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给了我爹宿敌的儿子。
上花轿前,我爹拉着我的手叮嘱:「小舟啊,一定要把他家搞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拿出你青春期叛逆的架势来啊!」
我扶额:「爹,你别对我抱太大期望。」
他拉着我的手不肯放,大声鼓励我:「我相信你可以的!你当初都能搞得我升不了官发不了财,怎么就不能让他顾家也家宅不宁啊?」
又翻旧账。
「都说了你奏章上的墨汁不是我滴的!」
我飞速上了花轿,把门帘子按得紧紧的,连声嘱咐轿夫快跑。
1
我,姜小舟,京城名人,今天要嫁人了。
嫁的人也很有名,顾大将军的儿子顾渡。
我们俩都很有名,有名的地方却不一样。
我有名是因为,我爹,堂堂宰相、一介文官,娶了将门虎女,生了个同样凶悍的女儿。
对,就是我。
顾渡有名在,作为顶顶有名的大将军的儿子,他不考武举考科举,还当上了新科探花郎。
圣旨颁下来的那一日,许多人夹着酸跟我贺喜,都被我骂了回去。
事后想想真没必要。
也没什么,小事而已,不过是嫁给了我爹宿敌的儿子。
姜武和顾文,朝堂上有名的政敌。
今天你说边疆需要增兵,明天我就说国库不充裕。
今天你说要迎佛骨祭拜,明天我就说劳民伤财不如加强国防。
今天你说我家儿子到娶亲的年龄了,明天我就说我家女儿要比你儿子先嫁人。
嗯?
连这都要攀比。
皇帝说:那不如一起吧。
赐婚圣旨一发,顾文和姜武都哑了火。
据说顾文老婆骂了他一宿,说他赔了儿子又折兵。
顾大将军闷着头不说话,跑到酒楼里喝酒。
嘿,遇到了同样被老婆骂出来的姜宰相。
本来垂头丧气的两个人,一见了对方就精神抖擞,仿佛斗鸡。
姜宰相皮笑肉不笑:「恭喜恭喜啊。」
顾大将军拱手:「好说好说。」
姜宰相又说:「被夫人骂惨了吧?」
顾大将军厚着脸皮反驳:「没有没有,我老婆说了,我们家阿渡是男孩子,可以娶小老婆的,可以生十八个儿子。不碍事,不碍事。」
我爹,一个文官啊,硬是徒手捏碎了酒杯,回家就喊醒了还在睡觉的我:「小舟!你必须让顾渡断子绝孙!」
闻讯赶来的我娘狠狠捶了我爹一顿:「顾渡断子绝孙也是你家断子绝孙!让你别喝酒,你还喝这么多!」
我娘把我爹踹回房去,对一脸懵逼的我说:「宝儿,木已成舟,你还是得和顾渡好好过。他是新科探花,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夫婿。孽缘也是缘,你要好好珍惜,别听你爹瞎说。」
我望了望天。
珍惜不珍惜的,再看吧。
老实说,听我爹骂了顾文这许多年,我也养成了一听见「顾」字就瞪眼的坏习惯。
愁,我以后在顾家可该怎么混。
听说瞪眼瞪多了会长许多抬头纹哪。
不过,听说顾渡是个帅哥,而且很聪明。
你想啊,大将军的儿子读书倒读成了探花郎,足见他智商了。小道消息说,要不是因为他太帅,适合做探花,没准新科状元就是他了。
我希望他也能聪明地配合我,不然我不幸福了,他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我正想着,盖头就被掀开了。
顾渡脸颊带点红,隐约有酒气浮动。
长身玉立,如松如柏。
喜服在他身上很好看,宽肩窄腰,阳刚而英武。
但他好像不太喜欢,因为他在脱衣服。
嗯,果然是宽肩,果然是窄腰。
我警惕地看着他。
然后他朝我伸出了手。
「啪——」
我一把打在他掌心。
「你干嘛?」我底气不足,但先发制人。
其实我知道他要干嘛,压箱底的春宫我又不是没看过。
但我觉得,顾家的儿子,别想那么容易睡到我姜家的女儿!
他愣了一愣,随即道:「你头顶有只蜜蜂。」
?
妈的,我自作多情了?
