阖欢殿 完结
“驸马,公主死了。”
“死前怎么样?”
“很安静。”
林潜磬撇唇冷哼,“真算便宜她了。”
福安看了眼跌落御座的苍老秦帝,拱手再次问询,“那驸马,公主的尸体该如何处置?”
林潜磬略略眯了眼,凤眸中闪过的一瞬寒意,落在秦帝眼中,更让他心惊胆寒。
但却没料到林潜磬的下一句话更狠,“扔到疯狗群里,葬在狗腹中吧。”
福安刚要领命而走,林潜磬又补充了一句,“以后不要称我驸马,皇帝废了,公主不在了,还有哪门子的驸马。”
待到福安走后你,林潜磬对落魄秦帝微微一笑,只是那笑意之底是不加掩饰的杀意。
秦帝抖抖索索地爬起来,然后舍下了大半辈子的尊崇和荣光,重重地跪在白玉石板上,朝面前的年轻人叩首称败,“求给我一个好死吧。”
将公主死尸喂狗,这一举动虽然有泄私愤的目的,而更大的目的是做给他看,让他惊怖地等待着那个属于他的更残忍的结局。
能求得一个好死就是恩赐。
大殿外的夕阳余晖照射进来,殿内是一群荷戈持戟,威势赫赫的戎装将士,一如那日的黄昏之景。
林潜磬“刷”地一声抽出腰间长剑,横剑直抵住秦帝布满皱纹沟壑的脖颈。
“饶你好死?”
秦帝眼角落下浑浊的泪。
“你当日怎么不饶给我父母好死?”
他至今都能清晰记得那日黄昏,这个尚且只是将军的秦弗义,带领一群杀气肆意的士兵闯入了林府,然后以他三表弟的性命强迫三姑杀了四叔,四姑又杀了三叔,轮转下来,父杀子,子弑母,林府哭声震天,最终一片血海。
秦弗义在士兵环绕下,哈哈仰头大笑。
林潜磐牵动嘴角,眼中的恨意深如浓血,玉面露出残忍的笑容,手中长剑朝下一挥。
秦帝闭上双眼,既忐忑又有些侥幸地等待死亡结局。
结果只是鼻尖一痛,张开双眼,鼻子血流如注,而全身上下全无痛楚。
林潜磐将长剑收回嵌玉宝鞘,睨着他,“给你一个好死太便宜你了。”
痛哭流涕的衰老秦帝被士卒拖走。
林潜磐旋身坐于那至高御座,那一瞬间天下万物尽踩于脚下。
然而,在片刻的兴奋新奇后,林潜磐的心境逐渐归于沉静无波。
多年的复仇成功了,然后呢……
私密寝殿之中,烛火昏暗暧昧,从纱帐中扔出数件男女衣物,最终是一件女子的贴身金线雪白肚兜。
一夜过后,黎明破晓,林潜磐从床榻上转醒,瞬间神志清明。
看见身边躺着的一位雪肤貌美的女子,双眸紧阖,但羽睫还在微微颤动。
显然是醒了,但却装作未醒。
他直起身子,勾起那女子鬓边的一丝卷发,凑到鼻尖细嗅。
“端福公主,你想要什么?”
端福双眸缓缓张开,身若承露娇花,装作嗔怒道:“什么要什么?”
她抬起一双白玉臂搭上林潜磐的脖颈。
“本公主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你。”她吐气如兰,洒在林潜磐的薄唇边,似亲似吻。
林潜磐轻声笑了起来,“公主,你可是有驸马的人?”
“那算得了什么,如今这大秦的天下不都是你的么?”
端福秀眉紧蹙,“再说,我本就不喜欢那个书呆子,当初我第一眼看上的人可是你。”
那日,十八公主择婿宴上,端福前去赴宴,一眼就望见了这个在华服贵胄环绕下,依旧显耀如芒,出类拔萃的男子。
但最吸引她的,不仅是因他俊美皮囊和英挺身姿,还有他身上偶尔散发的一缕危险又隐暗的气息,犹如在无底深渊中酝酿数千年,不知从何而来,清浅似无但却浓烈异常,只需闻上一点便足以将魂魄勾出,自此魂牵梦绕。
但太可惜了,这么好的男人,被她的十八妹给先抢走了。
好在她如今死了,她又有了机会。
端福勾唇靠在他怀中暗想着。
连续三日,不论昼夜,未央宫中皆是灯火通明,人声与丝竹声交错,宫人手端珍馐美馔踏入殿中。
雕壁绣柱的大殿内酒气逼人,檀桌上摆满了残羹冷炙,宾客随意地或躺,或坐,或俯身趴在桌上,不着正形。
坐在最上首的林潜磐身穿五爪金龙的黑袍,头戴金冠,九五之尊,显赫逼人。
天下已经没人能让他恨了,更没人能压在他的头上。
御案上鎏金錾花酒壶排排倒了一溜儿,几乎都空了,他眼前景象虽然略微晃荡,但头脑却依旧十分清醒。
他自小就极能饮酒,千杯不醉。
殿中的歌舞换了一批。
纷乱的舞袖翩跹中,他似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待舞稍歇,位于舞姬正中的霓白裙女子抬面看向他。
他龙袍一挥,霓白裙的女子身腰款款地朝御案前走来。
那头披散着的淡红发丝在空中轻慢拂动,在殿中烛火照耀下,微微反射着红芒。
“奴见过陛下。”
林潜磐双目怔怔地盯着她的红发。
“你不是被送去清贞观了吗?”
“奴一听说陛下将昏君废弃,接续大统,便自愿从观中出来了。”
林潜磐轻声道:“你上来。”
霓白裙女子拾级而上。
他一把拽住她的细腕,拉倒怀中来。
一只手捏住她的下颌,垂下头细细端详她的面容。
眉清目淡,虽然修饰了白粉唇脂,但依旧是一副稍显寡淡的面庞。
那日月夜下,所见的面纱下隐藏的就是这样的脸。
而不是十八公主那张姣美如假花的脸。
她的眼中倏然闪过一丝异色,他及时觉察,但却躲闪不及,只避开了胸膛要害,肩膀却被匕首刺穿。
女子被腾空甩开,身形凌乱地砸在玉石板上。
林潜磐很快从惊怒中缓过神来,御医匆忙来为他诊治疗伤。
“你欲杀我,为何?”
他与她无冤无仇,更别提曾经的那段过往。
寡淡的脸上,双眸瞪得通红,“你杀了阿茼,还将她的尸体扔到疯狗群中,如此对待自己的妻子,你简直猪狗不如,人神共愤!”
林潜磐的剑眉困惑地蹙起,不顾御医的阻拦,上前几步,钳起她的下颌。
视线上下扫动她的脸,像是要刮掉那层假皮。
他面露戏谑地讥笑道:“你当初与我同寝,又何曾顾忌过阿茼的妻子身份。”
素白的面容忽的双目失神无光,片刻后又积聚起更大的怒恨。
“那日明明是你引诱我的。”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一瞬间像是占据了隐隐的优势,身姿狼狈,红唇扬起弧度。
反讥笑着,:“若是我告诉你,那日月夜下你所见的女子根本不是我……而是阿茼呢。”
*
他从一个养尊处优,奴婢侍候起居的清贵少爷,沦为逃亡之人,处境连乞丐也不如。
每至一处,当地结成团伙的乞丐地痞,就环围上来,盘诘他的身份,问他愿不愿意入伙。
他自幼熟读经史子集,怎么会甘愿与此等鄙贱之人为伍,梗着头不答应。
地痞们的拳头如落雨砸下,直往他全身招呼,就连仅存的一点碎银和身上衣物都被扒得干净。
彼时恰逢冬日雪季,无厚衣蔽体,也无食物入喉,差点冻死在街头巷角中。
另有一群乞丐手上捧着从酒楼后厨扔的碎肉渣子,问他愿不愿意加入,他的尊严早被风霜雨雪摧残殆尽,闻着食物香气,伸手向他们讨要了一点残渣果腹。
乞丐的生存之道就是无所不用其极,不顾什么脸面,不顾道义,更不必顾忌别人的死活。
因为食物是有限的,别人多吃了一口,你就可能被饿死。
他一脚踢开与他抢食的小乞丐,拾起地上别人不慎落下的一块白软的馒头,还冒着些微热气。
痛苦蜷曲在雪地上的小乞丐,瘦骨嶙峋,气息奄奄,怕是要活不久了。
他咬着口中的馒头,收敛视线,头也不回地走开。
但即便隐藏身份生活在最阴暗的犄角旮旯中,他也慢慢被人发觉,追捕又来。
一日夜间,他身影慌张地从巷道中逃窜,不远处即是追兵们的纠缠不休的脚步声。
被追了整整一日,步伐几乎不歇,水米未进一点,他再也撑不住了。
一头栽到青石墙角,双目恍惚地仰头望月。
两个念头在脑海中盘旋,林家全府血仇未报,可他他猪狗不如地在世上苟活,自保都尚且艰难,何时能谈得上复仇。
全身毫无气力逃跑,也无法反抗,不如就此了此残生。
“你在那儿作甚呢?”一声宛转轻柔的呼声传入耳中,他想着难不成出现了幻听。
“地上甚凉,你从起来吧。”那声音又道。
他眼眸微转,看见了头顶雕花栏杆上出现了一双如月光般澄然清亮的眸子,皎洁月轮下,点点消失的星芒仿佛都落入了那双眼眸中。
如此美的一双眼,怜悯而清透,就如同传说中挽救黎民百姓的救世神女一般。
只是面上附着一张轻红纱,看不清她的面庞。
他惨惨地一勾唇,“我要死了……还管地上凉不凉?”
“死了?”她眸中出现疑惑之色,忽而注意到逐步逼近的繁杂脚步声。
他就那么躺在墙角,双目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就当时临死前的最后幻想——神女下凡来救他了。
她娥眉微敛,似乎有点犹豫和紧张,片刻后双眉舒展,眸中闪过一瞬坚定之色。
噔噔地迈下层层步阶,走至他跟前。
而后又微微退了几步,手指微微掩鼻。
显然是他身上的气味熏着她了,他眸中自嘲之色闪过。
却不料她开口说道:“你跟我来。”
跟她走?
