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内战”牵涉中世纪冰岛独特的政治架构及其流变,和与之相始终的观念更替:9世纪看似完美的安排,滑向了13世纪的乱局。所以请容我从冰岛拓殖时代入手,即第一节到第三节前半的内容。第三节后半到结束才是关于“内战”的部分,或者说,讲故事。
分节的另一层思量在于篇幅:全文近两万字,囫囵一块就是精神污染;用多级标题应当有利于阅读。没办法一次看完的朋友,请善用手机端的浮窗。
很多内容中文互联网自告阙如,英文材料也大多浅尝辄止,只能去翻冰岛文,很多时间都花在啃文献上(偏偏我的冰岛文还不怎么灵光,还得和维基词典、谷歌翻译斗法)。去年九月份(2021.9.10)动笔,今天(2022.1.30)才写完,着实有些折腾。
修改记录 2021.2.1 修改部分用词,修改所绘地图错误,添加链接
(图片出处:Medieval Warfare IX.6 )
13世纪的冰岛自由邦因传统政治架构异化而陷入混乱,局势在挪威操纵下加剧恶化。“内战”是贯穿其间时断时续的武装冲突,也是自由邦走向终结的信号。
Óleifur hinn hvíti... vann Dyflinni... og gerðist þar konungur yfir; hann fékk Auðar hinnar djúpauðgu dóttur Ketils flatnefs; Þorsteinn rauður hét son þeirra. Óleifur féll á Írlandi í orustu, en Auður og Þorsteinn fóru þá í Suðureyjar.
...
Auður var þá á Katanesi, er hún spurði fall Þorsteins. Hún lét þá gera knörr í skógi á laun, en er hann var búinn, hélt hún út í Orkneyjar; þar gifti hún Gró, dóttur Þorsteins rauðs... Eftir það fór Auður að leita Íslands; hún hafði á skipi með sér tuttugu karla frjálsa.
Landnámabók, 36. kafli.
“白发”奥拉夫……夺下了都柏林……成为国王;他娶“深谋者”奥兹,“塌鼻”凯蒂尔之女;他们的儿子名叫“红发”索尔斯特因。奥拉夫于爱尔兰战殁,奥兹和索尔斯特因前往南群岛。
……
当听闻索尔斯特因的死讯时,奥兹正身处凯思尼斯。她于林间暗中造船,成后前往奥克尼;在那里她嫁出了“红发”之女格罗……其后奥兹出发寻找冰岛;有二十个自由民与她一道登船。[1]
《拓殖之书》第三十六章
论及与冰岛的渊源,挪威无疑远超同侪;但并非所有拓居者都出身于斯。早先移居设德兰、奥克尼、法罗、赫布里底、苏格兰、马恩岛,乃至爱尔兰的北欧人同样投身拓殖时代(landnámaǫld, 874-930),身历传奇的“深谋者”奥兹即为其一。
源自爱尔兰海周边的移民中不乏盖尔人,异于北欧的法律习俗伴之而来。随着人口膨胀,通用法律的缺位招致诸端不稳,第二、三代岛民意识到有必要建立某种治理架构。众多定居者播迁至此的一大动机即为躲避“金发”哈拉尔德之暴政,乞助于某位君主?断不可行!
自由民组成的议事机构广泛存于早期日耳曼人社会,维京人称之为“庭”(þing )。冰岛首位定居者、雷克雅未克的建立者英戈尔夫·阿尔纳松之子,索尔斯特因·英戈尔夫松依传统于龙骨岬(Kjalarnes )起区域庭会,即龙骨岬庭(Kjalarnessþing )。乌尔夫里约特受命远赴挪威,三年后带回《乌尔夫里约特法典》(Úlfljótslǫg ),为未来政体之基石。
乌尔夫里约特的养兄弟格里姆遍寻四方为庭会物色合适驻地。选定之处称“庭址”þingvǫllr[2],立全国庭会阿尔庭(Alþingi );同时全岛可用之地瓜分净尽——是为930年,冰岛自由邦(þjóðveldi )元年。
...með lögum skal land vort byggja en eigi með ólögum eyða.
Brennu-Njáls saga, 70. kafli
吾土因律法而昌,失之则亡。
《尼雅尔萨迦》第七十章
环岛游的格里姆或另有要务,即在各地首领(goði, pl. goðar )间寻求支持。自由邦初年总计36个“首领位”(goðorð ),因单个席位可由多人共持,故彼时首领数远高于席位。构成岛上绝大多数人口的自由民(bóndi, pl. bændr )[3]与首领并无实质不同,未掌首领位而已。
自由民有权选择成为某一首领的“庭民”(þingmenn ),二者间以双向契约而非人身依附所维系:首领非一地一隅之主,仅约束属下庭民,看顾其利益,提供庇护、调解与仲裁;庭民报以税贡,在需要时拿起武器。
首领权力源于履行义务所得荣誉,以及由此衍生的他人尊敬。庭民多寡决定首领权威,可随心改投他人帐下,多愿效忠声名卓著者;而首领位虽可继承、转让或赠予,庭民却不必然随之游移,首领们常患于拥趸流失,勾心斗角。
五月的地方庭会(várþing )为期一周,下设诉讼庭和债务庭,并公布标准衡量。庭会由属地的三位首领共同主持,全体庭民与会。八月的秋会(leið )由首领各自召集,原本旨在宣布法令,后转为清点庭民,未到场者则视为改换门庭。
阿尔庭于每年六月召开,在盛夏的极昼与温和天气中延续两周。全体首领在各自庭民簇拥下到会,履职之余交换情报、订立婚约、延长或断绝盟誓,抑或在第三方调停下暂得妥协;小贩、酿酒商、猎艳者,以及碰运气的年轻人同样蜂聚而至,宛如嘉年华会。
全国庭会一大职能在于立法会议(lǫgrétta ),其票决环节仅首领有权参与。除制订法律,立法会议有权宣布情形例外,并代表自由邦签订涉外条约。会议露天举行,座位排为三个同心圆,众位首领居于最中,庭民就坐外圈;会议主席为选举产生、任期三年的“述法者”(lǫgsǫgumaðr ),于律法岩(lǫgberg )背诵法律条文,并宣读本年通过的法律。首领们全程在席,进行讨论或质询。
(图片出处:Lögrétta | islendingasogur.is )
自由邦在阿尔庭主导下多次改革。约965年全岛划为四区(fjórðungar ),面积最广之北区增立3个首领位,并设区法庭(fjórðungsdómr ),处理地方庭会束手之事;1005年建上诉法庭,号“第五法庭”(fimtardómr )。同样袭自日耳曼传统,法庭附有自由民组成的陪审团。
冰岛的法律系统鼓励调和妥协,一定程度抑制个人暴力,岛民对其高度崇敬,也由此赋予阿尔庭无上威望。1000年阿尔庭裁定全体岛民应皈依基督教,挽救了因新旧信仰冲突而濒于内战的自由邦。其时岛内异教势力仍处上首,竟再无回潮。
Hann hafði spurdaga af Sturlu að hann var mikilmenni og ættstór og líklegur til höfðingja og réðst það úr málum þeirra að Sturla fastnar sér Ingibjörgu á því þingi. Hún var vænst kvenna í þann tíð á Íslandi.