我迅速红了脸,去捉那该死的蜜蜂,但是蜜蜂飞得太快,我一巴掌打在了顾渡的胸口。
肤如凝脂,很有弹性,好手感。
「那个,这是意外啊。」我讪笑,默默缩手。
顾渡按住了我的手。
在他胸口上下摩挲几遭。
肤如凝脂,很有弹性,好手感。
我视线堪堪能与他脖颈齐平,因此我也看见了他喉结上下滚了一滚。
我闭上眼睛,脸颊烧红。
皇天后土见证,这里有个被迫从业的流氓,十分想驾鹤西去。
我感觉我的手在抖,摸了个什么都不知道,就被他牵着绕到了后腰。
一个拥抱的姿势。
他下巴抵在了我额头,鼻息轻轻,带着酒香。
我整个人都傻了。
「小舟。」
他喊我。
我没理。
「娘子。」
他又喊。
我晕乎乎地抬起头,看到了一双太好看的眼睛。
顾渡笑一笑,低头亲了下来。
天地之间,好像只有他的气息。
入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是,
爹,我好菜,我玩不过他。
2
顾渡是个聪明人,从头到尾没提我俩父亲的恩怨。
反衬得我爹很沉不住气。
翌日清晨,他拿了把梳子替我梳头,看上去像一个宠爱新婚妻子的好夫君。
我觉得这人太装。
从前没有丝毫的感情基础,说深情就深情,说喊娘子就喊娘子。
果然跟他爹是一路货色,爱演得很!
我呸!
我一把拽过牛角梳,顾渡动作一顿,问我:「可是扯到了你头发?」
我冷冰冰道:「没有。」
他又问:「那是为何?」
我对着镜子里的他,道:「因为不想让你碰我头发。」
他再问:「是昨晚压疼了你头皮吗?」
小侍女窃窃偷笑。
我面红耳赤。
「靠!你别说了!不是的!」
他慢条斯理道:「那便是看我不顺眼了。」
我点头:「是的。」
他拉过凳子,坐在我身边,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架势,很诚恳地问:「我能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怒瞪他,他无辜纯良。
我总不能说因为咱们两家是世仇,所以我天然地看你不顺眼!
这样反而显得我很沉不住气。
不行,我不能输!
于是我说:「因为你爹曾经说你要娶好多小老婆,生十八个儿子。」
顾渡倒了盏茶给我,眼睛带着笑:「这话不是我说的,娘子这算迁怒吗?」
呵呵。
「那你答应我,不能娶好多小老婆,不能生十八个儿子。」
顾渡顿了一顿,还没说话,门口就有个梳小丸子发型的小女孩大声嚷嚷:「凭什么呀,你这人好坏!」
顾渡的妹妹,顾央央。
我从来不会让着别人的。
所以我抬了抬眼皮,刻薄道:「我这人是谁?你说话是不是要记得带称呼?」
顾央央拉着顾渡的袖子摇啊摇,跺脚比雷声响。
「她欺负我!」
顾渡说:「要叫人家嫂嫂,知道吗?」
我掀开眼皮,装作认真画眉的样子,偷偷在铜镜里瞄他。
他神色不变,很认真的模样。
可以,算他明事理。
顾央央又跺脚:「她哪里配做我嫂嫂,我要阿随姐姐做我的嫂嫂!」
啪。
我手里的螺子黛断了,远山眉斜出去一笔,有点滑稽。
「阿随是谁?」我问。
顾渡伸手过来,拿帕子沾了水,轻轻擦净我眉骨。
他离我太近了,近得我能看清他整齐的睫毛。
「阿随是谁?」我拍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问。
顾渡叹了口气,说:「央央胡说的。」
我没再继续追问,但是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
顾将军人还挺好的,不像我爹说的那么刻薄小心眼。
他挺高兴地接了我奉上的茶,说了些要夫妻和睦啊之类的嘱咐,然后封了我一大包礼金。
顾夫人把我从头看到脚,然后用一种「我家鲜花插在了牛粪上」的表情,递给我一只玉镯子。
什么话也没说。
我有点尴尬。
顾渡轻声说:「这是我外婆送给母亲的礼物,可以说是我们家的传家宝了。」
我瞅了一眼顾夫人,顾夫人一脸「我就听你瞎编」的表情。
我心态好了一点,想着不能辜负顾渡解围的心意,勇敢道:「谢谢娘亲,我一定会好好珍藏,将来留给我的儿媳妇。」
顾夫人喝茶呛到了,表情非常精彩。
她刚想继续说点儿什么,顾将军就说:「没什么事儿你们就先回去吧。」
顾渡立刻拉着我撤退。
我把礼金和镯子交给小柳儿让她收好,顾渡表示要带我看看院子。
不是现在的这个院子,是他以后要搬进去的那个院子。
顾渡被点了探花,日前有了官职。
这也就意味着,他很快就要有自己的宅子了。
一方面我觉得这很好,好就好在我可以无所顾忌地赖床了。
另一方面我又觉得不是很好,我还没摸清那个阿随是谁呢,怎么能就此离开呢?