她能保住他?
他仍旧躺在墙角一动不动,并不信任她。
她望见他这副样子,耳边是愈发逼近的脚步声和兵器磕碰声响,显得比他还要焦急几分。
“你快些起来。”她小声道,居然不嫌弃地伸手握住他的手指,拽他起身。
他顺遂地跟她起来,想看看她到底能将他带到哪里去。
眸光一顿,落到他们相握的手指上——她细嫩的手只堪堪握着他一根手指。
到底还是嫌弃他的。
他们刚踏上二楼高台,脚步声就已到了楼下。
她握着他手指的劲力倏地加大些许,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紧张握成小拳。
而后她回身,慌忙将他往角落一推。
他的眼前降下一块黑幕,身影完全隐没在月光照不见的黑暗中。
踩动木梯的声音响起,她旋即转身,贴靠在他身前,将他挡在身后。
鼻尖瞬时涌进一股少见的馨香味道。
“你们是谁?为何闯入这里?”
她先发制人,开口问道,嗓音微微颤抖,似是有些害怕他们的到来。
身着统一黑色劲装的那群人,闻声见是她这么一个柔弱的小姑娘,也没疾言厉色,反而放缓了声调。
“小姐,可曾见过一个约莫这么高。”他比划了比自己矮一个头的身高,“衣衫破烂的年轻男子走过,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
月光洒落,照在这片气氛殊异的小天地中。
适才相隔甚远,没有注意到,他此刻贴近,才看清她的头发竟是少见的红色,在清澄的月光照耀下,微微泛着红芒。
他一日未进食,又奔波逃亡,头脑混茫,眼前的一头如丝绸般光滑的红发,落在他眼中竟如一团红焰,灼灼燃烧着,刺人眼目。
极度困乏的身躯仿若感受到了红焰带来的温度,稍暖了一些。
“没有。”她微微摇头,滑顺的发丝随之在空中浮动,红色发丝在他脸庞轻轻扫过,微痒。
那股馨香之味愈发明显了。
“……不过。”她声音依旧有些颤颤,“我听见了一个路过脚步声。”
黑衣人语气一喜,追问,“跑向了哪里?”
她手臂抬起,随意指了个方位。
原本披散在肩头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一动,在细微夜风中轻巧地打了个卷。
他抬起手指,无声地将那缕发丝捻在手中。
“多谢小姐指路。”黑衣人颇为有礼的告退,领着人从木阶上撤下。
他的手指落下,停在她的腰间,扯下了腰带上的那只绣囊。
她转过身来,他面色无波地将绣囊收拢在袖中。
小手抚在胸前,她星眸波光忽闪,透着慌张无措,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你为何救我?”
他不明白,看她装束举止也应是个娇养在闺中的小姐,管他一个连破乞丐都不如的人死活干甚?
“你也是被欺负的孩子吧?”她语调不仅含着怜悯,也有一丝同病相怜的感触。
也是被欺负的孩子……他闻言嗤笑一声。
被欺负的孩子。
他可不是个孩子,他都快要到弱冠之年了,哪里还算是个孩子。
可当看见她眼中的笃定神情时,他才记起自己累年来缺衣少食,身量还恰似少年,加上他身材瘦削近乎无肉,可不就是旁人眼中可怜的小乞丐,小可怜。
他看不见她面纱底下的面容,也看不见她的嘴唇张合,只听到音调清灵的一句话。
“你叫什么名字?”
迟疑片刻后,他轻声答道:“林之恕。”
她垂下头,两只手摸上腰间,却发觉自己的绣囊不见了。
她上下走动梭巡一圈,遍寻无物,
很快,将怀疑的视线投射在他身上,“你拿了我的绣囊?”
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就视线笔直地看着她,毫无心虚之意。
她掩着鼻子,从他身上搜出自己的绣囊。
亲眼看见那绣囊,她神情一滞,而后双眸望向他,满是不可置信。
她救了他,他怎么还能偷她的东西。
她失望至极地离去。
将他丢在原地。
唯有月光静静地陪伴着他,告诉他方才的神女临世,只是他的幻觉。
片刻后,从木梯角落中投进来一枚银锭,“砰”地砸到墙壁上,骨碌碌地停在他跟前。
“本来是要给你两枚的,现在罚去一枚。”
而后噔噔的脚步声才渐渐远去。
他伸长手臂,将那枚银锭捡起来,无声地笑了。
一年后,满满一盘的硕大金锭呈在他眼前。
“少侠从盗匪手中救了小女箐箐一命,这些是老夫的一点心意,少侠不必客气,尽管收下。”
他转眸看向端坐厅堂正中的锦衣华服的中年男人,和他身旁羞怯万分,不敢看他的娇弱女儿。
脸上挂起谦和笑容,“举手之劳,不劳老丈如此破费。”
一月之后,箐箐与他有了首尾,立誓非他不嫁。
一年后,他入赘李府,箐箐是李家独女,巨资家财由他承继。
他用了半年的时间将李府的家产账目摸查清楚。
然后一个晚上,李府火光熠熠,火光照在刀斧勾叉上,反射出令人胆寒的锋芒。
“哈哈哈哈哈……”盗匪头子忽获巨财,简直喜不自胜,不住拍动着身旁之人的肩膀,“没想到你小子果真实现了诺言,原本只想敲他李家一笔钱,没想到贤弟你居然将李家全部家财都算计到手了。”
他勾唇淡淡一笑,并不言语,望着地上被牛筋束缚的箐箐与李家二老。
箐箐双目中盈满泪水,“林遣,你居然与盗匪合谋……”
晶莹泪珠滚落脸颊,回想过往的甜蜜与恩情,她忍不住泣血饮泪。
“难道你对我真就……一点情意都没有吗?”
就这么坦然地伫立,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凶恶劫匪绑架,真就一点情意都没有?
他不再挂着那面具一般紧附在脸上的谦润笑意,恢复原貌,神情冷淡如千年不融的坚冰,剑眉星眸之间毫无波澜。
箐箐见状,心如死灰,抖索着站起身,鼓起劲朝他扑来,可还未靠近,就被一柄巨刀横割了咽喉。
一抹血喷溅出来,溅到他的衣襟上。
盗贼头子取了箐箐的性命,对他抱歉一笑,“这个女人要对贤弟不利,我杀了她没问题吧?”
他看了眼衣襟上浸渍的血迹,“无事。”
盗匪头子收了巨刀,问他,“贤弟可要入伙?贤弟之能若是就此埋没过于可惜,若是能入寨子,我也定不会亏待了贤弟,美女钱财随你挑选享用。”
他微笑着颔首,“自然愿意。”
两个月后,他慢步行在黑夜山路上,身后的山林火光参天,似是点燃了那片漆黑天空。
后头还跟了两个跟班,他们肩上挑着,手上握着都是满满的金银财物。
“哈哈哈哈……”
一阵狂笑之后,他们还忍不住朝后啐了一口,“什么破寨子!”
其中一人看向默然走在前头的黑影,问道:“林大哥,你要去哪里?”
半晌之后,才传来一道如利剑划破夜色的回声,“京城。”
*
他起初听闻十八公主看上自己时,尚且有些犹豫,因他早就摸查清楚宫城内的情形。
十八公主不受圣宠,母妃早亡,背后也无强势母家支撑。
娶了他对自己仕途和复仇之路裨益不大。
可当他看见十八公主出现自己面前时,看她娇颜如花,清澄美眸一见自己就欢欣的半眯,光灿如落星时,看她微红的发丝在半空着打着飘儿时。
一如那日月夜下,蒙着轻红纱出现在皎月旁,对绝望的他伸出救援之手的女子。
他还是忍不住心动了,即便他告诉自己不可。
但还是忍不住幻想着与她结为夫妻后,安然将其搂入怀中,与她朝夕相对,而不会被嫌弃的日子。
他昏暗稀烂的人生,会不会因为迎来了一位救世神女般美好的女子,而重新泛起一丝希望光芒。
倘若复仇失败,死前能体会一番欢欣而充满希望的日子,若是复仇成功后,他的人生会由这一点光芒,一股震去过往所有的不堪与阴霾。
十里红妆,阖府铺红。
洞房花烛夜,他挑开鸳鸯红盖头,心情极为罕见地有些激动,还夹杂着一丝期待。
盖头落下,一张娇美容颜显露无疑,她敷粉涂朱,头戴繁复凤冠,艳光四射,一双澄然美眸含羞带怯地望向他。
而他望见凤冠下,那一头顺滑如绸的如墨黑发时,心如被冷水浇灌,霎时间冷了三分。
“你的……”
她见他手指着凤冠,疑惑地摸上凤冠的金玉垂饰,“怎么了?”
“不是,你的发色……”
“红发是我染来玩的,我本来就是黑发。”
见他久久不动作,她小手有些忐忑地绞着红袖。
他自嘲地笑了笑,神女本就是他假想出来的。
那一夜遇见的姑娘在茫茫人海中再次相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是他期待太高了。
居然还期望他烂泥般的人生有被挽救的机会。
唇角微勾,他露出谦和笑意,不吝盛赞道:“阿茼很美,美如神女。”
阿茼听见他此话,星眸开心地微弯,笑得更美了。
一日,他归府,刚到阖欢殿,就听见里面阵阵欢乐嬉笑声。
移步踏入殿内,阿茼一见他来,起身拉起自己的小姐妹,“相公,她是齐瑗,从前是我的伴读,成婚这么久,你们还未见过面呢。”
他将目光移向名唤齐瑗的女子,却倏地一滞,这位陌生的姑娘未束发髻,显然还待字闺中,散落下的发丝赫然是少见的微红。
他与齐瑗见过礼,坐于阿茼身边,状似自然问道:“齐姑娘的发色有些不同寻常。”
阿茼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交谈。
“我随了外祖父,天生就是这般异于常人的红发,让驸马见笑了。”
齐瑗说起时,面色微有不适,似是不愿旁人谈起她的发色。
他笑了笑,试探着问道:“齐姑娘难道不喜欢自己的红发?”