Sturlu saga, 4. kafli
他曾听闻斯图尔拉的消息,称其人格伟岸、大族出身,很可能成为领袖人物;就凭这些话,他决定在庭会上把英吉比约尔格许给斯图尔拉。她是当时冰岛最美丽的女人。
《斯图尔拉萨迦》第四章
北欧神话《里赫之言》(Rígsþula )将人划为三等:统治者jarl,平民karl,奴隶þræll。自由邦寿满百年时,奴隶已然匿迹,原本混沌的首领-自由民体系却渐趋分明,渐向统治者-平民体系让渡;其背后是权力寡头化,以及社会阶层化。
这一局面在自由邦草创时即已注定。首批首领均为富裕的有地者,如多位拓居者(包括“深谋者”奥兹)源出9世纪初挪威军头比约恩·格里姆松,阿尔庭在这个显赫家族策划下成立。资源更丰者不断敛权,寡头“大首领”(stórgoðar )于12世纪登场。
大首领权势不再囿于庭民,而是如封建领主般统治,治下领地(ríki )[4]起初基于地方庭会之畴,后则远远胜焉。其家族借此把持地方庭会、操控主教叙任,甚至争夺阿尔庭;卫护庭民之责随之易主,当间罅隙由“大自由民”(stórbændr ),即雄心勃勃的自由民与未能晋为寡头的前首领填补,承担原先首领之职能,犹如大首领之封臣。
索尔兹·吉尔松(Þórðr Gilsson )或许是最著名的大自由民。父亲不过是斯塔扎费尔(Staðarfell )的自由民,索尔兹并无余荫可承。但以调解人之面目活跃于地方,索尔兹渐得人望,得斯塔扎费尔首领位,遗子斯图尔拉·索尔扎松。
斯图尔拉长居赫瓦姆(Hvammr ),时人以“赫瓦姆的斯图尔拉”唤之(Sturla 'Hvamm-Sturla' Þórðarson )。在孙辈写就的萨迦中,其人兼具敏锐与悍勇,尽心保护庭民,因而声名远播。追随者纷至沓来,斯图尔拉得以在与强邻的长期冲突中以小博大,不断蚕食对方,终在1170年于尘野(Saurbær )之战中取胜,一举逆转强弱之势。
斯图尔拉死于1183年,三个儿子奋父祖之烈,渐使家族跻身顶流。长子索尔兹(Þórðr Sturluson )娶斯塔扎斯塔兹(Staðarstaðr )首领之女,后得其位;次子西赫瓦特(Sighvatr Sturluson )继斯塔扎费尔首领位;末子斯诺里(Snorri Sturluson )为两度当选述法者。斯图尔拉家族,或曰斯图尔拉之嗣(Sturlunga )握有冰岛泰半,自由邦最为血腥暴力的新纪元斯图尔拉之嗣时代(Sturlungaǫld, 1180-1264)[5],即所谓“内战时代”拉开帷幕。
(图片出处:skagafjordur.is)
Norðr líkar þér alt at auka
yðvart vald um heiminn kalda,
... und leiðarstjörnu.
Hákonar saga Hákonarsonar, 311. kafli
布威于北地寒境,极星之下!
《哈康·哈康纳松萨迦》,第三百一十一章
同源而异流,冰岛始终难以摆脱来自挪威的影响。自由邦的对外贸易为挪威商人垄断,年轻人则热衷于前往尼扎罗斯或卑尔根,成为国王亲卫。挪威却有意将历史因缘转为政治权属——冰岛文献称1175年斯韦里尔国王遣使谕降,不果——此记录并不可靠。斯韦里尔实于1184年借内战夺位,九年前还只是个教堂执事。
尽管如此,觊觎已然耳目昭彰。斯韦里尔之孙哈康(Hákon Hákonarson )开启了实质进程。1220年,新近登位的哈康封斯诺里为“有地人”(lendr maðr,大致相当于男爵),命其推动冰岛臣服。当时斯诺里自首任述法者(1215-18)去职不久,名望于哈康而言可资利用。
斯诺里·斯图尔卢松(现代冰岛语斯蒂尔特吕松)以文学成就著称,所辑《世界之环》《散文埃达》享有盛誉。然其谋身较于谋事,却别之如霄壤。斯诺里嗣后再任述法者(1222-31),哈康交付之务却鲜有寸进。斯诺里或许意在和缓过渡至挪威王冠下,但十年间毫无建树,在国王看来必为其故意怠慢。哈康生于1203年,召见斯诺里时尚不及弱冠,或许营造了幼弱之主的错觉?无论如何,二人关系破裂的种子已然埋下,并将在日后为斯诺里招致杀身之祸。
见斯诺里不可倚重,哈康另觅代理人。时斯诺里仲兄西赫瓦特已然老矣,次子斯图尔拉·西赫瓦特松(Sturla Sighvatsson )视事。1233年斯图尔拉去罗马朝圣,返经挪威时觐见哈康,亦擢有地人。一改斯诺里的持重保守,斯图尔拉行事刚急,为哈康所喜。但叔侄二人乃至家族的分歧远不止此。
Sturla vaknaði þá er skammt var sól farin. Hann settist upp og var sveittur um andlitið.
