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Low又很牛。
说Low,是因为它的确很土,土到把戏曲当成学习资料,用评书段子搭建政权。我之前吐槽过天国的官职设置:
在传统的农业社会,富人生活和穷人在空间上近乎完全隔离。鲁迅笔下的乡民和孔乙己,对几十里外的“举人老爷”已经敬如神明,完全想象不出更高层次的权贵会怎样生活。太平天国造反,最高级的官职不是丞相,而是“军师”;最荣耀的封号是“九千岁”,这显然是从街头评书学来的“贵族范”。看来“皇帝用金斧头砍柴”的笑话并没有过分夸大普通人和上层社会的隔膜。
同一篇文章也指出了为何太平天国这么土——没有传统士人加入,全靠底层工农的见闻和想象力去建立军政体系。
前面说太平天国以“军师”为最权威的官职,另一原因就在于中国大多数基层社区奇缺知识分子,普通儒生也没有搞平民教育的兴趣。只有半巫半医、见多识广的道士(或其他宗教人物)成了极少数能带来外界信息,掌握地理、历史知识(未必正确,但聊胜于无)的人。所以,乡民们相信这种呼风唤雨、料事如神的军师是“干大事”的必备条件。为了迎合普通人的想象,诸葛亮、刘伯温、吴用等形象一步步地被修正,最后变成了今天的儒道佛妖兼修的半神形象。
太平天国运动震动全国,内地有17个省份被太平军攻占过城市,鼎盛期控制了近一亿人口,数十万军队,而且不像少数民族武装那样根据地在边疆,而是占据了中国经济-文化的核心区。按照历代的“规矩”,至少在它的上升期会有大批的知识分子和旧官僚投奔,不说封疆大吏,起码也得有一批翰林进士加盟才是。
然而,这么大的一个军政力量,即便面对清朝抢占了汉族“正统”身份,却依然没有一个举人主动加入(仅在鼎盛时期胁迫了几个举人),进士更不要提。政权内的旧知识分子只有寥寥几十个失意秀才,所以太平天国的官制、军制都和明清毫无继承关系,完全是自成一套;天国的税务、考核体系也杂乱无章,未能让江南财赋重地发挥应有的经济支持。从这个角度说,天国很Low。
然而,前面的事实反过来想,却指向另一个惊人的结论——在完全拒绝旧知识分子的情况下,从零开始搭建军政体系,颁布自成体系的典章制度,在内外敌人的打击下坚持十几年,距取天下只有一步之遥,这是真正的NB啊!你招募一群连乡长都没有当过的“低端人口”起事,就算不用打仗,有人把国家凭空交到你手里,有把握做的更好吗?
纵向比较,历朝历代的农民造反,要么因为没有旧知识分子加盟而迅速溃散,要么和儒-法官吏结合,迅速转化为自己曾经反对的体制。唯有太平天国两条路都没有选,硬是把第三条路走到接近胜利。所以我们的课本上说:
太平天国运动是农民运动的最高峰。
当然,唯物主义者不相信任何天才论,洪秀全杨秀清石达开并不是神仙转世,天国领袖的才能和武力也并不明显超出李自成、绿林军。但他们生在了古代社会的末尾,接触到了近代社会的一些新思想和新技术;而太平天国的对手——儒-法官僚体系又恰好受到工业资本主义帝国的冲击,转型艰难,摇摇欲坠。此消彼长,太平天国借历史大势攀到了农民运动的最高峰。
清朝的外贸依赖更严重。贸易路线的改变就能制造失业,进而导致内战。
第一次鸦片战争(1840)到第二次鸦片战争(1857)之间,中国对外贸易继续保持顺差,只是因为英国条约规定五口通商,打开了上海这个长江口要道,广州不再是准垄断的贸易港,国内贸易路线瞬间改变。尤其是长江流域的物资,过去要走秦始皇征岭南的路线,从湘江上源翻越分水岭,进入珠江流域,现在直接到长江口就能交换洋货。
于是上海兴起,珠江上游和湘江的物流业骤然消亡,连带配合的第三产业也衰落,制造了大量失业人口——这正是太平天国起家和壮大的路线。而太平天国的两广军官团最后选择南京为根据地,恰好是新的物流枢纽的上游,和他们在珠江上游的老家过去的地位有相似之处。
这其中最典型的案例就是杨秀清——世代烧炭,为广州这个外贸工业基地兼物流中心服务。十几岁的时候,杨秀清不甘心只当烧炭工,和朋友一起搭伴去做生意,跑的就是两广——湖南一线。把中国手工业品搬到广州,把洋货搬到湘江方向。1843年上海开埠,中国主要贸易路线转到上海——长江,20岁的杨秀清立刻失业,回家想继续烧炭发现也越来越难做,他和类似境遇的人,如炭工萧朝贵、炭工领袖冯云山、矿工秦日纲、船工罗大纲成了太平天国初期的骨干力量。1851年杨秀清28岁,太平军在金田聚会起事,不到30岁,杨秀清率军攻入南京。
所以,太平天国运动在两次鸦片战争之间爆发并非偶然,而是经济转型的一个必然结果。就算洋人的条约不包括传教,只要英国人开了上海港,洪秀全杨秀清等人也能用其他理由集结起这些两广准失业人口,一路裹挟湘江赣江衰落的物流业运力,去长江流域讨生活。就在太平天国起兵的同时,天地会等势力也在两广造反,甚至还有一个和太平天国并列的“升平天国”,也想走广西——湖南——上海路线求生,只是在湖南遇上早期湘军,被拦下来而已。
