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要修真。”
“不要修真。”
“不要修真!”
当我打开家族祠堂角落里那本禁书,想象中的修真功法却并没有出现。
扉页上,满满地写着“不要修真”四个字。
刚把手伸到散布着淡淡灵力的扉页之上,我的身后就仿佛出现了一道细小的呢喃。
它不断重复,逐渐放大,直到充斥整个祠堂。
我的心脏似乎在疯狂跳动,我听得分明,这是我爷爷的声音。
他似乎用尽了所有力量,声嘶力竭,喉咙都快被撕裂。
“不要修真!”
2
自从我爷爷这一辈起,我们的家族就被当成异类。
十里八乡都不敢与我们家族深交,为了解决婚姻问题,很多族人甚至要出走远方。
但每当有鬼魅作祟,所有人又都会来敲响我们的大门。
在我的记忆里,爷爷总是画着各式各样凌乱无序的符纸,然后举着符纸不停呢喃,有时会突然瑟瑟发抖,有时则会猛地发出渗人的惨笑声。
驱除鬼魅的时候,人们都会送上牛羊肉,对着爷爷点头哈腰。
可一旦鬼魅消失,这种尊敬就会变成躲避。
他们常拉着我小声地说,离爷爷远一点。
爷爷在修真。
3
我曾经问过奶奶,修真是什么。
奶奶说,修真是修炼大神通,可以飞天遁地,可以画符驱邪,可以元神出窍。
我问,那不就是仙人吗?
奶奶说,没错,你爷爷就是这样的仙人。
同样的话,我也问过爷爷。
听到元神出窍,爷爷浑身的汗毛似乎都全部竖了起来。
“这个世界,没有元神出窍。”他的身子背着我,突然有些轻微的颤抖。
“可奶奶说你可以。”
“我当然可以。”他猛地转过头,嘴角咧起极大的弧度,几乎要将嘴唇撕裂,狂睁的眼睛似笑非笑,明明佝偻的身躯却让我感觉有十丈高,生生将我笼罩在阴影之中。
“因为我是个疯子。”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爷爷,我再也不敢提修真二字。
4
之所以要打开爷爷留下的禁书,却是因为,如今,我不得不修真了。
一群筑基期的修者霸占着我们的庄子,让我们交出爷爷留下的所有遗产。
对关于修真的一切信息,这些修真者都无比地渴望。
他们舔着嘴唇,睁大了眼睛,不停翻阅爷爷留下的每一本书籍,眼神既炽热又疯狂。
直到其中一个修者,忽然挖爆了自己丹田。
他们不再肆意翻阅书籍,但他们说,爷爷是个隐修的强者,他的所有遗产都必须由修者接管。
自然也包括这座大院,和族里的所有女人。
那一天,被赶出来的我捏紧了双拳,脑子里似乎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呼唤我。
“我要修真。”
“我要修真。”
“我要修真。”
5
费尽浑身力气翻开扉页,我终于见到了爷爷的修真功法。
《太清功》三个大字让我震撼不已,这难道就是传说中三清之一,太清道德天尊传下的功法。
这是多么虚无缥缈的人物,可如今他的功法就在我的面前。
一道道轻语在我身边回荡,从我翻过扉页那一刻开始,“不要修真”就变成了“来见我”。
“来见我。”
“来见我。”
“来见我。”
天尊,恕我法力低微,见不到你。
我要修真了。
6
我很快强健了筋骨,学会了用灵力沟通天地,刻画符纸。
有了功法,我终于知道了功能强大的符纸是什么原理。
以灵力画出对应的图案,沟通天地间的大能,驱使大能赐予的力量,化为己用。
而我沟通的,几乎都是太清道德天尊。
而我现在,终于明白了爷爷为什么让我们不要修真。
我每画一次符纸,道德天尊的呢喃就会清晰一些。
就像听久了呼噜声,没了呼噜声都不能入睡。
现在若是听不到天尊的呢喃,我也没法安眠了。
他一直呼喊着,来见我,来见我……
我想去见他。
7
我的灵力增长很快,虽然他们总不受我控制地在我身体里乱窜。
但我非常享受这种感觉,因为我一个月就完成了筑基,才第三个月,我就凝结了金丹。
磅礴的灵力让我抑制不住晋升元婴的渴望。
我想知道,元神,有着怎样的力量。
这是十足的诱惑。
金丹强化了我的整个躯体,我已经不再是凡人之躯。
我学会了符纸之外的另一个杀招——请天尊上身。
被金丹滋养的身躯足够承受天尊的一丝仙气,他驾临我的躯体,助我杀掉了所有入侵宅院的筑基期修者。
这就是力量。
我再也忍耐不住心里的渴望,我要晋升元婴。
我要见天尊,我要力量……
8
天尊夸我了。
天尊夸我了!
这呢喃第一次从“来见我”变成了“甚好”。
我每请天尊上一次身,天尊的力量和我的身体就更加契合一分。
每每如此,他便会对我发出不同寻常的呢喃。
“甚好。”
“甚好。”
“甚好。”
随着我和天尊的沟通越发密切,我从他细碎的呢喃里,逐渐读出了加强元神的办法。
我越来越高兴。
我要晋升元婴期了。
9
修炼二十载,沟通了无数次天尊,在他的碎语呢喃的指导下,我成功晋升了元婴期。
凝实的元神如同一个婴儿的雏形,在我的丹田里成型。
它便是我的金丹所化。
我感觉我无比强大。
我可以开始操纵灵魂,我甚至可以用元神的力量,去影响凡人的心理。
让他们对我崇拜,对我害怕,对我五味杂陈。
看着他们的心被我肆意玩弄,我终于体会到了修者的强大。
感谢天尊。
10
我被天尊接引了。
我的元神朦朦胧胧,被拽到了天尊的宝殿。
999个黑衣使者静静站在天尊的宝殿里,我能感觉到他们体内澎湃的灵力。
每一个都比我更强大。
天尊浑身散发着无尽的光芒,如此光明,又如此慈祥。
快修炼,快修炼吧。天尊如是说道。
等到了出窍期,你就能元神出窍,真正地来见我。
真正地来见我。
来见我。
11
历经一百年,我终于摸到了出窍期的门槛。
我激动无比,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发出欢欣的笑声。
出窍了,就能元神游荡世界,就能去天上真正的兜率宫,就能见到天尊。
只要有天尊的指点,我必定能更快渡过出窍期,成为真正的洞虚,再历经天劫,成为仙人。
无比强大的仙人。
我从没有过如此不竭的动力,我没日没夜地修炼。
我要成为仙人。
12
元神升华的那一刻,我再也没能忍住我的心情。
我出窍期了。
来不及稳固我的境界,因为天尊的呢喃已经快要震聋我的双耳。
“来见我。”
“来见我。”
“来见我。”
我一点不觉得痛苦和冒犯,哪怕我的元神都被震得有些发溃。
我真的想见天尊。
13
出窍并不复杂,我很快完成了所需要的流程。
元神离体的瞬间,我有了一丝犹豫。
我想起爷爷在生前对我说过的话。
“这个世界,没有元神出窍。”
如果没有元神出窍,那我现在又是在干什么?
我的后颈发毛,他是在遥远的过去提示我?
不是没有元神出窍,而是,不能元神出窍?
可我的元神,已经几乎完全离体了,没有了回头路……
更何况。
我要去见天尊。
14
我的元神不断翱翔。
一直有一股淡淡的气息,引导我的方向。
我知道,那是天尊。
那是赐予我力量的人。
那是我的神。
我向往那金光熠熠的身躯,那无比伟大的神光。
天尊是至高无上的仙人。
我不断向上,不断向上,直到冲破天际。
15
我终于见到了天尊。
可他竟不是我想象中的模样。
他竟在这颗星球之外,一张阴翳的脸似乎有星球一样庞大。
直直地凝视着这方世界。
无尽的星辰把他照亮。
没有兜率宫,没有无尽的慈祥神光。
只有一张阴冷的脸,和不断响彻时空的呢喃。
我有点害怕,我要回去。
16
元神终于回归肉体,我的后背早已全是汗水。
可我分明地感觉到,我的元神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他似乎充斥着更强大的气息,但我却提不起往日的兴奋。
那是天尊的气息。
不再是那种呼唤的吸引感。
一种疯狂的念头在我心里不断发芽,萌生。
我就是天尊。
我就是道德天尊。
我就是太清道德天尊。
我终于挖爆了自己的丹田。
番外
无尽星空之上,一张庞大的脸浮在宇宙之中。
他没有身子。
他嘴里的呢喃从未有一刻停止。
他的身后,一片乌压压的黑影安静地侍立。
“第一千个。”
这一天,天地间响起了一声诡异的笑。
(End)
(图片源自网络,侵删)
如果简单理解的话。
旧日支配者其实差不多就是上古神兽。
那么……洪荒流里,把上古神兽写得猛一点就差不多了。
克苏鲁修仙,长文警告,建议收藏慢慢看。
作者:oobmab
五年前的5月24日,我的一位朋友,在四川文物考古院从事古蜀文化研究的张存孟博士,逃出了成都市康仁精神病院,从此下落不明。
当然,大多数人从未听说过这件事情。不过,他的失踪倒是在学界内部引起了一定规模的轰动。因为,在被诊断出患有严重的焦虑症,必须送进精神病院接受治疗之前,张存孟曾经公开宣称自己发现了一个曾活跃在蜀西南地区、并且尚未写入现代考古记录里的史前文明。一些喜欢加油添醋的好事之徒认为他的精神障碍与离奇失踪只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是张存孟为了挽回自己的学术声誉而自导自演的一场闹剧;另一些人则相信那些离经叛道的“新发现”正是张存孟精神错乱时产生的妄想,而随后的离奇失踪更说明他的精神疾病已经发展到了无可救药的程度。
然而,那些经常与张存孟打交道的人却有着不同的观点。他们主张将这一连串变故看作是相互独立的事情——也就是说,张存孟的确发现了一个尚未写入现代考古记录的史前文明,却因为精神问题没能将所掌握的全部材料公之于众。但即便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张存孟留下的叙述与材料虽然高度一致,却过于零碎,而且缺乏实质性的证据。因此,一些真诚支持张存孟的人特意组织了一次私人考察,试图寻找到一些切实的证据来证明的张存孟的工作——我也参加这次考察活动。但出于某些原因,我们从未在公开场合提起过那次考察的结果。
直到上个月,青羊区人民法院结束了一年的宣告期,正式推定张存孟已经死亡,而他的家人也为此举行了一个象征性的追悼会。得到消息后,我特意搭乘飞机去了一趟成都,与其他几个曾经参与考察的朋友一同参加了这场简单的仪式——这也是我们自那次搜寻探险活动后首次聚集在一起。追悼会上,我们依旧没有提起那次考察的情况——一方面,我们得到的信息太过离奇怪异,反而让人徒增猜疑;另一方面,在那种场合里,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说起为好。但必须要说明的是,虽然我们都是和张存孟密切往来了十多年的好友,虽然我们都曾参加了那次考察活动并且默契地隐瞒了许多有关探险的详细情况,但是我们的确不知道他的下落。
偶尔,我觉得张存孟可能还活着,但这种想法却不能带给我丝毫的安慰。相反,每每想起张存孟的失踪,想起他可能经历了怎样的遭遇,我就会感到难以言喻的毛骨悚然。然而,这种挥之不去的噩梦却有着一种可憎的吸引力,诱使我继续挖掘与之相关的一切。所以,这些年来,我沿循张存孟留下的线索,详细研究了我能找到的所有资料。虽然失去了第一手材料以及最无可辩驳的铁证,但我依旧大致地拼凑出了整件事情的原貌——只是这中间不可避免地掺杂进了许多就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楚是现实还是幻觉的片段。
我曾询问过那些参与探险的朋友,是否应该将这些事情写下来。但他们大多不置可否,似乎不愿意再提起那一段往事。然而,考虑到有些事情在科学与历史研究中有着无可比拟的重要意义——同时可能也是张存孟留下的、最有价值的遗产——因此,我决定将所有事情,包括那些确凿的事实与离奇的猜测,全都叙述出来。这不仅仅是为了寻求自己内心的平静,也为了提供一种新的角度看待张存孟的失踪,甚至看待那些我们如同管中窥豹一般了解到的漫长历史。
一、张存孟的故事
整件事情最早要追溯到2007年的春天。那年三月,由于中美合作考古的缘故,张存孟受邀前往美国马萨诸塞州波士顿大学参加研讨会。在研讨会上,他认识了在波士顿卡伯特考古学博物馆从事东亚考古与文化研究的戴维·J·怀特纳博士。由于当时卡伯特考古学博物馆在举办专业的东亚文物展览,因此在研讨会结束后,怀特纳博士顺势邀请他前去博物馆参观访问。参观时的具体情况,现在已经无从查证了,但是他在自己的笔记里反复提到了一件非常特别的展品——一张来历不明的皮质卷轴。
我曾就此事发出邮件咨询过怀特纳博士。那位好心的老人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他向我证实这件事情,同时还向我发送了几张皮质卷轴的照片。在仔细研究过那些照片之后,我必须承认,这的确是一件极为引人注意、同时也让人颇为费解的奇特文物。
那是一张非常古老的皮革,看起来像是经过特殊工艺鞣制成的猪皮皮革。它边缘剪裁得很整齐,整体呈灰白色,大约六寸宽、一尺长。但真正引人注意的还是那些用某种暗褐色的颜料书写或涂抹在灰白色皮面中央的特殊符号。这些符号乍看起来像是甲骨文或金文之类的原始文字,但细看之下却会发现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符号体系——不过,那些经常从事考古学研究的学者依然能清楚地意识到它们肯定属于某种表意的符号系统。这些符号共有七十个,整齐地排列成五行十四列。符号与符号间鲜有重复,似乎也暗示着它们可能出自一套非常复杂的系统。
此外,怀特纳博士在附带照片的邮件里详细叙述了其他一些无法反映在照片上信息。根据博物馆的档案记录,这件藏品是由一位名叫克劳德·雅各布的美国探险家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从中国川边地区的一座村寨里带回来的。克劳德·雅各先生在日记里详细记述了他与村民交易皮卷的过程,并且提到皮卷原本是被保存在一个“表面描绘着亵神图案、让人觉得特别可憎”的小陶罐里。但是1986年,克劳德·雅各布的孙子,托马斯·雅各布,将皮卷及其他一些属于克劳德·雅各的收藏品一同捐赠给卡伯特博物馆时,那只陶罐却遗失了。
整张皮卷非常薄,虽然年代久远,但依旧非常柔软、且具备有一定的弹性,似乎经过了某些特殊的鞣制处理。至于它采用了何种动物的皮革目前还没有定论。由于辗转易手,皮卷的碳污染非常严重,因此博物馆方面无法使用碳14法对其进行年代测定;此外,由于缺乏可供参考的类似物件,因此卡伯特博物馆至今仍无法断定皮卷的确切年代。另一方面,符号的解读工作也困难重重。起初,克劳德·雅各认为那些符号是原始的藏文,但这种观点很快就被专业的藏学家否定了。博物馆也曾将它的副本发送给了著名的语言学家与古抄本学者,但他们全都无法做出合理的解读,甚至无法找到相似的样本。
但真正让怀特纳博士记忆犹新的还是来自张存孟的见解。他在邮件里告诉我,张存孟曾仔细研究过上面的符号,并且提出了一些新的看法。他告诉怀特纳博士,四川文物考古研究院在2005年4月对三星堆遗址进行大规模考古发掘的时候曾出土过一尊非常奇特的青铜蛇残件。和常见的三星堆器件一样,这件青铜蛇残件上面也雕刻着许多单个的奇特符号;但这件青铜蛇上的许多符号都是独一无二的,从未在别的器件上见过。而曾经研究过这尊青铜蛇的张存孟发现,某些书写在皮卷上的暗褐色符号与那些符号有着隐约的相似之处。考虑到皮卷最早是在川边地区的村寨里发现的,因此张存孟觉得这张皮卷的源头很可能就在成都平原上,或是川西那些与世隔绝的群山里。
自然,怀特纳博士对这些全新的见解极感兴趣。他不仅向张存孟赠送了几张关于皮卷的高分辨照片,同时还领着张存孟来到了博物馆藏书室,向他展示了有关克劳德·雅各布日记的微缩胶片。根据怀特纳博士的回忆,张存孟曾在胶片放映机前仔细研究了大约两个小时,并记录了大量笔记,直到将近闭馆时才依依不舍地结束了研究工作。他告诉怀特纳博士,他愿意在回国后继续研究这些东西,试着根据日记上的蛛丝马迹,彻底弄清楚这张皮卷的来历。可惜的是,虽然他们后来还有过几次联络,但张存孟的研究工作似乎进展得很缓慢,以至于怀纳特博士最后将这件事情给完全遗忘了。甚至在我联系他之前,他都不知道张存孟已经失踪了。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张存孟的确找到了一些与皮卷有关的信息。研究所提供的记录显示,他曾于2008年三月到八月间三次前往四川省西南部山区进行大范围的考察——所牵涉到的地区涵盖了雅安、甘孜、凉山三个州市;而档案室里存留的几页手稿也对这些事情进行了粗略的说明。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确找到了克劳德·雅各布曾拜访过的彝族村寨,而且几位居住在村寨里、年近古稀的老人还认出了照片里的皮卷。
根据手稿的记叙,那些老人将这张神秘的皮卷称为“兹索摩”。这个词并非是彝族的方言,而是一个非常生僻的外来词。根据老人们的说法,“兹索摩”是“龙蜕”或者“龙留下的皮”——当然,这只是一种带有传说意味的比喻,他们并不清楚这种皮卷的原料与制作方法,但某些流传在川南地区、极为隐晦模糊的神话的确是这样解释的。这些传说比居木乌吾还要古老,没人知道是从什么时候,或是由谁,传下来的。在这些神话里,“兹索摩”是山神或地神的凭证——那些得到,或是制作出,“兹索摩”的人将会超脱凡人的局限,进入只有群山诸神才能抵达的地下世界。而书写在皮卷上的古怪符号就是群山诸神使用的文字。
考虑到这一信息的重要性,我设法找到了那座彝族村寨,并详细考察了当地——以及周边县市——的民俗传说。但考察的结果却让我有些失望。由于年代久远,涉及“兹索摩”的神话大多支离破碎,只残存下一些似是而非的片段。但是有一个神话故事却得到了彝族先人的青睐,并且在经历过演绎与加工后逐渐融入了那些在日常生活中起教化作用的民间故事,借此躲过了时间的磨耗,幸运地保留了下来。
出于某些原因,我决定将它完整地记录在这里——因为它隐晦地暗示了一些事情,或许有助于我更好地解释后面需要叙述的事情:
传说,在很久远之前,那时的人还不知道友爱,所以部族间会相互厮杀。有六个兄弟为了躲避仇敌的追杀躲进了大山里。但大山里的生活很艰难,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一天,老大到深山里打猎。他翻了很多个山头,最后走到南禺山时终于累得走不动了,于是他坐在山脚的一个岩洞边大哭起来。过了一会儿,听到哭声的南禺山神出现在了岩洞里,问:“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哭泣呢?”
老大便对山神说:“山神啊,为什么山要这么高呢,我们走得太累了,您能不能把大山变成平地呢?”
南禺山神回答说:“我不能这么做,但是我能让你变得高大强壮,带着你的兄弟翻越高山。”
于是老大谢谢了山神,回去将白天的经历告诉了几个兄弟。
第二天,老二来到了那个岩洞边大哭起来。过了一会儿,听到哭声的南禺山神出现在了岩洞里。
老二便对山神说:“山神啊,为什么狼有尖锐的眼睛能够在我发现它之前攻击我,为什么鹿有灵敏的耳朵能在我抓住它之前避开我?您能不能捂住狼的眼睛不让它看不到我,堵住鹿的耳朵让它听不见我?”
南禺山神回答说:“我不能这么做,但是我能让你听得清,看得明。这样你能在狼发现你之前听见它的声响,在鹿听见你之前看见它的踪迹。”
于是老二也谢谢了山神,回去将白天的经历告诉了几个兄弟。
第三天,老三来到了那个岩洞边大哭起来。过了一会儿,听到哭声的南禺山神出现在了岩洞里。
老三便对山神说:“山神啊,为什么豺狼虎豹都有爪子和牙齿,能抓伤、咬死我,而我却什么都没有?您能不能把它们的牙齿拔掉,把它们的爪子磨平?”
南禺山神回答说:“我不能这么做,但是我能让你长出牙齿和利爪,这样你就可以赶走它们。”
于是老三也谢谢了山神,回去将白天的经历告诉了几个兄弟。
第四天,老四和他的妻子来到了那个岩洞边大哭起来。过了一会儿,听到哭声的南禺山神出现在了岩洞里。
老四和他的妻子便对山神说:“山神啊,为什么我们的孩子长得那么慢,让我们不能帮助他兄弟一同打猎?您能不能让他快些长大,好为大家出力干活?”
南禺山神回答说:“我不能这么做,但是你的部族需要你们的子孙来延续,你们回去对兄弟们说,我让你们不用出力打猎,只用照顾好部族的子孙。”
于是老四和他的妻子也谢谢了山神,回去将白天的经历告诉了几个兄弟。
第五天,老五来到了那个岩洞边大哭起来。过了一会儿,听到哭声的南禺山神出现在了岩洞里。
老五便对山神说:“山神啊,为什么山里的生活这么辛苦呢?您能不能让果子自己从树上掉下来,让野兽任我们宰杀,好让我们不用再辛苦的干活?”
南禺山神回答说:“我不能这么做,但是你可以回去对你的兄弟们说,我令你不需再劳作,你兄弟的所得皆须分你一半。”
于是老五也谢谢了山神,回去将白天的经历告诉了几个兄弟。
第六天,老六来到了那个岩洞边呼唤了南禺山神的名字。过了一会儿,听到呼喊的南禺山神出现在了山洞里。
南禺山神对他说:“你的五个兄弟都已经来向我讨要过了,你过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老五便对山神说:“山神啊,谢谢你愿意帮助我的兄弟,但您能不能留在这里一直保佑我们呢?”
