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为什么要毒死李逵？ 第1页

《水浒传》的最后一回当中，宋江发现服下了朝廷送来的毒酒，然而他的第一反应，除了哀叹自己死得无辜，就是立刻把李逵从润州叫来，同样用慢药毒死。

这一情节的设计让很多人无法理解，有的认为宋江愚忠，有的认为宋江不义。

那么，小说安排这一情节的用意何在？

关于宋江毒死李逵这件事，大致可从三个方面来理解：

一、原因

原著中已有明确交待：

宋江（对李逵）道：“我为人一世，只主张忠义二字，不肯半点欺心。今日朝廷赐死无辜，宁可朝廷负我，我忠心不负朝廷。我死之后，恐怕你造*，坏了我梁山泊替天行道忠义之名，因此请将你来，相见一面。”

二、目的

对国家社会、黎民百姓有好处；

对梁山泊所有阵亡、幸存的弟兄及其家人有好处；

甚至对李逵本人亦有好处。

三、主题

凸显“忠义者的悲剧性”下场，是对“忠义”和“悲剧”两大主题的进一步强化。

小说中，宋江作为忠臣和功臣，被毒杀，已是不幸。他为了忠于朝廷，为了保全弟兄们的名节，选择了大义灭亲，忍痛亲手毒死了铁杆兄弟李逵，更加深了其命运的无奈。

随后，再由吴用、花荣的殉死，将全书“义”的核心推进到无以复加的高度，而将“忠”的思想放置在被谋害又不得申*的结局之下，使得小说的主题无论是批判性，还是深刻性都大大前进了一步。

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先要明确两个前提。

首先，是创作上。

中国古典小说有一个惯例，就是一定要完整地写出主角一生的经历，所谓“有头有尾，有始有终”。

所以，《水浒》当中，每逢好汉们出场，都会详细交待他们的籍贯、出身、落草原因；征方腊过程中，每一回末尾都会列出本回内死伤人员的名单；最后一回的开头，又不厌其烦地逐一介绍了幸存将领的最终结果。

在交待了戴宗、阮小七、柴进、李应、关胜、呼延灼、朱仝七位正将的结局之后，书里有这么一句话：

为这七员正将，都不厮见着，先说了结果。后这五员正将，宋江、卢俊义、吴用、花荣、李逵还有厮会处，以此未说绝了结果。下来便见。

这是刻意提醒读者：这五个人的故事还没有完，请继续往下看。

其次，是主题上。

百八将的故事其实在第九十九回已经结束，第一百回的存在，目的就是把小说的主题进一步扭转和提升。

从情节发展的角度看，梁山泊作为官军，南征方腊一定要胜利，失败则不符合史实，也不符合全书的主旨。因此，宋江作为平南都总管、征讨正先锋，一定会活着归来。

而小说最根本的主题，是要写出“自古权奸害善良，不容忠义立家邦”的结局，所以，只有让他死于朝廷之手，才能切实地达到这个目的。

不过，这样一来，作者就会面临一个问题：

宋江死了之后，剩下的人要怎么办？

他们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作为后世的读者，我们当然已经看到了小说家给出的答案：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这五个人的故事还有后续？

这部分情节的设定，是著书者结合了人物的性格经历、地位处境，以及和宋江的关系，在通盘考虑之下，才做出的安排。

卢俊义之所以先死，是因为他的武功和能力最为朝廷所忌惮。

作为整个队伍的*把手，卢员外要是活到宋江遇害之后，就将处于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

如果收拾残部起兵造反，明显是违背了玉麒麟之前的人设，他拒绝和燕青一起离开的情节，就会显得前后矛盾。

如果卢俊义居然毫无表示，也不合理，因为以他的能力、地位，将是下一个被对付和*害的人。

按卢俊义的性格与价值观，他不可能主动辞官求闲，不可能出家修行，不可能为宋江殉死，也不可能带兵谋反，那么，宋江死后，他的结局将会非常难处理。

所以，书中借杨戬的计谋，先解决了卢俊义，绝了宋江一只臂膊，这样的安排最为合理省事。

然后就是李逵。

《水浒传》里面，能够抑制住这颗天杀星的杀性的人，一共有四个。此时，戴宗已亡，燕青不知去向，罗真人身在化外，不问世事，宋江是唯一能够约束李逵的人了。

毕竟在李逵的心目中，宋大哥的重要性远远高于大宋皇帝，甚至高过自己的性命。

可以预见，宋江死后，黑旋风必然狂性大发，为了复仇，不惜*流成河。

如此一来，国家社稷、黎民百姓都将再遭戕害，生灵涂炭。

如果你是大宋百姓，绝对不会支持一支由黑旋风领导的队伍。

而在此前，宋江费尽心机带领这班强盗弟兄接受招安，南征北讨，为的就是要保境安民，同著功勋于国，让大宋社会有个和平安定的局面。

要是现在再竖反*，那么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朝廷首先就会削夺之前加封的所有官爵名号。

如果你是徐宁的妻儿、穆弘的老爹、雷横的老娘，所面临的情况，就是自己的丈夫、儿子用性命换来的功勋，从此毁于一旦，不旦今后再无朝廷的抚恤，还要背上反贼家属的恶名，子孙在几代之内都不得任用。