齐瑗脸色一怔,片刻后微微摇头。
阿茼见她又因此而自卑,忍不住道:“你的红发明明很美,我多次想染成你那般颜色都不成,好不容易沾上些红色,过不了多久就又褪色了。”
他跟附了一句,褒赞道:“红发确实很美。”
齐瑗寡淡的面容隐隐浮上一层红晕,因她还不曾听过外男当面亲口夸赞过红发。
齐瑗穿越缦廊,正转过一个拐角,却猝不及防差点撞上了一个人,
抬目一望,居然是阿茼的驸马,她屈膝行礼,“见过驸马。”
但驸马面色无甚波澜,眸色沉沉,“无需多礼。”
他似乎只是无事可做,随意地站在这里。
寒暄几句后,她便要退开了,谁知刚抬步与驸马擦肩而过。
她就感觉到自己的发丝似是被人揪住了一撮,忙停住步子,惊诧回首望去。
驸马正手捻着她的一缕发丝,凑在鼻尖嗅闻。
一双俊眸望着她,语声略沉,似是压抑了什么情绪,“齐姑娘发上的香味很特殊。”
她一时又惊又恼,还有些不知为何的羞赧,忙将自己的发丝从驸马手中拽开,“香味特不特殊与驸马无干系……还望驸马自重。”
她脚步慌张地离开,独留下闻着指尖余香的驸马,眸色幽沉。
*
你也是被欺负的孩子吧……
齐瑗身为国公嫡女,颇受国公宠爱,还被择选入宫中,成为公主伴读,谁能欺负她呢?
谁能让她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乞丐都能抱有同理心呢?
他步履不停地迈入府中,道旁的丫鬟小厮窃窃私语,浑然没发觉他的靠近。
“竹新苑那具死尸太惨了吧,被打得连块好皮肉都没了。”
“谁能将人打得那么凄惨,太可怜了。”
他们旁光注意到一片衣角,一看居然是驸马,惊吓地差点原地蹦起来,“驸……马,您怎么在这里?”
“竹新苑怎么了?”
小厮垂首答道:“竹新苑又出现了一个来源不明的死尸,公主正遣人调查呢。”
他听罢转身离开,身后小厮丫鬟的私语声还未止歇,“府中三不五时地就出现死尸,也太可怕了吧。”
“关键是那些尸体死状都凄惨,像是被人虐杀的,也不知是谁居然有这种癖好。”
远远地就望见阖欢殿中出来一群仆役,待到他们走进,才看清他们双腮肿起,青红透紫,都是被重重掌掴留下的痕迹。
他们躬身向他行礼,他摆手让他们离开。
步履一抬,走入殿中,穿越帐幔与桌几后,看她正临窗对着妆奁梳发,一头黑发如瀑布般顺滑铺展下来。
阿茼从铜镜中看见他走近的身影。
面上刚露出些微笑意,就觉察出林潜磐神情不似往常。
“相公,怎么了?”
他收敛了视线,道:“无事。”
见他不愿多说,阿茼也不便勉强,只娥眉微皱,轻叹了一口气,“竹新苑中又出现了莫名死尸,闹得阖府人心惶惶,查了半日遍无头绪,也不知是谁做的?”
“……也许是府外人做的,也许是府内的人做的。”林潜磐缓声道,夕阳余晖照得他神色昏暗不明。
阿茼依旧愁眉苦脸,“这几桩案子官府也查了这么久,一点线索都查不到,若是府外人做的,将尸体大费周章地运进府中,必有府内之人勾结。若是府内人做的,尸体被打得那么惨,闹出的动静必定不小,又能瞒过旁人吗?”
对啊,府外之人做的,何必大费周章运往府内,府内之人做的,又有谁能瞒过旁人耳目?
亦或者,那人地位之高,让所有被欺负和听见响动的人都不敢说话?
阿茼边轻声叙说,边用玉梳梳发,窗扇外的余晖洒照进来,镜前的美人清眸雪肌,手执莹润玉梳,慢条斯理地梳着柔美如上好绸缎的乌发,一切皆被镀上了一层丹霞光辉,美幻似梦。
林潜磐让左右侍女退下,斜身倚靠在黑漆描金橱上,双眸注视着铜镜中的阿茼柔和面庞。
“你当初为何会喜欢上我?”
他语气不冷不热。
阿茼手执玉梳的动作一停,她转眸想了一会儿,眉眼朦胧地浅笑起来,“我也不知为何。非要说的话……”
“应该是第一面见你,就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眉头微动,双眼继续注视着镜中的她。
“总觉得……阖宫之中,唯有你与我最像。”
*
林潜磐紧钳住齐瑗的下颌不放,冷笑一声,“你以为说这些话,就能让我痛苦懊悔?你就能顺利地报复于我了?”
齐瑗眼底是讽刺蔑意,“我天生红发不假,可阿茼看不过我为红发之事自卑,从前便常将头发染红来陪我。”
“什么月夜相救之事,那个姑娘根本不是我,那时只为了逢迎你,我才故意应承下的。”
钳住下颌的力气愈来愈大,秀眉因疼意而紧紧皱起,但她依旧口舌不停地叙说着过往的真相。
“还有那个红棠香,阿茼不爱那种味道,唯一一次尝试,还是我与她在宫外游玩……”
看着林潜磐渐渐暗沉的面色,她得意地发出了一声冷笑。
悠悠道来,“阿茼那个时候好像是十五岁,与你所述甚是相仿。”
林潜磐的心脏随着她的话语,逐渐激烈鼓噪起来,视线忽明忽暗,游移不定,最终将手松开,将齐瑗扔到一旁。
宫中禁军上前将她押解下去,卫尉屈膝半跪,“陛下,此女该如何处置?”
他心神怔怔,直到听见此话,才恍然回神。
“关进监牢……”
天色阴沉,冷风呼啸吹得人面如刀割般的疼。
林潜磐身着一袭黑色锦袍,肩披紫云纹裘衣,在佩刀随侍的拱卫下来到万虹殿。
守门的太监见状急忙高呼,“皇上驾到。”
内里一阵声响后,身着缠枝金丝红锦裙的端福公主从内室出来迎接。
屈膝行礼,声音娇媚道:“恭迎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他视线不停留一瞬,如一道疾风般从端福身旁越过。
端福由宫女搀扶起身,心中疑惑又忐忑。但还是转身,笑盈盈的为他解下裘服。
“陛下宴请群臣,喝了这么多酒,定然不舒服。妾身这里一直温着醒酒汤,此时恰好入口。”
宫女将醒酒汤呈上来,林潜磐却迟迟未动,也不言语。
端福愈发不安,摸不清楚眼前这位新帝捉摸不定的脾性。
“陛下是不想喝醒酒汤。那妾身还备着一些清爽可口的糕点,可……”
林潜磐抬手无声地打断了她。
在端福不安的视线中,半晌后,他终于肯开金口说话了。
“你对十八了解多少?”
端福万万没料想到他一开口就问了这个,十八她……她不是死了吗?
听宫人来报尸体还被扔去喂狗,他亲口下的命令,怎么如今还问起这个?
但她碍于帝王威严,也不敢不答,“十八她自幼就与我们处不到一块儿去,我们也不常与她玩。”
言下之意她对十八并不了解。
“为何?”他眼帘半阖,冷声问道。
端福被他话语中的冷意惊得心中发寒,硬着头皮实话实说,“她其实是从冷宫中降生的,生母是曾照顾过先……”
偷瞄了他一眼,见他神色无甚大变化,才接着道:“先帝的宫女,后来晋升为婕妤,不知卷到什么案子中去了,被先帝打入冷宫。”
“很久之后似乎是查清楚了,先帝将她从冷宫中放出来,结果发现人已经生病咽气了,就只剩个七八岁的女儿差点被饿死,那个小女孩也就是十八。”
“先帝约莫是怕别人会轻视十八,也怕别人非议他错疏之处,刻意抹去了十八降生在冷宫的事。想让她融入寻常的皇子公主之间。”
端福心中暗哂一声,“那些遮掩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们。一个冷宫中出生长大的公主,再怎么教养也脱不去……”她话音中止,又偷摸打量了一下眼前帝王,看不懂他黑眸中到底是何情绪。
只好顺着说下去,“也脱不去身上的粗鄙习气。她年幼时常像那些低贱小太监一样蹲在草丛中抓那些蟋蟀蚱蜢,弄得满身脏污,毫无公主风仪可言。有一次还带到了国子监,将太傅气得胡子直吹,告到先帝那儿去,罚她禁足罚俸半年。”
林潜磐拿起瓷勺,饮用醒酒汤,端福见状,微松一口气。
“继续说。”
端福莫名,“说……说什么?”
林潜磐垂眸看着汤碗,片刻后才缓声道:“她会不会有残虐别人的恶习?”
端福眉头微蹙,想了一会儿,没明白为何会这么问。
“十八她……应该是不会有的。听闻她对身边的随侍宫人都极好,好得都快要失去了尊卑之分。直到先帝遣了教习嬷嬷专门管束她,她才慢慢懂了些尊卑礼仪。”
现在想来,端福还是有些鄙夷,“她再怎么说也是个公主,居然甘与卑贱奴仆之流相处。”
这不仅是丢了她的身份和脸面,也是丢了他们秦宫所有皇子公主的脸面。
端福如今想着她已逝的十八妹,难免升起一股怅惘。
她这十八妹虽然言行举止鄙陋粗俗,但除了择婿一事,到底与她过节不大,落得一个葬在狗腹的结局未免过于悲惨落魄了,让她也难免心有戚戚。
“十八妹,她脾性古怪,性子也执拗非常。会因为一点小事,就与别人争夺不休,有一次她丢了一个小绣囊,被十五皇子一脚踢到莲池之中,她回来找时碰巧看见,差点与十五弟撕扯起来。后来居然还一冲动跳进了莲池去找那个小绣囊,她又不会水,差点淹死在塘中,幸好随行侍卫将她救了上来。”
这些都是她与别的公主贵女闲话间听到,也不曾亲眼见过,也无法理解她为何那么去做。
林潜磐忽的将手中瓷勺搁下,“喀”地一声砸在碗沿。
然后探手在衣襟和宽袖中摸索翻找。
端福莫名地看着他的动作,“陛下想找什么?”
