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科问答小站 logo
百科问答小站 font logo



伊斯兰教是否制约了经济增长? 第1页

  

user avatar    网友的相关建议: 
      

类似的争论最近愈演愈烈:是不是阻碍了现代化?是不是制约了经济增长?不一而足。知乎上曾有一些理论探讨,有的还蛮有意思——比方说,把伊斯兰教和基督教比作苹果和安卓两种系统。前者诞生晚,相对“闭源”,是一时的最优解,但难以适应时代的变迁;后者诞生早,相对“开源”,尽管有几分杂乱无章,但可以随着时代变化作灵活的解读[1]。可惜,这样的分析越来越少见了。这个答案旨在和知友们分享经济史在这方面的进展,相信会是一个有用的答案。


之前已经有答主提到了Kuran。实际上,上一段中提到的答案和Kuran的颇有几分相似:有些曾经有效的制度,随着时间流逝反而成为了发展的桎梏。比如说麦加朝觐。穆罕默德征服麦加时,这里是座商业城市。朝觐既是宗教盛宴,又是国际贸易的盛事。据16世纪时葡萄牙人的记述:每年有200000人聚集在麦加,随身带着300000只牲畜。部分用于献祭,剩余的用来贸易。当时的麦加,是阿拉伯世界的贸易中心。今天,朝觐中剩余的主要是宗教,而非经济意义了。


图1 1100年前后,伊斯兰世界各经济部门内部职业的数量的比较。横轴从左到右分别是商业部门、政府和军事部门、教育法律和宗教部门;白色柱形是701-1100年时的职业数量,黑色柱形是1101-1500年时的职业数量。由图中可见,1100年后,伊斯兰世界的商业不再那么兴盛发达了。图片来自Kuran 2012年的著作。原始数据可见Shatzmiller 1993年的著作


最能体现这种“时过境迁”的是伊斯兰合伙制,广泛应用于当时的航海贸易:投资人委托商人经营,到期后如有利润,按照事先商定的比例分配。商人不须对资金亏损负责,但必须听从投资人的指令,同时对经营活动中对第三方造成的损害负责。当时,这一制度有很多优点:首先,贸易生意风险很大。这一制度明确了投资者的“有限责任”,鼓励大家投资贸易;其次,伊斯兰合伙允许灵活的分配比例,发挥经营才能、分担风险的能力比规定五五分成的犹太合伙强。


这一合伙制的基本框架几百年没有发生变动。随着经济活动规模的扩大,缺点开始暴露出来:首先,为了预防围绕作价多少发生的纠纷,教法禁止直接以货物入伙。经营者在履行对投资者的义务时,也必须返还货币而非货物。为了合规,需要找可信的第三方多做几趟交易。经济节奏加快时,额外的交易成本很大;其次,合伙人没有法人身份。如果发生纠纷,第三方只能单独起诉合伙的每个成员,司法成本很高;如果有合伙人身故,利益的重新调整相当麻烦。


图2 1850-1920年,奥斯曼帝国上市公司的所有者。白色柱形是穆斯林所有上市企业的数量,黑色柱形是外资或非穆斯林所有上市企业的数量,中间的灰色柱形是二者混合所有的上市企业数量。1908年是个分界点:这一年,奥斯曼帝国颁布了《公司法》。图片来自Kuran 2012年的著作。原始数据可见Akyıldız 2003年的著作


与这一点相关的,便是图1呈现的结果:12世纪以后,伊斯兰世界商业的内部分工不但没有继续发展,还有轻微衰退。等到几百年后的工业革命时,前述缺点就更突出了。类似的例子很多,比如瓦合甫——在制度建设相当原始的时候,这种类似信托的安排既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产权,防止军阀的侵犯,又可以长期地、稳定地提供公共服务,还可以借此开展经营活动。但是,当近代化浪潮兴起,大量的瓦合甫没能及时搭上公司制的“快车”,转型成现代企业。


这样的分析很容易把我们导向这么一个结论:过去有用的制度逐渐僵化,是现在大家批评伊斯兰的主要原因。这也与开头提到的比喻相合。如果我们讨论的是短时间内的历史,制度的讲话稿确实是个不错的解释。毕竟,修正制度确实需要付出多方面的成本;但是,如果我们讨论的时间段长达上千年,问题就没有那么简单了——如图3,经济重心的转移在1000年前已经开始加快。如果真的是因为制度的僵化,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阻力,可以让变革迟滞1000年


图3 800-1800年,欧洲、中东与北非地区经济重心(以人口数量为标准)的移动。图片摄自Rubin 2017年的专著。原始数据可见Bosker、Buringh和van Zanden 2013年的研究


