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之前看过一篇报道,记者问登山者为什么年复一年地登山,是出于什么伟大的原因吗?登山者回答说,因为山就在那里。
后来才发现原来这句话出自于英国探险家乔治•马洛里(George Mallory),而记者口中的山,是珠穆朗玛峰。
1921和1922年,马洛里两次攀登珠穆朗玛峰失败。1924年,他与队友安德鲁•欧文(Andrew Irving)再度尝试,最后一去不返。两人死前是否成功攀登珠峰也成了登山历史上著名的马欧之谜。
乔治•马洛里最后究竟有没有登上世界之巅?我想,这其实并不重要。
而在阅读刘慈欣的《山》时,一直在想这个故事,猜想是否这个故事启发了刘慈欣写《山》。
科幻文学也被称之为点子文学,曾经有人称赞刘慈欣的《三体》点子一个接一个地爆炸,应接不暇。相比长篇小说,刘慈欣更擅长用短篇小说阐述一个点子。有人会感慨刘慈欣写得太短了,应该写成长篇小说,我却不这样认为。同一个点子,其实写短篇小说比写长篇小说更难,短篇小说更讲究结构的巧妙,字句的效用,而《山》,正是这样一个精妙绝伦的短篇小说。从这篇短篇小说里,也能隐约看到《三体》的影子。
1.
刘慈欣以《三体》出名,盛誉之下,自然也有批判之声。许多人认为刘慈欣的想象力丰富,但文笔不佳。当我们在谈论文笔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什么?
从英文对应词或许能窥见一二,style of writing, 写作风格。
阿西莫夫也曾自嘲过自己被人经常批判的写作风格:对话过多,写作风格也过于直白。
但是同为著名科幻作家的奥森•斯卡特•卡德却是非常欣赏他的写作风格,认为阿西莫夫的作品有着无与伦比的清晰,而其他作家则有某种特殊的风格,使得人们比较容易模仿,阿西莫夫却丝毫没有。因此,没有人能够成功地模仿他。
阿西莫夫认为写小说有两条路,总结为马赛克与平板玻璃理论。一条路是作者对于语言的关注超过了对故事的关注,需要为遣词用句费尽心力,为语言的多姿多彩而反复推敲。这样的习作,就像是用一大堆彩色玻璃拼贴而成的一块绚丽的马赛克,远远望去,阳光透过来颜色绚烂,美丽绝伦。但是如果想要通过这样的玻璃去看街上发生了什么,可能就会有些麻烦。
之前听到某句话,很有意思:电影和人生的区别,在于电影有配乐。
音乐一起,观众就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这是紧张悬疑时分还是最后合家欢大结局。而人生的大多数时候,我们没有音乐来煽情,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当所有人都在笑的时候,我也该笑吗?当所有都在哭的时候,我也应该放声大哭吗?
我想,对于这一类写作,语言本身营造出来的氛围,正如电影的配乐,告诉我们梦醒时分,该哭该笑。
而另一种写作,词和短语的选择,不是根据它们的新颖与奇特,不是根据它们唤起另一种心境的出人意料的能力,而仅仅是根据它们能全无遮拦地描绘正在发生的故事的能力。一切服从于清晰。它是这样一种写作——直接的主句比棘手的从句更受青睐,熟悉的词比不熟悉的词更受青睐,短词比长词更受青睐。
语言是一种工具,一切都是为了讲述故事而服务。
这是一种透明的语言,这样的写作是一块平板玻璃,你能清楚地透过它目睹街上正发生着什么,却意识不到它的存在。
“一个故事写得很有艺术色彩,很富有诗意,很具有风格,它就同意被视为难能可贵,需要巨大创作技巧的作品。但是,由于另一个故事写的是那么简单,那么清晰,以至于你都意识不到写作本身的存在,这样的情况却并不意味着这种写作丝毫无须耗费心力。把清晰插进故事远比把诗插进去要难。创造某种看起来补遗书的东西,需要大量的艺术。”——阿西莫夫
阿西莫夫写作是如此风格,刘慈欣亦然。
语言永远是为故事服务,在我看来,刘慈欣的文笔和写作风格十分完美地达成这样的目的。
2.
小说的透明语言,在读的时候不容易察觉,但在写读后感的时候,却感触深刻。因为想些写什么去解释,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法解释,因为所有需要解释的,刘慈欣都已经用最简单最直接的语言解释清楚了。
故事其实很简单,但其实又很不简单。
一心想要登山的冯帆(原名冯华北)曾经在大学组织攀登珠峰,最后导致全队四人死亡,为了惩罚自己从此远离陆地,一辈子也不登山。
故事情节巧妙的是,原本是为了逃离登山而来到海上的冯帆,如今有一座比珠穆朗玛峰还有高上两百多米的水山,如今世界上最高的山。冯帆说,这就是命运。人类大难临头,冯帆决定登山,登山的理由很简单,山就在那里,总有人要去登。这样如此戏剧化的命运当然是神之手,刘慈欣所决定的命运。
《山》这篇小说讲了两个故事,一个是冯帆的故事,一个是外星人的故事。刘慈欣极其喜欢对比,往往都是大小对比,以小见大,这次也一样,从冯帆登山的故事引到外星人的故事,再回归到人类本身。
水山的形成是由于外星人的到来,他们与冯帆对话:
我们早了一座山,你就登上来了。
我喜欢登山,冯帆说。
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我们必须登山。
为什么?你们的世界有很多山吗?
山无处不在,只是登法不同。
那么你们那里还是有很多山了。
对于我们来说,周围都是山,这山把我们封闭了,我们要挖洞才能登山。
外星人的文明诞生于一个星球地核中,他们称自己为地核人。
3.
