂嫂,这些吃的都是给贵客准备的吗?是谁呀?”

天气热的厉害,宋筝拿帕子擦了擦见清鼻子上沁出的汗:“是你哥哥在北疆打仗时的同僚,近日人家升任了,你哥哥特地在家里设宴请人家过来的。”

“男的女的?”

宋筝敲了下她的脑袋:“你哥哥打仗的同僚还能有女的不成?”

跟着宋筝去前厅见客人的时候,见清好奇的打量了叶商几眼,她还从未见过这个随着兄长征战北疆的叶校尉。叶商恍然未觉,只是盯着宋筝看,他总感觉自己已经有许久没有见过她了。

四个人一个盯一个的,宋筝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是该坐下还是该站着让沈严和叶商继续盯着。

见清在两人中间坐下,打断了叶商的目光,他这才注意到多了个没见过的小丫头,正盯着自己:“这是……”

宋筝向他介绍:“这是将军的胞妹,沈见清,你还没见过吧。见清,这是叶商。”

叶商的脸一下垮了下去,看着宋筝的眼神像是条被抛弃的小狗,但她明显理解错了意思,连忙吩咐杏儿把她准备好的糕点端上来,这下好了,叶商和见清似乎在比赛谁吃的更快,一个接一个的往嘴里塞,看的宋筝有些目瞪口呆,叶商惯来是这样的,可见清……滁州的伙食就差到了这个地步吗,她忽然有些心疼起见清来。

见清正卖力的吃着糕点,被沈严拍了一下,她依旧死盯着叶商,不耐烦的拍开沈严的手,沈严只得把她拉到一边。

“哥你干嘛呀,别扒拉我!”

沈严哭笑不得的看着自己这个从小便不着调的妹妹:“那玉呢,你给她没有?”

“给了啊。”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隔了许久,自己哄人的功力已大幅下降,总之看着宋筝收到这突如其来的礼物,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惊喜。

另一边宋筝正在剥橘子,将白丝一点点扯下攒在手中,叶商心中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自己遇上沈见清是不是她刻意安排的,自他升任起,皇上有意无意的打听过他是否对哪家的姑娘有意,还有许多人托将军来给他送各家女儿的名册。

杭京的画师工艺精湛,环肥燕瘦的婀娜身姿跃然纸上,可他只能敷衍着翻两页,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宋筝拿板子轻敲他脊背的样子:“坐直了,人坐正了,字才能写的正。”

有同僚悄悄的问他是不是心里有了喜欢的姑娘,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心底深处确实藏了个人,可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在杭京,爱一个人是这样辛苦的一件事。

宋筝一个橘子剥完,叶商想起刚才见清撒娇让她喂着吃的模样,赌气似的拿走整个橘子,只留宋筝空着手徒劳的张了张嘴。

他嚼着橘子问她:“你为什么让我认识沈见清啊?”

宋筝正在专心剥第二个橘子:“见清今日回来,这不是正好撞上了吗。”

叶商一骨碌把嘴里的橘子咽下去,心情顿时雨过天晴,原来她不是在操心自己的婚事,宋筝不知道自己一句话为何让他如此开心,警惕的将掌心的橘子拿紧了些。

“之前送的药你擦了吗?”宋筝一边转移话题一边抓紧时间将橘子塞进嘴巴,“伤好些了吧。”

闻言叶商像是想起了什么,迅速卷起了袖子给她看上面青紫的痕迹,带着点意味不明的炫耀。宋筝看的一阵哑然,他这到底是操练士兵去了还是打架去了,知道劝了他也不听,只好把秋寅叫过来给他擦药,还要叹口气第十遍劝他能忍则忍,何必较真把自己弄得一身伤。

其实叶商已经很少同人打架了,她对他说的话他都有认真听进去,雨中被她看见那次只不过是听见有人在训练间隙嚼舌根,说将军夫人无能,带着整个宋家做助力嫁给将军都抓不住夫君的心,还不如北疆的女人,他这才头脑一热跟人打了起来。

不过那次他倒是发现,如果他受伤,宋筝待他便格外温柔,像是哄病中的小孩似的,再来见她时他便刻意在操练时冲在最前头,大概是因为宋筝只要表现出一分心疼,他心中便是十分的满意。

饭后宋筝和将军一起送叶商出府,叶商算是沈严一手带出来的人,如今在朝中也早被划分为沈严一派的人,两人关系虽然不似从前战场般亲近,沈严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让他有空多来府中坐坐。

*

在见清看来,苏云染便是宋筝和沈严关系冷淡的罪魁祸首,自入府来总是卯着劲想给苏云染使些绊子,还好被宋筝几次发现后严肃批评教育了几番,看在未来侄子侄女的份上,暂时放过了她。

不过要让她闲着也是不可能的,她专程从滁州赶回来,就是想帮着缓和兄长和嫂嫂的关系,只要逮着个机会便能翻出花样来。

宋筝前天胳膊肘上不知在哪里蹭掉了块皮,刚想让杏儿随便涂点药膏,被见清瞧着了,非要叫沈严过来给她擦药。

于是宋筝只能翘着胳膊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等沈严过来的时候,血早都干了。毕竟是沙场上打过仗的,沈严最初被见清火急火燎的扯过来说宋筝伤了胳膊时也很是着急,脑海中已经想象出了鲜血淋漓的场面。

等看到那指甲盖大小的伤口时,将军和宋筝大眼瞪小眼,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等的胳膊都快有些发麻了,见清把药膏塞到将军手里,做着“快上快上”的表情,一边蹲在一边看着,好似在等什么表演开场。

将军的手毕竟握惯了刀枪,下手没个轻重,纵然伤口不大,她还是疼的嘶了一声。见清见状立刻狠狠打了下沈严的手,恶声恶气道:“轻点,轻点知不知道!”

沈严被打的有些懵,转眼去瞧宋筝,好像想让她为自己说几句话,宋筝尴尬的挪开眼,见清的脾气她也是爱莫能助。沈严只得深吸了一口气,将药膏重新抹在指尖上,尽量放轻了力度轻轻的抹在伤口上,宋筝也憋紧了嘴唇,发誓这一次绝对不出现任何多余表情。

明明只是上个药,两个人却连呼吸都放的小心翼翼的。见清还一把将沈严推开,笑眯眯的问她感觉怎么样。

宋筝很是捧场的说:“好!将军上药的手法真是……好!”看到见清亮晶晶的闪着期待的眼神,又补充道,“我立马就不疼了。”

沈严盯着宋筝有些出神,半晌才垂下头,低低的笑了几声。


18.

快到立秋的时候,见清非说要给她的生辰办一场宴席,哪怕宋筝再三推拒说不是自己的生辰,见清也不上当,只是嚷嚷着说她早就看过了宋筝的生辰帖,就是在这时。

宋筝张了张嘴也没法反驳,也只好由她去了。沈严随意提了一句,既是生辰,不如将宋筝的爹娘也请来,两家人随意吃个便饭,毕竟当初沈家动荡飘摇,即使所有人心中都心知肚明宋家会暗中相助,明面上两家依旧得避嫌,如今沈家重回正轨,也不妨借这个机会聚一聚。

“将军不是同宋大人,合不大来吗?” 宋筝有些愕然,说是合不来已经很委婉了,毕竟当初两人之间的明争暗斗夹杂着宋筝尴尬的处境可是闹的满城皆知。

宋筝一贯在沈严面前称呼宋复为宋大人,叫人听起来有几分奇怪。

沈严拢了拢袖子回道:“只是因些朝堂上的政事意见相左罢了,算不上龃龉。”

宋筝心里明知,即使自己诚心相邀,宋复怕是也不会来的,更何况生辰这样的日子,她更是格外不想看见他,于是推拒道:“宋大人政务繁忙,这等小事也不必去烦扰他。”

沈严对她的抗拒有些疑惑,却还是顺水推舟道:“也行,那不如将宋夫人请过来陪陪你,说起来自成婚后你们母女应该也有两年未见了。”

她有些感慨,沈严应是真心想要哄她开心的,连宋复都甘愿请过来,只可惜偏偏正中她的痛点。有时候宋筝想,若是自己早一些将两人的过去和自己的身世都告诉他,今日的局面会不会有所不同。

终归是天意弄人,就算她将一切和盘托出,一朝见得大厦倾塌,被昔日朋友落井下石的沈严也不会相信,所以她才将这份感情以利益为名包裹起来。成亲后的日子,沈严又存心避开她,回府时常常不是酩酊大醉,就是遍体鳞伤。她总是安慰自己等沈严从北疆打了胜仗回来,一切都会好的。其实刚出征时,杭京根本没有人相信纸上谈兵的沈严能打赢这场硬仗,只有她坚定不移的相信他会赢,因为如果不这样想,她根本熬不过那段日子。

等报春鸟飞过初春渐长的树梢时,她等来了北疆传来的捷报,和他带回了苏云染的消息。

威名赫赫的镇北将军居然是从前杭京城下笔成章的沈家少爷,得了消息的百姓都在他进城那天夹道欢迎,宋筝坐在茶楼的窗户边,低头看见沈严一身铠甲,骑着匹高大的黑马,队伍的后头跟了匹白马,马背上驮着位漂亮的姑娘。

原来沈严喜欢的姑娘是这样的,宋筝想着,抿了抿唇,今日的清茶格外的苦。

从前她千次万次想要告诉沈严,可是他不愿听;如今沈严回来了,她已经无法说出口了。

远处传来了见清同老夫人的争吵声,打断了这场未完的对话,老夫人看起来被气的不轻,铁青着脸,宋筝同老夫人的交集不算多,鲜少看到她如此明显的动怒,也不知所为何事。

小丫头两眼抹着泪花,一副不服气的模样,沈严皱了皱眉走过去训斥了见清几句,声气大了些,小丫头的眼睛更红了,宋筝忙上前安抚了几句:“都在气头上,将军就别再多说了。”

转头又朝见清道:“哭的脸都花了,进屋去擦把脸吧。”小丫头这才抽抽搭搭的点点头,宋筝转头示意沈严去劝劝老夫人,他松了口气点点头,结果被见清瞧见,临走前还瞪了沈严一眼,看得人又好气又好笑。

宋筝差杏儿去打了盆凉水,沾湿了帕子给见清擦了把脸,小姑娘哭的狠了,现在还一抽一抽的,看的宋筝有些心疼:“老夫人和将军向来疼你,什么事朝他们服个软,也就过去了。”

“我不要!”见清竟然少有的固执,“我娘要给我议亲,可那些人我都不喜欢。”

算算见清的年纪也是时候了,宋筝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想着沈家如今正是蒸蒸日上,除了皇亲国戚外谁不是抢着上门求娶,只怕到时候府中都会被媒婆踏破了门槛,便问道:“那你属意的是?”

见清扭捏了一阵才开口:“是禹王殿下。”

宋筝花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艰难的问道:“将军有没有向你提过,禹王是要……”

“我知道,”见清抢白道,“他想让禹王做皇帝,觉得我配不上皇后之位,可是我喜欢他嘛,我就是想要和他在一起,不会的东西我可以学,怎么就见得我当不好皇后呢。”

还是小孩子脾性,宋筝苦笑着摇摇头:“你将来若真成了皇后,对于沈家将是最大的助力,倘若能诞下嫡子,沈家便是未来天子的母家,这么划算的买卖,你以为你哥会想不明白吗?”

“那他和母亲做什么非不同意!禹王殿下都说愿意娶我……”

“你知道皇后意味着什么吗?”宋筝目露不忍,“你连苏云染都忍不了,将来如何去面对三宫六院的嫔妃?”

“凭沈家的地位,但凡你婚后受了一点委屈,都会有母家替你撑腰,可若那人是天子呢?”

“再凶险一点,若是将来沈家功高盖主受了忌惮,你就可能成为皇上牵制沈家的棋子,也可能被沈家视为筹码。”

“见清,”宋筝低声哄她,“老夫人和将军是疼你爱你,才不想你嫁给禹王。”

“可我喜欢他呀……”见清呆住了,只觉得万分委屈,“我不想看他变成孤家寡人,我只是想陪在他身边……”

我只是,想陪在他身边。

她何尝不是抱着这样相似的一腔孤勇嫁给了沈严。其实她曾经非常惧怕成亲,宋府这么小,可这世界这样大,天南地北哪里不能过活,何必将自己圈在后院中。

但她还是留下来了,那时候她想,她不需要自由,她心甘情愿的留在他身边,她可以过着自己不是那么想要但也不是那么抗拒的生活。

每当她一个人深夜里为了沈严的平安辗转反侧的时候,每当她心里萌生出哪怕一点后悔的念头,她都会想起小时候从矮墙上跳下来的沈严,拉着她爬上屋顶的沈严,指着皇城的方向说他要做沈家第二个首辅的沈严。

于是她帮他一点一点往上爬,只要那是他想要的,她便不觉得那是枷锁,而是她能够帮到他哪怕一点点的证据。

这个世界上,是沈严出现过,是他为了替她出头非要和别人打架,她还以为扬名京城的沈公子有多武功盖世,结果痛的直抽冷气,明明她上药的动作已经轻的不能再轻,他还是龇牙咧嘴说:“你能不能轻点啊?”

然后看把她惹哭了还要自己哄回来,骗她说不痛,一点都不痛,都是骗她的。

所以婚后无数次沈严带着一身伤回来,她从来不敢在他清醒的时候给他上药,因为她怕看到沈严,自己的眼泪会藏不住。

这世上多的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事,她连自己尚且无法说服,拿什么去劝如今正是情浓的见清呢。

见宋筝不说话,见清反问道:“嫂嫂怎么不说话了,我还以为嫂嫂……你被逼着嫁给我哥,会劝我听娘的话。”

“我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所以更不想劝你。”宋筝答道。

见清的眼睛一下睁的溜圆。

沈严站在门外,推门的手停在半空。

*

见清的婚事最终以沈严的退让告终,沈严后头同她提过一句,说是已经在和禹王商议提亲之事,大约在立冬前,两人的婚事便能敲定下来了。

好不容易得偿所愿,见清总算是开心了,拉着沈严一起看宋筝收到的生辰贺礼,沈严给她的礼物是一方砚台,见清送的是衣裳,沈老夫人送了一对耳坠,连苏云染也送了盒香粉。

虽说是生辰贺礼,但宋筝还是给各人回了份薄礼,都是些胭脂水粉之类用得着的东西。

“嫂嫂,上次哥不是说要请您的母亲一起么,怎么今日没有过来?”见清将香粉盒拿到一边,随口问了一句。

“因为宋夫人不是我的生母。”宋筝本也没有想隐瞒的意思,语气很是坦然。

见清没想到自己竟然牵扯出这么一桩秘事,有些懊恼的闭起了嘴,沈严却不可能放过,正想问什么,叶商却从大门处走了过来,下人也陆陆续续开始上菜,见得此刻显然不是谈论此事的最好时机,沈严才放弃了追问。

叶商带的生辰贺礼是一副画卷,宋筝默不作声的收了,待到众人入席的时候又将画卷塞回给了叶商:“这是圣上赏赐你的东西,怎可随意送人?”

见她坚持不收,叶商只好又塞给了小厮,面上已是万分的不高兴了,他不明白,明明连苏云染的东西她都收了却独独不收自己的,圣上的赏赐随意赠送是不好,但官场中这样的事比比皆是,难道圣上还会专门跑到家里去看有没有少了什么赏赐的宝贝的不成。

虽然知道宋筝一贯是这样的做法,他还是有些委屈,明明他只是想将自己最好的东西送给她……就这么委屈着,愣是坚持了小半晌都不肯跟她讲话。

惯来活泼的见清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自是不敢再多言,一时间饭桌上只余下觥筹交错的声音。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戏班子在中庭临时搭出的台子上咿咿呀呀的唱着长生殿,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细腻婉转的唱腔在夜空中盘旋,映衬的席上的一片沉默恰似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19.

晚饭用到一半的时候,苏云染便说身子不适先行告退了,宋筝当然没有不肯的道理,还周到的让杏儿将她送到房中才算完。

过了一会儿,突然有丫鬟哭哭啼啼的跑过来说苏云染腹痛呕吐不止,听说疼的连行走都困难,秋寅赶忙出去请大夫,众人都撂下筷子往西院走。

见清气的要命,她本来是本着恶心恶心苏云染的想法才请的她,结果偏偏还被这人钻了空子,连宋筝的生辰都不消停:“肯定又是装的,早知道我就不该让你请她过来。”

这次是见清失算了,苏云染这次着实严重,面上肉眼可见的布满了虚汗,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成一绺一绺,幸好郎中来的算是及时,猜测约莫是饮食起居上出了什么问题,接着先开了几幅止吐的方子以观后效,又去找人拿手帕沾了凉水降温,可并没有什么作用。

大夫的诊断并无不妥,这病情来势汹汹,却很蹊跷,看来确实是和宴席有脱不去的干系。

沈老夫人焦急的站在房门前来回徘徊,开口责备道:“这宴席是怎么筹备的,下人都是怎么做事的!云染还怀着孕呢,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都能上桌了!”

这话说的很不客气,开口提的是下人办事不利,打的却是宋筝的脸。

沈严闻言上前一步挡在了沈老夫人和宋筝中间:“这宴席是儿子一手筹办的,若母亲气不过,便冲着儿子来就是了。”

在场的众人谁不知道宴席的菜肴是宋筝一手操办的,沈老夫人也是心知肚明,但毕竟将军都这样说了,意思也非常明显了,这下谁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宋筝不由得去看沈严的背影,自己被他严严实实的罩在阴影中,她想,沈严总是护着自己的,无论从前,还是现在。

众人就在房门外等了许久,可一直不见大夫出来,倒是下人进进出出的不停的换着水。时间已是不早,沈老夫人经此一吓,看着精神都有些不好了。宋筝便想使唤人先将老夫人送回去,自己留下来照顾苏云染。

结果她话还没说完,沈老夫人就摆手拒绝,说了半天都不肯走,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老夫人是怕自己走了宋筝又做什么动作,毕竟刚才人家话里话外都是说今日这桩事和宋筝脱不了干系。

宋筝只能妥协,毕竟不可能让老夫人彻夜守在这里,主动提出说自己不会踏入苏云染的院子,僵持当中,是沈严站了出来,沉着声态度强硬的让人送老夫人先回房休息。

沈严都这么说了,老夫人只得听从,沈严又对着宋筝道:“你也先回去吧,这里有我守着。”

沈严送她到院门,低声对她说:“这里有我,我会处理好一切的,你今日先回去休息吧。”

怕她多想,他解释道:“这里太乱了,老夫人也正是情绪激动的时候,你回去睡一觉,剩余的事情明日再说。”

“将军……没什么要问我的吗?”她在腹中打了无数遍的草稿,如果沈严问起她该怎样自证清白,却没有排演过如果沈严相信她,她该如何自处。

沈严揉了揉她的头安慰了句:“阿筝,不会有事的。”

宋筝听见一个角落坍塌的声音,被她囚禁于高墙中的声音如诱似哄,你从来就管不住自己的心,你根本就忍不住不对他动心。

*

宋筝一个人慢慢走在灯火通明的将军府中,脑中迅速将今日所有的菜肴全部过了一遍,并没有什么问题,碗筷也是洗干净了,退一万步说,若真的是菜肴的问题,她和见清也吃了,怎么独独苏云染会出现问题?

更何况出现的症状是腹痛,叫人一眼就怀疑这事同她有关,叫宋筝不得不怀疑这事是苏云染自导自演,可如今她怀着身子正是最凶险的时候,若是此时出了事情,怕是这辈子身子都会留下病根。

宋筝不觉得苏云染会拿自己的命来赌,她也想不到还有什么纰漏之处。

远处饭桌上的人已经散尽了,只余下叶商一个人坐立不安,按理说沈府内宅中的事他该避开才是,但毕竟这事和宋筝有关,他又不放心一走了之。远远的看到宋筝回来,他急忙起身问现在如何,宋筝有些疲惫的摇摇头:“大夫还在房中,是将军让我先回来休息。”

叶商点点头,看她面色不大好,又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若是饭菜真的有问题,他担心宋筝岂不是也吃了。

宋筝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叶商才喃喃道:“这就好,你别太担心了,既然我们都没事,兴许不是饭菜的问题,”

病从口入,若不是饭菜,那还能有……

她忽然觉得手脚冰凉,想起了被自己当做回礼送给苏云染的水粉胭脂,她对医术也不是很精通,此刻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原因了,连忙急匆匆的跑回去想找大夫说清楚。

方才还进进出出的西苑如今居然空无一人,连应该守着门的秋寅也不知跑去了何处,灯火映出房中的两道人影,只有沈严和苏云染二人。

大夫人呢?

宋筝提着裙摆跑到门前,却被里边的动静吓住了,她从未见沈严发过这么大的火。

“谁要你自作主张了,我跟你说过不要动她!”大概是他的手狠狠拍在书桌上,发出呯的一声。

苏云染倒是不惧亦不恼,语气冰冷:“怎么,将军如今同夫人鹣鲽情深,开始心疼了?”

许久,宋筝才听到沈严说:“那些事跟宋筝没关系,她没做的事情,为何要她来背。”

苏云染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亏得整个杭京城说我是个狐狸精,真该让她们看看宋筝的本事。但是沈严我提醒你,宋筝一日占着将军府夫人的位置,你便一日同宋家断不了干系,宋复只宋筝一个女儿,将来她的孩子,不仅是沈家人,也是宋家人。你忍受得了吗?”

“你还记得当初粮草被断时你在城中被困了两天吗?你明知道宋复只把你当做一个棋子,可是你现在心软了?”

“沈严,是你提的让我假孕回京,替你找到借口除掉宋筝。是你说她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我诞下长子,到时候我能脱身,你也能同宋家划清界限。怎么,如今见到你的夫人温柔贤惠,舍不得了?”

“我为了你的计划被当做诱饵在这么大点的屋子困了整整六个月,如今已经将机会和理由都送到你面前了,将军夫人因恨下毒,沈家痛失嫡子,你大可以以此为由休了她,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沈严对她再不余任何耐心:“今日我会让大夫说是你胎位不正才没有保住孩子,答应苏家的事我不会忘,既然还需要我这颗棋子,我劝你听话些。”

说罢他推开门,看见了门口面色惨白、摇摇欲坠的宋筝。

此刻她才明白,为什么苏云染自孕初便闭门不出,为什么将军听到她腹痛会是那样的反应,为何沈严从来不让她接触问诊的郎中。怪不得沈严半句都问她,只因为苏云染根本没有怀孕,那只是放在夹板上的一块糕点,他等待着,渴望着自己能够忍不住伸出试探的触角,踏入他精心编制的陷阱,好让他亲手将自己推下万丈深渊。

“原来将军厌我至此,设下此局,只是为了休了我吗?”宋筝轻声问他,又自己否定道,“不对,大虞律例,谋杀人者斩,或许将军是希望我能永远消失,是吗?”

沈严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没有办法否认自己真的有过这个念头,如果她真的对苏云染下手,那么证明她原本就是和宋复一样心狠手辣的人,无论得到什么结局都是咎由自取。即使宋筝没有找到机会下手,那么他也会从旁支过继来沈家的子孙作为自己的长子,他不可能让宋家的骨血继承沈府的一切。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看见宋筝耐心的开解见清,会不由自主的想象她将来拍着孩子轻声诱哄的场景;若是将来生的是个男孩,他一定会从小锻炼他习文练武,宋筝定然是会心疼的,到那个时候,她大概会端上新做的枣糕做借口让孩子歇一会儿;等孩子长大了,沈府只剩下他们两个,他也能有时间带着她摘夏日池中的晚莲;等他们年纪再大一些,都走不大动的时候,便在廊下摆两张摇椅,在冬日的晨光中沏一杯新茶,聊着他从前在北疆时带兵的回忆,他约莫会说的有些夸张,宋筝只是轻笑,也不揭穿。

他站在门口,听见宋筝说她嫁给了喜欢的人,他觉出自己的心跳的比战场上淬着毒的箭矢擦过眉毛时还要快,而这份欣喜,令他恐惧。

他还记得,清远大师曾经说过,他如今之路所走每一步皆是自己所选,希望来日莫要后悔。

宋筝想不明白,还只是深秋,为什么会这么冷,她的手在发抖,身子也在抖,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愤怒,亦或者,只是失望。

她真的错的很离谱,她以为是自己陪着沈严走过那段最艰难痛苦的岁月,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成了他痛苦的源头。

可是沈严,他真的不必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他真的不必要伤她这样深。

吉人天相,子丑相当;西北有荣,风行水上。

这是她在金卢寺时抽中的签文,她求的是姻缘,解出的是强求亦难成意。

那时清远大师看她的眼神含着些怜悯,这样想来,早在宋复想了法子换了合八字的结果时,她就看到过这样的眼神。

现在想来,上天已经待她很是宽厚了,沈严婚前就给过她退缩的机会,上天也一次又一次的告诉她,他们之间不会有结果。

宋筝伸出手,轻轻的碰了碰沈严的脸颊,这是她第一次对沈严做这样亲密的动作,可她真的想这么做很久了:“将军这些年,一定过得很累吧。”

可是,沈严,我也好累啊。

“那么,如将军所愿。”宋筝只觉得万分疲惫,“我们和离吧。”




20.

房内的烛火忽明忽暗,在灯罩中跳动着微弱的光亮,窗外望月高挂。

宋筝和沈严面对着面,让她想起成婚前沈严来找她的那次,两人也是这般相向而坐, 沈严问她有没有做好准备嫁进沈家。

她应了,那时她是真心的,在茶楼透过窗户,看到长街上苏云染骑着白马跟在沈严身后的时候,她以为这就是她所要忍受的最痛苦的事情。

苏云染此时倒是消停下来,像是等待着好戏看场一般:“怎么都不说话了,不是刚谈到和离的事吗?”

还没等沈严发作,宋筝终于想起还有个苏云染,转身回道:“杭京是最看重人品家世的地方,即使我现在就离开,苏姑娘怕是也坐不稳沈府夫人的位置。”

“你是不是以为我对苏家在北疆的境况一无所知,不过是靠着将军的扶持才能苟延残喘存活至今,宋家想要动你,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所以我劝苏姑娘,不如多放些心思在自己身上。”宋筝面无表情,短短的一句话后便鸣金收兵,即便如此,苏云染还是被气的浑身发抖。

杏儿和叶商杵在门外偷偷看着,总觉得此刻的宋筝总算有几分将军夫人的样子了。

沈严从没见过这样的宋筝,可他莫名觉得,如今的宋筝才像是真正的她,褪去了柔软的外壳,露出了冰冷而锋利的棱角。那样竖起刺的宋筝,看的他有些心疼。

直到沈严拉着她的手往外走,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宋筝的手冷的可怕。

攥着她的手在掌心,沈严说的很笃定:“不要再说些傻话,我们不会和离。”

“你还记得吗?成婚之前,你来找我,给我最后一次后悔的机会。”宋筝任由他牵着没有挣扎,“如今,我也给你一次机会,一次摆脱我,彻底和宋家划清界限的机会。”

“我会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宋大人那边我会去说,但你需要给我一点时间。”

宋筝的语气并不冷淡,相反,她一如往常般温和而平静。

他头一次发现宋筝的温柔也能如此伤人。

两人未尽的对话被打断,下人急急的跑过来,说老夫人要过来,怕是知道了孩子的事情,从前为了以免节外生枝,他并没有将假孕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如今老夫人怕是要将帐算在宋筝头上了。

沈严皱眉松开了手。

宋筝还是没忍住开口:“为什么从来都不告诉我?”

来来回回,其实她想问的只有这个问题,你恨宋复,恨我,不想我嫁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她从来没想过要成为沈严的枷锁。

“因为我从来没有不喜欢你。”沈严的声音消散在沉沉的夜,“若你不是宋家的女儿……”

若她不是宋家的女儿,他从一开始就不会带有偏见的看她,若她不是宋家的女儿,他们二人就不会错过那么久,若她不是宋家的女儿,他便能没有任何负担的……爱她。

宋家宋家又是宋家。

她为什么不能是李筝赵筝偏偏是宋筝,但可笑的是,正是这个她最痛恨的姓氏,给了她此生绝无仅有的嫁给沈严的机会,也赐予她此刻痛彻心扉的滋味。

*

秋日的薄被似乎不能温暖宋筝冰冷的手脚,她就像从前一样,裹着被子不停地对自己说,没事的,睡一觉就好了。

一片漆黑中她将被子紧紧的裹在身上,掩耳盗铃的将敲门声隔在被褥之外,她的手心攥着一片茶杯的碎片,门外传来爪子抓挠木质门框的声音,那尖利的声音似乎挠在她的心上,她用孱弱的背紧紧贴住门,害怕下一刻那条狗就会破门而入死死咬住她的咽喉。

门外遥遥传来不耐烦的声音:“都放狗了,我不信她还能憋在屋里不出来。”

她的后背已被汗浸湿,爬至床边,母亲似笑非笑的眼神停留在虚空之中,苍白而瘦削的手垂在床边,她颤抖着握住母亲的手指,那冰冷而纤细的指关节被她捏在手掌心,她无声的流着泪,却连一丝声响都不敢发出。

宋复已经很久没有来了,母亲总是说,他升了官,不会再来了。

她只有母亲一个人了,没有人再会来救她了。

她不可以出门,她要再坚持的久一点……

后来一群穿着白麻布的人将母亲抬走放在一口沉重的棺木中,她尖叫着扑过去死死抓住棺木,不可以!别把母亲从她的身边带走……

她抬头看见宋复的眼神,他用那样平静的眼神望着自己,又望着沉睡的母亲,转过头对家丁说:“把她拉下去。”

她跪在地上,头一次向他低头,乖顺的跪在宋复的脚旁,哀切的恳求他不要带走自己的母亲。

站在周围的每个人都用那样的眼神望着自己,仿佛在无声的交流——看啊,原来那就是宋家的女儿,她娘亲是个疯子,她也是。

第五次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她的后背已经被汗浸湿,喉咙似乎还残留着尖叫过后的嘶哑。宋筝已经许久没有做过这样的噩梦了,而今日的梦中沈严也没有如惯常般出现,握着她的手对她说,小五,别怕。

门后突然传来扣扣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夜显得格外可怖,她光着脚下床,静悄悄的掩在门后,这一瞬间她无法判断自己是否还在梦中,床上是不是躺着母亲已经冰冷的身体。

敲门声愈发急促,咚咚咚,像是一声声的丧钟。

救救她,谁来救救她。

可怜的门已经被敲的摇摇欲坠,房中传来细弱的声音,像是受了伤的小兽在呜咽,半晌又突然响起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叶商此刻也管不了如此深更半夜闯进宋筝的房间是否妥当,将门一把推开。

房中空空如也,他顺着那微弱的喘息声来到侧门背后,宋筝静静的蹲在门后,双手死死抓住门框。

叶商蹲下身来,轻轻唤了她几声,但宋筝似乎正沉浸在什么可怕的幻想中,瑟缩着身子没有抬头,他只好靠近一些,想将她的手拿下来。

“叶商?”黑暗中宋筝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了面前的人,轻轻的问了一声,整个人卸了劲一般靠在门框上,叮的一声,是她手中握着的茶盏碎片落在了地上。

此刻她终于可以完全确认,自己并不在梦中了。

“你怎么了?”叶商有些心急,府中人人都知道今日将军府出了大事,却谁都说不清楚缘由,他本就不放心,后来听见她院中好像隐隐约约有尖叫声,便想敲门问问。

月光照进窗户,宋筝脸上是无法掩饰的疲惫,还残余着未干的泪痕,努力挤出的微笑并没什么说服力:“没事,我只是做了噩梦。”

经此一遭宋筝是不敢睡了,在床上躺了小半个时辰,感觉天都微微有些亮了,才起身披了件衣服,想出去透透气。

结果一开门,门槛上突然倒下一个人来,吓得宋筝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门是朝里开的,叶商就靠在门上,这一下摔得有点狠了,捂着脑壳好半天才清醒过来。

宋筝回过神来,忙把人扶起来:“你一直坐在这里?”

