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汤给儿子张安世留下三件宝贝。
第一是皇帝的恩宠。
汉武帝对张汤的死是心怀愧疚的,他把这种愧疚转化为对张汤之子的珍重:
“上惜汤,复稍进其子安世。”
这是张安世之后所有一切的根源。
第二是“俭”的家教。
张汤死时,家里只有五百金,全部来自俸禄和皇帝的赏赐。以张汤的地位看,这是无法想象的俭朴。
言传不如身教。
俭朴,成为张家世代相传的家风。到后来,张安世尊为公侯,食邑万户,然而身穿黑绨,夫人亲自纺织。家奴皆有“手技作事”。直到张安世的孙子张临,依然是以“谦俭”著称。
俭朴,是一种美德,这种美德能够派生出另一种美德“谦虚”,亦能克制人的一大病端:“骄傲”。《汉书》说冯商追张家的祖先是留侯张良。张家的“恭,俭,让”的确与张良的行事风格很像。
第三是以自己的死,让儿子牢记政治的残酷。
张汤之死,必然对张安世的性格形成有巨大的影响。
于是“谨小慎微”这四个字贯穿了张安世的一生。
在《汉书·张安世传》里,我们看不到很多张安世的功勋,多是谨慎行事的记载。
官方对他的评价体现在诏书里:
昭帝时:“辅政宿卫,肃敬不怠,十三年来,平安无事。“
宣帝时:“宿卫忠正,宣德明恩,勤劳国家,守卫秉义。“
《汉书》对他种种轶事记载,全是谨慎。张安世当得起谥号“敬侯”。
人一时谨慎易,一生谨慎难。
张家大概是有The North Remembers 一类的家风格言,张家记忆力出众也是代代遗传。
酷吏张汤自然不用说,记忆力不好,法律别想玩的转。
张安世的记忆力曾令见多识广的汉武帝也“奇其才”:武帝出游,丢了三箧书,诏问无人能答,只有张安世记得,并将所丢图书的有关内容全部写下来,校对无所遗失。
张安世的儿子张千秋和霍光的儿子霍禹一同击乌桓。回来霍光问两人,张千秋对答如流,在地上画成地图,没有遗漏。霍禹一问三不知,答“皆有文书”。霍光当时就叹气:“霍氏世衰,张氏兴矣。”
霍光只是叹气,没有加害,因为那是一种发自欣赏的叹息。
张安世与霍光的关系是很好的。
武帝朝末年,霍光的履历是“奉车都尉,光禄大夫”,张安世的履历是“尚书令,光禄大夫”。
两人都是光禄勋的属臣,是一个系统一个部门的同僚。
从日后霍光对张安世的重用,可以推断两人的同僚关系是和谐的。
霍光是一个极度谨慎到有强迫症倾向的人。心理学告诉我们,我们本能地欣赏和喜欢那些性格和我们相近的人。同部门做事,只要没有利害矛盾,我们总是和那些性格与我们相近的人交好。
日后霍光权势熏天,张霍两家关系也颇为和睦。霍光屡次提携张安世,张安世的孙女也嫁进了霍家。
然而霍光死后,霍氏被铲除,张家却并没有跟着倒霉。
最重要的原因倒不是谨慎,而是运气。
张家对汉宣帝有没齿难忘的大恩。武帝末年,张安世的哥哥张贺卷入戾太子一案。张安世冒死上书,救下了哥哥。张贺成为西汉朝少数以阉代死的人,作了掖庭令,从而收养保护了深藏掖庭的皇曾孙刘询,也就是日后的汉宣帝。
张贺教刘询读书,用自己的家财为刘询作聘礼。张安世过继给张贺的幼子张彭祖,从小与刘询同席读书,是刘询的发小。
患难见真情。宣帝登基,张家是最安全的。
那张安世有没有迅速与摇摇欲坠的霍家划清界限呢?
《汉书》并没有明说,但留下了很多值得玩味的记载。
霍光死后不久,御史大夫魏相上密奏请宣帝尊国家重臣张安世为大将军,张安世之子为光禄勋,领宿卫职责。张安世谦让,皇帝不从,张安世于是领命。
不久后,张安世任“卫将军”,
“两宫卫尉,城门,北军兵隶属安世。”
长安所有卫戍保安力量,连同京师野战军-北军 全归张安世管辖。
《汉书》随后记载,铲除霍氏的第一步就是架空霍氏的皇城兵权。
魏相是宣帝的亲信,与霍氏矛盾极深。《汉书》记载魏相的密奏,其实就是在暗示,张安世已经是皇帝最为信赖的重臣。
后来的行文,更是明示:
“天子甚尊惮大将军,然内亲安世,心密于光焉。“
谨小慎微的另一面是明哲保身,聪明如张安世或许早就看透了霍光后人的荒唐,早已利用命运对张家的恩赐悄悄向皇帝效忠。
但是戏还是要做足:
每定大政,已决,辄移病出;闻有诏令,乃惊,使吏之丞相府问焉。自朝廷大臣莫知其与议也。
至于说如何评价张安世,《汉书》的“赞曰”非常完美,我们身为后人,唯有点赞:
汉兴以来,侯者百数,保国持宠,未有若富平者也。
安世履道,满而不溢。贺之阴德,亦有助云。
补充一点,张安世与宣帝的关系,其实是很微妙的。
在《汉书·张安世传》中有这样一段
及宣帝即位,而贺已死。上谓安世曰:“掖廷令平生称我,将军止之,是也。”上追思贺恩,欲封其冢为恩德侯,置家冢二百家。
还在昭帝时代,哥哥张贺称赞深藏掖庭的皇曾孙刘询,遭到了张安世的制止。
后来宣帝刘询要赏赐张安世过继给张贺的儿子,自己的发小张彭祖。
张安世出于谨慎,推辞谢让。刘询说,我只是记挂张贺,和你没什么关系:
“吾自为掖廷令,非为将军也。”安世乃止,不敢复言。
看上去只是略有不快。但是在《汉书》其他传里,藏着比较可怕的信息。
宣帝刘询曾经想过要杀张安世的。
在《汉书·赵充国传》里,赵充国的儿子有次和辛武贤说:
车骑将军张安世始尝不快上,上欲诛之,卬家将军以为安世本持橐簪笔事孝武帝数十年,见谓忠谨,宜全度之。安世用是得免。
史书并没有记载张安世和宣帝在任何事上有什么矛盾。
宣帝不愉快的原因很可能还是张安世之前责备哥哥夸赞藏在掖庭的自己。
在《汉书·外戚传》里,我们可以发现,张安世可不是仅仅责备哥哥夸赞刘询而已,是“怒”而否决了张贺要把女儿嫁给刘询的想法。
及曾孙壮大,贺欲以女孙妻之。是时,昭帝始冠,长八尺二寸。贺弟安世为右将军,与霍将军同心辅政,闻贺称誉皇曾孙,欲妻以女,安世怒曰:“曾孙乃卫太子后也,幸得以庶人衣食县官,足矣,勿复言予女事。”于是贺止。
张安世的“怒”,导致了刘询只能娶了暴室啬夫许广汉的女儿。
张安世的此举,在当时的环境下,显然是出于谨慎,也合情合理。
但是在刘询眼中,你张安世就是个势利眼。这件事,刘询一辈子都不会忘。
明哲保身,有时候是一把双刃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