南禺山神回答说:“我不能这么做,但是我能够教你如何带领你的兄弟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接着,南禺山神将历法与礼祭的知识传授给了老六,然后走进了山洞,再也没有出来。
到了第七天,山神的承诺都实现了。老大变得高大强壮,站起来有松树高,手张开有峡谷宽,于是他背着兄弟们翻山越岭如履平地;老二有了狼的眼睛与鹿的耳朵,于是他带领兄弟们找到猎物,避开危险;老三长出了老虎的牙齿和爪子,于是他帮助兄弟们猎杀动物,打退虎狼;老四与他的妻子生下了许多孩子,他们抚育这些孩子,让整个部族兴旺起来;老五得到了山神的恩准,兄弟们将打来的食物分一半给他,让他不用劳作;老六掌握了南禺山神的历法,开始管理他的兄弟,带领兄弟向天神与地神祭祀。
当山神的历法轮回一圈之后,南禺山神再度出现在了岩洞里。老六便要带领兄弟们前去献祭,可兄弟们说:“我们整日劳作,却没有余粮,又怎么能去供奉山神呢。”老六觉得兄弟们说得有道理,于是他就把整天好吃懒做、只靠其他兄弟奉养的老五当作献祭送给了山神。南禺山神见老五又肥又胖,衣食无忧,便知道他们过得很好,于是收下五个兄弟的献祭。
然后,南禺山神教会了老六如何制作兹索摩,带着他们的献祭重新返回了岩洞里。老六制作了兹索摩,变成了新的山神,保佑着他的兄弟们继续在深山里生活下去。
很显然,这篇神话在一定程度上阐述了那张神秘皮卷——也就是彝人所说的“兹索摩”——的由来,但是它所讲述的内容却让这张皮卷变得更加神秘,甚至有些不祥起来。我曾与几位研究民俗学的朋友讨论过这个神话;而他们明确地表示这篇神话肯定源自非常遥远的过去。最直接的证据便是神话里隐晦地暗示了部分活人献祭的内容——将自己的兄弟献祭给山神。不同于人殉制度,在中原文化区内,将同族人作为人牲供奉天地等自然物的献祭形式结束得很早——现存最晚的例子是西周时期胶东地区东夷人墓。虽然古蜀地区实行的人牲制度还没有确切的定论,但最晚也不会迟于秦惠王灭古蜀——这意味着,这段神话可能有两三千年的历史了。另一方面,张存孟肯定也知道这段神话——因为一位研究西南地区民俗文化的朋友告诉我,张存孟在07年秋天曾经向他请教过一个内容几乎完全相同的故事。此外,这也可能是他将自己发现的史前文明命名为“古南禺国”的原因之一。
不过,考虑到这段神话并没有透露更多的信息,而其他的神话又太过支离破碎,很难提取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事情似乎走进了死胡同。然而,幸运——或者说不幸——的是,张存孟对于古代地名有着敏锐的嗅觉,沿着“南禺山”这个罕见的地名,他在浩如烟海的古籍中发现了新的线索。
随后发生的事情,学界内部的人大多有所耳闻。2008年10月,张存孟参加了在北京举行的“中国古代文明起源学术研讨会”,并在会上做了一场报告,首次公开提到了他新发现的“古南禺国”。这次报告引起了激烈的争论,甚至在提问阶段就涌现出了大量反对的声音。虽然我没有参加那次会议,但我阅读过他提交的会议论文,并且完全能够想象这样的报告会引起怎样的轰动。
由于缺乏决定性的物证,张存孟引用了大量古籍试图佐证自己的假说。这种做法本来无可厚非,但他在挑选引用的古籍时却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所提到的典籍大部分都不是信史,而是一些类似志怪杂谈的古书,像是东晋王嘉的《拾遗录》、西汉刘安的《淮南子》、还有那本尚有疑问的《穆天子传》;此外,他还提到了许多倍受争议、普遍被学界视为伪经或者赝品的古书,甚至是一些我从未听说过名字的典籍:像是像是《山海经》中的四卷《昆仑经》、神秘莫测的七卷《贤秘经》,以及那卷据说被始皇帝完全烧毁封禁了的《大荒策》。这样的佐证非但不能让人信服,反而让更多的人相信这个所谓的“古南禺国”只是一个异想天开的玩笑。
但是,少数不受舆论左右、愿意静下心来仔细查阅各类古籍的人或许会发现一个奇特的现象:虽然这些被归类为伪经的书籍出自不同的年代,但是它们的内容——尤其是关于古南禺国的内容——却出奇的一致;而在这其中又属传说在秦朝初年完成的《大荒策》最为详细。那些记载《大荒策》中、有关古南禺国的传说与神话让人颇觉怪异,甚至有些让人觉得恐惧。根据这些神话的记载,在古蜀西南方的群山里曾经存在过一个无比强大的帝国,并且可能繁荣昌盛了千百个世代的时间——而那个时候,真正的华夏族还未真正形成,就连古蜀地区也只生活着一群刚刚踏入新石器时代的原始人。
根据古籍的记载,那些生活在这个片土地上的人被称为禺虺氏。他们可能是一批从西南方的高原地区上迁移下来的居民。至于古南禺国是在什么时候形成的,已经无从得知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它最终发展成了一个极为强大的帝国——横断山区中部与南部的广阔群山都属于它的领土,甚至就连巴蜀平原也一度被揽入它的势力范围之内。在这个古老王国逐渐没落的晚期,它还曾与新兴的古蜀国展开了大规模的战争——这场战争最后以和解收场,古南禺国放弃了巴蜀平原,退回了群山之中;而古蜀国则需要每年向王国进贡,以维持订下的平衡,避免再开战端。这样的局面维系了大约一千年的时间,也使得大量与古南禺国有关的传说和宗教信仰流入了蜀地,并最终被华夏文化记录了下来。
在这个王国里,宗教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与其他的早期东亚文明不同,禺虺氏并不实行任何形式的自然崇拜或图腾崇拜;这些神秘的远古居民只崇拜一位神明与它的子孙。这位神明被称为“巴虺”,也被称作“大蛇”——禺虺氏认为它是一条巨大得难以想象的蛇;它的身躯沉在四海之底,环绕八方,将整个陆地缠在其中;而它的头颅则安歇在大地之下的深渊里。巴虺如此的巨大,只要稍稍活动就会动摇地底的根基,导致大地的摇晃和山脉的崩塌,因此它通常会保持静止。正因为这个原因,在古南禺国里任何幽深的洞穴被认为是神圣的,也是最适宜举行祭祀活动的地方。为了亲近神明,人们都居住在幽深的洞穴之中,并且会聚集在最深的洞穴里举行盛大的祭祀活动——因为这样的地方更接近巴虺,因而也更容易得到神明的青睐。祭司同样也是王国的统治者,而地位最为崇高的大祭司——同时也是国家的权力中心——更需要在盛大的祭祀仪式上进行选取。
平心而论,刨掉那些明显是神话的内容后,有关这个“古南禺国”的记载并非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奇想,只是张存孟引用的文字资料太过离经叛道,实在难以获得学界的认同而已。虽然我和他有超过十年的交情,可当别人向我转述起这些消息的时候,我也相信这只是张存孟一厢情愿的幻想而已——他过分沉迷在自己的小发现里,偏执地寻找一切能够为之提供佐证的材料,却忽略了身为考古工作者的根本。有这样想法的人并非独我一个,四川文物考古院的副院长,柯建华教授,也有类似的看法。他驳回了张存孟提出的野外考察申请,并且建议他给自己放个长假——一来可以让他放松放松,转变心情;二来也能够让他暂时远离学术圈一段时间,以免给考古院带来不好的影响。但是张存孟显然没有理会副院长的授意。据我所知,在调休获批的第二天,四月二日,张存孟就带着早已准备好的行李和器具前往四川西南的山区展开考察去了。
关于这次考察的详情,我无从得知。不过,在张存孟结束考察返回成都时,我曾与他有过一些交流。五月四日,我正在四川大学进行访问,却意外地接到了张存孟的电话。他在电话里激动地告诉我,他正在返回成都的汽车上,并且带回来非常惊人的发现。得知消息后,我特意去了一趟北门汽车站,打算为他接风。
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我几乎没有认出来。他穿着一件破破烂烂、满是污渍的大衣,背着一个鼓鼓的帆布背包,留着邋遢的长发和一圈不太整齐的胡茬,左手上还缠着一圈有点儿发黑的绷带。看到我的时候,他疲倦的神色有了朝气。他张开双臂,一面拥抱我,一面迫不及待地表示这次考察非常成功——因为他发现的东西超出了所有历史学家的想象,甚至可能完全颠覆现有的考古学观点。
我记得张存孟兴奋地说了很多话,但却没有透露出任何实质性内容。他巧妙避开了能够透露信息的话题,只是一味地强调这次发现的重要性。当然,我能够理解他想在正式公开发现前保持神秘的想法,因此并没有深究。我记得自己问过他有关左手绷带的问题。他告诉我,那是因为他跌倒在一个陶罐上,所以被打碎的陶片给划伤了。而且他还从背包里拿出了几片陶片让我研究,告诉我这就是从打破的陶罐上取下来的。
虽然没有专业的工具,但我依旧能看出那几片陶片有着非常精致的做工。在较大的几片陶片上都有着绘画的痕迹。虽然只有一部分图案,但我依旧认出画的某种蛇形动物,因为它的画工非常精细,甚至准确地画出了鳞片的纹路,有着强烈的现实主义风格。如果陶片的年代真有张存孟说的那么古老的话,这应该是媲美,甚至超越,阿尔塔米拉壁画的杰作——因为陶片是弯曲的,远比平坦的岩面难以把握,而绘制陶片的人却巧妙地利用了这种弯曲,让画中的蛇看起来就像缠绕在陶片上一样。但是在研究陶片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激动,反而有种说不出来的心烦意乱。那些陶片隐隐约约地散发着一种略带腥味的奇特臭味,让我本能地感到厌恶。张存孟告诉我那种气味是装在罐子里的液体的气味——他摔倒在罐子上的时候,罐子里还有小半罐液体,这些液体溅了他一身,所以他很熟悉这种味道。他觉得可能是某种发酵酒或是自制草药,对此我有点儿怀疑。
而后,我又与他谈论了些别的话题,并且将他送到了家中。老实说,我当时有些心不在焉,但就连我自己都说不出是为什么。陶片上的古怪气味给我造成了难以形容的影响,甚至当张存孟将陶片包好收回背包后,我依旧神经质地觉得自己还能闻到些许微弱的气味。另一方面,张存孟的言行举止也显得有些狂躁,像是处在一种怪异的亢奋状态,但是考虑到他的新发现,这种表现似乎并不奇怪。
可我万万没有料到,这是我与张存孟最后一次见面。在会面后的第三天,我结束了四川大学的访问之旅,搭乘飞机回到了杭州。接着,在七天之后,我又给张存孟打了个电话,试图打听他的工作进展——因为,对于任何考古工作者来说,一个全新的远古文明都有着难以抗拒的魔力。但接电话的是他的妻子王韵,而更让我错愕的是,王韵伤心地告诉我,张存孟在四天前因为严重的焦虑症和狂躁症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根据王韵的叙述,张存孟自考察回来后就显得特别焦躁,一直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开展他的研究;那段时间里,他几乎从不休息,至多只在书房躺椅上睡一两个小时;他不允许任何人去碰带回来的研究资料——期间王韵曾想趁他休息的时候帮忙整理书桌,却让张存孟勃然大怒,从此不再允许任何人踏进他的书房半步。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王韵最后负气回了娘家,不再理会张存孟。接着,在五月十日夜晚,邻居打电话告诉她,她家起火了。待王韵赶回家后才知道,张存孟在书房里放了一只金属盆,烧掉了自己的整理好的所有资料和考察笔记——在销毁期间,他不慎引燃了纸篓,最后烧掉了整个书房。万幸路人发现及时,火势没有扩大,张存孟也只是受到了一些惊吓,并没有受伤。在邻里的建议下,王韵当晚就陪着张存孟去了医院,接着在第二天将他转进了康仁精神病院。
后面的事情,那些关心相关新闻的读者或许还有些模糊的映象。五月二十四日中午,张存孟趁午休时溜出了自己病房,偷走了一位医生的外套,然后顺利地从医院正门逃了出去。医院方面表示,由于患者既没有表现出伤害他人或自己的举动,也没有尝试逃跑的意图,因此他们并没有将他安排在看护得较为严密的重症区病房,因此张存孟的逃跑是一起“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意外”。根据院方的调查,张存孟并没有带走任何在入院时没收的物件——或许是担心惊动医务人员——只是带走了一本他向院方申请、保留下来做日常记录用的笔记本。
二、第二次蜀西考察
我之所以要在这里复述一遍发生在张存孟身上的变故,是因为它有助于读者更好地理解我接下来要讲述的事情。我在前面说过,他的失踪在学界引起了一连串的争论,但是我没有参与其中。一方面,身为与他往来的十余年的朋友,我在任何时候都不愿对他的作为妄加议论;另一方面,他提出的观点实在过于离经叛道,即便见过那些神秘的陶片,我也很难彻底抛掉心底的怀疑加入为他辩护的行列。幸运的是我并没有为这件事多费脑筋。张存孟失踪得很彻底,虽然张家与好事的记者诉诸了各种途径,却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而他被送进精神病院前的那场火灾烧掉了他整理记录的所有材料,因此没人知道他在考察时到底发现了些什么。因此随着时间的推移,激烈的争论渐渐平息了,变成了一个悬而未决的谜团,供人们在茶余饭后的闲聊里偶尔谈起。
但在事情过去一个半月后,七月十二日,我与张存孟共同的朋友,在西南交通大学地质系工作的杨烨博士,给我发来一封邮件。他在邮件里附带了几张影印图片,并告诉我这是他在慰问张家时无意发现的东西。图片里是一本边角被火燎过的笔记本,以及其中的几页内容,上面记录的全是日期、地名与记号。在看清楚其中的内容后,我感到一阵狂喜。因为那是张存孟的旅行记录本,上面清楚地记录了张存孟在那次考察期间过去的所有地方——这意味着我或许能够亲自见证张存孟的发现,彻底解决那个悬而未决的谜团。杨烨告诉我,他与几个朋友正在逐一研究旅行记录上的各个地点,试图从中找到有关张存孟惊人发现的线索。这时,我回忆起了张存孟受伤的左手,于是告诉他们,张存孟在他做出惊人发现的地方摔伤了手臂——他们可以靠这条信息筛选可能的地点。
从我这里得到新信息后,他们加快的筛选的速度,并且很快就将目标放在了张存孟最后到访的考察地点上——某座位于雅安市石棉县栗子坪乡附近,名叫“老瓦林”的小村寨。但是,我们查阅了各级行政地图,始终找不到“老瓦林”。因此,杨烨亲自驱车去了一趟栗子坪乡,亲自走访了当地的居民,终于弄清楚了“老瓦林”的来历。这个地方是一座位于大山深处的聚居区,非常偏僻,只有一条勉强可以行车的山路能够抵达。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老瓦林”因为调整行政区划的缘故被改名成了下岩村,这也是我们在现有的行政地图上找不到“老瓦林”的原因。
得知消息后,我借着暑假的空档飞去了成都,与其他人见了面,准备共同筹划接下来的考察活动。总共有五个人参与了这次考察活动,分别是来自四川大学考古系的姚振华博士、北京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的周子元副研究员、四川文物研究院的李国豪副研究员、西南交通大学地质工程系的杨烨博士还有我。由于我们并不确定会遇到怎样的情况,所以我们决定先进行一次试探性的实地考察。因此我们只携带一些简单的登山与野外生存设备,以及几套照相器材——我们将这些东西装进了姚振华与杨烨的汽车里,尽可能地精简了考察队的规模。
七月二十二日上午,我们驾驶着两辆汽车离开了成都,出发驶向石棉县。当天晚些时候,我们就抵达了石棉县。我们在县上添置了一些补给,随后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我们告别了波涛翻滚的大渡河沿着它的支流南垭河逆行而上,前往栗子坪乡。我脑中关于那段行程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了。我只记得天空中笼罩着淡淡的雾气,神秘的群山在透过雾气的苍白阳光下绵延起伏,浅浅的南垭河一直在公路的附近流动,闪烁着亮白色的粼粼波光。随后,公路边的房子渐渐的多了起来。起先是一些当地农民守夜时使用的简陋茅草小屋,然后出现了漆黑的老式木制房屋,或者稍新一些但也有好几年历史的三层小楼。这些房子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最后渐渐连成了一片,错落地分布在公路的两侧。中午的时候,我们将车开进了栗子坪乡。但我们并没有多做停留。在询问过一些当地人后,我们很快便找到了一位愿意带我们前往下岩村的向导,随后我们简单地吃了一点东西,然后按照向导的指示,将车开上了乡镇西面的一条破旧山路,向着西面高耸及天的群山开了过去。
乡镇的喧嚣很快便被我们抛在了身后,越来越远,最终淹没在一片荒野所独有的寂静之中。路边的植被开始变得茂盛而浓密,层层障障,仿佛像是不可逾越的莫测迷宫,将我们围在其中。而车轮下那条坑洼破旧的山间小路却像是有着了生命与意识一般在这些枝桠与树叶组成的迷宫中穿梭游走,将我们引向未知的世界。在这些墨绿色的迷宫之上是巍峨陡峭的群山与悬崖。小片葱翠的灌木如同鳞片般叠在那些裸露的灰色花岗岩上,让这些险峻的山体看起来就像是某种我们从来都不曾了解过的巨大生物的一部分。
这些脱离了文明世界的荒野景色并没有让我们感到丝毫的放松;相反它带来某种难以琢磨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正在变得越来越渺小,越来越脆弱,越来越迫切地希望能寻见到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从那些熟悉的痕迹中寻求到些许慰藉;而一想到我们的目的地可能就在这样的荒野深处,就让我们觉得更加压抑与不祥。所幸,这种让人恐惧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接近黄昏的时候,我们终于又看见了人类活动的痕迹。最先出现的是一些路边开垦出的土地,与挂在树上的彝族饰物;接着渐渐有了由石头垒砌成的小块梯田。随着小路突然转过一段突出的山坡,一座古朴而典型的彝族村寨忽然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接着我们便意识到下岩村——也就是张存孟口在笔记本里提到的“老瓦林”——已经到了。
灰白色的土石墙与墙上留有狭小气窗的建筑风格无声地诉说着这座村落的古老历史;鲜有的几座大型木结构建筑也显得非常老旧,呈现出一种历经过风雨侵蚀的暗色;村子里的人大多都是穿着传统彝族装束的老人与小孩——年轻人大多都离开了这儿,前往能找到更多机会的城市工作——而这一情形更让这个地方充满了萧索衰败的感觉。村子里显然很少见到外人,当我们的车开进村子的时候,四周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对于我们来说这倒是件幸事,因为当我们拿出张存孟的照片开始打听关于他的事情时,很多人都认出了我们手里的照片,并且告诉我们应该去找一个叫“俄里”的人。
他们口中的俄里是一个身材壮实、皮肤黝黑健康、面容和蔼的中年男人,会说一口夹杂着蜀西彝族方言的普通话。他以前是个猎人,在栗子坪被划成保护区后,便改行当上了当地的护林员。几十年的山林生活让他对方圆十几里内的山林都很熟悉。因为鲜有外人来访,所以当我们说明来意之后,他很快就记起了关于张存孟的事情。他告诉我们,张存孟的确来过这里而且在村子里住了四五天,还打听了不少当地流传的民间故事,而且还对周围的地形进行了详细的考察。此外,张存孟还干了一件很让俄里极为不解的事情,他曾经出钱请俄里带他去一个名叫“尔子洞”的岩洞里进行考察。