叶商用手去摸后脑勺起的包,不好意思说自己看宋筝的脸色很不好,便一直留心着她的动静,只好顺口敷衍道:“我不放心你。”

天空尚未完全亮起,晨曦中叶商直直的盯着她,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担忧,宋筝一时无言,默默的在叶商身边坐下。

其实她嫁进沈家之后,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噩梦了,从前只要有沈严在身边,她便觉得很安心。

她努力的用自己不那么温暖的心温暖着沈严,但如今她有些累了,她开始觉得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换不回从前那个小五的保护神了。

于是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噩梦重新找上了她,提醒着她,小五和沈严,已经在漫长的岁月长河中走散了,现在的宋筝再怎么努力,也找不回了。

叶商蹲在宋筝面前替她挡着风:“杭京的人不是信因果循环么,夫人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会有好的结局的。”

“所以夫人不用害怕,”叶商平视着她,“无论再大的风雨,起码我手心的伞,永远都偏向夫人。”

不知为何,宋筝总觉得如今的叶商和从前那个一见面就问自己年龄名讳还拿着鱼甩了自己一脸水的少年有些不相像了。杭京好像让他成长的很快,从前的他还会带着点孩子气的委屈同自己说策论有多么难写,一眨眼他已经带着满腔的赤忱,笨拙的学着去安慰一个人了。

宋筝蓦然站起身避开叶商的目光,却被他拽住,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自己的掌心。

迎着晨光她看清,那是一把匕首,比平常市面上卖的要小巧精致的多,刀鞘上还雕刻着精细的花纹,看起来就价值不菲。

“夫人是不是睡不着?”叶商脑海中浮现出她蜷缩在门后紧紧握住茶盏碎片的样子,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笑着对她说,“先前我送你的礼物被你退回来了,这刀是我自己的,你总可以收了吧。”

宋筝接过来,迎着光细细打量上面的花纹:“这上头刻的是……朝阳花?”

叶商摇摇头:“这是北疆的凤凰花,长得和朝阳花有七分相似。”

“传说中这是唯一能在雪域生长的花种,在贫瘠的土壤和厚厚的冰雪中也能开花,即使漫长的冬季中被冰雪覆盖,等来年春天冰雪消融,依然能继续生长,因此取涅槃之意,得名凤凰花。”

“凤凰花在北疆极为稀少,因此寓意着希望和幸福。”

“我把它送给你,希望它能保佑夫人一生都幸福安康。”


21.

天光大亮的时候,将军府也开始忙碌起来了,下人来来往往的开始准备晨起的洒扫和膳食,宋筝不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为何,总觉得院外来来往往的下人中总有些暗地里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大概是苏云染的事闹的有些大了,毕竟昨日连老夫人都被惊动了,但她并不知道沈严是如何解释的,也不想去听下人们在说些什么,这些上上下下的打量和隐晦的目光在她人生的前十几年里和她如影随形,而如今这熟悉的场景让她有种作呕的感觉。

从前她还有一个小小的院子作安全港,而如今这偌大的将军府,她不知道该走到哪里去才能避开这些目光,她憎恶那些目光,也恐惧当太阳升起来,所有人苏醒的时刻。

杏儿在远处对着秋寅威逼利诱,想知道沈严究竟有没有将真相告诉老夫人,还是将一切都推在宋筝的头上。

宋筝低着头,苏云染腹中的孩子总不可能一夜间消失,此事总还需要个名头,沈严也不可能将他原本的计划宣告天下。

即使他对外找了个粉饰太平的借口,难道世人就会相信吗?就连宋复都曾经叮嘱过自己不要轻举妄动,恐怕这个消息传出去的那一刻,所有人就会认定这件事情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沈严在想出这个计划的时候,是真的没有给她留一丝退路的。

可他偏偏又没有心狠到底,如今才这样扭曲又别扭。

院外的几颗桂树正是飘香的时候,那清甜的香气直传到院中来,宋筝回过神来,看到杏儿同秋寅站在树下,已经在商量着要剪哪根桂枝来用花瓣泡茶。

这桂树已经花谢花开了两载有余,原来不知不觉,她已经在这里待了那么久了。

远处走过来两个丫鬟,看到宋筝忙不迭的行礼,说将军请她过去一趟。宋筝手中的罗帕紧紧揪在了一起,随意应了声,眼角余光处瞥到正在门外停着的马车,便问杏儿那马车是做什么。

“是送叶校尉回府的。”杏儿正指挥着秋寅剪桂枝,时不时的伸手去接落下的花瓣,笑的甜丝丝的。

宋筝犹豫了一瞬,但也仅仅是一瞬,她探进袖中,确认那里还放着叶商送给她的匕首。

“叶商。”叶商听见宋筝的声音,把马车的帘子拉起来。

宋筝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同往常一样:“我想出去走走,你载我一程吧。”

“好啊。”

杏儿看她要出府,赶忙跑过来,宋筝转身望了一眼,初升的旭阳中,将军府的一切都生机勃勃,一如从前嫁入沈府的自己,而如今她的满腔欣喜只余恐惧荒唐,沈府还依旧欣欣向荣。

她笑着摸摸杏儿的头:“好杏儿,我很快就回来,你别跟着去了。”

*

见清起的很早,昨夜里就听见人说苏云染的孩子保不住了,连老夫人都惊动了,她怕添乱没敢过去,其实心里惦记着毕竟这个生辰宴是自己撺掇出来的点子,她比谁都清楚宋筝绝不可能在饭菜里动什么手脚,又怕老夫人气急了不给宋筝面子,一起来便急匆匆的往宋筝院中去。

等她推门跑进去,却只看见沈严独自坐在书桌前捏着张薄薄的信纸,面色冷若冰霜。

“……嫂嫂人呢?”见清嚅嗫着开口。

沈严抬头看她一眼,把信纸放到方桌之上,是宋筝留下的便条,说是没有打理好府中事务,德行有亏,她会去寺中潜心礼佛,以示惩戒。

“她很快就会回来的。”沈严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说道,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眼见得沈严这幅样子,见清也不敢说,她觉得宋筝不会再回来了。

几天后宋筝又差人送来一封信,信中装了几张银票,还有几亩良田的地契,当做是杏儿将来大婚的陪嫁。信中还将府中大小事务一一安排好了,交代了管家的账簿和钥匙,将走后一切都安排的妥帖恰当。

杏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宋筝明明说自己很快会回来,她也想不明白宋筝要走为什么不带着她。

这下连沈严也无法说服自己,说她很快就会回来。

她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在自己时日无多之时将身后之事事无巨细的安排妥当,然后便能毫无负担的离开,只不过并不是离开这个世界,而是离开他的身边。

见清只能硬着头皮安慰沈严,大不了将杭京的寺庙都找一遍,总能找到宋筝在哪的。

宋筝当然不是在礼佛,她还没有傻到这个地步,信才寄出一日,街巷上便有流言说杭京各地的寺庙都戒严了,也不知为什么。

宋筝不动声色的听着,脸上并没有显出什么特别的神色,她其实就在杭京的一处旧宅中,离开沈府后的日子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她从小过惯了这样的日子,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适。

旧宅附近有条小弄堂,宅子和弄堂都很老旧了,四周住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有时能看到他们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前白话,说着这宅子已经好几年没有住人了,说她一个女人怎么一个人住在这么偏僻的小巷。

她只是笑笑不说话,有时也会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前,帮着他们掰些豆角。

对门的老太太似乎很喜欢她,动不动就往她家中送些东西,什么玉米干粮都是基本的,约莫是觉得她一个女人手头不宽裕,总是什么都帮衬她一把,宋筝也不好意思同人家说自己光京郊铺子的收租就能将这整栋宅子买下来,只好也时不时送些点心过去。

但是渐渐的事情变了味,有时看上去日子也过得紧紧巴巴的老太太居然给自己送了几匹看上去便很昂贵的锦缎布匹,老太太的眼睛还笑眯眯的说她一把年纪了,也用不着这些。她细细摸过那些锦缎,确认这是杭京中最好的布庄中出的缎子,渐渐起了疑心。

日子过了大半个月,她开始发觉老是能在地上捡到钱袋子,里面装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沉甸甸的一袋,砸在地上咚的一声。还有一次她正在院中散步,钱袋子嗖的一声从墙外飞进来,正正好好砸在她新种的蝴蝶兰上,稚嫩的花苗就地牺牲。

这天上会下钱就离谱,宋筝实在忍不住了,朝围墙上喊了一声:“下来吧,我看见你了。”

墙外的人似乎在赌她是不是在炸自己,并没有半分动静,宋筝只得再次加码:“叶商。”

门外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宋筝哎了一声赶忙出门去看,叶商正跌在墙下揉着摔疼的屁股,看着她的目光还有几丝委屈:“你怎么发现我的?我轻功退步了吗?”

她看着居然觉得有几分好笑,故作严肃问他:“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那日驶至一个街巷时她便下了马车,小巷偏僻的很,她后面又走了快半个多时辰七拐八拐才到这里,叶商不可能找到。

“那日你下马车之后……我一直跟着你。”叶商没敢抬头看她,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下车跟着她,大概是将一生的预感都用在了此处,他看着她进了一幢旧宅子,看着她采买家具栽种花草,看着她送了封信到沈府,再然后,沈严就带兵将杭京的几处寺庙都封锁了。

此后每次下朝他便会去旧宅看看宋筝,他收买了对门的老太太,怕她不会做饭饿肚子便给她送饭,怕她没钱买衣服穿便去搜罗些好看的绸子送给她,叶商不晓得女人喜欢的是什么样的布料,只知道约莫越贵的越好,过了半个月看她并没有用送去的缎子裁几件衣裳,便疑心是自己选的花色不得她喜欢,干脆直接往院子里扔银子了。

“你别生气,”叶商拽她的袖子,“我屁股摔的好疼。”

宋筝没有办法,只好敞开门:“进去吧。”

这话一出叶商便立刻爬起来跑进去了,大概是怕她后悔,跑的还挺利索,看不出半点摔疼的迹象。

进了屋子,叶商总算放心,屋中花草茂盛,看起来被人打理的很好。这老宅虽然比不得沈府,也算是干净整洁,厢房也不少,他走进去东摸摸西看看的,看到后院还有扇小门,推开门还有几个台阶,下面便是曲水河的一段。

叶商看的啧啧称奇,原来这小巷是依水而建,后门出去便能看到曲水河上摇着的乌篷船,和对岸后院洗衣的姑娘,北疆并不像杭京般多水多河,偶然间见到这样的景致倒也算是别有风情。

宋筝跟进来,看到叶商已经半点不见外的将院子逛了个遍,还挑了几块桌上的糕点吃,一时间觉得有些好笑,她弯下腰把地上的钱袋捡起来,连同之前扔进来的几个一起还给他:“我不缺钱,你拿回去吧。”

她毕竟是户部尚书的嫡女,光是嫁妆就够她吃喝不愁了,难道还得指着他救济才能活下去吗?

叶商也不勉强,看在那株惨死的蝴蝶兰的份上向她保证,不再往她的院子里扔钱了。

宋筝叮嘱他不要将自己的消息透露给别人,叶商点点头,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哪怕宋筝不提,他私心里也不愿将军知道。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叶商装作不经意的问,其实心里在意的要命。

“都要和离了,我还回去做什么呢。”宋筝轻声答道。

“和……和离?”叶商的声音变了几个调子,手中的桂花糕落在了碟子上。

宋筝坐在窗边,伸手去接飘落的花瓣:“你看,这棵树,是我遇见他那年种下的。”

“如今,树都长大了,我们也散了。”



22.

叶商自从被她揭穿以后,开始明目张胆的往她院中搬东西,等她觉得要阻止的时候,整个院子已经快从里到外被翻新一遍了,连带着家具门窗都被叶商鼓捣了一遍。

不过那之后叶商倒是消停了一阵,直到一天夜里她躺在床上,听得屋顶上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轻手轻脚的在瓦片上行走,一瞬间她脑海中什么念头都闪过了,握住袖中的匕首蹑手蹑脚的走到屋外,果然有个黑影正从屋顶往下攀爬。

等到那黑影从屋顶一跃而下时,她尚未靠近,那人却好像已经察觉到她的踪迹,一把将她扯至怀中牢牢锁住她的脖子,宋筝差点以为自己要被杀人灭口,再也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

察觉到怀中人的挣扎,鼻尖还萦绕着熟悉的桂花香,叶商慌忙把手松开:“夫夫人?我还以为是小偷呢,我不是故意的!”

宋筝喘着气,差点气的七窍生烟,深夜爬上她家屋顶鬼鬼祟祟的人居然说以为她是小偷,她看着理直气壮的叶商给气笑了。

“你在我屋顶上干什么呢?”宋筝问他。

“最近风大,我看看你屋顶要不要修。”仔细一看,叶商穿的还是朝服,“我刚从北疆回来面见圣上,这不是太晚了,怕打扰你休息,就直接爬上来看看。”

他这才注意到宋筝手里捏着的匕首,不过他动作太快,宋筝连刀鞘都没来得及拔开就被他撂倒了。

在宋筝的提醒下,他总算认识到如今她一个人住在老宅里,半夜看到有人爬上自家屋顶自然会害怕,连茶都没喝就急匆匆的走了。

结果第二天清晨的时候她被叶商叩门的声音叫醒,打开门一看,他怀里抱着只几个月大的小奶狗,毛色偏白,正躺在叶商怀里呼呼大睡。

“你这是……”宋筝摸不着头脑。

“夫人如今一个人住在这里确实不大安全,我给你找了条狗!”

她不是这个意思啊……再说她年少时和狗的回忆大多不太愉快,有几分瑟缩。叶商把狗举起来给她看,小奶狗被颠醒了,毛茸茸的小脑袋左看看右看看,似乎意识到面前的女子是自己的主人,凑近了伸出粉红的小舌头在宋筝脸上舔了舔。

看到宋筝有些抗拒,叶商直接将小狗塞在她怀里,那狗也乖得很,还只有巴掌大小,往她怀里钻了钻,很是舒适的窝在她胸口处。宋筝感觉自己的头发都快被吓得竖起来了,一动也不敢动。

“这是我特意从猎场那里带回来的,别看他现在还小,长大了可凶呢。”叶商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向她保证。

似乎是被他的热情感染,小狗扬起短短的脖子嗷嗷叫了几声,听得人心都要化了。宋筝看看叶商,又看看狗,努力的想从那小小身子上看出几分猎犬的凶猛来。

叶商伸手想拍拍它的脑袋,没想到这小狗还有两幅面孔,窝在宋筝怀里像是找到了倚仗,朝他龇牙咧嘴亮了亮如今还没有长齐的牙齿,喉咙还呼噜噜的发出威胁的声音。叶商愣了一下,不大甘心的收回手:“怎么翻脸就不认人了。”

宋筝安抚的摸了摸毛茸茸的脑袋,小狗瞬间安静下来,转过头时已经变了一副面孔,伸出舌头呼哧呼哧的朝宋筝憨笑。

她觉得有趣的紧,颠了颠怀中的狗哄道:“乖,再朝他凶一个。”

小狗很是听话,转过头对着叶商继续凶神恶煞。

宋筝很满意,她改变了主意,觉得养一条狗也没什么不好的。她将小狗放下来,低下头叮嘱道:“乖,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看好门,别让坏人进来。”

说着转身就回屋了,叶商急的在门口叫唤:“哎,夫人别走啊,让我进来,哎,哎别咬我。”

宋筝在门边回头看他,面上还带着笑,叶商呆呆的看着她,想起喝酒时同僚念得一句诗来。

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

这样想着,他觉得脚边被什么扯住了,低头一看,小奶狗已经尽职的用牙还没长全的小嘴咬住了他的袍子,圆溜溜的眼珠中竟然还能看出挑衅,总算有了点猎犬的样子。

这一天叶商去上朝的时候差点迟到,朝服上还多了几处牙印,别的大臣问起,他还低头笑得挺甜蜜说,被狗咬了。

*

因为叶商来的那天是九月十五,宋筝便把狗取名为十五,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十五一天吃的比她还要多,没事的时候就黏在她身边打瞌睡,她常常看书看到一半,便听见脚边传来的轻微呼噜声,只好笑着摇摇头,感叹十五吃的不少,看家护院的本事倒是没看出来。

唯一能算作本领的,便是十五总能精准的分辨出叶商的脚步声,提前老早就坐在门口威风凛凛的冲他汪汪一通乱叫。

叶商气的扬起拳头冲它挥了挥,十五可不怕,嘤嘤呜咽的奶叫着躲到宋筝身后去,还挑衅的瞥了他一眼,把叶商气的够呛。

宋筝没明白这一人一狗是怎么能吵起来的:“十五一条狗能有什么坏心思,你下次多给他带点吃的,他自然就同你亲了。”

隔了一会儿才发现院中突然没动静了,宋筝走出门一看,只见叶商蹲在门口,十五乖乖的坐在他旁边,一人一狗鬼鬼祟祟的不知在商量些什么,幸好宋筝已经有了些免疫力,只是问了他一句在干什么。

叶商把十五抱到怀里:“十五胖许多啦,我想给他在墙上开个洞,这样他可以跑出去玩。”只要十五跑出去玩了,他进宋筝这院子便不用那么费劲了。

宋筝指了指侧门处的一处草丛:“不用了,那里本来就有个洞,我隔天把草除一除就好了。”

草丛扒开,果然有个洞。叶商更觉神奇,不知道宋筝怎么连这么偏僻的角落都能留意到,宋筝倒是不以为意,她从小在这个院子里住了十几年,不要说墙角的狗洞,连台阶的级数和青砖瓦的个数她都数的清清楚楚。

“你是宋家的女儿,怎么会住在这种小巷里?”

“我母亲身体不大好,大多时候都住在这里养病。”宋筝很平静,“后来我母亲去世了,我才回宋府住的。”

院中有一扇紧锁的门,叶商一直不知道那间房是干什么的,但今天她破天荒的告诉了他,其实她的母亲就是在那里去世的,所以她将一切保存的很好,每一寸都和母亲在时一模一样。

“她刚去世的时候,我在房间里呆了两天,我害怕被人发现,会把她带走。后来有个人告诉我不用害怕,即使母亲走了,我以后还会遇到和她一样爱我的人。”

所以她努力的去爱别人,她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这个世界就会将同等的爱回馈给她。可惜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东西都是对等的。

宋筝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明白,将她从黑暗中牵出来的那双手,和她一直深信不疑的那些话,也许只是少年善意的安慰,而这从来都是无关情爱的。

“后来我嫁给了他,我才明白,他说的那个人不是他自己。”

听到这里的时候,叶商才明白这个他,约莫指的是将军。而宋筝初见时笑的眉眼弯弯说是自己死皮懒脸要嫁给将军的背后,是一份怎样长久而深沉的感情。

“我每次不开心的时候都会进去坐坐,沈严刚去北疆的时候,沈严把苏云染带回来的时候,还有我刚离开沈府的那天。”

似乎从母亲走之后,她所有的喜怒哀乐有一半,都和沈严有关。

所以她一直锁着那个房间,就像只要锁住门栓,就能留住爱她的人一样。

*

一天傍晚,十五忽然叫的很焦躁,她批着衣服去开门,才发现青石巷迎来了一个不属于这里的人。

说来很可笑,她本来以为宋复会是第一个找到这里的人,但他却偏偏来的这样迟。他一身的黑袍,明明已经很低调,却还是看上去气度不凡,他立在进门处,甚至不愿多踏进一步,像是那样会脏了他脚底的靴子。

“筝儿,我听闻沈严最近在打听明裳的事情,还听闻,你们想要和离。”宋复背着手看着她。

明明语气平平,宋筝却能从中听出他隐晦的指责。

“从前是你执意要嫁给沈严,看在他愿意去北疆搏命的份上,我才同意帮他一把。”宋复的声音很温柔,却好像长长的指甲刮在石灰板上,令人不寒而栗,“筝儿,你告诉我,你现在同他和离,是打算把爹爹一手扶起来的沈家未来家主的位置,拱手让给别的人吗?”

“那父亲想让我怎么样?”宋筝反问。

“筝儿放心,你只要回去做你的沈家夫人,苏云染,乃至整个苏家爹爹都会帮你料理掉,这自始至终不曾存在过的孩子,不会成为你的绊脚石。”

“父亲好手段,”宋筝讽刺道,他自然有办法知道真相,也有办法“处理”掉苏云染,“只可惜这沈家主母的位置,我是不想也不能再坐下去了。”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宋筝便和母亲两个人住在青石巷中,只有很偶尔,她才能看见宋复踩着打更人的动静来到空无一人的街巷,肩头还带着更深露重的潮意。

他总是待不到几个时辰便离开,连带着被赶出的门还有被母亲扔出来的银子和衣裳首饰。

她还不懂事的时候,总是拂着他潮湿的外衣,抬起眼睛很心疼的问他:“爹爹为什么不找一份清闲的差事呢?这样小五就不用只能在晚上和清晨看见爹爹了。”

后来她慢慢明白,宋复并不是因为公事繁忙才在晚上来见她,只是因为她和母亲的存在像是宋复精致衣袍上的一块补丁,是需要被细心掩盖的。

所以她听着旁人三分恶毒七分讥笑的说她母亲是个疯子,宋复不要她们才将她们藏在这里的时候,她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因为这本就是事实。

她不得不开始学着怎么去面对周围毫不掩饰的恶意,去接受自己是一个不被父亲期待和盼望的存在。

宋筝看着宋复,岁月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他依旧如同从前一般踏着月色来到自己面前,带着微笑和温和的嗓音,说出的话却像是一笔精打细算的生意。

宋复之所以对她的婚事如此关心,不过是因为沈家上升的速度超过他所能掌控的范围,等见清成为禹王妃之后,沈家将会成为禹王背后的最大助力,甚至成为威胁到宋家的存在,所以他想要通过自己沈家夫人的身份,间接的掌控住沈家未来的走向。

“即使这桩婚事对父亲来说只是一桩买卖,那也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沈家这些年为你做了多少事,早就超过父亲当初投在沈严身上的本钱了。”

“我劝父亲不要贪得无厌。”宋筝道,“现下两家还能平分秋色、粉饰太平,若是父亲执意苦苦相逼,到时候两家撕破了脸,在禹王心里,不知道谁是车,谁是帅。”

直到现在,宋复脸上的笑容终于多了几分真切,大概是深切的意识到,宋筝内里锋利的棱角正是遗传自他。

“筝儿,你跟明裳真的很像。”他感叹,一样的通透,一样的心软而……愚蠢。

宋筝的脸色却完全冷了下来:“你不配提她的名字。”

宋复离开时掀起马车上的帘子,望着站在院中的她,轻轻启唇道:“筝儿,喜欢一个人,就该不择手段的将人留在自己身边,懦弱无能的人……不配拥有幸福。”

等宋复放下了帘子,宋筝终于注意到角落的人影。

才一月未见,他整个人却清减了不少,记忆中意气风发的少年也曾站在哪条长街的巷口,后背涌出的光线模糊了脸庞。可她回过神来,眼前的沈严沉默而阴郁,盯着她的双眼泛红,却一瞬也不曾移开。

不知道有多久没能睡个好觉,还要应付朝中因为他擅自戒严寺庙而起的弹劾,可见到宋筝第一眼,沈严心底那些焦躁烦闷的情绪便顷刻间化为平静。

他无数次想象过自己找到宋筝时会对她说什么,可能会向她解释自己同母亲说了真相,可能会问她为什么要不告而别,可当他看见宋筝真真切切站在自己面前时,他只是哑着嗓子轻声问了一句:“不走,行吗?”


23.

宋筝站在门口怔怔的望着他,直到十五威胁的龇着牙发出威胁的低吼声,宋筝才回过神来将小五抱在怀里安抚。

沈严站在巷口远远的望着她,看她细长的指尖轻轻拂过小狗颈边的软毛。

远去的马车轮压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发出格楞格楞的响声,回荡在幽深的小巷。

宋筝感觉自己细长的指甲死死的掐在掌心,在她最奢侈的梦境中,也未曾想过沈严会带着这样缱倦的口吻叫自己的名字,像是倾诉,又像是恳求。

他从前只会扬声喊她小五。

可眼前的沈严双眼通红的唤她阿筝,而她几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能保持清醒。

“进来坐罢。”宋筝半晌才道,侧着身子喝止十五。

青石巷的屋子自然不能同将军府相比,可沈严却莫名的觉得有些熟悉感,透过靠着外院的窗户还能看见书桌上摊着的笔墨纸砚,眼见得陌生人踏进自己的底盘,十五焦急的上蹿下跳,翻腾的像一条鱼。

在沈府时,宋筝总是惯于将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条,沈严倒是很少见到她这样一面,觉得此刻的自己像是个格格不入的客人,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摆。

两人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脚边不远处洒水壶和花盆一起整整齐齐的摆成一排,清茶的香气飘散,沈严低声道:“你房中那些花,我都搬进花房了。”

宋筝有些意外,许是那些花种太过娇贵,来到杭京又水土不服,饶是她再怎么用心侍养,依然无法存活。

沈严却只是固执的说:“只是近来天气太冷了,等来年开春了,你便能看到它看花了。”

宋筝又如何听不出他话中的意思,两人都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宋筝于是轻声问道:“前几日上街,听说见清和禹王的婚期已经定下了。”

“是,如今已经定亲了,圣上将婚事定在二月开春的时候。”

“开春好啊,”宋筝喃喃道,“草长莺飞二月天,是个好时节。”

沈严忽然就沉默了,自己和宋筝的婚事操办的很急,校练营中的事务繁忙,连婚期都是凑着空闲的时候定下的,甚至大婚当天还是个阴雨连绵的日子,他恍惚中还记得,火烛中映着的嫁衣袖上印着几块深红色的痕迹。

现在回想起来,原来是她身上的嫁衣被雨水打湿的痕迹,想来是他背着宋筝下轿的时候不好打伞,她用袖子替他遮着。

似乎想起了什么,宋筝起身从房中拿出一个锦囊交给他:“见清定亲,我合该备上一份厚礼的,这些珠宝首饰原也不值什么钱,不过倒是精巧,想来她会喜欢,烦请将军替我带给见清吧。”

锦囊沉甸甸的,隔着布料隐隐有些玉石清脆的声音,沈严接过锦囊,只觉得越发头疼:“宋筝,你生在宋家,该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嫁娶不由己身,和离也不是单单两个人的事情。”

宋筝深深看了他一眼道:“那便如将军所愿。”

沈严的欣喜还尚未维持多久便听得她下一句道,“将军自可以告诉旁人我在寺中清修,我不会让人知道我在这里,让将军难做。”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沈严腾的站起身来,吓了她一跳,“你把我想成什么人?即使是从前,我也没有想过要把你藏在条破巷子里当成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这不是什么破巷子,”宋筝等他慢慢冷静下来才开口,“这是我家。”

“听说你最近在打听我母亲的事,我这次也同你说清楚,我从来没有想瞒你什么。”

宋筝的母亲是洛家的人,唤作明裳,因着是旁支的女儿,又不是正室所出,成婚时宋复还是一个初露头角的书生,两人的婚事自然没多少人知晓。

自她有记忆起,母亲的精神便一直不太好,她也随着母亲一直住在这青石巷,宋复一路升迁,自然将原配的事情藏得很好,直到母亲去世后,宋复才将她接回家。

在宋复看来,她的娘亲,乃至于她那半来自母亲的血统,都像是宋家的耻辱。好不容易时过境迁,沈严这一辈的臣子都不知道宋家的家事了,她也不曾对外提起。

“所以……你母亲是被宋复……”

宋筝摇摇头:“他什么也没做,他只是日复一日的,把她困在这里,直到她越病越重,撒手人寰,而他官位高升,又娶了续弦,没有人再记得我娘。”

沈严一时间震惊的无以复加,他曾经无数次怀疑过宋筝是宋复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一颗棋子,像防备细作一样提防着自己的夫人,他留心过宋筝总是习惯对宋复直呼其名或者叫做宋大人,但他只觉得是宋筝对他的敬重,从来没想过,是因为她不情愿认他为父亲。

一时间他终于意识到为什么宋筝知道真相后那样决绝的离开,她从小眼见着母亲被宋复视为一个包袱小心翼翼藏在外宅,最终郁郁而终,而自己对宋筝的算计,又有什么两样呢?

要严格来说,她其实并不能算宋家的嫡女,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身份,这是她和宋复心照不宣的默契,宋复不想对外承认自己的身份,可她也并不多稀罕这个姓氏。

直到沈家出事,她不得不以宋氏嫡女的身份嫁给她。

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宋复低头。

“我成婚前没有告诉你,不是有意要瞒你,也不是觉得我母亲的身份丢脸,只是和将军的婚事,本就是我自己求来的,我怕……。”

怕他知道真相后,会觉得她连那点利用价值都没有。

沈严只觉得头痛欲裂,只想叫她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他不敢去想当初宋筝到底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嫁给自己,她是不是曾经也期待过能有一个美满而和睦的家庭,而自己却对她冷若冰霜,甚至百般防备。

心口骤然间涌上的疼痛让他几乎不能呼吸,比起在战场时当胸刺过的长矛更甚。

她平静的一字一句像刀刻斧凿般刺进他的心里,他仿佛看见宋筝对自己说,看见了吗,这是我的心,曾经红彤彤,扑通扑通跳动的心,那里面曾经全部都是你,但如今,已经不会再为你而跳动了。

他又觉得宋筝心狠,先说愿意继续担着将军夫人的名号待在此处分居,又告诉他从前她已经被当做一个秘密在这里藏了十年,即使他不愿意放宋筝走,又怎么舍得让她重蹈覆辙。

“等见清同禹王成婚之后,你同宋复的嫌隙只会更深,他不会因我而对你手下留情,你也不必看我的面子。”

沈严忽然低笑几声,宋筝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将一刀两断的话讲的这样体贴细致,他忍不住问她:“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你说心悦我,可是那时候的我……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

他是这样糟糕的一个人,宋筝却愿意为了他向宋复低头,在他最颓唐的时候撑起了整个沈家,然后在他前途坦荡之时毫无牵挂的离开。她是真的不稀罕将军夫人的位置,就像她不稀罕宋氏嫡女的身份一般。

沈严拼命去想这一千多个日夜自己给了宋筝些什么,却只能想起两年的冷遇和她一见到苏云染便躲开的身影。这场乏善可陈的婚事将他送上镇北将军的位置,让沈家重回朝堂,可给她的只有无数漆黑冷清的夜和周而复始的失望。

“是因为我诗赋写得好?”他又自我否定道,“可是大虞精于诗文的世家子弟数不胜数。那还能因为什么,因为我的样貌?”