于是,我私底下嘱咐小柳儿打探打探消息。
小柳儿很机灵,我很放心。
把她留在顾府里,我心情愉快地跟着顾渡出门了。
顾渡的新宅子在京郊,地方是偏了点,架不住人家面积大啊。
我被他带着看院子的时候,心里乐开了花。
这个地方适合做花房,那个地方适合放假山。
池塘里可以引山泉水,种上几株莲花,再养上几尾锦鲤。
生活美滋滋。
因此,当顾渡对我说「家宅修整之事还要娘子多费心了」的时候,我非常喜悦以至于一口就答应了:「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了。」
那时候我还太年轻,不知道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3
小柳儿并没有从顾府里探听到有关阿随的消息,以至于再听到「阿随」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稍稍回忆了一会儿。
是她?
国公府的二少奶奶梁氏是我的手帕交,她孩子周岁礼,给我递了帖子。
家眷们坐在院子里说说笑笑,我正在逗小娃娃呢,就听见了一声「阿随」。
一个穿着粉色裙衫的姑娘温温柔柔地冲着喊她的人一笑,莹润得像颗明珠。
我小声问梁氏:「阿随是谁?」
梁氏说:「新任御史大夫的女儿,在家行四,我们都喊她四姑娘。她原本是苏州人士,一年前随父亲来了京城。你不认识她?说起来她与你夫家还有些七拐八拐的亲戚关系。」
我镇定地夹一颗花生米,说:「什么亲戚关系啊,我怎么不知道。」
梁氏把孩子交给奶娘抱着,揉着手腕说:「御史大夫的妻子是你婆婆的小表妹,硬要说的话,阿随也算你表妹了。」
我哼了一声,瞅着那婉约如月光的姑娘,冷冷道:「一表八百里,要说这种表弟表妹,那可太多人上赶着想跟我做亲戚了。」
梁氏明明听出了我的言外之意,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喊来了阿随:「四姑娘,你来。」
我狠狠瞪了梁氏一眼,她幸灾乐祸地笑。
在阿随还没过来之前,梁氏跟我咬耳朵:「你别不识好人心,我告诉你,这阿随从前可是对你夫君一口一个表哥地喊着,全京城只有你一人蒙在鼓里。我给你个机会,让你正面见见情敌,没准,人家未来还有机会进你家门呢。」
我掐了梁氏一把,她哎呦着站起了身,临走前把阿随拉到了我身边。
「这是你渡哥哥的妻子,他俩成亲的时候你正病着,大概也没机会见面吧?」
阿随温柔道:「是我病得不巧,错过了这桩喜事。」
我没接茬,问:「你今年多大了?」
阿随轻轻答:「十四了。」
我「哦」了一声,然后说:「那么到了可以议亲的年纪了。」
阿随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声音凉丝丝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随不敢妄言。」
「央央好像跟你很熟,我嫁进顾家后却没见过你,」我拎着酒杯,笑眯眯,「作为表嫂,真是遗憾啊。」
阿随低头,说:「我应该避嫌的。」
避嫌,避什么嫌?
我捏紧了酒杯,皱眉想继续发问。
但不远处有人喊着阿随的名字。
一身粉色的少女像是松了口气,轻轻向我行个礼就返回原处。
我一口喝光了酒,然后再倒,然后再喝。
我酒量比较差,但是酒品还可以。
所以顾渡领我回去的时候,我只是抱着他胳膊睡觉。
「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马车摇摇晃晃,我晕晕乎乎。
他一只手由着我抱着,另一只手轻轻擦过我脸颊,将一绺发丝挑到耳后。
我心里有点难过。
「我今天看见阿随了。」我说。
顾渡「哦」了一声,说:「你不喜欢她,所以不开心吗?」
我摇摇头,又摇摇头。
不是因为不喜欢她所以不开心,
是因为我发现我竟然有些喜欢你了,所以我才这样沮丧。
我没说话,顾渡也不再追问。
马车里很安静,我就这样在他的怀抱里睡着了。
后来我就继续投身装修大业了。
新家和顾府离得很远。
为了方便监工,我把屋子先装好,搬进去住了起来。
院子整修要费一番工夫,慢慢来,反正顾渡不急,我也不急。
不过,顾将军和顾夫人还挺急的。
主要是,顾渡说要搬过来跟我一起住。
顾夫人心疼儿子,说哎呀你新家都不成样子,你怎么能住呢。
顾渡说小舟都能住,我难道比她还娇贵吗?