Hann strauk fast hendinni um kinnina og mælti: Ekki er mark að draumum.
Íslendinga saga, 161. kafli
斯图尔拉在太阳初升时醒来,坐起身,满脸是汗。
他用手狠狠地抹了把脸,说:“梦能有什么意义!”
《冰岛人萨迦》第一百六十一章
西赫瓦特以莽撞蛮横见著,索尔兹与斯诺里多次联手压制。斯图尔拉气性犹有过之,和血亲交恶更甚。早在1229年一月,斯图尔拉栖身的萨乌扎费尔(Sauðafell )遭袭,其时农庄内仅有女眷,事件落为丑闻;斯诺里则被指为头号教唆疑犯:叔叔居于雷恰霍尔特(Reykjaholt ),与侄儿脚程不足半日,大有害起肘腋之势。
斯图尔拉得哈康授爵后气焰更盛,以国王之名威压各方。斯诺里进退失据,沦为滑稽角色:先是计划会同索尔兹奇袭西赫瓦特父子,箭已在弦却遣散部众,谈判不成,被逐出雷恰霍尔特;而后1237年四月拜尔(Bær )之战中竟置来援表亲于不顾,临阵脱逃。冰岛再不能容身,斯诺里流亡挪威。
终执家族牛耳,斯图尔拉剑指近邻鹰谷(Haukdœlir )家族首领,服侍过哈康的吉楚尔·索尔瓦尔德松(Gizurr Þorvaldsson )。1238年春二人会于阿帕湖畔,吉楚尔携40人赴约,不意斯图尔拉率十倍之众威压,无奈而稽首。城下之盟令吉楚尔恨斯图尔拉入骨,勾通同样慑于强邻的表亲、阿斯比约恩家族(Ásbirninga )首领科尔贝因·阿尔诺尔松(Kolbeinn Arnórsson ),谋划反扑。
斯图尔拉之嗣与鹰谷同为冰岛西部大族,不和并非一夕而起。阿尔庭位于两家领地之间,几为倾轧斗场。1218年斯诺里述法者期满致仕,吉楚尔异母兄特特·索尔瓦尔德松(Teitr Þorvaldsson )继之;特特任未满三年即退(1219-21),又为斯诺里所代。而到1236年,特特也二度就职述法者。
1237年四月,索尔兹病卒。其子笔下,昆季间以索尔兹最为冷静克制,多次诫止野心难抑的族亲。索尔兹的密友(同时是西赫瓦特的死敌)、与阿斯比约恩家族长期不和的霍拉尔(Hólar )主教“好人”古兹蒙德,以及吉楚尔的叔叔、斯卡拉霍尔特(Skálaholt )主教马格努斯也分别于同年三月和八月去世。再无人劝解调停,1238年夏两端各自动员,流血势难避免。
决战于初秋降临,规模空前绝后。冰岛西部与北部居民相对稠密,西赫瓦特父子调集约莫千人;而鹰谷家族控制的南部集权传统深厚,吉楚尔与科尔贝因合流后拥众1700人,近倍于对手。须知当时全冰岛不过3.5万人,及至1769年仍不满5万。
八月21日。晨间斯图尔拉从梦魇中醒来,以“梦能有什么意义!”(ekki er mark að draumum )相应,不外萨迦所好之宿命论。《“蛇舌”贡劳格萨迦》中索尔斯特因·埃伊尔松也在噩梦后如是而言,邻人解为恶兆;埃伊尔松住在堡峡湾,恰为斯图尔拉从叔叔斯诺里处新夺之地。
战场位于奥尔吕赫原野(Ǫrlygsstaðir ),区河(Heraðsvǫtn )畔的小片牧场,与阿斯比约恩家族腹地半岛峡湾(Skagafjǫrðr )相去不远。斯图尔拉先与自西南而来的吉楚尔遥遥相峙,但军械竟未及分发,坐视到达略晚的科尔贝因下马结阵。后者从东南方迫近,将将赶在西赫瓦特之前。
(图片出处:The Horrific Viking Battles in Skagafjörður, North-Iceland )
在首领及少数职业武人,以及富裕的大自由民外,自由邦持有兵刃者绝少。“军队”之大部系临时征调的自由民,战斗即以鲜明的冰岛风格展开:双方以最常见的武器——石头相互投掷,同时拉近阵线。吉楚尔却强令部属停手:“你们扔过去的石头,会被他们丢回来!”直奔白刃战。
已经68岁的西赫瓦特对劝阻报以沉默,执意率寥寥数人亲往驰援。居所位于格隆德(Grund ),西赫瓦特翻越牛谷荒原(Øxnadalsheiðr )后迎面撞上科尔贝因,未得离鞍即陷入重围。忠仆以肉身掩蔽西赫瓦特,科尔贝因大喊“怎么没杀他?”[6],手下遂搏更急。西赫瓦特不支而死,周身行装被剥除一空,尸体仅余内衣与十七处伤口。
斯图尔拉亦未坚持太久,阵型在吉楚尔冲击下崩溃。一如乃父,斯图尔拉得亲随殊死援护,本人所持武器,古老却不甚坚固的镶饰长矛“灰侧”卷刃,只得踩在脚下扳直。与此同时,斯图尔拉脸颊与咽喉连遭重击,扑倒在地。血如泉涌却口唇翕动,对手以为斯图尔拉求作临终忏悔,转头寻觅牧师。“这事儿我来办。”吉楚尔上前接过一柄宽刃斧,双足离地跃起,砍在斯图尔拉左耳后。
(图片出处:Saga Museum - Icelandic Times )
三个弟弟随斯图尔拉上阵,最幼者图米只有16岁[7],只身逃出;余者却未有此等幸运。多名溃逃者托庇于邻近教堂,为胜利者以举火相胁,被迫出降。吉楚尔放走其中大部,而将两个西赫瓦特松连同另外四人枭首。此战吉楚尔侧阵亡7人、科尔贝因无减员,对面则有49人丧生。
自忖万事大吉,1239年斯诺里潜回冰岛。然吉楚尔杀心非限于西赫瓦特一脉,斯诺里声望犹存,亦当肉体毁灭。1241年九月斯诺里于雷恰霍尔特的家中遇害,家族似已无力回天。
Fór Þórður nú heim á Mýrar... En að jólum bauð hann til sín öllum bestum mönnum úr Vestfjörðum. Hafði hann þá veislu mikla á Mýrum. Strengdi Þórður þá heit og allir hans menn... En er menn fóru í brott veitti hann mörgum mönnum gjafir. Voru þá allir meiri vinir hans en áður.