沈严的容貌是生的俊俏,但从前他才华的光辉让人忽略了这一点,如今更不会有人拿相貌来夸一个浴血奋战的将军。可他在宋筝面前却好像半分自信都提不起来,他知道自己留不住她,像一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在慌乱的问她,想要找到一丝她爱过他的证据。

原来他是能看出来的……宋筝想,可他为什么发现的这样迟,整整两年的时间,她都在沈严一回头就能看到的地方,为什么那时他看不见。

“从前那些人看你是沈氏才子,如今他们看你是镇北将军,对很多人而言,你是个从天而降救大虞于水火之中的英雄,可是在我眼里,你从来都只是沈严。”

“那你如今为什么要离开?”

“因为这世上并没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东西,你每天多给我一点,我就能多爱你一点,可我已经把我全部的感情都用来回报你,等待你,而你给我的,只能支撑我走到这里了。”

沈严也曾经替她牵马,背她回家,还和她一起去逛书铺,和她一起筹备生辰,可她也记得沈严为了苏云染求圣上赐婚的时候,每次宴席时贵人小姐背着她窃窃私语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在雨中走回沈府的时候。

就像曾经他翘着那条摔伤的腿信誓旦旦的保证一定会再带她去骑马的那样,他真的带她去了,还带上了一帮子伙伴,她站在人群的最外侧。那天,她绕着马场走了十八圈,假装看不见沈严在前头替白锦绣牵着马。

其实沈严并不是什么都没有给她,他起码教会自己,在第一次受伤的时候,就应该慢慢疏远,而不是等到伤多了、疼怕了,才遍体鳞伤的离开。

“将军,我们的路,已经走到头了。”所以并不是她想要离开,而是她实在没有力气继续留在他身边了。

沈严仿佛终于崩溃了一般,将脸埋在肘间许久都没有抬起来。

宋筝很想伸出手去摸摸他的头,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她眨了眨眼睛,看见桂花飘落在他的肩头,忽然就红了眼眶。



24.

沈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明明宋筝就站在自己面前,可他觉得离她很远。

下人说见清去了宋筝房里,大概是以为沈严会把宋筝带回来,正指挥着丫鬟洒扫除尘,沈严将袖中的锦囊递给她:“她不会回来了。”

见清的手垂了下去,神色中有些不信:“嫂嫂这么心软的人,就是气急了你让她骂两声打两下撒撒气就是了。你之前不是还说,就算是用扛的也会把嫂嫂带回来的吗?”

在没见到宋筝前,他的确是这样想的。他曾经那样坚定的想好不会同她和离,因为他知道从头至尾牵着他和宋筝的便只有那一纸婚书,如果写了和离书,那他们就真的散了。

可现在他才发现,自己没有办法留住宋筝。

他们本也不是一朝一夕走散的,又怎么能奢求一夕之间填满所有的空缺和缝隙。

沈严有些疲惫,对着下人道:“你们都下去吧。”

又转而对见清道:“你也去吧。留我跟她……一个人待一会儿。”

见清闻言看了看空荡荡的房间,眼眶一下就红了,却什么都没有说。

房间里的一切都还是她刚走时的模样,明明宋筝走得急什么也没带走,但房间里的东西依旧少的可怜,左不过一些习字临诗的宣纸和绣好的绢帕。宋筝答应过给见清绣的罗帕都没从绣棚上拆下来,好像她还会从门帘后走出,填满这空荡荡的屋子,问他喜不喜欢昨日的桂花糕。

沈严将零散的东西一点点收拾起来,连宋筝随意写在纸上处理大小杂务的单子和仆从调配的安排都抚平了悉心卷起来放在上了锁的箱子中。

直到他在床头的暗格中找到一个匣子,里面装的是厚厚一沓信纸,散落在最上层的都是宋筝写的信,大多有头无尾,应该是打的草稿,开头大多是“夫君”,信上都是一些闲话,与其说是信,倒更像是在闲聊,譬如沈严手上拿着的这封。

夫君,今日杭京发生了一件大事,秦大人有意给自己的庶子与见清定亲,老夫人拒绝了。我想也是,见清值得更好的男儿,若是夫君在,应该也是不愿意的,等夫君得胜回朝,想娶见清的男儿说不得要从杭京一路排到城门口,到时候我就给每个人编上号,让他们拿着号码牌从沈府门口开始往外排,杏儿负责给他们叫号。

沈严拿着那薄薄的信纸,仿佛能看到她执笔时脸上若隐若现的两个酒窝,他拿起下一封。

夫君,今日府中飞来了一只报春鸟,杭京的这个冬天不是很冷,连报春鸟都来的早了,可是听闻北疆下了好几场暴风雪。住在青石巷的时候,我隔壁住过一个道士,早知道就该听你的同他学些呼风唤雨的本事,这样说不定能让北疆的冬天也暖和些。

夫君,我写这封信的时候,你应该已经在准备回京了,可不知为什么,我却整晚整晚的做着噩梦,总是梦到你在马场摔折了胳膊的时候,若是被你知道我将你的糗事记的这样牢,定是会生气的。可是怎么办呢?我看着你的时候,看到的总是那个打架会输得鼻青脸肿的沈严……

夫君……

零星几封信是有落款的,清秀的三个字,“妻 宋筝”。

而宋筝真正寄出的信,打头无一例外的是“沈严:”,信的内容也是循规蹈矩,交代一下京中的大事和沈府的近况,有时会添上一句说老夫人非常想他,再然后便是“近日北疆冷否”、“是否有受伤”、“听闻近日北疆有暴风雪,军中粮草棉被可够” ,落款则是“沈府”,正巧满满当当凑够一张纸,一句话不多,一句话不少。

因此彼时他还以为宋筝不过是碍于面子才每月雷打不动的寄上一封信,来显示他们的夫妻关系还算牢固,以应付杭京的是是非非。他从来没想过那张纸的背后,她有多少想和他说的话,有多少想与他分享的事。

那些没有寄出的信背后,是她无法开口的思念,添上的那一句老夫人非常想他,想说的从来都是,我很想你。

可他的冷漠,他的误解,让她的一声声思念,都关在了小小的匣子里,于是她寄出去的只能变成一句句淡然的“今日饭否”。

不知道是不是熬了夜的缘故,他的手抖得厉害,连带着眼眶中的那些字也模糊起来。

匣子的最底层上了锁,他还以为放的是什么地契银票,结果拆开才发现只有一个封好的信封,和上层随意放置的信纸不同,这个信封被保存的很好,连拆开的封口都还算完好,信封上是他很熟悉的字迹“宋筝 亲启”。

那是他自己从军中寄回来的,只有两句话的家书,平安勿念和军中的被褥不够。

原来那便是她屋中,唯一需要上锁的宝贝。

*

杏儿之前被好几个人看在院中,今日却突然被沈严叫了过去。

她自然知道宋筝最可能去的便是青石巷,但愣是咬死了不松口,每日呆在将军府哪里也不去,只有在沈严搜遍了寺庙之后才冷冷的说,夫人从来不信神佛,让他不眠不休的寻找像是一个笑话。

本以为今日沈严叫她过去又是要问宋筝的下落,她还做好了打死不开口的准备,可没想到沈严见到她第一句话便是:“宋筝未出阁时叫什么?”

杏儿不假思索道:“小五。”

话一出口才觉不妥,她惊疑不定的看着沈严,仿佛想确定他真正想问的到底是什么。

“我们从前见过,是吗?”沈严步步紧逼。

“她和我,从小就见过,就在她还住在青石巷的时候,是不是!”

现在想来,他踏入那座小院子的时候总觉得有些熟悉,他只将其归咎于对宋筝的思念,却没想过,根本就是他从前去过!

那是他和宋筝分别的地方,也是如今威名赫赫的镇北将军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尸体。

“别怕,”沈严依稀记得自己明明也怕的要命,但还是向缩在地上的小丫头伸出手,“我带你出去。”

虽然此后在战场上见了数不胜数的尸体和残破不堪的躯干,但当时毕竟是他第一次见到真的尸体,他抑制住发抖的冲动,踏着门外倾斜而下的光亮,一步一步向她走去,小丫头的手很软,但也冷的可怕。

可从那天之后,小五这个人就像凭空消失在了偌大的杭京城中,他回想起宋筝的话,终于明白那消失的几年,她是被接回了宋府。

直到沈家没落后,她嫁给了他,带着宋筝的名字。

杏儿忽然冷静下来,盯着他道:“将军这么咄咄逼人的问我做什么,把小姐忘了的人又不是我。”

他没有办法反驳,即使到了现在他依旧只能依稀记起小五这个名字,和蜷缩在冰冷尸体旁的小丫头。

彼时的沈严,是杭京城最明亮的少年,少时风光,他最不缺的便是朋友。而他的朋友大多来自于他的仗义疏财,路见不平。他是即使在路边看到乞儿被人欺负也会上前伸张正义的性格,那些让她记了十几年的善意,对他来说,也许就像一个天气很好的傍晚,他给了路边的流浪儿一锭银子。

“为什么不告诉我?”沈严的声音有些破碎。

杏儿面无表情的朝他心间扎着刀:“她说过的。”

只是当宋筝捧着这些视若珍宝的回忆,一步一步靠近他的时候,让他不要再喝酒同人打架的时候,他只是甩开她的手,带着一脸冷漠的戾气,问她是谁。

于是宋筝明白了,沈严对于她来说,是灰暗天空中最亮的颜色,可是小五对于沈严来说,只是他年少风光中背景板的一块碎片。

“从前那些人看你是沈氏才子,如今他们看你是镇北将军,对很多人而言,你是个从天而降救大虞于水火之中的英雄,可是在我眼里,你从来都只是沈严。”

若是被你知道我将你的糗事记的这样牢,定是会生气的。可是怎么办呢?我看着你的时候,看到的总是那个打架会输得鼻青脸肿的沈严。

记忆夹杂着疼痛仿佛一阵飓风呼啸而过,裹挟着沈严几乎无法呼吸,而无论他怎样努力回想,都是徒劳。幼年的回忆,那些从前对他殷勤备至称兄道弟的朋友,一眨眼便变成了轻蔑不屑的嘴脸,所以他很少回想,直到时间慢慢的过去,他的记忆已经先他一步将那些回忆定义为无用的废物,扔在了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

被所有人背叛、抛弃的悲愤,支撑他一路走到了现在,让他一步一步艰难的将沈家撑起来,可是他蓦然回首才发现,原来这一路他并不是一个人,那个他甚至不曾注意的小丫头,跟在自己的阴影里,努力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撑起摇摇欲坠的他。

而一路陪他走过来的宋筝,却被他忘记了,被他丢在了角落受尽了苦,如今笑着对自己说,她想要离开了。

他弄丢了小五。

他弄丢了那个唯一没有抛弃自己的人。



25.

沈府像是一个庞杂而又精密的器械,即使少了一个女主人,也只是少了一环运转尚且良好的齿轮,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继续,就连下人都只以为宋筝是因病去府外静养了。

檐下的雨滴在沈严黑色的衣袍上无声无息的湮没,等到他无知无觉的走到宋筝窗前,只看到院内空荡荡铺了一层的落叶,才反应过来她走了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沈严坐在窗前的梨花木凳上,闭上眼睛,好像就能看见宋筝坐在不远处的绣架前描着式样,抬起纤细的脖颈笑着问他:“这鸳鸯绣的好看吗?”

“好看。”他低声应道。

斜风细雨中,他看见幼时那些熟悉的脸庞。

“你看见宋筝了吗?”他对着每一个见到的人问。

“宋筝是谁呀?”他们嬉笑着这样回答他,“你都不记得她,我们又怎么会认得?”

宋小五啊,她是宋小五啊。

没有人应他。

在他像一条快要干涸的鱼,喉咙里都要冒出血腥气来,脑袋混沌的快要裂开。

上元节,花市灯如昼。

他牵着一个人的手,在拥挤的人潮中狂奔。

渔船上星光点点,他手里捧着只兔子灯,手指着天对面前的人说:“这是小五送我的兔儿灯,我以后葬在棺材里也带着。”

酒馆旁,人声鼎沸,他被人堵在巷子口。

“你是不是又同人打架了。”

即使被他气急了,也只是冷静的同他说:“文试的路走不通,不还有为将吗?”

没等他想明白,模糊的画面终于变得清晰,他看见自己坐在茶楼前问宋筝:“宋家嫡女,我此前从未见过。”

一阵猛烈的咳嗽,沈严终于惊醒,惊觉背后已经被冷汗浸透,窗外依旧细雨沥沥,书桌上燃着的香才烧了一半多。

沈严咳着咳着忽然笑出来,他从前居然还想着,宋筝这样冷淡的性子,会不会也曾经那样热烈的爱过一个人。

可原来那个人是他,带着她翻过墙头爬上屋檐,点着灯在漆黑的夜穿过静谧的颖水河的人,原来是他。

*

杭京城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宋筝正坐在屋檐下,小五闲适的窝在她怀中,突然朝着门口狂吠起来,院门吱呀吱呀的被人打开,像是一本蒙了尘老旧的书,终于翻开到了结局那一页。

门外站着杏儿一人。

她带来的还有一封信,信封上是沈严的笔迹,“吾妻宋筝 亲启”,信封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和离书。

宋筝看着信封出神了很久,觉得自己有些没出息,看到的第一眼想的竟是,这应该是沈严第一次称她为“吾妻宋筝”罢。

她也曾想象过自己真正和沈严和离的时候会是如何,却没想过会如此轻描淡写,大概是她没料到沈严甚至没有来见自己最后一面。就像悬在头顶的巨石,她抬头日复一日的仰望着,等待着它落下的那天。

而巨石滚落的那刻,四周却静谧无声,连丝响动也无。

看着一旁似乎比自己还委屈的杏儿,宋筝埋怨道,“我把你留在将军府,不就是想让你和秋寅好好过日子吗?如今我和将军和离了,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你何必跟我一起过来呢?”

杏儿明明很想哭,却还是努力的朝她笑,显得这个笑有些怪异:“小姐在哪里,杏儿就在哪里。反正秋寅的年岁也快到了,还有两年便能放出府了,他答应我到时候和我一起跟着小姐。”

宋筝还有心思去逗她,问她给的嫁妆有没有藏藏好,再要可没有了。

天气渐冷,又来了杏儿,屋中的许多东西都要添置,杏儿便撑了把伞趁着还未天黑上街去采买物什,院中霎时又安静下来。

宋筝站在屋檐下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这院子的一砖一瓦,她闭上眼似乎都能数的清清楚楚。

等雪小了些,她披了件素色的斗篷在院里一圈一圈走着,就像从前在马场时一样,说不清楚自己在等待什么,亦或者只是在逃避什么。

她站在雪中,望着那间被她锁住的屋子,仿佛看见黑暗的房间里,自己缩在房间里,摸着母亲垂在床沿的手由暖转凉,茶盏碎在地上像一朵盛开的莲,她慢腾腾挪过去捏了一片放在手心,过了许久,颤颤巍巍的抬起手横在颈间。

但那门骤然被人踢开了,少年一步一步将光踩在脚下朝她走过来,自以为掩饰的很好的向她伸出颤抖的手:“小五,别怕,我带你出去。”

她犹豫了一下,瓷片叮铃落在地上,她冰凉的手被人握住,一步步被带着走出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

少年的手很暖,她将那手握的很紧,像是攥着她余生赖以存活的温度,可谁也不知道,命运的馈赠早已在那时便已写下了结局。

她很想冲过去将两人扯开——你放手吧,他不是你的,当初不是,将来也不会是,你放手啊!

宋筝手上握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石头,忽然狠命的、一下一下砸着那锁,仿佛那样,就能让眼前的幻影消散。

雪花悄无声息的降临在肩头,碎石割破了手心,可她只是下了死劲非要砸开那个门锁不可。

她像个傻子一样锁着那扇门,可是她想留的人,一个也没有留下。

木门都被敲的有些烂了,门锁倒还是完好无损,直到筋疲力尽,她终于跌坐在门前,寒意从已经覆了薄薄一层雪的地上慢慢侵入骨髓,宋筝这时候才觉得冷,可无论怎么抱紧自己,身子依旧在不停的打颤。

“宋筝!”

混沌中,忽然有人喊她的名字,见她不动,只好拔出随身带着的佩剑,提剑便把那屋子的门栓砍断。

宋筝怔怔的望着他,只知道自己砸了许久都未砸开的门他只轻轻巧巧一剑便打开了。

久未开启的门内阴冷潮湿,伴着门栓砸落在地上的声音腾起一阵尘烟。

叶商进门时就看到宋筝蹲坐在雪地中发抖,不知道已经这样呆了多久,他连忙跑过去,才发现宋筝的一只手已经血迹斑斑,她像一只被惊动的小兽,茫然无措的抬起头望着叶商,那眼神让他心里一恸。

宋筝木然的被他拉起来,大概是雪地里坐了太久,刚站起来又差点栽下去。叶商只好扶着她慢慢走回屋里,又忙前忙后的在屋中生火、点灯、倒茶。

烛台明亮,烧红的炭烘出令人心安的温暖,灯火通明,窗明几净。

屋子逐渐回暖,宋筝的双脚像是终于踩在实地上一般,有了些许真实感。

“别动。”刚想起身,她便被叶商按回了原地。

叶商接了一瓢水,让她伸出手来将血迹一点点冲干净,宋筝很轻的嘶了一声,叶商皱起了眉头,看见她冲净血污的手上擦破了好几块皮,还在丝丝往外渗着血。

“家里有药吗?”

宋筝点点头,想自己去拿,却又被叶商按在板凳上:“你坐着,我去拿。”

叶商上药时很仔细,轻的宋筝以为他在绣花,几个深浅不一的小口子让他仿佛如临大敌,半天都没有抬起头来,直到什么东西滴在宋筝的手腕上,让她像被烫着一般迅速抽回了手。

“我从小就知道,能在北疆平平安安的长大,我已经比很多人都幸运了,”叶商依旧低着头,不敢让她看到眼中那些汹涌翻滚着的情绪,“我从前一直很知足的,直到……”

直到我遇见了你,开始变得贪心。

如果他的双亲还健在,那这世上爱她的人还会多两个。

这些话,他总盼着她能听懂,又怕她真的会听懂。

半晌,叶商屈身蹲在宋筝面前,抬起头望着她的眼尾微红:“我再对你说一遍,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你值得这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

“往后的日子,我会一直提醒你,如果你忘记了,我就再说一遍。”

如果你需要一个人带你走出痛苦,那么我来牵起你的手。

如果没有人来爱你,那我来爱你。

宋筝正侧头望着门外飘下的雪花,不知道听见没有,这是杭京城下的第一场雪,巷口隐隐传来孩子嬉笑打闹的声音。杭京的人附庸风雅,大都喜雪洁白纯净,都说瑞雪兆丰年,杭京城的人又怎么会在乎有多少将士的尸骨冻死在北疆的土地上。

炭火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叶商的目光终于落在桌面的信封上,烛火映的那墨迹泛出光泽,似乎还刚写成一般。

他总算找到了宋筝今日如此失魂落魄的缘由。

这世间,再没有比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难过,而自己却无能为力更痛苦的事了。

可他能怎么办呢?她这样难过为的并不是自己。

直陪她坐到杏儿回来了,等到月上月天了,她依旧固执的坐在窗前,望着半开着的门扉。

看她咳了不知道几声,叶商总算忍不住把透着冷风的窗关了起来:“他不会来了。”

宋筝忽然伏在桌案上低低抽泣了起来,抽噎声被袖子掩去了大半,她哭了许久,像是终于愿意承认,对上沈严,她始终是一败涂地的。

窗外月色幽静,将院门外的人影拉的细细长长。


26.

第五次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宋筝干脆披了件衣裳起身,天已蒙蒙亮了,深巷中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声,倒衬的雪夜更加幽静。

十五原本趴在她门前睡着,见到她起身有些困顿的转了转眼睛。

廊下有把椅子,这几日宋筝若是睡不着便会在檐下坐到天亮,杏儿还睡着,她也不敢点灯,有时便借着未亮的天色随便翻些书来看。

看着守在她脚边的十五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着哈欠,宋筝干脆抱着它放在自己膝头抚着毛哄,说来也奇怪,十五最近总是时不时的朝着无人处吠叫,多是在深夜或是清晨。

这种时候本就最是易醒,好几次她和杏儿下床穿好鞋跑到院子里看,又是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可端看十五龇着牙戒备的模样,又真像是见着了什么人。

到后面杏儿畏畏缩缩的冲她嘀咕,想说这屋子里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但说到一半便想起宋筝的娘亲便是在这里过世的,便迅速转了话题。也正是因为这样,最近十五格外的困倦,不知是因为深夜哪个并不存在的入侵者而累着了,大白天的也总是打瞌睡,此刻被宋筝抱在怀里,很快便轻声打起了呼噜。

雪中的杭京格外的宁静,这一片空无一物的纯白,叫她分不清自己是在回忆中,还是在梦里。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沈严了,也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她的娘亲。

宋筝只能在清醒的时候去想念她。

就好像她推开门便能看到娘坐在廊下等她,还会笑着揶揄自己:“方才送你回来的那个是沈家的儿郎吧?”

她的性格并不似宋筝般沉闷,眼里总是带着明媚的笑意,看着宋筝小心翼翼的把只有苹果大小的雪人小心的放在雪堆上:“又是那个沈严送你的?”

宋筝只是腼腆的笑笑,小声的解释道:“他捏的好看。”

真是再糟糕不过的欲盖弥彰。

可她听了那话却撩起长袖冲宋筝道:“看娘给你堆一个更好看的。”

于是宋筝陪她在雪地里蹲了一个时辰,堆出一个和宋筝一般高的雪人来。

宋筝真是很开心,拧着手指盘算着这么大的雪人要怎么送给沈严。

她气的去拧宋筝的鼻子:“小没良心的。”

第二天清晨的时候宋筝才发现她起了高烧,大夫走后宋筝又守了一天一夜她才慢慢清醒。

“娘。”宋筝哭着去抱她,却感觉到她的身子僵直着。

“你叫我什么?”

宋筝只能看着她抱歉的对自己说:“我不是你娘亲。”

好在宋筝已经对这一切驾轻就熟,哄她吃了药,又披上了最厚实的棉衣,才敢让她下地在院子走走。

她蹲在那一大一小的雪人旁边问宋筝:“这是你堆得吗,真好看。”

宋筝红着眼眶朝她笑,小声说:“是我娘给我堆得,你喜欢吗,送给你,都送给你。”

*

自明裳走后,宋筝时常望着宋府紧闭的房门,总觉着有一天,她会眉眼含笑的推开那扇门对自己说:“娘来接你回家。”

可是宋府寂静的像一座坟,任谁也不会喜欢夫君从外头带回来的女儿,尤其自宋筝之后宋复再无所出,所以常姨娘虽不曾苛待她,但也很少同她接触,府中就像并没有她这个人一般。

于是她更加沉默,学着怎样隐藏起自己本就不多的存在感,将内心的恐惧紧紧盖好,维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

现在想想,她对于苏云染的相处态度,大概就是学了常姨娘的门道。

嫁给沈严之后,她的日子其实同之前并无二致,大多是在沈府等着沈严回来。等沈严去了北疆,她的等待周期便从十天半月拉长到了年的跨度。

自从见清回了滁州,偌大的沈府便只剩下她一人,老夫人日日吃斋念佛,很少过问她的事情,寂静的雪夜便将这份冷寂无限的扩大,整个天地间茫茫然一片白色,叫人看不到一丝生机。

等她回过神来才想起,自己已经并没有在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会来。

有的时候她总是盼望能够梦到些从前的日子,但有时候她又庆幸没有梦到,这样她还不至于沉溺在虚妄的梦境中不肯清醒。

纷纷扬扬的雪花偶尔飘近,伏在她膝上打瞌睡的十五忽然一个激灵,敏捷的翻身昂头就朝门口去了,看着十五连叫都懒得叫唤一声的架势,八成来的是叶商。

来人轻叩了两声门扉,将宋筝唤醒,原来灰蒙蒙的天已经亮了大半了。

杏儿打着哈欠去开门:“叶校尉怎么来了?”

“我顺路来看看。”他费劲巴拉的从门缝里挤进来,手里不知道又提了好些什么东西。

杏儿好不留情的戳穿他:“今日是休沐吧,我看叶校尉起那么老早,是不是馋上次没吃着的酒酿圆子了。”

十五死命的扯着叶商袍子的后摆想让他陪自己玩,结果叶商一个没站稳手中的东西哐当掉在地上,有个肉包子冒着腾腾的热气滚了出来,十五欢天喜地摇着尾巴放过了他。

杏儿转身看到宋筝坐在廊下,吓了一大跳,差点踩着十五的尾巴。十五猛地抬起头来冲着叶商扑了过去,叶商下意识的扔下手中的物什去接它,一瞬间东西稀里哗啦落了满地,点心盒正好砸在杏儿的脚上,吓得她又一声叫唤。

院子里一瞬间乱作一团。

宋筝依旧坐在椅子上平静的看着眼前混乱不堪的局面,心里却在默念,她之前觉得这院子总少了些烟火气,那说的都是气话,还请菩萨千万不要当真。

*

搬离将军府后,宋筝的日子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可这短短的时间,杭京城却早已变了天了。

前些日子上朝时,沈严照例应付着几项关于军费的唇舌之战,大虞刚刚打赢了北疆之战,尚需时日休养生息,可严寒将至,冰川四盖,正是粮草短缺的时候,难保异族不会为了生存铤而走险再次侵扰边疆,因而沈严一直是主张往北疆增兵的。

户部从来是不会轻易松口的,张口闭口都是今年东珠赈灾已发了大笔钱粮,若是寒潮来临,指不定杭京的粮食供应都成了问题,实在不该拿着大笔的钱粮撒到北疆去。

从前这不过是户部同兵部的冲突,实属正常,可自从和离一事传出后,众臣的眼神便开始微妙了起来,加之沈严和宋复同属禹王一派,有的是好事者乐见其成,于是乎工部也开始跟着起哄说着要筑堤修渠,一时间朝堂上七嘴八舌,倒是沈严沉着脸一言不发。

直到宋复咳了声,轻描淡写的问了句:“这么些钱粮若是真调去了北疆,山高水远的,只怕是会被别有用心之人中饱私囊。”

霎时间一片寂静,没人想到宋复突然来了这么一句,紧接着户部中便有人站出来说,沈严在北疆时利用职权同苏家交往过甚,建议彻查近两年北疆的军费支出云云。

沈严丝毫不见紧张,反倒上前语气陈恳的说,既然要查,不如将户部的一应收支都查清楚,也算是给因粮草短缺而牺牲的将士们一个交代。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从前宋复时不时的给沈严找的些小麻烦还不过是敲打,如今一和离,这两家是真闹掰了,这才算的上是真的针锋相对。

皇帝本就身体抱恙,被朝臣们吵得头疼,这件事便这么拖了下去。

如此细节的事宋筝自然是无从得知的,只不过在书铺时偶然遇见了白锦绣在同人攀谈,而她站在最里层的书架中,才听了去。

听了没多久,话题便也跑远了,聊起了沈严同宋筝和离的事情,一旁的妇人感慨着如今沈严的正房位置空出来,只怕各家的贵女们都蠢蠢欲动了,又说着早知道如此,白锦绣还不如嫁给沈严,比她如今这个夫婿可半点不差。

宋筝其实总有一种感觉,白锦绣总是喜欢在自己面前晃荡,有七成的原因是因为沈严。她自己看不上当时没落的沈家,却也不愿别人得到她曾经心心念念的少年郎。

“她喜欢沈严,我早都看出来了,”白锦绣捏着手帕道,“成天跟在他后面跑,没想到她还真能得偿所愿。”

“只可惜啊,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都没把握住。”

她的语气带了些怅惘,像是在回忆从前的日子。

是啊,确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宋筝想。

母亲去世,她不得不回到宋家,沈家遭逢剧变,他从云端跌落,而宋复又需要为禹王寻得兵部的靠山。

这一切像是巧夺天工的九连环,像是谁在路上铺满了花瓣把她送上了花嫁。

宋筝不经意往后退了一步,踩响了一块松动的木板,引得前头说话的白锦绣往里走了几步,宋筝连忙蹲下身,书架下堆起的杂物掩住了她的身形,这才没被发现。

这下倒好,两人干脆站在这里闲扯了,不知说了多久,宋筝抱着双膝掩在有些拥挤的角落中,感觉自己的腿都有些发麻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起来,这下意识的反应叫她如今进退维谷。

突然外面喧闹起来,白锦绣总算是打算出去了,她却惊愕的听见两人交谈中似是说到沈严也来了。

这家书铺正是她从前带沈严来过的那家,他会来倒也不奇怪。此刻宋筝开始认真的怀疑自己以后是不是出门该算上一卦,这不该碰见的人是一个接着一个。

又等了半柱香的时间,宋筝正盘算着怎么从后门出去避开沈严,头顶忽然一暗。

她抬起头,来人蹲下身到她面前,狭窄的空间顿时更加拥挤。

“你还真是喜欢一个人躲起来。”



27.

耳畔突然响起一个男声,吓得宋筝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后脑重重砸在沈严垫在后面的手背上。

“你为什么在这里?”宋筝用气声问他。

沈严以为她想问自己怎么知道她躲在这里:“整个书铺,就这能藏人。”他不由自主也压低了声音解释道。

“我是说,”宋筝拉开了点距离,“今日该是巡防营每月整顿的日子,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一下子愣住了。

宋筝的呼吸沉静而规律,拂过沈严的耳侧,让他有些想不通,怎么宋筝这样温和的性格却养了条如此咋咋呼呼的狗。

明明是宋筝蹲着抬头望着沈严,可他总觉得两人的位置颠倒了过来,好像此刻仰望的那个人,应该是自己。

宋筝还没等他开口便又问道:“贬官?还是停职。”

门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书阁内的炉火却烧的很旺,热气烘的宋筝的脸颊有些泛红,像是喝醉了酒。

“就普通的休假,”他转过头去不敢看她的眼睛,“不过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压低声音讲话?”

宋筝还没回话,门口便传来白锦绣的说话声,宋筝连忙示意他安静。

“还以为真的是沈严来了,原来不过是他的随从罢了。”

沈严皱眉,用眼神无声的问道:你为什么总是那么怕她?