顾将军「哼」了一声,表示姜武的女儿都住得,我顾文的儿子自然也住得。
于是顾渡就意气风发地搬了过来。
穿过泥尘飞扬的厅堂,穿过木材堆满的小院,推开蒙尘的月亮门,对着惊呆了的我,他微微一笑。
「娘子,有没有想我?」
书房外泥瓦匠在施工,书房里顾渡看书看得认真,丝毫不受打扰。
我进去给他送汤,他放下书,搁下笔,拿起勺子之前还记得先问我一句:「你饿不饿啊?」
你看,他这个人挺神奇的。
从不抱怨,在哪里都能泰然自若。
也从来不说喜欢我,可是处处都在维护我。
他有那么多美好品质,对我无可挑剔,我简直要爱上他了。
可是……
我盯着忙前忙后的小柳儿发呆,把她看得发毛,等她颤巍巍问我怎么了,我才叹口气。
「你说,顾渡是个怎么样的人啊?」
小柳儿冥思苦想,半晌才说:「姑爷是个好人,也是个聪明人,还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
你看,这就是症结所在。
顾渡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最会权衡利弊。
顾渡很有责任心,这意味着他一定会对他的妻子好。
无论他的妻子是谁。
是我姜小舟,还是李小舟赵小舟。
又或者是那个阿随。
应该都一样吧,都能得到他深情款款的眼神、温柔细致的呵护。
而且,阿随显然曾经在顾渡的生活中留下了很重的一笔,以至于央央认定她是未来的嫂子,以至于他不愿意在我面前对她多做解释。
可是,这样的阿随,在他认定她非妻子之后,就如投湖石子般悄无声息地沉没。
顾渡的喜好是可以精确计量的吗?
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就止不住地泛酸。
我清楚地意识到,我喜欢上顾渡了。他这么好看,又这么聪明,还这么温柔。
但我也清楚地意识到,我想要得到的,是他对姜小舟的爱,而并非他对妻子的关照。
喂,姜小舟,你想要的太多了。
我一边批评自己,一边控制不住心里那些野草般疯狂发芽生长的念头。
我要让顾渡爱上我,我要让他的眼睛里只有我。
4
宅子落成了,顾渡请我爹给正堂题匾。
我爹很高兴,觉得顾渡真是有眼光。
我娘也很高兴,主要是觉得顾渡这人很上道,能哄老丈人,那肯定也对我很好。
逻辑无懈可击。
我被我娘这一通分析感动得不行。
可我随即又有些忧愁,最爱喝的乳酪都喝不下去了。
我娘看出来了,问我是怎么了。
我扭扭捏捏好半天,说:「顾渡他好像有个心上人。」
我娘柳眉倒竖:「他心上人不是你吗?」
我捏着勺子想哭:「我倒是想啊。」
娘亲听我说完原委,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直把我看得浑身不自在。
我心里发毛,问:「你看着我做什么?」
娘亲幽幽道:「看你道行浅,先付了真心。」
我当她是批评我,闷闷道:「我先喜欢的他,是我输了。」
娘亲屈指在我额头上弹了一弹,把燕窝推到我面前让我喝,慢悠悠道:「你以为你动心了就是输了?我告诉你啊,你别被你爹的胡说八道影响了。这日子是你们俩自己过的,你的幸福可比你爹的意气之争重要多了。」
我咕噜噜喝下燕窝,迫不及待地问:「那么,我先动心反而是赢了不成?」
娘亲瞧瞧我,笑道:「是啊。这世上的事情都是真心换真心,如果遇上了对的人,你付出的真心就是你的筹码。」
我半知半解:「但是那个阿随……?」
娘亲摇摇头,说:「不成气候的。凭你夫君的智商,他要是真想要得到一个姑娘,什么计谋不能用?他既然表示那是小孩儿胡说的话,你就要相信那是小孩儿胡说的话。哪怕阿随找上门来,你也得给我拿出正室的气派来,给她骂回去。」
我看着娘亲跃跃欲试的样子,冷不丁问一句:「你像是很有经验的样子。」
娘亲收回了按在桌上的手掌,若无其事地温柔道:「哪能呢,你爹从来没给过我这种机会,所以我只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
?
就离谱。
我面无表情地把她那盅燕窝也抢了过来,一口气喝了大半,在她「小兔崽子你干嘛」的声音中斯文地擦擦嘴角,说:「我也不会给顾渡这种机会的。」
前面,我爹还在跟顾渡喝酒。
边喝边聊,上至天文下至地理,老头儿眉飞色舞,觉得跟顾渡相见恨晚,就要把他引为知己。
嗯,要不是我拦着,他快拉着顾渡结拜了。
喂!