登山,实在是一个绝佳的比喻。
小说名为《山》,那么要攀登的,究竟是什么山?
刘慈欣曾经有过一个很有意思的思想实验:如果地球末日,你和另外一个人乘坐着太空飞船逃离到宇宙,飞船上记载了地球曾经拥有过的璀璨文明,可是你们食物不足,你会选择吃掉另一个人,从未把地球文明传承下去,还是拒绝吃掉另一个人,让地球文明就此毁灭在你们的手中?
这是一个人性和兽性的问题,也是电影少年派所讨论的问题。少年派根据一个真实故事改编,轮船海难,一群人在救生船上没有食物,共同协议抽签决定谁会被吃。当船上的人们吃掉一个人之后,他们获救了,但是整个世界都被他们同类相食所震惊了,法庭上,人类世界判决他们死罪。
这也是《三体》里,青铜时代号和蓝色空间号的故事。当地球被三体人所侵略,他们成为人类文明最后的火光时,他们从此之后不再有家,不再有一个叫做地球的地方等待着他们回家。他们只能驶向茫茫黑暗,为了存活下去,他们袭击了同行的飞船,抢夺了所有的资源,甚至连遗体也不放过,同类相食。
所以当青铜时代号回到地球时,他们以反人类罪被逮捕,判以死刑。最后船长挣扎地给蓝色空间号发出一条信息,不要回来,这里不是家。
这是刘慈欣一直在思考的一个问题,在生与死的抉择,是否要坚守人类的道德,还是为了活下去,在所不惜?
他的回答很简单,也一直很统一,在不同的故事都有展现。
人类的道德只有在正常情况下才能够维持,在这样生死攸关的重要抉择时,讨论道德是没有意义的。而从这样一个极端情况回归到正常情况,在正常情况下去判断这样一个极端情况的选择时,讨论道德也是没有意义的。
就像一个文明毁灭另一个文明,被毁灭的文明是无法与毁灭它的文明谈论道德。黑暗森林如此,吞食者也如此。
所以一直很喜欢刘慈欣描写青铜时代号离开地球,驶向茫茫黑暗的那一段描写。那一刻,当他们意识到他们再也无法返回时,他们成为了完全不同的人,他们的心理从孩童一下子长大成人,他们在这样一片黑暗中不再有家,他们不再有Plan B,也没有后援,甚至地球上的人类将他们仇视为敌,比仇视三体人还要深刻。在这样浩瀚无际的黑暗之中,他们意识到他们只有这一艘飞船,后面一无所有,一片虚无,他们是那么地脆弱,也是那么地勇敢。他们是在宇宙诞生的新人类,从此漂泊,无依无靠,无际的天空就这样在它黑暗的怀抱中哺育除了黑暗的新人类。
舰长在法庭的最后陈述是这么说道:生命从海洋登上陆地是地球生物进化的一个里程碑,但那些上岸的鱼再也不是鱼了;同样,真正进入太空的人,再也不是人了。所以,人们,当你们打算飞翔外太空再也不回头时,请千万慎重,需付出的代价比你们想象的大得多。
4.
地球上,冯帆攀登的是珠穆朗玛峰,是水山;而另一颗星球上,地核人要攀登的是生存的空间。
他们的世界很简单,是一个球形空间,半径约3000公里。这个空间被岩层所围绕,向任何一个方向走,都会遇到一堵致密的岩壁。因此他们的第一宇宙模型自然而然地建立起来:宇宙由两部分构成,第一是他们所生存的半径为3000公里的球形空间,其次就是围绕着这个空间的岩层,这岩层向各个方向无限延伸。所以他们的世界就是这固体宇宙中的一个空泡,称之为泡世界。这个宇宙理论被称之为紧密宇宙论。在这无限延伸的岩层中,也许会有其他的空泡,成为了之后人们探索的动力。
正是因为居住在这样一个有限空间,人们才对广阔的空间更加向往。从上古时代,探险者们在岩层中挖隧道前进,试图找到宇宙中的其他空泡。但是这种行为是被禁止的,那些隧道挖掘出的碎岩会在地核中堆积起来,球形空间的实际空间是在减少,因此探险者又被称之为空间窃贼。而大多数的探险者都有去无回,他们得用双手不停地挖掘,在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追寻着渺茫的希望,再也回不来了。尽管如此,虽然一直被禁止,但却从未停止过。
探索与求知欲的代价,是生命。
而所谓科学的发展,不正是无数的血和骨堆积起来的吗?
一艘艘探险的泡船离开,一代代探险家的牺牲,他们终于到达了地层表面。
小说这一段描写的很美:
加加林抬头望去,这时,地核文明10万年的探索得到了最后的报偿。
他看到了灿烂的星空。
5.
相比地核文明,地球文明实在是个幸运的文明。但是地核文明花了十万年登上了有限空间的这座山,对于他们来说的终点,其实不过是地球文明的起点。但是山无处不在,一山还比一山高。攀登上有限空间这座山之后,地核文明他们又重新站在了山脚上,他们发现光速是一个山脚,空间的三维是一个山脚,他们就这样被禁锢在光速和三维这狭窄的时空山谷中,于是他们决定继续登山。
冯帆遇见的外星人乘坐的是针尖号,取自于泡世界首次发现地层密度递减规律的泡船。他们曾经花了十万年攀登上一座山,现在他们要花同样的时间,甚至更长的时间去攀登宇宙这座山。宇宙,其实也不过是个200亿光年半径的泡世界。
登山,是永无止息的,因为山无处不在。
登山的欲望正是好奇,正是探索未知的勇气。
我们之所以登山,因为山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