林潜磐没有理她,而是招来了福安,“去找那个镶绣松枝纹的香囊。”
福安领命而走。
端福断断续续地和林潜磐叙说了许多关于十八妹的事,话到最后已几近枯竭,她与十八妹本就私下无往来,有印象的事很多都是经由旁人之口得知的。
林潜磐有一搭没一搭地饮着醒酒汤,可她估摸着汤水都已经凉透了,但看他隐晦神情,也不敢出声问话,更不敢倏然停下话头。
她在脑中搜罗半晌,才想起一事,“还有一次,那时陛下……被奸人构陷入狱。”
“听闻十八她连夜奔向未央宫,在未央宫前跪了挺久的时间。”
“那是何时的事?”林潜磐出声问她,嗓音沉沉。
端福没想到他居然不知晓,思虑回忆片刻,“好像是在岁末。”
林潜磐自然记得那次入狱的事,不过他并不是被人刻意构陷,而是在收受贿赂时不慎被人拿住了把柄,借机发难,下了死手,他在牢狱中待了半年,找人多方斡旋才得以脱身。
而等他出狱后,并没有听说过十八为他下跪求情的事。
如果是岁末,那就是他才刚入狱不久的事。
此时,殿外脚步声响起,福安走进来,将一枚镶绣松枝纹的深青色香囊俯首递给林潜磐。
他将深青香囊搁在桌面上,“你见过这个吗?”
端福将香囊正背面反复看了半晌,觉得莫名眼熟,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看过,忆起林潜磐适才的反应,脑中忽的灵光一闪。
“这背面的金线松纹就是十八随身佩戴的那个绣囊样式。”
不过那个绣囊破旧褪色,也没有金线,与十八的公主身份格外不匹配,这也是她能记住这个绣囊样式的原因。
再仔细观察,这松枝纹香囊上的金线是后来补绣上去的。
林潜磐意色一沉,他也终于辨认出来,那上面的纹样在模糊的记忆中也能寻得见影子。
当年他偷的那枚绣囊换了个样式,悬在他腰间许多年了。
端福坐在关阖严紧的内室中,时间越长越觉得鼻尖浮动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哪里来的血腥味,她眼眸偷偷四处搜寻,终于在林潜磐的黑袍肩膀上隐约看见了一丝乌黑血痕。
“陛下受伤了!”她惊道,连忙起身走过去,想伸手察看。
却被林潜磐毫不留情地用手掌挡开。
他顺势起身,重新披上云纹裘衣意欲离开。
端福惊魂未定,不明白他为何一来万虹殿就冷着脸,还拒绝自己的关心和接近,可心中万分不甘,好不容易才到手的男人,前几日还能在床榻缠绵不休,为何现在……
她又上前攀缠住林潜磐的手臂,“陛下受伤了,让妾身为你看看吧,否则妾身寝食难安。”
林潜磐转脸,一双近乎黑暗无光的双眸注视着她。
端福觉得自己似乎不凑巧撞上了林潜磐释放本性的时刻,她曾经魂牵梦萦的那股隐暗气息,现在完全释放了它的本貌。
如雷雨来临前的黑云压顶,暗色翻涌袭卷不止,吞噬了任何光亮,隐隐含着摧毁一切的气势,直让人看上一眼,就不禁心惊胆寒,畏然退缩。
夜间,万重宫宇大多隐没在夜色中,唯有未央宫的烛火连续彻夜不休,最为亮堂。
“陛下,通州乱民起兵造反。”福安小心翼翼地将奏章呈给林潜磐。
通州前两年刚罹水患,先帝没有治理好,民怨甚大,积攒到现在已达鼎盛。
林潜磐一只手按压着额角,忍受着多日熬夜引起的头痛,另一只手揭开奏章,上下扫视几瞬,疲累地阖上双眼。
福安见状心中惴惴不安,可军情又无法拖延,将怀中藏着的另一份奏章呈了上去。
“怀庆王起兵谋反,据说已召集十余万兵卒,已攻下永州。”
怀庆王是先帝胞弟,被分封在冀州,听闻京城换了个异姓皇帝,便打着恢复正统的旗号起兵,直欲北上攻袭京城。
林潜磐张开双眼,看着新呈上来的两份奏章,内心怒极,一把抄起,朝前方猛甩,抛掷在空中,最终砸到殿门上,“啪嗒”两声落了下来。
福安连忙惊慌下跪,“陛下,息怒。”
他能理解陛下的心情,京城军备不足,兵力统共只有八万余人,其余各州大多听从于秦王室,得知他篡位登基为帝,不举兵讨伐都算好的,怕是听闻怀庆王起兵,大多都会跟随造反。
林潜磐无力地靠回椅背上,胸腔急速鼓动着,怒意消散后,他又静坐半晌,而后起身,福安忙追上前问询。
“陛下欲去往何处?”
林潜磐步子一滞,微顿之后,“万虹殿。”
直至夜半时分,端福依旧未眠,心神不定地坐在桌前,面上是纠结深忧之色。
忽闻殿外传来一声高喝:“皇上驾到。”
她倏然花容失色,手脚匆忙之间,将桌上的一个物什塞进宽袖中。
再度堆起甜美笑容的迎将上去,她半跪行礼,“参见陛下。”
林潜磐迈入殿中,面色沉沉,看得端福内心更为不安担忧。
但还是凑上前,贴心关怀道:“陛下有何烦心之事,可告知妾身一二,妾身不才,或许也能为陛下分忧。”
林潜磐不置一词,静肃地坐着,但面色没有上次离开前那般骇人。
端福眼中暗光一闪,嗓音捻细,透着嗲糯的媚音响起。
“陛下既然来了,又坐在这里不言不语,让妾身好生寂寞。不如去床榻上,陛下既可以不说话,又可以让妾身不寂寞。”
一双玉臂如娇蛇般勾缠上林潜磐的脖颈,搔弄着他的敏感点。
她磨缠了半晌,才见林潜磐起了身。
端福刚要磨他将自己抱回床榻之上,就听林潜磐冷如坚冰的嗓音响在耳畔。
“这是什么?”
端福被冻得浑身一冷,感觉到袖中一轻,那柄镶玉匕首被林潜磐拿了出来。
她全身开始抖索起来,双臂丧失气力,再也抱不住林潜磐的脖子,滑坐在冰冷玉石板上。
林潜磐眸光暗沉得如淬毒暗箭般,直直盯着端福。
她慌忙解释道:“那是妾身刚收藏的一只匕首,今日刚赏玩过,顺手放进了袖中。万万不是陛下所想的……”
林潜磐缓缓将匕首从宝鞘中取了出来,匕首虽然窄细,但开了光,锋锐无比。
“既然不是如孤所想,你为甚如此害怕?”
端福想让自己冷静一些,可越想要冷静越觉得恐惧。
眼前这个男人可是把自己的发妻都不眨眼地丢去喂狗,手段狠厉完全不近人情。
她额角冒汗,觉得自己落在他手中在劫难逃了,索性心一横,与他摊了牌。
“我……我是想杀了你。”
“杀了我于你有什么好处?”林潜磐冷声问她。
“可与你在一起,也对我没有好处。”端福厉声反驳道,“你得位不正,朝野群臣有几个忠心屈服于你的。你的皇位做不了多久,我跟着你也只会随着沦落。”
林潜磐闻言不先关心自己的处境,反而俯身问起了端福,“那你将我杀了,那些老臣许诺给了你什么好处?”
端福望着他那双浸淬着无边寒意的眸子,心中不禁胆寒,但还是坚持道:“若是我成功,他们可拥立我上位当女皇。”
林潜磐闻言,不屑嗤笑一声。
将匕首扔在地上,一只手握住端福的细脖,不顾她的挣扎,拇指朝上一拗,“喀”地一声轻响过后,端福全身无力地瘫软在地,气息已断。
他迈出万虹殿,朔风簌簌吹着,千百座宫殿沉潜在夜色中,似在静静臣服着,他可随意挑选去哪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寒风卷起金龙纹袍裾,可他却忽然觉得,自己并无归身之处。
阴湿的地牢中,终日不见光,这里从没有欢愉的笑声,只有犯人的痛呼和殴打声不时响起。
将钥匙插入方锁中,一阵悉索锁链声响起。
蜷缩在杂草角落中的齐瑗抬眸朝光亮处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团龙纹的鞋履,而后是金线绣制成的龙纹墨黑袍裾。
再往上看去,在红色灯笼光照之下,林潜磐身材英挺,眉目冷厉,映着晦暗的红光,威势逼人。
她站了起来,就要冲他扑去,却被随侍横刀拦住。
“林潜磐,你不得好死!你必定不得好死!”
她怒声叫唤着,手脚却被狱卒捆绑在十字木架上,动弹不得。
她抬眸透过额前乱发,看着那个在随侍环围下的衣冠禽兽。
忽地阴恻恻地笑了起来,“林潜磐……哦,不,应该叫你林之恕。”
“你其实叫林之恕,对吧?”
看到林潜磐眉宇微蹙,眸中闪过惑色。
她欢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你猜是谁告诉我的?”
林潜磐只觉得齐瑗现下已成了疯婆子,哪里能猜得出来是谁告诉她的。
却不料,齐瑗的下句话就让他错愕。
“是阿茼告诉我的。”
齐瑗见他忽变的容色,笑得愈发开心,“阿茼她早就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早就知晓你是为复仇而来。”
橘红色的灯笼光照下,她依旧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日的情形。
明明已是暮春时节,万物繁茂生长,阿茼膝盖上还覆着一张薄毡毯。
她刚听完阿茼的叙说,震惊得难以置信,“驸马居然是陛下的仇人,来复仇的?不会是误传吧?”