在当地,“尔子洞”是一个非常不吉利的地方。这是代代相传的祖训,但没有人知道确切的原因。有些人说尔子洞是个无底洞,一直通向地府;也有人说尔子洞是个非常庞大复杂的迷宫,贸然进入的人很容易就被困死在洞里;还有人说洞里住着非常危险的猛兽,一旦遇上就绝无生还的可能。年轻的时候,俄里不信邪,曾经拿着火把想去尔子洞里一探究竟。可是,他沿着洞穴一直走到火把火光变弱也没见到洞底,更没见到猛兽或怪物。但洞里昏暗的环境却让他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情绪。在恐惧与黑暗的双重作用下,他没有继续下去,径直退了出来,并且再也没有进过洞里。
张存孟是如何知道“尔子洞”的,俄里不得而知。虽然疑虑重重,他还是带着张存孟去了一趟尔子洞。但出于某些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原因,他拒绝与张存孟一同进洞,只答应留在外面等张存孟出来。张存孟也没有多做要求,带着简单的设备只身走进了洞里。根据俄里的回忆,张存孟在洞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狼狈不堪地从洞里走出来。而且,在出来的时候,张存孟的左手上割了个很深的伤口,衣服上也染着大片奇怪的污渍,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气味。但是张存孟却显得特别兴奋,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伤口——他告诉俄里,手上的伤口只是一点小事,和他在洞里发现的东西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这个消息让我们感到颇为激动。因为张存孟的确是在这里受了伤,而且对应俄里的说法,这个“尔子洞”很可能就是张存孟做出最重要发现的地方。经过再三恳求之后,俄里终于答应带我们去尔子洞看一看。于是我们从车里卸下了野外扎营与洞穴探险的设备,然后在下岩村里过了一夜。
第二天凌晨,我们在向导俄里的带领下,离开了下岩村,循着几个月前张存孟走过的道路,向西进入了杳无人迹的群山之中。由于背着笨重的设备,所以我们一直沿着山谷的低处前进。灌木与矮树之间几乎没有什么路,只有偶尔可见的一些光秃地面与磊石述说着这里曾是彝族先人游走狩猎过的土地。渐渐地山路开始逐渐攀爬向上,四周的山势也跟着变得陡峭起来,甚至比前一天看到的还要险要。突兀险峻的花岗岩悬崖与耸入云端的高大尖峰随处可见,透着荒凉的意境。随着地势的升高,粗壮的树木也开始变得稀疏起来,渐渐退让给了矮小的高山灌木,但是视线却并没有因此变得开阔;相反,巍峨的山峦如同密不透风的高墙一般从四周压了过来,遮挡住了所有的景色,只留下一片巴掌大小的天空。而西面的山体则更加高大,甚至它那覆雪的尖顶已经与徘徊在山腰云雾融为了一体,难以从远处分辨出真实的分界。任何见过这些山脉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产生某种幻觉,开始相信这里的确埋藏着某些从来都不为人所知的神秘世界。因为它们看起来如此雄伟而蛮荒,相比之下人的力量、乃至现代文明的力量全都显得渺小虚弱、微不足道。同时,我们也开始理解那些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彝族先人为何会将这些山峦当作神明进行崇拜与祭祀。
将近中午的时候,我们抵达了俄里所说的“尔子洞”。这座巨大的洞穴位于一座陡峭悬崖的底端,是一处史前冰斗的谷底。洞穴的入口非常巨大,呈不规则的椭圆形,最高处大约有三十尺高,宽五十到六十尺。入口前有一片巨大的空地,大部分地方都是由史前冰川搬运来的裸岩,只有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泥土,上面生长着矮小的高山灌木。地质系出身的杨烨在观察过洞穴的入口和周围山势之后有了初步的了解。根据他的理论,这原本是一处因为地质构造形成的裂隙,连接着位于地底深处的庞大裂隙体系。在冰川纪时代末期,周围冰川上的融水沿山势汇聚在冰斗中,灌进裂隙,让这里成为一条地下暗河的入口。随着时间的流逝,暗河逐渐磨蚀了裂缝的岩壁,形成了现在看到的岩洞。之后冰川逐渐消失,暗河也随之干涸,将整个岩洞完全地暴露了出来。
虽然俄里与我们相处得很融洽,但当我们邀请他一同进洞探险的时候,他明确地拒绝了我们的提议。老实说,我们并不觉得意外。世代传承的神话与忌讳早已在他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虽然他自称不相信关于“尔子洞”的所有传说,并且一口咬定那下面什么都没有,但是每当提到这个地方,我们依旧能清晰地察觉到他言语间的不自然。因此我们与他约定,不论我们在洞里看到什么都会在四个小时内返回,届时再做下一步的打算。随后,我们一行五人整理好了行装与必要的洞穴探险设备,踏进了那个幽深的洞穴。
虽然有照片作证,但我仍时常怀疑那次洞穴探险只是一场离奇、怪诞而又恐怖的魇梦。虽然我还记得那段揭露出无数可怖奇迹、同时也让人惊骇异常的勘探过程;也能清楚地回想起自己遭遇的足以令人疯狂的变故;但是这一切在我的记忆里都显得极端地不真切。更糟的是,它们还与一些我曾读过的某些可憎神话混杂在了一起,让我难以辨别到底哪些是根据实际情况作出的推测;而哪些又是由可怖神话催生的荒诞奇想。显然,洞穴昏暗而又神秘的环境对我们的头脑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奇特影响,让我们不由自主地开始用最险恶恐怖的念头去推测那些令人惊骇的发现,那些曾经生活在此、对我们来说极为陌生而怪异的远古居民。
我们举着电石灯在黑暗的洞穴里走了很远的一段路。岩洞向下延伸出的距离远远地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而随着坡道的不断下行,洞穴的轮廓也跟着千变万化起来。可不论轮廓如何变化,洞穴始终都很宽敞,丝毫没有收拢变窄的趋势。虽然洞穴里充满了各种角度的弯折与回旋,但却一直都在朝下行进。地面坡度大多数时候都保持在三十度到四十五度之间,这似乎暗示着它正在延伸向人类几乎无法触及的大地深处。生长在洞穴里的钟乳与石笋并不多,可能是因为这里的海拔与气候并不适合这些沉积物的生长,更常见的还是大块的砾石与水流冲刷出的平整岩面。这些东西在乙炔火焰发出的、不段变化的明亮光线中拉出变幻莫测的长长黑影,让原本就神秘诡异的洞穴景色蒙上了一种险恶不祥的意味。在前进过程中,我们并没有遇到特别值得一提的岔道,充其量只有一些扩张在岩壁上的裂缝——它们大多数都很狭窄,仅够让人将手伸进去,但也有少数几条裂缝的宽度能让人侧着身子挤进去。我们在其中几条裂缝前停顿了一会儿,对裂缝进行了简单的研究。我们认为它们的年龄要比洞穴本身年轻许多,可能是在洞穴形成之后因为地质作用而再度撕开的新缝隙。这些可怖自然力量留下的痕迹让我们感到了莫名的畏惧,仿佛它们是某些潜伏在这片厚土之下的神明在展示自己的暴虐力量时在岩石上撕扯出的伤口一般。另一方面,有些裂缝也让我们觉得亲切与感慨——因为我们能在这些地方找到一些应该是张存孟留下的路标。我们看到了许多用可擦洗的颜料涂抹出的箭头,以及一些插在裂缝中的荧光棒——那显然是他上次探险时留下来的。这些符号说明我们并没有走错方向,同时也让我们伤感地怀念起了早已下落不明的张存孟。
最初的惊异来得非常突然。大约在进入洞穴一个小时后,我们突然走进了一条水平的通道。那是一段笔直而平整的通道,有着非常规则的圆形轮廓——这种极度规则的轮廓让人很难相信它是自然力作用下的产物。通道很高,虽然电石灯能够提供明亮的光线,我们也只能模糊地看见通道的顶端。而且通道的地面与洞顶上都看不到任何石笋或钟乳生长的痕迹,甚至就连那些散布在其他地区的碎岩与砾石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是让我们惊诧的事情并不只有这些。沿着这条诡异的通道慢慢走下去,我们忽然注意到洞穴两侧的石壁上还涂抹着一些彩色的图画。在经历过片刻的讶异后,我们立刻意识到这很可能就是张存孟所提到的“古南禺国”所保留下来的重要遗迹。这种突然出现的奇迹带来的极度的兴奋与狂喜,让我们把注意力完全地集中到了壁画的内容上。这两幅壁画约有十尺高,五十到六十尺长。根据工程量的大小来看,它们应该是由多位画家协力完成的作品——一些场景中的细节差异也证实了这种推测——可即便如此,也让人很难想象那些生活在千百年前的人们是如何在这条深埋在地底的通道里描绘出了如此宏伟的作品。此外,两幅壁画叙述的是同样的内容,不仅如此它们的表现形式、图案构成、绘画风格乃至色彩选择都惊人地相似,让人有理由相信它们是由同一批画家在同一时期创作的。
这两幅壁画均包含了许多场景,每个场景都记述着不同的事情,但场景之间的衔接却表现得非常自然,让整幅壁画看起来浑然一体。这些场景似乎是按照时间顺序沿着通道的走向从外向内一幅幅排列起来的——这样的设计显然是为了叙事的需要——只要有人从这里经过通道,走向更深处的洞穴,就能按着时间的顺序轻易地了解它们表述的故事。这两幅壁画的表现风格与其他那些早已闻名于世的史前壁画较为接近——构图简单,风格写实,虽然简单朴素,但画中的事物与动作却极为生动,充满张力,一笔一画都显示着这些史前画家有着敏锐的观察力与卓越不凡的高超技艺。虽然有些场景乍看之下有些匪夷所思,但壁画所表达的意思却并不难理解。我们完整地检查了壁画,然后简单地讨论了一会儿,很快就厘清了其中包含的内容。简单地说,它们讲述了一个部族发现这座洞穴,接纳某位神明,然后在此定居繁衍的故事——当然其中不可避免地包含了一些带有神话性质的内容,让我们这些对这个古老文明一无所知的后人们感到有些怪异与迷惑。
根据画面的内容,古南禺国的先民曾经历过一场残酷的战争。壁画上,分别被涂抹成白色与褐色的两个部族展开了血腥的战斗。这是一场压倒性的战争,褐色部族的人数远远地超过了白色的部族。他们手持着简陋的长矛与棍棒围剿、消灭了大量白色部族的成员。白色部族剩余的成员开始撤退,纷纷逃向更加险峻的山脉。但褐色的部族并没有就此作罢,他们紧紧跟在后面,试图彻底歼灭剩余的白色部族。于是,白色部族被驱赶进了山峰间的一片洼地——根据一些明显的地貌特征来看,这片洼地就是尔子洞所在的围谷,在那个时候,流进洞内暗河似乎还没完全干涸,因为壁画上还描绘着一条蜿蜒的河流。褐色部族的追兵爬上了围谷周围的山峰,包围了他们的敌人,准备将白色部族赶尽杀绝。此时,一个涂抹成白色的人物站在洞口挥手指向洞穴里,似乎在要求无力再战的白色部族跟随他进入洞中。虽然壁画中的人物大多都是粗略的描绘,缺乏可供分辨的细节特征,但这个站在洞口的人却描绘得很精细。他带着奇怪的头饰,身上描绘着怪异的花纹,手与脚上都缠绑着某种动物的皮毛——这些细节似乎都在暗示他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
接着,场景转入地下,那个穿戴着头饰的人领着白色部族剩下的成员向洞穴深处走去。而在他们身边的洞穴环境里总是若有若无地显露出一些覆盖着鳞片的巨大躯体,仿佛某种巨大的、如同蛇一般的生物在他们看不到地方游走。随后,他们的领头人失足跌进了暗河里,被冲向了远方。其他成员想要救他,却只能在岸上眼睁睁地看着他越冲越远。这个穿戴着头饰的人顺着水流越漂越远,拐过平缓的弯道,进入湍急的窄沟,然后陡然直下,随着瀑布跌落进深深的水潭里,最后被冲到了一处平缓的河滩上。几只模样怪诞、涂抹成青灰色的爬虫发现了他。这些爬虫像是一种被拟人化了的蜥蜴或蛇,有着蛇一样的扁平头颅与细长身躯,但却在大约是人类胳膊的位置上生长着两条覆着细鳞、只有爬行动物才有的细瘦前肢。然而这些生物没有后肢,一条粗状的尾巴取代了后肢的功能,让它们能够如同毒蛇一般直立起自己的躯干。它们聚集在暗河河滩上那个穿戴着头饰的人身边,做着不同的手势,似乎在商讨着什么。与此同时,在不远处的一堆砾石里,一条庞大得难以想象的巨蛇正在闭目休息。画家们并没有完整地描绘下这条巨蛇的轮廓,只是画出了一颗大得难以想象的扁平头颅与一小部分与头颅相连的蛇身——但如果比例正确的话,那颗蛇头已经比一个人还要巨大了。接着,那些怪诞的蛇形怪物似乎达成了一致,它们托起穿戴着头饰的人将他送进了那条巨蛇的口里。巨蛇吞下了他,而那些蛇形的怪物则均匀环绕在巨大的蛇头周围,朝向巨蛇,伏倒在地,似乎正在进行某种不可名状的仪式。紧随其后的场景是整幅壁画里最难理解的部分——巨蛇再度张开了它的巨口,在它的口中直立着一条新的蛇形怪物——但这条怪物却与其他的怪物有所不同,它被涂抹成了白色,并且穿戴着与部族领头人一样的头饰,前肢上包裹着兽皮,细长的身躯上也留着类似的花纹。再然后,这条白色的蛇形生物带领着其他那些青灰色的蛇形生物一同离开了巨蛇,寻找到了白色部族剩余的成员。人类似乎接纳了这些怪异的访客,他们拜倒在白色与青灰色的蛇形生物前,表达着他们的崇敬与畏惧。最后,那些青灰色的蛇形生物带领着白色部族的成员离开了洞穴,它们驱使着无数披覆鳞片、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怪物吞噬了大量褐色部族的士兵,完完全全地歼灭了白色部族的仇敌。
为了阐述这幅壁画所表达的含义,我们五个人曾有过一番争论。但深谙比较神话学的周子元提出了最为合理的解释。他相信,这几个场景所表达的内容恰好印证了现代神话理论关于英雄神话的阐述。根据比较神话学的观点,壁画所表达的场景描绘了这个穿戴头饰、身上描绘有奇特花纹的英雄的历险。他因为战争将族人领入了洞穴,这象征着他受到召唤踏上历程;意外跌落暗河象征着经历危险与磨难;被蛇形生物所救象征着得到外在的助力;进入蛇口象征着英雄的试炼;而出现在蛇口中的白色蛇形生物象征着英雄通过试炼获得升华;最终带领蛇形生物歼灭异族则象征着英雄的回归。这种理论能够很好地解释为何那只白色的蛇形怪物会穿戴着同样的头饰与兽皮,并描绘上同样的花纹——因为这只奇怪的蛇形动物就是之前送入蛇口的人。被放入蛇口意味着死亡,象征着英雄的世俗身份已被消灭,而从蛇口中重生的则是某种高于世俗的个体,某种神明,或者接近神明,的东西——而用蛇形生物的形象替换原有的人类形象就是对这种过程的直观展现。自然,那位英雄依旧是一个人类,而壁画使用的也只是一种象征性的表现手法。许多原始宗教里都会将祭司或巫师描绘成与普通人不同的另一种生物,甚至直接将他们提拔为神明的子嗣。这个形象或许脱胎于祭司披带着蛇皮(或者其他爬虫动物的外皮)模仿这些神圣的蛇形生物举行祭祀时的模样,就像是身披兽皮的萨满教巫师,或是插着羽毛的印第安人。至于那些蛇形生物是否真的存在,我们并没有达成共识。大多数人认为这只是原始人类的想象,但姚振华认为那可能真实地描绘了一种早已绝迹的爬行动物——考虑到中国的上古神话中也出现了大量人首蛇身的形象,这并非是全无可能的猜测。
但我们并没有因此耽搁太久,在仔细观察并拍摄下壁画里的每一个场景后,我们提起了电石灯,开始沿着通道继续前进,希望找到更多的古老文物,进一步了解张存孟所发现的一切。但当我们走过这条规则的通道,来到隧道的另一端出口时,眼前的景象却让我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条通道的出口连接着一个巨大得不可思议的空穴,即便我们打开了专门用来寻找远端洞道的强光电筒,也毫无用处。除开通道出口周围的石壁外,不论我们朝哪个方向照过去,都只能看见无法穿透的浓密黑暗。仿佛我们突然离开了地底的洞穴,进入了一个没有任何光亮的漆黑世界。我们花了一些时间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巨大得难以想象的天然竖井——甚至就连地质学出生的杨烨也很难想象这样巨大的竖井是如何形成的。
通道出口的右侧连接着一段勉强可供三个人并行的小道。它紧紧地贴着石壁的边缘,以一个相对平缓的坡度,远远地向竖井深处延伸了过去。这条小道的宽度很规则,表面是坑洼不平却磨得光亮的岩石,上面散落着一些凌乱的石屑。经过细致地观察,我们在小道依附的石壁表面找到了开凿的痕迹。这证实了我们的猜想——这条小道是人为开凿的。可是我们完全无法想象那些生活在石器时代的先民是如何完成这项的壮举的。所有的凿痕都非常的古老,并且被磨得异常光滑——这一定是千百代人扶着岩壁向下行走时打磨出的结果。这也让我们感到好奇,这下面究竟有什么东西,竟然值得那些先民完成这样的壮举,并且年复一年地走过这条小道。
在好奇的驱使下,我们排成一列纵队,避开左边的悬崖,贴着石壁走上了这条小路,向着竖井的更深处前进。很快,我们便欣喜地发现小道紧贴的石壁上还描绘着更多的壁画。这里的壁画并非是同一时期留下来的,根据绘图技法的成熟程度与表面磨损来判断,距离通道出口越远的壁画越古老。与通道里的大型壁画不同,这些壁画要小一些,大多只有几尺见方,风格也更加随性。那当中既有彩色的绘画,也有仅靠线条勾勒的白描;既有单一场景的展示,也有连续多个场景的组合;既有单纯的叙事,也有让人难以理解、可能包含某些宗教意义的神话。不过,没有哪两幅壁画的内容是完全相同,也没有样式固定的图案与符号——或许这些壁画的作用不单单只是装饰,或许它们还有着记录重要事件,传承文化的作用。虽然时间有限,但我们还是尽可能地研究并记录了所能看到的每一幅壁画。可是,我们每看完一幅壁画,心中的疑惑与畏惧就增加一分。那些行走于此的先民像是淌进了生命长河的另一条支流,与我们所熟知的一切再无联系,留下来的只有无穷无尽的陌生,甚至让我们不敢肯定还能否将他们称为人类。
他们显然就是通道壁画上那个白色部族的后裔,而这座幽深的洞窟就是他们的圣地与神殿。某些明显带有神话性质的壁画还描绘了他们供奉的神明——一条无比巨大的蛇,以及那些生有细瘦前肢、依靠粗壮尾巴蜿蜒行进地蛇形生物。根据一些壁画的描述,那些奇特的蛇形生物是神蛇的子裔与使者。它们生活在这座神圣洞穴深处的一座宏伟城市里。这座城市里耸立着各式各样巍峨建筑,而在这些雄伟的建筑之间是生长着巨大蕈菌的怪异花园以及轮廓古怪、毫无规律可循的空旷广场。它是如此的壮丽与雄伟,相比之下就连巨大的巴比伦城也显得黯然失色。但在那座宏伟的城市下方,还有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那里有着连绵的群山、陡峭的河谷、辽阔的平原与深邃的海洋。而他们那条如同山脉一样巨大的神蛇就在这个世界里休息与游动。
另一方面——类似那两幅位于通道里的巨型壁画——那些怪诞的蛇形生物同样也被用来表现生活在古南禺国里的高阶祭司或重要人物。一些明显带有叙事性质壁画描绘了那些蛇形生物主持祭祀、率领军队以及向人类传授某些技艺的场景。与那些描绘在神话城市里的蛇形生物不同,出现在叙事场景里的蛇形生物要少得多,而且也拥有着更加丰富的细节——它们如同人类一样穿戴着奇怪的饰物、包裹着动物的皮毛——这些装饰让我们更加确信它们只是一种象征性的表现手法,用来区分不同社会地位的部族成员。然而,除开这些用来描绘祭司与首领的蛇形生物外,壁画上还描绘了形形色色的怪物——这些怪物看起来像是退化或者异化了的人,有着只有在噩梦里才会出现的可怕模样,但它们并非全无规律可循,最常出现在壁画里的总共有三种不同的奇异动物。
其中之一像是某种类似人类的巨猿。它们通常有一个半到两个人那么高,体格健壮,有着垂下来足以触碰到膝盖的前肢,能够直立行走也能够像现代大猩猩一样靠四肢前进;另一方面,光滑无毛的身体、扁圆的头型与较为平整的颌面都使得这种生物具备了更多的人类特征。这些动物似乎被古南禺国的先民们当作驼兽来驱使,许多壁画都表现了它们背负重物行走或是攀爬山崖的情形。
