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尸」是楚国的月名,相当于夏历的正月、周历的三月。
先讲点废话。
先秦历法不尽统一,虽然有周天子颁布的周历,但各地也都有保存自己的纪时习惯,像春秋时晋国虽然与周同姓,用的却是夏历。
我们现在的农历就是夏历,所以夏历的正月就是现在农历的正月。而殷历的正月相当于农历的十二月,周历的正月则相当于农历的十一月,这就是传统所谓的「夏正建寅,殷正建丑,周正建子」。秦用「颛顼历」,以农历十月为一年的开始,但依然称「十月」为「十月」,不改称「正月」。
不仅历法不同,各地对年、月的记述方法也不尽相同。最常见的当然是用君主在位的「几年几月」,比如「(鲁隐公)元年,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用序数。但《左传》中也有数处以事纪年月的例子,比如:
季武子对曰:「会于沙随之岁(即成公十六年),寡君以生。」
及杞桓公卒之月(即襄公七年三月)乙未,王湫帅师及正舆子、棠人军齐师,齐师大败之。
传统史学对先秦纪时的研究是很缺乏的,因为在秦汉履至尊而制六合并统一授时后,先秦以来各地区的纪时系统基本就没了,所以这方面的研究是近来出土文献大量发现后而丰富的。
我们在出土的楚国简册文书中发现了大量楚国对不同月份的称呼,比如:
鲁阳公以楚师后城郑之岁,冬夕之月……《包山简》
东周之客许盈致胙于戚郢之岁,夏尸之月,甲戌之日……《包山简》
郙客困刍问王于戚郢之岁,荆尸之月,癸亥之日……《望山简》
还有楚编钟上也有:
惟荆历屈夕,晋人救戎於楚境 。
这都体现的是楚国的纪时系统:
《睡虎地秦简》有秦楚月名对照表,可以看得很清楚:
秦月名 | 楚月名 |
---|---|
十月 | 冬夕 |
十一月 | 屈夕 |
十二月 | 援夕 |
正月 | 荆尸 |
二月 | 夏尸 |
三月 | 纺月 |
四月 | 七月 |
五月 | 八月 |
六月 | 九月 |
七月 | 十月 |
八月 | 爨月 |
九月 | 獻馬 |
所以「荆尸」无疑就是楚国的月名,相当于秦历的正月,周历的三月。
除楚国外,齐国对月名也有自己特殊的叫法。我们现在习惯了1月、2月这种序数计月,可能会觉得给月份起名字有点奇怪。但其实这种现象很常见,像英语的月名也不是序数纪月,我们现在称农历十二月为「腊月」其实也是一种月名。
我们把对「荆尸」的这种理解代回《左传》,看看分别都是什么意思。
《左传》出现的「荆尸」有两次。
先看第一次,在《庄公4年》;
四年春,王三月,楚武王荊尸。授師孑焉,以伐隨。《左·庄4》
看到上文的月名对照表,楚历的「荆尸」之月,相当于秦历的正月,即周历的三月,正是文中的「王三月」。
所以「王三月,楚武王荆尸」,翻译出来就是「周王三月,楚武王的荆尸之月」,相当于把同一个月份,用周历和楚历两种方式叙述了一遍。就好比现在我们说「建安13年,公元208年,赤壁之战」一样。
这种不同纪时的参差并用,也体现了《左传》编纂过程中,汇集了各种来源史料的特点。
十二年春,楚子圍鄭……三月克之……夏六月,晉師救鄭。隨武子曰:……昔歲入陳,今茲入鄭,民不罷勞,君無怨讟,政有經矣,荊尸而舉,商農工賈,不敗其業。《左·宣12》
宣公12年是春秋历史中很重要的一年,这年春,楚庄王伐郑,三个月把郑国攻破了。六月,晋国救郑,结果到了发现郑国已经投了,于是晋国元帅荀林父就想撤了算了,晋国上军统帅随武子也觉得没得打。
不过这段时间的晋国内部不太和谐,所以最后晋军还是被主战派裹挟着,和楚国在邲地开战,这就是春秋著名的「晋楚邲之战」。晋军被打得大败,遂成就了楚庄王的霸业。
在战前分析中,随武子对楚庄王的一系列政治举措进行了评价。其中关于楚国发兵一事,随武子说:「荆尸而举,商农工贾,不败其业」。我们可以推算一下,郑国是在六月投的,打了三个月,那开打当然就是周历的三月份——恰就是楚国的「荆尸」之月。