阿茼隔着薄毯,环抱着膝盖,一双眸子眺望着窗外远景,意色极为暗淡。
“是喜榆听见一个嫁给驸马亲信的姐妹说漏了嘴,来通禀于我。我也遣人暗中查探了番,得来的讯息虽然破碎稀少,但驸马约莫是真与父王有仇……”喜榆是阿茼最贴心也最可靠的侍女。
齐瑗霎时间说不出话了 。
阿茼眸光闪烁,无语泪先流,一颗颗泪珠如脱了线的珍珠般从嫩白脸颊落下。
她将脸颊贴靠在膝盖上,轻声喃喃道:“我现在才知晓驸马为何不喜我。”
泪水盈满美眸,浸湿了毡毯,“原来我是他仇人的女儿。”
齐瑗闻言有些心虚。
不管那晚她是半推半就,还是一时意乱情迷,她都与驸马有了不能为外人言的首尾。
事后的耳鬓厮磨,驸马还怀抱着她,叙述了过往,他曾在月夜下见过自己,自己出手救了他,最终还扔给一枚银锭,他依靠那枚银锭,才得以脱离乞丐的身份。
可她一丝记忆也无,心间拔凉,只是口上应声——齐国公府此时根基不稳,需要有力的帮扶,才能度过劫难。驸马手握实权,在朝野中人脉声望颇高,齐国公府需要他的助力。
她不能放弃,也不能说出实情。
而她随后旁敲侧击,从阿茼那儿得来了一段相似的过往,阿茼似乎仍有些不忿,直道那个小乞丐忘恩负义,还窃走她的绣囊。
可她如今也不敢告诉阿茼真相——驸马喜欢的是她,不过他误以为自己才是那夜救他的姑娘。
甚至他已与自己有了首尾。
她在袖中绞着手帕,极为惴惴,却不只是关于自己和驸马的这桩事,而是驸马万一暴露了身份怎么办?
万一他供出自己与他的关系怎么办?万一牵连了齐国公府怎么办?
她试探着问阿茼,她打算如何处理驸马对秦帝心怀不轨之事。
阿茼泪水盈眸地思虑片刻,缓声低语道:“驸马他……”
她亲眼撞见了夜间他被追杀时狼狈濒死的模样,虽然伸手勉强救了他一回,可日后他是如何逃脱追兵,又是如何一步步爬升上来的。
这个过程她不敢细想会有多么艰辛苦痛。
“这原是父王犯下的孽债,我身为她的亲生女儿……难以摆脱干系。”
她看着齐瑗,眸光依旧坦然而清透,出言嘱托道:“瑗瑗你不要告诉其他任何人。”
她下了决意要保驸马。
齐瑗从那双眼中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影像,愈发虚慌难安。
“我不……不告诉任何人。”
她们密交十年的友谊,阿茼信任地将此等惊天骇闻告知自己,而她却隐瞒着最关键的讯息。
稍后她才想到,阿茼才是这场死局中最难的那个人,驸马复仇不成,她身为妻子,必遭牵连,也许是终生囚禁,但也可能是被赐死。
驸马复仇成功,她身为仇人的女儿……
被眼前这个猪狗不如的男人赐死不算,还将尸首扔去喂狗!
“阿茼早查出你的身份,可却下定决心要护住你,还特意嘱托我不要将你的真实身份泄露出去。而你……”
齐瑗剧烈地挣扎起来,木架开始摇晃摆动。
“你是如何待她的!你真是好恶毒的心肠,你的心肠才应该被狗扒出来晒晒,是不是黑的,是不是有毒!”
林潜磐一贯暗沉的眼眸不住闪动,他这才回忆起来,一年前,阿茼忽然频繁来找自己。
但他专心于快要成功的复仇大业,同时也担心会被其察觉异常,一直避而不见,甚少归府,即便见了几面,也是匆匆谈了几句,不等她细说什么,就托词离开。
至于阿茼的死,是她突闻自己逼宫成功,自请赐死,并派人捎话,请他去见她最后一面。
而他那时正在未央宫与秦帝对峙,满心都是复仇怒火,根本无心顾她。
甚至恨意蒙心,为了报复恐吓秦帝,干脆将她的尸首丢去喂狗。
心神恍颤难抑,差点站立不稳,连退几步,喉间微痒,他扭头剧烈咳嗽起来。
狱卒上前喝止,挥舞着横刀威胁齐瑗停下顶撞言语。
可齐瑗丝毫不怵,“想知道阿茼是如何评价与你相遇的那一夜吗?”
林潜磐挥手推开上前为他展开巾帕的福安,转头望向齐瑗。
她眸光发寒,冷笑着道:“她说……你就是个忘恩负义之辈。”
立时,林潜磐咳嗽之声更甚,他拿着巾帕捂住嘴巴,直要将心肝脾肺都咳出来。
最终闷哼一声,咯出一口鲜血,喷溅在洁白锦花帕上,赫然醒目。
福安见状慌张起来,“怎么会咯血……”
忙道:“陛下先出牢狱吧。”
而被绑在十字木架上的齐瑗见到巾帕上的红血,哈哈狂笑起来,半晌之后停下,才道:“……原来你的血也是红色的。像你这样狼子野心的狗贼不应该是黑的么?”
福安被激怒,抽出佩刀,直欲砍了这个疯言讽语的女人,却被一边侍立的老太监一把拦下。
“不能杀她。”
“为何不能?”他不解,这个女人除了讲些关于十八公主的疯话刺激陛下外,还能有什么用处?
他与其他弟兄跟着陛下,一路从底层爬到了秦国巅峰处,陛下对待敌人向来往死里下手,但对他们这群兄弟却都是宽和慷慨,他也愿意忠心跟随。
因着十八公主的事,陛下已经连续数日不得安寝,整日在未央宫伏案劳碌,身体本就疲竭已极。
眼见陛下又被这疯女人气咯血,他无法坐视不理。
事后即便陛下要处罚自己,他也认了。
老太监还是坚持将他的刀柄按下去了,轻声道:“为了陛下,不能杀她。”
被束缚在十字木架上的齐瑗像极了受刑受审判的犯人,而她却昂着头颅,睨着眼前身姿狼狈的帝王,仿佛是她在审判着这个罪无可赦的男人。
“阿茼是世上最柔善的女子,怎么会看上了你这个世上最恶毒的男人,呸!”话毕,她狠啐了一口。
林潜磐轻咳着由福安搀扶着走出此间牢槛。
但他刚走出牢门,朝福安面上看了一眼,便抽开了自己的手。
福安被陛下的那一眼看得心凉,呆愣愣地伫立在原地,茫然不知何故。
老太监步履较慢,与福安一同被留在后面。
他脚步微停,偏头问懵然的福安,“那道命令是你传达的吧?”
福安愣在原地半晌,才恍然忆起是哪道传令。
成桓取代了福安的位置,他看着林潜磐的晦暗容色,心有担忧,试着谏言,“陛下不如将齐姑娘送回清贞观中。”
林潜磐心念一动,清贞观……
齐瑗为何会被送进清贞观中?
是因她与自己的苟且之事被人揭破,闹得整个朝野沸嚷不休,最终是秦帝下了谕令,将齐瑗送进清贞观中,余生不得出。
阿茼从别人口中知晓此事时,会是什么心情?
旁人会是如何议论她的?
……
“你们都退开……退五步。”
肠断欲绝,语声似无,但临靠他最近的成桓还是听见了。
听到皇帝下此命令,连忙喝止身后的随侍与禁军,等到前方的皇帝走开五步后,他们才复又慢步跟上去。
他一人走在前头,身旁无随侍,孑然一身独自行走,无人知他面上是何神情。
朔风卷地,亦卷起他身上黑裘,寒风灌入心胸,将所有温热都一起卷走,弥散在空中。
成桓远远地见陛下又剧烈咳嗽起来,最终身体不支,弓腰撑住了道旁的榆树干,似乎又咯出了血。
可他仍却步,不敢上前。
数日后,京畿区域发生暴乱,乱民杂军将京城团团环绕,连攻数日,。
京城已成了一座孤城,无人会来兵相救,围城乱民还在源源不断地增多,皇帝也被迫登上城墙督战。
兵戈相击,巨石不断从城墙滚落,呼喊哭嚎持续数日,所有人都疲累力竭。
牢槛前的锁链又有了响动,齐瑗眼皮一抬,见林潜磐居然又来了。
“你不好好守城,来此作甚?”
“难不成你已经放弃了,就想留在此地等死了”
她开口就是嘲讽。
林潜磐身上远不如前几日的整洁,脸颊和龙袍上都沾染了灰尘和血迹,眼底是明显的乌青,身上缭绕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浅淡死气。
他屏退了随侍,孤身进入牢槛,似乎是累极了,不顾帝王之尊,随意地坐下,斜倚着冰凉墙角。
静默了半晌,才哑声缓道。
“从前有一次,我入狱,阿茼去未央宫求情……”
齐瑗看着他的神情,勾唇嗤笑。“你想知晓当时的情形?”