宋筝不可思议的望着他——方才要不是他拦住了自己,她早就从后门走了,这书阁隐秘处有道暗门可以从库房出去,从前明裳在的时候最是喜欢来这里看书,宋筝对这里的路线早就一清二楚。

“是啊,我还想见见沈严呢。”是白锦绣的声音。

宋筝看着沈严,认真盘算着要不要把沈严推出去,自己大可以趁乱溜走,也算是圆了白锦绣的心愿。而沈严也很果断的拉住了她的半截衣袖,那意思很明白,要出去,一起出去。

朝堂上两家还针锋相对,刚刚和离的宋氏嫡女和沈氏将军便被人撞见在书店私会,宋筝一阵头疼,她几乎能想象到这消息半日之内传遍杭京的盛况,只好放弃了这个设想。

另一头白锦绣还在说话:“宋家也够狠的,和离之后居然能把沈严逼到停职的地步。”

沈严一僵,他发誓自己的余光看见了宋筝似乎对着他挑了挑眉,但是他转过头去的时候,宋筝依旧是平静的模样,装作没有识破他拙劣的谎言。

等人都走干净了,沈严才伸手把宋筝拉起来,窗外的雪下的很安静,投进室内的光于是影影绰绰,宋筝低头整理着衣袖,没注意到沈严正盯着她发间的簪子。

只消一眼他就认出那是禹梁进贡的暖玉,这是叶商在围猎时指明想要的赏赐,从前他不懂叶商这样的人为何会对玉感兴趣,却原来是为了给她打只簪子。

他越看越不顺眼,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在碰到她发髻的时候却改变了主意,把有些松脱的簪子重新插了回去。

其实连沈严自己都不知道拦下她是为了什么,只是他心里这么想了,便这么做了。

宋筝将外罩上的系绳重新打了个结:“圣上为何要你停职?”

“要彻查出征时的军饷和各级吃穿用度。”他轻描淡写道。

“从前在军中也有他的人?他在账目上动过手脚?”

“嗯。”

一问一答,谁也没有多说一句。

宋筝低声道:“原来……他从那么早,就开始做准备了。”

“沈严。”

“嗯?”

“那个时候……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做,我说宋家会帮你,也不是故意骗你。”

“我知道。”沈严答得很快,快的几乎让她几乎要怀疑他有没有在听自己讲话。

“和离是我提的,我同宋复说的很清楚。”她斟酌着用词,“只是现在见清嫁给禹王,这已经不只是你我之间的事了,他不可能轻易放过沈家,你要做好准备。”

“我知道。”沈严依旧答得很快,目光中难得的带上了几许可以称得上是温柔的意味,只是随后他便一声轻叹,“宋筝,以后别来这里了。”

有一瞬间宋筝很想告诉他,自己当初确是真心想帮他,如今事情变成这样也并非她所愿。

从她五岁开始明裳就会抱她在怀中来书阁闲逛,如果他不想在这里碰到自己,那走的人也应该是他。

可她没有,她只是轻声道:“沈严,我不欠你什么。”

这回沈严过了很久才应声,但依旧是那句话:“我知道。”

等她沉默着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沈严又几步追上去,把墙角的伞塞进她手里:“你把伞忘了。”

宋筝回头的时候,只看见他的背影,大概是怕和她一起走出书铺被有心人看见。

直到确定他已经看不见自己的身影了,宋筝才随便找了个茶楼,要了个正对着书铺靠窗的位子,见这大冷天的她还开着窗户,小二嘟囔了两句才摇头晃脑的上茶去了。

漫不经心的喝着茶,过了快一炷香的时间, 就在她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猜错的时候,终于看到沈严踏出了书铺。与此同时,门口左右各走过来一个侍从,跟在沈严身后一同离去。

她还记得其中一个的面孔,方才在书铺里擦身而过,没想到是沈严的暗卫。

沈严是知道她被堵在书阁中许久没有出来才特地进去找自己的,是他的暗卫在跟着自己,宋筝皱了皱眉,想不出其中的原因。

暗卫似乎问了他什么,沈严摇摇头,其中一人于是匆匆跑开,不知从哪里买了把伞回来。

宋筝看向脚边的伞,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出门时天还是晴的,她并没有带伞出门。

刚结完账下楼,宋筝便又看见另一个熟悉的面孔。

她吃了一惊,秋寅穿着常服,显然不是和沈严一起来的。可这书铺也算是杭京城数一数二的头牌,就不说珍藏的古籍孤本了,就是其他书也都是价格不菲,因而来的人都非富即贵,秋寅若是想要买些什么,大可以选集市上其他平价的书铺。

许是因为想的出神,宋筝大半个肩头被人撞了一下,她一个趔趄才勉强稳住自己的身子,袖中的匕首叮当一声掉在地上。

撞到她的是个高个男人,连忙捡起匕首向她赔了个不是。

那男人看到匕首时很欣喜的向她攀谈:“看这刀,姑娘是从北方来的吧?”

宋筝摆摆手:“这匕首是我一个朋友送的,他是从北疆来的。”

*

回到青石巷的时候,宋筝老远就看到叶商坐在石阶边上,十五难得消停,大概是觉得有些冷,还算是乖巧的匍在他怀里。叶商手中还拿了卷地形图在翻看,偶尔的把雪从书页上扫落。

宋筝把伞举到叶商头顶上,他才抬起头:“你回来了,怎么这么晚啊?”

“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她的语气有些生硬。

叶商连忙站起身接过伞替她打着:“这天都快黑了,我看你一直不回来。”

“你以后别总是往这里跑,”宋筝将伞推到他自己头上,“你校练营的事情也很忙,我一个人很好,你不必总是过来看我。”

从前他总是能找到千般借口万般理由赖在这里,她也懒得拆穿,这还是第一次如此严肃,叶商有些不知所措。

“叶商,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遍,你一定要记住。”

“圣上迟迟不立太子,等将来驾崩之时,诸位皇子之间定是一场腥风血雨。”叶商发觉她今日确实不对劲,连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都说的又轻又快,“你是从北疆来的,即使什么都不做,别人也会自然而然的将你划为禹王一派。”

“夺位之事凶险万分,宋复如今对付沈严就是为了他手里的兵权。”她快速的将宋复和沈严之间的纠葛讲了个大概,“杭京的两大兵力,除了巡防营就是校练营,等禹王继位之后,沈严之后的下一个,很可能就是你。”

宋筝深吸了一口气,艰难的对着他一字一句道:“叶商,回北疆吧。”

“那你怎么办?”一下子接受了那么多消息,他还没来得及消化,只记得下意识的担心她的安危。

宋筝却奇怪的看他:“这是夺位,跟我这种平头百姓有什么关系。你不一样,你手上拿着能够号令整个校练营的令牌,必须抽身其中,否则一旦踏进去,很可能会粉身碎骨。”

*

宋筝进门的时候,杏儿看到只有她一人,还奇怪的问了句:“怎么只有小姐一个人?”

宋筝当做没有听到,只是问了一句:“摆三幅碗筷做什么?”

杏儿一边往外端菜,一边向外头张望:“叶校尉不是去门口等小姐了吗,怎么不见他人呢。”

“收起来吧。”宋筝道,“用不到了。”

看出她有些不对劲,杏儿应了一声连忙把碗筷撤了回去。

等了半个时辰,宋筝也没出来吃饭,杏儿几次门口经过,都看见她在翻箱倒柜整理着什么东西,骥初公子新出的诗集、琉璃瓦做的花盆、绘着翠竹的镇纸,全部被她一样一样收拾出来,她甚至想把房门后那个梨花木的衣橱都搬出来。

直到筋疲力尽,她总算是承认,这是不可能的。

宋筝坐在木凳上,从书桌上摆着的黄铜镜中看到了自己戴的簪子,她对于首饰向来是没什么偏好的,每日的梳妆也都是杏儿挑了好看的发簪搭配。

虽然她记不得那些簪子的式样,但她却能记得沈严送给她的每样东西,这簪子不是沈严送的。宋筝将簪子从发间抽出,拿出一个空的首饰盒锁了同那堆理出来的物什放在一起,动静有些大了,叫人看着像是她在生自己的气。

杏儿站在房门边不敢进去,十五探着狗头往里张望,杏儿朝十五使了个眼色,示意它进去问问。

十五从善如流的颠颠跑进去了,呜呜叫了两声,小心的扯了扯她的裙摆。

宋筝看着十五吐着舌头毫无心思的围着她转,摇着尾巴像是在对她说。

那我呢,你也能把我锁起来还给他吗?


28.

叶商觉得,宋筝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她愿意花上一个时辰去等那颗焉头巴脑的小白花开苞,却懒于花哪怕一炷香的时间选今日的发髻该配上哪根发簪。

有一日他看见宋筝在河岸边捡了只小孩子的纸鸢,兴趣盎然的翻来覆去看着,远处一个小胖墩气喘吁吁的跑过来。

小胖墩很不客气的问宋筝,姐姐,你长这么大了连纸鸢都没有见过吗,怎么连小孩子的东西也要抢。

他眼见得被一整桌官眷不怀好意的刁难时也能从容不迫侃侃而谈的宋筝,脸一点一点的红透,像杭京暮夏时爬上的晚霞。

她有些窘迫的把风筝还给小胖墩,小声的反驳:“我见过的。”

叶商特别生气,他气势汹汹的拦住那个小胖墩道,你想要什么哥哥都买给你,你把那个风筝送给那边那个姐姐好不好。

最后他花了三串糖葫芦两个竹蜻蜓一个元宝的代价,换了那个光秃秃的风筝。

小胖墩又费劲的跑回去把风筝送给宋筝,她肯定很高兴,叶商知道。因为他看见小胖墩跑回来的时候脖子里多了块玉佩,出门的时候还系在她脖颈上的那块。

叶商忽然就觉得他特别亏。

曾经有同僚明里暗里的想撮合他和哪个宗族的小姐,被叶商拒绝了几次后热情逐渐消退,他很是宽慰了一段时间,因为他的想象力实在不足以再支撑自己想出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借口了。

叶商还记得结结巴巴的说着某某姑娘哪里都好就是个子有些矮时自己心虚的冒着汗,而同僚一拍大腿同他说:“你今日就给我个准话,你想找个多高的姑娘?”

叶商也豁出去了,说就跟我一般高的,说这话时他没敢看同僚的眼睛。

人家你你你了半天都没说出话来,但三天后叶商就傻眼了,他真没想到,杭京还真有跟他身高相差无几的姑娘。叶商和那姑娘见面时实在无话可说,只好喝掉了整整三壶浓茶,那天他瞪着两只眼睛直到夜深都没睡着,白天顶着黑眼圈还在想,那姑娘到底是吃什么长得这么高的,自己现在补补还能不能再蹿一蹿。

这回叶商没再推辞,只是第二日默默同圣上提了想要暂离杭京回北疆整顿边防。

北疆本就是大虞的隐患,如今镇北将军赋闲在家,圣上很是痛快的给他下了调令。叶商谢恩的时候偶然瞥到宋复平静的神色,在一众神色各异的官员间自岿然不动,甚至连半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这回他彻底清静了,杭京没有任何世家女愿意跟着他到北疆去,其实他只遇到过宋筝一个人,会静静的听他讲那些关于北疆的事。有次他讲到兴起的时候,发现宋筝握着茶杯的手在微微的发抖。

她在害怕?

叶商不明白她在害怕什么。

很久以后他才想明白,与宋筝而言,北疆不只是北疆,是沈严曾经待过的地方。

叶商坐在屋檐上,看着头顶飞过的寒鸦,许是夜风将他身上的气息吹散,十五嗅着了气味却寻不见人,急的四处乱转,不一会儿就到屋外去转悠了。叶商总算是满意了些,轻手轻脚的从檐上跳下,无一丝声息的落在地面上,实话说他这身手用来翻青石巷这些老旧的屋子实在算是大材小用了。

宋筝正端坐在窗前,书桌上零散着些看不清的图纸,不时提笔勾画着什么。叶商没舍得出声,斜倚在窗边的栏杆上,看着屋内燃着的炉火隐隐勾勒出她的模样。

宋筝连头都未抬,不咸不淡的招呼了一句:“来了?”

这倒像是她早就在这等着自己这一遭使得,转头一看,十五这傻狗还不知跑到哪条田埂上去寻自己了,到现在都没回来呢。

像是看出来他的心思,宋筝道:“我只是想着,叶校尉去北疆之前,总会来同我见上一面的。”

好家伙,他还想着亲自把这个消息告诉宋筝的,这倒好,杭京城里的消息像是长了脚似的,跑的比他这个当事人还要快。

不过眼看着今日宋筝面色平和,他迅速的在她边上坐下,就差挪到她眼跟前了,宋筝也没在意,甚至还跟他拉起家常,说她是在书铺听见白锦绣几个说了才知道的。

叶商就想不明白,这是家书铺还是家茶楼,看书就看书,成天在那叨叨些朝堂上的事做什么,害的他白白错失一个机会开口问宋筝要不要同自己一起去北疆。

不过话既然已经说到这里了,叶商端起一杯茶,一只手握住端茶杯的手好让那茶水不要晃荡的太厉害出卖了他此刻的心境:“宋筝,你喜欢北疆吗?”

想了想又觉得太过直白,改口道:“我是说,你不是一直都想去看看那里的凤凰花吗?我带你去看。”去看北疆冰雪覆盖的荒原,暮色四合下的苍穹,去看他曾经生长的地方。

宋筝就那样定定的看着他,也不说好与不好,倒是没头没尾的来了一句:“你看杭京的雪,下的这样大,也不过一夜便过去了。”

就像少年人的喜欢。

叶商接了句话道:“确实,还是北疆的雪下的久,整个冬天都不带停的。”

宋筝被他噎了一下,不过已经习惯了也不恼,只是觉得有些好笑:“我说一句你要回我十句,怎么没见你在那些姑娘面前那么多话。”

不用说,肯定又是有谁四处散播了说同僚在为他相看姑娘的事,连忙否认道:“你和她们怎么能一样。”

宋筝愣了一下才斟酌着答道:“可能只是我和北疆的那些姑娘不同,又是你来到杭京之后最早遇见的人,等你以后认识了心仪的姑娘……”

“可我没遇见别人,我只遇见了你。”他想也没想就回道。

叶商发誓他不是有意拿话去堵宋筝的,他只是觉得,如果宋筝觉得杭京的流言蜚语难以忍受,他们可以回北疆,在他心里,他们之间从来都没有什么阻碍。

宋筝轻声反问了一句,“我和她们有什么不同?”

“我从小就不喜欢白锦绣,”宋筝轻蹙着眉道,“但我一直都知道,我和她并没有什么不同。”

叶商不喜欢她拿自己同白锦绣比,不喜欢她拿自己和所有其他人一起比。

桌上的茶已经凉透,宋筝起身将身后的匣子抱出来放在桌上,叶商不用看都知道那是自己曾经送给她的各种小玩意儿,起先他送东西的时候宋筝是很明确的拒绝过得,但后来看他实在是锲而不舍便也随他去了。

没想到只要她想,还是能分的如此明白。

“叶商,”雪似乎吸收了所有庞杂的声音,只余下她冷清的言语,“去北疆之后……不必再记得我。”

叶商终于明白过来,问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其实只要他打开那个匣子,就能看见曾经被宋筝藏在袖间的那把,刻着凤凰花的匕首。

街上撞着她的那个高个男人把匕首捡起来还给她的时候说,送你这刀的一定是个男人吧。

宋筝说是,又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送匕首在北疆,是送给心爱之人的定情之物。

宋筝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会用刀具象征爱情,但此刻看见叶商的表情,她似乎明白了些许,大概是代表,眼前之人正如这把刀一样,轻易的拥有了伤人至深的能力。

“被我喜欢……是一种负担吗?”叶商长出一口气,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宋筝没敢看他的眼睛。

“我是个胆小懦弱的人。”她终究是没能回答,“不值得叶校尉挂念。”

“你从来都不是个胆小的人,宋筝。”

若她真是个胆小的人,就不会冒着触怒圣上的风险嫁给她,若她是个胆小的人,她怎么会替沈严想出去北疆立战功的法子。她对着自己认定的人,认定的事,从来都是一往无前,不计代价。

叶商确实没有想到,她没有劝自己为了前程从那些说亲的姑娘里择一个,也没有拿和离之后的身份说与自己不般配,她没有给自己留下一丝奢望,只是带着一如从前般温柔的眼神,说自己不值得。

叶商想起宋筝曾经说,这世上偏爱是最没有道理的。果真如此,否则怎么会连她的执拗和倔强,还有她以温柔为掩盖,毫不留情斩断自己念想的决绝,都那样清晰的刻在自己的心上。

“你在想怎么帮沈严。”这不是问句,他看见了她书桌上散落的那些纸卷,有的在算她曾经在北疆筹集过的粮草数目,有的是宋复门生的姓名和去向——她想把宋复安插在沈严身边的探子找出来。

“你让我去北疆躲开这一切,但是自己却要留下来帮他,是吗?”

叶商站起身朝她笑,那笑看得宋筝很难过。

可她依旧没有解释,解释他还可以走而沈严是无论如何走不了了,解释她不想再让任何人因为自己成为宋复的傀儡,解释他的心意对自己而言是多么珍贵的东西,珍贵到让她开始明白,自己也是值得被爱的。

只是她看着叶商离去之前不无怒气的替自己将风口的窗户关上,忽然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她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去想叶商走后空荡荡的院子和漫天的雪中他连伞都没有带,又开始想北疆的雪真的能下一整个冬天么。


29.

等杏儿察觉到叶商已经许久没有登门的时候,街头巷尾早已经知道了叶校尉被调去北疆训练士兵的事情,只是她并不知道宋筝曾经对叶商说过什么,提起来的时候言语间还有那么些埋怨,觉得叶商要出这么久的远门竟然连个告别都没有。

不过要堵住杏儿的嘴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宋筝不过随便从手边拿起一本书道:“你瞧这书上说,这世间有种法子,能控制人忘却许多的前尘往事,只记得施术者想让她记得的事情。”

杏儿很快便忘了自己方才还在说叶商许久了连封信都不寄过来,颠颠的跑过去看那所谓的奇术,只是门外响起的敲门声很快打断了两人的谈话,杏儿白了一眼小声道:“肯定又是城东头那个白婶,汪家李家赵家的公子都给介绍过了,今日怕是又换了一家。”

两人默契的压低了声音,只是门外之人似乎吃定了他们此刻正在厢房内,敲门声锲而不舍的响着,足以将整个茶楼的人引过来。

白婶是杭京城里专门给权贵说亲的姨婆,早些时候给有权势的人家介绍小妾尝到了甜头,俨然是一众媒婆中身价最高的一位,如今宋氏独女与镇北将军和离,于她而言多了两桩大生意。尤其是宋筝可算抢手,宋复并无其他子嗣,又有沈严的先例在先,摆明了谁能娶得宋筝,便能得到宋氏的助力。

白婶见门终于开了,毫不客气的坐在厢房中,还自说自话的倒了杯茶,用她半快不快却密集连贯的语速说着今年东珠的旱灾怕不是河水都漫灌进了沈严的脑袋才会与宋家和离,让人连想打断她的时机都找不到。

宋筝不得不承认,今日出门确实是没看黄历,放了锭银子在桌上便推门想要离开,却在当下又停在原地。

杏儿早就机灵的收拾起东西打算把白婶甩掉,却见宋筝停在原地,这才发现对门的厢房门开着,里头坐着的正是沈严,厢房中还有两三个人,不知在说什么。

“别看这陆家的小公子才十六,长得可是一表人才,老话都说女大三抱金砖,女大四抱如意啊。”见她还站在原地,白婶连忙跟上,“再说了,这女子二嫁不比头婚……”

白婶的声音不小,已经有底楼的客人好奇的往她这张望了,宋筝只好又把门关上,只一句话的时间,白婶便迅速开门退了出来,还小心的把门阖上了。

宋筝只是说了句:“陆家的小公子没见过,倒是见过他哥哥,几个月前听说是抗灾不力,被我父亲的门生弹劾后革职查办了。”

白婶吓得不轻,好半天回过劲了,走远了几步又朝身旁的丫鬟嚼起舌根:“要不是看在陆家的面子上,她一个和离了的,我能做她这生意?这宋家姑娘脾性可是太大了些!怪不得这沈将军宁可纳个毫无背景的北疆女人作妾也要同她和离……”

白婶没注意到这话分毫不落的从半开的后窗中传了进去,杏儿气的浑身发抖,开门便想冲出去和人理论,却被宋筝拉住了。只是这动静倒是引来了意料之外的人,沈严一出来,白婶便很识相的闭上了喋喋不休的嘴打算脚底抹油。

身侧的木框传来开裂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白婶的一声惊叫,一把小巧的弯刀准确的钉在她脑袋的右侧,宋筝很早以前就见沈严使过这一招,为他更衣的时候还特地摸过他宽大的袖子,试图探索那刀到底藏在了哪里。

而那时的沈严一头雾水的见她在自己的袖子里摸了又摸,非常罕见的红了耳廓。

“你刚才说什么。”沈严手中的剑并未出鞘,只是慢慢走过来的几步,白婶已经快滑坐在地上了。

这下全茶楼的人都惊动了,全场静默间,宋筝淡然的关上门,转头对上惊得手指发颤的杏儿道:“我们什么都没看见。”

门外的气氛剑拔弩张,竟然连赶来的掌柜也不敢相劝,白婶口中的话絮絮叨叨颠来倒去,生怕说错了一句话不是得罪了门外的沈严,就是得罪了门内的宋筝,毕竟在所有人眼中,这是对宁可撕破两家联盟也要和离的怨偶,都默认两人已经到了相看两相厌的地步。

结果没想到打破僵局的是杏儿,她推开门探出半个头对着沈严招了招手:“我们姑娘叫你进去。”

众人无不屏息,生怕沈严发作,却见他将拔出一半的剑收回鞘中,真就跟着那传话的小丫鬟进去了,旁观的看客即使大为震撼也只好慢慢的散了个干净。

毕竟是和离了,“还没官复原职就敢舞刀弄剑的在闹市生事你究竟在想什么”这样的话在宋筝嘴边呼之欲出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倒是沈严拿袖子悉心擦着方才扔出去的袖刀同她说:“你放心,她不会再来烦你。”

宋筝怎么会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成天在青石巷旁边转悠的那两个士兵连杏儿都快记住他们的脸了,她自然知道沈严在找人跟着自己,要让白婶近不了她的身也是很简单的事情。

“我送你回去。”

宋筝眼神示意他对门厢房中还有人等着他回去,可沈严也只是回了句无妨。

车夫驾轻就熟的将马车停在青石巷的巷口,小巷幽深再驶不进去了,宋筝道了声谢便往里走,沈严一声不吭的跟在后头,她的披风有些长了,拖在积雪洇湿的地面上。

渐斜的日头并不太好,宋筝的影子在前头,沈严手上的剑映出一个突兀的横截面,从前走路还踢踢踏踏的少年如今踩在松散的积雪上的脚步都悄无声息。

偶尔有人听到脚步声出来望一眼,看到手握长剑面色低沉的沈严都又原地转了个圈径直回屋去了,一路上连个打招呼的人都没有,宋筝心里想着,那些人怕不是以为自己犯了事被人押送回来了罢。

沈严并没有发觉出这样一前一后他手中的长剑又随时准备出鞘的模样有多引人误会,他低着头在看地上宋筝踩出的脚印,小心的收紧了步伐,他平时走的那样快,宋筝却总是一步不落的跟在自己后面。

他看到宋筝走到门口的石阶边上时顿了一下才进门,石阶上湿漉漉的,叶商同宋筝赌气吵架的那段日子,总是一个人坐在石阶上,衔根狗尾巴草逗十五玩,他以为宋筝不知道,但是今日看她的眼神,分明是知道的,

沈严出神了很久,久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宋筝已经斜倚在门边转过头看着他了。

她白净的脸埋在兜帽的毛边后,在屋檐下显得格外的柔和。沈严背过身去,试图数清方才漏掉的脚印。

“这就回去了?”宋筝问。

沈严喉头动了动,上前几步把她本就蓬松的兜帽系的更紧,只露出两只眼睛:“回去吧。”

宋筝的声音闷闷的:“沈严,你还是小时候可爱,那时候不用我费劲去猜,你的心思就全写在脸上了。”

但大约太过熟悉的两个人是藏不住秘密的,正如她知道沈严今日遇见她并不是意外,之所以跟到门口也不仅是为了送她回家。

茶楼厢房中的数人她只看了个大概,模糊记得是从前为北疆战事筹集军饷时见过的。

他需要更确切的名单,他想问她知道多少,又问不出口。

他无法厘清宋复与他而言究竟是恩人还是仇人,不断的挣扎。

同战场的厮杀不同,杭京兵不血刃的纷争让他精疲力竭。

但她还是很高兴,遇到白婶是个意外,她知道他从来不会装作没有听到就离开。

“我一个人也过得很好,我不需要你为了怜悯我而犹豫。”她意有所指,“宋复更不需要。”

“对老夫人来说,你是可以指望的儿子,对见清来说,你是可靠的哥哥,对北疆的将士来说,你是带领他们收复故土的将军。”

“为了他们,你不会后退的,对吗?”

“雪天路滑,你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沈严的掌心被塞进一把伞,是他留给宋筝的那一把。

宋筝进门之后,他撑开伞,伞骨间折着一张纸,上头写着她借粮的账簿和几个名字,落款写着宋筝二字。

*

门外又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杏儿还以为是沈严又回来了,拉开门才发现是信使送信来了,青石巷的地址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更别提有人会往这写信了,杏儿一时没反应过来。

薄薄的信封中从透光处可以看到,是一粒种子。

信封上并没有署名,杏儿努力的倒了半天,也只倒出一张信纸,上面只写了句:“折花逢驿使”。

那送信的小伙挠着头为难道:“姑娘不写点什么让我带回去吗?”

这字迹飘逸潇洒,宋筝弯了弯嘴角,像是见到寄信人嘴硬说只是顺便,并没有期待她回信时的样子。

宋筝倒是比他大方,挑了朵院中盛放的最美的梅花,将寒风中吹落的花瓣包在信纸中送还了回去。

信使走时还嘟嘟囔囔的,一个送种子,杭京不一定种的活,另一个倒好,回朵花瓣,带回北疆去有啥用啊?

年幼的信使怎么也没想到,寄信时还装作面无表情的叶商在收到回信时,无比珍重的将花瓣收进了锦囊中,案板上的烛火映出宋筝娟秀的字迹。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30.

宫里宫外都知道如今圣上的身体并不太好,适而宫中来人说皇后请她参加午宴时,宋筝心中颇有些狐疑。一来不知道皇后为何在这时候还有心思办什么宴会,二来更觉奇怪宫中的人怎么会知道她独自一人住在青石巷中。

传话的公公神色高深莫测,即使看出她的犹疑也只是静立在旁,宋筝往门外看了一眼,总是在巷口转悠的两个侍卫自今日晨起便不见踪影,她心中有些不好的猜测,终是谢恩后上了门口停着的轿子。

半个月前,见清来找过她一次,都快要成亲的人了,见到她时还掩着嘴神神秘秘的样子,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似的,左顾右盼的半天才支支吾吾的说,沈严最近应该是找到了些对宋复不利的证据。

宋筝半张着嘴终于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他还瞒着你不想让你知道!”见清见她发愣,有些着急,“我列了几个他经常去的地方,你要不要……”

宋筝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哭笑不得的看着见清,有些怀疑她将来该怎样做一个皇后。

虽然这是宋筝第一次进宫,可也能看出这轿子并不是往后宫中去的,攥着袖口的手瞬间收紧,这种情绪在她被公公引着走进正殿大门时达到了顶峰。

正殿中并不如她想象般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相反只有十数人站在殿内,沈严的目光在落到她身上时停留了很久。

沈严和宋复都还好手好脚的站着,并没有像见清当时担心的那样血溅当场,

端坐殿内的皇帝正低头翻阅着什么,似乎并没有看见候在门边的她,反而咳嗽了两声道:“沈将军方才要说什么,朕没听清。”

宋筝偏过头瞧了会儿,皇帝手中翻着的,正是出自她手的账簿。

宋复长身玉立,就站在皇帝的面前,剩余的一众人则不甚明显的分成两派,各自站在沈严和宋复的身后。

“臣没什么想说的。”沈严恰好站在中间,挡住了她投向宋复的目光。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宋筝身上,圣上像是刚发现她这个人似的,咳了两声站起身道:“既然没什么事,众卿就先回去吧。”

“今日朕叫了宋卿的女儿来,皇后也一直催着想让朕为他们说和,家和才能万事兴。”

皇帝笑着咳了两声,像是一个平常人家絮叨着道理的老人,众人神色各异,宋复则平静的冲着皇帝谢恩拜别。

“你就是宋筝?”

“是。”宋筝低着头跟在皇帝身后,并不敢多言。

“是征战的征吗?”

“回陛下,是瑶筝的筝。”

皇帝却好似年纪大了没听清似的,自顾自的说着:“征字好啊,为国征战者是为将。现在的这些个氏族子弟,各个都仗着祖上荫庇在朝廷中寻得一官半职,却无人肯为我大虞领兵打仗。”

“若不是沈家突遭大难,朕还不知要到何时才能找到个镇北将军,”皇帝道,“若不是沈家的先例,那些氏族,又怎么舍得将自家人往校练营里送呢。”

皇帝伸出左手,将手中的鱼食一点点撒在平静的湖面上,明明零星半点的鱼食只够最先游上来的几条鱼饱餐一顿,游湖深处却依旧源源不断的鱼前赴后继着,期待着鱼食再次从天而降。

可皇帝手一扬,将剩下的鱼食扔在了岸边的石头上,再没有去理那一池被搅乱的湖水。

宋筝听的不是很舒服,沈家遭此大难本就是天家的手笔,皇帝却说成是上天的试炼一般,未免太过虚伪。

可她掩饰的很好,依旧恭敬的跟在皇帝后面几步距离的地方。

“依你看,朕的这一众皇儿,谁适合继承大统?”皇帝转过身来,“你也同宋卿一样,看中禹王吗?”

宋筝一惊,妄议太子之位可是死罪。

没等她谢罪,皇帝却突然笑起来:“你这孩子胆子可不大,同宋卿比差远了。”

“依朕看,这一众皇儿没什么不同,文有宋复,武有沈严,这皇位谁坐都是一样的。”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如此两端不可偏废,可若是这两端落入不同之人手中,那便得争上一争了。”

“你说,朕传这江山,最看重的是什么?”皇帝突然发问。

宋筝思忖了片刻答道:“回陛下……是安稳。”

皇帝显然很满意,寻了个凉亭坐下歇息了会儿,冲她摆了摆手道:“朕累了,你回去罢。”

*

一直走出去很远,宋筝才发觉自己掌心已经沁满了汗水,此刻的晚风吹过来,竟然并不觉得冷。宋筝走在高耸的城墙上,宫门外的人早已经走光了,只剩下一辆马车孤零零的停在那里。

宋筝从城墙上向下望,巍峨的城门口,沈严穿了件玄色的外袍,深蓝色的衣摆从系带下露出来。今日面见圣上,他的发冠梳的一丝不苟,正皱眉跟身后的随从说着什么,显得整个人的气场都有些生人莫近。

然后他抬起头,被红墙黑瓦勾勒出的冷淡气息逐渐弥散,沈严突然朝她笑了一下。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微笑,带着格格不入的烟火气息,让宋筝有些措手不及。

公公也看见了沈严,于是瞥了眼宋筝道:“既然将军相候,那老奴就送到这里了。”

见她从城门里出来,沈严上前向送出门的公公递了银子,顺手把她捧着的卷轴接过来。

两人沿着长长的街道走在前头,拉车的黑马低着头跟在后面,拉着车轮发出格拉拉的声音。

“陛下让我把这些东西还给你,说他看过了。”宋筝开口,“你应该很快就能官复原职了。”

沈严应了一声,把她拽到过道的里侧,其实并没有这个必要。马车上的纹饰无不彰显着主人的地位,街上的人早就躲得远远地,更别提冲撞了。

宋筝走在他身旁,微垂着头,晚风将她的裙摆吹起,露出的鞋子有些奇怪,注意到他的目光,宋筝才发现自己出门有多着急,连鞋都穿反了。

她有些局促,沈严却蹲下身去,先将她一只脚的鞋子褪下来搁在脚旁,等鞋都换好了,沈严还蹲在地上没有起来。

“为什么没有跟他走?”沈严突然问。

她沉默着没有回答,答案很清楚,她是为了什么急匆匆的入宫,就是为了什么留在这里没有走。

值得吗宋筝,值得吗?