Þórðar saga kakala, 19. kafli
(1243年冬)索尔兹回到在米拉尔的家中……到圣诞节,他邀来西峡湾所有(出身)最好的人,在米拉尔举办了盛大的宴会。随后他与众人起誓……在宾客离开时送出了许多礼物。他们都成了他的朋友,更甚于前。
《“结巴”索尔兹萨迦》第十九章
1242年一月,探知吉楚尔暂驻斯卡拉霍尔特,斯诺里之子奥勒恰·斯诺拉松冒险急袭,几乎血溅圣地。主教西赫瓦尔兹着全套冕服走出教堂力阻,双方勉强暂止刀兵。奥勒恰遭主教绝罚,开春后为吉楚尔与科尔贝因合谋于白河桥(Hvítárbrú )诱捕。同时遭执的还有另一位斯图尔拉,索尔兹之子斯图尔拉·索尔扎松(Sturla Þórðarson )。
《斯图尔拉萨迦》《冰岛人萨迦》《“结巴”索尔兹萨迦》等均出于其手,斯图尔拉·索尔扎松师从斯诺里,文名不逊于叔。在奥尔吕赫原野与堂亲西赫瓦特松兄弟并肩,大战后斯图尔拉同样被俘,借效命吉楚尔的至交劝解,全身而退;此番再入吉楚尔之手,又获准离去……两人日后将再度博弈。
奥勒恰于秋天被逐出自由邦,另一家族成员同期归来。1242年九月,西赫瓦特第三子“结巴”索尔兹(Þórðr 'kakali' Sighvatsson )自挪威回到冰岛。科尔贝因对这位声索故地的涅墨西斯既恨又怕,先手抢攻;然而在十一月从堡峡湾到米拉尔(Mýrar )的追猎中,科尔贝因却处处落后“结巴”一步,无功而返。
“结巴”处事颇类乃祖,待从人甚厚。自由民巴尔兹容留回乡之初的“结巴”,允其支配自家农庄并共赴火线,后获赠大片土地。北欧传统中,受恩惠者有义务回报给予一方——巴尔兹施“结巴”以援手,即有理由期待报偿;而此等协助较于日后所得厚礼完全不值一提,又使巴尔兹必须继续拥护“结巴”。慷慨如此,“结巴”声望日隆,众多自由民慕名来投,愿为之效死。
尽管被1243年的阿尔庭宣布为法外之徒(开除人籍),“结巴”却未受影响,其后月余即于水谷(Vatnsdalr )袭杀父亲命丧奥尔吕赫原野的胁从,科尔贝因的一个家臣。得斯图尔拉·索尔扎松倾力相助,九月底“结巴”于斯塔瓦霍尔特(Stafaholt )会盟,声势更盛。
进入1244年,“结巴”与科尔贝因一度尝试谈判,但双方都缺乏言和意愿。四月,“结巴”唯一在世的手足图米北上袭掠,由此引火烧身。在位于雷恰霍拉尔(Reykjahólar )的家中为科尔贝因所俘,图米求饶,得回应“该享有和在奥尔吕赫原野的兄弟一样的安宁”,身首异处。
西峡湾在握,“结巴”再度转向父亲昔日领地岛峡湾(Eyjafjǫrðr )。取道陆路须横穿阿斯比约恩家族属地而有遇伏之虞,以水路挺进似为上选。六月底“结巴”向东进发,科尔贝因闻讯仓促迎击;二者于小熊湾(Húnaflói )相遇,打响海战。
冰岛的原生林在拓居者抵达后被迅速伐尽,以至于10世纪末“红发”埃里克计划远赴格陵兰时,很可能动用了百年前的旧料;岛上木材一大来源竟是出自西伯利亚、随洋流漂来的浮木。自由邦船业因原料匮乏而不振,可用载具大多为小渔(货)船,海战因而殊为袖珍:“结巴”一方15艘船、210人;科尔贝因则是20艘船、600人[8]。
水战亦由互扔石头开启。“结巴”似是料定必有此战,启碇前命各船装满石头,借密集投射形成压制;而仅两艘船有此预备,科尔贝因指挥两翼绕后,意图以量取胜。在合围中左支右绌,“结巴”甚至亲自跳帮夺船,却失坐舰于敌手。
(图片出处:Medieval Warfare IX.6 pp.30-31.)