林潜磐却不言语,只是与她默然对视。
齐瑗冷哼一声,他自己上赶来受虐,她也不用客气,遂是娓娓道来。
“那时正值岁末,连下了好几场瑞雪,滴水成冰。”
“我是第二日凌晨才得知消息,赶去宫中时,阿茼已倒在未央宫前的雪地,全身冻得僵直,几近昏迷。”
“听阿茼身边的喜榆说,阿茼整整跪了一夜,但秦帝居然一直不松口,就见着自己的亲生女儿在寒雪中跪着。我记得那一整夜都飘着大雪啊……”
“这点上你与秦帝倒是挺像,都是恶毒心肠的狗男人。”
齐瑗没忘记借机嘲讽一下林潜磐。
林潜磐也不反驳,默然听着。
“阿茼几乎要冻死在雪夜中,好在宫中御医能人很多,将阿茼又救了回来,不过……”齐瑗嗓音微沉,“她的膝盖自此便不好了,常常需要卧床修养,遇上雨天冷天便会疼,夏日里偶尔还需盖上薄毯。”
她看见林潜磐眼中的惊愕,又怒呸了一声,“连阿茼膝盖有伤都不知道,你这个驸马当得还不如条狗贴心。”
“阿茼真是白白为你废了膝盖,你自己就有能耐的很,不需阿茼求情,自己半年后就安然无恙地从牢中出来了。”
齐瑗回想着当时的情形,阿茼一袭青裘,浑身冰雪,倒在她怀中。
那时她气息危浅,双眸半阖间眼角却滑下了一滴清泪,不知是为秦帝的狠心,还是为没能救出驸马,亦或者为了自己。
“当看见阿茼为了救你连命都不要时,心中不震撼是假的,但我也……”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话音哽了一下,接着破口大骂道:“阿茼愿意以自己的命换你,你呢?”
“你为她做了什么?葬身狗腹,死无全尸!”
“你够狠的啊!”
“是不是连找个祭拜阿茼的地方都没有了?”
“你活该!”
……
成桓守在牢外,听见齐瑗骂得愈发难听,林潜磐的面色也愈发难看,想进去劝他离开,可看着他眼底的那一抹绝望之色,又觉得张不开嘴。
齐瑗骂了一会儿,忽而笑了起来,“我差点忘记了,你现在处境也难堪,得位不正,群起攻之,说不定死后连个收尸的人也没有。”
“上至藩王官吏,下至黎民百姓,谁人服你?”
“众叛亲离的感觉怎么样?”
“你放心,日后像阿茼那样全心全意爱你护你的人,不会再有了。”
她的每一句话都如穿骨利箭直直扎入心脏,扎得鲜血淋漓。
林潜磐终于听不下去,从墙角起身,抬步要走。
成桓转身开锁,为其打开牢门。
他刚要迈出牢槛时,齐瑗忽地凝声道:“我告诉你,阿茼她平生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他止住步伐,回首望她。
“她说她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天下安定,黎民百姓能够安稳度日。”
齐瑗仰头勾唇,肆意笑道:“而你,是篡位之君,是天下混乱的由始!是黎民百姓的敌人!”
“哈哈哈哈……”狂笑声如复仇之箭朝四面八方涌射出去,传出牢狱很远。
西天丹霞斜洒,连绵不绝的巍峨宫殿历尽风吹雨残,褪去了鲜妍色泽,斑驳退漆,露出了木质原貌。
老太监蹲在殿角,口中哼着不成调儿的杂歌,“小孙儿摇铃铛……”
眼角余光中出现了一抹黑影,他以为是哪里来的黑猫,并没有在意,而是继续哼着小调,“咿呀咿呀嘿……”
但心中忽然一突,直觉不对劲。
转面一看,是一个脸上有伤痕,身材瘦削的黑衣男子。
那男子双眸怔怔地望着远方余晖,没有理会他的打量。
老太监凝眸再一细看,才从眉眼之间看出了一些熟悉之处,当即大惊。
“陛下!陛下……您怎么在这儿?”
不过是两年未见,御驾亲征回来的皇帝居然瘦成了这样,若不是他从前贴身跟随伺候过他一阵,恐怕认不出眼前这个暮气深沉的男子,会是当今圣上。
林潜磐偏头望了他一眼,没有言语,而是继续远眺着西天的漫天丹霞。
老太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手脚拘谨地侍候在一旁。
但他毕竟已然年老,腿脚也不麻利,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偷觑林潜磐的面庞,见他不关注这里,于是小心翼翼地重新坐下。
身旁却突然发出一道声音,吓得老太监差点又站起来。
“这里变了许多……”林潜磐沉声道。
老太监缓缓了心跳,见陛下只是在与自己说话,并没有问罪自己的失礼,于是恭敬附和道:“这里……确确实实变化很大。”
他一直都待在这里,亲眼见证这座皇宫时如何草木衰败,宫人散离,沦落成如今的一座朽败之城。
素日里也没什么人与他说话,老太监经由林潜磐这么一启话头,便忍耐不住心中憋闷许久的话语。
“一开始是城中豪贵之族离开了京城,然后就是商贾平民……”
“……后来,皇宫中的人也开始收拾包袱,先是不认识的宫女太监,而后是我认识的老伙计们,胡总管,李掌司,如太监……”
林潜磐不知是因为听见了哪一句话,突然转过头来,双目沉沉地注视着老太监。
老太监心中不免惴惴。
林潜磐眉间微皱,疑惑问道:“于太监?”
他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老太监顿首称是,“他与我在宫中相识十年了……”刚要继续说下去。
他忽然语塞,面上的神色微变。
林潜磐双目注视着他神情变化,眼中的疑色更甚,追问道:“于太监怎么了?”
老太监脸色渐渐恢复正常,唇边聚起笑来,“没有,没有怎样。不过是我记起来于太监原来是在公主府伺候过的,后来又随着公主搬去了新府。”
林潜磐眼眸微眯,在记忆深处似乎搜寻得到这么一个名字。
日头西垂至天际,昏黑的夜色已经盘踞了皇城的上空。
老太监心有余悸地看了身旁的帝王,不敢再多言。
*
朽败皇宫中一处藏在地底,更为枯朽的一座牢狱中,臭不可闻,蚊蝇乱飞,老鼠遍地爬。。
白发老头在臭烘烘的杂草间抓老鼠,好不容易逮住了一只,正要往嘴中塞,却突然在余光中望见了一双鞋履,上面镶绣着熟悉的盘龙纹饰。
他的手情不自禁地一松,老鼠一扭身掉落在地,逃走了。
抬眸往上看,细细打量了片刻,嘴边露出点笑意。
“林潜磐,你终于回来了……”
林潜磐眸如无底深潭,无声地望着眼前这个杀父,杀母,杀全家的仇人。
白发老头被人撞破抓老鼠吃,面色没有丝毫不自在。
他撩开挡在面庞前的乱发,露出残缺丑陋的鼻子。
继续问道,“你来此地作甚?”
秦帝以为自己不久后就要被秘密施以极刑处死,谁知后来大秦各地战乱频发,林潜磐篡位后无暇他顾,居然能让他窝在这又脏又臭的牢狱中苟活至今。
林潜磐默然半晌后,缓声道,“我来听你说些话。”
秦帝惊诧异常,匪夷所思地望着他,什么话需要自己给他讲?
“什么话?”
“……关于阿茼的。”
秦帝更为错愕,“阿茼不是你让人喂狗了吗?”
林潜磐面色僵硬了几息,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你讲一些就是。”
秦帝毫不在意地面的脏污,直接躺回杂草堆中,双手扣在一起,环抱着自己的头。
开出了条件,“要说也可以,给我肉吃。”
林潜磐两颊微缓,答应了,“可以。”
秦帝本打算讲他个十天半月,好让自己能一直吃上肉。
但出乎预料的,他讲到第三天,就从肚中搜刮不出东西来了。
说到底,他对这个女儿并不上心,关注也仅限于日常节令时的赏赐,或者闯祸时的惩处。
他憋不出话,薅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抬眸看了一眼坐在栅栏外的林潜磐。
心念一转,反正今天也吃不上肉了。
索性放开自己,讥笑道:“你这么怀念阿茼,难道是后悔了?后悔将她喂狗了?”
林潜磐松开手中的松枝纹香囊,双目看着几乎隐没在晦暗牢房中的秦帝。
两人在黑暗中无声地对峙。
半晌后,秦帝忽然从发出了一阵哄然笑声,笑得几乎惊天动地。
林潜磐眉头紧蹙。
笑声止歇后,秦帝抹掉眼角笑出的泪花。
“世上大概只有我是最理解你的处境。”
讽刺至极,他们明明是水火不容的仇敌。
“……我不算个好皇帝,灾荒流民,腐败吏治,动荡边境……哪一个我都没处理好。”
开始,他也是想大展宏图成就伟业,但后头,他就支撑不下去了,做皇帝远比想象的难。
左右脚常常行走在两个极端,左一步,是和平,右一步是乱世。左一步是福祉,右一步是灾殃。
可没人能确切地为他指引方向,告诉他应该精确地踩在何处,才能创造盛世。
他只能去探摸索,每一次试探错误的脚步踩下去就是人命。
他撑不住如此胆战心惊地度日,于是撒手了。
既然顾不了天下人,那就只能顾自己。
“其实我知道,即便你不来篡位,大秦也撑不了多久了。”说到这,他嗓音略沉了几分。
絮叨地回顾完,他转而问林潜磐。
“你是不是也觉得大秦的担子非常重,非常想卸下来?”
林潜磐的身影沉没在黑暗中,几乎与四周夜色分不出区别。
而秦帝一直笑吟吟地注视着他的方向,等待着他对于自己答案的附和。
半晌之后,林潜磐的声音终于破开了夜色。
“重。”
秦帝唇边露出笑意。
但林潜磐的下一句话却是,“但我不会卸下来。”
秦帝当即从杂草堆中蹦起来,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黑暗中的林潜磐。
张嘴骂道:“林潜磐你是疯了吧?”
“你亲口吩咐将十八喂狗,结果现在来问我十八的事!”
“我是杀你全家的仇人,你不杀我,还答应给我肉吃!”
“大秦的根基濒临断绝,你还不放手!”
秦帝情绪激涌地将一番话说完,最终下了句断言。
“林潜磐,你已经疯了,彻彻底底地疯了!”
林潜磐双手紧紧握上旧木栅栏,冷笑一声,居然附和起秦帝的话。
“我早就疯了……”
“从你将我全家都杀了的那刻起,从我将那个乞丐踢开时,从我与盗匪合作,杀了李家全家时起,从我登基即位……吩咐将阿茼……喂狗时,我就疯了!”
他几乎将自己一生积攒的恨意与怒火都发泄出来。
“而一切的根源都在于你,你就是那个让我疯狂的罪魁祸首!”