简单地说伊斯兰教义包罗万象,其实没有回答根本的问题——是否“包罗万象”,本身也是长期历史演化的结果。无论原始教义讲得多么明确,后世总会有足够聪明的解经人。否则,“借贷给你的弟兄,不可取息”,怎么会在4、500年后,变成“利息不得超过损失的利润”呢?教会怎么自己就开起了取息的银行呢?关上变革制度的“创制之门”的,与其说是虔诚的膜拜,不如说是激励的不足。要知道,奥斯曼帝国商业繁盛的年代,法庭一般是不去追究15%以下的利息的[2]。


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可以纵贯千年?概括起来七个字:统治者的合法性。制度变革的关键时刻,统治者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在这个时间点上,塑造统治者激励的那些因素,就显得尤为重要:在这个时刻,大家期待我做什么?从哪些方面着手,可以最好地鼓动他们?最终,什么样的手段,可以最好地鼓动统治?和平年代,合法性强的政权,人们的容忍程度更高,国家可以获取更多资源,做更多的事;动荡年代,缺乏合法性,政权极易分崩离析。


图4 内生制度变迁分析框架的示意图。制度影响行为的成本/收益,成本/收益影响人的决策,而决策有时又会反过来加强制度。因此,有的制度是自我加强的。图片摄自Rubin 2017年的专著


在合法性的来源这一问题上,伊斯兰教和基督教有着鲜明的差别。伊斯兰经典中明确规定了统治者的三个合法来源:神的委任;从合法的统治者那里继承权威;百姓发出“拥护的誓言”。同时,经典中明确规定:信徒仅在世俗统治者遵照神的旨意行事时服从他们。相比之下,基督教对世俗统治者的合法性的立场,就要“柔软得多”。除了那句“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的名言以外,无论是圣奥古斯丁还是圣杰拉斯一世(曾任教皇),都强调过世俗政权的独立性。


合法性的差异始于宗教传播初期,这一差异塑造了统治者的激励,统治者的决策又反过来强化了合法性的差异。这一分析框架,能够解释为什么伊斯兰的变革幅度小,有时甚至会回撤。两大宗教传播之初,伊斯兰教传播的环境是游牧部落,伊斯兰本身就是推动部落向国家转型的动力。因此,将世俗政权合法性写到教义里,没有问题,没有阻力。基督教传播之初,已经有了罗马帝国。教会最适宜的角色是填补空白,而非插手世俗。否则,等待的可能是灭顶之灾。


图5 坐落于大马士革的Ananias教堂,在穆斯林统治下屡经兴废。图片来自Kuran 2012年的著作


这一差异会影响统治者的行动。对伊斯兰政权的统治者来说,按照经典行事是最为稳妥的选项;如果不满在位的统治者,指责他们违反了经典,也是争夺合法性的现成选项。这一框架把Platteau和Rubin的分析整合到了一起:和平时期需要增加开支,“拔鹅毛”。借助经典的名义行事,“听到的鹅叫”音量将是最小的;危机时刻,“回到经典”是上天准备的凝聚不同力量的口号。虔诚教徒越多,保守行事这个“默认选项”的吸引力越大,竞争彼此正统程度的动力也越大。


因此,简单地说伊斯兰的制度“僵化”,是把问题简单化了。尽管这里的分析相当粗浅,但我们看到,即使是那些写得比较明确的规定,在历史长河中的命运也不是一概而论:比如合伙制,历经几百年,形态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不许取息的规定,则出现了许多变通方法,在部分地区几乎形同虚设。实际上,如果把目光投入到历史的细节去,我们会发现:伊斯兰没有停滞,伊斯兰一直在变。只是,仿佛另有一只无形的手操纵了变化的方向,远离了许多人的期待。


典型的例子有二。一是印刷机:在奥斯曼帝国,按照巴耶塞特二世1485年发布的敕令,穆斯林拥有印刷机、用印刷机印制阿拉伯文书籍,最高可以处以死刑。敕令从设立到废除,中间历经了282年[3]。后果是什么?按照Quateart的估算,直到19世纪初,奥斯曼帝国的识字率只有2-3%;二是罩面纱。之前的答案写过,有些知友可能已经熟悉这一例子[4]。这一习惯其实是在世俗化之后重新兴起。席卷埃及等国的时间,不早于上世纪70年代。大学生是其中主力军。


图6 1911年时,印度各邦穆斯林数量与穆斯林识字率。Chaudhary和Rubin合作,利用印度数据验证了类似奥斯曼帝国的结论:穆斯林统治结束愈晚,当地宗教势力愈强,开办的学校愈注重宗教而非世俗内容,导致更低的识字率。图片来自Chaudhary和Rubin 2011年的研究