另一种动物则更加让人嫌恶。它们像是彻底退化成了野兽的人类,通体无毛,四肢比例与人类相似,但却弓着腰身,如同狗或熊一样依靠四肢进行快速地奔跑,并且如同猎狗一般围猎着古南禺国的猎物与敌人。通过一些更加细致的壁画里,我们发现它们的前肢并非像熊或狗一样生长着适宜奔跑的短趾,而是像灵长类动物——或者说人类——一样有着能够张开的细长指节以及与其他四指弯曲方向相反、更适宜抓握的拇指,每根细长的指头末端都生长着锋利尖锐、足以撕碎血肉的钩爪。这种仿佛人类手掌却又像是野兽前爪的身体结构让我们产生了一种异样的不安。但真正令人恐惧的还是这种动物的面孔。它比任何一种猿猴更像人类,却似乎又缺失了某些东西,让我们拒绝将它称为人。那张面孔糅合了人类与野兽的特点——它的额头与眼睛和人类别无二致,唯独缺少了头发与眉毛;但它坍陷的鼻梁,上翻的鼻孔,前突的双颌,以及巨大的犬齿和尖锐的门齿让眼睛以下的部分看起来更像是某种丑陋而凶暴的野兽。在壁画中,这些野兽始终保持着一种如同野兽般的狂躁面容,没有流露出任何人类应当具备的表情——对此,我们不知道究竟是应该感到庆幸还是感到恐惧。
最后一种动物最为矮小。它们像是无毛的猿猴,或者长相怪异的侏儒,有着长得不合比例的前肢与相对短小的后肢。直立的时候,它们大约有半个人高。但最为特殊的是,它们有着一个大得与身体不相称的头部——它们的头颅与成人的头部差不多大小,生长着一对与面孔不相称的巨大眼睛与颇为夸张的耳廓。它们似乎是古南禺国驱使的斥候,细长的手臂使得它们能够轻松地爬上高大的树木与险峻的山崖,方便地寻找到猎物与敌人。
这些奇异的形象究竟——和描绘成蛇形生物的祭司一样——是对于不同社会分工的象征性表述,还是真的存在着这样奇形怪状的生物,我们没有确切的结论——至少在研究壁画的时候没有确切的结论——但我们由衷地希望这些形象只是史前画家们使用的,某种现代人类难以理解的象征而已。壁画上那些似人而又非人的动物仿佛有智慧般相互配合,协力完成复杂任务的场景已经足够令人不安了,倘若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便是只会出现在噩梦里的恐怖情景。
相比这些奇怪的动物,出现在壁画里的人类则要少得多,而且总是在神殿或者神殿附近的山洞里活动。这些人类分属两个不同的阶层,其中一小部分人担任仆从与杂工,负责处理食物、清洁神殿、绘制壁画之类的琐碎工作;而大部分人则如同贵族一般被供养着,不需要进行任何繁重的体力劳动。壁画竭尽所能地表现着他们那丰腴——甚至臃肿得无法站立的——体态,仿佛这是一件非常重要,也非常值得炫耀的事情。这样的社会结构让我们觉得有些惊讶,因为我们从未见过哪个原始文明能够容忍不从事体力劳动的人占到如此高的比例。此外,出现在壁画里的人类全是青壮年,几乎找不到其他年龄层的人类——而且也没有哪幅壁画表现过分娩与抚养幼儿的情形,或者衰老和举行葬礼的情况。
不过,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座洞穴并不是他们的唯一聚居地。有好几幅壁画都描绘了古南禺国的扩张——一群人率领着各式各样的奇特动物离开这座洞穴,前往新的疆界。新发现的聚居地通常都是巨大而幽深的洞穴,因为古南禺国的居民们认为这些洞穴联通着神蛇生活的地底世界,所以是神圣的。壁画里几乎没有提到聚居地之间来往,那一座又一座幽深的洞穴就像是一个个孤立的部族或城邦,散布在蜀地西南的群山之中。
此外,还有大量壁画表现了古南禺国与其他部族或国家的战争,甚至在某些年代较晚的壁画里还描绘过几个聚居地同时参战,入侵另一个王国的情景。但战争的目的并非是为了领土,而是为了食物。那些如同野兽般的人形生物会成群结队地冲进城市或村落,屠杀能够找到的任何活物;或者狡猾地伏击正在翻越险峻山坡的军队,将来不及反应的士兵们冲散分割或者推下山坡。当杀戮结束之后,那些半人半猿的巨人则会进入战场,将能够找到的尸体全部带回洞穴。虽然在人类发展的早期阶段食人风俗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像这样将其他民族当作猎物,有组织地进行大规模捕杀的行为依旧让我们感到不寒而栗。然而更令我们感到恐惧的是,在猎食其他部族的人类时,这些留下丰富壁画的先民有着与大多数食人民族截然不同的态度——那些我们熟知的、拥有食人风俗的民族通常将食人看做一种具备特殊宗教意义或社会意义的举动——例如阿兹特克人举行血祭是为了取悦神明,新几内亚土著吞食老人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食物消耗——但是,在这些先民看来,属于其他部族的人类与任何可以猎捕的动物一样只是日常食物来源的一部分而已。他们既不会为了猎杀人类而举行盛大的仪式,也不将人肉当作珍贵且具备特殊意义的食物多加珍惜。这些景象让我们隐约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这些先民并非是人类,而是某种外表与人相似的可怕怪物。
当我们沿着那条小道走了大约二十分钟之后,地面上开始出现了一些零散的骸骨。在检查过一些比较容易辨认的骨头后,对古生物化石颇有研究的姚振华告诉我们,这些都是人类的骨头,而且它们显然有着非常古老的历史。随着我们继续向下走去,骸骨渐渐多了起来,有些甚至还保持着部分的完整结构。可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依旧一无所知。大多数骨头都保存得非常完好,没有暴力破坏的迹象,也没有动物啃咬后留下的齿痕。然后,在接近小道终点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一个令人惊骇的东西。
那是一具保存得相对完好的骨架,但我们却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动物的骨架。它看起来像是某种四足行走的大型野兽,却有着类似人类的S型脊柱;它的头盖骨和其他一些细小的骨头像是高度进化的灵长类动物和人类,但那略微突出的上颌与下颌上却长着如同野兽一般的尖锐门齿与巨大犬齿。然而当我们停下来做进一步的细致研究时,某种强烈的憎恶情绪涌了上来——我们意识到,这正是我们在壁画上看到的那种如同野兽一般的类人生物。这具骨架的出现意味着我们所看的每一种可憎的怪物都有可能是曾经生活、行走在这座雄伟的洞穴里,一想到这里我就止不住地颤抖。
但这突然降临的惊骇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当我们小心地绕过这具骨架,走到这座天然竖井的底端,将电筒照向周围向看清楚洞底的情况时,足以让人发疯的场景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我们看到了一片非常旷阔的平地,上面堆砌着一些体积巨大、奇形怪状的石头建筑,而在这片平地与那些石头构造上铺洒着许多从高处落下来的碎石以及一片灰白色的人骨。我们无法推测究竟有多少人死在这里,也不知道他们遭遇了什么。在有些地方,人骨被堆积成了小山般的形状,但在其他的地方,大多只是凌乱地散落着。洞内干燥的环境很好地保护了这些骸骨,让它们尽可能地维持着原有的模样。那些单独散落的人骨都保持得相当完整,就好象是尸体被随意地放置在地面上,经历过几千年的腐朽最终留下的模样。在这些骸骨中有普通的人类骸骨,也有那些四足行走的类人动物、半人半猿的巨人以及如同长臂猿一般的矮小动物,此外还有一些看起来严重异化、让人难以想象具体轮廓的类人猿骨架。大多数骸骨的姿势都非常自然,没有严重的损伤——不论生活在这里的先民遭遇了什么,他们都没有抵抗,或者来不及抵抗。
在适应了这种疯狂的景象后,我们一面跌跌撞撞地穿过散布的骸骨,一面观察着洞穴底端的其他特征,同时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尽量不去想象在这个洞穴的最后时光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除开我们下来时经过的那条小道,这座天然竖井原本有两个出口:其中一个是位于西北角的狭窄岩缝,另一个是位于正东方的巨大通道——不过,后者显然经历了一次严重的塌方,整条通道已经完全封堵死了,无法通行。在碎石与白骨之间散落着许多原始的工具,主要是石制的刀刃和破碎的陶片。我们有理由相信,这里原本存在着更多的生活器物,但是由于年代太过久远,只有那些经得住岁月磨蚀的器物被保留了下来。
幸运——或者说不幸——的是,这些先民对于壁画有着异样的热情,因此竖井的底端也分布着大量用来进行纪录的壁画。描绘在这里的壁画有着一个共通的主题——祭祀,让人胆寒的祭祀。显然这片旷阔的洞底是他们用来举行祭祀的场所,虽然壁画描述得并不详细,但这种残缺反而留下了大量可供想象的空间,让这种原本就诡异不祥的盛典变得更加毛骨悚然起来。他们施行人祭,而且人牲是唯一的祭品。但献祭使用的人牲并非是从其他民族那里捕获的俘虏,而是那些不需要从事体力劳动,生长得丰腴甚至臃肿的贵族阶层——事实上,按照壁画里的描述,这些体态臃肿的人类根本不是古南禺国中的贵族阶层,而是圈养起来为献祭神明所准备的牺牲。这样的典礼肯定不会太频繁,因为被献祭的人牲实在多得让人难以想象——甚至,我们怀疑所有生活在古南禺国的居民最终都会被献祭给神蛇,而这也可能是壁画里几乎看不到老人的原因——因为根本不会有人活到衰老的时候。
这种恐怖而又盛大的仪式通常由十余位被描绘成蛇形生物的祭司以及一位穿戴着华丽饰物的普通人类主持。届时,竖井的底端会燃起巨大的火堆。比较年轻、还没达到献祭要求的人牲环绕在洞底的边缘拍打着地面,而那些被挑选出来的人牲则聚集在竖井的中央,跳着奇异的舞蹈,一个接一个地走上石头堆砌的高台。在高台上有一只装饰着奇异花纹的四足人形野兽,它会扑倒走上来的人牲,利落地咬断他的喉咙,接着两个被描绘成蛇形生物的祭司从人形野兽那里接过尸体,用模样奇怪的尖刀剖开人牲的肚子,掏出内脏,抛下高台。而被掏出内脏的尸体则由那种半人半猿的巨人带走,交给聚集在场地边缘的几名祭司,由他们搬运着尸体送进位于竖井东面、如今早已坍塌堵死的通道里。在古南禺国最辉煌的那段时间里,单单这一处神殿就有七座高台同时举行献祭仪式。至于那些尸体最终会遭致怎样的命运,我们想都不敢去想。
在所有描绘祭祀的壁画中,我们最感兴趣的是一幅位于竖井西侧石壁上的壁画。与其他壁画相比,它显得潦草而混乱,既没有细致的构图,也没有缤纷的色彩,就好象这是一幅匆忙赶制出来的成果。它描绘了一场规模空前同时也无比混乱的献祭,画中的所有生物——不论是人还是那些可怖的人形动物——都带着疯狂而又扭曲的神情。仪式的地点不再局限于高台之上,所使用的牺牲也不再是挑选出来的人牲;洞穴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手持利刃或者驱赶人形野兽的人实行屠戮,而被屠戮的对象不仅有丰腴的人牲,还有尚未成熟的少年,甚至人形的野兽与半人半猿的巨人。虽然尸体已经堆积成了小山,但屠戮的行为却没有停止的迹象。奇怪的是图画中却找不到那些被描绘成蛇形动物的祭司。这究竟意味什么?难道他们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丢失了推举祭司的传统,进而遗忘了举行献祭的过程?或者他们遭遇了某种更加恐怖的局面,甚至不惜以如此恐怖的方式来祈求神明的帮助?对于这些问题,我们永远也没办法回答了。我们已经承当了太多的疑问与恐惧,只能跌跌撞撞地走在其中,承受着非人的恐惧与迷惑,并且在无意之中发现一个又一个令人惊骇的事实。在对竖井底端进行过简单的记录之后,我们沿着位于竖井西北角的岩缝离开了这个恐怖的地方。在这段岩缝后面是一条狭窄而又曲折的通道,紧接着又是一个巨大得难以想象的洞穴。
不论我们走到哪里,白色的骸骨就延伸到哪里。但这个洞穴里的骸骨却有了明显的变化。这里最常见的是幼儿的骸骨,普通人类幼儿的骸骨——大多是婴儿与两三岁的孩童全都堆积在这里。除此之外,在儿童的骸骨里也夹杂着一些成人的骸骨。检查过部分成人骸骨后,我们发现死在这里的成年人大多都是女性——这似乎暗示了这里是某种用来养育和保护后代的场所。岩壁上的绘画也支撑这种猜测。这里的绘画罕见地对性别进行了区分,而主题也都被局限在交媾、生育以及抚育幼儿等方面。我们一面向着洞穴的深处走去,一面用强光电筒观察着四周的情况试图寻找到更多的信息来了解这些古老而怪异的先民。也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看到了那幅壁画——它解答了我们心中一直怀揣的谜团,也成了压垮我们心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幅壁画描绘了一场仪式。这场仪式由几位被描绘成蛇形生物的祭司主持,而参加者包含了之前壁画里出现过的所有形象——包括有半人半猿的巨人,四足行走的人形野兽,如同长臂猿般的怪异侏儒,以及普通的人类——但除了那些常见的形象外,仪式上还出现了大量的非常年幼的儿童——他们几岁大,可能达到刚刚断奶的年纪。在仪式中,祭司们会仔细地审视每一个儿童,然后用颜料给予他们不同的标记,区分成六类。接着,第一批儿童会喝下某种装在球形陶罐里的液体,然后由那些半人半猿的巨人领走;第二批儿童则会喝下某种装在长条形陶罐里的液体,然后跟随四足行走的人形野兽离开;第三批喝下的液体是装在巨大瓦罐里的液体,然后与那些好似长臂猿一般的侏儒生活在一起;第四批儿童被明显地描绘出了男性与女性的性征,他们会返回育儿地,由生育他们的女性照料;第五批儿童是被选定的人牲,与其他人牲一同过着不用劳作的生活;人数最少的第六批则由那些从事简单劳动与绘制壁画的普通人养育。接下来,壁画向四周发散,描绘出更多的场景,展示着这些儿童的不同命运。所有的儿童都会越来越类似带走他们的群体:第一批孩童会变得高大而强壮,担负起搬运的工作;第二批孩童始终手足并用地在地面上爬行,跟随着那些四足行走的人形野兽学习猎杀;第三批儿童的眼睛与耳廓变得越来越大,随着那些古怪的侏儒们一同攀岩爬树;第四批孩童出现了早熟的现象,当生长到一定的年岁,他们开始交媾,并且生育出更多普通的婴儿;而第五与第六批孩童则完全变成我们在壁画上看到的那些人像。弄明白壁画所暗示的恐怖蕴意后,周子元脸色惨白地瘫软到了地上,而其他人也有点儿摇晃,不得不就地坐下稳定自己的心神。我们相互望了望,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但我们都清楚其他人在想什么。难道我们在壁画上看到的那些怪异可憎的形象,还有那些散落在竖井底端、恐怖畸形的骸骨都是人类?难道那些半人半猿的巨人,那些四足行走的人形野兽,那些如同猿猴般的侏儒实际上全是这批可怖先民的骨肉同胞?难道真的存在着这样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神秘技术,能够让这些先民将自己的后代转化成非人的畸形,并将这种怪诞而恐怖的传统世代维持下去?
在经历过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揭示后,其他人几乎丧失了坚持下去的意志,打起退堂鼓来。考虑到之前经历的一连串可怕启示,我们很怀疑自己是否还能承受哪怕一丁点的惊骇;另一方面,与俄里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大半,如果我们还想按时赶回去,也必须尽快启程离开这个令人恐惧的地方。
可是,我还想继续勘探下去。自进入第二座洞穴后,我们就闻到了一种略带腥味的奇特臭味。其他人将它归结为空气淤塞导致的结果,但我却清楚地记得这种气味——与张存孟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闻过这种气味——他从这里带出去的那块奇怪陶片,以及他的衣服上都散发着这种奇怪的臭味。而当我仔细分辨臭味来源的时候,我发现这种臭味是从洞穴后方的第三个洞穴里飘出来的。于是,我建议其他人原地休息一会儿,好让我借着这段时间独自去后面的洞穴里进行些简单的考察。在得到其他人的同意后,我卸下了行李,带着一盏电石灯与一台照相机进入了那个散发着淡淡臭味的洞穴。
至于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自己都没办法确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试图将那段经历归结为揭露了太多恐怖真相后、精神濒临崩溃时产生的幻觉——毕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我的经历,也没有人目击我所描述的那些东西。当然,有些东西肯定是真实存在的——比如那个洞穴的环境与陈设,以及那幅壁画。
相比我之前通过的两个洞穴而言,这个洞穴要小得多。它大约只有一间礼堂那么大,最高的地方也不过二十尺。入口的左边胡乱地堆放着几排蒙着厚厚灰尘的古老陶罐。那些陶罐大约有一尺高,上面描绘着许多奇怪的花纹与装饰。大多数陶罐都已经被打破了,只留下一堆铺满灰尘的瓦片。但也有几只保存得很完整,开口上还留着一些用粘土包裹起来的封泥。我曾经拿起一只轻轻地晃了晃,发现里面似乎还残留着一部分液体。此外,在靠近入口的地方有一只新近打破的陶罐——因为那只陶罐的内部并没有像其他遗迹一样铺满灰尘,而且罐子的底端还浅浅地残留着一些粘稠的黑色液体。而那种充满了整个洞室的奇特臭味就是从这种黑色液体里散发出来的。很显然,这就是几个月前张存孟来这里考察时意外打破的那只罐子——因为这只罐子的残片被整理成了一个小堆,并且细致地与其他陶片区分开来。挨着这些陶罐是另一条通往上方的通道。不过它已经倒塌了,从上方垮塌下来的碎石在的通道的出口堆积出了一个高高的冲击堆,只留下一道缝隙还标示着洞口原本的位置。而在洞室的右边是一幅复杂的壁画。
和我们在其他地方看到的壁画一样,这也是一幅用来叙事的壁画。但是我却不敢确定自己看懂了壁画的内容。壁画描述的似乎是另一种仪式。仪式的参与者是几个被描绘成蛇形生物的祭司与一个穿戴着穿戴着华丽饰物的普通人——我也曾在竖井底端的那些献祭壁画上见过这个形象——那似乎是献祭的主导者。举行仪式时,祭司会用古怪的刀具割开那个人的胸腹,然后用陶罐里的黑色液体涂抹在他的伤口上。接着,在下一个场景里,一只蛇形动物会从那个人的腹部钻出,爬向外面。而几个祭司则会剥下尸体的皮,将它制作成某种书写着奇怪符号的卷轴——毫无疑问,那就是卡伯特考古学博物馆里的那张神秘皮卷与壮族神话里的“兹索摩”。不过,这个场景让我感到非常困惑,难道那种可憎的蛇形动物是某种真实存在的远古动物,而古南禺国的先民们就在依靠这种方法培育他们神圣的图腾?或者这也是一种象征性的表现艺术,所阐述的不过是成为祭司的必要仪式而已。
不过,我没有继续深究,简单地拍摄下照片之后,我继续向洞室深处走去,试图寻找到更多的发现。这时,电石灯的光线照亮了一个虽然不算怪异却完全超出我的预料的东西——我看到一块巨石后面摊着一堆肮脏破旧的衣服。于是,我往前走了几步,翻开那堆衣服,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多的信息。接着恐惧与恶心混杂在一起涌了上来,因为我看见那些衣物之下包裹着一滩已经腐烂的毛发与皮肉。由于所有的东西都被严重地撕扯过,几乎分辨不出本来的面目,所以我只能凭着一些细节勉强地分辨出那是一个人——或者说一个人残余下来的东西。整堆东西里没有一根骨头,而那些皮肤下面也只贴附着一层薄薄的、已经腐烂发臭的血肉,就好象它们是从人身上残忍地剥下来的一样。但是周围的地面上没有丝毫的血迹,或是其他可疑的痕迹,似乎意味着它是从别处带过来的。可这是什么东西的杰作呢?更重要的是,这会是谁呢?
