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湖女侠秋瑾。
早春的西湖,薄云密布,黯淡的天空在湖水里投不下影子,灰黄的湖水在稀薄的春风里有气无力的泛起柔弱的波澜。光秃秃的柳树条,胆战心惊的冒出点嫩芽,却畏畏缩缩,生怕被倒春寒夺去了性命。保俶塔和雷峰塔一北一南矗立在湖的两端,却显不出一点雄伟,只让人觉得可有可无。
西泠桥边,有人在挖一个墓。
110年以后,2018年,我站在这块墓地旁边盯着同样的天气发呆。汉白玉的女神像就矗立在墓顶,持剑叉腰,柔美中透着刚毅。墓的主人未必真的如此,她没必要真的要摆出这种姿势。女神像前面是一大堆游客,有吵吵嚷嚷的大妈,也有摆着剪刀手自拍的女孩。还有个男的摆出女神那个姿势,拿雨伞杵在地上当剑,叉着腰,让同伴给自己拍照。他的同伴是个女的,穿着不合时宜的露着胸罩颜色的春装,胸罩带子深深的勒进略微臃肿的肉里,透过薄纱一样的衣服露出大红的颜色,显得格外刺眼。拍照的男女不停地催促我让开一点,让开一点,我逐渐被逼到角落里,心情突然变得烦躁不堪。
我扯了扯衣角,跨过了110年。
墓的主人就站在刚刚那个男的自拍的位置,不过脚下不是水泥地,是一片青草。她看起来并不关心自己的墓地,面朝着西湖,仿佛只是个游玩的客人。墓工在修建她的墓地,挥汗如雨,旁边站着她生前的两个朋友,却显得胆战心惊而义无反顾。
我走到墓主人的身边,她转头看了我一眼,又漫不经心的继续看她的风景。
“风景倒是不错,四时自有不同,您这里也算是好地方。”
“你110年后来的,自然知道还要搬好几次呢,折腾。”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闭嘴。
女侠又看了我一眼,略带歉意的说,“你远来是客,本不该这么说,不过人嘛,死了以后埋在哪里并不是自己说了算的,也不用去管这些事情。”
“女侠是豪杰,自然是不操心这些小事的。”
“豪杰谈不上,你们后世的女性,豪杰的更多。”
“女侠这是谦虚了,您是开创者,您是第一个,您与后世的女中豪杰巾帼英雄是不一样的。”
女侠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干脆坐在草地上,青草并没有被她压弯,她没有重量。“我不喜欢别人夸我。”
我也坐下来。女侠穿着清末常见的那种宽袍大袖的女子衣服,肩膀那里却收紧起来,团花的领口恰到好处的衬托着她的脖子,纽扣是瓷的,显得端庄、严谨又秀美。风从山坡下面吹上来,吹过我的脸,又穿过她的身体,吹拂在墓工身上,给满头大汗的墓工送去一阵凉意。两个冒死把她的尸骨偷出来的朋友,脸上的表情更凝重,更悲切,更决绝了。
“后世的人,夸你的更多,还把你的样子做成了汉白玉,就放在您的墓上面。”
“那是各自有各自的目的想法了,跟我本人并没有什么关系。人死了嘛,很多事情就会变化,死了以后你就是个招牌而已,招牌下面就有各种名头了。”
“女侠还是女侠。”
“别说我了,佛祖都是如此,我只是起了个头,往后的源流就不受我控制了。”
我想起了薄纱里面露出大红色胸罩的女人,还有咪蒙,女侠说的并不错。
女侠说,“人太少了,我们多找几个人一起聊聊吧?”
我说,“女侠您看,都叫上谁呢?”
先来的是赵一曼,我以为她俩肯定有许多许多的话要说,然而并不是。赵一曼先叫了一声“姐姐”,女侠应了一声“妹妹”,就拉着手并排坐着,再不说话。我还想把江姐也叫来,不过估计也是这么手拉手不说话,未免闷得很。
不一会儿山下走来一个短发的姑娘,结实,活泼,浑身充满着一股往天上冲的力量,跃跃欲试的要把天捅个窟窿。肩膀浑圆有力,腰身矫健,走路都踏得地面发抖。她远远的就看见了秋瑾,脸上绽放出朝霞一样的笑容,蹦蹦跳跳的跑了过来。
她坐在秋瑾的面前略靠下的地方看着女侠,嘴角的酒窝都笑得陷进去好深,眼睛里闪着夺目的光芒。女侠被她的样子逗笑了,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庞,用手指作梳子抚摸着她的短发,像宠溺自己的孩子一样。
“您是怎么想到要这样的啊?”