所以「荆尸而举」的意思,正是说楚庄王于「周历三月,楚历荆尸之月」的时候举兵。为啥随武子要特别强调这一点呢?因为先秦时期人们非常重视「农时」,君主搞事情不影响农时,人民才能吃饱饭,所以孟子会说:
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湾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不可胜用也。《孟子·梁惠王上》
像《春秋》里很多君主搞事情不看时间的,也都会被单独拉出来批评:
夏,城中丘,書不時也。《隐7》
夏,城郎書不時也。《隐9》
秋,大雩,書不時也,凡祀,啟蟄而郊,龍見而雩,始殺而嘗,閉蟄而烝,過則書。《桓5》
所以随武子说「荆尸而举」,是夸赞楚庄王用兵不违时,这才和后面的「商农工贾,不败其业」语义连贯。
传统解释基本是按照杜预注所说的,把「荆尸」理解为一种阵法:
尸,陈也。荆亦楚也,更为楚阵法之名。《庄4·杜注》
因为到东汉末的时候,人们早已经不知道楚国曾经的月名叫法了,所以对「荆尸」的理解只能是字面上的。
从字面上看,「尸(*Li)」和「陈(*Ling)」是一组同源词,其古音只差了一个韵尾「ng」,两字都有「陈列」的意思。
而「阵法」的「阵」当然是从「陈列」的「陈」中引申出来的,「荆」就是「楚」,所以从字面上理解,「荆尸」就是「楚国的阵法」。
这又恰好和《庄4》中「楚武王荊尸」的后一句——「授師孑焉」产生了莫名的联系。「孑」是戟,「授師孑焉」是说给军队配备了戟。所以杜预把「楚武王荊尸」和「授師孑焉」放在一起理解,说:「楚始于此参用戟为阵」——「荆尸」是配备了戟的新阵法。
这都是古人望文生义的错误,今人大可不必参照。
荆尸就是我们十分熟悉的“八佾”。
“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
在西周初年,八佾其实是用来练兵的,后来发展为纯粹的祭祀之舞。
而楚国僭称“王”,因此也用八佾来练兵。而《左传》只好用它楚语名:荆尸。
杜预的解释为阵法,也算靠谱,八九不离十了。只是他这个解释,容易让人误会为雁行阵、长蛇阵之类的阵法。
让我们分析一下原文:
庄四年:“四年春王正月,楚武王荆尸,授师孑焉,以伐随。”
孑即戟,授师孑即授兵,而“荆尸”发生在授兵之前。
授兵之前先祭祀先祖,即告庙。
鲁隐十一年:“郑伯将伐许。五月甲辰,授兵于大宫。”
郑国在祖庙“大宫”授兵,即告庙之后,授兵。
庄四年:“邓曼曰:‘先君知之矣,故临武事,将发大命,而荡王心焉。’”
邓曼提到“先君”,也因为之前楚武王“告庙”,先君才知之。
桓二年:“凡公行,告于宗庙;反行,饮至、舍爵、策勋焉。”
不仅战争,“凡公行”,都需告庙。
以上可以推测,荆尸发生在宗庙或附近。
继续看。
庄二十八年:
“楚令尹子元欲蛊文夫人,为馆于其宫侧,而振万焉。”
振万即八佾之一种。
“夫人闻之,泣曰:‘先君以是舞也,习戎备也。今令尹不寻诸仇雠,而于未亡人之侧,不亦异乎!”
“振万”的用途即“习戎备”,楚国用来练兵的一种舞。
寓军事于歌舞中,古人真会玩。
你一是奇怪,这样练兵,练出的兵能用吗?
万舞八人一行,八佾即八行,一起练兵,组织性、纪律性全来了,打那些无组织无纪律的国家,已经可以手到擒来。
而且春秋时代的战争,也就比村战强一点,一个有纪律的军队是可轻松打败的。
很多历史学者都误会,以为楚国处处跟周朝作对,其实楚国不但僭称“王”,很多地方都是抄的周朝,只不过抄的是西周。而楚国的经济发展水平也类似西周朝初年,很多制度可以无缝衔接。
《Mermaid》
《Winter Alice》
《カクザトウ》
《Reminisce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