斜阳下,宋筝缓缓蹲在他面前:“沈严,我们两个本来是不可能成亲的,对吧?”

他大概会娶白锦绣,毕竟从前他大半的心思都花在怎么让白锦绣不黏着自己和把人惹哭之后怎么哄回去,幼年成天吵闹的白锦绣和沈严,都比成婚后礼貌而生疏的自己和他更像一对。

“很多人都说,是上天拿整个沈家成全了我,但我一刻也没有这样想过。”

“对我而言,我宁可沈家没有出事,宁可你从来没有再碰见我。”

“所以你不用把我当成责任,我从来都是一个人,现在只不过是,回到我们两个既定的轨道上去。”

沈严抬起头,宋筝的眼神很平静。

那一刻他意识到,胆小的是自己,怯懦的也是自己,而勇敢的那一个,从来都是宋筝。

沈严站起身:“阿筝。”

宋筝抬头看他,被他拉起身朝前走。

“有样东西,我想你应该看看。”

来到书铺门口的时候,宋筝很意外,她还以为沈严不打算告诉自己。

为了放进更多的藏书,书铺的结构很复杂,面熟的掌柜再见到她时露出的笑容很快在看到沈严时湮灭。

“小姐。”熟悉的招呼词如今听起来却带上了另一分意味。

沈严身后的随从一边一个将掌柜堵在了柜台中,他则带着宋筝来到一个普普通通的书架前。

用力一推,书架竟然被推动了,露出了一个空荡荡的房间,流动的风吹动沉寂的空气,带来一阵檀香。

“这家铺子是宋复的。”沈严朝她解释,他也是后来才发现这是宋复的一个据点,他利用书铺虚高的价格,将光顾的客人限定在权贵亲眷之中。

而这件密室,也是他在仔细研究过房屋的结构后发现的。

宋筝并没有听见他在讲什么,她连呼吸都停滞了。

昏暗的房间中燃着烛火,一室檀香中烛光映出了牌位上的字。

宋氏明裳。

宋筝几乎站不住,颤抖的手指在牌位上一字一字抚过,才敢确定这是真的。

约莫是因为房间密闭,案前并没有供奉香火,但也没有任何尘灰,像是有人悉心打理着。

“我觉得,你会想知道。”沈严双膝在案前跪下,朝牌位磕了三个头,才默默起身留下宋筝一个人呆着。

那是他成亲时欠着宋筝娘亲的,如今一并还回去。

沈严靠在门外,随从见他出来低声说刚刚有个伙计跑出去了,大概是去朝宋复报信。他倒是摆了摆手不甚在意,在带着宋筝进去的时候,就做好了准备宋复不可能不知道。

看表情就知道,随从并不能理解沈严为何要暴露自己,明明留着这个秘密据点能更好的牵制宋复。

现在的沈严确实是这么想的,也确实能这么做,但是宋筝牵扯着他,因为宋筝死死拉着他,他才从废墟中找回来从前的一点点自己。


31.

幽幽的烛光显得本就不宽阔的屋子更加逼仄狭小,光线散射到的范围是平常人家的摆设和布局——熟悉到令宋筝心悸。

梨花木的柜橱,朱红色的板凳,微微生锈的烛台,还有一室淡雅的檀香,如果不是祭台上的“宋”氏明裳,她几乎要以为自己打开的是青石巷旧屋上挂着的门锁。

烛台被围成一个小圈,中心有一个鲜红色的图案,像是用朱砂画就,在跃动的烛光下闪着诡异的光芒。

宋筝一出来沈严就直起了身子,她的表情同平常并无二致,只是没有看他一眼就直直的往门外走,至于被随从制住依然不断挣扎的掌柜她更是连半分注意力都不曾分出去。

沈严几乎是立刻就觉得,宋筝不对劲。

车轮声从石板路面的桥上传来,两三个汉子正推着堆满瓜果的板车往这里走,由于货物堆得太高,推车之人根本看不见正前方的路面,因而行人都隔老远便让开,只有宋筝一个人出了门便直愣愣的往街对面走。

看到这一幕沈严吓得直冲过去猛地一下将她扯回来,宋筝趔趄了一下,很久才反应过来,像是完全忘了是沈严带着她过来的。

“你找到宋复安插在你身边的人了吗?”她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沈严一惊:“人我已经处理好了,如果你想查什么,我可以帮你。”

宋筝便不再回答,甚至连委婉的拒绝都没有,又一个人朝前走,她之前想去的就是街对面那个总是吆喝着可以算卦的算命先生,不过平日里接到的生意顶多就是安慰落榜的书生、替桥东村的姨婆找走丢的猪一类的小事。

沈严不敢放她一个人,连忙跟过去,见到宋筝取过桌面上的纸笔描绘了一个图样问那术士道:“先生可知道这个图案?”

年近半百的术士捋着胡子想了半天,终究是摇了摇头:“并未见过。”

宋筝有些失望,却听得那术士规劝道:“姑娘年纪轻轻还是不要研究这些邪门歪道的东西为好。”

见宋筝又转回身来,术士才又多说了几句,毕竟符咒发明之道就是为了镇鬼渡灵,再加上这图案古怪,虽未曾见过,也能看出并不能作正途之用。

冬日的风总是这样冰冷,宋筝捏着图纸的手都有些冻红了,却还是捏的死紧,她转身往下一个店铺走,沈严便亦步亦趋的跟着,偶尔把她从路中间拽回来。

最后还是沈严找到了个在金卢寺门口施粥的小僧弥,说是曾经见过这个图案,允诺回去之后问问师父,沈严这才得以把宋筝先劝了回去。

跟在他后头的宋筝一直很安静,偶尔回过头去,沈严看到她一言不发的盯着颖水河,于是更频繁的回头看她,好像生怕一个不留神她就会一个纵身……

立刻打住危险的想法,沈严出声:“阿筝,你同我说说话。”

“你是不是怕我和我娘一样,受不了打击精神出了问题。”宋筝轻笑一声,“无数次我都希望我一觉醒来,也像她一样,把那些事情都忘了。”

“可惜并没有,可惜我一直很清醒。”也不知道是在宽慰沈严还是在自言自语。

*

回来之后,宋筝病过一次,高烧不醒,杏儿急匆匆的跑出门去请郎中,也顾不上探究怎么就刚好碰上了沈严。

宋筝烧的迷迷糊糊的,沈严给她换湿毛巾的时候被她拽住了袖子,她叫了一声什么,声音又细又轻的,带着浓重的鼻音。

后来沈严才听清,她在叫娘。

宋筝醒过来的时候沈严离她只有半个手臂的距离,一只手撑在床沿上像是睡着了,杏儿正守在药炉旁,头一点一点的看来是累着了,药炉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陶瓷的盖子被蒸气熏得轻微跳动着,她转过头去看窗外,天才蒙蒙亮。

这让她想起从前在沈府时平和的时光,沈严在拟上奏的折子,她蹲在书房外看池塘里躲在荷叶下的鲤鱼。那样的日子让她觉得很安心,满足了她为数不多关于家庭的想象。

沈严睁开眼的时候宋筝已经悄无声息的下了床在看大夫写的药方,十五在她脚边拱来拱去的,沈严想过去把十五抱开,宋筝却有些担心:“十五不认识你,仔细他咬你。”

沈严的手僵了一下,但还是尝试着抱起十五掂了掂,十五仔细嗅了嗅他的手,没有挣扎,大概是因为他一直在帮宋筝擦汗撩头发,手上沾了些它熟悉的气息。

“它叫十五,你们家取名真是一脉相传。”

宋筝整个人都定住了,她曾经很盼望沈严能记起她,也许会问她为什么不告诉自己真名,而她会告诉沈严,宋筝这个名字是为了同他合八字才定下的,宋筝,是为了沈严而取的名字。

沈严抱着十五的手有点抖,颠的十五脑袋都晃晕了,可宋筝并没有说出那个期待很久的故事,只是在沈严抬头看自己的时候笑了笑,就这么放过了这个话题。

大夫说宋筝高烧的原因是郁结于心,结果杏儿知道原因之后的反应比宋筝还要激烈,气的眼眶都红了,可这种鬼神之事本就信则有不信则无,那满堂的物什也可以解释为对亡妻的悼念。宋筝道:“若他真拿这些东西糟践我母亲的灵位……我就去砸了他的宗祠。”

杏儿吓得倒抽一口冷气,沈严反倒放下心来,虽然他想象不出宋筝砸东西的场景,但还是很爽气的把佩刀押在桌上示意她这把刀快。

杏儿看他的眼神折射出了几分“嘴巴不会说话可以捐给其他有需要的人”的意思,她没想到沈严不帮着相劝还担心宋筝找不到趁手的刀剑。

怕宋筝一个人呆着会胡思乱想,沈严还特地叫了见清来陪她,照理说婚期将近见清该是很忙的,但她还是来了,还带了个木匣子,说是老夫人要送给宋筝的惊喜。

宋筝本来是没有当真的,因而在看到那把长命锁时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她像是烫着一般把匣子往外推了推,不想去思考老夫人是如何将那两把长命锁又要了回来再原分不动的送给自己。

她和沈严又没有子嗣,送这把长命锁的意味让她根本掩饰不住心中的抗拒。

见清见她这个反应倒是没有勉强,但实在不大明白:“姐姐为沈家做了这么多,难道甘心将这夫人的位置拱手让人吗?”

这话竟跟宋复曾经斥责她时说的一模一样,宋筝都不知道,自己该为这世上真的有人能理解宋复的想法而诧异,还是为这个人是见清而感到震惊。

“姐姐,如今我们两家和解,你如果能回来是最好的选择了。其实你看我,子渐就不会只有我一个人,但只要我是皇后,便是这天下他唯一的正妻,也是沈家的一颗定心丸。”

见清的话像一口大钟在宋筝脑中嗡嗡的响,她从来没有如此清晰的意识到在滁州避难的日子对见清造成了多么深重而久远的影响,因为她曾经说着心悦禹王之时是万分情真意切的,可只怕连见清自己,都分不清这其中几分是来自于禹王未来的帝位。

对于见清而言,她无法插手家族的兴衰,却执意将自己的婚姻同沈家绑在一起,好像这样就能得到安稳的未来;苏云染亲手把自己当做联盟的礼物来到了杭京,只为了一点向上攀爬的助力;而她呢,她要的不过一个沈严。

并没有谁比谁高明,也许她们都无法得偿所愿。

见清却不再相劝,反倒很认真的为她打算:“如果能让姐姐开心,那嫁给叶统领也是好的,他总是要高升的,让子渐寻个机会将他调回杭京便是了。”

*

见清的婚服已经定下了,但太子妃比不得从前,不好再穿些跳脱的嫩色。见清说宋筝的眼光好,今日来便是说好了让她给自己描了样子去做几件衣裳。

布庄确实是个好去处,连杏儿也兴致勃勃,尤其是掌柜给见清看婚服袖子绣样时,杏儿的小脑袋便巴巴的凑上去,听得比新娘还要认真。

掌柜还招揽起生意,让杏儿成亲的时候也来他们家做衣裳。这倒是提醒了宋筝,秋寅是沈家的人,他们的婚事依礼是需要沈严安排的,若是两人商量好了,宋筝也能为他们筹备起来。

杏儿脸都涨红了摇头说,她离开沈家的时候就同秋寅说好了,反正秋寅也没有签下卖身契,等再过一两年年岁到了,便直接同她一起跟着宋筝。

这倒是件好事,见清有些惊讶,毕竟沈家的奴仆大多是世世代代留下来的,像秋寅这样的自由身确是少数。

杏儿也打听过,秋寅是沈家出事后没多久招工的,当时沈家一片混乱,跑的跑散的散,对侍从的要求和管理也就不比如今严格。

“既然没有签卖身契,为什么还要等两年,不和你一起离开沈府?”

“我当初也是这样想的,可是秋寅说他还有重要的事要做,神神秘秘的。”杏儿嘟嘟囔囔的,确实有些不满,“还别说,当时他的眼神差点让我以为是要和我告别再也不见了。”

见清听得正入神,没有注意到宋筝微微凝滞的脸色。

杏儿很快又雀跃起来:“不过他收了我做的香囊呢!”

按照杭京的风俗,收了香囊就是许嫁的意思,见清眼睛尖,看见杏儿腰间正别着一只香囊,歪七歪八的绣了一只鸳鸯,一问就知道,果然和给秋寅的是一对的。见清好奇的很,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的看着有些别扭的针脚,很给面子的夸了一通。

香囊的系口被解开,淡淡的檀香浮在空中,很快散满了马车厢。


32.

宋筝自问并不是个多么聪慧细致的人,可那檀香却如一根细细长长的线,引着她想起那间密室中的香气,如果一直暗中替宋复打理那件书铺,供奉香火的人,就是秋寅呢?

秋寅是沈严身边的随侍,在她寄去的书信中动手脚,在军费上给沈严使绊子都是可能的,也能解释他为什么会出现本不该出现的书铺。

思及此处,宋筝几乎是当下就喊了停车,把杏儿和见清都吓了一跳。

面对着杏儿和见清疑惑的眼神,宋筝往车窗外望了一眼,瞥见长街上人家挂起的大红灯笼的门前的对联,才磕磕绊绊的找了个不算高明的借口说,要买些春联的红纸回去。不过好在杏儿也不是个爱深究的个性,这才放了宋筝一个人下车。

宋府在长街的西边,还算是朝臣中比较亲民的地段,光是在高高的围墙外边,宋筝都能看见里边挂起的红灯笼和张贴的挂饰,说来也奇怪,宋复这样清淡的性子,府中的装潢却都是嫩色鲜艳那一挂的,审美倒像是个未出阁的千金小姐。

宋筝心中最害怕秋寅对杏儿的亲近只是出于替宋复监视自己的目的,敲门敲出了夜扣宫门的架势。

来开门的是常姨娘,看到气喘吁吁的宋筝显然没回过神来,搜肠刮肚的想要捧出几句家常的问候,宋筝一路过来走的飞快,没有半分和她闲扯的意思:“宋复在吗?”

常姨娘显然已经习惯了她这种大逆不道的称呼,忙点头说:“在在,我去把你父亲叫出来。”

“等等。”宋筝忽然拽住她的袖子,“姨娘听过秋寅这个名字吗?”

整个宋府上下的人,从丫鬟小厮到管家账房,全都是宋复一手调教出来的,倒是常姨娘最是好懂,就如她此刻咬紧了嘴唇,既不说听过,也不说没听过,半句话都不敢多说。

还没等宋筝步步紧逼,便被人打断了:“就这么一路跑过来?发髻都乱了。”

宋复从门厅里面走出来,抬手为她整理松散的碎发,宋筝往后退了一步,让宋复的手停在了半空,他也不恼:“外头这么冷,手都冻红了,喝杯热茶吧。”

宋复就是这样的性子,下一秒就是天要塌下来,也不妨碍他问你是要洞庭的碧螺春,还是安溪的铁观音。

茶叶被沸腾的开水冲泡开,从叶尖开始舒展着上下翻腾,带出一股清香,宋筝草草喝了两口,指尖都被滚烫的碟盏烫红了。

瓷白色的茶盏上绘着栩栩如生的丹青,竟然同她印象中幼年用的茶具别无二致,那是明裳从嫁妆里带出来的,摆在青石巷的门厅中,有时用来招待客人。

宋筝嚯地站起身来:“你什么意思?买下书铺,供奉香火,是我娘不配待在你宋家的宗祠,还是你心底在怕什么?祭台上那个符咒是什么意思?”

宋复几不可查的皱了皱眉,转过头去对着还站在一旁的常姨娘说:“你先下去吧。”后者显然对他们的争吵不感兴趣,如蒙大赦般匆匆离去。

“我还以为,你会先问我秋寅的事情。”宋复端着茶杯,指腹磨蹭着光滑的杯盏。

盛怒之下,宋筝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被他的思路带着走:“你什么时候买通他的?”她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秋寅,为什么偏偏是杏儿心悦的秋寅。

她像是身处一个泥潭,不仅自己无法挣脱,还要溅得身边的人也一身泥泞。

“买通?”宋复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眼神间像是对她尚未触及触及真相还有些失望,“沈府的每一个人我都可能买通,但唯独秋寅,怎么也称不上是买通。”

宋筝没听懂,只想起见清说,秋寅是在沈家出事时进府的,脑海中却还是拼凑不出真相:“可是这怎么可能呢?那时候沈家一落千丈,你何必安插一个探子去一个刚刚倒台的……”

她说不出话来,像是有人扼住了她的喉咙,寒意自脚底一点点蔓延上脊背。

除非他早就知道,宋筝会用这种近乎愚蠢的办法去救他。

“怎么不说下去了,嗯?”宋复问道,声音温和沉静。

宋筝茫然的抬头望着他,又转过头去望着静立在一旁的管家,像是无声的求助,像是在说帮帮我吧,那眼神看的管家有些不忍。

她就像又回到了幼年的时候,面对着宋复和明裳时好时坏到令人觉得诡异的关系,那样浅显的表露出了茫然与恐惧。

“你早就知道?”

“如果你问的是你对沈严的心意,我确实是知道的。”宋复哂笑,一个小丫头的心思又能有多难懂呢,何况当时京城里随便揪出三个姑娘,能有三个半喜欢沈严,要让一个小姑娘喜欢上沈严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如果你问的是沈家倒台的事情……”

他特意拖长了音调慢悠悠的落下铡刀:‘我也是知道的。’

“岳鹏举、辛幼安。”他数着,“看多了前朝的事,自然能在本朝想出办法来。”

宋复的语气中没有半点炫耀的意味,倒是对她这么晚才知道真相还有点失望的意思。

其实宋复并不是一直这样冷静的,起码宋筝知道不是。

照理说明裳这样跳脱的性格对上宋复可能被气的无计可施,但实际上却是反过来的。她亲眼见到宋复红着眼睛冲她喊:“你这是同我置气还是同自己过不去?你现在的身子自己不知道吗!”

而明裳只是坐在窗边淡然的搅自己的药碗,然后当着宋复的面慢条斯理的把凉透的药尽数倒进了旁边的花盆。

宋复被她气的身子都在发抖,抄起一个花瓶砸在窗边,惊得蹲在窗外的宋筝差点没蹦起来。

不过后来宋复就松了口,明裳便带着宋筝搬到了青石巷,宋复只是偶尔去探望,明裳的精神却一日不如一日。

等明裳去世之后,宋复才真正一日变得比一日温和,也可以说是,一日比一日冷硬。

等宋筝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脸上湿漉漉的,宋复站在她面前,用手指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哭什么?你喜欢沈严,我便让你嫁给了沈严,若你能再忍些日子,整个苏家我都会替你摆平。”

宋筝不可思议的抬起头,她实在想不通宋复怎么能做到用这种像是哄小孩子的语气轻飘飘的说出这些话:“你让我嫁给了沈严?你只是拿我当做一颗牵制沈家的棋子!”

宋复看她一眼,像是原谅了她的冲动的失言:“我若真把你当做棋子,就会把你嫁给禹王。”

说实话,宋筝确实是再合适不过的太子妃人选,宋复并无其他子嗣,可以说宋筝嫁与皇室是圣上求之不得的事。

“那在沈严身边安插细作也是为了我好,篡改账目纠集官员弹劾沈严也是为了我好?”

“没有宋家在你身后,你用什么绑住沈严?”宋复看她的表情好像在说,用感情去绑住他也可以,宋筝,你做得到吗?

可是她从来不想绑住沈严。哪怕宋家一直死死的压住沈严一头,他们也还是走到了尽头不是吗?

“不过有时候我会想,”宋复说,“你做的比我想象中要好。”

“阿筝!”沈严的声音像梦境撕裂了虚幻,如果不是见清对他说宋筝临别时有些怪异,又说了在马车上的对话谈起了秋寅,他也不可能想到宋筝会发现的这么快。

在这一点上,他和宋复有着独特的默契,谁都没有同宋筝提过。

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宋筝知道真相后崩溃的样子。

沈严小心的去扶椅子上的宋筝:“阿筝,我们回家罢。”

回家,回哪里去?

宋筝几乎是弹了起来:“你不要碰我!”

曾经两个人的回忆如今沾满了宋复的影子,像沾了满身的鬼针草,她甚至会想,如果她从来没有遇见过沈严就好了,这一切就不会开始。

走出前厅的时候秋寅站在门后距离她不远不近的位置,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宋筝本来不愿意理他,可是他身上偏偏还挂着杏儿亲手绣的香囊,两只分不清是水鸭子还是鸳鸯的刺绣针脚细密,一针一线都勾勒着少女的心意。

宋筝抬起手,本来想给秋寅一个巴掌,但是他就那样跪下了,一句话也不说。宋筝终究是没有下去手,只是将那香囊拽了下来,方才还跪在面前的少年却死死拉住了系带不让她抽走。

“求求小姐将它留给秋寅吧。”沈严查出他才是幕后细作的时候着实发了很大一通火,但到底也没有为难他,只是从今以后他也再踏不进沈家半步,这是他唯一能留下的东西了,若是那个丫头能看到自己时时带在身上,哪怕嘴上不说,心里一定会偷偷高兴的。

“求求小姐将它留给秋寅吧。”他朝宋筝叩头,也不辩解,翻来覆去只是那一句话。

宋筝气的发抖,她想问秋寅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又何必去招惹杏儿,杏儿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爱上的却是间接毁掉自己婚姻的人。

可是她问不出口,她只知道,秋寅在沈严那么多年从未行差踏错,而唯一让自己捉到了把柄的地方,就是杏儿替他绣的那只香囊。


33.

宋复看着这场闹剧一言不发,毕竟将秋寅送进沈府的时候宋复便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也可以说,秋寅是一个弃子。对他而言,秋寅是回宋府或是同那个丫鬟在一起,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而宋筝已是在尽力维持面上的平静:“你冲着我叩头做什么,是我逼你去沈府了么?还是我不让你同杏儿在一起?”

“秋寅,我待你一直很好……”秋寅是沈严最亲近的随侍,她连沈严想不起名字的同僚都记得每年的生辰贺礼,对秋寅自然是极好的,“可是你呢?看着我的信一封一封寄到北疆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你在想该把他那句何须马革裹尸还塞在哪一份信里!”

秋寅的身子僵住,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祝郎婿早日凯旋回京。

那张字条是他亲手塞进了信封里,他亲眼看着沈严拆开那封信,亲眼看着沈严因为调来的粮草而动摇的心重新变得警惕而坚定,他甚至亲眼看着沈严将苏云染接回京。

可当初,他也是……亲眼看着宋筝上了花轿的。

宋筝抬起头,看见四周的下人都静静的望着她,目光中流露着对秋寅的同情,就像她初到宋府时,打翻了宋复端来的粥碗,所有人也是这样看着她,像在看一个叛逆而不知感恩的娇小姐。

即使她只是用日复一日的沉默对宋复进行聊胜于无的对抗时,所有人依旧当她是半道捡回府不知感恩的娇小姐,而宋复则是一个对她无限宽容的父亲。

就好像疯的人,其实是她。

为什么宋复在别人眼中总是那样平和有礼的君子,而把所有的冰冷都留给自己呢?

宋筝这样想着,明明她才是要的最少的那一个。

哪怕他对自己有寻常父亲的十分之一,她大概也会心满意足。

若是没有沈严,若是宋复让她嫁给另一个她从没有见过的人,自己是不是也会屈服。

沈严不忍心看她一个人站在满府下人面前,孤勇的像一只退无可退的小兽,于是上前去扶她,低声说:“阿筝,我们回家罢。”

方才的念头让宋筝感到恐惧,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宋复倒是自始至终没什么反应,门开着刮起一股穿堂风,把贴在门上的喜字吹落在地不知被谁踩了一脚,宋复蹲下身去把它捡起来,抚平了皱褶,又平平整整的贴在了门板上,整个府中喜气洋洋,却又空空荡荡,

暮冬的河水沉静的看不出深浅,而宋筝脑内的思绪却似江水奔腾,她想起明裳对宋复难得的好脸色问他将来若是两人有了孩子会不会对他好时宋复笃定的神色,想起自己小心翼翼的捧着沈严送的雪人深一脚浅一脚穿过青石巷,想起自己送摔伤的沈严回去之后沈母看她可怜叫了辆马车送她回家。

那些碎片里,好像都有宋复平静的微笑。

宋筝分不清,是她喜欢沈严在前,还是宋复算计沈家在先,亦或者二者无可分割。但她却胆怯了,她不敢再往深里想。

宋复终于连她和沈严的过去都一并毁掉了,那个像星辰一样照亮长夜的少年,她一瞬都没有拥有过,却已经彻底失去了他,连带着过往的自己都失去了。

为什么连那些只有她一个人在意的回忆也要毁掉……

宋筝空洞的眼神让沈严觉得似曾相识。

在北疆打的第一次胜仗中,他们收复了几个常年被战乱侵袭滋扰的村庄,他在一家空荡人家的门口掀起了一个倒扣的竹篮,篮下蜷着一个抱膝的少年。

孩子还小,认不出大虞的军服,但认得身后士卒扛着的军旗,灰扑扑的脸上突然就绽放出了光亮,扯着嗓子往后院跑,叫着大虞的队伍来救他们了。

那喊叫一声比一声低,许久他才回到前门,低声对沈严说地窖里还有些藏着的粮食,若是能吃便给他们分了吧。

士兵们朝着他指的方向走过去,瞬间整个队伍都沉默了,后院中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具尸体,最小的那个看起来应该是少年的妹妹。

他就这样慢慢走到门前坐下,抱着头静静的不知道在想什么,与惨死的家人和鏖战的士兵相比,男孩双手干干净净,连身上的衣裳都未曾沾到什么血污,只不过从今以后,他便只有自己一个人罢了。

拥有那样眼神的人才会冲在战场的最前边,因为无牵无挂,因为他眼神中的空洞直到被长枪穿过胸膛才会被填满。

沈严想把披风盖在宋筝的身上,却被她推开:“你恨我吗?”

他怎么可能恨她……

“我以为我可以瞒你一辈子。”沈严是真心的,他以为自己可以护住宋筝,让她什么也不知道,在写下和离书时他便下定决心,既然这辈子他没能护住自己的婚姻和爱情,那么起码他要护住宋筝。

“你很擅长对毫不相干的人展示善意。”宋筝无甚表情的称赞,从前宋筝见过白锦绣装作三分真七分假的朝沈严抱怨冷,而他也很大方的把外袍解下来递给她,引得一旁的少女纷纷侧目。

如今沈严的衣袍只会盖在她的肩头,沈严随身的剑只会为她出鞘,他只会蹲在宋筝一个人面前温言安慰,抬起布满伤疤的手用温柔的指腹替她擦去眼泪,可是宋筝却统统不想要了,她只想要从前翘着腿吊儿郎当朝她笑的少年,眼睛里有她,还有倒映在他瞳孔里的整片天空。

沈严像是面对着一盏打碎的灯盏,满地的琉璃片照耀出无数个破碎的倒影,他束手无策的蹲在旁边,不知道该怎样拼凑出从前的亮光。

“这一切都是假的,统统是假的。”宋筝不知是在说服自己还是在说服沈严,“你靠近我的每一步,都是他算计我的证据,你对我的每一分好,都是他拿我当做武器牵制你的把戏。”

“你不是恨宋复吗?那就不要靠近我。”宋筝替他分析,“因为你现在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假的,旁人算计来的感情,都算不得数。”

那一刻她确认自己的心是会跳动的,那时候杭京城的风轻而暖,她意识到还有些事情值得她去追逐和期待。

后来她走下的每一步,都带着沈严的影子。

可如果那颗心欺骗了她呢?如果这都只是宋复想让她感受到的,那牵引着她的喜怒哀乐到底算真实还是虚假。”

整条长街都安静,宋筝一步一步的走,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时的悸动和心跳。

“拿你无心的善举当做浮萍,执念过深,此乃错一。”

“成亲前不曾开诚布公将我的私心告诉你,错过了坦诚相对的机会,此乃错二。”

“以为自己嫁给你便能满足,此后却一再贪恋寻常夫妻的感情,妄想用联姻的基础去承载情爱,此乃错三。”

“在你带苏云染回府后一再忍让,既得不到一心一意的儿女情长,也得不到世俗婚姻的相敬如宾,此乃错四。”

“和离后还想替偿还清宋复欠下的债,一边恨之入骨,一边抱有期待,没能及时与你划清界限,以至今日,此乃错五。”

“走到这一步,是我不知悔改、咎由自取。”宋筝冷淡的话语在巷中回荡,伴随着褪下的玉镯清脆的碎裂声,前头一个在巷道玩耍的小丫头有些吓到了,远远的绕开两人。

宋筝扯了扯嘴角,如果路过的是当年的宋小五,她会扬手拍落手中的雪人,将兔儿灯沉进河底……或许在少年第一次问她为什么哭的时候转身离开。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宋筝突然问他,让沈严有些手足无措。

夕阳西斜,她整个人被笼在沈严挺拔的背影里,宋筝于是回道:“不记得也挺好的,因为从此以后,我也不会记得了。”

很多年后沈严回想起那一天,也无风雨也无晴,宋筝走的不算快,裙摆偶尔浅浅的擦到他的鞋尖,她说从此不会记得,于是再也没有回过头。

*

皇上颁下圣旨赐婚于禹王和见清的时候刚过新春,沈严在朝堂上叩头谢恩,却没有起身,一字一句朝圣上道:“臣还有一事相求。”

身后的朝臣都窃窃私语着骚动起来,圣上同宋复对视一眼:“准奏。”

“臣自请往北疆戍守边境,终身不召不回。”

方才还细细碎碎响着的私语声、衣料摩擦声都在一刹那归于死寂。

大虞的整个朝堂像是一个巨大的赌坊,有些人像是赌红了眼的赌徒将全副身家压在牌桌上猜沈家和宋家究竟谁能占据上风,而此时赌注却挥挥衣袖要下牌桌了。

这怎么可能!沈严这话无异于将从前厮杀赢得的筹码上缴了庄家。

即使镇北将军的名头再威风,也不过是一个远在天边的武将罢了,这里是杭京,是拼了命才可能挤上的牌桌,是权力的中心。

“爱卿何出此言?”圣上开口。

……

“为什么?”沈严问道。

宋府的门还大开着,就像他猜到沈严还会回来一般。

沈严居然没有动秋寅,甚至还放任他回到了宋家,虽然秋寅没再带回什么重要的消息,但沈严的网开一面,本事已经是一个很值得留意的信号了。

在北疆厮杀过的人若是用心慈手软来形容那几乎是一种侮辱了,几番打听下来,宋复才算明白,正是秋寅同杏儿之间的关系,让沈严没有对秋寅下死手。

宋筝之于沈严所能起到的牵制作用,远比宋复料想的要大的多。

适而今日发生了沈严冲进宋府说要带宋筝回家这种打脸的事情,宋复甚至有种赌赢了的心态。

而这种愉悦在他折返之时,达到了顶峰。

“她是你唯一的女儿,你这么做又有什么好处?”沈严真的无法理解宋复的心态,他既然已经将宋筝嫁给了自己,也就是默认了他过世之后所有宋家的基业都会落到自己的手里。宋复一边这般防着自己,一边又对此毫无异议。

“有件事,我想沈将军一定比我更不想让筝儿知道。”宋复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像是一个布局良久的棋手终于落下了官子。

“筝儿的娘亲在生她之时身体便不好,尤其是难产之后,就留下了病根。”他停顿了一瞬,“筝儿一向依赖她的娘亲,我想她要是知道明裳过世的原因是因为自己,一定很伤心罢。”

“你一直这样对阿筝,是因为她娘亲?” 沈严却总觉得哪里不对,“你既这样深爱阿筝的娘亲,为何不好好待她?”