秦帝微微一笑,“可阿茼是我的亲生女儿。”
林潜磐胸腔中激涌的情绪一滞,阻塞在胸中上不来下不去,最终从嘴中咯出一口血来。
他的一生是如此的疯狂。亲人,仇人,爱人,哪一个都超乎常理,足以使他陷入疯狂。
也许这一辈子就只是他在疯癫中所见的一场幻想而已。
……
气氛凝滞了半晌,秦帝才从剧烈起伏的心绪中平静下来,平躺在烂草堆中。
看着站在监牢边没有离开的林潜磐,他撇嘴暗笑。
脑中又想起了一件关于阿茼的小事。
他缓慢开口问道,“阿茼和你说过阖欢殿的由来吗?”
“……没有。”
“阖欢殿的名称源自阿茼母亲留给她的话,愿她岁岁阖欢,年年如意……”
说完,秦帝就发出了一声哂笑。
*
小皇太子由宫人牵着,蹦蹦跳跳地往殿阶上跳,身周嬷嬷和守卫小心侍候。
到了殿门前,圆领袍服的太监见状,连忙上前恭谨行礼,之后起身,有些为难地道:“皇太子殿下,还请稍等片刻,陛下正在里面处理紧要事务。”
年幼的皇太子扑扇着一双落星似的圆眼,微嘟起嘴,不太乐意。
从前即便处理军政要务,父王也会让他进殿,他也不吵不闹,窝在父王怀中,静静地看丞相大臣们如何唾沫横飞地建言献策。
一旁随侍看出了小皇太子的委屈,上前悄声打听。
太监略微紧张,压低声音道:“陛下如今正大动肝火呢。让皇太子进去怕是会吓着他,到时你我也吃不了兜着走。”
随侍还想再探听些内情,却听未央宫内猛然传出一道怒声,“……罪无可赦,千刀万剐!”
随侍顿时心悸,眼眸一转,也觉得很稀奇。
大秦自从经历了前些年的内乱后,当今圣上一直休养生息,轻易不与边境动干戈,也从不大兴土木。
连年降低赋税徭役,使百姓少受剥削,还以雷霆手段整肃官场,踢出奸佞蠹官,使朝野的浮滥贪挪之风锐减,原本混乱灰暗,眼见就要倾颓的时局复又澄明安稳起来。
朝中人都知晓陛下登基前的行事作风有多么阴毒狠厉,所坑所害的人不少。
他们对这种前后作风的巨大转变感到惊奇。
朝臣中不乏恨极他的人,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但也有吏员开始改观,期待他能在政务上大展身手。
近年来,律法松缓,就连处置死刑犯时,也常常是直接了当的砍头,腰斩都用得少,怎么今日忽地要动用千刀万剐的极刑?
他向太监问起,太监悄悄将他拉倒一旁,远离懵懂年幼的皇太子。
“……是曾发生在陛下居住府邸的案子,听闻死了不少人,死得都挺凄惨的,陛下连年遣人追查,时常亲自过问,昨日才将嫌犯逮回来,今日便下令处置了。”
此刻,殿门忽的从内打开,几位身穿公服的肃容官吏走出,他们纷纷向皇太子垂首行礼,皇太子微扁着嘴,虽然不甚高兴但也稚拙地回礼。
太监眼瞧着人差不多走完了,转身躬身笑对皇太子道:“殿下现在可以进去了。”
皇太子一只短腿刚迈进殿内,就熟稔又亲切地喊道:“父王。”
其余的嬷嬷和随侍都被守门太监拦了下来。
殿内御案前的男人身量极瘦,盛怒未彻底消散,但一见进门的皇太子,紧绷的面容立时舒缓了几分,抬手召唤他。
“过来。”
皇太子欢快地迈着步子跑过去,朝他张开手臂,林潜磐顺势将他抱到怀中,坐于膝盖上。
正处在好奇求学阶段的皇太子,抬眸看他的父王,开口问道。
“父王,千刀万剐是杀头吗?”
林潜磐这才知晓自己适才的声音让他听见了,但又不能让他了解千刀万剐的血腥真相,只得含糊其辞。
“与杀头不太一样,但都会死人。”
皇太子坐在他怀中昂着头,眼睫轻眨,想起小太监们说过的话。
人掉进深井死了会喝饱水,人吊死会吐舌瞪眼,人砍头会在脖子上留个碗大的疤痕,那千刀万剐会怎样?会有疤痕吗?
但他还未问起,注意力就被父王眉骨上的那几道伤疤吸引了,小手径直摸了上去,林潜磐也没有阻止。
“父王的这道伤疤……当时也要死了吗?”
孩童娇嫩的小手在眉骨上轻柔摩挲,稚声问道。
他却倏然出神,心绪浮动片刻后,渐渐被压下来,。
“……是快要死了。”
皇太子还不太懂死亡是什么意义,但知晓有伤疤就会流血,就会生疼,需要宫女包扎,御医疗伤,需要别人的救助。
“那是谁救了父王?”
林潜磐语气微凝,“没有人救父王,是父王自己不敢死。”
“不敢死?”皇太子不解地疑问。
林潜磐注视着小皇太子与自己完全不相似,而是继承了秦家血脉的眉眼。
“父王从前多次濒临死亡,但总是能有东西能让我勉强撑下来。”
之前是阖府的血仇。
“那次在战场上,也差点死了,但我突然害怕了。”
害怕……在他心中英明神武,无所畏惧的父王居然会害怕。
皇太子双眸瞪圆,十分惊诧。
林潜磐注视着他的澄澈双眸。
“……害怕就那么死后,遇见她。”
于他而言,死亡并不可怕,他这一生是浸渍在鲜血和污泥中的,既无光亮,也无希望,与这么不堪而又疯魔的一生相比,死亡不足挂齿,甚至是一种解脱。
但他躺在疆场残尸中间,听着耳边刀枪碰撞声频频响起,意识到自己就要死了,就要去见她时,却陡然害怕起来。
死亡不可怕,唯一可怕而不敢望见的,是再见她。
于是他从血海中复又站立起来,再次苟活下去。
皇太子觉得父王压抑的眼神很痛苦,于是给出了自己的生活建议。
“向她道歉不行吗?”
“道歉……”林潜磐将他抱进怀中,缓缓沉重道:“道歉不行。”
皇太子贴靠在他怀中,感受到他胸腔激烈的鼓动。
“那怎么才行?”
胸腔中长舒了一口气,一道细微嗟叹从口中发出。
“……赎罪。”
长案边,高烛台上灯火闪烁。
小皇太子正窝在林潜磐怀中,抱着小玉羊砚台玩,见成桓进了殿内。
他躬身通禀道:“陛下,先帝死了。”
小皇太子感受到怀抱自己的身躯僵硬了瞬,而后只听他父王问道:“他何时死的?”话语中的喜怒之色不明。
“约莫是凌晨寅时。”
成桓通禀完后,侍立在旁。
然后小皇太子就被他父王摆正身体,问了个问题。
“若是你仇人死了,你会怎么待他?”
小皇太子转动眼瞳,想了想,“父王一直教儿臣以仁孝治天下,若是儿臣与他有仇,他又死了……儿臣就以身作则,不再惩罚他,让他入土为安。”
小皇太子话音刚落,就听他父王缓声笑了起来。
他一脸莫名,“儿臣说错了什么?”
林潜磐摇头,忍着笑,“你没错,错不在你……”
而后,林潜磐就对成桓吩咐道:“按照皇太子所说去做。”
但当成桓刚从殿中退出,林潜磐就复又咳嗽起来,不止不休、
皇太子束手无措,叫来御医也无甚用处。
直至林潜磐又从胸中咯了一口鲜血,咳嗽声才勉强止歇。
而等小皇太子长到一十六岁时,身体每况愈下的林潜磐就再也撑不下去了。
他气息危浅地躺在病榻上,皇太子侍候在病榻侧。
皇太子双手包着林潜磐几乎只剩骨头的的手掌,泪眼婆娑地哀声道:“父王,儿臣……”
他长大后,才渐渐了解时人对父王争议极大,既有人痛斥他是篡位之君,狠厉如豺狼,是名不正言不顺的暴君,也有人搬出他为政的实绩,指出他施政十年间,止息战乱,国库充盈,轻徭薄赋,濒危的大秦江山得以延续。
林潜磐双眼模糊,已经看不清头顶帘帐的纹样,听着耳边皇太子的凄怆呼声,想张嘴说话,却觉得喉咙中又像是被阻塞一般,话语声吐不出来。
他只得用残余的所有气力,一把抓住了皇太子的手,微微支起身,复又吐了口血,喉道才得以通畅。
但与此同时,他也感受到精力也随之迅速地消竭。
"我……是天下人的……敌人吗?"
皇太子听闻此言,讶异地抬起泪眸,顿了顿后道:"父王当然不是天下人的敌人。"
他见林潜磐的唇角微动了动,似乎是笑,但似乎又不是。
视线中的纹样已经混杂成模糊一团,林潜磐说出了最终的遗愿。
“……天下安定,百姓……安稳度日。”语声低微,几乎消散在空气中。
“儿臣……定不负父王所托。”,皇太子哭着应声,
父王虽然从未对他郑重嘱托过,但他的行止莫不都是在践行这句话,就好像他的余生已经被此话牢牢缚住,又或者是被支撑着。
握着他的手气力逐渐减弱,然后皇太子亲眼看着这位在史书记载上亦正亦邪,争议巨大的帝王慢慢咽了气息,但双眸却始终合不上。
皇太子哽咽着将他双眼阖上,不管外人如何议论,他知道这位陪伴教养自己长大的男人终于获得了安息,摆脱了赎罪的牢笼。
完
番外1
千里之外的一个僻静小山村,静谧的夜空唯有一轮弦月挂着。
杂草丛生的羊肠小道旁有一个小湖泊。
湖中倒映着弦月的影子,月影随水波粼粼闪动。
忽的,月影被彻底击碎。
紧接着,湖面月影不断被小石头破坏,响起一声声地咕嘟落水声。
“你扔的没我准,把石头给我吧。”一个童声响起。
另一道宛转声音回道:“不给,我也要玩。”
童声不依不饶起来,“我还想玩,给我吧,给我吧……”
他就这么哀求着,另一道声音忍耐着笑意,继续拒绝,“不给,不给……”
最终,小男孩没办法,趋前几步,一把抱住了女子的双腿,撒娇卖乖,“给我吧,好姐姐……”
“不要扑你姐姐的腿,她的膝盖不好。”男孩身后传来一道阴柔的男子声。
男孩回头一看,那男子面白无须,眼角皱纹密布。
男孩一见来人手上居然拿了两只糖葫芦,立即松开女子的腿,像小狗扑食一般惊喜地扑了上去。
“于伯,你回来啦。”女子招呼道。
于伯将任由男孩取下一只糖葫芦,避开他拿另一只糖葫芦的手,将另一只糖葫芦递给女子。
“阿茼,你也吃一根。”
阿茼不好意思和小男孩抢,摆手拒绝。
于伯瞥了一眼吃得津津有味的男孩,“不会亏待阿园的,看我今天还买了什么!”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不等他解开,男孩就闻出了里面的香味,眼睛都亮了,手中的糖葫芦也不舔了。
惊喜万分地道:“是油酥鸡!”