这时,我听见不远处传来了松散的石块相互碰撞时发出的细碎声响。于是,我举起电石灯,警觉地望向声响的来源。接着,我充满恐惧地惊跳了起来。电石灯的明亮光线揭露出了一幅让我永世难忘的骇人景象。真实和虚妄的界限似乎被打破了,那些只存在于想象中的梦魇出现在了我面前。它们可憎地摧残着我极度紧绷的神经,并且将超乎想象的恐惧深刻地烙进我的脑子里,凝聚成最为怪诞可憎的梦境困扰着此后的每一个夜晚。
我看见一只巨大的、如同蛇一般的生物正扭动着身躯从石堆上悄悄地爬下来。它有着一颗硕大而扁平的头颅,细长而光滑的身躯上披覆着点缀着斑点的灰绿色鳞片,而更让我恐惧的是——如同壁画上所描述的一样——它有着一对覆盖着鳞片、正在乱石堆上摸索的细瘦爪子或手臂。在它的身后,还有两条同样的生物正从那堆乱石上方的缝隙里钻出来,游动着向我爬来。接着,爬行在最前面的蛇形怪物扭曲着滑下了石堆,然后如同毒蛇一般竖起了身子,露出包裹着鳞片的乳白色腹部,然后扭动着尾巴,身姿摇曳地向我游走过来。我看见它向我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爪子,吞吐着紫色的分岔舌头。我听见它用一种嘶嘶作响的空洞声音发出了几个奇怪的音节。我想逃走,但却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固定在了原地,恐惧麻痹了我的身体,让我甚至无法闭上眼睛逃避自己看到的一切。
那条蛇形的怪物越来越近,它的爪子几乎已经触碰到了我身体。接着,我又听见它用嘶嘶作响的空洞声音重复了之前的那几个音节。接着,我觉得自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但本能似乎反应得更快,在我能真正弄清楚脑海里的念头之前,无法阻挡的恐惧淹没了我最后的念头。这似乎就是最后的记忆。恐惧打破了施加在我身上魔法,我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叫,提着电石灯,连滚带爬地向着出口跑去,然后磕绊在一块石头上,踉跄了几步摔倒在地,陷入了仁慈的昏迷。
再度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探险队的其他人正环绕在我的身边。我还在那个洞室里,但那些蛇形的怪物,以及那堆令人恶心的腐烂血肉,都已消失无踪。我断断续续、词不达意地描述了之前的经历。但没有人相信我,他们觉得我只是在神经极度紧张的情况下突然崩溃了而已。听见尖叫,最先冲进洞室的周子元觉得自己看到有什么东西钻进了乱石堆上方的缝隙。不过,他承认那很可能只是影子随着光源的变化产生的幻觉而已。况且,他和李国豪也检查过那道缝隙——坍塌下来碎石几乎完全封堵了那条向上的通道,剩下的缝隙只够人匍匐爬行,很难想象会有什么大型动物从这里进出。不过,他们倒是在距离我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本肮脏破旧的笔记本。那是本只有巴掌大绿色笔记本,里面胡乱地图画了许多东西。
就这样,我们结束了这段令人恐惧的探险,按计划返回了地面。
那天晚上,我们在下岩村寄宿的时候。他们仔细研究了那本从洞穴里带出来的笔记本。根据他们的研究,那本笔记本无疑是张存孟留下来的东西——虽然其他人感到颇为诧异,可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却表现得非常平静,甚至平静得出乎了我自己的意料。不过,笔记本里基本上都是些潦草、古怪、看不出意图的古怪的绘画——大多是巨大而又扭曲的建筑,或者某些无法分辨风格源头的图案与雕塑。这让他们确信,张存孟已经完完全全地精神崩溃了。至于张存孟的最终下落,以及这本笔记本为何会出现在那个恐怖洞室里,依旧是个谜,而且恐怕会是个永远无法破解的谜。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我们看到了一段笔迹凌乱、好像无法控制自己书写姿势的人留下的文字:
这是最后了,又梦见了那座城市,我知道它就在那下面,但是没办法钻进洞里。我觉得我断了几根骨头,但是却一点也不痛和害怕。它告诉我不要着急,我最终会进入那里,我已是巴虺的子民。我相信它,我相信巴虺,以及其他所有名字——大龙——伊格——库库尔坎——众蛇之父。我会蜕去自己的身体,进入那座伟大光荣的城市。如果有人看到这本笔记,不要再来找我。不要。
阅读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但是他们都专注在那些莫名其妙的文字上,没有注意到我的变化。但我知道,这些文字向我揭露了一个恐怖得难以名状的事实。
因为我还记得那条蛇形的怪物曾经吞吐着紫色的分岔舌头,用一种嘶嘶作响的空洞声音发出过几个奇怪的音节。我还记得那几个音节。因为那并不是野蛮的嘶鸣,也不是某种神秘难解的异族语言。那是我的名字。
作者:oobmab
一、
那些住在青岛而且经常关注本地新闻的人可能听说过我要提起的这件事情。2013年8月14日,市南区大学路居委会的工作人员在进行消防安全检查的时意外地在隆口路5号大院里的一座小楼中发现了一具已经高度腐烂的尸体。接到报案后,江苏路派出所立刻出动警力封锁了现场,并展开了详细的调查取证工作。此案的初步调查结果全都公布在了几家青岛本地的报纸上,并不难查到。概括地说,死者名叫劳铭昌,69岁,是那座房子的住户。警方在进行现场勘验时没有发现任何暴力入侵的痕迹,财物也没有丢失,因此初步断定系自然死亡。但那些有机会详细阅读调查案卷的工作人员,或是居住在隆口路一带、听过些流言蜚语的人,可能会发现案件中还存有一些古怪的地方。
根据案卷的记录,死者是在一楼客厅里发现的,但整个小楼里都充满了一种令人作呕的恶臭。现场的情况非常骇人,尸体几乎腐烂成了一滩黑色的黏液,只能依照骨头勉强地看出个人形来。照常理推断,这种程度的腐烂肯定需要花费数周到数月的时间。但附近的居民们在接受警方问询时纷纷表示自己在尸体被发现的前几天还曾见过劳铭昌,甚至还和他说过话。进一步的尸检也佐证了居民的证词——尸体上没有蝇类幼虫滋生的迹象,这意味着死者的真实死亡时间要比看上去短得多。鉴定报告指出,由于尸体的状况非常糟糕,因此无从推断确切的死因;但现场收集到的骨骼上没有发现外力导致的创伤,因此一定程度上否定了暴力致死的可能。此外,法医也分析了从尸体上采集到的黑色黏液,并且确定它们是体液与尸体器官液化后的混合物,但却不像是细菌导致的软组织消溶,反而更像是某种快速的化学或生物过程导致的结果——这曾让官方联想到了恶性疾病,并且针对当地进行了一次低调的传染病排查——但更加严格病理检查却没有揭露任何可能导致这种现象的病原体。除开尸体的谜团外,附近的居民也反映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例如有几位居民在尸体被发现的前两天晚上听见劳铭昌所居住的楼房里传来了某种尖锐而又有节奏的古怪哨音;还有人提到在事发前的几个月里,劳铭昌曾经和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有过密切来往——但民警调取了尸体发现前那几天的监控录像,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人在大院附近活动。然而由于缺少实质性的线索和证据,警方最终还是搁置了调查工作,将之定为非暴力死亡,并封存了案卷。
说到底,死者只是个没有子女,也很少与邻居来往的古怪老头,而大多数人也下意识地将这桩案件当一桩不幸的悲剧匆匆略过了。根据警方在房间里找到的遗嘱,劳铭昌收集整理的藏书、笔记以及其他所有文件全都捐献给他生前工作过的单位——山东省文物考古院;而余下的财物则在变卖后捐赠给了各个文物保护基金会。由于没有找到任何法定继承人,遗产处理得非常顺利。事情原本此就该结束了。
但这桩案子其实还牵扯出了一系列不那么直接相关的后续,例如:劳铭昌的日记与文件在被移送到山东省文物考古院后引起了一些非常激烈的争论——但是这些争论始终被局限在一个很小的圈子里,而且一直不得要领;2014年2月——劳铭昌的遗物被移交给考古院的四个月后——几个山东省文物考古院的研究员还曾回到了劳铭昌的故居,详细检查了整座房子,然后又带走几箱文件;一个月后,青岛市公安局调集警力对当地——主要是信号山公园那一带的街区——进行了一次突然的搜捕行动,但却没有公布行动的原因与结果;4月初,市南区住建局对劳铭昌的故居进行了一次全面检查,认定其属于危房,就此撤销了房屋的交易许可,并且表示在得到妥善修葺前这座房子不能再用于居住。
至于这些事情背后的真相,读者需要做出自己的判断。作为一个检查了所有证据,并且深入分析过笔记内容的参与者,我只能从事件主角所留下的日记与文件出发,结合自己掌握的情况与推测,对整件事情做一个完整的叙述。
二、
劳铭昌祖籍青岛,1942年9月20日出生在重庆,是家中的独子。他的父亲名叫劳传林,曾经做过唐君尧的副官;母亲名叫陈瑜,身世不详,只知道是奉天人。1945年10月,劳铭昌三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劳传林跟随唐君尧去了青岛展开日军受降工作。46年2月第十一战区副司令长官部驻青办事处撤销后,劳传林又想办法调到了李先良手下做事,并且找机会将劳铭昌与妻子陈氏也都接到了青岛。49年1月,陈氏因为意外去世;4月济南战役结束后,劳传林带着6岁劳铭昌悄悄投诚了解放军,而后在济南定居了下来。1963年劳传林因病去世;64年劳铭昌下乡插队去了历城,并且在十年动乱期间因为家庭成分问题在吃了不少苦头。77年恢复高考后,他考进了山东大学历史系,84年硕士毕业后进入了山东省文物考古院,然后就一直工作到2007年退休。
为了疗养身体,劳铭昌于2008年春天搬到了青岛,在鱼山路上的一栋五层小楼里租住了一套房间。那栋小楼坐落在小鱼山西北面的山坡上,紧邻着青岛海洋大学,我曾很多次路过它的门前。那是一块非常迷人的住处。周边的环境宁静而祥和,鲜有车辆往来。小楼门前是从小鱼山山顶一路曲折蜿蜒下来的鱼山路。街的对面则是大学校园那覆盖着茂密爬山虎的乳黄色围墙。校园里那些古朴而雅致的砖红色欧式屋顶则若隐若现地从郁郁葱葱的围墙上露出可爱的一角,惹人想要一探究竟。沿着勉强能够容纳两车并行的鱼山路走下去,拐过一个小弯就能抵达青岛海洋大学的正门。正门里是一片茂盛的松柏矮树,而矮树后面则耸立着一座修建于日占时期的仿欧式建筑——它有着刷成米黄色的花岗岩外墙,典型的欧式橘红色瓦搭屋顶,别致的弧形楣饰,以及一座高耸在正当中,混杂了东西方建筑风格的平顶塔楼。经过大学校门,沿着围墙继续走下去,就会来到一个岔路口。从岔路往南,经过几座更加现代化的大厦就能抵达人来人往的热闹海滩;而向东则会沿着静谧的街道与参天的美桐树一步步走进一个充满了红色复折式屋顶,精致石砌拱券,粗糙花岗岩外墙以及凹凸砖石路面的古老世界。如同时光静止,世界始终一尘不变一般。
然而对于劳铭昌而言,这些让人恍惚间觉得还停留在上个世纪初的风景,还有着更深的触动。他记得自己的父亲曾说过,他的祖父名叫劳斯惟,就出生在青岛——当时这座城市还是德国人的租界。因此这些百年前见证过自己祖辈的古老建筑激发了他的无穷想象。由于始终没有娶妻生子,根植在中国人心底的家族观念逐渐以另一种形式表现了出来——他开始沉迷在自己的家族历史里,并且越来越渴望了解与自己的祖先。然而这并非是件易事,他的祖父虽然出生在青岛,但早在五六岁的时候就被曾祖父送去了东北,托付给了生意上的友人。由于兵荒马乱加上年纪太小,祖父与家族的联系很快就断开了,因此祖父对家族里的长辈没有太深刻的记忆。再加上他的祖父过世得很少,所以能辗转传递给劳铭昌的记忆就更少了。为此劳铭昌将时间都花在了青岛市档案馆和青岛市文物保护考古研究所里,试图从公众的记录里挖掘出有关自己家族的信息——08年9月份的时候,他甚至还利用自己在山东省考古院的工作经历在市档案馆里谋到了一份修裱文书的兼职,以便自己能够接触到那些还没有完成分类编排,暂时不能供给公众查阅的历史档案。
这些努力并没有白费。劳铭昌将他在这段时期内发现的所有信息都详细地摘抄了下来,并且整理编写进了自己的笔记里——在他死后,这些笔记又一件不落地送到了山东省文物考古院,并被相关的工作人员悉数整理了出来。虽然其中的大多数都记录非常繁复和琐碎,但由于它们和发生在劳铭昌身上事情有着莫大的联系,因此我仍有必要对这些材料进行一个大概的叙述。
按照那些文件的记录,早在清代中叶的时候,劳氏曾定居在浙江盐官镇,以经商营生,是当地的望族。咸丰初年的时候,家族中的一支——也就是劳铭昌的祖先——举家迁移了山东莱州府即墨县。搬家的原因并没有可靠的记载,依照劳家人自己的说法,劳氏在江浙一带结了仇家,因而被迫背井离乡。但根据劳铭昌的推断,事实可能并非如此。各式各样的文史材料里都曾提到这家人有一个非常古怪的习惯——家族里的一些成员经常会在傍晚驾驶两三艘船出海,而且直到数天后的午夜或凌晨才会归来。虽然他们宣称这只是为了出海打渔,但那些船回来时通常没有什么渔获。结合清代中后叶沿海地区走私猖獗的情况来看,劳铭昌觉得自己的祖先很可能涉足了这一不太光彩的行当,或许他们引起了官府的注意,抑或在同业间结下了仇怨,才不得已从浙江举家搬迁到山东。
不论真相如何,这一家人很快就融入了当地的生活。青岛与即墨的许多文史材料都记载了与劳家人有关的事迹,而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他们超乎寻常的渊博学识。按照那些材料的说法,劳家人经常会在与他人谈天说地时提起一些鲜为人知的前朝旧事,或者神秘隐晦的奇异见闻,引得众人纷纷侧目。而更让人惊异的是,能够掌握这种渊博的学识的并非只是一两位杰出才俊——在这个家族里,不论老少,所有人都能够轻松自如地谈论起一些常人根本无从辨别真伪的历史与奇谭。劳铭昌曾特意从一个名叫周豫科的私塾老师所留下的《正心斋杂记》里特别摘录了一件事情:一个名叫劳衡才的十岁孩童有一天在街头与一个说书先生争辩明将戚继光的轶事,最后竟将那个远近闻名的说书先生辩驳得哑口无言——而按照辈分来说,这个劳衡才就是劳铭昌上六辈的先人。类似的故事频频出现在各个年代的各种材料里——从咸丰年间的文人随笔到德国占领青岛后的报纸都屡见不鲜——唯一更换的只有故事的主角而已。似乎这种渊博的学识是一种写进了基因的特征,能够在这个家族里代代相传下去。
自然,许多人都想要了解他们博学的秘密,但面对此类的问题时,劳家成员的反应却颇为古怪。他们始终坚称这世上流传着一种长生不死的方法,而所有这些学识都是那些长生不死的先人传授给他们的。起初,人们都以为这只是些玩笑话。但劳家的成员却表现得相当认真,他们甚至会在谈到兴起时神秘地暗示劳家一直保守着长生的秘密,而且他们家族的每一个人都是长生不死的。当然这只是劳家人的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他们并非长生不死,甚至都算不上长寿。因此每当劳家中有人故亡,一些刻薄的好事之徒拿来当作玩笑。而为了维护面子,劳家的成员们也不会举办丧事,只是安置一口棺材,遮遮掩掩地下葬了事。不过,也有些人颇为相信劳家的说辞——而且其中的大部分都是形迹可疑的外乡人——他们经常会聚集在劳家的府邸,举行神秘莫测的仪式,或者探讨长生不死的方法。这些活动自然引来了不少的非议,但那全都是些没有根据的坊间传说,而且多半自相矛盾莫衷一是。
1898年年初,饱受非议的劳家从即墨县迁到了胶澳港。不过这次搬家主要还是生意上的缘故。因为在1897年11月德国强占胶澳后,当时的大当家——劳铭昌的曾祖父——劳格林在胶澳做起了行栈与买办的行当,而且还成了非常有名的德语翻译。关于自己的曾祖父,劳铭昌有着较为详细的研究。这一方面是因为劳格林在青岛有着众多生意伙伴与广泛的关系网,因而在各式各样的档案记录里都能看见他的名字;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的经历与后来发生在劳铭昌身上的事情本身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在检查劳铭昌留下来的文件时,我曾见过一张劳格林的黑白照片。照片拍摄的时间已经不可考了,但那里面的劳格林看起来大约四五十岁的样子,穿着浅色的长袍与深色的马褂,留着辫子,头戴一顶瓜皮帽,脸上流露着那个时代的中国人在面对照相机时常有的局促与迷茫。由于年代久远,影像并不算清晰,但照片里那个人依然给了我一种很难以说清楚的奇怪感觉,就好像那是某些早已被淡忘,而且最好不要再提起的事物。
当时,劳格林在青岛河附近购置了一座小院,然后陆陆续续地将全家二十多口人全都接到了新家,开始了新的生活。但这次搬家并没有改变劳家一贯的举动。在1898年到1905年间,负责治安的德军巡防队经常于午夜时分在码头上抓住行迹鬼祟,试图驾驶渔船偷偷出海的劳家成员,仅记录在卷的档案就多达八份。起初,德国人也怀疑劳家在参与走私活动,然而他们从未在那些渔船里发现任何值钱的物件,也没有找到走私船上常有的夹层。因此德国方面虽然经常扣押渔船和船上的乘员,但只要劳格林缴纳罚金出面担保,也没有惹出太大的麻烦。另一方面,前往劳家探讨长生之术的人也有了明显的增加,俨然发展成了一个颇具规模的秘密团体。在1903到04年的时候,这个团体甚至打出了一个“长生道”的名号,成为了半公开的教派。
在这一系列事情中,最让劳铭昌感兴趣的是曾祖父劳格林的态度。或许是为了顾及生意伙伴——尤其是那些虔诚的德国基督徒们——的感受,劳格林一直尽力与家族的其他成员以及整个“长生道”保持适当的界线,并且经常出入商馆与行会,广施善举,一直试图树立良好的形象。1903年的夏天,他还与另几个商人出资在青岛河上修了一座石桥,以方便港口货物与码头工人的往来——这座桥在抗日战争期间被炸毁了,不过桥上的功德碑却被当时的一个德国记者拍摄了下来,照片里还看得到劳格林的名字。到了1904年,他的行栈生意已经在青岛港内占据了相当的份额,而他本人也在青岛市中华商务公局里兼任了董事的职务。但在私底下,劳格林似乎也涉足了某些神秘的活动。有些当时留下的书信显示,劳格林似乎经常委托自己的生意伙伴在国外搜罗特别罕见的神秘著作,或是购买一些神秘的物件。
另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发生在1902年。那年秋天,劳格林买下了自家小院周围的地产,并且找来了一群外地工人对院子进行了扩建。这项工程持续了将近三年半的时间,等到1906年开春的时候,那几间平房已经变成了一座高墙大院。院子里总共有三座欧式风格的小楼,但整体的布局却是按照传统的三合院形式修建的——从院门进去就是宽敞的庭院,庭院的北面是一座两层高的主楼,两侧则是两座单层的厢房,组合成一个“凹”字形的结构。三座建筑都是用的都是崂山采的花岗岩,而且据说还得到了德国设计师的参考。但很多人都觉得那座院子的院墙修建得太高大了,将整座宅子围得密不透风,就好像要提防外人窥视一样。另外,还有少数几个与劳格林熟识的人在书信里提到了一个很难引起外人注意但却非常奇怪的现象——劳格林为了新建大院而开挖的土方似乎太多了一点。根据他们的观察,劳格林肯定在院子里挖了一个很大的地窖,因为工人们运走的泥土似乎远远超过了修建三座小楼所需要开挖的地基土方。但这件事情并没有得到任何的证实,一来,那些院墙太过高大,因而在施工期间没有人能窥见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事请;二来,劳格林在大院完工后就立刻遣走了那些从外地雇来的工人,所以其他人根本无从打探。
然而新居的落成似乎标志着劳家内部出现了新的转变。一方面,劳家成员夜间出海的鬼祟活动突然停止了。虽然坊间仍然流传着过去的故事,但1906年往后的租界政府档案里却再也看不到任何巡防队截获劳家渔船的记录了。另一方面,“长生道”在这段时间里也得到了蓬勃的发展,甚至将劳家的新居变成了一个主要的活动场所,而且吸引了不少青岛地区的居民也投身进了他们的活动中。许多附近居民和晚上打更的人都声称自己在夜深的时候看到有形迹可疑的人出入劳家的院子,或是听到那些刻意加高的院墙后面传来奇怪的声音——那像是一大群人发出的、没有内容的狂野呼喊,还有一些杂乱的、带有旋律的哨声和其他乐器的声音,让人不祥地联想到某些流传在沿海地区偏僻村庄里的古老请神仪式。即便在白天的时候,人们也经常会在劳家大院的周围闻到奇怪的臭味,或者看到工人抬着密封的箱子出入大院——至于箱子里是什么,就连搬运的工人也不知道。
而在这种情势下,作为劳家的一家之主,劳格林似乎也丧失了控制事态的能力。许多与劳格林有来往的德国商人纷纷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公开或含蓄地提醒自己的生意伙伴应当制止那些发生劳家大院里,令人不安的古怪活动。虽然劳格林也全都答应了下来,但那些午夜里的古怪声响并没有就此消失,那些徘徊在院子周围,形迹鬼祟的外地人也不见减少。随后,在1907年年底到1909年年初的那段时间里,几个青岛本地的“长生道”信徒神秘失踪的案子又给劳格林的生意带来了致命的打击。即便租界政府与巡捕局并没有发现失踪案与劳家——或者“长生道”——有什么明显联系,但许多没什么见识的居民都相信这是劳家与“长生道”的信徒正在举行某些神秘的祭祀;而另一些开明的知识分子则将民间的流言与劳家大院里发生的事情斥为愚昧无知的迷信。1908年的时候,更有几个知识分子还在《胶州报》的《论说》专栏里发表文章指责劳格林等人“夜聚晓散,妄求长生之术,实则诳诱愚民,谋财害命也。”
多方影响之下,劳格林的行栈生意自然一落千丈。许多原来的友人也刻意地与他疏远了关系,而那些迷信的居民们更对整个劳家怒目相向。然而,在仅存的几个还与劳格林保持来往的朋友看来,这个让人琢磨不透的商人似乎不再关注公众们的看法了。在那段时间里,他变得越来越焦躁和恐惧,但却绝口不提与劳家或是他自己有关的任何事情。越来越多的钱被花在了一些看起来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像是从国内和海外搜罗神秘的古籍,或是会见某些奇人异士,而那些真正应该关注的生意则全都被抛到了一边。
1909年年初,刚过春节,劳格林又做了一件令所有人都困惑的事情。他将自己最宠爱的小儿子——也就是劳铭昌的祖父——年仅五岁的劳斯惟送去了东北,托付给了奉天府的药材商人王志承。虽然劳格林对外宣称这是为了让劳斯惟从小跟随王志承长大,学习药材经营的门道,但这个借口即便在今日看来也站不住脚。因为不论是开始学习接管生意的长子劳斯明,还是已经年满十六岁的次子劳斯德,都比一个五岁大的孩子更适合学习经营药材生意。对于这种毫无道理的安排,喜欢议论的闲人们纷纷给出了自己的看法。多数人觉得这和劳斯惟的身份有关——因为劳斯惟是小妾的儿子,而他的母亲在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所以正妻一直想将他送走;也有人觉得劳格林只是找个借口让他出去避一避而已。可是没有人料到,这件事只是一桩更大变故的序曲。
三、
对于劳家在1909年之后的历史,劳铭昌起初了解得并不多。他只是注意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在青岛档案馆里收藏的1909年之后的历史材料里几乎找不到任何与劳格林,乃至整个劳家,直接有关的记录。就好像这家人突然凭空消失了一般。而经过进一步的发掘后,他又在收养了祖父劳斯惟的药材商人王志承1910年写给另一个生意伙伴的书信里找到了这样一句带有不祥蕴意的话:
“兴长之事,君必有所耳闻。那日兴长将斯惟托付于我,怕是料到有此一劫。”
这里提到的“兴长”就是劳格林的字,但信里并没有就劳家发生的事情做详细说明。再后来他又在别的地方看到了一些隐约提及1909年变故的内容,但都非常简略,一笔带过,仿佛知情者全都有所忌讳一般。这让整件事情变得扑朔迷离起来。虽然劳铭昌对这个谜团很感兴趣,并且认为祖父肯定因为1909年发生的事情而失去了与家族的联系,然而由于缺乏详细的材料,相关的研究一直在死胡同里打转。直到2010年,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给他带来了全新的线索。
由于有着专业的文史研究背景,而且经常在档案馆里协助工作人员整理修裱文书,劳铭昌以及他的研究工作在青岛地区的历史爱好者圈子里一直小有名气。2010年春天,青岛市文物保护考古研究所举办学术研讨会的时候还特意邀请劳铭昌做了一个有关德占时期青岛地区商业文化发展的报告。在这次会议上,劳铭昌认识了来自青岛海洋大学的博士研究生罗广胜。这个年轻人的广博学识给劳铭昌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也让他们很快成为了志同道合的好友。
当时罗广胜正在从事有关民间宗教信仰的研究,因此他们谈论的话题主要围绕着秘密教派“长生道”展开。在研读过罗广胜收集的材料后,劳铭昌意识到“长生道”的历史可能比他想象的要久远得多。这很是一个在中国沿海地区流传了数百乃至上千年的密教团体,并且有着超乎寻常的生命力。在两晋时期候,它被称做“服食教”;在唐朝的时候,它又变成了“金丹教”;甚至当蒙古南下灭宋,建立元朝后,它不仅化身为萨满崇拜的分支存活了下来,而且远播到了朝鲜半岛。所谓的“长生道”只是它最近的名字而已。虽然咋看之下,这些密教团体似乎没有太多的联系,但它们在解释长生不死这件事情上却出奇的一致。它们相信世间的一切活物都是神明用泥和水做成的,因此万物在诞生之初也如同泥土一般没有固定的形状,直到怀胎发育,才渐渐有了各种的形状;一朝分娩临盆,活物就好像出窑的瓷胎,再没有了变化的余地;然而,瓷器虽然坚硬,却禁不起磕碰,终有一天会粉身碎骨,所以人和其他活物也免不了一死。只有追本溯源,回复到最初的模样,像是泥土一样容易改变,才能修复破损,获得真正的长生。而另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是,它们都提到一种在古书中被称为“太岁”的东西,并且也都隐晦地暗示“太岁”才是长生不死的关键所在。
虽然这些故事非常离奇有趣,但在所有材料里真正引起劳铭昌注意的还是罗广胜手中一本叫做《驳伪详辩》的小册子。这本书是清末民初的胶州知州王育楩编写的,此人为了查禁邪教,曾亲自研究了当时流传在山东半岛地区大大小小数十种邪教,并它们的各种“妖言”一一摘出,并加以辩驳,以期能够警醒世人,而这当中自然也包括了一直在胶州湾地区发展的“长生道”。但让劳铭昌感兴趣的并不是书中对于“长生道”的记载,而是王育楩在驳斥“长生道”妖言惑众时曾写进了这样一句话。
“吾闻己酉年八月,青岛劳府二十余人暴毙而亡,岂长生邪?”