宋复皱眉:“我替她安排了世上最妥帖的道路。”

其实沈严仔细想想,宋复这话也不无道路,宋筝没有嫁入皇室足可以证明宋复是悉心为她择婿了的,可他偏偏挑中了半路倒台的沈家,在满杭京的人眼底下一点点把沈家扶起来,即便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沈严也会好好待她。

而自己也的确是这样想的。

“不过我倒是没有算到,”宋复饶有兴致道,“你爱上她了。”

“你在初见到她的时候,还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爱上她,不是吗?”宋复悉心的抚摸着杯盏,像是在说自己的故事,“可到后面,不愿意放手的人,就变成你了。”

“我相信沈将军也不想让筝儿知道真相伤心罢,更何况如今宋筝见到你便会想起我,怕是再也不想见你了。”宋复循循善诱,“北疆少了沈将军,圣上也忧心的很哪。”

……

龙椅上的天子揉了揉眉心,往后在椅背靠了快半柱香的时间,许久才抬手,仿佛已经疲惫了:“准了。”

*

见清的婚事在初十,借着新春大操大办了一场,而沈严几乎是等她回门后就动身前往北疆了。

他骑着马,看到沿街的百姓挂着花灯为他送行的时候,才想起元宵快要到了。

只可惜,他留不到那日的花灯会了。

启程之前,他等了很久,等一个不会来的人。

宋筝并不是不知道沈严要走的消息,但她并没有相送,因此花灯节时她听着长街的人东拉西扯着说当日马上的将军有多么俊俏,像是听见一个陌生人的消息一般擦身而过。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颖水河畔的乌篷船来来往往,载着船客往来穿梭,那水及其清澈,衬的乌篷船像是驶在银河里。

宋筝坐在河畔,想起她从前也是这样等着沈严路过,而她明明揣着满兜的银钱却依然坦然的对他说:“我忘记带银钱了。”

如今的柳絮依旧长而低垂,偶尔拂过她的脸庞像是喜帕缀着的流苏。

宋筝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了,怎么会在元宵的杭京看见此刻应该在北疆的人。

少年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手中的花灯摇摇晃晃,两只兔耳朵可爱的紧,他就这样一路过来,怎么竟也没有人看见他。

他好像还是初见时意气风发的模样,蹲在宋筝面前冲她笑:“我来接阿筝回家啦。”

眼前少年的模样有些模糊,叫她有些看不清,确实,过了这样久,他又来的这样迟,他说来接她回家了。

隔岸的烟火升空,将寂静的夜色照亮,火光坠落时,星辰如雨,似乎都落入了波光粼粼的湖面,凤箫声动,玉壶光转,湖面点点的星光闪烁,手中的花灯照亮了脚下的路,她跟着少年往前走,一直走到了那星光中去。

*

禹成五年的时候,沈严回杭京去紫云寺上香,紫云寺的门口有一株很大的古树,树干足足五个人才能合抱,年年茂盛,香客认为其寓意吉祥,称之为神树,时常有香客拿木牌写了心愿挂在枝桠上来许愿。

宋筝其实不怎么相信神佛,但是宋复每年都会带她去紫云寺上香,她便也上柱香,当是为明裳祭拜。

路过门口神树时,几个小姑娘叽叽喳喳的都要拿木牌许愿,她便也拿着木牌写了一句话,郑重的挂在了最好看的一根枝条上。

沈严的视线落在一块颜色近乎褪尽的木牌上,上面娟秀的字迹明明如此清晰,可他却怎么也看不清。

他似乎看见一个瘦弱的姑娘,双手合十朝神树默念:如果这世上真有神仙的话,那么我想请您保佑沈严,加官进爵,万事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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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出征回来了,他还带回一个怀孕的女子。该名女子自称被拐卖,从山区逃出。将军将该名女子遣返回家,并赠予银两,又根据该名女子的供述,严厉打击了当地拐卖妇女儿童等严重违法犯罪行为,拯救了一大批被拐卖的妇女儿童,受到人民群众的大力支持;同时根据当地的人文地理,教授未参与拐卖妇女儿童等恶行的当地人民种植果树等生存技能,争取早日脱贫致富奔小康,从根本上解决拐卖妇女儿童等犯罪行为滋生的问题。


感谢诸位的赞同与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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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将军出征回来了,他还带回一个怀孕的女子。”五岁的远野对高僧张三浦说。

张三浦摇头:“这未必是好事。”

年幼的远野不解,但没再问,只是唱着歌离开了。过了三年,李将军怀孕的妻子仍未生产,大家都焦虑不已。只有张三浦笑着说:“这未必是坏事。”

过了几天,李将军的妻子生下一名男孩,男孩刚出生,看起来就有五岁大,将军为他取名李田所。大家都在为此庆祝,张三浦却说:“这未必是好事。”

李田所逐渐成长,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不仅普通的讲话都声若洪钟,还不分昼夜地大吼大叫,让京城居民无法昏睡。所有人都敢怒不敢言,只有张三浦依旧笑着说:“这未必是坏事。”

不久,比利王率十万大军进攻下北泽,李将军因病无法出战,李田所便替父从军。在前线,李田所看到比利王的军队,突然放声大吼:“哼,哼,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顿时天崩地裂,比利王的十万大军都被吓昏过去,李田所不战自胜。消息传回京城,所有人都在欢庆胜利,只有张三浦摇着头说:“这未必是好事。”

果然,之后的两个月里,京城滴雨未下。眼看庄稼将要颗粒无收,长大成为歌唱家的远野急忙去找张三浦,问道:“三浦大先辈,您认为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张三浦说:“命运虽然变幻多端,但不代表你不能掌握,只有努力行动,才有可能把握结果。如果什么都不管,好事可能变成坏事;如果努力去改变,坏事也能变成好事。两个月来滴雨未下,大概是因为李田所的吼叫不仅吓跑了敌军,也吓跑了东海龙王。我听说东海龙王喜欢你的歌声,希望你可以借此机会改变命运。”

远野若有所悟,便前往海边。还没走到海边,她便听到了哭声。原来在海边哭泣的正是李田所。李田所见到远野,猛男落泪着说:“我吓跑了东海龙王,现在天上不下雨了。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大吼大叫了。可是怎样才能让龙王回来呢?”

远野想了想,说:“龙王喜欢我的歌声,所以我想告诉他,如果他回来下雨,我就为他唱歌三天三夜。可以请你最后大吼大叫一次,把这个消息传达给他吗?”

于是李田所朝天大吼:“龙王爷,请你回来吧!如果你回来下雨,远野就为你唱三天三夜的歌!”

于是远野便在海边唱歌,果然不久后,天上便下起了雨。远野唱了三天三夜的歌,雨也下了三天三夜。在这三天三夜里,李田所一直和远野在海边,不离不弃地守护着她。

在那之后,当地年年风调雨顺。李田所亦与远野喜结连理,他也信守承诺,再也没有大吼大叫过。世人无不称赞两人的美德,亦感叹高僧张三浦的智慧,此事被传颂为千古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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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出征回来了,他还带回一个怀孕的女子!”

全帝国都在讨论这个劲爆话题,帝国军神,安国大将军今年已经400岁,却从来没有过任何妻妾,没想到此次征讨星海边境的化外蛮族之时,居然带回了一个“战利品”。

所有人都连入了神经网络体验向全银河转播的凯旋仪式,尤其是当上百艘威武雄壮的行星级星舰和行星战星通过地卫六上空的凯旋门,向着神圣帝都折跃之时,数百万亿帝国公民发自内心的欢呼皇帝陛下万岁!帝国万岁!

数以万记的重装机甲更是直接折跃到帝国皇宫外的凯旋大道之上。

走在这支队伍最前方的,是一台看起来有些破旧,甚至锈迹斑斑的机甲,这台淡红的动机甲,到处都是被死光直接击中残留下的熔孔,有些部位的装甲都被腐蚀,露出了乱七八糟的线路和管道,他的驾驶者就是帝国军神,安国大将军。

早在376年前,安国将军还只是一名连长之时,就驾驶这台机甲冲锋陷阵,硬生生的顶住了超过自己百倍的星空异族和天外邪魔,之后虽然将军已经不用亲自以机甲肉搏,但一直保留着这个座驾,在300多年内为帝国征服了小半个星海银河。

但安国大将军的机甲手中抓着一个钢铁牢笼,笼中就是那个怀孕的女子。

此时,那位星海银河至高无上的主宰,帝国的皇帝,身披着一身金色的动力铠甲高座在观礼台上的黄金宝座之上,就连脸上也戴着黄金面具,皇帝的子嗣,或者说他的二十位分身也各种座落在观礼台周围,静静的看着安国大将军,和牢笼之中的女子。

“将军,她是谁?”皇帝的分身之一,帝国宰相,第九皇女平淡的问道,但她语言中带有的强大灵能波动,即使是通过转播都能让数万光年外的普通帝国臣民心神恍惚。

安国大将军满眼复杂的看了看这个牢笼中的女性,她也双眼无神,疯疯癫癫的看着安国大将军。

“陛下,此次远征中,为威慑这群野蛮人,我独自一人降临了这群虫豸在那颗星球上最繁华的城市,使用肉体消灭了他们最强大的战争机器后,在它们的地下十万米左右发现了一个实验基地,里面关押着数百万摘除了大脑前叶的女性,这些女性没有灵魂,没有意识,也没有思想,她们作为人类的一部分已经彻底死亡,仍旧存活的只是一团团会呼吸的血肉了。”安国大将军缓缓地说道。

“她们没有四肢,一根管子直接植入胃部,供应高能营养剂,另一根管子用来排泄,那些虫豸的科学家说,是为了不让这些女人破坏了肚中里的婴儿,那些经过虫豸科学家们调制,千奇百怪的婴儿。”

“出于保卫人类尊严的举动,我命令舰队彻底消灭了这颗邪恶的野蛮星球,但我发现了一个幸存者,这个女人,或者说她腹中的胎儿的灵能,居然能够在撕裂星球的歼星炮中保护“母体”,这让我感到了恐惧,她腹中的孕育的胎儿,到底是什么样强大的星空异族”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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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出征回来了,他还带回一个怀孕的女子。”

女仆把话传给了地牢门口那个淡色眼睛的男人,然后看似镇定地低头看着地面。

“知道了。”拉姆斯·雪诺——现在是拉姆斯·波顿爵士,懒洋洋地一挥手,把剥皮刀插进身侧的皮鞘,向黑暗的深处走去。

那个肥村姑的名字和她爷爷一样。她比拉姆斯的十条好姑娘加在一起还能吃。怀孕?不,她只是胖得没有衣服合身,只能像水桶一样裹着包装布罢了。

就像身边那些好小子一样,老头子的身边也都是拉姆斯的人。只不过他并不知道都有谁,也不可能知道拉姆斯安插了这些人在他面前。他以为这些渣滓只会满足一点他的残羹冷炙,但拉姆斯可以给他们更多,他们可以一边大声欢笑,一边赌霍伍德家的下人怀的是男是女,然后当场掀开赌局的结果。

拉姆斯还记得那个天真的傻瓜多米利克,是怎样吃下自己做的并不美味的松鼠肉派,然后还假情假意地感谢他这个异母弟弟款待的。

他也清楚地知道,那个老头子尽管轻声细语、面色苍白,但可能比南方的胖海象和北方的野巨人活得都久,甚至把自己给熬死。

他一定也做过类似的事情,不然自己也不可能一个叔叔都没有。拉姆斯停在黑暗中想着,无视远方传来的低声呻吟。那么他一定知道是自己做的。

是的,那老家伙都会猜到。而且他现在有继承人了。

而且是杀不完的继承人。那些黄鼠狼比老鼠还能生,他们甚至可能拿到凯岩城。

拉姆斯发现自己在把玩一张皮。它的主人如果还活着的话,也和那个肥婆娘差不多大。

“你们把臭佬带到大厅来。”他对那两个与肥婆同一个爷爷的小崽子扔下这句话,转身走向恐怖堡一如其主人面色的惨白月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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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加番外九万字,已完结~我真的很喜欢大家给我评论的嘿嘿


《织娇笼》

「将军出征回来了,还带回一个怀孕的女子。」

「啊?真的吗?那织夫人知道吗?」

「不知,管家严令禁口。可怜了织夫人,外面都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可她却什么也不知道……」

「是啊……只是我们做下人的也不能说些什么,况且织夫人也只是个外室,就算知道了她又能如何呢……」

我捏着一朵萎了的蔷薇花,蹲在花园的假山后,听着两个侍女谈论着走远。

她们口中那可怜的织夫人,不正是我吗?

可是她们为何,就觉得我一定会因此难过得不能自持呢?

也难怪,在下人眼中,我就是依附程憺而生的菟丝花,若是失去了程憺的宠爱,那是万万活不成的。

可我不爱程憺。

我始终记得,我不是所谓的织夫人,我只是宋知弗。

宋知弗,怎么可能会爱上程憺呢?

永远不会。

我捏着蔷薇溜回去的时候,侍女们还没有醒来。

她们不曾让我独自在府邸中行走,平白失了许多乐趣。

也怪不得她们,程憺如何吩咐,她们便如何做。

今日是个意外,府里上上下下都在为迎接程憺忙碌,竟然也没顾得上看着我,让我得了空,去花园痛痛快快地荡了一回秋千。

还听得了几段闲话。

我不伤心,真的。

别人也不必为我叹不平。

脱掉外面的衫裙,我悄悄躺回床上,然后轻轻闭上眼睛。

程憺大我十三岁,记得刚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很年轻,二十一的年纪,成婚五年,已有一子。

我蹲在牢房的角落里,紧紧靠着母亲,抱着自己的布老虎,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

嗯,确实是个好看的人。

然后他就开口了。

「我来了,夫人放心。」

于是下一刻我被他一手抱起,一手蒙住眼睛,身后母亲那里发出沉闷的声音。

后来我才知道,哦,那是头磕在墙上的声音。

至此再也没有见到过母亲。

八岁的年纪,其实已经记得许多事了。

母亲让我记住抱着我说的那些话,我便记住。

其实我算不得是个聪明的孩子,母亲说的话太深了,我听不懂。

可我还是记住了那些话,不是因为母亲说这样我才能活下去,活得好。

而是因为,这样我才能记住母亲抱着我的情景。

我都要忘了她的脸了,可是每次一想到她说,有个叫程憺的人会来接你,他早知这一切,可你不能恨他,你要知道这是父亲母亲必得经受的。

黑暗的牢房,母亲不舍看着我的眼神,便霎时出现在我脑海里,黯淡又坚定。

我想她,其实也不是常常想,只是我太闲了,就老是去想,离开牢房的时候,我手里掉下的那只布老虎。

现在它在哪里呢?有没有和母亲在一起。

但我也不知道母亲在哪里。

只知道程憺带我坐上马车,来到这个偏远却华美的府邸,许我锦衣玉食,许我奴婢成群,同时关上了大门。

我也成了他口中的阿织,被锁在雀笼里,十年间,不曾踏出过一步。

十五岁的时候,他执意要了我,于是我又成了他的外室。

我不喜欢做那些事情,但那不重要。

毕竟说了不喜欢也没有用,他不会因为我不喜欢而不去做。

他只会说,你以后会喜欢的。

但三年过去,我仍旧不喜欢。

我不思虑时间,日子便一天天地过。

而春日适合好眠。

但再见到程憺时,我是在院子里放风筝。

院子里四四方方,那风筝飞不高,本不是它的错,我却迁怒了它。

侍女跪了一地,我更觉烦躁。

于是落在程憺眼里便是,原本笑靥如花,欢欢喜喜拿着风筝转圈的我,在见到他后 ,却皱着眉把风筝扔到了地上。

不过他也不在意,他一向是不在乎这些的。

在他面前,喜怒无常便是我一贯的模样。

我也不在意他在不在意,扔下风筝,也不等他过来 ,自顾自地跑去坐在秋千上,却没人推我。

他似乎是轻笑了一声,踱步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我歪头躲开,他弯下腰看我,一双凤眼似笑非笑。

「看见我就这么不高兴?」

我用手捋了捋发丝,还是一样柔顺。我一向不爱梳妇人发髻,即便已不是未出阁的少女,却仍旧喜欢把头发披在肩上。

绝大多数时候,连发带都不用,长长的头发全散开来。

侍女说不合礼数,但程憺说由我去,她们便不再多话,由我去。

在这个笼子里,程憺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心里总觉得不快活,虽不喜欢又知道侍女实则无辜,所以总想着让程憺不快活一下。

「确实说不上什么高兴,」我转头看他,「还有,你弄乱了我的头发。」

他深深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良久,他直起身体,帮我推秋千。

我也不推辞,心里恶趣味地把他当成下人。

每次荡秋千侍女推得低,是怕我出了什么意外,她们担待不起。

程憺也推这么低,我嫌弃得不得了:「你推得这么低,是怕我掉下去接不住我?」

他闻言不语,却突然发力,把我推得高高的。

我感觉到风吹到我脸上,心里慢慢松泛,快活得笑起来。

程憺便一直推我,在荡到最高的时候,我突然想着,若是此刻放开手,程憺真接得住我吗?

不过也就是想想罢了,我是个极怕死的人,怕得不得了。

突然就觉得无趣得很,我止住欢笑声,下一刻冷淡道:「停。」

他便真停下来,双手握住绳索,强行把秋千停了下来。

又一把抱起我,我勾住他的脖子,默默想道,忍一忍,忍一忍便好了。

反正他忙得很,待不了多久便要离开。

可是等到结束,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我茫然无措地躺在那里,只想沐浴更衣,快点睡觉。

睡着了,便什么都不用想,也不会再烦恼。

「织织……」程憺唤我,声音慵懒。

我心里想,他唤的到底是织织还是知知呢?

应该是织织吧,在很久很久之前,刚进笼子里的时候,程憺就告诉过我,世上再无宋知弗。

心里一阵烦躁,程憺却偏偏还要招惹我。

我冲他喊,「我要沐浴!还要睡觉!」

他似乎是轻笑了一声,松开一只手臂,捞起我的左手,放在唇边,亲了亲手心,才大发慈悲地放过我。

下人早已备好热水。

程憺不喜欢自己被下人看见,也不愿我被瞧了去,于是每次都是他便亲力亲为帮我沐浴更衣。

我在如此睡去和洗完再睡之间选择了后者,倒不只是因为我极爱干净,还因为程憺说过,若我不洗澡,便会给他生孩子。

刚开始我信以为真,所以我日日焚香沐浴,后来知道并非如此,觉得自己被戏耍了,又对他发了一通脾气。

等沐浴完,我已经疲乏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可程憺捏着我的头发,非要帮我梳头。

我反抗不得,只好随他坐到镜子前,不耐烦地催促他动作快点。

程憺用木梳一下一下,把我的头发梳顺,我也顺着他的动作,头一点一点。其实有点不适应,但我没心思和他计较,也忍了由他去。

最后他捏着发尖,从镜子里抬眼看我。

「织织想不想生个孩子呢?」

我困得要死,心里烦得很,冲他发脾气。

「不要!」

他轻声在我耳边诱哄。

「生个小孩子,陪你玩,你便不无聊。」

我觉得他啰唆极了,这个问题问了三年了,次次问,次次问,磨人得紧。

「不要不要不要!」我睁开眼,与他对视,「不生孩子!我要睡觉!」

他看着我的眼睛,面上深沉,又突然微笑,「不生便不生吧,你还小呢。」

我皱了皱眉,又放松身体,闭上眼睛。

却一把被他禁锢住,他的唇封住我喉间的声音。我很快反应过来,想要挣扎。可是力气太小了,浑身都疼,最后只能不甘心地放弃抵抗。

心里已经气得不得了。

等到他放开我,我使尽最后一点力气,在他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甚至感受到了我尖尖的两颗虎牙嵌入了他的皮肉。

在昏睡过去的前一秒,我心里满意地想,这次总算给了他一点教训看看。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身上中衣穿得极整齐,也不知程憺何时离开的。

侍女端来饭食与我,许是白天累狠了,我吃了好多东西。

几乎吓坏了旁边的侍女,又不敢阻止我。

我吃完撑得难受,又睡了一下午,今天晚上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长夜漫漫,如何消磨呢?

一屋子的侍女都看着我,我记不住她们的名字,其实也没有必要去记。

随便指了几个人,「你们几个想点好玩儿的吧,今天晚上我睡不着。」

那几个侍女面面相觑,刚准备开口,忽然另一个侍女来报,说程憺来了。

我懵住,程憺一月只会来两三次,有时候忙起来一个月只来一次。这一次他行军打仗,更是整整三个月未来,他从来没有一天来两次的时候。

更何况,他不是带回了一个女子吗,为何却跑来我这里?

我原以为他会被绊住,我便又能过上像之前三个月一般的快活日子。

他这是,怎么了?

不过我也不愿费神多想,来便来了,虽然心里烦他,但偌大的府邸都是他的,我又不能赶他走。

程憺一身玄衣,踏着夜色进了我的屋子。

我懒得起身迎他,事实上我从来都没有迎过送过他,想必他也习惯了,并不意外。

程憺挥挥手,满屋子侍女流水般退出去。

他走到我身边,伸手揉了揉我的肚子,我正撑得难受,偏他来惹我。

想也不想,我一巴掌打在他的手上,确确实实使了力气,因为下一刻我的手掌火辣辣地疼。

他还是一副不会生气的模样,嘴角微弯,我总觉得他的笑里满是戏谑。

「下次不可贪食。」

我听他说这话,胃里愈发难受,再加上手掌痛,忍不住便想掉眼泪。

下一秒眼泪便吧嗒吧嗒落下。

心里又开始生自己的气,觉得在程憺面前哭极为羞耻和丢脸。

可每次都是,明明我不想哭,也确实不伤心,但是情绪一激动便会说不出话开始掉眼泪。

程憺看我边掉眼泪边瞪他,也在我身旁坐下,拉起我的右手细细地看。

果然,已经通红一片。

他觉得好笑,一只手轻轻揉我手心,另一只手替我擦眼泪。

「打我便罢了,怎地把自己弄哭了?」末了又添一句,「像之前那般咬我不是更省力?」

我不开口,我太清楚自己一开口便是抽抽噎噎的声音,会更丢脸。

有的时候我真的非常唾弃自己这个毛病。

好像白白低了程憺一头。

良久,我才颤着声音说道:「我想哭一哭排排热毒不行吗?你管得这么宽作甚。」

声音却带着哭腔,怎么听怎么委屈。

程憺索性像抱小孩似的把我抱起来,放在怀里。

「三月未归,织织在家里有没有胡闹?」

我忍住了没有向他翻白眼,讥笑道:「你还不清楚吗?」

连我吃撑了这事,管家都在路上仔仔细细地禀告了,更何况这三个月的鸡毛蒜皮?

他是以为我不知道,每日我的起居行止都会被侍女记录下来,再拿给他看吗?

又何必再问,多此一举。

程憺手指勾住一缕我的发丝,反复把玩,对我的话也不否认。

他便是这样的人,假惺惺的,虚伪又坦荡,让人看了生气。

我讨厌这种被监视的感觉,但还是那句话,他不会因为我不喜欢而不去做。

从来都是。

而我表达自己不满的方式便是乖张任性,在他面前我极易生气,更别提温驯,且最擅翻脸无情。

也不得不说程憺确实是忍得,无论我如何造作,他也不曾发怒。

每次都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如同此刻,极包容地笑。

我心绪平复下来,不想再看他,低下头捏着自己的手指玩。

我还以为程憺晚上来,必然不会轻易放过我。

可他却只是箍着我睡了一夜。

第二日早晨起来,果不其然,他人已经不见了。

我也不想知道他干什么去了,朝食可远远比这个重要得多。

春意愈浓,院子里的红蔷薇开得极美。

这蔷薇是程憺特意命人种下的,他以为我喜欢,其实也谈不上喜欢,只是不讨厌。

下人们日日精心呵护,能接连开上大半年。

远远望去,倒也精致可爱。

我便在院子里,和侍女摘了蔷薇花,坐在大树下编花环戴。

其实程憺不在的时候我是极好安抚的,毕竟陪着我玩儿的还是侍女们,即使我不满她们事事都要禀报程憺,也会因此发小脾气,可我却也不会刻意为难她们。

就算不和我说话,可她们哄上一哄,我就好了。

我身边的侍女,每隔几个月便换一批,我也就不去记她们的名字。

十年间不同的侍女来来去去,我也习惯了醒后看见不同的人为我净面穿衣。

反正都是要走的,我又何必自寻烦恼。

可每一批侍女,都会谈起外面的事情,什么陈大人家的小女儿与书生私奔啦,长顺街黄爷爷卖的梨膏糖啦,还有元甲门的彩色小泥人儿。

八岁之前的我也上过街,可这些我全都没有听说过,想必这十年间,定然是出现了许多我不知道的新鲜玩意儿。

有的时候,她们还会憧憬离府后的光景。

我记得有个侍女,唔……是叫秋吟,还是秋云来着?她的名字我记不清了,但是她提起离府后便与表哥成婚时候的表情,我却记得清清楚楚。

她眼里有着掩饰不住的笑意与甜蜜,对偷听到这些的我来说,虽觉得陌生,但竟也觉得十分替她高兴。

而现在与我编花环的几个小侍女,是刚刚才来到我身边的。

侍女们围着我编花环,她们编,我看着,突然就想听她们讲外边的事情。

她们刚进来,外面一定又发生了许许多多有趣的事情。

我凑到一个面相稚嫩的小侍女面前,睁大眼睛看着她,她脸霎时红透了。

我也不明白她为何脸红,我只觉得她小,便更容易开口与我讲故事。

我看着她,眨眨眼睛。

「我想听外面的事情。」

她似乎是没想到我会开口对她说话,便有些害羞地低头请示我:「夫人想些听什么呢?」

我用手指卷了卷衣带,随意答了句「无所谓」。

她想了想,笑了起来,两个酒窝意外的可爱。

「那奴婢给您讲讲谭大人家的小郎君好了。」她顿了顿,开始和我讲。

「这位小郎君今年才刚刚满了十六岁,却生得芝兰玉树,文质秀美。」

我放松身体靠在美人椅上,漫不经心回道:「哦,那他比我小两岁。」

末了又问,「你说他好看,有多好看?」

那小侍女被问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又问:「有我好看吗?」

小侍女不赞同:「您是女子,怎么能和小郎君做比。」

「那有程憺好看吗?」

虽然我烦程憺,但不能否认他确实生得好看,若他獐头鼠目,我怕是宁愿,早在三年前便抹了脖子算了。

我向来喜欢漂亮的东西,程憺倒是占了便宜,凭着好面皮,让我不至于每每见到他便心塞到吐血。

小侍女这次倒是有了话说。

「将军雄姿英发,自然气度不凡,谭小郎君则是清新俊逸之美,若非要说,则是各有各的好看,不可对比。」

「夫人有所不知,中书令家的两颗掌珠,前些天竟为了争谭小郎君掉落的帕子,在街上大打出手,臊得中书令朝都不上了,告病在家。」

「满京陵的人都在笑话他呢!中书令出了名的酸腐,指不定啊,他在家里,都被自己的女儿气得快上吊了!」

我听着好笑,又觉得这劳什子谭小郎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轻哼了一声。

「惹得两个小女郎为了他打架,可见这小郎君,勾三搭四的,也不怎么样嘛。」

小侍女憋红脸,极力为那小郎君辩解,讷讷道:「不是您想的那样,谭小郎君没有错,他只不过是生得太好看,让人喜欢。」

「他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从未与任何女郎有不妥的接触。」

「出了此事也非小郎君本意,若全都算到他头上,着实不合道理。」

她说着,旁边的侍女递给我编好的花环,我拿起来戴在头上,照了照侍女举着的镜子。

又觉得她说得好像也有道理。

于是点了点头,表示勉强赞同她的想法。

小侍女见我点头,又神神秘秘地说:「过几日便是观灯节,不知这次会不会有其他的娇客,为了谭小郎君打起来。」

我嗤之以鼻,这话说得,好像京陵就他一个好看的人似的。

「对了,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回夫人……」

「夫人!将军来了——」

小侍女刚要回我,却被院门进来的侍女打断。

紧接着程憺走了进来。

我哑然,怎么他早晨刚走,现在又来了?