酒品还敢不敢再差一点啊!
我一边费力地把顾渡的袖子拽出来,另一边冲着里面喊:「娘亲!你管管我爹嘛!」
大概酒真的喝得有点多,顾渡也有点站不稳,脚步稍稍踉跄了点,整个人不偏不倚地靠在了我肩上。
「喂喂喂,我站不稳了啊——」
我脚底一滑,向后仰。
我今天穿的是鹅黄裙子啊,弄脏了就会很明显啊!
顾渡!
你讲点武德!
我手臂徒劳地在空中抓了几遭,然后我就看见刚才还醉得不省人事的人睁开了眼睛,笑着看我。
眼神聚焦在我脸上,是跟浓重酒香不符的清明。
他扶住了我的腰。
稳稳地抱住了我。
那厢,我爹犹在醉眼惺忪地对空气说话:「贤婿啊——」
你的贤婿已经离开酒桌了,你清醒一点。
顾渡眨眨眼,问我:「有没有事?」
「没事没事没事,你先松手。」
他箍在我腰上的手更紧了几分,垂下头枕在我颈窝。
「我喝醉了,」他在我耳边笑,「所以松不了手。」
很难不怀疑顾渡喝酒之后就被第二人格主宰了。
成亲那天是这样,今天也是这样。
我深呼吸,然后,趁我娘亲赶到照顾爹爹之前,掐着顾渡的腰,用力推开了他。
你们知道的吧,关于我继承了外公家的武学的事情。
咳,不夸张地说,姐姐我当年也是个路见不平一声吼的角色。
所以第二天早晨,顾渡更衣的时候,看着腰上的两块淤青,沉默了一小会儿。
「我昨天有做什么很过分的事吗?」
我望了会儿天,道:「也不算很过分吧。」
他平静地系上衣带,转身看我,大概是琢磨了会儿措辞:「我不太能记得自己醉酒后做的事情,如果有什么地方不对,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我抱着被子坐起来,笑眯眯。
「你昨天喊了两声阿随,你知道吗?」
顾渡手指一顿,没说话。
「我娘昨天刚跟我说,以我男人的聪明脑袋,但凡他想要得到一个姑娘,不管使出什么手段也能得到她。但你没有这样做,说明你并不喜欢阿随。」
我仰头看他,晨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没能照亮他的脸。
「我差点就要相信我娘亲说的话了,但你昨天喊那姑娘的名字的时候,情真意切,伤感又遗憾。」
我越说越来火。
索性一脚踹开被子,叉着腰站了起来。
我盯着顾渡,居高临下。
「你昨天到底醉没醉?」
雕塑一样定格了的顾渡终于有了动作。
他叹了口气,揉揉太阳穴,又搓了把脸颊。
白玉似的一张脸多了几分血色,还挺顺眼的。
然后他坐在床边,握住了我的手腕,用力一带。
我毫无防备地跌坐在柔软被子里。
「是醉了,不然不会被你掐成淤青。」他笑了一声,顺手拿过外衣,披在我肩头,「但是我和阿随……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依然攥着我的手腕,生怕我跑了似的。
我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生气。
于是我只好闷闷道:「那你说来听听啊。」
你看,我们都是凡人,所经历的也实实在在是俗气透顶的生活。
顾渡看长相像是个神仙人物,但他的故事,说起来仍然和二流话本没什么区别。
阿随和央央是同样的年纪。
顾夫人生小女儿的那一年,顾将军在外征战,生死不明。
京城里起了流言,说顾将军倒戈,全军覆没。
顾夫人慌了神,仍在月子里,却日日垂泪。
那时顾老夫人还在世,手段雷霆,找到了做县令的顾夫人表妹夫,将央央和阿随掉了包。
老夫人说了,要是逆子真的不忠不义,起码要给武义顾氏留一点血脉。
顾央央成了宋随,宋随成了顾央央。
天子迟迟未降罪,但顾家的门庭肉眼可见地冷落了下去。
顾将军再回来的时候,已是三年以后的事情了。
原来他和天子演了出双簧,他假意投诚,最后一举击溃三万大军。
顾将军加官进爵,但阿随只能一直是阿随了。
明明是为天子谋,但顾老夫人的一片苦心却成了欺瞒君主的举动。
一旦拆穿,是为不忠。
因此顾家不能接回阿随,只好暗地里对她好。
宋县令资质平平,之所以能新任京城御史,也有顾夫人思女心切的缘故在。
故事讲完了,顾渡比往常沉默许多。
我挠挠头,又挠挠头,半晌,憋出一句。
「顾将军被人污蔑的那段时间,你怎么过来的啊?」
他忽然笑了,很温柔地摸摸我乱七八糟的长发。
清淡的晨光里,他的侧脸也一样的温柔。
「你啊……」他低声说。
我拉下他的手摁在被子上,问:「我怎么了?」
他反握住我的手,指腹在我手背摩挲一阵,半晌才笑:「你很会抓重点。」
5
顾渡推门去了,我抱着被子发了会儿呆。
发呆的对象当然是阿随呗。
一想到她,我又想叹气了。
顾渡说,家人没有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世。
因为没办法接她回家,所以干脆不要给她希望和期待。
骄傲会生事端,多思无益成长。
他们对阿随的呵护,是让她一无所知地以宋家姑娘的身份安安稳稳活下去。
这逻辑没什么问题。
我确实听过那些被执念困扰一生不得解脱的悲惨故事。
但!