接舷战贯穿整个下午,船上渔具都被投光。心知优势不再,“结巴”指挥脱离接触,带着寥寥无几的伤亡轻易甩开了损失超过80人、无力追击的对手。科尔贝因恼怒不已,在短暂休整后大掠海湾对侧以示报复,但其烧杀过甚,将更多人推向了“结巴”。
次年(1245)双方试请哈康国王裁断,科尔贝因却于六月病死,动议遂废。族兄[9]布兰德·科尔贝因松(Brandr Kolbeinsson )接任族长。才具远不如彼,布兰德在与“结巴”的角力中颓势尽显,当年即让出岛峡湾,退至牛谷荒原以西。然而“结巴”意在全据冰岛北区,取回亡父产业只是此中一环……尔后则是清除阿斯比约恩家族。
来年仲春,胜券在握的“结巴”直取半岛峡湾。再无退路,阿斯比约恩家族排出600余人,竟略优于对手(近500人)。布兰德溯区河前出,认定敌人将同样沿河进发,面西列阵;“结巴”却横穿山脊,猝然现于敌阵背后的山头,丘岬(Haugsnes )。
“结巴”领衔冲锋,自山坡奔突而下;守方亡命者甚众,留余人直面死局。“此乃至为酷烈之战,于冰岛前所未见……”(var þetta hin snarpasta orusta svo að engi hefir slík orðið á Íslandi... ),萨迦逐人记录了厮杀。布兰德阵中一人拒绝逃跑,倚斧吟唱万福玛丽亚直至迎来终结;另一从者以一敌三,身被三十创而亡。
(图片出处:skagafjordur.is)
规模虽不能同日而语,此战却远比1238年狰狞。“结巴”损失约40人,对手则有70人殒命。布兰德遁走不成,遭缚,“怎么没杀他?”[6]“结巴”质问。属下重手砍在布兰德右耳后,削去其首级。这一天是四月19日。整整两年前,“结巴”的弟弟图米被科尔贝因擒杀;而丘岬距离奥尔吕赫原野,只有五公里。
血仇的另一方吉楚尔密切注视着北区事态。皆为挪威敕封之有地人,吉楚尔避战乃因深知前同事“结巴”城府,且卑尔根态度不明,贸然干预恐有闪失。当“结巴”与科尔贝因大战时,吉楚尔甚至与斯图尔拉·西赫瓦特松的儿子一起面见哈康,达成和解。然盟友败亡仍使之大为震恐,丘岬战后立率400人北上半岛峡湾;“结巴”闻讯点起更多部众。
短暂对峙后,两方同意将争端交由封君裁决。吉楚尔的顾虑得以验证:哈康选择支持“结巴”。在国王廷中越冬,翌年吉楚尔到罗马朝圣,后居挪威;“结巴”则再临冰岛,以无与伦比之权势掌控自由邦,直到1250年。
Eftir það urðu þeir varir við hvar Snorri var og gengu þeir í kjallarann Markús Marðarson, Símon knútur, Árni beiskur, Þorsteinn Guðinason, Þórarinn Ásgrímsson. Símon knútur bað Árna höggva hann.
Eigi skal höggva, sagði Snorri.
Högg þú, sagði Símon.
Eigi skal höggva, sagði Snorri.
Eftir það veitti Árni honum banasár og báðir þeir Þorsteinn unnu á honum.
Íslendinga saga, 174. kafli
随后他们发现了斯诺里之所在,马库斯·马尔扎松、“绳结”西蒙、“尖刻者”阿尔尼、索尔斯特因·古济纳松、索拉林·阿斯格里姆松闯入地窖。“绳结”西蒙命令阿尔尼砍向他(斯诺里)。
“你不应该这么做。”斯诺里说。
“给我砍!”西蒙说。
“你不应该这么做!”斯诺里说。
然后阿尔尼给了他致命一击,他和索尔斯特因两人都动了手。
《冰岛人萨迦》第一百七十四章
维京时代的格言长诗《高者之言》(Hávamál )写道:“存活胜于死亡……尸体于人无用”(betra er lifðum/ en sé ólifðum/ ...nýtr manngi nás. )。道德观厚植于古老传统,冰岛人深知当慎行暴力,纵须有之,亦当循规。拓殖时代与自由邦早期的萨迦中横死者可谓多矣,然大多丧于堂堂之阵:以正面对决取人性命称víg,是为荣誉(于死者亦然)而非罪行。
与之相对,屠戮无法反抗之人则是谋杀(morð ),与攻击妇孺一道被视作悖德之举。但伴随暴力取代荣誉成为寡头们的权力源泉,死亡逐步成为立威或泄愤的工具,原有的人性与神圣性遭到抹杀。承袭已久的社会规则在斯图尔拉之嗣时代受到了剧烈冲击,冰岛渐与欧陆无异。
1237年二进宫挪威,斯诺里暂居大贵族斯库里·巴尔扎松(Skúli Bárðarson )领地尼扎罗斯。出自戈德温家族[10],斯库里的异母兄英吉于1204-17年统治挪威;其本人于兄长故去后参竞王位,却在新君遴选中负于时年14岁的哈康。
饶是如此,斯库里仍以雅尔名义摄政。哈康冲龄践祚而年齿渐长,君臣关系因之趋紧,多次尝试妥协。1225年哈康与斯库里之女玛格蕾特成婚;1237年春,即斯诺里在冰岛大出洋相时,哈康又封斯库里公爵(hertogi )[11],为挪威首位获此殊衔者。
封公、掌实权、嫁女于君,和那位著名的东方同行一样,斯库里确有谋位之心。奥尔吕赫原野之战后斯诺里请求回归,哈康却认定其此前逋慢于己,坚决不许。斯库里正策划起事,乘隙拉拢檐下之客。1239年初春,斯库里授斯诺里雅尔之爵,并助其暗返冰岛。借侄新死之机,斯诺里迅速重夺堡峡湾。
二十年前斯诺里已为哈康封授之有地人,再受他人官位无疑有失孟浪;且按挪威律令《近侍文卷》(Hirðskrá ),臣僚违逆上意而去国即为背叛,将被剥夺一切权利与财产。1239年十一月斯库里称王反叛,半年后(1240年五月)兵败被杀。断续绵延107年的挪威内战结束。
寄望斯库里压倒哈康,斯诺里的豪赌大败亏输。暴怒于其公然附逆,哈康密诏吉楚尔与科尔贝因将斯诺里遣至挪威,不从则可处死。1241年九月23日吉楚尔率人夜袭雷恰霍尔特,围斯诺里住所,全未言及成命而斫杀之。
以有备击无备是为卑劣,夺命于床帏更是等而下之;况斯诺里已62岁,依例应享豁免。在更为古典的《尼雅尔萨迦》中,卡里·索尔蒙达松衔仇夜登西赫福松家门,帮手询问是否叫醒死敌兄弟,其断然对曰:“既已决意不杀入眠之人、不犯谋杀之罪,何必问我?”一行人朝熟睡者大吼,待其醒转且武备停当后始行搏杀。而后卡里的岳父尼雅尔卷入血亲复仇,举家被困并遭放火,老人却在开释之列。
斯诺里本人即为古典礼制的拥护者。1136年挪威内战之初,国王“神仆”哈拉尔德在情妇处过夜时被杀,斯诺里在《世界之环》中含蓄地表达了对刺客的鄙夷。当下流行径凌于自身时,斯诺里(或者,斯图尔拉·索尔扎松借叔叔之口)“你不应该这么做!”(eigi skal höggva )[12]的呼号绝非求饶,而是警告加害者不要玷毁自己的荣誉!