如果你是呼延灼、关胜、朱仝、黄信、孙立、孙新、凌振等回到官场任职的梁山余部，那么李逵的再次起兵，会立刻把你逼入险境。

一是在官场上迅速被排斥和边缘化。

种种猜忌无法避免，朝廷绝对不会相信你和那个造*的天杀星之间毫无瓜葛。

你们之前是结义的兄弟，难道现在完全不通讯息？李逵不会派人来约你一同起兵吗？

二是可能陷入兄弟互杀的残酷局面。

如果你试图向朝廷表明自己的忠心，那下一步就会被调往剿*平叛的前线，成为征讨李逵的主力，昔日的兄弟从此兵戎相见。

借贼杀贼，是官方惯用的手段。

三是和天杀星一起走向覆灭。

如果你居然“义”字当头，再次脱离官场，加入了李逵的队伍，那么，你的结局只能是兵败身亡。

这支没有了宋江、卢俊义的部队，就算把吴用、花荣、李应、柴进，甚至是公孙胜、阮小七、燕青全拉回来，也不可能有胜算。

这个下场，宋江本人看得非常清楚：

宋江道：“兄弟，军马尽都没了，兄弟们又各分散，如何反得成？”

总之，大家好不容易披肝沥胆，回归体*内，洗白干净，加官进爵，现在仅仅为了要给宋大哥报仇，就要断送所有人的前途，牺牲阵亡者的福祉，致使天下的百姓遭殃，这样的局面，绝对不是宋江要的，也不是《水浒》的著书者想要的。

宋江之毒*李逵，在一定程度上，亦是为了保全黑旋风自己。

李逵是无脑之人，他每次下山，必定要有人在旁边跟着，才不会闯祸。他如果领兵，则必败无疑。

反贼被擒之后的下场，看看方腊就可知道。

黑旋风也许不会被剐三日，但凌*枭首处死，肯定在所难免。

这一来，更是要连累他那个在沂水老家的哥哥李达了。

但是现在，李逵以镇江润州都统制的身份病亡，死后进祠堂接受供奉，享万年香火。

同样是死，前者遗害他人、兄弟，声名尽毁；后者显灵护民，忠义之心百姓哀怜，哪一个才是更好的出路？

宋江正是看清了这一点，深知以李逵的智力水平，无法对他人负责，也无法对自己负责，所以，他在临死前，替李逵的命运做出了选择。

“宋江杀李逵”这段故事不长，可是却写得异常凄惨悲戚。

原因就在于李逵被告知了真相后，不但没有恼恨宋大哥，反而坦然接受了葬于一处的安排。

李逵见说，亦垂泪道：“罢，罢，罢！生时伏侍哥哥，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一个小鬼。”言讫，泪下。

李逵临死之时，付嘱从人：“我死了，可千万将我灵柩，去楚州南门外蓼儿洼，和哥哥一处埋葬。”嘱罢而死。

在《水浒》小说中，李逵一共哭过三次，一次是为了老娘，一次是为了鲍旭，另一次就是这里。

因为就算李逵再无脑，也看出宋大哥不是成心要害死自己然后独活，而是约自己同死，大家黄泉之下再相聚。

一边是直言相告，相约同葬；一边是毫无怨言，追随同死，容与堂本在此处点评道：

以死相赠，能使受之者不以为怪，真兄弟，真忠义，可敬可哀。

现在常常能看到一种观点，将毒死李逵的事，作为宋江的“污点”，认为他为了一已的名声而毒害了铁杆兄弟。

但如果真正理解原著，便不难看出，小说家对这一段的处理，明显不是为了抹黑和贬低，而是意在凸显宋江以大局为重，不以个人的生死为念，亲手掐断了李逵再次造反的念头，为此不得不忍痛杀掉了手足弟兄。

而李逵也从来没有把自己的死，怪罪于宋大哥。在宋徽宗的梦中，他分明是抡起双斧，直奔皇帝报仇。

是非恩怨，都清清楚楚。

在李逵之后，还有吴用、花荣的自缢。

这两人的性格脾气本来就极不适合在官场生存，对此他们自己也心里明白：

花荣道：“朝廷既已生疑，必然来寻风流罪过。倘若被他奸谋所施，误受刑戮，那时悔之无及。如今随仁兄同死与黄泉，也留得个清名于世，尸必归坟矣。”

从这段话里可以看出，花荣主动求死的原因，除了感念宋江的恩义难忘，也是为了保全眼下的功名，避免日后被奸臣陷害。

到时候恐怕不仅要受酷刑责问，甚至还会身首异处，抛尸荒野。

为了求个囫囵全尸，以及死后能安稳入土，竟然不惜提前自尽，这种“以死避死”的做法，今天的一些读者大概不能理解。

但是，只要对中国历史和官场斗争稍有了解，就不难发现，花荣的担忧并不多余。

仅仅十几年之后，岳飞父子的惨剧就在大宋朝活生生地上演了。

读《水浒传》最后一回，会发现其中充斥着“堪恨当朝谗佞，不识男儿定乱，诳主降遗殃”、“奸臣当道，谗佞专权，屈害忠良”、“奸贼阴谋害善良，共为谗语惑徽皇”、“奸邪误国太无情”、“可怜忠义难容世，鸩酒奸谗竟莫逃”、“上皇无奈，终被奸臣谗佞所惑”、“只要闭塞贤路，谋害忠良”、“煞曜罡星今已矣，谗臣贼相尚依然”的句子，被容与堂本点评为：“作者真有余恨”。

李逵最后死于宋江之手，固然是一个悲剧，而造成这悲剧的真正源头，小说家矛头所指，已经不言而喻。

注：文中插图，出自人民美术出版社水浒连环画之 30《蓼儿洼》，周申先生绘，再次感谢。

又及：

关于《水浒传》最后一回大结局，之前写过专门的分析：

关于吴用、花荣为什么要追随宋江而死，也可以参见下面两个回答：

2021.8.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