我好想摇着顾渡的肩膀说,你们根本不懂少女心事!
少女是一种什么样的生物?
有人偏爱我,我一定会偏爱回去。
顾家对阿随这样关照,阿随难道不会心生涟漪吗?
会,一定会。
因为我就是这样喜欢上顾渡的。
不自觉地,我好像又看见了阿随站在我面前,凉丝丝地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随不敢妄言。」
我蒙着眼睛哀嚎一声,重重倒在了床榻之中。
以前我还能像娘亲教的那样,撸起袖子把人骂出去。
无所谓,反正我不要脸。
可是阿随是顾渡亲妹妹啊,我觉得好烦。
我这一烦,就吃不下饭。
煨鹿肉是我最爱,但今天我一闻到这个味道就反胃。
「拿下去拿下去,我要吐了——」我捂着嘴从凳子上弹起来,像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顾渡停了筷子,跟出来轻轻拍我脊背。
「你——」他欲言又止,把帕子递给我,「要不要找大夫看看?」
我吐得快晕厥了,耳朵嗡嗡的,煞白着一张脸同他对视。
然后我奇迹般地读懂了他的潜台词。
「我也怕我有喜了。」
他稳稳地扶住我,问:「你怕什么?」
我怕很多啊。
我感觉自己还是个孩子呢,要是真的有孩子,我该拿他/她怎么办?
见我沉默,顾渡接着说:「而且不是『又』,我不怕,我很期待。」
我转头看他。
廊下有画眉在鸟笼里蹦跶,啾啾啁啁。
他也低头看我,脸色平静,从容自如。
「你为什么……」我困惑,「我以为你应该讨厌我。」
他问:「讨厌你什么?」
我说:「你刚点了新科探花,多少豪庭等着榜下捉婿,但你却因一纸赐婚跟我绑在了一起。我虽然不在乎世人评说,但也清楚我并非佳妇之选。更不用说你爹与我爹是宿敌……嚯,我简直要怀疑陛下赐婚就是为了让我们两家互相折磨,直到一家搞死另一家为止。」
我慢慢说着话,突然觉得有点难过,渐渐垂下了头:「这桩婚事原本就不纯粹,所以,你应该挺讨厌我的。」
他忽然站定。
伸手抬起我下巴,迫使我抬头看他。
我望进了他深潭般的眼睛。
「你听好了。」
他语气郑重甚至带了一丝严厉。
「如果我不是自愿,没人能强迫我娶你。」
我懵了,直愣愣地瞅着他。
「听明白了吗?」他又问。
林大夫捻着胡须,然后说:「这个嘛,好像不是喜脉啊。」
顾渡站起来,走了两圈,然后又站在了林大夫面前。
「您要不要再把个脉?」
林大夫的徒弟瞅了顾渡一眼,估计觉得他好烦。
我默默瞅了顾渡一眼,觉得他好惨。
林大夫倒没有被冒犯的感觉,笑呵呵地说:「顾大人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依我看哪,这倒是好事啊。夫人年纪尚小,再轻松两年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又点点头。
顾渡眉心的结才松开,舒缓道:「有劳林大夫了。」
林大夫收拾药箱跑路了,顾渡在窗边站了会儿。
咦,怎么还不去办公?