说起太平天国的新思想和新技术,课本上已经讲了不少,比如改造过的基督教,比如李秀成的西洋步枪和欧美志愿军,比如洪仁玕的改革方案。我这里说一个新思想和新技术结合的代表——印刷厂。
起兵就建印刷厂,历代农民造反可曾见过?要知道唐朝已经有了雕版印刷,宋朝连活字都出来了。但开局就要搞印刷,不要说农民武装,很多贵族军事集团也是想不到的。
太平军重视印刷厂。固然有读书人太少,抄写员不足的原因,但也反映出太平天国对近代宣传模式的重视——洪秀全从西方学到的可不止是基督教的形式。而且太平天国很清楚宣传机器(比喻和字面意思)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一旦有先进传播模式和技术,他们绝不会放过:
在宣传员中,最富戏剧性的是罗孝全,他是美国传教士,当年洪秀全、洪秀仁曾跟随他学道,前后3个月,洪秀全多次提出想入教,但罗孝全对其入教动机没把握,因而拒绝了他。1853年,他收到太平天国的邀请,想到能成为一个新王朝的国师,罗孝全心潮澎湃,1860年,他终于到达天京。
让罗孝全失望的是,洪秀全并没和他攀谈,也不准备继续接受他的宗教教育,他被安排在洪仁玕的楼下住,从此成为他的笔杆子,让罗孝全吃惊的是,此时洪仁玕已纳了妾,公开违背了天主教一夫一妻的教规。
虽然如此,罗孝全还是留了下来,写了很多“匕首与投枪”式的文章,它们被太平天国唯一的新式印刷机印成各种传单、文件,而这台印刷机完全由洪仁玕掌握。
从历史发展来看,太平天国之所以能脱离旧知识分子搭建军政体系,很重要的原因是印刷术(在儒家体系之外)普及了最基本的社会学知识,也给新政权提供了更先进的宣传手段。太平天国既是印刷术普及的结果,也是新型印刷技术的推广者:
太平天国镌刻、印行的图书利用率相当高,他们采取一切措施传播这些书籍。“贼到处必散伪书数种”(张汝南《金陵省难纪略》),“布散伪书,令人诵读”。“初犹每馆一本,既则人各一本”。“所到必刻伪经示众”。在克武昌、南京等地后,散发《天父下凡诏书》、《太平诏书》、《颁行诏书》、《天条书》等,北伐途中曾送《幼学诗》等书。
太平军还设法将图书在清军中散发,以达到宣传瓦解清军之功效。1853年英国“何木斯号”舰长在访天京后说:“离开南京以前,他们赠给我们许多他们所印行的书籍,他们似乎储存极多,因为他们采用一切办法来传播这些书籍。‘何木斯号’的几个军官曾看见他们用小船装满书,从江上漂送到清军的小艇队中间去”。
太平军也常以典籍回赠进贡者,如北京大学图书馆所藏《旧遗诏圣书》中记载:“十月二十二日,刘悔庵等三十三人赴安徽进贡,翼王五千岁比给诰谕、训谕及旨准颁行共十三部”。江西“南、新二邑以豕鸡鹅鸭银米进贡者不知凡几,相见皆呼以兄弟,甚属亲热,即报以《太平诏书》、《天条书》、《幼学诗》、《三字经》数卷,执帖一张,物重者或报以棉花油盐衣服等物,乡民皆快焉”。
太平天国提倡文学改革,反对专门玩弄词藻而内容空洞的文章
“照得文以纪实,浮文所在必删;言贵从心,巧言由来当禁。……是以前蒙我真圣主降诏,凡前代一切文契书籍不合天情者,概从删除,而‘六经’等书亦皆蒙御笔改正,非我真圣主不恤操劳,诚恐其诱惑人心,紊乱真道,故不得不亟于弃伪从真,去浮存实,使人人共知虚文之不足尚,而真理自在人心也。况当开国之际,一应奏章文谕,尤属政治所关,更当朴实明晓,不能稍有刺激、挑唆、反间,故令人惊奇危惧之笔”
这套深入基层,以我为主的宣传玩法,大清的军队不会做,历代农民军也不会做,甚至北洋军也不怎么明白,倒是后来的国民党北伐军发扬光大,土八路借此解放全国。所以太平军长期保持了二元体制,而杨秀清也并不急于一元化——没有洪秀全和印刷厂系统,太平军就有可能丧失重要的优势。从这个角度看,太平天国显然不能看做纯粹的贫民造反,也不同于历代的农民军,已经带上了几分现代化的气息,所以被后人评价为“农民运动顶峰”。
100年后,另一个政权为太平天国发行纪念邮票,图案就选用了太平天国的印刷品:
诚然,顶峰的农民运动也还是农民运动,但有这么一场NB的运动给中国旧时代送葬,也预示着中国的内部力量将以更新的形式迸发出来。等到中国的农民军和西式知识分子结合,拿起共产主义这个武器,新时代就要来了。
马前卒的相关回答:
这问题像那个骑士斩杀恶龙最后被恶龙宝藏诱惑的故事一样,怪不得骑士,相较于碌碌之众,人家当时至少反抗了。
太平天国和义和团这两个运动,在知乎这种地方注定不可能得到公正的评价。
因为那些泥腿子不肯乖乖听话,也不肯乖乖饿死,还整天想着干死信基督教的一等洋大人,让自以为二等人(仅次于洋大人)的知乎小资很为难啊。
类似马前卒那种评价其中一个方面、一个技术细节的答案,已经是比较难得的了。
本亮文专压制各种无脑黑和重度史盲
参考书 《太平天国史料汇编》《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
目录
1.人间地狱
2.太平天国辖区
3.太平天国与城市建设
4.太平天国与技术思想革新
5.该对战争损失人口负责?