阿园拿着糖葫芦,抱起油酥鸡纸包就往回跑。
阿茼冲他的背影喊了一句,“阿园,你可别偷吃光了,给我也留一点!”
然后才接下于伯手中的糖葫芦,细条慢理地吃了起来。
于伯看阿茼吃的动作笨拙,遂是问道:“以前没吃过?”
阿茼微微颔首,“没吃过。”
“好吃吗?”
阿茼看着于伯,笑了起来,清澄的星眸半眯,映着夜空皎洁弯月,仿若落星皆入了她的眼睛。
轻声答道,“好吃。”
于伯点头放下心来。
于伯之前是阿茼身边的太监,全家老小都颇受阿茼的照顾。
见时局动荡,阿茼要饮下毒酒求死,心中不忍,就私底下将毒酒给换成了假死药。
并通过自己的人脉将阿茼的尸体调换了,好在当时没人仔细检查,后又有人将尸体扔去喂狗,更是死无对证。
阿茼就此顺利逃脱别人的耳目,躲进他住在此地的远方亲戚家。
她在小山村中歇息了一些日子,游山玩水之间,渐渐缓过了从前之事,便开始重新过活。
两人在小道上慢慢行走。
阿茼忽然问道:“于伯,你怎么还有钱银去买油酥鸡。”
于伯今早就去镇上交税,也并没有多带格外买鸡的钱。
于伯回道:“今年的赋税比往年又少了一成,剩下来的钱我就在街上给你们买了油酥鸡和糖葫芦。”
阿茼点头应声,“原来如此。”
于伯催促道:“我们快些回去,要不阿园这小子真能把油酥鸡给吃光了。”
“好。”
夜晚静谧的乡村小道,四周都隐没在晦暗之中,唯有前方不远处有几座徐徐亮起烛火的几座茅草屋。
番外2
大魏是五国之中最为鼎盛的国度,每逢初春时节,朱雀长街上来自各国的宝马香车来往络绎不绝,四国皆来朝拜。
但朱雀长街旁的茶舍酒楼上人群沸议,“豫龄长公主的女儿当真有那么美?”
“那是自然,据说其美貌堪比天上皎月,令夜空繁星尽皆失色。今年郡主招亲,你看街上四国的车马都比往年多了几倍,可都是冲着郡主的美貌之名来的。”
那人探头望着窗外,果然各家纹饰的车马都快堵塞了街道。
“啧啧……我还真想亲眼见见郡主的容貌。”
“别想了。那郡主素来不喜露面,今年招亲怕是外界能见其面的最后一次机会。”
……
长公主的府邸中,林木蓊郁,朱墙碧瓦。
彩绣楼前,齐整摆在庭院中的几案前少有人在,身着锦服的各国贵胄都抢在前头,人头攒动,挤拥不堪。
他们都昂着头,目光期盼地注视着绣楼上的郡主秀姿。
绣楼上的郡主却手执一柄红莲玉柄团扇,遮住了自己的玉颜,只是偶尔探出弯眉水眸,朝底下略带羞赧地观览一遍。
她每一次探出眉眼,都会引得下方人群的嚷动。
“郡主,鄙人是齐国丞相之子,若是能娶得郡主,将来必定不纳妾……”他话音还未落,就被另一人更大的嗓门压住。
“郡主,鄙人是赵国四皇子,虽然现在不是太子,但将来我一定会被册封为太子,让郡主成为赵国皇后!”
……
侍立在郡主身旁的老嬷嬷,见她迟迟下不了决断,便开口试探问道:“郡主可有看得上眼的男子?”
郡主略有羞涩地展颜一笑,脸颊也染上了彤色,轻声道:“那位……坐在第三排几案前的白衣公子。”
老嬷嬷打眼看过去,见那男子剑眉俊目,不似他人前拥,而只是端坐在原处,不时敛眸啜饮几口清茶,一举一动间气度矜贵裕如。
老嬷嬷先是一惊,接着细细打量一番,直到那男子觉察,抬起眼眸朝她看过来,她才真的确认。
“郡主……郡主当真是极好的眼光。”老嬷嬷颇为激动地道:“那男子就是传闻中梁国的章华太子,素有贤德之名的那位。真没想到章华太子居然会来……”
她又忙确认一遍,“今日就先定下了章华太子?”
郡主垂眸浅笑颔首。
郡主一路用玉扇遮面,踽步慢行,容色半露非露,让人看不真切。
但纤侬合度的曼妙身躯却结结实实地落入他人眼中,丰腴饱满的胸脯,随着每一步举止微微敞露的沟壑弧度,可堪一握的盈盈腰身,只看得还未离去的豪贵公子移不开眼。
郡主眼眸微动,朝他们看去一眼,眸中潋滟生春。
直看得那些男子更为留恋不舍,魂儿都差点被她勾走,郡主眸光流转,唇角暗勾。
侍人将雕花朱门打开一扇,郡主轻移莲步迈了进去。
里面已经有一人等候多时,正是贤德之名传遍五国的章华太子。
她安然地坐于绣凳上,却透着玉扇薄面,看见对面的章华太子已经斟了茶,自饮自酌。
“本郡主久闻章华太子贤名,却不曾想到太子不等主人来到,就自行斟茶,这未免有失礼仪之道啊。”
端坐桌前的章华太子闻言,敛眸缓缓搁下的杯盏,握上了桌面的金玉柄折扇。
“本王素来听闻郡主美貌倾城,却不曾想到……也是名不副实。”他语调甚是温雅,却暗含机锋。
郡主心中微微一紧,又觉得自己的美貌遭受了质疑,带了些怒意道:“你还未见到本郡主真容,怎就敢下了决断,说本郡主名不副实?”
她话音刚落,就直觉眼前一道白光疾速闪过,挡在面容前的玉扇中间被整齐削断,直直地落下去,摔在地上。
然后一道声音在耳畔响起,“现下本王看清了。”
郡主并未看清他适才是如何动的手,刚要动怒,脖颈就感受到了一丝寒凉。
章华太子将手中的折扇对准了她的咽喉,扇子顶端是闪着寒光的锐锋。
他依旧是一幅温雅的模样,像在闲庭信步般随意,说出的话却让郡主汗毛直竖。
“你不是真正的郡主。”
郡主额间晶莹的汗水流下来,她万万没想到贤名远播的章华太子居然一上来就动了兵刃,直欲取自己的性命。这与传闻中章华太子的声望大有出入,简直可以说是南辕北辙。
但她应梗着头,“没想到一贯贤德的章华太子居然一言不合,就要取了小女子的性命。”
“……若是传出去,怕是对太子的贤德之名有损。”
章华太子微微笑道:“郡主自己尚且都名不副实,还管得上本王的贤德之名?”说着,将手中的折扇又往前送了一分。
她能感受到眼前这个男人并非作势恐吓,而是真有杀自己的念头,不禁咽了口水,却依旧不松口。
“本郡主就是真的。”
……
日头西斜,红霞余晖洒在红檐高楼上。
微风渐起,拂动了倚靠在窗前之人的乌发。
“郡主,您伤寒尚未完全痊愈,莫要站在窗前,眼下天气仍有些寒凉。”楼中的侍女温声劝道。
但那抹纤弱身影仍旧倚在窗前,楼前偌大的院落空旷无人,她双眸悠悠地望着千里之外的夕阳之景。
侍女只好将青裘取来,披在女子的肩头,陪着她看了会儿夕阳景致。
便问道,“郡主为何不去彩绣楼择亲?”
郡主掩唇轻咳了两声,终于离开窗前。
“我现在还不想出嫁。”
楼外红霞披洒的院落中终于出现了两抹身影,其中一人身着白衣,似有所感,朝红檐楼上望去。
却只见一扇空空无人的窗户,窗扇伴着清风微微摇晃。
(章华太子是林潜磐转世,真郡主是公主转世)
我又修一点结局。还有小伙伴说要看番外,我昨晚真就梦到一个番外,修了修搬上来了。
ps 番外已经完结,小伙伴不要蹲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圈子,有圈子的地方就有乐子。
年少的我以为我不会追星,不会相信了解星座,不会在一个满是不确定的地方找确定。
事实证明,青春期以后的我叛逆了过去的自己(好耶~)把这些个都试了一遍。
圈子再烂也有乐子(也不是很烂hh)
下一次想试试在猪圈里打滚(无端联想)
说真的,筛查频率要是上来了,隔离的功效也就那么回事。
我们武汉从上周五到本周五,七天筛了六遍核酸(刚接到社区通知,今晚又要筛),等同于七天筛七次,而且是全市一起筛,对于应检尽检而不去检的人群,会赋予“灰码”,除了医院,哪儿都去不了,无处可逃。
筛到这种程度,隔离期的长短甚至于隔不隔离也就这么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