哦,他今天请假了。
我挪到他身边,颇忐忑:「你在想什么?」
他的目光收了回来,伸手摸我发顶,笑了笑,说:「没事。」
这之后,顾渡忽然变得很忙碌。
早出晚归的,人都消瘦了几分。
我问他在忙什么,他寥寥数语就带了过去。
我不再问他,一心一意地修整院子。
假山搭好了,流水潺潺。
廊下多了几个新的鸟笼,鹦鹉偶尔学我说话。
花房上加了玻璃顶,阳光穿进来,把花朵照得鲜亮。
我跟着厨娘学手艺,煲汤炖煮,无一不精。
顾渡回来得越来越晚,我有时等他,有时会睡着。
有个晚上我忽然醒来,感觉顾渡正倾身过来。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他的手臂整个儿环住我,伸手按了按床铺,然后掖住我的被角。
「你干嘛?」我忍不住问。
他一愣,说:「你醒了啊。」
「嗯,所以你在干嘛?」
他笑了一声,声音低沉:「你不知道自己睡相很差吗?」
?所以是怕我掉下去吗。
趁我还在发呆,他摸摸我脸颊,低声说:「睡吧。」
夜色深深。
而发生在白天的故事,则没有那么温情。
京城里的氛围渐渐变得凝重。
梁氏那么喜欢热闹的一个人,最近都不办聚会了。
我知道,太子病逝后,储君之位悬空。
宣王和晋王渐成气候,各有朝臣支持。
而最近皇帝身体变差,有了立储的意思。
朝堂之上,两派攻讦愈发严重,而这段时间斗争的焦点是无锡贪腐案。
我爹曾经说过,朝廷风气不正,至少有七成官员都收受过贿赂。
一月之前,无锡起了旱灾,粮食枯死在田里。
天子下了旨意,要求开仓放粮救济灾民。
然而无锡府的粮仓里只有两天的量,粮食放完后,无锡府尹也跟着自尽了。
天子震怒,一面勒令周边州府调粮,一面下令彻查此事。
宣王和晋王各自在督查队伍里安插了人手,暗地里给对方使绊子。
他们的手段一个比一个狠毒,连伪造证据的事情也能干得出来。
我爹在家发愁,私底下跟我说,宣王和晋王立身不正,无论是谁做了储君,恐怕德不配位。
总之,京城一下人心惶惶,生怕谁家遭了殃。
你看,这些是我知道的。
但我并不知道,在这场风波中,顾渡正在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又或者,他准备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就在这个时候,阿随及笄了。
宋夫人邀请我们观礼,最后只有我一个人去了。
及笄礼布置得很热闹,许多大家闺秀都来了,看得出,阿随的人缘还可以。
阿随娉娉婷婷,我递上礼物,她笑着接过。
但她的视线却在找另一个人。
没到场的那个人。
我望着她,忽然有些难过。
直到宴席散场,顾渡也没去。
顾夫人不开心,事后找我们发了一通火。
顾渡说,他把阿随当作妹妹,阿随却未必自知。
顾夫人愣住了。
顾将军沉默良久,很疲惫地示意我们滚蛋。
6
我们俩滚蛋了,这事儿主要赖顾渡。
他倒是若无其事的样子,问我要不要下馆子。
朝局动荡,饭馆子生意都冷清了。
我推开窗看了会儿街巷,忽然看见有辆马车停在了楼下。
车帘子掀开,下来一男一女。
女的一张幕离从头遮到腰,而男的却是个熟人。
新科状元郎,边明远。
就是被怀疑因为颜值不够所以被选拔为状元的那位。
顾渡走到我身边,目光落在了外头,停了一停。
他分明看清楚了,却伸手合上了窗。
「当心着凉。」
我狐疑地看着他,他却神色自然。
「你知道我讨厌边明远?」我问。
我这么说不是没有原因的。
边明远寒门出身,是甘肃人士。为人严谨,一板一眼的。
他平素看不惯的事情有三,一是豪庭纨绔,二是女子不淑,三是君子无度。
不太凑巧,我就是那个女子不淑。
被边明远点名批评过的京城女子。
「哦?」顾渡倒了杯茶给我,「你讨厌他?」
我三言两语地说清了原委,他支肘发笑。
「他啊,刻板正直,从不伪饰,一张嘴确实得罪了京城许多达官显贵。」
我假笑了两声:「哦,是吗?」
顾渡抬起头,挺认真地说:「他是仁义之辈,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不要讨厌他。」
他的眼睛很好看,眼尾略上扬,像未绽的花瓣。
他专注看着什么的时候,眼睛像寒夜的星。
只一点点亮,却亮得悠远。
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随即我又想到一件事。
跟边明远一起出现的那个女孩子是谁?
印象里,边明远不曾娶亲,也没有姐妹。
顾渡在氤氲的茶汤气息里微微一笑:「大概是个贵人吧。」
?这什么答案。
外面传来了叩门声。
进来的是边明远。
唔,和那个幕离遮面的姑娘。
「边兄。」
「顾兄。」
门轻轻合上。
边明远看见了我,诧异道:「你怎么也在。」
?