“什么样啊?”
“像个男人一样啊?”
“哈哈哈哈哈哈……”女侠抬起头爽朗的笑,又摸了摸她的头,说,“谁说我像个男人一样?”
姑娘被她搞糊涂了,女侠却不再说话,赵一曼对她说,“傻姑娘,谁说我们像个男人一样?我们还是女人,不过男人做的事情,女人也能做而已。”
“妹妹说得对,男人,女人,只是一个符号而已。平等就是都可以去尝试做,不能被性别限制。男人保家卫国,我们也可以;男人推动社会进步,我们也要做。”
“嗯嗯,您说得对,我们不是像个男人一样,我们是像个人一样。”
“你一个男人,跟我们几个在一起闷得慌吧?”女侠对我说。我赶紧说,“没关系的,我就想听你们说呢。”“还是叫个男的吧,大家一起说话。”
凭空就掉了一个老头出来,摔在地上,噗通一声。等老头捡起拐杖,颤巍巍的站起来,我才看清楚,原来是辜鸿铭老先生。我起身扶着老头,小心翼翼的伺候他的老筋骨坐下来,老头气鼓鼓的盯着秋瑾,秋瑾也不客气,平静温柔的盯回去。我估计要不是老头身子骨不行了,俩人说不定打起来。
倔老头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憋着嗓子吐出一句话,“有辱斯文!”我不知道他说秋瑾,还是说被从半空中扔到地上这件事。
我说,“老先生消消气,您过世那会儿,这里地面比现在要高,您穿越回来难免就要摔跤。”倔老头白我一眼,扭过头去继续用眼神跟秋瑾战斗。
开拖拉机的短发姑娘推了老头一把,“你这个封建余孽!要打倒,批臭,再踏上一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辜鸿铭气得老脸都泛红,山羊胡子都哆嗦起来,挨个狠狠地剜了三个女人一眼,抱着拐棍儿不说话。
“也不是这个说法。”赵一曼说,“老头子倔,但是说的也有一些道理。”
“我们抗日那会儿,有个统一战线的说法。”
“统一战线我知道啊,对这种老头不能讲这个。”姑娘晃了晃自己穿着解放鞋的脚,“他还让我们裹小脚呢!”
“我中华的传统就是这样,中华传统比你们这西洋的一套就是好!”
“这是你大清国的传统,也是你大清国的西洋!”秋瑾厉声说道。倔老头被噎得脖子都缩了一下,秋瑾没等他回过气,继续说,“我中华自古女子哪里不如男?女人男人都是顶天立地的中国人,不要拿你们那一套来冒称中华!”女侠一套组合拳,倔老头一退再退,眼看就要丢盔弃甲。
女侠的性子,嫉恶如仇,一点不给辜鸿铭面子,不歇气的说,“弱宋以来,明清以降,中华壮志不得伸张,疆土不得安宁,对外不足以傲视寰球,对内则骄横跋扈,鱼肉妇孺,这不是中华传统,这明明是普天之下,竟无一个真男儿!”辜鸿铭低下了头,默默不作声。女侠朗声说道,“想我汉唐中华,男儿以开疆拓土为志,保国安民为业,怎么会逼着女人裹小脚?这好好的传统,才是中华立于世界之根本,才是传承祖业的源泉,你不去伸张,偏偏要抱着裹脚布不放,你这老头才叫有辱斯文!”