客于挪威数年后,吉楚尔于1252年重返冰岛。“结巴”已然失宠并“入侍”卑尔根,斯图尔拉之嗣由另一位老相识,斯图尔拉·索尔扎松执掌。奥尔吕赫原野之战已是十四年前的旧事,两端亦无复前般偏激。不愿将血仇延续到下一辈,二人决心和解,并借联姻彻底勾销往日恩怨。
婚礼定于1253年冬天第一个礼拜日(十月20日)。哈尔·吉楚拉松(Hallr Gizurarson ),吉楚尔16岁的长子,迎娶斯图尔拉13岁[7]的女儿英吉比约尔格(Ingibjǫrg Sturludóttir )。吉楚尔在蝇沼(Flugumýrr )的新居举办了盛大庆典,登门宾客来自冰岛各地,超过200人。
然而并非所有人皆释于前尘。斯图尔拉·西赫瓦特松之女苏里兹与母亲维赫迪斯、丈夫“恶人”厄伊约尔夫·索尔斯特因松(Eyjólfr 'ofsi' Þorsteinsson )同住。当夏大婚消息传出,“恶人”以此调笑,维赫迪斯默然。苏里兹大怒:“连个老太太都比你更有可能为我的父亲斯图尔拉报仇!”
持续两天的婚宴于周二晚间告散。东道主一家沉沉睡去,“恶人”此时光临——“结巴”归来后追随在侧、丘岬一战中表现活跃,其亦染有几分狡狯——42人自南间道而行,悄然潜入蝇沼,直至农庄近前方被发现。吉楚尔被守夜人唤醒,仓促起身间衬衫仅及套头,如项圈般环于颈上。不速之客冲进南门,吉楚尔挽盾相拒将其驱出。
室内空间狭小,“恶人”无从施展势众之优,始终未能突入。屋中人得以喘息。吉楚尔穿戴好全套甲胄,妻格罗阿递上佩剑“裂甲”;只有亚麻内衣遮身的哈尔取来兵器,号召众人各尽其力。围攻者分兵包抄北门,又为守方拼凑盾墙所阻,逡巡而不敢进。数次强袭无果,“恶人”恐久战不决节外生枝,手下以沥青引火。
烟尘初起,屋内大乱。吉楚尔四下疏散亲眷,格罗阿与新妇英吉比约尔格逃至南门。斯诺里之甥“小胡子”科尔贝因·杜夫古松(Kolbeinn 'grǫn' Dufgússon )随“恶人”在此围堵,勒令表妹退避。英吉比约尔格不从,竟试图折返救人,“小胡子”将之强行带离;格罗阿则被赶回火场。
火势迅烈,哈尔投南门而走,被砍中脑袋与右腿。老仆“尖刻者”阿尔尼随于其后意欲援救,惶急间摔倒在地。“小胡子”忿然让之:“你若得到宽恕,谁还会记得斯诺里·斯图尔卢松?!”径直将其格杀。片刻后屋舍崩倒,唯厨房与储藏间未受波及,吉楚尔藏身盛装酸乳清的大桶,幸得不死。
自由邦认可血亲复仇,合法途径却仅限捉对决斗(hólmganga )。偶现于萨迦的烧屋(hús-brenna ),即将死敌连同房屋一同焚没,则不甚光彩。如前所述,《尼雅尔萨迦》中尼雅尔一家同样临此极刑,寻仇者点火前准许老弱撤走;与自由邦同岁、年届八旬的尼雅尔与妻子一道拒绝了提议,骄傲地随农庄化为灰烬。
斯图尔拉之嗣时代另有两次烧屋为萨迦所录,即火烧奥农德(Ǫnundarbrenna, 1197)与火烧索尔瓦尔德(Þorvaldsbrenna, 1228),然仅指向涉事者本人——烧屋固为劣举,却仍有底线。而“恶人”夤夜攻杀安卧之人、悍然戕害妇女,堪称集下作手段之大成。
(图片出处:Medieval Warfare IX.6 pp.33.)