这也是劳铭昌第一次见到有关劳家变故的直接记载。虽然王育楩也在文章中表示劳家的事情只听说众口交传,没有详细考究,但考虑到《驳伪详辩》的成书时间,以及王育楩在胶州湾地区生活了三十余年的事实,这一说法仍然有着相当可信度。后来,劳铭昌将这个发现告诉了罗广胜,而后者又提出了一个非常吸引人的想法:“劳府二十余人暴毙”这样重大的事情不可能没有留下任何相关的文字记录——即使民间可能会因为某种忌讳而刻意掩盖下去,但德国殖民政府的档案里必然也会提及——如果青岛市存留的历史文件里没有相关的记载,那么很可能是那部分文件在德国撤离青岛时一并带走了。也正是这个意见让劳铭昌看到了全新的可能。由于2010年恰好是青岛与德国曼海姆市正式缔结友好合作关系的第十五个年头,两座城市举办了一系列的交流活动。因此劳铭昌通过青岛档案馆里的朋友向几个来访的曼海姆市历史协会成员介绍了自己的家族历史,并且希望他们能够提供适当的帮助。这一举动引起了几个德国学者的浓厚兴趣,其中来自曼海姆大学历史系的哈勃格教授当即表示愿意协助劳铭昌的工作,在德国搜寻相关的历史文件。
这一合作直到2011年春天终于有了结果。那年4月份曼海姆市历史协会向劳铭昌寄来了一份1909年的青岛巡捕局出警记录及相关案卷的影印件以及对应的英文译稿。记录上登记的日期是8月19日,负责填写记录的是德国人马克西米利安•阿登纳警官。根据案卷的叙述,那天早晨天刚亮的时候,几户住在劳家附近的居民全都惊恐万分地聚集到了巡捕局的门前要求巡捕局派人干预劳家的活动。当时还在值班的阿登纳警官和巡捕兼翻译宋鸿绪花了不少时间才从结结巴巴的居民那里弄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在前一天晚上子时的时候,劳家的大院里突然传出了许多响亮的声音,那当中有很多人发出的疯狂呼喊与痛苦嚎叫,还有一些非常尖锐而且带有某些旋律的哨音。从声音的杂乱程度来判断,整座院子里肯定挤满了人,但院墙上却没有透出一点点光亮,远远望去只有黑糊糊的一片,完全不像是有人在活动的模样。这种匪夷所思的情景自然引发了许多非常可怕的联想。居民们纷纷死死地锁住了门窗,连出门的胆子都没有了,更别提靠近偷偷院门看看里面的情况。那些令人恐惧的吵闹在黑暗里持续了很长的时间,而大院里也一直都没有光亮。一直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吵闹才逐渐平息下来。几个居民壮着胆子出了门,并且闻到空气里有一种非常奇怪的臭味,但仍然没有人敢靠近劳家的院子。在确定安全后,所有人全都跑到巡捕房的门前。
阿登纳警官早前就听说过与劳格林有关的传闻。因此,他立刻带着宋鸿绪以及几个还没被吓破胆的人赶到了劳家大院。在院门前,他闻到了附近居民口中提到的那种奇怪而又恶心的臭味,这给了他一种非常不祥的心理暗示。随后他开始敲门,但没有人应答。于是他示意随行人员将院门撞开。由于人手很多,所以他们没有耽误太长时间。但在大门被撞开的瞬间,那种无处不在恶心臭味骤然浓烈了起来,甚至有些让人觉得反胃了。冲在最前面的两个人几乎立刻就吓瘫在了地上,而其他几个人——连同阿登纳警官在内——纷纷觉得两腿发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有几个人连滚带爬地跑走了,剩下的人坚决拒绝踏入院子半步,而且也劝说阿登纳警官不要这样做。直到最后,在完全适应了院子里的景象和浓烈到让人窒息的恶臭后,阿登纳警官只身一人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劳家的院子。根据他的回忆,在那座宽敞庭院里散乱地分布着共计十五具尸体。但真正令人恐惧的不是死者的数量,而是尸体的状态——所有的尸体全都腐烂得非常厉害,只留下骨骼和一些黑色的黏液。那种无处不在的古怪恶臭就是从这些黑色黏液里散发出来的。在清点过院子里的十五具尸体后,他又壮着胆子走进了院子里的三座楼房,并且在那里面又发现了共计十三具尸体。楼房里发现的尸体与院子里的情况基本一致,也都腐烂得只剩下骨头与黑色的黏液。
另一份报告表示,由于尸体高度腐烂,警官们只能根据尸体的衣物与其他随身物件来辨认死者——奇怪的是,这些东西没有任何腐烂的迹象。租界政府统计的死者包括了劳格林在内的二十二为劳家成员以及六个下人——这意味着,除开一年前被送去东北的劳世惟外,劳家的所有人都死在这次变故中。大多数尸体,或者尸体剩下的部分,都没有挣扎的迹象。德军的医官也化验了采集到的黑色黏液,但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结果。
7,8月份的时候,曼海姆市历史协会又陆陆续续寄来了几份影印件,介绍了租界政府对这一事件的后续处理。为了避免引起更大的恐慌,阿尔弗雷德•麦尔•瓦尔代克代总督下令严格封锁了事情的具体情况,并且对劳家大院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清理。随后,在1910年下半年,那座院子被低价转让给了一个初来青岛,名叫威廉•海森堡的德国商人。但海森堡只在院子里住了不到三个月就神秘失踪了。在失踪前他曾声称自己在房子里发现了非常奇怪的东西,同时还向人抱怨说,院子里经常会有非常奇怪的臭味,而且在晚上的时候还常常听到很多人在说话和一些奇怪的尖锐声音。这件事情让原本逐渐平息下来的迷信传说再度蓬勃发展了起来。为此,总督府甚至找来了两个牧师在院子里举行了驱魔仪式,后来又下令永久关闭了整座院子。自此,与劳家有关的所有信息全都终结了。
虽然这些文件没有对劳家的遭遇给出一个最终的合理解释,但至少解开了劳铭昌一直的疑惑,而他似乎并没有感到失望。作为一个在文物考古院里工作了二十多年的研究者,他明白自己所了解到的历史总会存在各种各样供人猜想的留白与谜团,而这也是历史研究的魅力之一。不过,这几份报告还给他带来了额外的惊喜——之前他找到的材料里对于劳家大院的具体位置都描述得非常含糊,但从德国寄来的案卷里却明确地记录了大院当时所在的街道与门牌,这让劳铭昌燃起了寻访祖居的希望。在与罗广胜一同详细研究过德占时期的几份青岛地图后,劳铭昌终于确定了劳家大院的方位——事实上,那里距离他在小鱼山上的公寓并不远。
四、
在经历过充分的准备后,2011年11月的一个下午,劳铭昌与罗广胜一同踏上了寻访劳家旧址的旅途。他们随身带上了青岛市的行政区划图与德占时期的古地图作为对比,并且还准备好了相机与日记来记录可能的发现。两人沿着鱼山路走下了小鱼山,绕过历史文化博物馆,向左走进入了两侧梧桐夹道的大学路。当时已经初冬,梧桐树的树叶都已经落了大半,只留下纠结的虬枝,杂乱无章地伸向蓝色的天空。大学路的一侧是博物馆与美术馆那带有黄色琉璃瓦的红色高墙,另一侧则是修建在灰色花岗岩基座上的铸铁栅栏。栅栏后是一户户德占和日占时期残遗下的欧式小院。院子里有两层高的小楼,模样各异,但全都历尽岁月的磨蚀,统一地维持着有些衰落的古老风貌。一些主人疏于打理的院子里杂乱地堆积着一些褪色的旧物,一丛丛枯黄的野草从旧物间的空隙里伸出来,无力地倒伏着,给怀旧的氛围里增添了几分萧索的感觉。
由于市政规划经过了多次调整,加上许多未标注在地图上的小巷,他们很快就迷了路。但劳铭昌并没有感到烦恼,行走在那些在曲绕交错的小巷里,让他觉得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个现代而又繁华的青岛,深入到了百年前的世界里。偶尔,他能认出一些在历史材料里读过的地标,像是已经干涸的青岛河河床,或者某座百年前的建筑。脚下的水泥马路偶尔会变成凹凸不平的砖铺老路,一些庭院的大门也显出了斑斑的锈迹,就连一些八九十年代修建的楼房好像也受到了侵蚀,变得古朴起来。然后,在某个瞬间,他突然看到了一座两层的德式小楼。那是一座典雅但却太起眼的建筑,有着陡峭的砖红色复折式屋顶与嵌在精致拱卷里的狭长窗户。临街那一面的山墙已经很老旧了,显出一种灰暗的黄色,连带着那些装饰用的拱卷与圆形抚壁柱也是坑坑洼洼的模样。建筑与沿街的院墙间有着一棵疯长的树,虽然叶子已经落光了,但繁茂的枝桠依旧遮挡住了小楼的一角。劳铭昌后来在日记里回忆说,他突然了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好象直觉般地意识到了这座老楼就是自己寻找的目标。对照过手上的两份地图后,他确定了自己的想法,那的确是劳家大院,或者劳家大院的一部分。只是它如今有了新的称呼——隆口路5号。
由于年代变迁,劳家大院已经完全没有了原来的样子。那些历史文字里经常提到的那些格外高大的院墙早就被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居民们自行修建起来的简陋砖墙。两座矮一些的厢房也没了踪影,只留下当年的主楼还保存得比较完好。如今与老旧主楼相伴的是一座是大概在七八十年代修建起来的筒子楼。两座楼房之间不算宽敞的空地上停放着一排居民们出行用的自行车与电瓶车,而那些远离主要过道的墙根边则堆放着日用杂物与种植蔬菜花草的花盆或破脸盆。这些景象让这个从外面看起来还带有些许怀旧意味的院子融进了许多生活的气息。但奇怪的是,所有的东西都刻意地避开了那座老楼,给它留出了一小块空荡的角落,就好象它是一个独立在外的空间一样。
劳铭昌按捺住激动的情绪,走进了院子,想要靠近仔细看看,却发现那座老楼里并没有住人,窗户上也蒙着一层灰。不过那些花岗岩修建的墙根,和已经快被时间抹平的雕花楣饰,还有残破的石雕装饰栏杆,仍让人能从凋败之中窥见当年的豪华与舒适。于是他们转向了其他的地方,和一个待在院子的向阳处晒太阳的老头攀谈了起来。
那个老头名叫李荣德,是土生土长的青岛人。他告诉劳铭昌与罗广胜,那座老楼的主人住在外地,而且每年只会回来一两个星期稍微打扫一下旧楼,但从不在里面过夜,所以它就一直这么空着。早些年也曾有几个人曾经租过这栋老楼,但最多住上一两个月就会另寻别处,所以老楼大部分时间都是空着的。街坊邻居们都不太喜欢这座老楼,因为老楼周围偶尔会若有若无地飘荡着一股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出来的奇怪臭味。还有些坊间的流言说房子里闹鬼,因为有些人说在某些靠近老楼的位置上能够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些人声,但却听不清楚具体的内容;还有些人说老楼里会传来有节奏的哨声。但是,李荣国最后补充说,这些故事不必当真,他在这个院子里住了二十多年,这种骗小孩的故事听得多了,但没人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至于那种经常出现的奇怪臭味,他倒是经常闻到,但那很可能是下水道的问题,并不稀奇。
但对于劳铭昌而言,这些离奇的传闻只是发现之旅的意外插曲而已。能够亲眼看见祖先曾生活过的地方已经足够让他心满意足了,而老楼的状况更让他有了新的想法。在发现老楼的一个月后,他联系上了那座房子的主人,讲述了其中的原委,并最终以一个比较低的价格将它整个租了下来,当作他在青岛的新家。根据劳铭昌日记里的叙述,由于老楼常年无人居住,内部的状况已经非常糟糕了。各处的隔墙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二楼的一些木头地板也都腐朽了,需要彻底更换,整座建筑实际上就只剩下了一个空空的外壳而已。但他没有抱怨什么,而是陆陆续续地雇人彻底打扫了那栋老楼,并进行了彻底的整修。在大院里的街坊们看来,这实在是件不可意思的事情;但罗广胜的支持与老年人特有的固执让他坚持了下来。那毕竟是他的祖辈百年前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因此劳铭昌所感受到的激动其实并不难想象。
修缮工作一直持续到2012年三月下旬。随后,劳铭昌在四月上旬搬进了那座老楼,开始了他的新生活。从那段时间留下的日记来看,老楼里的日子并不是特别的舒适。虽然经过了改造和整修,但老楼里的水压与电力都远不如现代化的楼房那样稳定——在2012年冬天,他还遇到了供暖不足的问题——但除开这些早有准备的不便之外,更令他感到困惑的是那种邻居们曾经提到过的臭味。他在日记里将之描述成一种动物死亡后开始腐烂的味道。但最让劳铭昌感到心烦意乱的是他一直没能找到它的源头。这种气味在一楼东侧的一个没有窗户的小单间里最为明显,但离开那个单间后,味道就会明显变淡,只有偶尔能注意得到;而二楼的房间里就几乎闻不到那种的气味了——不过,有时候气味会变得特别浓烈,甚至在二楼或者户外靠近房子的地方也能察觉得到。然而那个单间是空的,里面只有一块不到二十平米的空地与四面墙壁。房间地面是几十年前房屋翻修时挖掉朽烂的木头地板后铺设的水泥,因此不太可能藏了什么死物。况且在他搬进来之前,房子已经有十多年没有住人了,即使有人曾经埋过什么东西也肯定完全腐烂了;再者,关于奇怪臭味的抱怨一直贯穿在这座房屋的历史中,甚至早在二十世纪初,劳家大院被租界政府彻底关闭前的最后一任住户德国商人威廉•海森堡在神秘失踪前也抱怨过房子里的恶臭。
但是,如果说那种奇怪的臭味还仅仅只是让人心烦意乱的话,那么另一个谜团则显得有些阴森不祥起来。劳铭昌第一次注意到这个谜团是在搬进老楼的一个月后,他将当时的详细情况全都写进了日记里。2012年5月9日下午,劳铭昌吃过晚饭后觉得有些疲倦,于是关掉了电视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躺了一会儿。但等到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房间里只有一点点从窗户里漏进来的路灯光芒。当时一定很晚了,因为四下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但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躺着,想等自己清醒些再做打算。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些细碎的声音。起先,他以为自己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而那些声音只是梦境的残余,所以他没有理会,依旧一动不动地躺着。但一段时间之后,那种声音并没有消失,却始终在恰好能听见的边缘徘徊不定。他敢肯定那不是老鼠之类的动物,而是人说话的声音,但它是在太微弱了,完全无法分辨其中的内容。他想要起身查看,但在那种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完全僵住了,动弹不得。那种细碎的声音就这样持续了大概十到十五分钟的时间,然后逐渐淡出了人耳能听到的范围。随后,劳铭昌又花了几分钟才终于扶着沙发慢慢爬了起来。他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然后打开了灯,彻底地检查了一遍房子。然而所有门窗都是锁好的,没有被破坏的痕迹,也没有任何迹象说明房子里曾有其他人出入,倒是那种恶心的臭味似乎变得更明显了——但劳铭昌也在日记里承认,这或许只是极度紧张后的错觉而已。
然而事情仅仅才是开始,到了八月份,他又听见了那种声音三次——而且他觉得那种声音实际出现的次数可能会更多一些,因为它们实在太微弱了,很难引起注意。后三次经历也都发生在深夜——因为只有那个时候才足够安静,让他能够注意到那种微弱的声音——每次的时间大概在五分钟到十五分钟不等。和最初听到的声音一样,他后来听到也是人说话的声音,而且也一样模糊,完全无法分辨。其中有一次,他还听到了几声似乎带有某种节奏的哨声或者笛音——但那种声音也仅仅只比人声略微明显那么一点儿。每次声音结束后,他都会去检查房子里的所有门窗,但每次都一无所获。在第三次听到那种声音的时候——也就是听到哨声的那一次——他壮起胆子,小心地在房子里寻找了一会儿,随后发现那些细碎的人声似乎是从一楼东侧那个的臭味特别明显的小单间里传出来的。然而,那个单间里显然没有任何东西能发出这样的声音——事实上,他没有在那个单间里摆放任何东西。接着,在第四次听到那种声音后,他终于下定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出合理的解释,因为这个诡异的谜团已经让他觉得有些神经衰弱了。
毫无疑问,那个可疑的小单间成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起点。但最初的几次检查并没有揭露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不过,在对老楼进行了一次简单的测量后,他发现了单间隐藏的秘密。按照房屋的布局来看,那个神秘的小单间应该是长方形的,但他实际看到的单间却更接近正方形,这意味着在单间东面的那堵墙后可能还藏着一个隐秘的夹层。而等到他找来罗广胜一同铲除掉东面墙壁上的灰泥后,这个猜想得到了证实——因为在刮掉老旧灰浆的墙面上有一扇被完全封死的门。用来封堵门的材料是非常古老的旧式德制砖头,这将怀疑的对象缩小到了三个——封堵房门的可能是劳家的某位成员,或者曾经在房子里住过的德国商人威廉•海森堡,或者最终下令彻底封锁大院的租界政府。但不论是谁封堵了这扇门,他所传达的信息却很清楚。因为他不仅封死了房门,还特意刮掉了整堵墙的灰泥重新粉刷了一遍,将封死的门完全藏进了隔墙里,不留任何痕迹——如此大费周章的工作说明那个人不仅不希望其他人进入夹层,而且还要将门后的秘密永远地埋葬下去,确保不再有人发现。但这样的掩藏反而让两个人更加想要打开它一探究竟,更不用说门后的夹层很可能包含了更多与劳家的祖先有关的线索。所以,在发现隐藏房门后的第二天——8月29日——他俩就找来了工人砸开了那扇封死的门。
砸开房门的同时,劳铭昌、罗广胜以及在场的工人都闻到那种奇怪的臭味明显浓烈了起来,所以他们停顿了一会儿,待臭味稍稍消散一些才清理掉了剩下的砖块。门后的夹层并不宽,只能供两个人侧着身子进出。夹层的地面上铺设着非常古老的木头地板,但大多已经完全朽烂了,而且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和碎屑。在夹层的一端有一个方形的地洞,上面盖着一块残破的活动门板——那种奇怪的臭味就是从地洞里传出来的。门板上有一把古锁,但早就锈得看不出原来的面目了,因此劳铭昌让工人砸开了锁。待门板后打开,露出来的是一个洞口。地洞的一侧紧贴着地窖的墙壁,距离下方的地面有大约有十几尺的高度,但没有可供上下的梯子。但由于空间有限,在洞口上也没办法看到地窖内的情形。由于缺乏必要的工具,所以他们只得关上了活动门板,等准备充分了再做打算。
五、
然而,等他们再次打开那扇活动门板的时候已经一周之后的事情了。从日记的内容来看,对于进地窖查探这件事情,劳铭昌抱有一些顾虑。不过他担心的倒不是鬼神之类的迷信故事,而是切切实实的风险。考虑到劳家的祖先们有从事走私生意的嫌疑,因此房子的下方很可能存在着一些用来从事地下生意的秘密通道——而他在房间里听到的人声很可能就是某些人利用这些古老秘密通道从事某些活动时发出来的。虽然他不知道那些人的目的为何,但很清楚自己不应该在没有任何了解的情况下贸然接触那些声音的源头。甚至,为了安全考虑,在砸开隔墙发现地窖的当天,劳铭昌就给活动门板上装了新锁,后来又找人来换了一扇更结实的门板。但另一方面,年轻的罗广胜却对那这座神秘的地窖充满了兴趣,他不仅一手操办了地下勘探需要的设备与工具,还最终说服了劳铭昌与他一同下地窖去进行查看。
9月8日中午,劳铭昌与罗广胜打开了通往地窖的活动门板,安装好了绳梯,然后带着装备爬下了洞口。他们准备得很充分,甚至还带上了一台手持的二氧化碳检测仪。然而,当真正进入地窖后,两个人却发现这次勘探远没有想象的那样困难。虽然空气里弥漫着那种熟悉但却刺鼻得多的臭味,但他们并没有感到呼吸困难,二氧化碳的读数也在安全范围内。不过,周围的景象却让他们有些讶异。