老头负气,就要一头钻回地下去,我还是给一把拉住了,“女侠的脾气,说话直,你不要使气嘛。”赵一曼还要挖苦一番老头,她是挺身而出保卫中华于覆灭的女中豪杰,她要是开了口,哪还有老头的活路,怕是要再死一回。我赶紧给她使个眼色,安抚老头子说,“坐而论道,不能耍小孩子脾气嘛,否则丢人现眼。老先生大方向是对的,中华文明自有优越之处,但是难免也是有糟粕的。当去伪存真,去粗取精,才能真正的发挥中华文明的优越性。如果抱着糟粕不放就拿出去面对世界,难免贻笑大方。”
老头子委屈得跟个小孩一样,男人都是这样,到老到死都是个小孩子,指望男人真正的完全成熟理智是不大现实的。“我又不是神仙,我也不可能万事都考虑周全,我只是提出一个想法,中华文明本来就比西方文明优越,当大行于世。至于到底什么是糟粕,什么是精华,我一个人哪有那个能耐全部分辨清楚。”
鉴湖女侠想要像安抚小孩一样哄一哄老头子,又想到老头子比自己还要年长18岁,伸出去的手顿了顿又收回来。然而言语之间还是藏不住一股浓浓的母性,女人就是这样,只要男人上来小孩子脾气,不由自主就想去哄哄。
“你这个想法确实是对的,然而待客之道,拿出来的肯定要是精华。中华文明要大行于世,价值观必须要是进步的,是积极向上的,是灵活而符合社会实际的,抱残守缺故步自封不但无法大行于世,连自保都够呛。”
“保守男权是一种自残行为,社会资源被浪费在内耗上面,这肯定不可能是精华。打破内耗才有输出,解放自我才能解放世界,老先生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老头子缓了缓,他毕竟不能接受一个“大清国反贼”像个母亲一样安抚自己,包容自己,他找回了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
“什么是精华,什么是糟粕,我们讨论还早了点,最好是存而不论,不要擅自妄动。”老头伸手想抓个茶杯喝一口,好整理一下气势,恢复学贯中西的架势,却抓了一个空,只好悻悻的继续说道,“你们这些革命党,就是妄动,万一伤了中华文明之根本,那是找不回来的!”
“你满清三大盛事,剃发易服文字狱,如今还要加上一个剐革命党,恐怕很难算是中华根本吧?”
辜鸿铭还要犟点什么,秋瑾已经懒得跟他说了,挥手又叫来一个人。
这人不是别人,却是活剐了鉴湖女侠的刽子手。
刽子手自然都是长得满脸横肉,面目自带凶相,恨不得把一切人类的凶恶都摆在脸上。想来也是自然的,刽子手嘛,杀那么多人自然是心虚的,不往脸上堆砌点凶残,自己恐怕半夜里也是害怕的。果然,那个刽子手一看地上坐的秋瑾,神色陡然生变,眼珠子止不住的往外冒,眼看着眼眶里就装不住了,大腿不由自主的开始哆嗦,整个人都在往地上委顿,悄无声息之间,裤裆已经湿了。
看他这个怂样,我一肚子都是火气,站起来一脚干脆给踹地上,也省得站着丢人现眼。
“别别别。”女侠叫住我,“你踢他干什么。”
“晚清一大盛事,剐革命党,他也是受人之命。”很显然辜鸿铭也觉得这人实在是不堪,言语中一股轻蔑的味道。
“女……女侠饶命啊……”
“我倒是想饶你一命,可是你已经死了啊?”
“死了?我死了?”
“这里只有他一个活人。”女侠对着我抬了抬下巴,“他也早晚会死,我们都会死的。”
“你我早晚一死,没有什么区别的。”赵一曼轻飘飘的说,仿佛生死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人终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拖拉机小姑娘骄傲的说,“毛主席说的。”她又补充道。
“我死了……我死了……”刽子手梦呓一样说着,突然来了精神,“我都死了我还怕你什么?”
“你死不死都不用怕我,你死不死都怕着我,你以为你死了就不用怕我了吗?”
一道凌厉的目光从女侠的眼睛中间迸发出来,像一把剑,直直的刺向刽子手,就像那天在刑场一样。刽子手的凌迟刀划过女侠的皮肤,发出细微的嗞啦声,刑场里人声鼎沸,只有她和刽子手听得到。女侠的目光就是此刻一样凌厉,扎进刽子手混沌麻木的灵魂,切开里面的黑暗,愚昧,猥琐,迟钝,把他人性里最深最深、最无可更改的本性,赤裸裸的暴露在空气里。他像一个刚刚降生的婴孩,赤裸裸光溜溜,毫无遮挡,毫无掩盖,毫无防备。
刽子手想起了那天的场景。
他处刑多年,自然也是处死过女囚的,但是眼前这个该死的革命党让他肝胆俱裂。人在受刑之前,或者绝望呼号,或者早已吓得瘫软,或者神志失常,唯独眼前这个女人,轻描淡写的看向围观人群的头顶,仿佛只是在等待一艘渡船,甚至都有点不耐烦了。刽子手狐疑着,好奇的望向了这个女人的目光。
大意了。