纵火者不多时后离去。吉楚尔前往旁近教堂求助,见到了垂亡的长子:哈尔被教士救走,然头部伤势致命、右足几乎被斩下,于破晓时离世。共25人死于此夜,包括三个吉楚拉松。天放亮后吉楚尔返回收敛,见次子伊斯雷夫尚存着有链甲的躯干,妻子格罗阿则仅余胸口小块骨殖。遗骸被放上盾牌抬到眼前,苦主却扭头望向远方。旁人看到“(他的泪水)如冰雹般从脸上跳下”(...stökk úr andlitinu sem haglkorn væri )。
Til þess legg ek hönd á helga bók ok því skýt ek til guðs at ek sver herra Hákoni konungi ok Magnúsi konungi land ok þegna ok æfinlegan skatt með slíkri skipan ok máldaga sem nú erum vér á sáttir orðnir ok sáttmálsbréf várt váttar.
Gamli sáttmáli
于此,吾手按圣经对神起誓,携土地与臣仆与永世不竭之贡赋效忠吾主哈康国王与马格努斯国王。契议已成,共资遵守。
《旧条约》
1247年春,哈康将新任霍拉尔主教赫因雷克与“结巴”一并送往冰岛,明确训示二人须令岛民交献贡赋(skattgjǫf ),亦即降于挪威。“结巴”归国后旋即夺下堡峡湾并操制阿尔庭,任述法者12年的特特下野,代以斯图尔拉·索尔扎松胞弟“白诗人”奥拉夫·索尔扎松(Óláfr 'hvítaskáld' Þórðarson )。“白诗人”幼时受斯诺里抚教,后随叔叔远走挪威,自然不会对鹰谷家族稍假辞色。
“结巴”诸多动作起初颇得哈康默许,此后姿态则愈加激进。自由邦再无敌手,1248-49年“结巴”先后压服西、南二区,并向吉楚尔的庭民课税,不啻冰岛之主;但与斯诺里主事时相类,归顺大计同样陷于停滞。“结巴”远非易与之辈,哈康却自有手腕。
1250年,哈康声称斯诺里全部财产已被褫夺、堡峡湾当为自己所有,命“窃据封君领地”的“结巴”入朝——该地正是三年前“结巴”在其鼓动下进占,以今观之却极似刻意设计。“结巴”别无选择……况且日后或有复起之机?
入替者,“结巴”之宿敌也。1252年,吉楚尔回到冰岛;斯图尔拉·索尔扎松亲侄“兔唇”索尔吉尔斯·博兹瓦尔松(Þorgils 'skarði' Bǫðvarsson )与之同船——众多首领将成为挪威殿前侍卫并接受册封视为获取国王支持的通径,吉楚尔、“结巴”“兔唇”不过其中一二。
吉楚尔同样怀有野心,不久即撄哈康逆鳞。1253年半岛峡湾再度易手,吉楚尔仿效“结巴”故事,图谋北区之心昭然。但内外皆有目光窥伺,十月火烧蝇沼,追杀纵火帮凶又为赫因雷克阻挠,最后竟是哈康诏令入觐!次年(1254)八月吉楚尔渡海面圣,半岛峡湾则交予猪山家族(Svínfellinga )的奥德·索拉林松。猪山家族据冰岛之东,此前一直在冲突中置身事外。
远在挪威,吉楚尔后院起火。1255年一月,火烧蝇沼的元凶“恶人”与斯图尔拉·西赫瓦特松另一女婿赫拉芬·奥德松夜奔格尔丁加霍尔特(Geldingaholt ),杀死奥德。意图利用强势人物缺席的“空位期”渔利,连襟二人半年后又进抵岛峡湾。积虑复仇的奥德之兄索尔瓦尔兹前去迎击,“兔唇”与之携手,和两位堂姐夫相抗。
双方战于支流沙洲(Þveráreyrar ),所部合计不足百人。“恶人”被杀,成为17位阵亡者之一;赫拉芬趁乱逃跑。诡异的是,在这场形同斯图尔拉之嗣内讧的厮斗中,“兔唇”与赫拉芬都宣称自己听命于挪威国王。
大首领间的恶斗绝不因同受挪威赐爵而纾,忠君唯旗号耳。哈康对此洞若观火,却刻意放任受封人自相攻伐,待其吁请裁判时再以共主之身份介入,使其中实力渐蹙者依附于己。独大者如“结巴”与吉楚尔,哈康则强行召入;二人纵然独步冰岛,却受制于封臣义务而只能从命。虽未越洋用兵,哈康却借此般权术渐纳大小首领于彀。
1255年哈康向自由邦派去司库大臣伊瓦尔·恩格拉松(Ívarr Englason, féhirðir ),图穷匕见乃尔。但其并非唯一“钦差”,霍拉尔与斯卡拉霍尔特的主教已为挪威效力多年。两教区均受尼扎罗斯大主教辖制,哈康借机上下其手:开除奥勒恰·斯诺拉松教籍的西赫瓦尔兹即为挪威人,是冰岛首位非本土主教。
霍拉尔主教赫因雷克(Heinrekr Kársson )出身更加暧昧,可能是德意志或英格兰人[14]。先是力促强召“结巴”,后又蓄意掣肘吉楚尔,赫因雷克弄权放肆全然不似牧师,显有哈康授意。吉楚尔离开不足月,半岛峡湾留守奥德·索拉林松即打算物理移除这位披着僧袍的政治掮客,借口赫因雷克“对蝇沼的死者无所表示”,将之拘禁。
此举遭到各方反对。斯图尔拉·索尔扎松、“兔唇”、赫拉芬·奥德松,以及纵火元凶“恶人”聚拢起2000人,于1254年九月中进逼半岛峡湾,强迫奥德放人。然几位大首领只是博取哈康青眼,合作旋起旋灭,十个月后支流沙洲之对垒即是明证。战后“兔唇”据半岛峡湾为己有,前已述及,此子亦为哈康之臣。