洞口下方是一条砖砌的拱道。整条通道有大概十余尺宽,房间那么高,并且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截巧妙的拱形结构作为支撑,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的设计。墙面的砖石也排列得非常整齐,并且留出了可供放置油灯的凹槽。在通道的一侧——远离洞口的那一边——有着一座乌漆大门。它采用的是全凹式的结构,门板要比两边通道墙壁向内陷进去大约三尺的深度,留出了一个较浅的空间作为门廊。由于是在地下,所以大门省略了屋檐一类的结构,但门前的台阶,两侧的门柱石还有大门方上的四颗门簪却一样不少。对开的门板已经很破旧了,其中一边早已脱离了门轴,完全向后倒塌在了地上,另一边也显得摇摇欲坠,让人不敢去碰。门的两侧挂着一副对联牌匾。右边写着“千枝归一本”,左边写着“万系总同根”,中间的匾额上留有“劳家祠”三个字。所有这些刻字还有留着些上色的痕迹,但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本色了。
这个意想不到发现让劳铭昌觉得颇为惊异。作为祭祀先祖和举行重大仪式的场所,祠堂的选址自然会非常重视风水与交通的便利性。而这种将祠堂建在自家大院地基下的行为即便不是离经叛道,也是相当罕见的情况。这也让他想起了之前在研究家族历史时曾读过的那些声称劳家修建楼房时挖走了大量土方的书信,并且不由得纳闷自己的祖先为何要对修建祠堂一事保守秘密。但他们两人并没有在大门前逗留太长时间,在查看了片刻后,劳铭昌与罗广胜就从倒塌的那半边门里走了进去。门后是一个宽敞的长方形房间,大抵上对应着普通祠堂里的庭院。长廊里没有陈列任何物件,但在左右两边的墙上都留下了刻字。右边的刻字简单讲述了劳家从浙江盐官镇举家迁徙到山东即墨而后又搬家到青岛的历史,左边的刻字则记叙了劳格林受先祖之托建立祠堂的过程。对于劳铭昌而言,墙壁上的内容都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因此他并没有特别的在意。房间的尽头是另一扇乌漆大门,样式与大门没有什么区别,但保存得相对完好,两侧和门楣上也没有匾额。
小心推开大门,后面是一个接近正方形的房间,并且在正对大门的另一边墙上也开着一个门洞。按照空间布局来看,这个地方对应的应该是祠堂里用来祭祀祖先的享堂。但这个房间里没有布置在祭祀时用来安置祖先牌位的桌案,整个房间空荡荡的,只在中心的位置有一个凹陷下去的浅坑。坑的直径有十余尺,深一尺,内壁呈弧形,打磨得非常光滑,就像是一口嵌在地上的大锅。坑的周围还有几块已经完全腐烂的草垫,像是供人在祭祀时跪拜用的。但劳铭昌却完全想象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祭祀。四面的墙上描绘着一些奇怪的壁画,其中的内容像是一些祭拜的仪式,但很多地方的画漆都起卷剥落了,使得剩下来的部分看起来就像是某种浑身疙瘩的黑色巨石。除开那些显而易见的东西,房间唯一显眼的就是四盏安置在角落里的高脚油灯,和一口半人高靠墙摆放的柳木箱子。由于没有得到合适的养护,箱子的保存状况已经很糟糕了。当劳铭昌带着手套小心地打开它们后,发现里面装着的全是古老的典籍。这些旧书的情况比箱子本身还要糟糕。它们笼罩在纸张腐烂形成的灰堆里,几乎被完全蛀空了,一碰就会坍塌成不可辨认的一堆。借着手电筒的光线,他简单地辨认出了状况相对好一点儿的几本书,但那大多数公认的伪经或志怪奇谈,其中有一两卷传说属于《山海经》但从未得到学界承认的《昆仑经》折子装手抄本,一本明代线装帧的《齐谐记》,还有一本清代包背装的《大荒策》印刷本。想来这就是劳格林当年花钱从全国各地搜罗来的古籍了。但是,除开这些破旧的古籍外,箱子里还有三个紧紧裹起来的桐油纸包裹。由于桐油纸的保护,包裹的状态看起来要好一些,劳铭昌从箱子里取了一件出来,拍掉上面的灰尘,小心打开后却发现是里面是一页页没有装订的手稿,上面还留着劳格林的名字。于是,他将几只包裹都取了出来,交给罗广胜随身带上,留待以后研究。
检查过这个类似享堂的房间后,他们穿过了后面的门洞,走进了另一条长廊。这部分的长廊和之前他们经过的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这一次两侧墙壁上的内容变成了一些劳氏先祖曾经达成的卓越事迹。到了这个时候,劳铭昌基本已经猜到了整个地下建筑的布局。按传统的三段式祠堂来推断,在这条长廊的尽头,整个建筑的最深处,修建的应该是用来安置祖先牌位的寝堂。这让他在推开最后的那扇乌漆大门时感到了难以言说的紧张与激动。对他而言,这扇门后的东西仿佛就是他研究家族历史的一种奖赏——以一个子孙,而非研究者,的身份觐见自己的祖先。
手电筒照亮了一个与享堂差不多大的房间。他们两个人看到了房间的另外三面耸立着用夯实泥土与石板搭建起来的阶梯,并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些阶梯最靠外的一级有齐腰高,它们一级级往上延伸,最后几乎已经碰到了地窖的天花板上。它们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凹”字形——后来,劳铭昌与罗广胜再度谈起这一幕时,罗广胜说那就像是某种巨大的礼堂座席。从某种诡异的角度来说,这个比喻准确得让人恐惧——因为那些台阶上摆放的是鳞次栉比的一尊尊牌位。虽然其中有些牌位已经倒塌了,但大多都还保持在原来的位置上。手电筒照射出的光芒在这些埋葬于厚重灰尘里的牌位间拉出了诡异变幻的长影,让人恍惚间想到了午夜坟山上林立的墓碑。这些牌位的数量如此之多,远远超出了劳铭昌的预计与想象——按照他的估算,那里至少有一千五百到两千尊以上的牌位,而其中每一个位置都代表着一位曾经存在过的劳氏祖先。劳铭昌不知道自己的曾祖父究竟是如何知晓这些祖先的名字的,但在这样黑暗的环境里,这种近乎阴森的展示让他感到了莫名的畏惧与恐慌。经过三年的研究与调查,他所熟悉的祖先名字尚不足百位,在这个阴森的宗祠里最多只有小小的一角,更多的名字留给他的只有彻底的陌生。后来,他在日记里回忆说,某种让人窒息与压抑的氛围几乎要将他压垮在地,不敢再踏近一步。但强烈的好奇与了解家族历史的热情仍然驱使着他继续一趟究竟。于是他向着三面排列祖先的牌位台阶各行了一次大礼,然后走近了一些,想要详细地看一看。
这个举动揭露出了另一个不那么起眼,但却同样古怪的异状。当劳铭昌靠近审视那些腐朽得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牌位时,他发现虽然这些牌位上写着辈分与名字的确是劳家的列祖列宗,但那些牌位并非是宗祠里供奉的往生牌位,而是通常为供奉活人准备的长生牌位——即使那些按照辈分本该活在数百甚至上千年前的祖先也是如此。这种违反常理的行为让劳铭昌陷入了深深的困惑。难道自己的曾祖父和其他家人是如此的沉迷于长生不死的理念,甚至拒绝相信祖先们已经死亡的事实,反而努力用这样一种古怪的方式进行自我催眠?想到这里,劳铭昌甚至觉得有些可怜自己的祖先了,因为他在那一排排长生牌位里看到了自己的曾曾祖父——劳格林的父亲——劳修文,而他记得劳修文在光绪二十三年,也就是劳家从即墨搬家到青岛的一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带着满腹的疑问离开这个古怪而又阴森的地下祠堂后,劳铭昌与罗广胜又检查了祠堂门前的通道。这条通道的证实了劳铭昌的部分猜想,因为它的一端就连接着德占时期下水道系统的某个废弃角落,而另一端则以一个非常平缓的角度逐渐向下延伸,经过几处弯折后来连接上了一处通往海里的地下洞穴。这座洞穴似乎是天然形成的花岗岩裂隙。当劳铭昌与罗广胜抵达洞穴的时候已经开始涨潮了,他们看到了一段长长的黑色泥泞滩涂和反复拍打着滩涂的黑色水面。那种无处不在的臭味里模糊地混杂一股海水特有的腥味。虽然洞穴的后半段是淹没在水里的,但劳铭昌觉得在落潮时候它肯定通向某个位于青岛海滨地带,暴露在水面上的隐秘洞穴——当年劳家的祖先们肯定就是利用这条通道绕过所有人的耳目,暗中开展他们的走私生意或者其他需要秘密出海的勾当。至于他们是如何发现这处天然出海口的,劳铭昌就很难去猜测了。
对于劳铭昌而言,这次探索揭开了他的许多疑问。那种出现在房间里闻到的臭味肯定就是从德占时期的下水道网络里飘上来的,而那些鬼祟的声音则肯定说明了某些人还在利用这条古老的地下通道从事一些隐秘的活动——这让劳铭昌对居家的安全有了担忧,为此他还特意加固了通向地底通道的那扇活板门,并且为那个小单间也上了锁。但探险最大的意外收获是他们从地底的劳家祠堂里取出来的三个桐油纸包裹。
六、
从包装的方式来看,那三个包裹只是一种简单的防潮措施,并非是为长久保存而准备的,所以包裹中手稿的保存状况也相当勉强,需要精心修复。纸页上的题字与内容都说明这些手稿应该是他的曾祖父劳格林留下的。其中的一部分内容是劳格林在研究那些箱子里的朽烂古书时留下的笔记;另一部分则好像是劳格林与各式各样的人进行交谈时留下的笔记。有些对话记录非常简单,仅仅以“某月某日问某某,答曰某某”的形式一笔带过;有些则非常详细,不仅包括了前因后果,还附带了一些劳格林的评论与考据。这些交谈的主题非常广泛,有些似乎与古书中的某部分内容有关,有些则是一些荒诞不经的奇怪见闻,还有相当一部分则牵涉到整个长生密教的历史与秘密。但真正让人困惑的并非是对话的内容,而是那些与劳格林对话的人。这些人当中有许多劳氏的先祖,也有许多看起来与劳家完全没有关系的人。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所生活的年代要远比劳格林古老得多。有几页手稿里记叙了劳格林与一个出生在明朝初年名叫孙睦的御史谈论一颗传说中名叫“幽阁司”的星星——据说那是一颗运行在五纬之外不会发光的星星,凡人的眼睛根本无法看见它;还有几页手稿则记录了劳家一位祖先劳攸谈论东汉年间自己拜见某个名叫“玄君”的隐士时的所见所闻。
这些奇怪的内容让劳铭昌陷入了深深的困惑。这些文字无疑都是曾祖父劳格林借着一问一答的口吻写下的离奇故事或怪谈——考虑到劳家人一贯的渊博学识,这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事。但真正让他琢磨不透的是曾祖父写下这些故事的用意。或许它们能当作一种向信众宣扬长生不老的证据——毕竟劳家的许多祖先都曾宣称自己的学识是由那些长生不老的人所传授的。但这些手稿实在过于随意和零散,而且夹杂着一些非常可疑又没有头尾的笔记,似乎并不是对外公开的内容。另一方面,许多对话内容似乎都隐藏着更深层的联系,似乎只有具备某些背景知识的阅读者才能看出其中的端倪。
在所有这些的对话形式表现的故事中,劳铭昌最感兴趣的是劳格林与一个名叫劳巿的人展开的几次对话——他甚至还在日记里讨论了曾祖父写下这个故事的用意。劳铭昌认得这个“劳巿”名字,因为在那座位于地下的劳家祠堂里,供奉在最尊贵位置上的一世祖——也就是整个劳氏所承认的始祖——就是劳巿。而曾祖父与这位始祖的“对话”则以一种神话般的方式揭露了劳氏家族,乃至整个长生密教的起源。
在谈话里,劳巿自称幼时曾随方士学习过鬼神之术,后来经人举荐,去朝廷里做了官,还得到了皇帝的信任。有一日,皇帝问他延年益寿的方法,他便将古书里记载的灵山与仙人告诉了皇帝。皇帝听了大悦,便命令他寻访那些隐居的仙人求取长生不老的灵药。这桩差事他一直做了八年,却始终没有结果。后来,在一次出海寻访灵山的过程中,他的船队遭遇了风暴,被吹到了一座荒岛上。船只损坏得厉害,不能再航行,所以劳巿只好一面命令水手们修船,一面差几个随从去岛寻找些补给。
大约过了半日,那几个随从带回来了一样奇怪的东西。那东西有瓦罐那么大,通体漆黑,光溜溜的,既没有口眼也没有四肢,摸起来像是肉一样,但却更柔软些。最让人称奇的是,有随从拿刀从上面割了一块下来,却没有见血,而且不一会儿割过的地方又重新生长了出来,完好如初。劳巿问那几个随从这东西的来历,他们便回答说是在一片浅湾里寻见的,还说那水里大大小小有许多个,还有海鸟在啄食。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于是就捡了一个回来。劳巿细细查看了一番,突然想起古书里提过一种名叫“太岁”的奇物与眼前之物甚是相似。书中说太岁取之无尽,寻复更生,食之可脱胎换骨。于是,他便从那东西上面割下来吃了一块,但却觉得没有什么味道。随从们见他吃过无恙,于是就将那东西分食了。
后来,他们又花了十几日才将船修好。劳巿惦念太岁,每日都去浅湾边查看,却未再见过。待到了他们起航那一日,劳巿又一个人去浅湾边查看,却仍旧一无所获。可当他回来时却发现十几个水手与随从全都不知了去向。船上空无一人,而食物,淡水和日用的衣物也都还在原处,颇为可疑。于是他便大声去唤其它人,却又听见船边的水里传来吵闹人声,就探头去看。但水里的不是水手,而是个怪物。它全身漆黑,通体光滑,没有头尾,一团浑沌,浑身上下有一千只眼,可察四面八方,又有一千张嘴,可说千百人言。他听见的吵闹人声就是从怪物嘴里发出来。那怪物望见了劳巿,便陡然暴起,攀上船舷,如同泥水一样漫了进来。船上地方狭小,劳巿无处可避,只得跪地求饶。说来奇怪,那怪物竟也没害他,反而开口说起话来,如千万人异口同声一般。
那怪物叫劳巿无需害怕,又告诉劳巿,他们前几日吃的乃是它的肉,有脱胎换骨之效,其他水手都已化作仙人去了海中灵山,而它就是来接劳巿的。劳巿将信将疑,便问它究竟是何物。那怪物便回答说,自己乃是阳遂神所造之物,当年混沌初开,天地始成,阳遂神自星宿降临凡间,见地上没有活物,便用土和水造了它,而后又从它身上取了一块造了世间所有活物,故它也是万物始祖。劳巿连忙跪下拜了一拜,转而问怪物那阳遂神如今在又何处。怪物便又答说,阳遂神去了南终之地,这世上没有活物可去那里,它自己也已有千万年未见过阳遂神了。随后怪物又反问劳巿,他找阳遂神所为何事?于是劳巿便将皇帝下令寻找仙药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说阳遂神既然能造世间万物,定然有办法让凡人长生不死。哪知道怪物却取笑他说,当年万物生灵被阳遂神从它身上取下来后,便固定了形状,所以鱼才是鱼,鸟才是鸟,人才是人,活物的身体有了损坏,也不能够替代,长此以往,即便再结实的石像也有粉碎的一天,哪有肉体凡胎长生不死的道理。接着,怪物又说,若想要长生不死,唯有褪去肉体凡胎,回归初源,方可有万千般变化,才能久而弥新,长生不死。
劳巿连忙跪下求怪物赐长生不死之法。那怪物便回答说,古时候有个大彭国,那里的国君与它熟识,它便给国君吃了自己的肉,那国君便活了八百岁。直到后来大彭国被楚人灭国,国君才心灰意冷随它一同去海中灵山去了。劳巿自己也曾在书上读过大彭国之事,却知道得并不详细,于是那怪物就为他引见了大彭国的国君。劳巿问了些书中所述之事,对方应答如流。至此,劳巿始信不疑,便恳求那怪物赐他长生不死之法以复皇命。怪物见他执意如此,便驼着船载他渡了海,回到陆上,又从身上取了一块肉给他。临别前,怪物告诫劳巿,将肉献给皇帝服下即可,但时辰一到,它便会来寻服用之人,接他们去海中灵山。但它若不能接应,纵然脱胎换骨也是枉然。因此万万记得要来海边寻它。说罢,怪物便回海里去了。劳巿磕头谢过之后,连忙带着太岁日夜兼程赶往国都。可路走到一半,却听说皇帝已经驾崩了,而继位的皇帝又将先皇之死怪罪在鬼神之术头上,大肆搜捕曾经在朝中游说的方士。无奈之下,劳巿只得暗中找到自己的家人,隐姓埋名,迁往别处,这才有了后来了劳氏家族与长生密教。
在详细阅读过那些手稿后,劳铭昌觉得曾祖父在写下这个奇怪的故事时一定受到了那些古籍的影响。因为手稿中有关古籍研究的部分里也非常频繁地提到了某种与故事里的怪物非常类似的东西。在那些模糊不清的古籍里,这种东西往往被称为“太岁”,“聚肉”,或者“视肉”。虽然名字千变万化,但古籍里关于它的叙述却大同小异。根据那些晦涩难懂的古老文字,这种东西乃是远古的神灵用水与土制作的,有一部分古籍认为它是神灵用来创造万物生灵的原料;还有些古籍则认为它已臻大成,因为天地间的一切活物都是从它身上取下来的。但几乎所有的古籍都声称这种东西长生不老,即使被割掉身上的肉也不会死,而且所割之处自会复生;更有许多古籍认为若是吃了这种东西的肉,人就能脱胎换骨,化为完人,从而长生不死。
对于一心追求长生不死的劳家成员来说,这样的传说自然有着非常大的诱惑力,所以劳铭昌也很清楚自己的曾祖父为何会编造出这样一个故事来——此外它也与那些摆在劳家祠堂里的长生牌位形成了某种奇怪的对应,因为根据故事的说法,劳家的人始终掌握着长生不死的秘密,而所有的祖先并没有死去,只是随怪物去了海中灵山罢了。 但以现今的观点来看,这只是祖先们一厢情愿的迷信与幻想而已。不论如何自我催眠与妄想,劳家的祖先们肯定都没有想到自己最终会落得暴毙而亡的结果,仅仅只有远走他乡的小儿子能够幸免于难,将劳氏的血脉延续下去。然而,出乎劳铭昌预料的是,年轻的罗广胜却对这个故事非常着迷。他甚至告诉劳铭昌,手稿里的故事很可能是真实的——或者部分是真实的。许多材料都表明,远远早在劳格林之前,长生密教里就已经流传着关于“太岁”的传说了。而且更重要的是,罗广胜声称他自己就见过“太岁”。
七、
时至今日,我们已经很难去揣测罗广胜的意见究竟对劳铭昌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但可以确定的是,2012年十一月——在他们发现手稿的两个月后——劳铭昌应罗广胜的邀请参加了一次奇怪的集会,并且亲眼见到了曾祖父在手稿里反复提起的太岁。在出发前,罗广胜告诉他,参加集会的人对于长生密教以及太岁本身都有相当的了解,而且他们还想办法找到了古籍中记载的太岁。
参加集会的有十来个人,所有人都表现得非常友善,尤其在罗广胜向其他人介绍过劳铭昌的家世后,他们的言语间更是多了许多的尊敬,这让一直习惯深居简出的劳铭昌颇有些高兴与得意。他们热情地邀请劳铭昌介绍了在家族历史与“长生道”方面做出的研究,并且就其中的细节提出的许多问题。自然,他们也让劳铭昌参观了他们找到的太岁——那是一团保存在水里的黑色物体,个头约有一个瓦罐那么大,外形接近球形,表面光滑,没有突出的部分,也看不出任何的器官或肢体,与古书和劳格林手稿里描述的相仿。当有人用手去捞那个东西的时候,劳铭昌注意到它似乎非常的柔软,更像是一种半流动的粘稠物质,在外力的作用下改变形状。靠近些看后,他发现那东西的表面似乎隐约有些透明,下面隐约有某些东西流动的痕迹显示这似乎是某种有生命的东西。但不论如何,它肯定不是动物,因为劳铭昌没有看到它对外界的刺激作出过任何反应。其中一个参会的人告诉他——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粘菌复合体,是一团原生质的集合,事实上中国的古籍中对这种东西早有诸多记载,并认为它有延年益寿甚至长生不死的效用。当然,那位介绍者也解释说,这并不意味着它真的能够让人长生不老,但不可否认的是,现今的科学仍然存在有许多未解之谜,所以似乎也没有道理完全否认古人总结出的许多经验。
也许是那个群体的友善与尊敬打动了劳铭昌,又或者是祖先与长生密教念念不忘的神秘太岁勾起了他的兴趣,在随后的两个月里,劳铭昌又应其他人的邀请,参加了好几次这样的集会,并且结识了一些新的朋友。聚会上他们主要在讨论各类古籍与神话传说中对于“太岁”的描述,因此劳铭昌手中那些由曾祖父写下的离奇故事与研究笔记也都成为了其他人争相传阅的至宝。不过,集会上的有些活动偶尔也会带上些许古怪的迷信与神秘主义色彩。许多人都会效仿古人吞下从太岁上割下来的一小块肉,来体验太岁的功效,并与其他人分享自己的经历。甚至就连劳铭昌也在气氛的驱使与他人的鼓动下,吞下过一小块太岁。但根据日记里的描述,那种东西没有什么味道,就像是某种怪异胶冻。不过,他本人对于太岁真正的效用抱有强烈的怀疑,因此并没有再尝试。相反,他更感兴趣的还是太岁本身——正如古籍里描述的一样,虽然那些成员经常吞食太岁上割下的小块肉片,但那团东西的大小始终没有太大的变化,因此劳铭昌不由得开始怀疑这一现象是否就是激发人们认为服用太岁能够长生不死的源泉。
然而随着参与次数的增加,这种集会的形式与目的却变得愈发离奇起来。在某些时候关于太岁的讨论会演变成一些荒诞不经的奇想;人们会不自觉地在太岁前展现出疯狂而又痴迷的崇拜。而当劳铭昌谈起这些行为时,他们又会瞬间恢复正常,和蔼而又热情地打消他的顾虑。这些反常的举动让劳铭昌产生了一丝疑虑。似乎他之前所看到的一切只是某种安抚他人、消除戒心的伪装,而在这层伪装下面还掩盖着许多更加神秘与不祥的本质。劳铭昌不由得想起了那个绵延了千年,历经无数朝代更迭,传说中由劳家始祖创建的长生密教;在百年之前,他们是否也是这样崇拜着一团浸没在水里的离奇肉块,恳请它赐予自己虚无缥缈的长生吗?在那个在劳氏家族消失之后,这个长寿的教派又去了哪里呢?它是否活到了当下,而这种神秘的集会又是否是它变化出的最新面貌呢?