辫子军屠杀屠城p民千千万
那么太平天国辖区是如何的?
长毛低级小兵打仗不能和家属同行?
和长毛比治国能力?清廷恐怕不够格
武器技术革新,英法列强借师助剿前双方武器装备差距
思想革新
《太平天国之秋》的前言里有一句话我觉得挺中肯,也很有智慧:
The Taiping were indeed rebels, but to call the war the Taiping Rebellion is to cast the rebels forever in the wrong, and to lay all blame on them for defying their legitimate rulers and destroying what one might surmise was otherwise a peaceful and stable empire.
文笔渣渣,翻译一下将就看吧:)
太平军的确是造反者,但如果就此将整场战争描述为“太平天国之乱”的话,就会把造反者们永远归为错误的一方,并且还会把所有的过错归咎于他们的违法乱纪以及摧毁那个本来就远不和平稳定的帝国。
这几天看了中文版,把中文版的翻译贴过来,供参考:
太平天国的确是叛军 ,但把这整场战争称作太平叛乱 ,就是判定叛军永远站在不对的一方 ,就是责怪他们反抗其合法统治者 ,摧毁可能在某些人看来原本是承平稳定的帝国 。但回到当时 ,很难分辨哪一边的破坏较大 、比较暴力 ,尤以战争最后几年为然 。
6月3日补充:
最近看钟叔河的《走向世界》一书,里面介绍了中国赴美留学第一人,耶鲁大学毕业的容闳眼中的太平军是怎样的,以及它失败的原因,我觉得非常真实可信。20世纪初的人都能有对历史大势的如此见识,而我们今天动辄黑农民革命的大学生研究生们,却纠结于其表层的暴力,该羞愧何当啊?
进过一百五十四天的长途航行,容闳终于回到了他的贫穷老病的母亲的身边。……一八五五年的中国,清廷正残酷镇压太平天国和各地的农民暴动。容闳在广州目击了两广总督叶名琛指挥的大屠杀,一个夏天竟杀了七万五千余人。……《西学东渐记》写道:
似此不分良莠之屠戮,不独今世纪中无事可与比拟,即古昔尼罗(指的是尼禄)王之残暴,及法国革命时代之残局,杀人亦无如是之多。……愤懑之极,乃深恶满人之无状,而许太平天国之举动为正当……几欲起而为之响应。……
一八六〇年,容闳真的到了太平天国的中心南京,对他许为正当的太平天国革命进行实地的考察。
……
他在从苏州到南京的途中,对太平军的印象主要是好的。他说:“太平军之于人民,皆甚和平,又能竭力保护,以收拾人心”;“而官军之残暴,实无以愈于太平军”。但是,到南京以后,他“每见太平军领袖人物,其行为品格与所筹画,实未敢信其必成”。
……
后来在西学东渐记第十一章中对太平天国革命的分析,在当时来说是十分深刻的。他说:
予意当时即无洪秀全,中国亦必不能免于革命。……恶根实种于满洲政府执政之。最大之真因为行政机关之腐败,……于是所谓政府者,乃完全成一极大值欺诈机关矣。
……
容闳将太平军革命比为埃及之石人,埃及石人首有二面,太平军中亦含有两种性质:一面是革命的正义性和合理性;一面是游民分子大量加入和原始宗教信仰造成的落后性和破坏性。因为太平天国后期,所招抚皆无业游民,为社会中最无知识之人。因此加入太平军,非独不能增加实力,且足为太平军之重累。……迨占据扬州、苏州、杭州等城,财产富而多美色,而太平军之道德乃每下而愈况。但尽管如此,太平军一役的良好结果,则是“天假此役以破中国顽固之积习,使全国人民皆由梦中警觉,而有新国家之思想。”
参考资料:钟叔河《走向世界:中国人考察西方的历史》,p12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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