两个现象,一体两面,都是将政治合法性建立在宗教之上的后果。在印刷机案例中,当统治者“合法”上台,他自然会提防破坏既有合法性的新技术。哪怕这意味着很大的效益,也不行;在罩面纱案例中,当经济下行,流动性减弱,社会陷入危机,通过“回到经典”的方式来表达,最合算,风险也最小[5]。戴上面纱、蓄上胡须、播放经典磁带,不会有哪个伊斯兰统治者,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禁止;相反,危机时刻,政客们的选择,常常是从世俗到保守的“优雅转身”。


因此,无论是“制度僵化”还是“包罗万象”,都没有打到根子上。制度并不僵化,变化颇为灵活;包罗万象与其说是千古一系,不如说是结构丰富的地层:层累地造成,形态在变化;暂时地消失一段时候后,踏着危机的步伐翩跹归来。繁荣年代,往前走,但拨动合法性的动力实在欠奉;危机时刻,社会的透镜只剩一个焦点,大家争着比赛谁更复古、谁更乖巧。借用Lewis经典著作的一句话来结尾:是政治(master)引领宗教(handmaiden),而非宗教引领政治


[1] 这个答案可以在gauchewood:伊斯兰因素会阻碍伊斯兰国家现代化吗?找到。


[2] 请见Jennings, R. C. (1973). Loans and credit in early 17th century Ottoman judicial records: The sharia court of Anatolian Kayseri. Journal of the Economic and Social History of the Orient/Journal de l'histoire economique et sociale de l'Orient, 168-216.


[3] 有关这一案例的详细分析,请见Coşgel, Metin M., Thomas J. Miceli, and Jared Rubin.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mass printing: Legitimacy and technological change in the Ottoman Empire." Journal of Comparative Economics 40.3 (2012): 357-371.


[4] 这个答案可以在伊斯兰教女性为什么包头巾?找到。


[5] 有关这一点,知乎上有两个简介:伊斯兰教女性为什么包头巾?伊斯兰复兴和社会流动性。原文可见Carvalho, J. P. (2012). Veiling. 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 128(1), 337-370与Binzel, C., & Carvalho, J. P. (2016). Education, social mobility and religious movements: The Islamic revival in Egypt. The Economic Journal.


参考文献:Akyıldız, A. (2003). Ottoman securities. İletişim.


Bosker, M., Buringh, E., & van Zanden, J. L. (2013). From Baghdad to London: Unraveling urban development in Europe, the Middle East, and North Africa, 800–1800. Review of Economics and Statistics, 95(4), 1418-1437.


Chaudhary, L., & Rubin, J. (2011). Reading, writing, and religion: Institutions and human capital formation. Journal of Comparative Economics, 39(1), 17-33.


Coşgel, Metin M., Thomas J. Miceli, and Jared Rubin.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mass printing: Legitimacy and technological change in the Ottoman Empire." Journal of Comparative Economics 40.3 (2012): 357-371.


Jennings, R. C. (1973). Loans and credit in early 17th century Ottoman judicial records: The sharia court of Anatolian Kayseri. Journal of the Economic and Social History of the Orient/Journal de l'histoire economique et sociale de l'Orient, 168-216.


Kuran, T. (2012). The long divergence: How Islamic law held back the Middle East.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Lewis, B. (2002). What went wrong?: Western impact and Middle Eastern respons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Peters, F. E. (1994). The Hajj: The Muslim pilgrimage to Mecca and the holy places.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Platteau, J. P. (2008). Religion, politics, and development: Lessons from the lands of Islam. Journal of Economic Behavior & Organization, 68(2), 329-351.


Quataert, D. (2005). The Ottoman Empire, 1700-1922.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Rubin, J. (2017). Rulers, religion, and riches: Why the West got rich and the Middle East did not.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Shatzmiller, M. (1993). Labour in the medieval Islamic world (Vol. 4). Brill.




  

相关话题

  为何满清能统治人数几百倍于己的汉人二百多年? 
  研究人员称发现「德尔塔+奥密克戎」混合毒株,具体情况如何? 
  如果摧毁家庭这个概念,社会会不会有很大进步? 
  如何看待江苏支援湖北医疗队行李丢失这一事件? 
  为什么男性偏女性化会遭受非议,而女性偏男性化则更容易被接受? 
  专家称「要达到 2030 年控烟目标,卷烟价格要达到每包 59 元」,2030 年控烟目标如何实现? 
  新发布的2018雷克萨斯ls500h为什么不是四驱? 
  大家认为一个女孩子最可贵的品质是什么? 
  如何看待 「人家几代人的努力,凭什么轻易输给你的十年寒窗苦读」这句话? 
  韩国 2022 年起正式废除《强制防沉迷制度》并全面推行《游戏时间选择制》,这对青少年将造成哪些影响? 

前一个讨论
有哪些独处时候发生的尴尬事?
下一个讨论
在物理研究中,你都见过哪些「还有这种操作」的神操作?





© 2024-05-09 - tinynew.org. All Rights Reserved.
© 2024-05-09 - tinynew.org. 保留所有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