程憺一进来,便挥退侍女。

和我独处时,他一向不喜欢下人在场。我只觉得他虚伪,好似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一般,不如我心胸坦荡。

「你怎么又来了?」我从美人椅上直起身。

我真的不懂他在想什么,心里恶意猜测,莫不是最近吃了那五石散,得了失心疯了。

程憺走到我身边,坐下。

他伸手碰了碰我的花环,夸道:「织织戴这花环,衬得红蔷薇都好看了不少。」

我当然知道自己好看,实在不需要他来强调。

只不过他的脸皮太厚,今日我心情也不错,便也懒得再刺他。

他伸手把我揽进怀里,我也不挣扎。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也不能总是让他受委屈不是。

程憺捏捏我的手指,又吻了吻指尖。

我发现他极喜欢玩我的手,他手大,蒲扇似的包住我的手,掌心的硬茧磨得我极不舒服。

可我没想到他会发疯似的咬了一口我的手腕。

真的是毫不留情,咬出深深的牙印,痛得我叫不出声,眼泪汪汪。

于是他刚放开,我便给了他一耳光。

打得他脸上泛起一个巴掌印。

用力之大,把自己都摔在了美人椅上,头上的花环也掉在了地上。

我愣住,我居然打了程憺……其实心里犹未解气,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程憺的脸已经黑了,他也没想到,我会打到他的脸……怕是从来都没有人敢这么对他。

他沉下脸的样子很可怕,此刻我突然意识到,他比我大了整整十三岁,是程氏说一不二的家主,也是战场杀伐果断的兵马大将军。

如今,却被我这个他养着玩儿的金丝雀,给扇了脸面。

我不愿对他示弱,趴在美人椅上,捏着手腕,转过头睁大眼睛与他对视。

可泪珠又不听话,汪汪地落下来,手也疼得直发抖。

落到程憺眼里,便是我叛逆又娇气。

他叹了口气,神色软下来。

「原是我太过溺爱,倒是吃了这苦果。」

又唤来医婢为我包扎。

我原以为他会教训我,都已经做好了死不认错的准备,可他却什么也没做。

看着包好的手腕,我只觉得这府中无聊至极。

好想出去看一看。

也不知那个观灯节会热闹成什么样子。

这十年间,我也曾想过出去玩一玩,可程憺总对我说,外面很危险,我若是出去了,便会被恶人掳走,再回不来。

于是我便不再提起。

可此刻我想出去的念头却愈发强烈,我真的快被程憺烦得要死了。

尤其是发疯的程憺,更是惹我厌弃。

我恹恹地躺在美人椅上,不去理会站在一旁的程憺。

可他却不依不饶,俯下身一直吻我的脸颊,还问我疼不疼。

我被搞得心烦意乱,又觉得这院子关的我憋闷得慌,便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我这样想,接着就这样做了。

翻个身趴在软枕上,开始小声抽泣,继而愈发大声,不管不顾地哭了起来。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得这般真心,程憺也不离开,只是强硬地把我搂到怀里,给我拍背。

他无奈地给我擦眼泪,叹息道:「怎么跟孩子似的,哭得这么委屈,」

我不回他,只希望他去找那个新妾,莫要再歪缠着我。

等我终于发泄完,已到了用午食的时辰,许是哭得狠了,我只觉得饥肠辘辘。

侍女早已在小厅备好桌席。

也不管程憺如何,我软着身体挣开他的怀抱,捡起地上的花环戴上,迈着虚浮的脚步去了小厅,自顾自地擦了手坐下,拿起箸子开始吃饭。

我恨恨地咬了一口狮子头,眼里还含着泪花,眼尾泛红,看起来像个小叫花子。

程憺跟进来,坐在我旁边,看着我用手背抹眼泪,他似乎觉得好笑,也擦了手准备给我夹菜。

我抱着碗转过身,不想吃他夹的菜,接着又坐到桌子另一边去。

程憺只好自己吃自己的,只是时不时地看我两眼。

可惜,我一个眼风都不愿给他。

我边吃饭边向佛祖发愿,只盼那个新妾争气些,把程憺留住,万万不要再来这里了。

很显然,佛祖并未听见我的祈盼。

程憺接连来了好几日,我病了,是被他气的。

医婢诊断后,说我是烦忧过度,内心郁积所致,要注意休养,保持心情舒畅。

彼时我躺在床上,心想程憺来得这么勤,我可不得抑郁成疾吗。

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了,我才不信他不知道我不想看见他,却偏偏来这么多次,存心烦我,

真是虚伪得很。

这一整天我都没有出过屋子,等到晚上用饭的时候,果不其然,程憺又来了。

他一回来便摸我的额头,我正喝着鸡汤,差点被呛着。

我就知道,他一回来准没好事。

等到吃完饭,我漱了漱口,发现他已经吩咐人备水,没有丝毫要走的打算。

我忍了好几天,终是忍不住了。

「你为何总往这里来?」

程憺把褪下的外衫抛在一旁,抬眼望过来。

「织织以为如何?」

这几日,我没有一晚是睡得安宁的,思及午时起身腰间的酸痛,心里又开始气闷。

「哼,不过是馋我身子罢了!」我冷笑一声,继而讽刺道:「你可真下流!」

程憺一愣,突然大笑出了声,我觉得他这是瞧不起我,面上有些难看。

他看我脸色不好,忍着笑意,沉声说道:「织织说得不错,我确实馋你身子,我下流。」

我听着却更心塞,好像我无理取闹一般。

明明这就是事实。

程憺见我又开始生闷气,一把把我抱起。坐在他身上,我又不愿正对他的脸,于是便背靠着他,懒洋洋地玩儿自己头发。

他手指轻轻摩挲我的蝴蝶骨,我全身绷紧,瑟瑟发抖。

「你干什么!」

如同一只炸了毛的狸奴,可身体使不上劲儿,肩膀细微发抖。

程憺手还举在半空中,见我抗拒,顺手放下,不再去碰我的背。

我极为讨厌别人触碰我的背,不管是侍女还是程憺,我都不喜。

每次一碰到,我便会失去力气。

缓了好久,我才恢复力气,慢吞吞地继续玩头发。

又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把藏了好久的弱点暴露在了程憺面前,便悄悄觑他了两眼。

却被他捕捉到,我只好假装四处看,表示自己没有偷看他。

程憺挂起自以为慈祥亲和的微笑,「织织莫要紧张。」

我心里发毛,「……你想作甚?」

他没回答我,挑起另外一个话题:「织织病了,要怎么才开心呢?」

我腹诽:若是你能离我远点,我便欢天喜地敲锣打鼓地送你。

又想起明日的观灯节,心里燃起了一把火,激动起来。

想也不想便大声道:「你放我出去!」

程憺浑身一冷,下一刻捏住我的腰,我轻轻颤了颤,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开口声音便冷凝至极。

「谁教的织织想要出去?嗯?」

我脑海里飘过小侍女嫩嫩的小脸儿,也不管他生不生气,反驳他:「我自己想出去,不行吗?」

又放轻声音,「我还从来没有去过观灯节呢。」

本是装一装委屈,却没想到自己真委屈上了。

我想,我都这般放低身段了,程憺不应该不给我面子。

可他真不给我面子!

一口否决。

我转过身体,听到他闷哼了一声,没空理他怎么样了,大声控诉:「为什么?!」

程憺沉沉呼出一口气,好声好气地教我。

「外面都是恶人,拿着糖哄一哄,织织万一跟着走了,谁来救你呢。」

我见好像还有回旋的余地,收了收表情,挂上甜甜蜜蜜的笑,「这不是有你吗?」

内心开始唾弃自己,卖笑出府,没出息!

手指又缠上他粗硬的发丝,开始奉承他:「你这么厉害,我就算是被哄骗了去,也定然能找到我……就让我去吧。」

他倒是极享受,我心里可憋屈坏了,不过我都作出如此牺牲了,观灯节我是非去不可。

「织织好乖。」程憺摸摸我的头,我忍了。

下一秒他又说:「可是不行。」

从失落到诧异,再到愤怒,我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程憺!你、你怎么敢!

我气得伸出双手挠他,虽然我的指甲被剪得干干净净,可威力也不小,一出手便在程憺脖子显眼处挠出了几条红印,还破了皮。

程憺把我的手抓住,在背后反剪。

我心里冷笑,莫不是真以为我没办法了?

困住我的手,我挠不了你,还咬不了你吗?反正惹了我不快活,你也要不快活!

我磨磨牙,隔着衣服一口咬在他身上,只听得他呼吸声抖了一下,我愈发用力,不肯松口。

程憺轻轻吸气,也没推开我,他只是看着我笑。

我便知道,无论如何都是去不成的了。

心里又失落又气愤,可也懒得再咬他,松了口,挣开他的手,不再理会他。

可头开始晕沉,呼吸沉重,胸口发闷隐隐泛疼。

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我病了。

身体愈发难受,我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肯定十分不好看,程憺的脸上已经没有笑意了。

他抿紧唇,迅速把我抱了起来。

我挣扎,不要他碰,我头晕得已经睁不开眼睛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你不要碰我!」

哭喊着,我感觉自己在发烧,开始失去思考能力,昏昏欲睡。

程憺把我抱上床,给我盖上被子,唤来医婢为我诊脉,他也没想到,我生气,把自己的病搞得更糟糕了。

医婢诊完脉,给我含了一片冷香丹,我觉得嘴里一阵清凉,但是五脏六腑有如火炙,身上也烫极了。

医婢给我喂下了一碗凉凉的药,我听见她对程憺说,现在只能等体温自己降下去。

我热得脑袋发昏,渐渐不愿思考,可我又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呜咽,以及程憺坐在我身边,攥着我的手,迁怒侍女们的怒声呵斥。

我动了动手指,用尽力气闭着眼喊道:「气病我的人是你,对着她们耍什么威风!」

「你要是不想待下去,走便是了!白白惹得我难受!」

喊完便难受得大声喘息,终是忍不住啜泣起来。

程憺遣退侍女,替我擦干净眼泪,轻声道:「是我的错,织织莫要生气了,你一哭我又要心疼了。」

接着又叹息,「就这么想出去?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

我哽咽两声,清楚地听见自己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我想出去,我想出去……我想去观灯节……」

程憺叹了口气,好久都没有说话。

我已经烧地神志不清了,迷迷糊糊竟然看到了母亲,还是看不清她的脸,但是我想她得紧,看到她变得娇气得不行,委屈地喊:「阿娘……」

喊了好久她不理我,隔了一会儿又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过来站在母亲旁边,我惊喜,是父亲!

父亲也来看我了,可他只有模模糊糊的一团黑影,连他的衣裳颜色都看不清。

可我却觉得满满的安心,依恋的唤他:「阿爹……」

对于父亲的记忆也只有短短几年。

其实我总觉得父亲不喜欢我,以前在家的时候,他对我极严厉,很少对我笑,也不曾抱过我。

我最熟悉的便是他的背影,父亲很忙很忙,有做不完的事情,每次我都是看着他越走越远,可他从来都没有回过头看我一眼。

还记得有一次我生辰,我好想让他抱一抱我,他走的时候我便跟着他,我不敢说话,我怕父亲。

可我仍固执地跟着他,他走得太快,都不等等我。

磕磕绊绊地走到大门外,父亲转身,紧皱眉头,沉声问我:「作甚?」

我揪着衣角,怕他生气,又很期待地看他,小声说道:「阿爹,今日……」

可还没说完,父亲便打断我。

「回去,莫跟着我。」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哭起来,可不敢大声,我想问他:「阿爹,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你抱抱我,你抱抱我呀!」

「你不要不喜欢我,好不好?」

接着我感到有人抱住了我,说:「好。」

我奋力睁开眼,看见了程憺。

教我识字作画,予我安乐无忧的……程叔叔。

我记忆停在三年前,只记得这人是我温柔可亲,极好极好的程叔叔。

我看着他乖乖地笑,喊他:「程叔叔……」

程憺手指梳过我的头皮,轻轻揉我头,附身在我耳边呢喃。

「……永远都不会不喜欢阿织。」

程憺陪了我一夜,小侍女是这样说的。

她脸颊两个酒窝还是那么可爱。

今天早上我一醒来,她便站在我床前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心里是有那么一点点开心。

毕竟,她是第一个敢和我亲近的侍女,想必我以后再也不必假装睡着偷听侍女们聊天了。

小侍女告诉我,她叫善荔。

我点点头,表示好的善善,我知道了。

善善不纠正我,她捂嘴笑了笑,开始和我聊天。

「奴婢今天一早便被叫来近身服侍您,还以为是您要的我,却没想到是将军吩咐的。」

「来的时候,将军守着您还没走呢!」

我噘嘴,猫哭耗子,明明就是他把我弄病的。

「我现在不想听见他。」

善善正替我梳头,从镜子里看我一眼,「哎呀,您不想听到将军,那有个好消息奴婢就不讲了。」

我嘴硬:「不讲就不讲!」

却悄悄支起耳朵,眼神乱瞟。

善善憋不住想笑,我觉得丢脸,强行为自己找了个借口:「既然你如此想说出来,那我便给你个面子,讲吧!」

她眼睛弯成月牙,把我头发梳得又直又顺滑。

「夫人可准备好去观灯节的衣裙了?」

我嘴翘得老高,拿起一支步摇耍弄,程憺不让我去……等等!我转身看向她,小声问她:「我能去?」

善善眨眨眼,「将军说了可以哦!」

我欢呼一声,拿着那支步摇站起身,忍不住在屋里转起了圈圈,裙摆绽开,成了一朵花。

好不容易才停下来,我定定神,鼻头泛酸,走回镜子旁坐下,看见自己眼角泛着红意。

清咳一声,「既然他求我出去,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去那个观灯节看看好了。」

我觉得我的病突然就好了,叫来善善,开始欢欢喜喜地挑衣裙。

只要一想到今晚的观灯节,我便激动得不行,心早飞去府外了。

迫不及待想让白天快快过去。

一整天我什么都没干,和善善挑了今晚的首饰衣裙,才发觉程憺原来送了我这么多东西。

不过我无暇顾及他,观灯节才是最重要的。

或许是程憺良心发现,他倒是一直没出现,叫我舒心了一会子。

我坐在院子里,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天色变暗。

唤来善善,晚食都不用了,一群侍女跟在我身后,浩浩荡荡的朝大门走去。

坐上马车那一瞬间,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发抖。

从我八岁到十八岁,十年了,这是我第一次踏出这个笼子。

我眼眶涨得生疼,有种快要落泪的冲动。

可我却哭不出来,我被关得太久太久了,接触到外面的世界,我心里除了欣喜,更多的竟然是陌生和迷茫。

善善问我:「夫人想去何处呢?」

我要去往何处?

是去听小娘子跟着书生私奔的话本子呢?还是去买长顺街黄爷爷的梨膏糖呢?又或者是去看元甲门彩色的小泥人儿?

明明那么多有趣的地方,而我却不知去哪。

我想了想,歪头说道:「哪儿热闹便去哪儿。」

善善脸颊微微鼓起,勾得我想伸出手指戳一戳,她向我提议。

「不如去昌延街瞧瞧,那儿今夜怕是热闹得很。」

于是我们便往昌延街去。

一路上,我透过车窗的缝隙往外边看,等到了昌延街的街口,车水马龙,繁华极了。

好多年轻的小儿女们,穿了好看的衣裳,打扮得齐齐整整,在街上闲逛。

小女郎们提着花灯,有些戴着面具,有些戴着帷帽,倒也还有没做遮掩的,不过极少。

善善给我戴上帷帽,叮嘱我:「夫人莫要和奴婢们走散了,昌延街太长了,分路极多,今晚人流密集,指不定混了什么恶人进来呢!」

我娇哼两声,心里不满,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不知道这些呢。

善善见我不放在心上,无奈道:「夫人莫怪善善多话,只是外边儿确实不安全,京陵确实是一片歌舞升平,全都赖有将军坐镇。可七十里外的汾阳,百姓却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接着又凑到我耳边,与我贴近说话。

「好夫人,我与你说句悄悄话,如今的局势动荡,如今大齐表面看着祥和繁盛,内里早就烂空了,四代政昏,又撑得了多久呢?」

她的声音渐渐苦涩,「奴婢的父亲原是汾阳令,被反贼斩了首,挂在城门上示众……全家上下一百零三人,仅剩下我一个,若不是母亲拼死护住我,留得一条性命,否则怕也是没有机会来服侍您的……」

我心被揪住,这么活泼可爱的善善,不应该承受这些。

可她替我理了理外衫,又恢复笑吟吟的模样,明明也才十三四岁的年纪,可却分明已经是个小大人了。

我拉住她的手,认真地承诺:「我听话。」

不会乱跑的,也不会和你们走散。

可世事难料,谁也没有想到,昌延街会走水,连着烧了长长的一片。

我提着善善给我买的小兔子花灯,人群拥挤,四处流散。

侍女们和我被慌乱嘈杂的人群冲散了,我只好顺着人流走,不知道被挤到了哪里。

小兔子花灯也被压扁了。

我心疼得不得了,善善给我选的花灯……

走神的那一瞬,我感觉自己被挤出了人群,扑进一个人的怀里,手里的花灯也不见了。

我反射性地推了那人一把,撞到一个女人身上,却不想帷帽被撞落,头发也散了。

珠钗也不知道掉在了哪儿。

我捂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看向刚刚那个人。

是个少年,比我高半个头,清秀俊逸,生了一对桃花眼,却意外的平和干净。

直觉告诉我他倒不是坏人,虽然确实有他长得蛮好看的缘故,不过我岂是那等肤浅之人?

我决定先发制人。

「你撞了我!」

那少年有些呆愣,看起来憨憨的。我心里叹道,可惜了这副好面皮,难不成真是个傻的?

我仍捂着脸,继续理直气壮地提要求:「你撞伤了我,便要负责送我回家!」

这时他回过神,舒朗地笑着。

「女郎是和侍女走散了吗?」他一眼指出我的困境。

声音温和,态度端正。

我稍稍心安,却觉得跟着侍女都走散了太过丢脸,犟道:「你就知道是走散了?万一我是自己主动跑出来的呢?」

话音刚落,又意识到,自己跑出来又找不到回去的路,显得我更蠢。

我懊恼,迁怒那人,拧眉使劲瞪了他一眼。

他倒是好脾气,没有介意我的恶劣根性。

只是看着我耐心说道:「街上混乱,女郎独身在外,若不嫌弃,便先跟着我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态度也好了些,「郎君如何称呼呢?」

他示意我走在内侧,与我保持了合适的距离。

一边走一边回答我:「在下姓谭。」

我霎时想起善善讲的那个谭小郎君,不会真有这么巧吧……

复又问他:「那引得两个小娘子打架的谭小郎君,是你不是?」遮脸的手不自觉地放下来。

他转头看我,呆了呆,耳根泛红面色微恼:「女郎莫要信市井流言,谭某绝非轻薄之徒。」

……不是吧,还真是他!

我想起自己之前还说过他的坏话,不过我可不会为此脸红,感到羞愧。

所以我点点头,表示赞同,并且把责任推到了别人身上。

「那些人可太过分了,怎么能轻易信了那些小道说法呢?谭小郎君你分明是个君子啊。」

他被我夸得脸红,羞涩却又明朗:「女郎谬赞。」

我记得之前问善善他的名字,善善没来得及说程憺便来了,如今本尊在我面前,所以我直接开口问他本人:「你叫什么名字呀?」

偏头看他,他也转过来看我,眼神温柔,认真地告诉我:「谭飨,字雁期。」

「屈指秋风与雁期,阳关西去到何时的雁期。」

我跟着轻声念了一声:「雁期……」他脸红透了,却大大方方毫不扭捏。

我读到过这首诗,是本朝一百年前的奇女子,福安长公主和亲离去时所作。

下一句是侧身一望肠堪断,天似穹庐碧四垂。

当时的贤宗听到这首诀别诗,痛哭叹息:「吾愧对福安。」

那时候我就觉得,凉州那么远,她一定是很想家的,但是她也一定是个心胸阔达的女郎,她深知阳关西去,却也看到了天似苍穹。

他应当也是这般朗朗少年。

此时周围的人流不似之前那般密集,看来是昌延街的火势得到了控制。

谭飨仍走在我的外侧护着我,他颊红意未散,轻声询问我:「在下失礼,请教女郎芳名。」

一时间我不知该如何作答,我到底是回答宋知弗呢?还是阿织?

若我说宋知弗,可天下皆知,宋行川的女儿宋知弗,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在了大牢里。

若我说阿织,那我如何介绍自己?程憺的外室吗……我看着身旁光风霁月的少年,突然有些自行惭秽。

我不是三年前的阿织了,且我比他大两岁呢,不应当让他知道这些。

正思忖着,忽然看到了善善。

小侍女朝我奔过来,已经哭成了泪人儿。我替她擦了擦眼泪,第一次做安慰别人的事情,还有些笨拙。

「我没事的,你不要哭,不要哭呀!」

善善说不出话,旁边的侍女们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已经备好了马车。

年长的一个大侍女向我行礼,附身在我耳边轻语:「将军在等您,望夫人速速归去!」

谭飨早已走到一旁,以示非礼勿听。

我在侍女的催促下上了马车,回头望了他一眼,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终朝我微笑,继而目送着我走远。

雁期,真是个温柔的名字。

善善说得对,谭飨和程憺是不一样的人,不可作比。

或许以后也不会再相见,我也未能告诉他我的名字,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这般好少年,我便祝他此后能得乘长风,破万里浪,也愿他永远清朗,永远明亮。

十一

坐在马车上,一路摇摇晃晃,还是回到了府邸。

小侍女善善哭得太惨,眼泪多得差点把我淹死,好不容易止住哭声,她眼睛已经肿成了两只桃子,眼皮漫着浅浅的粉色。

我给她递了一路的帕子,也亏得马车里帕子备得多,否则这马车都要被她哭成水桶。

刚进大门,守在门口的侍女便向我行礼:「夫人,将军在书房等您。」

假装没听到,我越过侍女,带着人回到了院子。

今夜虽遇到了一点不愉快的事情,但是我还是快乐得不得了,所以暂时不想看见程憺,免得坏我好心情。

善善劝我:「夫人还是去吧,将军定然还在担心您。」

我左着性子,不愿意。

回到院子里,在侍女的服侍下,我迅速沐浴更衣,准备早些歇息。

等到收拾好自己,已经快亥时了。

赤着脚坐在床上,刚准备休息,几个大侍女来了,程憺还是要见我。

「我不去!累了,要睡觉!」我一口回绝,转身便想要躺下。

其中一个大侍女朝我跪下,另外几个跟着跪了一地:「求夫人怜惜。」

我看了她们良久,咬了咬牙,下了床,随意把鞋子一趿,经过侍女们身边时,气哼哼地留下一句:「走吧!」

我倒是要看看,程憺到底在玩儿什么把戏。

只是今晚的好心情,被下了个彻彻底底。

几个大侍女简直要感激涕零,程憺不会拿我怎么样,可她们就不一定了。

我几乎是一路冲到了书房,刚进去的时候,还有点不适应。

毕竟我已经三年未曾来过这里,我不愿意甚至是抗拒来书房,于我来说,关于这里的记忆实在是太难堪。

可程憺非要戳我痛处,我便如他所愿,来和他打打擂台,反正输的人不会是我。

书房内没有点灯,昏暗得紧,我瞧见程憺站在窗边,月光撒了一身。

我正是生气的时候,在心里连连讥讽程憺,装什么惆怅客。

趿着鞋子,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我冲到他身边凶巴巴的质问:「找我作甚?!」

下一刻却闻到他身上的酒味。

我立觉不妙,眼皮跳了一跳,转身撒腿就跑,绣鞋都掉了一只。

没能跑脱。

程憺速度快得花眼,回过神来我已经在他怀里了,他双臂箍着我越收越紧,我只觉得骨头都快要碎掉了。

我打了个冷战,程憺喝了酒,怕是要对我发疯。

三年前,也是这个时候,本已睡下的我被侍女请到这个书房,见到了喝醉发疯的程憺。

第二日下人口中的我,从女郎变成了织夫人。

程憺酒醒后却一句道歉都没有,消失了整整一个月,再出现在我面前时,他没有丝毫羞愧,一脸的理所当然,毫不避讳地把我抱进怀里。

「怎的瘦得这般厉害。」

我想问问他,你真的不知道吗?

他当然是知道的,只是不重要,或者说不在意。

谁在意我那一个月到底是如何过来的呢?

虽自小便被关在这笼子里,可我却知道,什么叫廉耻,什么叫伦理。从前可敬可亲的长辈,我无论如何再叫不出一声「程叔叔」,叔侄关系一夜之间变了味。

我一遍又一遍地沐浴,用帕子狠狠地擦洗自己,留下一道道红痕,可总觉得洗不掉程憺的气味。我恶心他,也恶心自己,又害怕看见下人们鄙夷的眼神,把自己关在房间内不肯出院子。

渐渐地不想进食,侍女们哭着求我,但我只能强忍着喝下些淡粥,再吃不下任何东西。

一个月便瘦得皮包骨头,眼窝都凹陷下去,身上的婴儿肥也不见了。整日躺在床上不言不语,呼吸声轻轻的,实际上我已经没有力气起床了,满心都是厌弃。

程憺便是这个时候出现的,那个时候我已经连淡粥都喝不下了。我从混沌中稍稍清醒的时候,他已经站在我床前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但也无所谓了。

他见我睁眼,便把我抱起来,靠在他怀里,手放在我腰际,问我:「怎的瘦得这般厉害。」

说着便要亲手喂我吃东西,我胃里一阵翻滚,喝不下。他见我抗拒,把勺子放在一边,直接端起碗自己喝了一口淡粥,强硬地渡给我。

我被逼着吞下去,觉得恶心得紧,他唇一离开,我便扭头干呕,见他还准备再来,我用最后一点力气,打翻他手里的碗,以示抗拒。

他不生气,只是吩咐再拿一碗温好的粥。

看来是存心和我杠上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人,只觉得荒唐又可笑,他这又是做什么呢?摆出这副姿态,倘若当初能对我有一丝怜惜,不要碰我,我何至于变成今天这副凄惨模样?

我心里有如刀剑乱绞,乱伦的羞耻感不断冲击着我,只觉得整个人喘不过气,只想就这么去了。

可程憺不许,我也高估了我自己的毅力和耐性。当他再一次含了一口粥,准备贴上我唇的时候,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开口说了快一个月来的第一句话:「不要碰我。」

太久没说话,再加上缺水,嗓音实在算不得有威慑力,但成功地阻止了程憺的动作。

他吞下那口粥,对我说:「织织不乖,不吃东西。」

「我便亲口喂你吃。」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眼里含着泪水,满满的厌恶和拒绝。

程憺用大手轻轻遮住我的眼睛,继续说:「织织还要继续饿着自己吗?」

我看不见他的脸,用自己微弱的声音坚定地一直冲他喊:「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他肯定听见了,手掌抖了一下,应该是觉得我可笑吧。

我的恨意于他来说,实在是没用得很。

程憺一直遮着我的眼,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如何。只听到他对我说:「织织要恨我便恨吧,只是难道真就甘心吗?」

「我比你大了十三岁,你这般不吃不喝,是要走在我前头?」

「不过没事,你去后我自会长命百岁儿孙满堂……明年清明我会给织织烧纸的,如果我还记得你的话。」

我听得火大,凭什么你过得和和美美而我却死得凄凄惨惨?长命百岁儿孙满堂?倒是想得美!

我倒是要看看,如你这般下流无耻的人,竟也配生个大孝子?我偏要活得比你长久,看看你晚年凄惨儿孙离弃的模样!

于是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自己推开了程憺的手,抢过那碗粥喝得干干净净。

喝完我捂着肚子,勉强止住胃里的恶心,抬眼看向他,程憺居然还笑着说:「阿织是舍不得程叔叔吗?」

话音刚落,他和我都愣住了。

程叔叔?他算哪门子的叔叔!天下间竟还有这不知廉耻把侄女掳上床的叔叔?

真是可笑至极!

我炸了,刻薄地讥讽他:「你这个叔叔让我恶心!你不配你不配!」

说完便挣扎着要从他怀里离开,程憺不再说话,抱起我放在床上。

我立刻转身不愿看见他,他便站在我身后良久。久到我快要再度陷入混沌时,似乎听到他轻轻叹息了一句。

「那配做夫君吗?」

我心想着,怕不是在做梦。

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十二

从繁乱的回忆中抽离出来,我可没忘了自己还在发酒疯的程憺怀里。

他从背后抱住我,在窗旁的椅子上坐下,把头埋在我肩颈上,温热的鼻息夹杂着酒意喷在我锁骨的皮肤上,带起一阵痒意。

我动不了,也不敢动,生怕惹了他发疯,我招架不住。

可他一直没有动作,我心里那点子忌惮便渐渐消了下去,开始用手去掰开他环在我腰间的手臂。

可他的力气太大,我又想早点回去睡觉,于是烦躁起来,语气变得不大客气。

「放开我!」

「你不睡觉别人还要睡呢!」

可他不理我,仍旧抱着我不撒手。

我气极:「你发什么疯!」

不知是这话戳到了他哪个地方,程憺一把连着我掰他的手也禁锢住,这下我是真的毫无反抗之力了。

他隔着布料吻了吻我的肩头,轻喃道:「我确实疯了。」

我皱起眉,他要发疯就发疯,只要不波及我,怎样都与我无关。

可程憺不依不饶,他引诱了我,而我掉入圈套。

他极平静地问我:「来,阿织告诉程叔叔,今日昌延街失散,真是因为火势,还是阿织自己想要离开?」

听到他自称叔叔,我心里怒火愈发旺盛,暂时失去了思考能力,所以才会在听到后面那个问题后,身体一僵,也不出声了。

看起来颇有些闪躲的意味。

落到程憺眼中,我的沉默便成了默认。

我不得不承认,程憺还是了解我的,而我确实在失散的那一瞬,浮现出了离开的念头。

可我不蠢。

若我真离开了,要去往何处?细细一想,我除了这座府邸,竟是已经没有别的去处了。妆奁里的银票我一张都没有带上,分无分文,我要靠什么生存下去?

虽不愿承认,可我也知道,自己这些年被养得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是个能吃苦的人。

最重要的是,程憺不会轻易放过我,不管我如何逃离,最终还是会被他抓回来的。

更何况……那些侍女怎么办呢?

善善受的苦已经够多了。

所以我回来了。

可我没想到程憺居然猜透了我的想法。

身后程憺似乎是苦笑了一声,他的声音有一点惫累。

「有的时候,我怀疑织织是没有心的。」

「织织,我醉了,你不能推开我。」

「八岁的阿织来到我身边,长成十八岁的织织,我总疑心你过得不好,可却不知道该怎么去对你好,于是便恨不能把天下间所有的好东西都捧给你,可你却不喜欢。」

他手掌覆上我的脸,问我:「你要什么呢?织织。」

「你告诉我,好不好?」

「只要你听话,想要什么我都可以为你寻来。」

我冷笑,反正我喜欢什么也不会喜欢你!

「你看,我说你虚伪,这便是了。『只要你听话』,要我听话,便什么都给我,可我若说想要离开……」

「不可能。」程憺打断我,说:「织织要听话。」

「这不就是了?」我讽笑他,程憺此人,真真是虚伪到昌延街了。

他也不为此辩解,默认了我的话,还厚着脸皮继续与我诉衷肠。

「织织要记住,别的都是恶人,只有我才会真正对你好。」

「织织就不能喜欢喜欢我吗?」

喝醉酒的人都是这般糟心的吗?

程憺不放手,我也没有法子,只好继续坐他怀里,心里烦得很,平时也不见你这么聒噪。

可他又突然在我耳边炸开一句:「织织是不是看上了那同行的小郎君?」

我心头火又起,这又干别人小郎君什么事了?

「若要发火尽管冲我来便罢了!何必拿别人做筏子?又发什么疯!」

程憺突然把我抱转过来,看着我的眼睛冷硬道:「织织最好不要喜欢上他。」

又温柔下来,吻吻我的脸颊。

「接近你的人都是别有所图,织织别被一张脸皮给哄骗了。」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是又犯哪门子癔症了?!