但真正让劳铭昌开始恐慌的则是有形得多的恐惧——在有一次聚会上,有一个人拿出了一个模样非常古怪的哨笛展示给了劳铭昌。他告诉劳铭昌,这是清末时期“长生道”教派里用来供奉太岁的礼器。当他吹起那只哨笛的时候,劳铭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惊骇——因为他认出了那个声音,在他刚搬进劳家老宅时,在夜间听到的细碎人声里就包含有这种有节奏的哨声。这件事情绕劳铭昌对这群人的目的产生了怀疑,难道正是他们在利用劳家老宅下方的地下通道从事一些隐秘的活动?而拉拢他的主要原因又或许就是希望他能够为这些隐秘的活动提供某种便利?那么罗广胜又在这当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考虑到这些人面对太岁表现出的狂热,以及他对于“长生道”以及其他劳氏先祖的了解,劳铭昌觉得一张难以捉摸的大网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慢慢地张开了。因此2013年春节的时候,他以回济南过年的借口切断了自己与聚会成员以及罗广胜的联系。
虽然劳铭昌迅速地了断了自己与神秘团体的瓜葛,可位于青岛的劳家老宅仍然让他倍感牵挂。春节过后,他开始频繁地梦到到那座房子。在梦里,房子并不是他见到的那副模样,而是很早以前自己的祖先还生活在里面的光景。甚至他偶尔还会梦到老宅修建起来之前,劳家的先祖们生活在小院平房里的情形。不论梦里的情形真实与否,它们都形成了一种有力的影响,让劳铭昌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劳家的老宅上。于是,在2013年4月份的时候,他又悄悄地搬回了青岛的老宅里。邻居们告诉他,罗广胜和其他的人从未去老宅找过他,这让他多少放松了一些。
但这种宽慰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因为就在他搬回老宅后没多久,他又在半夜的时候听到里地下传来的细碎人声了。不过,那些在地下通道里活动的人并没有尝试推开通向老宅的活板门——或许他们已经发现那里上锁了,或者他们根本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但这仍让劳铭昌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一方面他想向警方报告这些事情,另一方面又担心会招到报复——毕竟目前为止,地下的活动并没有真正的威胁到他,而且如果他的推测是正确的,那么那些在地下活动的人肯定知道他的身份。毫无疑问,这件事情让他的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他开始在日记里想象地下通道里发生的事情,并且怀疑自己的祖先是不是也在一百多年前从事着相似的行径。那是某种密教的仪式?或者还包含了某些更加神秘和不可名状的意义?他曾在曾祖父的手稿里看到过一些隐晦而又怪诞的内容,让人很难判断那究竟是真实的情况还是夸张的奇想。这些思绪也严重的影响了他的睡眠。夜晚的梦境开始变得怪诞起来,他经常会梦见一些不可思议的情景和一些匪夷所思的地方。偶尔,他会在梦中见到劳家的先人,并且听他们谈论一些自己曾在书中读过的琐事。但每当他醒来,梦里发生的事情就很快地模糊掉了,甚至来不及记录下来。但有一件事情让他觉得特别的烦乱——虽然他在清醒时始终没办法清晰地回忆起梦中的情形,但他敢肯定梦中的祖先总有着非常怪诞和夸张的形象,几乎完全没有了人形,但梦中的他却又非常清楚地明白与自己对话的就是早已去世的祖先。
2013年7月份的时候,事情开始急转直下,甚至变得有些恐怖起来。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梦见自己的祖辈,甚至偶尔还会梦见一些他之前不曾听说过的劳家先人——为此他甚至特地冒险去地下的劳家祠堂里查看了牌位。按照祠堂里的记录,那些出现在梦中的先祖的确是真实存在过的,但他却始终回忆不起自己究竟是在哪里见到这些先祖的名字的了。接着,7月31日那天,事情发展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那天夜里,他在二楼的卧室里睡下了,却辗转了很长时间才进入梦乡,并且梦到了一些非常怪诞的事物。大概在接近的午夜的时候,他醒了过来。不过,劳铭昌也在日记里承认他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真的醒了,或者后来发生的事情只是另一个怪梦。总之,他听到了人的声音,就像以前在午夜时听到的一样,非常嘈杂,无法清楚的分辨。不过以往听到的声音只是在耳朵勉强能察觉的边缘来回反复,但这一次他非常确定,声音就来自楼下。
于是,他披上外套,悄悄地打开了卧室的门,却没有去开灯。楼下的声音还在继续,但除了窗户透进来的些许月光外,没有任何光亮,完全不像是有人活动的迹象。很奇怪的是,他完全无法分辨说话的内容,因为它们听起来像是几百个人在各自说着毫无意义的词句一般。那种下水道里的臭味也变得非常明显起来,浓烈得让人头昏。他勉强支撑着,摸索到了楼梯口。就在这一刻,在那模糊的微光里,他瞥见了一幅让他恐惧得几乎昏厥过去的景象。虽然他后来在日记里承认,由于只有窗户里透进来的些许光亮,他看到的东西并不真切,很可能只是光影变化导致的幻影,但在当时,他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个非常巨大的黑影突然从下方的楼梯口前挪了过去。那个黑影比人要大得多,但却没有明显可以分辨的特征,就像是一团没有确定形状的影子。而那些细碎的人声似乎也是由那个影子发出来的——这让劳铭昌愈发怀疑整件事情只是一种错觉——但在当时,他被恐惧完全摄住了,呆立在楼梯口的一侧,无法尖叫,甚至连呼吸都停止了。楼下的声音又持续了一小会儿,然后渐渐地远去消失了。大约十分钟后,他终于能恢复了活动,并且立刻回到了卧室里,锁上了房门,在床上一直坐到了天亮。
第二天完全天亮后,他小心翼翼地下了楼,仔细地坚持了屋子的所有门窗以及那扇通往地下通道的活板门,可所有出入口都是锁好的,没有破坏的痕迹。房间里也看不到其他人活动的迹象,唯一勉强能够证明前一天晚上经历的只有那种浓烈得让人窒息的恶臭,为此他甚至不得不打开窗户进行彻底的通风。在完成了所有的检查后,他立刻收拾了日用的物品,搬去了青岛海洋大学附近的一间旅馆。他在那天的日记里说,他准备尽快离开青岛,不再关注与老宅或自己祖先有关的任何事物。但这一计划显然没有得到实施。随后几天的日记都是非常简单的寥寥几笔——在那段时间里,他白天去老宅里清点准备带走的物件,夜晚则回到旅馆里入睡。偶尔,他也会在日记里谈论晚上的梦境,但全都是些毫无逻辑的话语。例如他在8月6号的日记里声称自己梦见了劳家所有的列祖列宗,梦见他们站在一起召唤他过去,然后他又梦见列祖列宗全都融合在了一起,变成了一个拥有着无数头颅与手臂的丑恶怪物,仿佛希腊神话里丑恶的百臂巨人。接着,在9号的日记里,劳铭昌突然又神神叨叨地谈到了老宅对自己产生了某种影响,每当他想要离开青岛,就会很快因为一些不起眼的琐事而打消离开的念头。而且,他越来越强烈地想要搬回老宅去,甚至即便他不准备去老宅里清点物件,也会不由自主地向老宅走去。某种恐怖的直觉告诉他,事情不会这样简单的结束。魔法也好,宿命也罢,他开始确信老宅里还有某些未被发掘的秘密在等待着他。
8月11日那晚,他鬼使神差地在旅馆结了帐,又带着行李回到了老宅里。他在日记里这样记叙说:
“夜里两点的时候,又听见楼下有人活动的声音。不敢去开门。但声音没有就此离开。我觉得他们爬上来了。我还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很多人。我从来没听过那些人的声音,但却明白地知道他们就是我的祖先。我还听见了劳格林的声音。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但我就知道那是他的声音。他在叫我,让我跟他一起去海里的灵山。”
这已经是日记里能勉强分辨出的最后一部分内容了。在那后面还有一些更加颤抖、潦草,很难称之为文字的段落。但那部分内容又被重重地涂掉了,不能辨认。不过有几个邻居的回忆,他们在12日那天还曾见过劳铭昌。他的神情有些恍惚,没头没脑地说着一些“自己不能离开房子”“有人在等他回去”的古怪话语。这也是14日居委会的工作人员发现劳铭昌尸体前,人们最后一次看到他。另外,在12日到13日的那个晚上,有几个住得比较近的居民隐约听到老宅里传出了一些非常奇怪的哨音。但是由于那些声音的持续时间并不长,而且也没有惊动太多的居民,因此并没有得到人们的重视。一直等到尸体被发现,警方开始调查工作后,人们才重新想起了那种古怪的哨音。根据其中一位居民的回忆,那是一个很难用语言描述的声音。因为它听起来就像是尖锐的呼啸,或者长笛般管乐与哨子吹奏出的奇怪旋律,但同时又包含了一些勉强可辨的发音。但它们实在太过奇怪,很难用我们所知道的声音来进行类比。
八、
虽然我也希望自己能够清楚明白地告诉读者劳铭昌的结局,但他身前留下的文字以及邻居们的问询笔录并不足以清晰完整地推断出发生在劳铭昌身上的事情。它们给予了我们一个大概的轮廓,同时也留下了充足的想象空间。至于剩下的空缺,我必须再提到另一件在劳铭昌死亡半年后发生的事情。因为只有它才能让我们得以一窥那个阴郁不祥同时也神秘莫测的结局。
我之前已经说过,所有的文件都被送到了山东省文物考古院,并被相关的工作人员悉数整理了出来。这些内容自然也在一个圈子里得到了公开。许多人都曾阅读过劳铭昌留下的那些文件或是事件的概括叙述,而他们的看法也五花八门。比较主流的看法相信劳铭昌似乎招惹到了某个秘密团体的敌意,并且最终让他送了命。同时绝大多数人都相信日记最后的离奇内容只是劳铭昌在精神持续紧绷的情况下产生的错觉而已——当然那个秘密团体或许也装神弄鬼地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2014年2月份的时候,几个山东省文物考古院的研究员回到了劳铭昌的故居,并进入位于地下的劳家祠堂做了详细的考察。于此同时,文物考古院也将事情通报给了青岛市公安局。总局对于这一情况表现出了高度的重视,并且针对日记里提到的那一团体进行了多次侦查摸底。3月下旬,在明确了团体的成员组成后,公安局调集警力展开了突然的搜捕行动。行动的过程没有太多可以叙述的地方。我所知道的是,搜捕人员只抓捕住了几个团体的外围成员,大多数核心骨干早在搜捕人员到来前就通过聚会地的一条暗道,躲进了青岛市的下水道系统里。
由于那一带新旧下水道管线相互交叉,情况非常复杂,而参加行动的人数又不够展开系统的搜索,因此前线指挥临时决定安排两人一组,分十个小组,在支援到来前先进入下水道查探情况。指挥要求各小组以及小组与地面间保持无线电联系,并且强调了行动的危险性,警告队员不要贸然接近。但实际上,在这十支队伍里只有由尹舟与马小武组成的小组真正遇到了一些事情,其他几个小组完全徒劳无功。但那两人的叙述也始终都没有写入官方的报告里。在这二人中,我只与尹舟有过深入的交谈,而小组的另一位成员马小武却始终拒绝谈论那天发生的任何事情。
根据尹舟的叙述,他们两人那天被分配去搜索一条向南的下水道。两人走了大约十分钟的时间,渐渐地发觉下水道污浊的空气里多了一种非常古怪的臭味,但在当时他们也没有多加留意。黑暗幽闭的管道给了他们一种奇怪的错觉,就好象自己正在与那个熟悉的有着光线的世界越行越远,深入了某个埋藏着无穷秘密的异界。在路过一条管道时,马小武听到了一些非常细微的人声。于是两人做了个汇报,然后顺着声音摸了过去。那是一条非常古老,可能已经停止使用的管线。地面上没有积水,只是有些潮湿。空气虽然弥漫着下水道里混杂的恶心气味,但那种之前就察觉到的古怪臭味却也明显的加强了,似乎也包含着不祥的韵意。随后,手电筒的光线照亮了一具倒在下水道岔口边的尸体。死者是一个秘密团体成员,他们两个都在搜捕行动开始前发放的备忘录里见过那人的照片。他就坐在肮脏的潮湿地面上,背靠通道的墙壁,歪着头,面孔透着一种奇怪的青黑色,就好象死亡很久已经开始腐烂的颜色。然而就当尹舟用无线电进行了汇报,靠上去想要细细查看时,那尸体却发生了某种不可名状的异变。他们看见尸体的血肉仿佛突然从固体变成了粘稠的流体。那些尸体脸上、手上还有其他裸露出来的肌肤像是熔化了蜡像一样流淌了下来,逐渐暴露出了其中的骨头。然后尸体的衣服也整个塌陷了下去,某种好像黏液般的东西从内部浸润了死者的衣物,同时从衣服开口的地方缓缓地流淌出来。起先,他们以为那是血液,但随即又否定了这种想法。因为那些黏液在手电筒光线里闪烁着一种油腻般的黑亮。那不像是液体,更像是流动的焦油或黏质。然后,他们看到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在手电筒的光亮下,那些黏质逐渐在死者的身边汇聚成了一洼,然后像是活过来一样,伸缩蠕动着往岔道的更深处爬了过去。尹舟已经很难回忆起当时的想法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着了魔,脑子一片空白地让手电筒的光亮跟着那蠕动的黏质向岔道更深处照射了过去。接着,手电筒的光亮揭露出了更多的尸体。它们以各种各样的姿态躺卧或者靠坐在下水道的地面上,全都在慢慢融化,裸露出阴森的骨头。而在下水道的地面上同样也还有更多的黑亮黏质。它们像是某种离奇怪诞的行军队伍,一伸一缩地朝着岔道的更深处蠕动了过去。而当这个可怖的、无法醒来的噩梦达到最顶峰时,手电筒完完全全照射进下那条水道。然后,他们看到的一个东西。
那是一堆黝黑发亮的形体。它堆在远处邪恶的黑暗里,大得无法想象,几乎堵满了足有十尺高的下水道,就像是从别处冲来的黑色淤泥,但却不是静止的。那粘滑发亮的表面在手电筒的光线中不断地翻滚涌动,短暂地变化出各种各样的形状与结构。他们看到无数比例怪诞的黑亮手臂、爪子或触手之类的肢体从那堆形体中伸展又吞没;无数如同嘴一般的裂缝张开又合拢;无数绿色的眼睛随着不断流动的表面形成又分解。但那并不仅仅只是对自然造物的丑恶模仿。在那些诡异器官形成到消失的短暂瞬间里,所有的手臂、爪子与触手都在污浊空气中扭曲抽搐着,试图抓握住周边的任何东西;所有如同嘴一般的裂缝都尖叫着没来得及表达真正意义的破碎词句,混杂成一片让人无法分辨的噪音;所有游移的眼睛全都转动着,一同望向了光亮来源的方向,看着他们。然后,在喋喋不休的呓语里,那个只应该出现在噩梦里的形体开始像是烧热的焦油一样滚动着向他们涌了过来,同时膨胀抽搐着发出了一个完全压盖住其他呓语的尖啸。那是一种短促的、像是空气涌过某种管道时发出的嘹亮声音,如同高亢的哨音或者笛声般重复着:
“Tekeli-li,Tekeli-li!,Tekeli-li!”
这个声音触动了他们求生的本能。两个人抛下了电筒,开始发疯一般连滚带爬地向后跑去。他们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当时的想法或行为了。就好象那一刻他们的脑子已经完全空白了。然后,在那恐怖声音回荡着消散在通道里的时候,他们听到了其他声音。那仍然是那种短促的哨音,但却绝对不是身后那个留在通道里的可怕怪物发出来的。那些声音应该来自这个管道迷宫的深处,一些更加遥远的地方,经过水泥壁上的不断回荡已经变得有些衰弱了,但却仍然清晰可辨。它们同样重复着,此起彼伏,如同是在回应先前那阵令人胆寒的声音一般。
“Tekeli-li,Tekeli-li!”
第二批队员在一条已经废弃的偏僻干涸下水道的黑暗里找到了他们两个人。他们的精神都非常恍惚,哆嗦着几乎说不出连贯话来。随后,又有其他人发现了两人提到的那些尸体——和劳铭昌被发现时一样,所有的尸体都腐烂成了一滩黑色的黏液,只能依照骨头勉强地看出个人形来。通过相关的法医鉴定,死者均是那次搜捕行动的目标,但直到现在依旧没有确切的理论能够解释那些尸体为何会腐烂得如此迅速。同样,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下水道里曾经存在有尹舟与马小武词不达意地描述过的可怕怪物与会动的黑色黏液。大多数人都认为那只是他们吸入了太多有毒的下水道空气,然后在目睹了大量腐烂尸体的时候,因为极度精神紧张产生了幻觉而已。马小武在被送入医院疗养了三个月后就辞职回了老家。尹舟如今仍然还留在青岛,但也申请调离了一线,做了份闲职。
居住在劳家老宅附近的居民对于发生在劳铭昌身上事情以及老宅本身有着许多独特的看法,但那些故事都太过古怪,太过疯狂还是不要在这里提起为好。在劳铭昌死后,许多居民都搬家去了别的地方,如今只有两三户人家还住在那里。或许有人会嘲笑他们大惊小怪,但他们的恐惧也许并非全无道理。早在几个月前,我去江苏路派出所查阅卷宗的时候,就听到两个年轻的民警在谈论一件非常古怪的事情。他们告诉我,前一天的傍晚时分,他俩在登州路上巡逻时曾听见一个窨井下方传出了微弱而又离奇的声音。他们在井盖边侧耳听了一会,觉得那就像是气流断断续续穿过狭窄管道时传出来的尖锐呼啸或哨音,但又不完全相同。因为那声音如同音乐般按着一种奇怪的旋律断断续续地重复着:
“Tekeli-li,Tekeli-li”
完。
后面的话:
这个故事的基础其实是《巴虺的牧群》最早的点子(当然我又在原型上加了许多的东西)。所以我一直很纠结是否要把它写出来,导致整个过程都很拖延。
另外我对青岛有着很深的感情,所以我并不是要黑青岛。此外,必须得对青岛市文物保护考古研究所说一声抱歉。
这两个体系堪称绝配。至于为什么,先看两个问题:
第一个,抛开飞升,天劫,杀人夺宝这些表象,修真修真,最核心的自然是“修得真实”。虽然修真作品实在是多如繁星,但无论是【以力证道】,还是【以身合道】,讲究的都是让自己跟【世界的真实】关联,少不了感悟天道,以求长生。
第二个,克系的核心,不是不可名状的触手,不是深潜者,更不是被船撞的丢神克总,而是“世界的真实,是凡人无法碰触,也不可理解的”。
所以两者一合……就是修真者们一边修炼,一边纷纷表示,“人类是有极限的,JO……不对,祖师在上,我们不做人啦!”
在这样的世界里,修真者要一边修炼,一边变强,才能看到更多的世界真相而不疯狂,直到修为大成,与天地合道,烙印虚空,永生不灭;但每修行进步一些,就会越贴近大道,变得越不像人类……
在俄罗斯二十几年了,也去过其他国家出差,成年后还回国工作七年,应该有足够的素材回答这个问题。
国外的中餐为了迎合外国人口味改得四不像,欧美和俄罗斯的中餐大部分都是酸甜的,纯粹的中餐少,到是也能找到,就是少。
西餐也一样,虽说长个中国胃,就算在国外80%以上吃的也是中餐,但偶然也会吃西餐,法餐、俄餐都有些不错的菜式,其他各国菜式也有不少好吃的。
回国后偶然也会吃西餐,尤其是招待国外客户时,总结来说以下几点:
比较好的西餐厅,尤其外国人比较多的西餐做的还不错。
普通西餐厅或者咖啡厅、披萨店那就算了吧,改良后的西餐真不好吃,例如星巴克的拼接焦炭(黑椒)牛排、必胜客的烤饼底披萨,绝对和国外给老外吃的改良版中餐有的一拼。
顺便说一下大家争议的牛排几成熟,这个真没关系,是,按例牛排只有1/3/5/7/9成熟,但是到了中国就顺着中国食客意思来呗,愿意吃八成还是十成熟的就做呗,矫情啥。
我们也没说国外做的不地道的酸甜菜或者美国四不像的李鸿章杂烩就不是中餐。
继续吐槽某些矫情的人,真矫情中国普通西餐厅做的不地道,这就是给普通老百姓尝个鲜的地方,物美价廉,您自己不愿意吃的话去米其林、黑珍珠级别的西餐厅吃去呗,大部分都很地道,纠结老百姓尝鲜的普通西餐厅有意思吗?
为了秀下您吃过正经西餐的优越感,那您跟我比呗,咱报个吃过的外国菜菜名,也别只纠结于西餐,别拿普通没出过国的同胞开涮,否则只能显得您肤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