1255-56年冬伊瓦尔借住斯卡拉霍尔特,入春后又北上霍拉尔,两位主教和挪威的牵涉显露无遗。伊瓦尔向“兔唇”与赫因雷克传达了国王口谕,三人随后召集半岛峡湾的自由民,“说服”其向哈康纳贡,稍晚岛峡湾,以及几乎整个北区的自由民也认可了这一义务。
尽管税赋终未实收,信号却足够明晰:拥有超然身份且听命于挪威,主教在此经营日久,与常驻官员无异;借其之手,哈康得以直接与自由民(当然,是大自由民)接触。同年稍晚与钦差回程复命,赫因雷克仍遥领主教衔,并作为幕僚侍奉国王直到1260年辞世。哈康在葬礼上亲自宣读了祭文。
1215年有挪威商人在冰岛被杀,哈康即位后事件变为贸易战,1219年全年竟无商船驶往自由邦。1220年夏摄政斯库里雅尔主张用兵惩戒,只有17岁的哈康却力主怀柔,遂有斯诺里之册封。讨伐冰岛无法带来合法性,始终不是选项。相比之下,哈康同期却对群岛王国大力干涉,甚至不惜远征。
“合法”吞并冰岛需要本土合作者,哈康想起了远隔重洋多年,根基不复往日的“结巴”。昔日的监视者赫因雷克归国同年,“结巴”等来了恩命,哈康终允其返乡;然未及动身,即于十月病死,赍志而殁诚如此矣。“结巴”终年46岁,未尝婚配,却育有多位子女。
再一次,吉楚尔成为了“结巴”的接替者。此前同在挪威期间,两人还度过了一段尴尬的共事时光。1258年秋天吉楚尔以冰岛雅尔的身份回归,兼辖南北两区与堡峡湾;依托家族旧地赫鲁尼(Hruni ),新任雅尔着手建立自己的封建秩序:转年吉楚尔在领地内征召部众(...jarl lét þá liði safna um allt hérað ),所为迥异于庭民自发跟随首领的冰岛传统,而与大陆领主别无二致;盟友斯图尔拉·索尔扎松领有地人,为其封臣。
……但也到此为止。吉楚尔“雅尔”的自主性极其有限,非但不像斯库里或此前统治奥克尼的同行般强势,反因得此虚衔而不得不报答国王,为合邦四处游说;而在哈康眼中,吉楚尔却不外乎推上前台的吉祥物——动辄派遣官员绕过雅尔与大首领直接插手地方庭会,遥控有如臂之使指。1260年的阿尔庭否决了向挪威纳贡的议案,却也是自由邦的垂死挣扎。
两年后(1262)的阿尔庭,挪威使节“金靴”哈尔瓦尔兹(Hallvarðr 'gullskór' )与南北两区的代表共同立誓,誓词即《旧条约》(Gamli sáttmáli );因吉楚尔为此前后奔忙,又名《吉楚尔条约》(Gizurarsáttmáli )。冰岛人认可挪威国王为君主,并缴纳实物税;作为回报,国王承诺冰岛人“将享有和平,与自己的法律”。以此为蓝本,其他地区的自由民也先后向国王宣誓效忠。冰岛自由邦与斯图尔拉之嗣时代随之落幕。
1263年,斯图尔拉·索尔扎松被驱逐出冰岛;十二月,哈康在第二次出兵群岛王国时病逝,嗣子马格努斯·哈康纳松继位。马格努斯绰号“修法者”(Magnús 'lagabœtir' Hákonarson ),施政精明却不失克制,冰岛迁延多年的冲突在其治下结束。但是盘踞地方的大首领仍令王权警觉不已,1268年吉楚尔死,冰岛雅尔之位旋废;1271年斯图尔拉·索尔扎松携由其参与编写、基于挪威律令而成的法典《铁面》(Járnsíða )归来,又一场变革已在眉睫。
由于中文资料的缺乏,文中大部分人物没有现成译名可用,我只能自己翻译。大部分地名倒是有正式译名,比如几个峡湾在今天的地图册上分别叫“博尔加峡湾”“斯卡加峡湾”“埃亚峡湾”,不过我还是选择将其意译为“堡峡湾”“半岛峡湾”“岛峡湾”,毕竟奇奇怪怪的人名已经够多,反复出现的地名还是让它好记一点吧。
无论人名、地名,还是一般名词,我都选择用古诺尔斯语音译,而非现代冰岛语;两门语言虽然足够接近,却还是有很多不同(所幸是成体系的)。其中显著者如字母Ǫǫ,在现代冰岛语中大多变成Öö,读音也发生了迁移。如Ǫrlygsstaðir在现代冰岛语中写作Örlygsstaðir,应当翻译成“厄尔里赫斯塔济尔”——将地名中的-staðir译为“原野”,也是我的自作主张。staðir一词是staðr(“地方”)的复数形式,学界至今对其源流与意义仍莫衷一是。
此外还有词尾-r,在现代冰岛语中作-ur (Þórðr -Þórður ),字母Zz见于古诺尔斯语,现代冰岛语已不用(Gizurr -Gissur ),等等。
虽然维京史在欧洲是显学,算是其子类的冰岛历史却冷门得很。堪用的图片不多,我不确定摘自Medieval Warfare 杂志的三张图片是否构成侵权,虽然我掏钱买了pdf。希望不算。
图片都尽可能表明了出处,没有标明的,一张是游戏截图,其余则取自维基百科公有领域。
引文用来引出本节内容,我也根据采用的引文控制后文叙事详略。
翻译是相当耗费时间的。以后见之明观之,萨迦行文并不畅快,不过我还是尽量逐词翻译——也就是说,如果看着觉得啰嗦,锅不全是我的。
冰岛应该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稍微看看书就能有相当了解的国家,这篇答案也只是拾人牙慧。当然,如有错处,问题在我。
Sources
Stud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