女侠直直的回盯着他,极其具有特点的眉眼中,一道火热的目光,像漫漫长夜之后第一道刺破黑暗的阳光,在黑暗里横行无忌。被漆黑的黑夜掩盖的一切,丑陋的、变态的、畸形的、肮脏的、令人作呕的,再也藏不住了,像下水道里的耗子一样,被光芒驱赶得四散逃命,寻找更加黑暗的角落苟延残喘。刽子手却逃不掉,他被粘鼠板粘住了,被老鼠夹夹住了,被按在原地,直面这让他浑身仿佛在燃烧一样的光芒。
他一个激灵,手里的凌迟刀差点掉地上,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恶心和卑微,从一个威风八面凶狠残忍的刽子手,蜕变成一只老鼠,没有人在意他的存在,他的生命毫无意义而令人恶心。人们绕开他走,躲着他,见了他都尴尬的笑一笑扭头走开,背着他窃窃私语,不是因为他多么的厉害,他多么的令人畏惧。
仅仅因为自己很恶心。
人们像躲避一具发臭的尸体一样躲开他,他很快就会腐烂,生满蛆虫,就此消失。他只是别人的一件工具,正如自己手里的凌迟刀,不值得珍惜,不值得尊重,不值得在乎。这就是现实,这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以前藏匿在黑暗里,自己不去想,别人不会说。
可是现在有了光。
光驱离了黑暗,揭开了丑陋外面的衣裳,暴露了现实,把黑暗里躲藏的一切都拎出来示众。人们看到这些丑恶,千万人的目光在刽子手的身上肆无忌惮的逡巡,审视,观察,很快愤怒就会像潮水一样涌过来,轻而易举的淹没刽子手的头顶,他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他连最基本的救赎都不会有。
他不能允许这道光的存在,绝对不行,哪怕是飞蛾扑火,哪怕是徒劳无益,他也必须反抗。
他举起了凌迟刀。
刀子划破了女侠的肌肤,血从刀口溢出来,滴进土壤里消失无踪,只留下一片殷红。刽子手感到了心安,他暂时安全了。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叹息、欢呼、惊诧混合的声音,跟往常的凌迟好像没什么区别,他活泛起来,避开了女侠的目光,沉浸在自己的专业里,他安全了。
辜鸿铭也被这目光吓得往回缩。赵一曼和拖拉机姑娘面色凝重起来,我却并没有什么异样,我沐浴在这样的目光中间太久,早已习惯了。刽子手的手里早已没有带给他安全感的凌迟刀,他现在是一个死去的灵魂而已,他彻底的孤苦无依,于是更加的肝胆俱裂,仿佛整个人都要化为粉末,被风吹到不知道哪里去。
“是你凌迟了我,还是我凌迟了你?”女侠轻轻的说道。
刽子手惨叫一声,转身扑倒在地上,尖利的指甲拼死的挖掘着土地,不一会儿就钻入地下去了。
辜鸿铭面色惨白,说不出话来,叹了口气,也钻回地下去了。
赵一曼拥抱了秋瑾,转身融入到春风里。
拖拉机姑娘道了别,蹦蹦跳跳的走下了山坡。
眼前的景色开始快速的流转起来,西湖的水涨涨落落,春秋四季走马灯一样闪烁着,日本人来了,投下炸弹;解放了,队伍在游行;文革了,一群人吵吵嚷嚷;高楼大厦像是从土里冲出来一样刺破云霄,如织的游人在眼前瞬息来去,我们回到了2018年。
女侠看见了自己的雕像,又看见了那个学她雕像模样的男人,还有那个照相的女人,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比这个奇怪的还有呢!”
“说说看,都有什么?”
“有打女权名号、行卖淫之实的,有以女权为名、行消费主义之实的,有借女权的名义放纵自己欲望的,还有反女权的,有诋毁侮辱歪曲女权的。这个世界比您的那个时代复杂太多太多,有些东西,已经流变了。”
“你们都是孩子而已。”
“什么?”
“你们都是孩子,一辈人管一辈事,我只能给我那个时代带来光明,你们自己时代的光明,需要你们自己去寻找,或者身败名裂,或者承受骂名,或者万劫不复,或者碎尸万段,该你们自己去为自己付出代价,我是没有办法的。”
“总有代价的,免费的东西并不存在。”女侠看着我,那是母亲的目光,温柔,包容,期盼,坚定,给你一种最原初的力量。“去吧,去找你们自己的光明,去刺破黑暗,去驱逐丑陋,去付出代价,你是我的孩子,你们都是,你们会长大成人,会独立面对风雨,我相信你们的。”
女侠起身站着,我也站起来,她替我整理了一下衣衫,怜爱的摸了摸我的头。泪水从我的眼底往外冒,刺得我眼睛酸疼。
“我的墓修好了,我得回去了。”
泪眼朦胧之间,女侠化作了一朵蒲公英,风一吹就成了漫天飞舞的种子,随着风遍布这个国家的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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