今夜的程憺实在是太反常了。

像是回到了少年时候一般,丝毫没有平时的奸猾和故作高深。

我嗤了声,若是他年少时,真有女郎喜欢这般模样的他,那可真是瞎了眼了。

可今天晚上,直到最后他都没有碰我。

倒不是他多仁慈,也不是他良心发现了,而是因为有紧急的事务,下属已经求到了书房门外。

他也只好放下已经伸到我锁骨处,快要碰到肌肤的手。

我松了口气。

走出门的时候程憺回头望了我一眼,眼里还有未消散的欲念,面上表情似乎是遗憾。

居然还留下一句恋恋不舍的「我明日再来看你。」

这是真以为自己是个少年郎了?这副作态可叫我恶心坏了。

十三

可程憺并未像他所说的「我明日再来看你」。

我还以为,他是酒醒了之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臊得慌,不好意思来见我。

可善善告诉我,程憺又去打仗了。

栎阳令反了。

善善的父亲死得凄惨,反贼窜到与之相隔不远的栎阳,栎阳令一想到,自己落在昏聩的齐帝手里,怕是也没有好下场,索性大开城门,投了反贼,成了反抗乱政揭竿而起的义士。

而程憺奉旨负责围剿反贼。

「将军便是太忠君了……齐帝三十岁才继的位,今年都四十有七了,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不过也难怪,早些年上面耽于美色,早就亏空了身子,生得出来才怪!」

「真是活该,也不看看百姓们都被他祸害成什么样子了。」

善善知道府里像个铁桶一样,不会把她说的话传出去,可劲儿地骂了齐帝一通。

「他要美人,宦官们便四处强掳,要珍奇异宝,侍卫们便闯进民宅搜罗。」

「为了给他的宠妃建一座娇娃馆,到处搜刮民脂民膏,修了三年了,到现在都没有完工。」

「百姓卖妻典子无家可归,到处都是流民,到处都在起义。这些叛军攻占了不少城池,汾阳便是其中一个,我不恨暴民走投无路诛我父亲,我只恨齐帝无能,下令我父亲死守汾阳,却又不派出援军,才使得整个汾阳惨遭屠杀……」

我听善善说没有援军,问她:「程憺呢?」

善善已经习惯了我直呼程憺姓名,并不意外,她回答我:「汾阳被困是一年的事情了,那时候将军远在白虎复夷,与汾阳隔了两倍路程,根本赶不及,再有——」

善善愤怒地控诉:「他根本没有派人通知将军!等将军知道汾阳被困,我父亲都已经去了半个月了!」

「而我也在地窖藏了半个多月,才被将军派去的人找到,送来京陵……直到前些天,管家才把我安排进来侍奉您。」

不难听出,善善的声音里满是感激。

她也极力在我面前为程憺说好话。

「夫人,将军对您真的很好。」

「您是没有见过他在外面的样子,从来不笑的。对所有人都很严厉,包括对小郎主,将军从来都是不假辞色。可独独对您,包容得可以说是溺爱……」

善善后面的话声音越说越小,但她也知道我不会把她怎么样,索性把程憺身上的优点夸了个遍。

可我只过滤性地听她说的八卦。

「之前小郎主在课上顶撞了夫子几句,将军拿着鞭子,抽得小郎主皮开肉绽,半夜了还压着他去向夫子赔罪。」

「整个京陵都知道,将军是个极严苛的人,但也令人敬佩,若不是将军,大齐早就被凉州西金长驱直入了。将军遇见那些可怜的百姓,都会尽全力救助的……他的仁慈,也是天下皆知。」

我「哦」了一声,善善也不知道我听进去多少,无奈极了。

「夫人……」她娇声嗔我。

我连忙说道:「好好好,程憺好。」

善善泄气,知道我这是假装没听见。

「不过……」我凑向她,「那个小郎主挨打怎么回事?」

小侍女叹了口气,继续任劳任怨和我谈天说地。

「小郎主便是将军的长子程湣。」

我打断她,「我知道——」

「我还知道他比我小三岁,是未来的程家家主。」

这些母亲在大牢里告诉过我,她还特意提起了程湣。

说让我以后见到他的时候,要记得对他好。

我不明白,但是母亲怎么说我便怎么做,虽然我至今还未见到他。

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罢了,况且以我现在的身份,见不见的也没什么要紧了。

善善气闷,甚觉英雄无用武之地:「您都知道干吗还问我呢?」

我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小脑瓜:「我要听他挨打的详细过程。」

「您可真是……」小侍女对我落井下石的行为表示了无可奈何。

但是她向来是个小话痨,对着我更是憋不住话。

「说来话长,是将军刚打仗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个怀孕的女子……」

说到这里,善善吐了吐小舌头,见我听得津津有味,继续说道:「母主容人,替那女子抬了个贵妾,安排了上好的院子给她养胎。」

「小郎主心疼母亲,却又不能置喙什么,那日入学,态度便不好了些,所以才顶撞了几句,引来了一顿好打。」

我听母亲说过,程憺的妻子姓王,比他大了十岁,两家早订好了婚约,以程氏主母的要求教养王氏长嫡女郎,却没想到程憺在王女郎十岁的时候才出生。

年岁虽差得远了些,但这婚约却不可废除。

于是程憺在十五岁的时候,迎娶了二十五岁的王氏女郎。

第二年便生下了孙辈的嫡长子,程湣。

善善还在讲:「小郎主虽有些年少气盛,可也是有真本实学的。倒也能算得上是文武双全。不过京陵的人一提起他,印象最深的倒是他的少年气,挨了不少打。」

「我也才来京陵一年,可听说小郎主挨打,都听了七八次……」

我捂住嘴乐得不行,典型的幸灾乐祸。

小侍女十分谴责我这样的行为,我心里觉得好笑,又想起我现在是程憺的外室,若是他知道了我的存在,是不是会再闹出些什么,又挨一顿打?

反正是不得而知的了,何况程憺出去打仗,也动不了手。

「对了,那个妾怎么回事啊?」

我是真的好奇,而善善一开始还以为我是在吃醋,也不知道她小脑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老是想到这些事情。

她嘿嘿一笑,促狭地看着我,可爱的小脸上隐隐显得竟有几分猥琐……

「夫人——」她拉长声音,「要说将军这妾嘛,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在我刚刚进来前,京陵传得沸沸扬扬的,说是将军去燕原平反时,燕原令家的女郎。」

「一说是那女郎心悦将军,自己爬了床。还有一说是燕原令摇摆不定,于是将自己家的女郎献给了将军,作为试探,将军为了安抚他,不得不接受这个女郎。」

「再加上这个女郎怀了将军的孩儿,于是将军将她带了回来,母主念及她父亲身份和肚里的孩子,便抬了个贵妾,倒是比一般的妾的待遇好些。」

「不管怎么说,将军真的是太辛苦了,那燕原令真是可恶!不管哪种情况,将军都要为此负责。还好百姓们都知道将军是什么人,不然还不知道怎么说闲话呢!」

善善这话听着程憺有多贞烈似的。

我无语,他辛苦?这算辛苦?不仅白得一个美人和孩子,所有的坏名声还被推到了别人身上,自己倒是干干净净的,装什么无辜清纯。

那女郎知道自己被百姓们如此嫌弃,怕不是要哭了。

不过,外面的人对程憺的印象竟都如此之好吗?

这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事情,用了不少心思吧。

果然,程憺这厮心机深沉,惯会做戏。

十四

可我没想到,程憺这一去便是两年。

于我来说,这可真是……

意外之喜!

这两年间,我过得极快活。

或许是心宽体胖,自十五岁起便没有再生长的我竟然长高了一指,我想起善善肉肉的手指,虽然不长,但好歹是长了。

最重要的是,胸衣的尺寸大了不少,穿衣裙显得腰更细更好看了。

于是又做了好些裙摆宽大的衣裙。

毕竟我爱美得紧,反正院子里没有别人,便热衷于打扮自己。

虽然还是不能出府,可好在有善善。

院子里近身的侍女仍是来来去去,但是善善一直留在我身边。

她在,我便极少有无聊的时候。

我们把府邸能玩的地方折腾了个遍,又玩出许多新花样儿,且越发异想天开,后来直接发展到,把花园里的泥巴挖出来造一座鱼塘。

每天都会弄出些幺蛾子,管家被我们搞得实在头疼。说又说不得,去信给程憺,程憺说无碍,便只好任由我们去。

程憺的私侍每月都会送来一封信,我向来是不会主动去看的,善善拿我没法儿,便念给我听。

我也不是很想听,左右不过一些询问叮嘱,长辈似的口吻,像是忘了那天晚上惺惺作态装少年郎的自己。

可善善说,我不回信便罢了,人家来了信连看也不看,好没良心。

这两年,善善愈发像个大人般管着我,我却还是以前的性子。她老是唠叨我没良心,我听得头大,都怕了她了。

没良心这点我无法否认,确实,除非程憺来信,不然我决不会想起他。

况且我又不是吃饱了没事干,想他作甚。

善善便絮絮把信念出来,逼着我听。

刚开始我还生气,问她到底和我好,还是和程憺好,老是向着程憺说话。

小侍女不服软,说自己才不像我一般,不讲理。

接着好几天善善都不理我,后来还是我巴巴地去找她,不说话,却老是在她眼前晃,才忍不住破了功。

然后便各退一步,约好:我听她念信,她便也不再和我生气。

而此时我坐在秋千上,慢悠悠荡着。

善善几乎是凑在我耳边,声音像打雷,一字一句念完了那封信。

「——你说什么!」

我手一抖,差点从秋千上掉了下去。

「程憺要回来了?!」

善善看着我得意地笑了:「夫人这么激动作甚?」

接着促狭我:「看来是得知将军要回来,太过惊喜,才如此失态。」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突然得知程憺要回来,我还有些意外,至于善善说我惊喜。

呵,只惊不喜。我巴不得他别回来,免得烦我。

不过这话我忍住了没说出来,不然善善又要唠叨我没有良心不讲理。

反正在她眼里,程憺都处处比我好。

我在心里气恼地「哼」了一声,就知道善善偏心。

明目张胆地站在程憺一边。

十五

程憺说了他要回来,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我提心吊胆了半个月,见他一直没来,索性把他抛到脑后,和善善继续过起之前的日子。

每日把府里弄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看见管家和侍女忙成一团,我心里总有种恶作剧得逞的快感。

还是善善的花样多,和她在一起玩耍的感觉,真是快活极了。

我喜欢善善。

可我才不要告诉她,若她知道了,心里得意,怕是身后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

一想到小侍女神气的脸,哼,我可没忘了那些她夸程憺却说我不讲道理的时候。

又开开心心地玩了半个多月,我早就忘了程憺要回来这事儿了。

可事实证明,人不能高兴得太早。

得意最容易忘形。

今日一早,善善便拉着我来到花园。

之前我们命人用泥巴堆的鱼塘,早就倒了好些鱼进去。

昨晚上突然想起这个鱼塘,还没有栽藕花,现在也不冷了,最适合摸鱼。

我本来不想去,站在淤泥里摸鱼,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狼狈的很。

可架不住善善的奇思妙想。

她贼溜溜地转着眼睛,劝我:「夫人去玩一玩嘛,反正也没有别人看见,试一试喽。」

「善善和您一样,还没有摸过鱼呢!」

「我们把鱼捉上来,再自己生火,架上烤着吃。」

我不可避免地心动了,但是还是有一点点纠结,更何况我刚一口回绝她,现在变卦,实在没面子。

善善一眼看出我的摇摆不定,立刻把理由推到别人身上。

「之前管家命人挖鱼塘的时候,心痛得快滴血了,咱们去抓鱼烤了吃,正好可以安慰管家,这是物有所值。」

我半信半疑,想起管家之前那暴殄天物的眼神,以及谴责地看着我们皱皱巴巴的苦脸。

……真的会被安慰到吗?

小侍女确定以及肯定地使劲儿点头。

我立刻抛去那点子疑惑,管家一直任劳任怨,为了让他老人家开心,我便牺牲一下自己,奋不顾身一次,去摸摸鱼好了。

我和善善在衣柜里左挑右拣,就是没有找到简练方便的裙子。

善善无语:「……就真的一件也没有?」

「好看嘛……」我小声辩解。

不得不承认,我是个极爱美的人。

柜子里全是精致华美的衣裙,虽然不善舞,却做了好多繁复飘逸的舞衣,除此之外还有更多拖曳累赘的裙子,只为了穿着好看。

近来更是喜爱裙摆宽丽的破裙。

要想找出一件不繁复的简装,还真是有些困难。

不过什么都难不倒善善。

她给我找了一套侍女们穿的新衣服,我也不嫌弃,试了试尺寸,发现正合适。

早上起来便穿上了,跟着善善摸鱼去。

而此刻我脱了绣鞋,蜷着脚趾,站在鱼塘边上,还是有些犹豫。

唔……好脏。

善善倒是已经脱了鞋,跳下去了。

我看着她的脚踝一下陷在淤泥里,惊了一瞬。

好脏!

可小侍女转身期待地看着我,我咬了咬牙,一只脚踏进泥里,冰冰凉凉的塘水霎时淹过我的小腿,脚背也看不出原本玉白的颜色。

反正都踏了一只了,我索性不去想太多,干脆地把另一只脚也踩了进来。

其实感觉还不错。

可那些鱼实在狡猾,我和善善徒手去抓,居然一只都没有抓到。

还说去烤鱼吃……连鱼鳞都没摸着。

不过我玩儿得倒是极快活,心里隐隐有种打破了规则的快乐。

可还是那句话,人不能得意忘形。

我正在兴头上的时候,有条鱼游到我旁边,慢悠悠地晃荡,我心下自信,觉得自己定能捉住它。

却没想到那鱼在我捉住它的一瞬间,迅速扭了个身,从我的掌下逃脱了去。

而我向前滑坐在淤泥里,裙摆和袖子湿透了,糊上黏哒哒的淤泥,脸上也溅了泥点。

我还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身上脏得不行。

善善赶忙来扶我,我懊恼极了,又庆幸还好没人看见。

可就在我带着一身泥,从水里站起来的时候,不经意地转头,看到了站在廊桥里的程憺。

不知道他来了多久。

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程憺已经在朝我这边走过来。

他真的回来了!

那就是说,我这么丢脸的样子全被他看了去!

我面无表情,内心却已经开始尖叫了。

……这次真是丢人丢到昌延街了。

他一定会狠狠嘲笑我的!一定会的!

不能轻易被他激怒,否则我看起来恼羞成怒,显得我心胸不够坦荡,会更没面子。

我想得很周全,但总是架不住程憺就是有三言两语便挑起我怒火的本事。

他径直走到岸边,离我不过三步之遥。

「织织,我回来了。」

我站在泥水里看着他,两年未见,竟有些认生。

程憺好像黑了不少,下巴上布满淡青色的胡茬,眉目硬朗,整个人的气势更加凌厉,如宝刀出鞘。

他蹲下身朝我伸出大手:「我回来了。」

不知是鬼迷了心窍还是怎的,我向前走了两步,愣愣地就把手放上去了。

眼角余光里善善悄悄地溜走,小侍女把我给卖了,卖得干干脆脆。

没来得及细想,下一刻我被程憺一把抱起,裹着拖泥带水的衣裙缩在他怀里,难得的没有顶撞他。

不是因为感动得说不出话,也不是因为弄脏他的衣服不好意思,而是因为眼前的程憺,太陌生了。

我想顶撞,都不知道拿什么做筏子。

就这样一路被他抱进了院子,侍女们已然备好了温水。程憺把我放在院子里的凳子上,接着蹲下身来,给我洗脚。

那双大手捏着我的脚,轻轻搓了搓,露出了原本白皙的颜色。程憺把我的脚放在手掌上,他的手太大,比我的脚还要长。

他盯着我的脚,看得极认真,视线太强烈,刺在我脚上,忍不住动了动脚趾。

程憺伸出修长的食指,点了点我的脚趾,抬眼看我:「粉色的。」

还不等我发怒,便迅速给我穿上干净的绣鞋,抱进了屋子。

他一出去,侍女动作麻利地为我沐浴洗头,换上衣柜里的干净衣裙。

那套侍女衣裙被我留了下来,吩咐侍女们洗干净放在箱子里。

等到收拾完,出去便见到了换好衣服的程憺。

他在等我。

我已经两年没有见他了,好像对他的厌恶淡了那么一点点。

取而代之的是距离感。

十六

我最想不通的便是,我明明长了一指,可站在程憺面前,仍旧只到他胸膛。

可我知道,自己一定好看了不少。

程憺看着我时,眼里的惊艳毫不掩饰,还夹带着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

「织织真美,身上的衣裙也美。」

我不屑理他,程憺夸得太刻意。

哼,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美,也不差他一个。

「是新做的吗?」之前的距离感突然消失,还是那个自作多情的程憺。

这话听起来,好像是为着他做了裙子似的。

不过我暂且忍下了顶回去的话,眼皮一颤,躲过程憺伸过来的手,自然地走到院子里。

现在虽是白日,可若一直待在屋子里,依着程憺那个不知羞耻的性子,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下流的事情。

也不知道程憺看出我的小心思没有,才不管他呢,就算看出来了,我也不怕他。

到了院子里,我坐得离程憺远远的。

他好笑地看着我,「织织离得我这么远作甚?」

我用自己淡粉色的手指甲去刮石桌上的纹路,眼皮都不抬。

「避嫌。」

程憺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似是没想到我会丢给他这两个字,继而朗笑出声。

他朝我走过来,强硬地把我搂到怀里,在石凳上坐下。

「我们避哪门子嫌?哪一处我没有见过?嗯?」程憺鼻尖碰着我额头,轻轻开口反问我。

言语露骨,我一时找不到话来反击,只能梗着脖子胡搅蛮缠:「就是要避嫌,哪个像你一样,不知羞!」

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脸开始发热,不用想,肯定是红了。

暗暗恼恨自己不争气,可终于意识到了程憺比起以前,是更不知廉耻了。

之前的程憺都让我头疼的不行,如今他愈发难缠,今后怕是要烦死我了。

他果然不依不饶,非缠着我取笑:「织织脸红作甚?可是害羞了?」

我恼火得不行:「你好烦啊!」

挣扎着想从他怀里下来。

可程憺不许,他紧紧抱着我,与我贴得亲近。自顾自地对着我说话,也不管我听不听。

「两年不见,织织长大了。」

「管家来信说,你在府中调皮捣蛋,日日胡闹。」

「我先前在廊桥上看着,确实是比从前活泼了许多,连泥巴都不嫌了。」

「虽然看着长大了,却还是个孩子样。」

我听他絮絮叨叨的,实在扰人,出声打断他:「比起你我可不是个孩子嘛。」

「你都三十三了!」

程憺被我哽住,耳边终于清静了。

但没过几息,他幽幽的声音自我头顶传来。

「……织织这是嫌弃我老了?」

我听着他语气有点不对,心里发毛,但仍旧不愿低头。

「本来就是……再大上一两岁都可以做我父亲了……」

这也本就是事实,只是别人不敢说,我坦诚,敢说出来罢了。

可程憺不够大度,极介意别人说他老,靠着我的耳朵阴恻恻低语:「织织的父亲倒是不敢当,可织织孩儿的父亲,却是可以当一当的。」

我当即心里便有了不妙的预感。

下一刻程憺抱着我起身,果断朝屋内走去。

「看来织织想做阿娘了,旁敲侧击地提醒我,倒是我的疏忽。」

我睁大眼睛,这人好生不要脸!

「既然织织求子若渴,那我也只好辛劳一下了。」

十七

以前善善给我讲小娘子私奔的故事时,总是会为结尾男人背信愤愤不平。

还和我说,男人说话算数,母猪都能上树。

想来这句话确实是有其道理。

程憺说他「辛劳」一下,却不想这一下就「辛劳」了好几日。

我揉了揉腰,酸痛得我差点叫出声,心里冷笑:可真是太「辛苦」他了!

手里的木签突然被我折断。

这几日来得这么频繁,倒也不怕闪了他的老腰!

善善捧着绣女刚做好的一双鞋,兴冲冲地跑进来,看到这一幕,抖了抖小身子。

她小心翼翼地问我怎么了,我哽住,不知如何开口。

压下心里的火气,默念道:不能教坏小孩子,不能教坏小孩子……

等到平息下来,才看着善善手里的绣鞋道:「这么快便做好了吗?」

小侍女见我恢复正常,快活地回我:「夫人您看,这里绣的小兔子和桂花,真不真巧?」

「拿来配您那套嫦娥抱兔的破裙,倒是相宜得紧。」

我想了想自己那些好看的衣裙,心情终于好起来,迫不及待地想试试这双鞋。

刚好善善问我要不要试,我便立刻从躺椅上直起身,袜子也不穿了,接过来直接套在脚上。

心下满意,这双绣鞋确实好看。

善善见我开心,也出声夸我:「夫人的脚精致可爱,穿什么都好看。」

却不料刚说完我脸就青了。

小侍女鼓着脸颊,看着有些委屈,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其实真的与她不相干,都是程憺惹的。

善善夸我,我心里十分受用,可好巧不巧,昨日程憺也夸了「织织的脚甚是精致可爱」。

当然,是在床上。

且我更不能接受的是,他极下流地舔吻过我的脚后,又想吻我的唇!

我简直被他给恶心坏了,不是嫌弃我自己的脚,而是震惊他真是不知廉耻得可以!

不能想了,越想越气。

看着小侍女可怜兮兮的样子,我扶了扶额,安慰她:「不干你的事,是其他的原因……算了,我想静静,你先自己去玩罢。」

于是善善一头雾水又委屈巴巴地出去了。

隔一会儿又探头进来说:「将军让私侍回来转告您一声,不必等他用晚食,今晚他不来。」

说完又脚底抹油似的溜了。

我极力忍下翻白眼的冲动,毕竟这个动作不适合气质优雅的我。

只是无语得很……程憺莫不是以为,他若回来我就会等他?

真是思虑过多,我压根就不在乎他来不来这里……不,他不来更好。

还臆想我会等他用饭,疯了吧?

他什么时候能改改这个自作多情的毛病?

我脱下绣鞋,继续趴在躺椅上,有点气又有点闷,可气着气着……就睡着了。

等醒来后,天已经暗了,整个下午都被我睡过去了。

长日无聊,消磨时间,我用得最多的法子便是困觉。

只是今天下午睡得太久,晚上怕是睡不着了。

我打了个哈欠,算了,先用晚食最要紧。

动了动鼻子。

唔……是红烧兔子!

小兔子还是很可爱的,我开开心心地吃了两碗饭,又把自己给吃撑了。

晚食后,我在屋子里走着消食,等到差不多了,又收拾好了上床睡觉。

睡过去的前一秒,我脑海里还在想着: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呢?

可我却没想到,真的会有这么一天,并且来得如此之快。

十八

程憺是隔了十几日,才再次来到府邸的。

这回他一来,便告诉我,要我离开府邸,去往程氏。

我乍一听,还反应不过来。

等听明白了,心里却五味杂陈。

明明盼了这么久,想要离开这里,可如今真要离开了,我却胆怯了。

在这府邸内待得太久,程氏又是一个我所不熟悉的存在。

程憺见我脸色不好,抱着我哄劝。

「织织莫怕,里面的人都不敢欺负你的。」

「你若去了,还可有人陪你玩耍,不如这府中寂寞,我便也能时时见到你。」

「最近有极其重要的事情要做,忙碌得很。织织放在我眼前,好叫我安心。」

我不说话,其实我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最后我问他:「那我可以时时去昌延街玩吗?」

程憺说外面不安全,恶人会掳走我的。

我又问他:「那我可以不去吗?」

他微笑着,坚定地对我说,不可以。

「你看,我想不想去有什么要紧呢?」我心里早知如此,语气清冷,「你每次都是这样,从来不会真正在意我的感受。」

不过是从这一个笼子出去,再住进另一个笼子罢了。

我还是那只雀儿。

不同的是,这个笼子只有我一只雀儿,另一个笼子却住了更多的雀儿,挤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看着程憺的眼睛,清清楚楚地告诉他:「我不想去。」

程憺的笑意渐渐平散,他深深地凝睇着我,良久才开口:「织织听话。」

听着心里便烦躁,每一次都是这几句话。

织织要乖,织织听话,翻来覆去地直听得我胸口发闷。

我有任性的选择吗?

你程憺从未给过我真正任性的机会!

就如同此刻,程憺只给我一句「族中长辈已知你的存在,织织,我不是在询问你。」

是在告知我。

「你要听话。」

「那里早已准备妥当,只需要你过去便可。」

他的语气很淡,我知道他没有生气,他只是觉得我听不听话也不要紧。

程憺说了要我去,就不会只是说说而已。

那一个笼子华丽吗?和这里的人一样吗?别人看我的眼神是怎样的呢?

这些我都不得而知,我也并不问他。

只是心里又开始难受,又想大哭一场。

虽然知道没什么用,不会改变程憺的决定,但是让他烦一烦也是好的。

所以我不看他,也没有哭出声音,就只是坐在他怀里大颗大颗地掉眼泪。

果然程憺见不得我这般,他抱着我的手紧了紧,拍着我背,无奈极了。

「怎的委屈哭了?」

又低头舔干净我脸上的泪珠。

我被他恶心得眼泪一干,差点哭不下去,但是心里的烦闷又让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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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出征回来了,他还带回一个怀孕的女子。

夫人的笑脸在看到这个女子第一眼的时候就仿佛被塞北的冰雪封住。一时间,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

有人说这是将军半路救下的孤苦女子,她感激将军所以以身相许。

有人说这是敌国的公主,将军被她的美色所打动。

还有人说她其实干脆就是一个妖怪。

没过多久,京城里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而这件事情却也惊动了皇上。

皇上传人召见了将军,没有人知道将军跟皇上说了什么。但是,第二天将军就上了辞呈。而皇帝都没有跟群臣商议就准了将军的请求。

朝堂沸腾,中书令进言,分析时局,引经据典,纵横阔论,指出朝廷正需人才,希望皇上能够收回成命。中丞御史则列数将军罪状,请求皇上对此彻查。

而皇帝不动声色,又重复了一遍圣谕,不容质疑。

将军回家后就开始收拾东西,说是要搬离京城。夫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将军也跪下,一言不发。

怀孕的女子走出来,倚着墙看着将军。将军抬起头也看着她,两人四目相对,默默无言。

夫人哭了,哭得昏厥过去,将军的儿子们连忙出来把母亲扶起来。整个将军府乱做一团,而将军却一动不动就这样看着那个女子,恰如那个女子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彼此相望仿佛世间其他都与他们无关。

夫人在众人七手八脚的照料下,醒了过来。看到将军望着那个女子,顿时妒火中烧。她推开下人,冲到女子身边,伸出手来几巴掌扇在女子脸上。

女子没有躲闪,也没有理会只是平静地看着将军。

夫人震怒,拳脚相加,开始还避开女人的肚子,可打了一会儿将军毫无反应,她便更加放肆。一脚踹在了女子的肚子上。女子被她踹得坐倒在地,可她没有哭也没有叫,只是扶着墙慢慢地又站了起来,平静地望向将军。

夫人有些害怕,回过头来,却看到将军也如女子一般平静地看着女子。

夫人的愤怒压过了恐惧,也压过了理智,她又朝着女子的肚子踢过去。女子再次被她踢倒,裙子上已经荫出了血迹。

夫人慌了神,众人又七手八脚地把女子搬到床上,请了医生。而将军则依然跪在那里,望着女子住的房间不言不语。

夫人慌了神,拉住将军的手问道:“世敦,你莫唬我,你这是怎么了啊?你中邪了?啊?”

将军不说话,跪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女子无恙,又走出了房门,倚在墙上,静静地看着他。

将军站起来,笑了,她也笑了。

众人却如坠烟雾,夫人咬着牙,跺着脚,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天圣旨又到了,说让将军再入一次皇宫。将军站起身,吩咐下人穿好礼服,入宫去了。女子则搬来一个板凳坐在屋外倚着墙。

夫人也坐下,尝试着跟女子说话。

“对不起,我不该踢你!”

“你叫什么名字?”

“你家在哪儿?”

……

无论夫人说什么,女子总是不说话。

夫人恨恨地叫来儿子,让他用重金去请法师和道士。

将军回到家的时候,家里吹吹打打,有念咒的,有舞剑的,有画符的……好不热闹。

将军也不说话,径自走到房中倒头就睡。

女子也不说话,跟在将军旁边,躺在他身边。不一会儿,将军就鼾声如雷。女子也呼吸均匀地睡下。

留下和尚道士不知如何是好。

夫人请走了和尚和道士,看着睡得正香的将军,也默默地坐下。

次日清晨,夫人招呼大家收拾行礼。将军不说话,却默默地帮忙。女子也边看着边帮忙。收拾了三天,遣散了一些下人,一家人上路离开了生活几十年的京城。

儿子问夫人:“母亲,父亲他怎么了?”

夫人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可是你父亲这么做应该有他的道理,我一个妇道人家也想不明白,那就听他的吧!”

离开京城三百里,途径黄河,将军坐在河边放声大哭。女子走到他面前,扶起他的脸,在他脸上吻了一下。就朝着黄河走去,任由河水淹没她的膝盖,腰身,胸口……直至消失不见。

众人惊呼要去施救,而将军却拦住了他们,目送这女子离去。

夫人惊恐地抱住将军,说道“世豪,你可不要去啊!你别吓唬我啊!……”

将军在河边呆了一天一夜,而后他钻到马车里沉沉地睡去。

夫人嘱咐儿子和下人一定要看好将军,绝不能让他寻了短见。而将军,好吃好睡,只是不说话。

终于回到了将军的老家,众人把祖屋收拾修缮,日子又变得平静。将军也开始说话了,只是每每问到那个女人,将军却笑而不答。

过了大概三年,京城生变,无数权贵人头落地,又过了三年将军才说其那个女人的故事。

那个女人就在一个夜晚,来到军营说要见将军。将军见到她之后,她只跟将军说,她想去看黄河,为了这个愿望她可以做任何事。

将军以为她在开玩笑,而她却无比认真。将军没多想,军旅艰苦,送上门的女人哪里会让她就这么走了。于是将军就把她抱到床上。她也不反抗,只是说,将军要信守承诺。

将军并没想着信守承诺,他坚信这个女人是一个间谍。所以第二天,他就把她交给了自己的下属们,任凭他们处置她。

过了七八天,将军发现女人竟然还没有被蹂躏死,而且一见到将军就这样望着他,平静而坚定。

又过了些时日,女人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将军于心不忍,便让她住到了自己的营帐。将军没有再碰她,但她却已经怀孕。

将军很奇怪,问她为什么要去看黄河,她告诉将军:“没为什么,只是想去看看!”

将军问她的家人,问她的国家,问她看完黄河后的打算,她反问将军“这些有什么关系?”

将军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找到了战机打破敌军,当将军眉飞色舞地向女子炫耀他的胜利的时候,女子默默听着,神情却十分淡然。将军问她,除了看黄河就没有其他心愿了吗?

她说“没有!”

当天,将军做了个梦,梦到自己骑着牛在家乡的田地里唱着儿时的歌。蓝天白云微风好不惬意。

然后,每一天他都会做同样的梦。一个念头在心里升腾——“回家”

而后,将军就带着女人回京了。

将军说完了这个故事,唱了一首歌,第二天家人发现将军安详地逝去,脸上还带着微笑。

——读《查拉图斯特如是说》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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