我没给他好脸色,刚准备开口呛他,就听见顾渡咳了一声。
「这是我夫人。」
「我知道这是你夫人,但是……」边明远说了一半,突然反应过来顾渡为什么要说一句他早就知道的事情,不情不愿地喊我一声,「嫂夫人。」
我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好,笑眯眯:「你好啊。」
「原来你就是姜小舟。」
一直没作声的姑娘伸手拨开幕离白纱,认真地打量我。
「你见过我?」我问。
姑娘有张顶顶英气好看的脸。
丹凤眼,远山眉,挺直的鼻梁。
每一处五官都像是工笔描绘出来的。
她打趣似的看向顾渡,后者没发表任何意见。
于是她略微弯了唇角,冲我露出一个笑:「没见过,但耳闻已久。我是澹台星越。」
澹台是国姓。
我睁大了眼睛。
顾渡平静道:「见过郡主。」
澹台星越不再看我,从袖口取出一封信递给顾渡。
「兄长托我给您带信。」
顾渡取过信,并没有拆开看,而是请他们坐下。
边明远的大氅上还带着落雪,他却没有拍,神色凝重地看向顾渡。
顾渡兀自取茶叶,泡开一壶茶。
外头风很大,呼啸着拍向木制窗棂。
没人说话。
只有羊肉火锅在咕噜噜冒泡,将雅间衬托得更加安静。
边明远一脸的欲言又止,顾渡好笑地看他一眼,他才开口:「顾兄,无锡那边……」
他只说了几个字,就又断了声音。
仿佛接下来要说的话让他很难受,不知该怎么继续。
澹台星越抢过话头,说:「无锡那桩案子究竟要查到什么时候?我们找到的证据足以——」
她的话没能说完,被顾渡打断了。
「郡主,」他将一盏茶不轻不重地放到她面前,神色平静,「雅间适合饮茶看雪。」
澹台星越神色苍白,却依言不再说话,抱着茶杯出神。
今夜有雪。
今夜无月。
今夜有灯展,就在城东。
哦,我想起来了,今天是花灯节。
虽然朝堂争斗日益激化,但百姓们依然在热热闹闹地过自己的日子。
顾渡非要我们四个一起来赏灯,谁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澹台星越将幕离换成面纱,一双好看的丹凤眼顾盼流转。
「原来京城是这个模样。」她喃喃。
我站在她旁边,将她小声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不由问道:「难道郡主是第一次来京城?」
她直直地瞧着街市上各色各样的花灯,轻声道:「是啊,我一直待在西北。」
见我望着她,她害羞道:「是不是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
我摇摇头,买了盏羊角灯塞到她手心。
「西北的睦王爷既忠且孝,当年为了解今上疑心,将兵权交还朝廷,甘守西北一隅。我爹对他评价很高。」澹台星越比我高,我不得不抬头看她,「睦王爷的女儿,自然也是人中龙凤。」
澹台星越一怔,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宫灯。
半晌,她笑了,眼睛弯成月牙:「姜小舟,你很聪明,我开始喜欢你了。」
我翻个白眼:「那真是委屈你了,一直在跟不喜欢的人打交道。」
她很自然地甩锅:「都怪边明远把你描述得像个泼妇。」
我一听见边明远的名字就来气:「他脑子有病!当初判定我不淑不贤的时候,我们压根就没见过!」
澹台星越诧异道:「啊,是吗?那他可真是太过分了。」
我越想越生气,三两步跑上前,一把拽住了边明远的袖子。
他被我吓了一跳。
「你你你你要干嘛?」
我不说话,恶狠狠地盯着他看。
边明远努力从我手中拽袖子,奈何我力气很大,他没拽动。
只好怀柔。
「你你你你能不能注意妇德啊,你夫君还在我边上呢。」
我转头瞅了一眼顾渡,顾渡挑了挑眉,问:「怎么了?」
我冷冰冰道:「边明远,你给我解释解释。我们还没见过面,你为什么要泼我脏水,坏我名声?」
状元郎的脸猝然就红了,目光看向顾渡。
「你看他干什么?」我冷冷道。
澹台星越拎着灯笼看戏,帮腔:「是啊,边明远,你从前在我面前说小舟坏话的时候可是理直气壮的。」
边明远结结巴巴道:「我是受人所托。」
我皱眉:「谁?」
顾渡忽然揽住我肩膀,将我转了个方向。
他的方向。
「娘子,猜不猜灯谜?」
没头没脑的一句,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转移话题似的。
我想挥开他的手,奈何他搂得太紧,是不容推拒的力度。
我咬唇瞪他:「你干嘛?」
苗若兰:你直接写我身份证号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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